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自救计划》 第1章 敲门砖(一) 又在下雨,最近的天气总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不是那群疯狂科学家又投放了什么污染性的产品,雨水夹杂着刺鼻的酸味绵密地落下。 这种天气,街上只有四处流淌的脏污垃圾,毛色斑驳的肥猫以及大尾巴老鼠。庄宴蹲在巷子口油条店的屋檐下,盯着下水道口鲜艳的苔藓发呆。 下雨天他是不太想出来的,胳膊上的接口总是有种发霉的疼痛,奈何家里一点余粮都不剩,胃袋空得像是被洗劫过,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觅食。但悲惨的是,一根油条要十二块钱,他摸遍了全身所有口袋,连一个硬币都抠不出来,真正的身无分文。 所以他只能苦逼的蹲在油条店门口,期盼着店老板能大发慈悲做做善事,赏他一根免费的油条,或者哪怕半根也行。 但小商人也分毫不改商人本色,一毛钱的利益也要抠扒下来,遑论白送。 店老板斜着眼,用他那带着浓重金属摩擦音的嗓子骂了庄宴一句“穷酸鬼”,就扭动着他的组装腿——两根廉价纯钢管,嘎巴嘎巴的回了店里,顺便“哗啦”一声拉下了卷闸门,彻底隔绝了庄宴那点微弱的希望。 酸雨天,适合睡觉,而不是看见晦气的家伙。 看着路边那两只肥得变异的猫旁若无人的翻找着垃圾,庄宴又摸了摸自己瘦得硌手的腕骨,不禁大骂这个操蛋的世界。 这年头这些“野生”动物倒是活得滋润,而人不但没东西吃,淋个雨就要生大病,说不准命还没有下水道的老鼠长。 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两只肥猫,饿得甚至想抢它们的“战利品”。不一会儿又将视线转向野猫都不屑一顾的老鼠,圆溜溜的屁股看着倒是肥美得很。 不过好在做人的最后一点操守和底线还在,倒也没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来加速他投胎。 蹲了半个小时,没发生任何奇迹,连路过的人都吝啬于施舍一个眼神。 在这个被称作“方块区”的贫民窟,庄宴这种年轻的半机器人,地位比地沟里的油渍还低。 纯人类视他们为机器垃圾,而其他侥幸混得好点的半机器人,也瞧不上他这个空有副好皮囊,却奸猾阴险(传闻中)、穷得叮当响的**丝。 他哆嗦着两条因能量不足而微微麻痹的细腿,摇摇晃晃走进了油条店隔壁的黑药房。 这里面正经药品没多少,全是些管杀不管埋的违禁药。药房老板是个改造太多次导致残疾的半机器人老头,算是这片区域里唯一还肯给他几分好脸色的存在。 “五个币啦。”老头呲个大牙,可惜半边脸都机械化了,看着像打劫杀人放火的老版歹徒。 “老板……行行好,”庄宴有气无力的趴在柜台上,连拍桌子的力气都省了,“我兜比脸还干净,赏支安眠药吧,让我睡过去就不饿了。”他眯着眼,试图调动那所剩无几的“个人魅力”。 最终,或许是看他实在可怜,或许是厌烦了他的纠缠,老头挥了挥那只锈迹斑斑的机械手,像驱赶苍蝇一样:“拿走拿走!滚远点,别妨碍我做生意!”一支最劣质的昏睡剂被扔到了庄宴面前,算是大发慈悲的赏赐。 庄宴千恩万谢,把那个冰凉的小药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通往极乐世界的门票。一手没交钱,一手也算交了货。他刚把药管塞进口袋里,就看见那老头已经重新低下头,摆弄着手里几个不知道真假的零件,不再看他。 出了药房的门,庄宴小心翼翼的把裸露在外的皮肤包进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里,踮着脚紧贴屋檐下的墙壁蹭回家,动作和躲肥猫的下水道老鼠一模一样。 巷子深得发黑,只有一些接触不灵的霓虹灯光在闪烁。花姐发廊的老板娘,那个像蛇一样的女人,穿着艳俗的高开叉旗袍,花枝招展的倚在门口。 本想着贵客登门,却看见了瘟神一样的庄宴。 庄宴心里一怵,但还是硬着头皮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点头哈腰的招呼道:“花姐,今天气色真好!” 花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从涂得艳红的嘴唇里啐出一口唾沫,精准的落在庄宴脚边的水洼里,全然没给他一个眼神,仿佛他是团无形的污浊空气。 她扭身便迎向一个路过的肥仔,勾肩搂腰的走进了屋里,避他比躲酸雨还快。 庄宴嘟囔着:“不理我拉倒,谁稀罕……”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 他继续往巷子深处蹭,来到他那栋奇葩的楼前。 这破房子,连个正经楼梯都没得走,每天回家都是一场体力活,因为通向三楼的路,是一个滑梯。下楼倒是方便,上楼就得靠爬。 雨水在滑梯表面结了层水汽,滑腻不堪。庄宴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不太灵光的机械关节,准备开始攀爬。就在他双手刚搭上滑梯边缘,脚下一用力的时候,隔壁“亮闪闪大保健”的窗户“哐当”一声打开,那个浑身横肉、纹着劣质青龙的壮汉老板,看也没看,顺手就泼出一盆浑浊的、带着菜叶的洗菜水。 “哗啦——!” 不偏不倚,整整一盆,兜头盖脸全浇在了庄宴身上。刺鼻的馊水味瞬间取代了空气里的酸味,一根蔫了吧唧、黄不溜秋的菜叶子湿答答地粘在他唯一的牛仔夹克上。 “我操!”庄宴被浇得一个激灵,本就湿滑的双手瞬间脱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整个人从滑梯上摔了下来,重重砸在潮湿肮脏的地面。右臂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痛,一个老旧的零件直接从接口处崩飞出来,滚进了下水道栅格里。 疼痛让庄宴眼前发黑,他咬着牙,抬头怒目而视。 窗户里,大保健的老板探出头,看清是他,脸上没有丝毫歉意,反而扯出一个不屑的冷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哟,机器垃圾还会碰瓷啊?” 说完,“啪”地一声,用力关上了窗户,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庄宴那一口气憋在胸口,堵得他几乎要爆炸。他死死咬着后槽牙,额角青筋跳动。雨水混着脏水从他头发上滴落,冰冷的触感和手臂的疼痛交织在一起。 他挣扎着爬起来,捡起那根掉落的、已经变形的菜叶子,狠狠摔在地上,然后用完好的左手,再次攀上那该死的滑梯。他几乎是靠着蛮力和一股怨气,狼狈不堪的翻进了自家的窗户。 进屋第一件事,他冲到那个狭小逼仄的、水管永远在滴水的淋浴喷头下,打开微温的水,拼命冲洗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馊味。 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洗完澡,他赤着上身,看着右臂关节处明显损坏的接口,又愤愤地瞪向那面与隔壁“大保健”共享的、被对方用杂物彻底堵死的墙壁(那原本是他家的门)。 疼痛和屈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凶狠,心想:等着吧,等老子更换了身上这些破旧零件,鸟枪换炮,第一个就回来报复你这个王八蛋!! 雨还没有停,甚至有了愈大的趋势。 天更暗了,房间里只有霓虹灯从玻璃上透进来的红红绿绿的灯光。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个药剂虽然劣质,但效果不是一般的好,庄宴醒过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差点以为自己已经长眠不醒早登极乐世界。 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右臂却传来一阵熟悉的混合着机械卡顿与肌肉酸胀的痛楚,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清醒过来。 昨晚从滑梯上摔下来那一下,看来是雪上加霜了。 “靠……”他低骂一声,小心翼翼的转动了一下右肩关节,听着里面细微的、令人不安的摩擦声。升级零件这件事,看来是刻不容缓,再拖下去,这条胳膊怕是要提前报废。 窗户边上的那盆含羞草正对着偶尔飘进来的酸雨舒展自己的身体,看着像回光返照。 庄宴只好拖着自己虚脱且带着疼痛的躯壳,用相对好用的左手将那盆草端下来,酸雨这东西浇得多了,他都怕含羞草进化成生化武器。 屋内没开灯,但亮度和迪厅一样,动感的灯光节奏既污染又扰民,映照着他因疼痛和饥饿而略显苍白的脸。 不知道是饿过了头还是睡眠真的能代替吃饭,总之庄宴已经开始考虑冬眠在人类身上的可能性了。但他清楚,光靠睡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得坚持完这两天,等他成功升级了躯体零件,就可以在众多工厂中找一份流水线工作,获得苦累但有固定工资的快乐生活。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解决资金来源问题——他所有的积蓄早就因为之前的几次失败修理和日常生存消耗殆尽了。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二五仔朋友提起过的神秘机械师,据说手艺过硬还价格公道。 死马当活马医吧!庄宴下定决心,用他那台老旧的通讯器,再次联系上了那个满嘴跑火车的朋友,软磨硬泡,总算要到了那位“救世主”机械师的联系方式。 果然如朋友所说,这家伙奇葩得很,只用邮件联系顾客。在这个科技大爆炸顺着网线就能爬的时代,这种人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庄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发了封邮件,详细描述了自己右臂的状况和想要整体更换、并加装锁血芯片的诉求。 出乎意料,对方回复得很快,邮件措辞简洁、专业,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感。双方很快敲定了修理的细节、所需的材料等级,以及一个让庄宴眼皮直跳的总价。 “十二万……人头币?”庄宴盯着屏幕上那个数字,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这还只是预估,定金就得先付一半。 他挠了挠他那头因为睡眠和潮湿而乱翘的头发,内心抓狂得像被一万只肥老鼠啃噬。 纠结了足足半个小时,看着窗外依旧灰暗的天空和隐隐作痛的右臂,他终于还是咬咬牙,决定给那个人打电话。 通讯连接音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对面没有影像,只有声音传来,带着点刚被吵醒的不耐烦:“喂?” 庄宴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他自己都觉得假的笑,尽管对方看不见,但他死皮赖脸的语调已经到位:“嘿,那啥……给我打点钱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清晰的哼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哦?不是说饿死也不用‘那个钱’吗?骨头硬得很嘛,小庄。” 庄宴挑眉,忽略掉对面的阴阳怪气,晃了晃依旧酸痛的右臂,尽管对方看不见:“没办法,形势比人强。胳膊坏了,可找机械师修理要钱,我自己可没本事凭空变出来。” “这样啊,”电话那边的声音慢悠悠的,“找的人靠谱吗?别又像上次那样,被人用二手零件糊弄了。” “这你别管。”庄宴捂了捂脸,带着点被戳中痛处的尴尬。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早就被人吃干抹净,零件拆了卖废铁了!”对面嗤笑一声,顿了顿,似乎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少废话,你要多少?” 庄宴心一横,报出数字:“十二万。” “多少?!”电话那边惊声叫喊起来,音调陡然拔高,“十二万?!你不是只修一只胳膊吗?你找的什么天价机械师这么贵?镶金边还是镶宝石啊?” 庄宴把通讯器拿远了些,掏了掏耳朵,才慢条斯理的回答:“不只是修,是整体换掉,从肩关节到指骨,全换。另外,再加装一个锁血芯片在脑子里。”他省略了芯片的部分真实用途——比如在必要时超频输出,或者屏蔽痛觉以便于进行一些“物理说服”。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庄宴,你老实告诉我,你换胳膊装芯片,到底想干嘛?” 庄宴立刻换上一种无辜又带着点向往的语气,演技堪比漂浮城区舞台剧的男主角:“没干嘛啊?这不是觉得自己年龄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混着。想着有个好些的身体,说不定就能在哪里找到份正经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呢?”实际上,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画面,是隔壁大保健老板那张横肉遍布的脸,以及如何用这条新手臂把他那扇堵死的门连同他那欠揍的表情一起砸开。 电话那边又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竟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慰:“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也管不了你了。如果你真的想找份工作,脚踏实地生活,那是好事。我认识几个厂区的管事,虽然不是什么轻松地方,但至少稳定。待会儿我把具体地点和招聘邮箱发给你,你可以去试试。” 庄宴一听对方松口,心里那块大石头“哐当”落地,立刻打蛇随棍上,声音都明亮了几分,带着夸张的感激:“哎哟!谢谢!太谢谢您了!您可真是我的大恩人!我这就去准备简历!” “少来这套,”对面没好气地打断他,“钱待会儿转你那个匿名账户,自己省着点用,还有……小心点,别又被人骗了。” “知道知道,您放心!”庄宴忙不迭的保证。 挂了电话,庄宴看着通讯器上到账的提示,长长舒了口气,钱的问题暂时解决了,希望也似乎近在眼前。 重修一点[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敲门砖(一) 第2章 敲门砖(二) 今日天晴,依旧不见太阳,适合白日做梦。 不过庄宴没空做梦。 他看着狗窝一样的家,决定动手收拾,没工作没收入没家属,日子总归是自己的,他不想真活成阴沟里的老鼠。方块区活着本就艰难,不能再因为住处邋遢染病,那死得就太冤了。 家里灰尘不多,霉菌倒是随处可见,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 庄宴认命的擦拭着,一边安慰自己:好歹有个屋顶,比睡大街强。 这么一想,手里动作也快了些。 趴在地上扫床底的灰尘时,指尖碰到个硬物。 他拿出来,是枚旧徽章,“脑立通”三个字和齿轮Logo蒙着灰,用手指揩去表面积落的污渍后,徽章角落里三个微小的字显现出来。 “庄……元江?” 这是他那位工程师老父亲留下的玩意儿? 庄宴捏着徽章,想起昨晚那个人发来的招聘信息里,似乎就有“脑立通”。 他把徽章揣进兜,决定有机会查一查这个脑立通。 又从衣柜底层翻出件花衬衫,颜色混乱的像巷子口那间学校墙上的狂野涂鸦。 庄宴怀念的举着衣服,这件衬衫还是他爹不知从哪儿淘来的,硬塞给他,说年轻人该穿点亮色。 他拎起来比划一下,行吧,去见机械师,总不能还穿那件破烂烂脏兮兮的夹克。这衣服虽然艳俗,套在他身上,居然有种以毒攻毒的和谐。 楼上小孩又开始尖叫,跺得天花板咚咚响,庄宴皱了皱眉,没心思计较,他得抓紧时间。 收拾停当,他揣着兑换出来的一点现金和旧徽章出门,一拐出巷子,人就愣住了。 捧着地图研究了半天,眼前的断墙残垣跟纸上的线条完全对不上。 拆迁把方块城区拆成了迷宫。 他得去风车区,机械师的工作室在那边。靠两条腿走?怕是从一米八走到一米五也到不了,必须找到车站。 托愿意搭理他的好心路人的福气,连比划带猜,终于摸到了新车站。 