《天晴晚无星》 第1章 楔子 我知道我的白月光另有其人。 我一直爱的是那个在我一次次被绝望弄得精疲力尽、无助而孤独地坠入崩溃的深海时总是毫不吝啬闯进梦境里陪伴我的那个人。 闭上眼睛,面前再次出现了那个穿着白色毛衣的身影。 少年嘴角边的酒窝温柔谴倦,眸底泛滥的细碎水光如同潮湿春夜里隐秘的黎明。 “阿朗。” “……” 他们是一样的音容笑貌、一样的性格、一样的名字,但我的爱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 周云朗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听见他带着怒气地问我:“温然,你今天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或许那时的周云朗也没想到的是,自己最终竟然真的一语成谶。 第2章 温星然 手机里,周云朗的消息跳了出来。 “今天有个重要的例会实在走不开。礼物已经邮寄,注意查收。生日快乐,然然。” 呛人的消毒水闻得我头直发晕。 息屏后,我把手机随意地扔进背包里,连同刚拿到的药盒以及周云朗那例行公事般的祝福。 他的借口总是这么千篇一律。 上大学的时候是研讨会、竞赛、学生会活动,接着是出国加上本硕连读的七年;再后来他回到京山,进入自家的周氏集团后的三年更是有数不清的事情让他连轴转。 家门口的鞋架上,那个包装精致的黑色烫金礼物盒里不用猜也知道是一瓶香水。 拆开包装,那瓶香水被随手搁在了厕所的置物架上。 热了半杯牛奶喝下去,身体突然开始犯困。 整个人蜷在沙发上,直至眼皮也越来越重。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阿朗问我:“最近好像总是很容易困呢。” “嗯。最近睡得很差,日夜颠倒久了就这样了。” 磨毛的墨绿色格子家居服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气味,让人莫名心安。 我倚在阿朗的腿边喃喃地答着,不用睁眼也能想象出他此时眼底的温情。 “不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乖乖睡一觉,好不好?” “嗯。”我轻轻点头,小猫似地用脸蹭了蹭身边人的腿,渐渐失去意识。 …… 梦里,我似乎又变回了温星然。 不是孤儿温然,也不是就连报考哪个大学都不能随着自己心意的温然。 在梦里,我依旧是周云朗最要好的小青梅温星然。 我们在郊外的别墅里一起过暑假,我听周云朗弹钢琴,他陪我在舞蹈室练芭蕾。 夏日晴朗的夜空,我们手拉手在草坪上找萤火虫和星星。 “天空万里无云谓之晴,今天天气这么好,晚上肯定很多星星的!” “哎呀阿朗,你就别伤心啦,下次比赛你肯定能拿第一的,待会要是阿姨来了罚你练琴的话我陪你一起怎么样?” 小小的阿朗坐在钢琴前的半个身子已然朝向站在窗外向他发出邀请的我,闻言后,一双澄澈的黑色眼睛里闪着的郁色才暗了几分。 带着热气的晚风灌进我们宽松的衣袖,蝉鸣个不止,几乎就快要没过人声。 但我还是听见了阿朗说的那句:“温星然,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熠熠晚星中,季夏夜里那句儿时的约定犹在耳畔。 因为这个约定,即使在面对周母开出的条件时感到受辱,可当脑海中浮现出阿朗那张稚嫩清秀的脸时,我还是很快镇定下来。 记忆里,小小的阿朗拉着我的手,永远都是一副眼神温柔而又坚定的样子。 好像只要想到他,即使多么无助绝望,我也总能再生出那么一丝力气,重新站在这世界总连绵不绝的暴风雨面前。 我们早就约定好了的,会永远陪在对方身边的。 …… “二十万,包括你大学四年所有的生活费加学杂费。” “黎城是个好地方,听说那儿的海景很美,黎大也是个不错的学校。” 看在温周两家多年的交情和合作的份上,周云朗的妈妈给我这二十万资助我读完大学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温氏垮台,在京山谁不是避而远之。 我和周云朗原本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之前是好事一桩,而现在就连周家也唯恐避之不及。 我明白周母的意思。 周云朗是周家独子,从小就受到母亲的严格要求。 小时候周云朗的行为举止就都有定数,他因此很少笑,对什么事都一副淡淡的样子。 后来,温周两家开始有了合作,大人们的应酬交际间阿朗也总是只会愣愣地跟在我后面,从不主动说一句话。 于是我常对他说,阿朗,你要快点长大,等长大了就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阿朗,你要快点长大,长大到推秋千的时候手都不会酸就好啦。 …… 阿朗,等长大就好啦,等长大到我们都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一起啦。 离开周家的那晚京山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小时候我们常在那荡秋千的院子里,仰头望向二楼还亮着灯的周云朗的房间,直到手脚都冻僵到失去知觉。 高考将近,阿朗为了和我一起报考京大还在加紧地复习。 他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可能陪着他去看京大的银杏林了。 第3章 周云朗 睁眼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周云朗在厨房里打电话。穿着一身还来不及换掉的西装,只开着玄关的灯。 见我醒了后周云朗迅速挂掉电话,走到沙发前蹲下,讨好般地问是不是吵醒了我。 我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里掺着一丝淡淡的茉莉香。 摇摇头,我睡眼惺忪地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会议结束了以后过来的,看你睡得很沉,就没叫醒你。” 看着周云朗从身后变戏法般拿出一个插着蜡烛的水果蛋糕,捧到我面前让我吹蜡烛。 我没有许愿,顺从地吹灭了点点火光。 周云朗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悦,他揉揉我的脑袋,安抚般地垂首在我发顶落下一吻。 “对不起然然,最近是我太忙了,都没时间好好陪你。” 他的手很暖,落在我额头上的时候和记忆里的感觉几乎没什么分别。 周云朗在我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又惋惜地柔声说道:“本来还想陪着你一起吃一块蛋糕再走的,但公司那边有个项目的手续突然出了点问题,打电话催了好几遍了。” “之后我一定补偿给你,好不好?” 昏暗的灯光下,面对着那张褪去了少年稚气的清秀脸庞,我差一点就要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心软了。 是啊,周云朗就是这样。 他的柔情,他的宠溺并不是永远不会向你展现。 只是,永远不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罢了。 之前的很多很多次,我也总是被这迟来的温柔扰乱心绪。 大一的文艺汇演,周云朗在准备参加竞赛走不开,我虽然也失落了一阵但很快就被他拿奖金给我买的那条项链给哄好了。 大二那年我得了肺炎住院,整日整夜地发热,打给周云朗,他却因为要准备出国的雅思考试而被妈妈没收了手机。以至于再听到他的声音,已经是我病愈出院的第二天了。 大三那年,预备毕业生档案填写时,同一个寝室的蒋婕发现了我的秘密。 上大学后,我从“温星然”改名成“温然”,也企图带着这个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来到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的那个,距离京山有七八个小时车程的黎城。 前两年我的生活都还算得上平静,除了孤独和些许并不算强烈的水土不服外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那天……或许蒋婕也只是刚好瞥了一眼我的档案。 也是那么刚好的,她看见了我的曾用名,也同样瞥见了下面亲属那一栏写着的名字。 ——父:温州霖 我早在偶尔的闲聊中知道蒋婕也是京山人。 但我不知道的是,他的父亲也是那场矿难的遇难者。 那场无数家庭的噩梦让“温州霖”这个名字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温氏也随着这场事故的持续发酵而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墙倒众人推,再加之竞争对手的暗中运作集团很快宣告破产。 我明白我没有资格替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原谅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我承认我的软弱,私心总想把那个叫作“温州霖”的男人只当作即使穿着名贵的西装礼服,也不会因为我想骑在他肩膀上就拒绝我的爸爸。 记忆里总是温和又爱干净的爸爸,决定从满是扬尘和泥土的工地现场上跳下来时候会不会也有点后悔呢? 带着哭腔的蒋婕愤怒地朝我吼着,作为还活着的人必须背负的惩罚,我除了低下头什么也做不了。 我没有反抗,被她一把拽起,任由她按着我的脑袋磕在墙壁上。 “我爸爸辛苦挣钱才能供我上这个大学,最后……甚至还因此丢了命,而你呢温然,你爸妈是拿人命换的钱来供你上学!” “你凭什么!凭什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的活着!” 骂到最后,蒋婕像是累了,她终于愿意放开我,转而把我像垃圾一样摔到一边。 身体失衡,在向前栽去的那一下我的头也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和那天妈妈推开我的样子没有区别。 …… 我们寻觅了好久的熟悉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天台上。 中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还来不及看清爸爸脸上奇怪的微笑,就听见耳边撕心裂肺的一声。 “不要——” 紧接着,我被一双手重重地推向了一旁的地面。 一切发生得太快。 原来,重物在极速坠落中发出呜咽般的虚无声也能贯彻耳膜。 原来,我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妈妈,在奔向死亡的时候竟然能做到那么迅速而坚决。 从小到大,妈妈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对我说过。 可当时她推我的力道那么大,大到等我才从磕到头的痛意中缓过神来,才发现她已经快步冲到了那栋大楼的正前方。 “不要!” 苍白的嘶吼声很快被两人相撞的巨大声响所淹没。 没有什么比看见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两个亲人血肉模糊的样子更可怕的噩梦。 干燥的尘土和血液混合在一起,蔓延至脚下,也淌过我的余生。 这一切,痛得像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于是我的灵魂也一次次地溺毙在如汪洋大海般没有尽头的噩梦里。 所以,我又怎么会不爱周云朗呢。 即使很多时候他的爱和温暖总好像迟到了一步,可那毕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点光亮。 无人电话亭里,右半边脸因为红肿而发热。 我一遍遍地拨给显示着国外的号码,明知道此刻因为时差不会有人应答,心里还是忍不住祈求要是能够听到周云朗的声音就好了。 四通、五通……然而电话真的被接起来的那一刹那突然又慌乱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云朗在那头喃喃地叫我的名字,声音听起来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像是有心电感应般的,周云朗说因为自己做了一个关于我的噩梦而突然惊醒,睁眼恰好就看见手机上我的来电。 “阿朗……我,我好想你……”我极力地控制不想让自己的哭腔模糊了声线,眼角早已一片湿润。 周云朗闻言也焦急地询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答他,整理好思绪后几乎是哀求般地问他:“阿朗,你什么时候回来?” “……本硕连读是七年,你知道的星然,在我完成学业之前我妈很难放我回去的。” “不过总会有休假,我保证一有机会就去找你,好不好?” 掺着盐分的眼泪淌过我脸颊边被刮破的伤口,细微的疼痛撕咬着神经末梢。 …… “阿朗,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回来的,对吧?” “……” 听筒里的温沉声线染上一丝哀伤:“这是当然的,我答应你,我一定一回国就去见你。” “所以,现在再忍耐一小下下好不好,然然?” 我依旧无言以对,默默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周云朗软着语气哄我:“乖乖,不哭了好不好?” “再听你哭下去……我想在大洋彼岸的我的这颗心也就快要跟着碎掉了。” …… 小学时,我在周家的那块高尔夫球场上摔伤膝盖,鲜红的血液从小腿流至脚后跟。当时的我又惊又怕,包扎的时候一直哭个不停。 直到妈妈找来阿朗,因为受伤而多了几分小脾气的我,没有原由就冲他发脾气,别扭地扭过头去,怎么也不肯让他看我哭得泪眼婆娑的样子。 那时的阿朗不顾我一次次推开他的手,一直好脾气地蹲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安慰我说包扎很快就结束了,没事的。 …… 阿朗,在我短短的一生里,你好像总是给我希望的那个人。 即使你不在我身边,即使只有你只言片语的安慰和关心,我也会把这些当做无数个至暗时刻里我能抓住的仅存的点点星光。 因为似乎只要想到你,精神上的凌迟就能轻松一些,心灵上的疼痛就能减少一分。 你是我用求生本能在爱着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守护神。 是我全部的心尖血所滋养而生的永远皎洁的月亮。 我又怎么会不爱我的月亮。 …… “阿朗……你今天,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我光着脚跑到玄关处正准备开门的周云朗身后拉住他,又趁他转身的时候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就今天一次,可以吗?” 