车站像个胡乱堆砌的几何模型,勉强圈出块地方给人落脚。破败,却出乎意料地拥挤。 庄宴缩紧身子,凭借灵活走位,从一个壮硕的机器人女士腋下钻过,挤到了队伍前头。 周围吵吵嚷嚷,直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条巨大的、半透明的蛞蝓蜿蜒着滑入车站,内部支撑的钢筋骨架清晰可见。它依靠分泌粘液移动,而齿轮城的发明家们研制了催化剂,让它疯狂分泌粘液以实现高速滑动。 低成本,高效率,死掉的蛞蝓就被送回肥料厂,用以培育新的蛞蝓,实在是绿色循环,节省资源啊! 蛞蝓列车在凄厉的悲鸣中停下。 庄宴随着人流挤上车,黏腻的地板让他有些生理不适。他找了个靠边的位置,透过微微搏动的车厢壁望出去。 外面的景色逐渐与方块区的风貌大不相同,而这距离风车区,大概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齿轮城是一座无边无际的城市,有着无法测量和计算的宽广边界,混乱、密集的建筑以中央高塔为圆心,畸形地向上堆叠,违背重力,混杂各种风格。 而城中心高塔顶端的巨型齿轮钟表像只冷漠的眼睛,滴答声无处不在,力求让所有齿轮城的居民每日居于钟表的监视之下。 “请把车票人面朝上,方便检票~” 列车员是个脑袋长风扇的方头机器人,显示屏挂着标准微笑监控收费。看到那位高大的机器人女士时,它牵起那位女士坚硬冰凉的手,滑稽的行了一个吻手礼。 轮到庄宴,屏幕瞬间切换成一个颜文字白眼:(?_?)。 车内的空气有些浑浊,庄宴摸了摸口袋里的徽章,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他甩开关于工厂的杂念,专注于窗外变幻的景色。 风车区巨大无比,车站位于整个城区的中心,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下车瞬间,庄宴以为自己踏错了地方。 鲤鱼形状的红灯笼从路口一直蔓延到巷子深处,暖光映照着安静旋转的各式风车,高低错落,像一片无声摇曳的花海。 风,是柔和而干净的。 这里建筑不高,色彩明快,透着点童话感,天色已暗,灯笼照亮前路。 行人悠闲,孩子举着风车跑过,没人对他裸露的机械胳膊投来异样目光。 庄宴压下心头的诧异,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收敛了平日的油滑,摆出副老实甚至有点拘谨的样子。 按照地址,他很快找到了“纸鸟巷”。 机械师的家很显眼,整栋小楼被爬山虎吞没,屋顶金属风车转得快要起飞,窗户漆黑,怎么看都不像有人。 他扯了扯花衬衫的领子,敲响了那扇画着模糊图案的门。 门悄无声息的开了,没人迎接,里面一片昏暗。庄宴咽了口唾沫,迈步进去。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回荡,放大着他的心跳。 昏暗的月光下,庄宴勉强能看见屋子中央有个沙发,四周散落着看不清形状的杂物。眼睛还没适应黑暗,他下意识揉了揉。 再睁眼时,浑身的血差点凉了——沙发靠背上,凭空悬浮着两只圆溜溜的、闪着幽绿荧光的眼睛! “啊——” 惨叫没经过大脑,从胸腔里沸腾起来,然后脱口而出,灯光“啪”的一声亮起。 庄宴捂着狂跳的心脏,腿一软,直接跪地上了。 “顾客是上帝,别那么卑微呀。” 人声,清冽,带点金属质感。 沙发前不知何时站着个瘦高青年,怀里抱着只油光水滑的胖橘猫。那猫眯着刚才吓掉庄宴半条命的荧光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被一只猫鄙视了……庄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胖猫“咚”地跳下地,地板都震了震,它绕着魂飞魄散的客人踱了半圈,不屑的甩着尾巴走了。 庄宴腿还软着,心脏兀自擂鼓。他从小就怕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太丢人了。 他想爬走…… 一双穿着磨损旧工装靴的长腿,无声无息的移动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接着,不等他反应,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机械师特有的、微凉的金属触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从地板上不由分说地拎了起来。 瞬间的接触让他胳膊上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一种奇异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 他几乎是被人半提着,按进了那个看起来相当舒适的沙发里,柔软的坐垫微微下陷,包裹住他有些发抖的身体。 此刻,他总算能定下神,抬起头,清晰地打量眼前这个看他出尽洋相的男人。 第一眼,好看,是种干净利落的好看。不同于庄宴自己带有侵略性和艳丽感的五官,眼前这个男人的好看,是那种分开来看每个部分都略显平淡,但组合在一起却异常清俊、协调,甚至带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感。 皮肤是冷调的白,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很薄。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对方相接时,庄宴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一双垂着的、单眼皮的眼睛,眼型狭长,线条锋利得像手术刀,此刻却勾着弯弯的弧度,一副笑脸,只是眼神冷静,一瞬不瞬的、带着评估意味凝视着他,仿佛他是一件刚刚被送检的故障品,整张脸透着一股矛盾的和善。 看惯了自己样貌的庄宴,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努力维持着脸上那副强装出来的、人畜无害的表情,睫毛微颤,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往对方领口敞露的一截冷白皮肤上瞟。 机械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说话。空气凝固,只有呼吸声可闻,灯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庄宴刚想开口,扶光先动了,他微微俯身,手臂撑在沙发靠背上,将庄宴笼在他的影子里。 “你需要在维修单上加一项吗?”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戏谑,“比如,换个不那么容易受惊的心脏?” 声音敲在耳膜上,有点痒。 好听的声音,喜欢!庄宴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 但—— 嘴真欠啊!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挤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稍微坐直了些,试图摆脱这种被完全笼罩的被动姿态。 “不、不用了。”声音有点紧,他清了清嗓子,“就是……胆子比较小。”他继续扮演着老实人,眼神尽量显得真诚,“您这儿,很别致。” 扶光没接话,目光从他强作镇定的脸,滑到花哨的衬衫,最后落在他右臂故障的机械接口上,那眼神像精密探针。 “嗯,”他淡淡应道,笑眯眯的眼睛重新盯回庄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剖析的专注,“看来,你这个故障比较严重啊。” 庄宴感觉那目光剥开了他勉力维持的伪装,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更猛地撞击着胸腔。 一种被看透的慌乱,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刺激感,悄然升起。 看着表情紧张的青年,扶光并没有站直身子,而是依旧以一个笼罩的姿势贴近了庄宴。 “真的不考虑一下?”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清冽的金属质感更明显了,敲打在庄宴紧绷的神经上。 “换一颗经过精密校准的机械心脏,保证动力强劲,供血稳定。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他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刚才猫消失的方向,“至少不会……腿软得需要人扶起来。”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庄宴脸上,这一次,那审视的意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更为私人的兴趣。 离得这样近,扶光能清晰的看到青年的相貌,过于绮丽的眉眼,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艳色,偏偏此刻因为惊吓和尴尬,眼尾微微泛红,长睫不安的颤动,透出一种与那秾丽五官矛盾的、脆弱的易碎感。 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扶光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见过很多人,却很少见到这样一张漂亮得如此嚣张、如此鲜活,甚至带着点天真愚蠢劲儿的脸。 有点意思。 庄宴被他这话和毫不掩饰的打量弄得耳根发热,感觉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 他抽搐着嘴角,努力维持着表情管理,干笑着摆手:“不、不必了!真的!我觉得原装的……挺好,挺好。就是偶尔……情绪会比较饱满。”他试图给自己找补,声音却因为对方靠得太近而有点发紧。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气,这气息并不浓烈,反而让他心跳更乱了几拍。 “是么?”扶光轻轻哼笑一声,笑声像羽毛搔过心尖。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凑近了几分,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从庄宴微微颤动的睫毛,滑到他因紧张而轻抿着的、色泽鲜艳的嘴唇,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努力想表现出“真诚无辜”、却因为主人内心的兵荒马乱而显得水光潋滟的眼睛上。 “情绪饱满到直接给我的地板行大礼?”他慢条斯理的反问,语气里的调侃几乎要溢出来。 庄宴:“……” 他感觉自己快要装不下去了,脸颊的肌肉都因为强笑而有些发酸。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那张清俊的脸配上这副恶劣的性格,简直……简直让人火大,又莫名地,有点勾人。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对方近在咫尺的、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截冷白色的脖颈,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我……我那是……”他支支吾吾,脑子飞快转动想找个合理的借口,却发现一片空白。 看着他那副窘迫得快要冒烟,偏偏还要强装镇定,眼珠子乱转就是不敢看自己的样子,扶光眼底的笑意真实了几分。 他终于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给了庄宴一点喘息的空间。但带着笑意的探究的眼神依旧没有撤离。 压迫感骤然消失,庄宴悄悄松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都被冷汗浸湿了一小块。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垂,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同时又忍不住偷偷瞄向扶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清瘦的背影。 扶光一边在柜子里上翻找着什么,一边状似随意的开口,声音恢复了正常说话的平稳,但若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一丝揶揄的意味:“人类原装的心脏确实不错……看起来,跳得还挺带劲儿的。” 庄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接之前换心脏的话题,这话听起来像是放弃了推销,可那语气……怎么琢磨都觉得有点别的意味。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敲门砖(二) 第3章 敲门砖(三) 扶光看出了他的不解,但也不急着解释,只是又问了庄宴一个问题,他很感兴趣的问题。 “我记得我们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可你为什么六点才到?” 这下轮到庄宴尴尬了,他讪笑了两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车票,递给了扶光。 “其实我十二点就上车了,可你也知道,公共列车的速度比较慢,加上方块区和风车区是六大区里相距第二远的……” 虽然现在说什么都像是找补,但庄宴还是想解释清楚,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努力维持着那副略带歉意的、无害的模样,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如何打消对方可能的不满,这些机械师都高傲的很,因为一点不满临时反悔或者捣鬼太常见了。 问这个话的扶光当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他那张线条锋利的帅脸此刻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眼神却像探针一样扫过庄宴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不是怪你,只是你来的这个时间太寸了。” 这句话让庄宴更加不解,他眯了眯眼,脸上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看起来有种违和的呆萌,内心却警惕起来,揣测着这话里的含义。 房子里的灯骤然被合上,只剩下钟表指针闪着微弱的荧光,沙发旁的地板被掀开,他被昏暗中摸过来的扶光半拖半抱着塞进了那个隐蔽昏暗的地下室。手肘处螺丝咬合的地方磕碰在入口的木框上,发出了牙酸的嘎吱声。 摔在地上时庄宴好半天没能爬起来,正当他支愣起上半身时,一只肥猫从入口被扔进来,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的腹部,他嘎巴一声又躺了回去。 紧接着,扶光也跳了下来,地砖被妥贴的合上,想来从外面应该看不出一丝破绽。 庄宴本来就长时间未进食,此时更是头昏眼花,一颗甜腻的巧克力球被推进嘴里后,他才勉强恢复了一点气力。 扶光揽着他的脖子将人支在自己膝盖上,满含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往地下室里塞活人,没轻没重的。” 这话听着可有点毛骨悚然,庄宴老眼昏花的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他比较好奇为什么扶光突然关灯往地下室钻。 这个样子似乎取悦到了扶光,他伸手,指尖轻轻将面前人的脑袋扶正,说:“主要是每个月的今天,下午六点半,就是风车区管理部收管理费的时间。” 