空气里,水果蛋糕散发出甜腻的气味。 我听见周云朗为难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他开口叫我的名字:“然然……” 就在我以为他就要改变主意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周云朗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好不容易松动的神情渐渐恢复如常。我一动不动呆呆地望向他,看他黑沉的眼睛流露出我熟悉的无奈神情:“然然,别这样。” 他的臂弯很有力,下一秒,我的双脚倏地腾空。 周云朗环住我的腰将我抱回房间,低头嗔怪道:“地上凉,下次不许这样不穿鞋就跑过来知道吗?” 我顺从地任周云朗把我安排进被子里,却在他的吻即将落在我唇边时躲开了。 气氛有些凝固。 耳边传来周云朗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我偏过头,不再看向他那张明明和梦境里毫无分别的脸。 此刻,我的心里几乎终于可以笃定,一直以来我所贪恋的,确实是不属于眼前这个人的温暖。 “晚安,温然。” 周云朗关掉灯,规律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子里。 一片漆黑中我闭上眼睛,只祈祷着能够快一点入梦。 阿朗,今夜你会来看我的,对吗? 第4章 月亮 “最近有什么症状?” “还和之前一样,失眠,多梦。” 林医生的窗台上养了两盆白色的茉莉,洁白的花瓣摊在掌心,柔软得如两片带着香气的羽毛。 但我不喜欢茉莉。 “心情上呢?” 我抖落手中的花瓣,默了一阵后开口:“最近,好像有好一点。” 林医生闻言挑眉,问我药是不是都有在吃。 “忙起来的时候会忘个一两次,其他时间都在正常吃。” “你男朋友呢?最近有没有经常陪陪你?” 一阵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带起很浓烈的茉莉香气,呛得我嗓子发痒。 “他一直都有在陪着我。咳咳……咳……” 自从五年前我就开始在这家医院看病,林医生因此也知道一些我和周云朗之前的事。 “其实如果他不是个合适的人,你完全可以选择放手,你年纪还轻,不愁没有合适的人。” “照我看,三年前他回来,你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好一点,反而更严重了不是吗?” …… 盯着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嘴唇,脑子突然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三年前,那个我整整等了快七年的周云朗终于再次站到我面前的样子慢慢变得清晰。 他和阿朗没有什么分别。 都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温柔的眼睛。 所以我想,或许我爱的是他们两个吧。 重逢后的四目相对里我和周云朗良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对方。 可世界好像没有再和之前一样缩成只有我们两个存在的小小空间。 我爱周云朗这件事,还会有错吗? 我当然爱他总是温柔专注的眼睛,爱他平日里寡言的性子。 我爱我们之间那些不用宣之于口就能了然于心的默契,爱那些耐心的关怀和不厌其烦的安慰。 爱我第一次吻上他双唇时,他不可抑的情动的样子。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冷冷说的那句“承认吧,你爱的只是那句迟到了七年的承诺。”又不知怎么总是在暗地里如咒语环绕双耳。 …… “然然,做我女朋友好吗?这次我再也不要离开你。” 黑暗里,周云朗浑身烫得厉害,双臂紧紧将身下的我圈在怀里不肯放开。 我附耳,从他的肩胛骨处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心跳。有力的、清晰的,比我的心跳稍快一点。 他炙热的吻从脖子缠绵至耳后,见我沉默没有动静,我听见周云朗扭头轻轻问我是不是哭了。 我应该哭的。 因为我知道在那一瞬间我的月亮就已经死了。 …… 他们两个终于在我的世界里彻底变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一个永远镶着一圈黄色的毛茸茸光影,只在我崩溃失控的夜晚时的梦里出现。我从未在梦里感受过他身上的温度,却比谁都知道他多明亮温暖。 而另一个在我的身体上留下滚烫的痕迹,心跳声在耳膜里循环。 周云朗并不知道当初我没有如约和他一起报考京大背后的原因;也不知道给他打去越洋电话的那深夜,我经受了怎样的谩骂,又是怎样彻夜哭泣到嗓子嘶哑。 他不知道在等他再次来到我面前的七年里,那些浑浑噩噩的白日和无法入睡的黑夜里我颤抖地哭喊着的人其实并不是周他。 那个在梦里问我要不要去捉萤火虫的人也不是周云朗。 我知道我的白月光另有其人。 他们是一样的音容笑貌、一样的性格、一样的名字,但在我再次见到周云朗的这一刻起,我的爱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 是阿朗。 给了我所有戒不掉的爱,如同背脊上凭空生出一双羽翼,轻柔地把蜷缩成一团的我包笼。 让我的世界不全是黑的,而是黑夜里透着一点清泠的月色。 我爱慕了他好久好久,也转头看过这世界上其他人的影子,可他们都和他差一点儿。 甚至,就连周云朗也没办法和他比。 在那么多个难堪到甚至要被解离的回忆和日子里,为了不使这具日渐被蛀空的躯壳彻底变得空洞,我必须有一个爱着的东西才行。 所以我一直爱的人,应该是阿朗才对。 我要爱他,用最后一点希望和仅存的还没被彻底冰腐的灵魂一角去灌溉这份爱。 我们频繁地在梦里见面,这份爱在世界的黑夜、专属于我的白天里肆意生长。 直至周云朗再次回到我面前。 他用他的气味、他的亲吻和怀抱告诉我,他和我梦里的阿朗是一样的音容笑貌、一样的性格、一样的名字,但他不是阿朗。 他和我的阿朗,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知道猫毛过敏的我其实很喜欢小动物。我已经疲于与这世上各种各样虚伪的场面话打交道,也听过太多恶毒锥心的话语。 不会说话的小动物不一样,它们从来都只是用行动来真诚地表达爱和陪伴。 他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总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甚至有时为了不得已的权宜还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相较于年少的内向慢热,长大后的周云朗寡言之外也多了几分我并不了解的沉默,那是我们分别的七年里他自己的故事。 是啊,他的确是我悬在心头那个陌生的,远在千里之外我触不可及的月亮。 也因此,他的光再也照不到我身上。 连带着阿朗,似乎也彻底地从我的生活里死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再梦见他。 第5章 茉莉 周云朗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号。 犹豫一阵,我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最终还是去了周云朗公司楼下。 