如果庄宴准时到场,那做完手术后再做安排就绰绰有余了。 扶光清浅的音色压下后显得低哑,又有一种别样的磁性。庄宴看着那张凑近的、带着笑意的脸,心跳略微加速,但更多的是在分析对方举止背后的意图。 他定了定神,收回了那点刻意表现的懵懂,学着扶光的样子轻声问道:“所以你是在逃管理费吗?管理费很高?”让你这么避之不及,甚至连猫和顾客都要一起藏起来。 “不高,但那是一种……很离奇的东西。”扶光的神色不变,依旧笑眯眯的,但细看之下,眼底没什么温度,“主要针对没有稳定工作、不愿参与劳动,依赖城区基础救济生存的人。” “离奇?”庄宴适时的表现出好奇,脑子里飞快的思考着这个费用到底是什么。方块区可没这种东西,因为大家压根儿没有“管理费”的概念,因为管理部形同虚设。 扶光几乎已经贴在了他的耳边讲话,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耳廓,带着一丝戏谑:“你来的时候没发现吗?这街上溜达的,除了孩子,是不是有不少看起来挺‘清闲’的老人?” 这个情况庄宴倒是有所留意,只是当时他以为风车区就是生活安逸。 “他们……就是被收取管理费的对象?” “嗯哼。”扶光轻轻应了一声,像是不经意的,俯低了脸,感受到对方瞬间的僵硬,他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这才稍微退开一点,看着庄宴微微泛红的耳根。 “风车区提供安全和相对舒适的环境,但管理者‘风伯’不喜欢纯粹的寄生虫。要么用劳动换取居住权,要么就缴纳高额的管理费,用以维持这种‘安逸’的生活。我呢,”他指了指自己,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是注册在案的机械师,有正经手艺和贡献,属于‘有用’的人,自然不在被核查的名单里。” “那你为什么还要躲?”庄宴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的好奇显得纯粹,心里却冷笑,看来这风车区的“秩序”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剥削,披着文明外衣而已。 至于这家伙,躲躲藏藏,肯定另有隐情。 “麻烦。”扶光言简意赅,笑容不变,“被那群穿着制服的人盘问来盘问去,浪费时间,影响心情。而且……”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庄宴,“带着你这么一个……嗯,从方块区来的、没有风车区暂住许可的‘黑户’,解释起来更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对吧,小组合怪?” 他语气亲昵,仿佛两人已是共犯。 庄宴心里明镜似的,这笑面虎绝对没说实话,或者没全说。但他面上却露出恍然和一丝感激:“原来是这样,给您添麻烦了。” “知道麻烦就好。”扶光轻笑,伸手揉了揉庄宴的头发,动作看似亲近,实则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随意,“所以,安静待着,等他们走了再说。” 长久的沉默弥漫在两个人之间,连喵喵都安静下来。头顶被脚步踏过的声音震耳欲聋,还有制服人员刻板的询问声和居民含糊的应答。 这群人把地板踩得踢踏作响,在这个偌大但略显凌乱的房子里粗略检查了一圈,登记了些信息,便离开了。 听着大门被紧紧拍上的声音,庄宴这才暗自松下一口气,脸上却还带着点惊魂未定的柔弱,“他们没发现什么吧?” 扶光却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能发现什么?我这儿一切合法,除了……”他目光落在庄宴身上,“藏了个你。不过放心,我这儿偏僻,他们查得不细。” 他平日里深居简出,与邻里交往也保持着距离,就是避免不必要的关注。 “那……平时用水用电,他们不会借此找你麻烦吧?”庄宴继续扮演着不谙世事的兔子,试探着问道。 扶光被这句话逗得一乐,他细长的脖子微微前倾,像一只审视猎物的猫科动物。 不再压低的声线恢复了清润,可话里话外总带了那么点戏谑:“你忘了我是机械师吗?这点自给自足的小玩意儿还难不倒我,更何况,我是‘有用’的技术工。” 喵喵也在一旁大声喵喵叫,像是在附和主人对这个“缺乏常识”顾客的调侃。 庄宴心里骂了句“装模作样”,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窘迫,悻悻的顶开地下室的盖板,动作利落的翻了上去。这干净利落的动作倒是出乎了扶光的意料。 这小顾客瘦得像竹竿,没想到身体素质还可以。 扶光在他身后,状似无意的托了一把他的腰侧,手掌接触到的部位隔着薄薄的衬衫传来温热。 庄宴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落地时脚下微微趔趄,但迅速稳住了身形。 喵喵被很小心的举了上来,庄宴把它搂在怀里,动作轻柔的呼噜着毛,安抚着小猫,眼神却低垂着,掩去其中的算计。 扶光紧跟着爬了上来,动作轻盈。 被爬山虎遮盖的窗户透不进多少光,室内昏暗。扶光悄悄推开门观察了一下外面,发现街道上核查人员已经离去,便放心的把灯打开了。 “我这人喜欢清静,爬山虎刚好能挡掉些不必要的窥探。”扶光随口解释,目光却落在庄宴抱着猫的侧影上。 青年低眉顺眼的样子,配上那秾丽的五官,有种惊心动魄的乖顺感,但他可没忘记刚才庄宴翻上地面时那一瞬间展现出的协调与力量。 这小组合怪,似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柔弱啊。 喵喵炸起的毛被一绺一绺抚平,发出了安逸的呼噜声,扶光看着这个在自己顾客怀里享受的家伙,不由挑眉。 “庄宴,你还是把它放下吧,它该去吃饭了。” 那滩猫像流体一样,把自己塞满了庄宴的整个怀抱。 喵喵似乎格外喜欢这个人类身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庄宴也确实感觉手臂酸痛,接口处传来细微的异响,为了不影响后续的“正事”,他最终还是狠心将喵喵放到了地上,脸上还带着点不舍。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扶光说话的语气淡了些,“你倒是挺喜欢它,不介意它是个有机械心脏的小猫。” 很多客人都对喵喵是一只组合小猫感到膈应,而庄宴,虽然刚开始被吓到,却很快接纳了它。 这份喜爱是真的,还是逢场作戏?扶光觉得很有趣。 庄宴没理会机械师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他察觉了但不在意,只是顺着话头说:“喵喵很可爱,毛很软,胖乎乎的,而且和我一样。”他的眼睛弯了弯,笑容真诚了几分,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扶光也被这笑容晃了一下,随即也弯起嘴角,心想,管他黑心白心,至少这张脸笑起来的样子,和抱着猫的样子,很可爱。 “庄宴,你今晚就先住下吧,明天我们详细聊聊改造方案。”扶光将蹲在地上一脸“慈祥”的青年拉起来,轻轻推到沙发上。 “我去弄点吃的。”他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拘谨、实则眼神不断打量四周的人,又看看在一旁狼吞虎咽的喵喵,心里某种念头更清晰了些。 他忽然觉得,把这个小组合怪多留一段时间,观察,了解……或许会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这对他平淡的生活来说,算是个不错的新乐子。 所以他说:“庄宴,你……” “你可以自己在房子里随便看看。” “然后选个顺眼的房间,暂时住下。”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敲门砖(三) 第4章 敲门砖(四) 机械师不光脸长得好看,菜也炒得……异常好看。 庄宴看着桌子上堪称色彩斑斓的菜色,筷子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向何处。 他偷偷觑了扶光两眼,没敢轻易动筷。 