上次生日后,我们似乎达成某种一致,互相之间两三天甚至连一条消息也没有。 这种局面的形成当然逃不开我故意的“懂事”和周云朗实打实的忙碌。 云迪大厦下,老远便能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明艳身影。 忍住心中下意识的后怕,我拿着手中的礼物盒不好打字,手指颤颤巍巍敲出键盘上让周云朗下来的消息。 离门禁还有差不多一段路的距离就停下的动作,并没有让迎面走来的蒋婕忽视我的出现。 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久不见啊,温然。” “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阴魂不散。” 面前人锐利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毕业后三年不见,那双眼尾上吊的丹凤眼看向我时满是不加掩饰的不屑,可那人偏装出一副虚伪的样子:“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病了?” 我注意到蒋婕脖子上挂的工作牌,不想和她过多纠缠,接着朝大楼的方向走去。 我料到蒋婕不愿意放过这个可以凌辱我的机会。果然,她追上来,像大学时期她心情稍有不悦就随意把气撒到我身上那样一把攥住我的袖子逼我止步:“还没说生什么病呢,这就想走了?” “老同学一场,我这也是‘好意关心’你。” “好意关心”四个字被蒋婕的红唇咬得格外重,憋气导致的胸闷感让我轻微发晕。但蒋婕还在说:“不会,刚好得的是癌症吧……哎呀,那只能说倒是老天有眼了呵呵。” “你们一家都是杀人的凶手。” “温然你听着,不管你过得多惨,那都是报应。” 报应,凶手。还好我已把这些话听得足够多,多到不会再发抖也不会一味地倒冷汗。 我逼自己将目光越过面前的女人,搜寻大厅里是否有周云朗的身影。 见我不理她,面前人又提高音量:“好好的你来云迪做什么?不会是来面试工作的吧?” “想当年在博行你都只能当炮灰,何况云迪,我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过去,蒋婕说话的声音依然大得叫人头痛。 本就欲裂的神经被近在耳畔的聒噪催得更加紧绷。 我没再向前走,转过身冷冷地甩开了衣袖上的束缚。 大学毕业我和蒋婕一同进入了博行公司的终试,最后我放弃了到手的offer,将入职名额让给了蒋婕。 当时我想的是,大学她对我肆意进行的霸凌和欺辱,以及心仪公司的入职机会,就当做我替温氏最后补偿给她的吧。 我确实从没想过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 毕业后的这三年,蒋婕大概是从博行跳槽到了平台更大的云迪。 换做之前的我,一定劝自己忍忍也就算了。 不过正如蒋婕所说,我的脸色最近一直不太好,这段时间因为神经衰弱加重,脾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差。 心头烦得实在厉害。 我怒极反静,压着性子慢吞吞道:“你说我们一家都是罪人,是凶手是吗?” “行……我承认。” 感觉到自己的眼角在抽搐,太阳穴神经发胀带来疼痛,也带来莫名的刺激和兴奋。 “不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引以为傲的云迪所属的周氏集团,当年在矿场那些项目上,说起来和温家一直有不小的合作……” “让我想想,当年周氏在你爸出事的那个矿场项目上有多少的股份来着……”还来不及对心底从未有过的报复的阴暗想法惊讶,嘴里的话率先出了口,“我记得不错的话,怎么也算得上第二或者第三大股东吧。” “云迪的待遇确实算得上业内最好的,不枉你特地从博行跳槽到这来。” 我笑起来,彻底被称不上愤怒又辩不出到底是不是报复的快感所占据理智:“花这点钱就能买你给仇人的公司做牛做马……倒也不亏。” 看着面前人胀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我听见那张朱红的嘴里吐出了那句我默默承受了一整个大学时期的咒骂。 “温然,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抑制不住愤怒的蒋婕伸手就想来拽我的头发。 只是还不等她碰到我的肩,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已将我整个人拉得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云朗温沉的声音撞进耳朵里:“她说得没错。” “之前温周两家是有过长达十年的合作,如果你介意的话——” “随时可以向人事部提出辞职。” 来人的语气那么风轻云淡,似乎只是谈论一件比今天要系什么领带还无关紧要的小事。 “辞职后前一个月的工资我会按五倍的价格赔给你,也算是温周两家给你的一点补偿。” 夕阳下,蒋婕的脸缓缓青白。 周云朗没再多说,揽着我快步走进了大厦内直达他办公室的电梯。 …… 室内,面前人的神色很快柔和下来。 周云朗抬手揉我的头发,脸上露出些许欣喜的神色,嘴上仍不饶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都把我给忘了呢。” “然然,你还在生气我上次没有陪你过生日吗?” 我闻言摇头,但还是想也没想地躲开了他就要碰到我脸颊的指尖。 周云朗淡淡的眉峰皱在一起,他刚想再次开口,室内却突然一片漆黑。 “……”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黑暗使我不安,生病以来我极度怕黑,于是只能本能地往身边人旁边靠。 周云朗顺势环住我:“别怕,我在。” 咔嗒—— 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 隔着周云朗的肩膀向门口望去,橙红色的火光正从门口的方向慢慢滑向房间内部。 是蜡烛,以及白色奶油的生日蛋糕。 “生日快乐!云朗!” 火光映着来人的脸,端着蛋糕进来的女孩明媚的双眸在扫过周云朗身边的我时迅速黯淡。 很好的生日惊喜。 对于我们三个来说都是。 我识趣地退后一步,拉开了我和周云朗之间的距离。 周云朗见状也向我介绍道:“这位是楚瑜,公司的执行和策划部的总监,也是我读研时的同学。” 面前的楚瑜是个美人。 明丽大方的长相一看就是出身优越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 我能看出她是真的有很努力地在向我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只不过眼底的轻蔑和敌意好像遮不太住。 楚瑜。 生日那晚的我家玄关,周云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时我瞟到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当时来电的正是这个名字。 我朝正略尴尬捧着蛋糕一动不动的楚瑜点点头以示回应,转身对周云朗道别:“注意身体,别工作到太晚忘了休息。” “我还有点事,先走啦。”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着办公室的门口走去,经过立在那一动不动的楚瑜身旁时,她身上那股甜腻的茉莉香气闻得我的嗓子一紧。 …… 走出大厦,周云朗如我意料之中地追了出来。他拉住我的胳膊,和我解释他和楚瑜只是同学外加同事的关系。 “温然,最近你到底是怎么了?”