对于方块区的居民而言,食物是稀缺资源,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摆盘如此“精致”、色彩如此饱和的菜肴了。 平日里充饥,多是靠捡拾富裕人家丢弃的厨余边角料,或是去污染较轻的水渠附近挖点侥幸存活的苔藓。 然而最近工厂频繁泄漏,酸雨几乎日日冲刷,连这点微薄的食物也被腐蚀殆尽。 “吃吧,别客气。”扶光把喵喵安顿在旁边的椅子上,示意庄宴随意。 庄宴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腼腆与局促,声音都放轻了些:“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您了。”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那些色泽鲜艳得有些不真实的美食上,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将一个挣扎在温饱线、骤然面对“盛宴”的底层青年形象装得入木三分。 扶光对方块区的生活水平有所耳闻,更何况庄宴先前在地下室因为低血糖还险些晕厥。 他执起筷子,将一块浸润着奇异光泽、仿佛自带柔光的蘑菇夹到庄宴碗里,语气热情:“快吃,如果不是有你这个客人,我也舍不得动用库存做这么多。” 他笑容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这个机械师对顾客有点热情的过头了吧。庄宴垂着脑袋,冷眼观察着碗里的蘑菇。 可主人家话已至此,他也只好顺从的将那块蘑菇送入口中。然而,蘑菇接触到舌头的那一秒,他整个人僵硬了。 这味道……该怎么形容? 这道蘑菇,吃着……很好看? 或许是他脸上出现了刹那的空白,扶光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是这样的食物让饱经饥饿的顾客颇为满意,遂更加热情的夹了几筷子其他菜品——清炒白菜翠绿欲滴,油爆蛇瓜金黄璀璨,爆炒烟熏小鱼泛着诱人的油光…… 怎么会有人能把菜做得如此色彩夺目,味道却……如此难以名状?一股混合着苦涩、辛辣又带着点金属锈蚀感的怪味在口腔里炸开。 庄宴强忍着喉咙的不适,将那口“美食”囫囵咽下,挤出一个略显扭曲却努力表达感激的笑容:“太、太感谢您了……这些菜的味道,真的……很独特。” 扶光对他的“识货”表示满意,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补充道:“为了让它们色香味俱全,我可是加了不少特制闪闪粉调色,没有的颜色,我还认真调配了一下。” 闪闪粉! 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庄宴的天灵盖上。 老天爷,这玩意儿是人能吃的?难怪这些菜看起来都漂亮得像油画,原来是靠色粉堆出来的!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强大的意志力让他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只是脸色不可避免的微微泛青。 扶光似乎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笑容里掺入一丝狡黠:“别担心,这些闪闪粉都是我改良过的,绝对可食用,不会中毒。” 这根本就不是中不中毒的问题!庄宴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婉拒了扶光继续布菜的动作,看着这桌“视觉盛宴”,真心实意地的感到惋惜:“早知道您是这手艺……还不如让我来下厨。” 没想到机械师闻言,干脆利落的放下筷子,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陶瓷质感的手支在下颌,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容更深:“小组合怪,要是没这点闪闪粉‘提色’,这菜你怕是连一口都咽不下去。” 这人明明生着一张冷峻出尘的脸,偏偏总爱挂着这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没个正形。 庄宴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为什么?” 扶光用筷子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那盘光彩照人的蘑菇,闪闪粉在灯光下折射出更加炫目的光晕:“因为这些食材,本身就不太新鲜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向庄宴,语气带着点故作恍然,“哦对了,刚才在地下室,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风车区的‘管理费’具体是什么?” 庄宴心里门清,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但面上仍配合地点头,眼神单纯:“嗯,您只说管理费很离奇,没细说。” 扶光顺理成章的接下去,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鬼祟,却又透着一丝嗤笑:“风车区的管理费,收的不是人头币,是寿命。” 什么玩意儿?庄宴怀疑自己吃蘑菇吃中毒了。 他适时的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寿命?!这……这怎么收取?” 将一个听到惊悚事迹的单纯青年扮演得淋漓尽致。 这是什么梦话吗?他怎么有点听不懂…… 扶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未能完全勘破其中关窍,但语气肯定:“这项技术是管理者风伯到任时带来的,具体怎么操作大家都不清楚,管理部来收费实际上也就是做个登记。但被收取过寿命的人,外表衰老的速度,确实会比正常人快上不少。” 他目光扫过庄宴震惊的脸,继续道,“虽然风车区给缴费的人定期分发物资,可这样昂贵的管理费换来的东西,无论是日用品还是食物,大多都是来自工厂的次品。食物更是培育棚里用大量激素和化学药剂催生出来的。” 他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这样的食物,新鲜的时候反而含有微量毒素,普通人吃了容易不适。反倒是放置一段时间,等它开始‘**’后,毒性降低,才能勉强入口。” 虽然味道和营养都堪忧,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 庄宴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捏住了心脏的雏鸟,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喃喃道:“我还以为……除了方块区,其他地方的人都过得挺好……” 他流露出幻想破灭的失落与茫然。 扶光被他这话逗得轻笑出声,觉得这人天真得有些可爱,心想或许之前那些精明的样子,只是这个年轻人的保护色。 他笑吟吟的,话语却像柔软的针,精准刺破泡沫:“比起方块区朝不保夕、容易横死街头来说,这里确实算不错了。至少,在这里不会轻易饿死,也有基本的安全保障。”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能持续创造价值,或者……支付得起特殊的‘费用’。” “可惜人都是有惰性的。”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庄宴的心口,他配合的做出被打击到的模样,捂着胸口,蔫蔫的缩了缩肩膀,小声嘟囔:“外面的世界也好可怕……” “菜还是尽量吃掉吧,别浪费。” 扶光说着,自己夹起那扇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蘑菇塞进嘴里,咀嚼时眉头也皱起,显然味道并不美妙。 庄宴看着他略显痛苦的表情,无奈的叹了口气,真诚建议:“下次……要不,试试不加闪闪粉?” 或许原汁原味的,都比这人工合成的怪味要好接受些。 