听语气,周云朗倒好像比我还要委屈的样子。 入夜的寒风在大厦前的广场上掀起一阵寒意,也带走了我身上仅剩的温暖。 “……你是不是想说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 “放心吧,其实,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多想的。” 我的声音霎时在风中散开。 看来,今天来找周云朗给他送这个生日礼物真的是个错误的不能再错的决定了。 一个接一个地碰上难缠的人,将我本就不多的精神力都消耗殆尽。 寒风里,错落的霓虹默在一片浓墨般的夜色中。不远处昏黄灯下立着那个身穿素白毛衣的少年,此刻正在朦胧夜色中朝我微笑,嘴角边衔着的浅浅酒窝温柔而谴倦。 “阿朗……我想回家了。” 为什么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嗯?你说什么?”周云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似乎是没有听清般再次问到。 目光被拉回,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周云朗了。 他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匆匆露面又匆匆地离开。 带给我短暂的温存,供我在漫漫长夜里一遍遍幻想和回忆。 视线依次掠过他好看的眼角眉梢,我企图用目光将他真实的样子刻在心里。 ——就算记住又有什么用呢?你爱的,不过是地下那团漆黑模糊的一只影子罢了。 ——然然,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身后的霓虹灯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周云朗脚下。 大理石的光滑地面上,他的身影和轮廓被光影勾勒地清晰而真实,原本漆黑的影子随着他的呼吸甚至也像有了脉搏似的正微微晃动。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不要让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好吗?” 面前的人言辞恳切,见我很久没有说话便又想过来抱我。 我眼疾手快地用双臂挡在了我们中间,然而这动作终于惹怒了周云朗,他脸上露出几分愠怒,语气骤然冷下来:“温然,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回家。” “今天真的很累,我现在……只想回家休息。仅此而已。” “……” 短暂的对峙持续了十几秒,最终以周云朗放开我结束。 他没再看我,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我顺着他的身影看过去,不远处的大厦门口,抱臂而立的楚瑜不知站了多久。 眼前西装革履的周云朗和她,才是真正的一对璧人吧。 或许我也是时候该明白自己早已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那个搭上出租车就一心只想往没有人的阴暗角落里逃去,独自舔舐伤口的胆小鬼。 载着我疲惫身心的小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慢慢地朝熟悉的方向驶去,直至身后的周云朗和云迪大厦都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再也看不见。 …… 洗漱后,我放任自己陷入柔软的棉被中。 黑暗迅速如潮水般裹挟住我的手脚,我听见阿朗在我身边躺下的细微响动。 犹豫几秒,最终我还是对他开口道:“谢谢你阿朗,谢谢你……又回到我身边。” “我一直都在。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 “阿朗,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对蒋婕说了那些话。”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毕竟……” “这不是你的错,然然。” “温叔叔他,也已经为了那件事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不是吗?” 闻言,爸妈的尸体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再一次毫无预兆闯进我的脑海中。 刺眼的阳光,厚重刺激的血腥气味,以及经久不散的刺耳的轰鸣。 一个个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湿透的清晨如跗骨之蛆般盘踞在我的记忆深处叫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阿朗我好痛……” 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厌倦了流泪。 哭得次数太多,这种被泪水围困的无力感甚至让我感到恶心。 我闭眼往阿朗的怀里靠了靠,企图寻找一个更有安全感的姿势蜷缩起来。 “阿朗,我们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好不好?” “一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好不好?” “……” 第6章 眼泪 三花小猫跳进家里的时候不小心把周云朗送我的那几瓶香水给打碎了。 看着它“喵呜喵呜”被香水呛得直打喷嚏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笑着把它抱到阳台后接着收拾残局。 我边拖地边对在阳台上蹲着逗猫的阿朗说:“等以后我们也一起养一只猫猫怎么样?阿朗你喜欢长毛的还是短毛的?” “你喜欢的都好。” 冬日暖阳斜映在新家不算太大的露台上。 橙黄色的光影里,我的爱人屈腿蹲在地上伸手抚弄着三花小猫毛茸茸的下巴。阳光将阿朗的侧脸染上几分金色的暖意,场景慵懒惬意得如同油画画布上一场田园风格的梦。 但这份美好的静谧很快被周云朗的来电给打破。 接起来,便是电话那头焦急的问句:“温然,你在哪?” “在家。” “家里?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你换锁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周云朗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也乐得清闲,一直忙着搬家的事。 “哦,我搬家了。” “搬家?搬家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的事?” 上一次听到周云朗这么语气急促的样子,好像还是高考志愿填报结果出来他发现我去了黎大。 一时有些陷在回忆里,直到周云朗愤怒的声音再次在听筒里响起:“温然……你今天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小猫爪子扒拉落地窗的声音窸窸窣窣。 循声望过去,不远处的阿朗此刻站在阳光里冲我微笑,眸底泛滥的细碎水光如同潮湿春夜里隐秘的黎明。 