尽管晚餐体验算不上愉快,但扶光家的卧室条件确实远超庄宴的想象。光是那张床,就比他那个蜗居里的破木板宽敞柔软两倍不止。 他快速洗漱完毕,将自己重重摔进蓬松的被褥里,仿佛彻底放松了警惕,一副“立刻入眠”的姿态。喵喵悄无声息的跟了进来,盘踞在枕头旁,慢条斯理的舔着爪子。 庄宴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自言自语般低笑:“你怎么也来了?机械师家里难道还附带陪睡服务吗?” “当然没有。就算有,提供服务的对象也不会是喵喵。” 扶光清冽的嗓音带着些许懒洋洋的调子从门口传来。 庄宴闻声翻身坐起,只见那位笑口常开的机械师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和他身上风格类似、但花纹较为内敛的花衬衫,松散的倚在门框上。 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线条分明、肤色冷白的锁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晃眼。 “干什么?”庄宴眉梢微挑,非但没有紧张,反而顺势向后一靠,腰肢软软塌下,摆出一个略显慵懒又带着几分刻意风情的姿势,眼波流转,“你们对顾客都这么体贴周到?还有睡前……特别服务?” 他这副姿态,像是强装久经风月的油腻嫖客。 没别的,就是突然想耍一下贱。 喵喵显然被他的变脸吓了一跳,“咚”的一声钻进了床底,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张的窥视着它的主人一步步靠近床上那个气息复杂却让它莫名想亲近的客人。 扶光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怔了一下,心底失笑,这小子还挺放的开,变脸比翻书还快,不会真从事过点什么寻欢作乐的行当吧。 这张脸,倒也是很有可能…… 如果庄宴能听到他的心声,肯定要大呼冤枉。他虽然一副拈花惹草吊儿郎当的样子,实际上连个好感对象都没有,这点故作姿态的伎俩,全是平日观察发廊花姐迎客时偷师而来,纯属未雨绸缪,为将来万一山穷水尽时,靠脸混口饭吃储备的“生存技能”。 生活艰难,多条路子总不是坏事。 “行了,别贫。”扶光收起了怔愣的神色,走到床边,耳根却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也不知道是羞是恼,“我只是来再确认一下你手臂零件的具体情况和咬合接口的磨损度,方便明天制定更精准的手术方案。” 庄宴见成功逗到了他,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狡黠,心情颇佳的弯起眼睛。 他从善如流的端正坐好,将两条胳膊从宽大的衬衫袖子中褪出,坦然伸到扶光面前:“喏,看吧。” 那两条胳膊异常细瘦,几乎皮包骨头,嶙峋的骨骼形状清晰可见。 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其下青紫色的血管与因植入金属而略微扭曲纠结的经络蜿蜒盘踞。 扶光伸手握住那只伶仃的手腕,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和微弱的脉搏。他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个小组合怪,除了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虚弱,还日夜忍受着劣质金属骨骼植入后,因排异错位和锈蚀带来的持续疼痛。 半机器人群体,多数是在生存压力下被迫进行改造,从纯人类向着机械之躯转化。 他们身体素质普遍偏差,社会地位低下,而这种廉价、粗糙的嫁接技术,更是以极致压榨他们本就有限的寿命为代价,来换取短期内的劳动力提升。 庄宴的左臂情况稍好,右臂则堪称触目惊心。一截明显歪扭变形、材质低劣的铝合金从肘关节处突兀的暴露出来,周围的皮肉与之粘连,形成狰狞的、从未真正愈合的陈旧伤疤,边缘泛着不健康的颜色。 他察觉到扶光凝重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自己胳膊上,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低声说:“有点难看吧。” 扶光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的触碰上已经严重锈蚀、几乎无法咬合的铝合金接口,艰涩的摩擦感让他眉头微蹙。 锈蚀到这种程度…… 照理说,人体早该出现严重的感染症状,发烧、组织坏死甚至败血症都算轻的。 可庄宴,除了瘦弱和显而易见的疼痛外,竟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感染迹象。 是身体素质好?还是体质特殊…… 得研究研究…… 外行人庄宴看不懂机械师眼中复杂的思量,见他神色有异,心头不由得一紧,试探着问:“是……不好治吗?还是升级不了?” 他语气担忧,生怕这昂贵的希望也落空。 扶光收敛心神,恢复了那副从容的模样:“那倒不是。”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心中已大致有数,“你这关节外露,具体多久了?怎么弄成这样的?” 他更想问的是,这种程度的痛苦,是如何日复一日忍受下来的。 庄宴的胳膊还被对方握着,只能耸了耸那只好用的左肩,回忆道:“大概……”他算了算,“有两三了吧?之前跟人打架,没打过,胳膊被打断了。后来组装右臂的时候,那家黑店搞促销,买一送一,我看左臂伤得也挺重,贪便宜,就……一起换了。” 刚装上这对胳膊时,强烈的排异反应和日夜不休的剧痛几乎将他逼疯。 血管被强行接入人造动脉,标志着他在生物学上已不再是纯粹的“人类”。 那时父母刚去世不久,他无人可依,所有的脆弱和孤独都只能伴着金属摩擦骨骼的刺耳声响,在无数个深夜独自吞咽消化。 等他终于麻木,勉强接受这具崭新却残破的躯体时,才发现镶嵌的关节接口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恶化,呈现出逐渐脱离身体的趋势。 扶光指尖突然施加的带着探查意味的力道,让庄宴猝不及防的疼得一个激灵,也瞬间将他从晦暗的回忆中拽回。 他猛的将手臂抽了回来,下意识的护在身前。 机械师对他的过激反应并未表示不满,只是缓缓抬起眼皮,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冷了下来,锐利而专注,终于透出顶尖机械师应有的专业与冷静。 “庄宴,你需要有心理准备。”他的声音平稳,“我高度怀疑,你右臂接口周围的皮下及软组织已经大面积坏死。在更换全新的金属骨骼时,我可能需要同步为你植入三元乙丙橡胶材质的人造血管,以及覆盖其上的人造皮肤。” 他仔细评估着:“手肘和肩关节的问题是重中之重,不过还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至于手掌和灵活度要求更高的指骨部分,我有把握可以全部保留,并进行优化升级。” 实际上,庄宴对什么“三元乙丙橡胶”一窍不通,但他来之前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久病成不了良医,但也让他对自己的情况有清晰的认知,扶光此刻给出的方案,听起来甚至比他预想的要乐观许多。 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迅速收敛了方才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温顺配合的面具,与扶光简单沟通了后续的治疗流程和升级需求。 同时,状似不经意的,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再次确认了自己那笔几乎倾家荡产凑出的诊费是否足够。 得到扶光“绰绰有余,手术结束后会根据实际耗材结算,多余部分退还”的肯定答复后,庄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真心实意(至少看起来是)的带着感激与依赖的笑容,并毫不吝啬的送上赞美:“太感谢您了!