其实之前我有设想过很多次,最终自己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以什么样的语气对周云朗说出告别的话。 会不会还是有些舍不得,会不会也因为没办法抵御周云朗的温情而无法坚定要离开的决心。 但真正到了这一刻,一切又似乎要比想象中轻松一些。 “周云朗,我们算了吧。” “……”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以至于到后面我只能凭借微弱的呼吸声来判断出这通电话并没有被挂断。 “……为什么?” “如果你是生气你生日那天我没有陪你,又或者是因为楚瑜,我可以……” “不是的。”我打断周云朗的话,语气平静,坚定。 我太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说了。 他的怀柔政策,我早已领教过很多很多次了。 放在之前我还愿意拿那些话来安慰自己,但现在,即使他说得再多于我听来也不过是写没有意义的交流,倒不如尽快把话说得越清楚越好。 “生日的事情我没放在心上。” “自从上了大学,我们不也早都习惯了不在一起过生日了吗?至于楚瑜,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以后作为周太太,也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我和你分开不是因为她。我只是,不爱你了……” “周云朗,我不再爱你了。” …… 沉默宛如潮汐,阵阵拍打离别的堤岸。 总有人需要乘船离开的。 “……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都做的不好,然然,你告诉我,我都会改的。” “……但请你别说这种话好不好?”如此乞求的语气,从西装革履的周云朗嘴里说出来的样子,我承认我很难想象。 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有定力。 面对这听起来快要碎掉的声音,很难不想到阿朗。 我明明不舍得让我的阿朗心碎不是吗? 可很快,身体里也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他不是阿朗,他只是周云朗。你好好看清楚,你爱的人到底是谁……” 胸口生疼,大脑一片空白时我注意到左手指尖正不受控制的颤抖。 我说不出话,只能任凭躯体化反应夺去身体全部的控制权。 直到眼前穿着宽松家居服的阿朗心疼地执起我的左手放在唇边,看着他温和的笑颜,我才终于像是又生出了几分坚定:“不是这样的,周云朗。” “我真的,只是……我爱的人不是你了,你明白吗?” “嘟——” 周云朗挂断了。 …… 屋子里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三花小猫跑到我的脚边蹭蹭我的裤腿,我蹲下去想要摸摸它的头时注意到有几滴透明的液体飞溅到地上。 我用手指擦了擦猫咪被沾湿的皮毛,自己脸上的泪水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尽。 原以为,搬离了见证了我夜夜噩梦以及怎么也流不尽的眼泪的旧房子就能好一些的。 我原以为,或许和周云朗说了分手就能解脱。 可现在,一切好像依然没有改变。 我依旧被说不清的痛苦压得五脏俱碎。 …… 除了哭泣,再也找不到任何能让我那被痛苦紧扼住咽喉的灵魂获得片刻喘息机会的方式。 “好了,然然……没事了,没事了……” 地板上残留着从玻璃瓶里溢出的淡淡的梨木香。 阿朗从背后环住我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身体,轻声又耐心地一遍遍哄着我。 直到我因为疲惫而手脚脱力,缓缓沉入虚无的梦境深海里。 第7章 红山湖 以周家在京山的财力和关系想要找到我新家的地址并不是件太难的事情。 我料到周云朗会从我之前工作的公司入手,所以早在搬家之前就辞去那里的工作。 现在的我在一家动物救助中心工作,虽然薪水微薄加之过敏的原因我需要整天带着口罩工作,但好在工作时间不算太长,我的身体也还算能吃得消。 周云朗再一次找上门来的那天是周六。 我刚刚接起林医生打来问我最近怎么都不去拿药复诊的电话,紧接着就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给打断。 那天的周云朗难得的没有穿着职业的西装套装,一身运动休闲的装扮让他整个人线条柔和许多,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像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除了脸上那看起来似乎是有一阵没有好好休息过的黑眼圈和下颌泛着青白的胡渣。 周云朗没等我说出拒绝的话就擅自走了进来,他立在客厅简单环视一周,嘴角露出几分自嘲的冷笑:“温然,你为了和我分手还真是什么都能不要啊。” “特地辞了工作,又搬到这种地方来,就只是为了和我一刀两断个干净是吧?” 我受不了他阴阳怪气的语气,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如果你是来吵架的,那么抱歉,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不可避免的争吵。 周云朗双手轻易地将我整个人抵在墙壁上,黑沉而深邃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天你说的‘你爱的人不是我了’……是什么意思,嗯?” “你为了他搬了家又辞去工作,费尽周章地让我找不到你,看来还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呐然然。” 我很少见到周云朗这幅反唇相讥,步步紧逼的样子。 印象里的周云朗总是一副温和而绅士的神情,即使偶尔和我闹别扭也顶多是语气冷淡一些。他总是理性而又克制,关于情感热烈的表达很少,但偏偏之前的我却最吃他不动声色地情感推拉那一套。 现在转念一想,又或许正是因为那些他不经意露出的温情的确太少,所以当时的自己才反而觉得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偏爱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以至于常常当做珍宝一样悄悄在心底回味。 这一切,不过是建立在我爱他更多的基础上吧。 爱一个人会自动为他填补上光辉,也正是那份盲目的爱将对方亲手送上神坛。 当一切幻灭,他也就不再是端坐高台的月亮了吧。 …… “你说话呀温然,嗯?你说说……” “那个人到底是哪里比我好才能让你这么干脆地就丢下我?” 面前人的眼尾猩红,还不等我出声让周云朗放开我,他原本放在我身侧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环住了我的后背。周云朗紧紧地圈我在怀,力气大得仿佛要把我的蝴蝶骨捏碎。 我突然记起曾几何时我做过的一个梦。 那个梦里周云朗好像也是这样抱着我。 梦里的我被一条血红的河流追着向前逃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至周围的场景从正午的烈日逐渐变成黄昏的大雾,我看不清方向,却在精疲力尽时被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有力地拥住了。 四臂相交紧紧相绕,直到胸腔间的最后一丝空气被排干净,缺氧的窒息感像爱意萦绕在我们已经近得不能再近的两颗心脏之间。 那时黎城的夜晚总阴冷刺骨,在这个我并不熟悉的海边城市里我几乎一个朋友也没有。 唯一剩下的,除了拮据的生活就是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的来自身边人的欺凌和谩骂。 无数个清晨我睁开眼,企图留住梦里那个怀抱的最后一丝温度,从来只是徒劳无功。 那时的我多么需要这个拥抱啊。 可是没有。 除了一复一日难以忍受的生活其他什么也没有。 …… “……他当然比你好,他能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能做很多很多你做不到的事情。但你呢周云朗,你除了叫我一味地等待和忍耐你还会做什么?” “我受够了你迟到的怜悯,也不想像是一只你豢养的宠物那样只在你有空的时候逗你开心了。” 周云朗,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人生明明早在高三的那个冬天就彻底渭泾分明了。 “你走吧,算我求你了好吗……” 我没再说下去,因为实在是不想让人看到我躯体化反应发作的样子。 即使不再拥有优越的家世,我也依然想最后保留一点不肯轻易放下的自尊。 周云朗离开的脚步很轻。 这次我除了跑到厕所干呕了一阵以外没有流一滴泪。 我是那种下定了决心就不太会轻易放弃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收到和周云朗有关的任何消息。 除了在我上下班的路上发现的那辆一直跟在身后的黑色奔驰外一切似乎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 元旦假期,我收拾好要用的东西后出发和阿朗一起去红山湖钓鱼。 说起来,小时候还是爸爸教会我和阿朗钓鱼的。温家当年在郊外的小别墅后面就是红山湖,每当秋假时爸爸总载着我们去红山湖边的小屋住上几天。 将近十几年没来过,红山湖的枫叶还和记忆里一样是漫山遍野的赤色。 支了两把小椅子,阿朗在我身旁撑着脸看我把鱼饵穿上钩锁。 正午的阳光透过枫树的枝桠淋到我们身上,斑驳树影下他沉静美好的脸庞沾着细闪般的晶莹。 我们相视而笑,一种莫名的情愫在这无声对视里如透明薄雾般升腾。 我突然记起一件之前的趣事,低头一边继续着手里穿线的动作一边对一旁的人说道:“阿朗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帮我拉鱼,我俩努力扯了半天鱼也上不来,当时还以为真的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家伙,结果后面发现原来是不知道谁扔在湖里的一只灌满水的大铁桶。” …… “记得啊,那时候我站在湖边你在我后边,我们合力拽线拽了半天,就像现在这样……” 我穿线的手一顿,心头没有原因地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 再抬眼,那个穿着白色毛衣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了青绿色的湖水边。 我刚想提醒阿朗别再往前走,他不会游泳,万一掉进去会有危险的,只听见他缓缓开口道 “那个时候我还因为踩空了不小心掉进湖里了,后来……还是然然把我救起来的。” 我注意到阿朗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种异样而又诡异的笑容,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又变回那个温情脉脉的样子。 “然然,这次你还会救我的,对吧?” 男孩眯眼笑得眉眼弯弯,随着笑意漾开的嘴角边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他看起来仿佛最天真无邪的小兽。 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放空身体般的向后倒去。 砰—— 阿朗,不要—— 全身血液凝固的感觉让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我眯起眼朝湖边望去,眼前闪过灰白的水泥地。 阿朗脸上那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终于记起是在哪里看到过了。 “阿朗!” 下一秒,我发狠似地冲到湖边,想也没想就一头栽入青碧色的湖水中。 阿朗不会游泳,我必须快点找到他才行。 湖面下的水浑浊不堪,勉强地睁开眼睛想要搜寻阿朗的踪迹,可四周除了杂草和漂浮的泥土什么也没有。 没有,哪里也没有阿朗的影子了。 我已经失去爸妈了,现在……难道就连阿朗也要离开我吗? “不要……我不要!” 我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出声,冰凉的湖水也随之灌入了口鼻中。 我想我终于切身地体会到了那时妈妈推开我时的决绝。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我竟然丝毫没有感到恐惧。 如果这样很快就能见到阿朗和爸爸妈妈,那么死亡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吧。 阿朗,我想这次我再醒来,就一定能在你的怀抱里了吧。 第8章 执 “病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不清楚,好像是最近这段时间才开始的。” “林医生,你来一下,帮忙把她之前的病历转过来可以吗?” …… “然然,谢谢你救我……”十五岁的周云朗浑身湿漉漉地伏在我身边,漂亮的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我伸手为他擦拭掉脸颊上的水渍,任凭他紧紧抱住我。 …… “病人五年前就有抑郁症和焦虑的病史,伴随严重的躯体反应,现在还出现了严重的幻视和幻听的现象。” 一片白光中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林医生。 “她一直因为当年家里发生的事那些遇难者家庭感到愧疚……觉得自己要是也像和爸妈一样一了百了地死去太过轻松,甚至一直把像这样在痛苦中活着当做一种赎罪的方式……” “有一部分重度抑郁患者会通过幻听和幻视,把求死的愿望合理化。” “她想去救的,是她幻想中的你……为了去救自己心爱的人而失去生命,这正是因为强烈的负罪感所产生的无意识的自残行为。” “……” 声音断断续续,而我只捕捉到了一直高频率出现的“幻觉”“幻视”这几个字眼。 不可能的。 阿朗,他绝不可能是我的臆想。 此刻我能半梦半醒般地躺在这里,不正是说明有人把我从湖里救了上来吗? 那个人就是阿朗我绝不会看错的。 在气管里的湖水终于溢出我的咽喉让空气得以进入的那片刻我曾短暂地清醒过一会儿。迷蒙间我明明看见了阿朗被水打湿的脸,他原本柔顺的头发还乱糟糟地贴在前额。 我是被阿朗救起来的不会错,在我一直渴望的那个怀抱里。 …… “你还有没有见过病人其他无意识的自残行为?” 这回,是一个我没有听过的陌生声音。 “……她从小对猫毛过敏。” “但不久前她却辞了工作,偏要在一家动物机构里做事。我不明白这种算不算……” “按现在的情况看,我这边建议是立刻住院治疗。自残行为严重的话,最好不要再拖下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背处的一阵酥麻进入血管流通进我的身体。 耳边交谈声似乎远了,我想再仔细听一听的时候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想起红山湖那青碧的湖水。 不知道把我救起的阿朗有没有感冒。 第9章 医院 周云朗把我关在医院里。 不管我如何愤怒地质问他凭什么随便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都像是听不见似的不为所动。 “周云朗,你让他们放开我!” 白色弹力绷带缠住我的手脚,身体被禁锢在这张病床上,除了无用地呼喊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明白周云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静静立在我的床边,看向我的眼神掺着泠冽的哀伤:“然然,你生病了。” “我们这么做是在帮你,你乖一点,很快就好了……” 病房的角落里,蜷缩在地上的阿朗侧卧在一滩水渍之中,脸色异常的苍白。 “咳……咳咳……” 阿朗咳得很厉害。 我不明白为什么病房里这么多医生护士都在却没人救一救他。 抬眼望向周云朗时我乞求他:“能不能给他一条毯子,他在湖水里泡了那么久,肯定冻坏了……” 我知道发烧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患上肺炎住院的一个星期因为持续的高烧而浑身酸痛到无法睡着,稀薄的空气艰难进入我仿佛被巨石压住的胸口,似利刃片开皮肉般让人难以忍受。 我不要我的阿朗也这样。 “咳咳……求你了……咳……求你救救他吧……” 周云朗循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眼里的悲伤更浓了几分。 他忽的抱住我,滚烫的眼泪顺着侧脸滑落到我的眼尾,看起来倒像是我哭了一样。 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拥上来,随着针管慢慢推进,我的意识又一次涣散开来。 ……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这样在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中没有概念地度过了不知道多少天。 直到有一天所有值班的护士都没有来,我才恍惚间想起之前就听到她们说了一嘴好像快要过年了的话。 哦,所以今天大概是除夕吧。 周云朗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堆我们儿时的玩具带到医院来。 他一件件如数家珍般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些东西,从十岁那年我送他的遥控飞机到十六岁我参加舞蹈比赛赢回来的奖牌。 而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周云朗突然拿出那本棕色封面的笔记本。 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笔记本。 看来,现在的他不仅把我强制关在医院里,甚至还不经过我同意地进了我家翻过我的东西。 想到这里的我怒不可遏,刚想抬手想夺过笔记本,手腕上的绷带的反作用力就扯得我不禁吃痛。 周云朗见状连忙按住我,嘴里看似安慰地说道:“别这么激动好吗然然?” 我没好气地质问他凭什么随便乱拿我的东西。 紧接着视线随着周云朗的目光落在那本棕色封面的本子上,那里面存着的是我给阿朗写的信。 “……这里面的三十一封信我都看过了。” “日期从我们高考后到现在的都有,然然,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这些事?” “……” 从大学到现在,我和周云朗见面待在一起的天数全部加起来大概连一年也不到。 逢年过节一个人在宿舍吃饭的寂寞和即使在面对那些恶劣话语时明明很愤怒还告诉自己咬牙坚持的隐忍,我从来没有人可以诉说。 忙碌的大学生活和出国之后昼夜颠倒的时差,看着手机通讯录里周云朗的号码我,只能识趣地躲在笔记本里的白纸黑字后面存放无尽的思念和依赖。 这些事他从不知道。 他不知道每当我写完一封信的夜晚,在梦里我总能见到他。 梦里我们就像普通的大学情侣一样一起上课,梦里我和阿朗一起在京大,闲暇的周末我们会一起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晚饭后还会手牵手在银杏林里散步。 这些梦境是我和阿朗见面的唯一方式。 也是庇佑着我在深夜安稳睡去,将我和那个关于鲜血淋漓躺在我面前的爸妈的噩梦隔绝开的唯一保护伞。 于是我一封一封地给我的爱人写信,这好像也成为了我去到他身边的唯一通行证。 ……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些信,根本就不是写给你的。” 抱臂坐在病房一角的阿朗闻言睁开眼,冲我再一次露出了无数个梦境里我所见到的那种熟悉的微笑。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底仿佛也沾染上了阿朗身上泛起的温柔涟漪,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柔了起来:“这些信是我写给……” “写给谁?” 小臂上的力道让我不得不收回视线。身侧,周云朗淡淡的眉峰拧在一起,他打断我的话又强迫我和他对视,语气急迫质问我:“这三十一封信,从七年前到现在,顶格的称呼写的都是‘阿朗’。” “温星然你清醒一点,好好看看……到底我们谁才是阿朗可以吗?” “……” 其实我很久都没听过有人叫这个名字了。 “温星然。” “你忘了吗,我早就不是温星然了啊……” 高考结束后炎热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最后一个夏天,那个和周云朗从小青梅竹马的十七岁的温星然就死了。 脑子里的回忆断成一些破碎的画面。神奇的是,这次竟然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 还能被我记起一些的画面悉数在眼前闪过,我的心没有任何波澜。就像被人抽离了所有情绪体验,这些日子我除了身体的疲倦感外也很少有其他的感受和想法。 我知道这是他们为了让我不再看见阿朗所以给我吃的那些药的作用。 可是他们失败了。 因为我一早就答应了阿朗永远不会和他分开的。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然然…… “可我真的很爱你,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好吗然然?”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砰—— 窗子外,紫红的烟花随着声声轰鸣后此起彼伏地在寒夜中绽开。 周云朗圈住我,我感觉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淌进衣领。 他近来好像真的很爱哭。 “……” “周云朗,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马上放我出去。” “因为……不论怎样我都不会放弃阿朗的。” 就像你不会放弃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