扶光先生您真是妙手回春,医者仁心!” 两人你来我往,又围绕着手术细节和恢复预期“融洽”的交谈了片刻,扶光终于起身,准备离开,他弯腰从床底捞起那只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不省猫事的喵喵,轻柔的抱在怀里。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床上的庄宴。 室内暖黄的灯光在扶光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嘴角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声音恢复了那种清润悦耳的质感,带着轻和的安抚,低声道: “晚安,庄宴。” “祝你做个好梦。”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敲门砖(四) 第5章 敲门砖(五) 风车区的夜晚很安静,只有风车转动时沙沙的声音。 庄宴埋在厚重的被褥里,酸痛的关节被温柔的熨贴着,空气中没有湿冷和酸腐的气息,爬山虎静谧的遮着窗户,营造出一种黑暗但温馨的睡眠环境。 他是个懒惰且宅的人,平日里出门超过两个小时就会感到隐约的疲累,今天来到这里,居然意外的适应,扶光这个人,抛开那点恶趣味,也算是合他的眼缘。 思绪飘回晚餐时听说到的管理费。 用寿命来支付……庄宴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听起来荒谬,但细想,在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现实中,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 对于方块区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包括他自己,寿命或许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毕竟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都未可知。 反倒是小孩和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用无法预测的寿命换取眼前的生存和安全,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 他翻了个身,不再深想。 等以后找到工作,或许也能考虑弄个风车区的身份,这地方养老还真是不错。 年轻人不需要早餐的同时,贫穷也逼迫庄宴戒掉了午餐,所以他在温暖的房间里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虽然听起来不太礼貌,但那又怎么样? 顾客是上帝,而且机械师又没叫他,说明没什么着急的事,他理直气壮的想。 庄宴下楼时只看到喵喵蹲在沙发旁吃东西,鱼干的碎肉洒了一地。 他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喵喵的脑袋,语气温和:“中午好呀。”然后才端起猫碗,看着眼巴巴的小猫,笑眯眯问:“你家机械师呢?” 喵喵不会说话,但喵喵会带路。它蹭了蹭庄宴的手,然后扭着胖屁股朝屋子深处走去。 没想到这栋被爬山虎掩埋的房子还有一个隐藏的空间,这里居然还拥有整座房子中唯一一扇可以见天日的窗户。 久违的阳光从窗户洒入,扶光背靠着窗沿,一枚细小的铜制鲁班锁被他把玩在手里,晴明的光染上他的发丝和脸颊,像扑了金粉的蝴蝶,眼睫颤动之间欲振翅而飞。 仿若一座静默的玉质观音。 庄宴静立在门口,没有出声打扰。他看着那枚复杂的鲁班锁在那双瘦削修长、带着些许机油痕迹的手指间翻转、腾挪,发出细微的机括声响,直到“咔吧”一声,被灵巧地分解成六个部分。 机械师平直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将解开的零件随意丢回旁边的工具箱里,这才抬眼看向门口的庄宴。 小组合怪很安静,眼神专注,嘴角却微微下撇,看起来不太满意。 “别误会,我可没在摸鱼。”扶光抢先一步,阻断庄宴可能发出的质疑,他拿起工具箱晃了晃,里面传来铜件碰撞的清脆声响,“我在琢磨你的新关节。我觉得用活扣结构可能更适合,刚从这个老玩意里找了点灵感。” 活扣…… 庄宴的眼皮不安地跳动了两下。 胳膊上要活扣干什么?打架的时候方便把前臂拆下来投掷敌人吗?他虽然心里嘀咕,面上却只是微微蹙眉,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担忧,将“不敢多问又心里没底”的顾客心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惜扶光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只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具体效果,我们接下来边做边看。走吧,带你去个地方,搞定你需要的核心零件。” 这间屋子是扶光的工作室,杂乱的金属废料、缠绕的电线堆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机械心脏和大脑的模型被随意放置在角落。还好空间足够大,才没让这里彻底变成垃圾场。 庄宴小心避让着地上的杂物,一路踮着脚跳到窗前。雾蒙蒙的玻璃被朝外支起,风车带来的、相对清新的空气灌注进来。 白天的纸鸟巷喧嚣而富有生气,艳红的锦鲤灯笼在日光下脱去了夜晚那份朦胧诡谲,显得格外喜庆和醒目。 庄宴望着那连绵的红色,想起昨晚吃饭闲聊时扶光提到的庙会传说,心里莫名生出一丝虔诚的期待。 正因为是底层挣扎的蝼蚁,才更希望有神仙的存在,只是神明是否垂怜,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尊重这份信仰,也愿意相信美好的传说。 于是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这些锦鲤灯笼,是为了给神仙引路吗?” 跳到窗台的喵喵对着肥美的锦鲤灯笼图案卷了卷舌头,很明显它更关心这玩意儿能不能吃。 扶光看着庄宴眼中那点真挚光彩,略微挑眉,随即举起喵喵转了个圈,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庄宴说:“过两天就是风车区一年一度的游神庙会了。传说在这一天,山上供奉的神灵会顺着这些锦鲤灯笼,走进人家里,赐福禳灾。”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所以家家户户都会挂上灯笼,准备丰盛的食物,希望得到神仙的眷顾。” 庄宴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流连在那些灯笼上,低声说:“能被灯笼指引回家的神仙,一定很慈悲。” 这和他自幼认知中那些需要血食供奉的、威严莫测的神祇不同。 机械师自己是不信这些的,但他喜欢庙会的热闹,喜欢看着漫天灯笼如活鱼般游动,喜欢那时家家户户飘出的、哪怕不那么美味却也充满诚意的食物香气。 他来风车区快四年,年年都去凑热闹。 他把喵喵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很自然的拉起庄宴的手腕就往外走,差点被地上一个废弃轮胎绊倒也不在意,眉眼间带着一种罕见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飞扬神采。 “走,趁时间还早,我先带你去把需要的零件搞定,顺便逛一逛!” 庄宴被他拽着,踉跄了一下才跟上。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让他有些不适应,但看着扶光难得不带戏谑的兴致,他忍下了甩开的冲动。心里却暗自嘀咕:这机械师是不是热情过头了?对一个才认识一天的顾客,又是留宿又是带逛街的……难道真是人傻钱多……不对,他好像还没付全款。那是图什么?图他这张脸? 庄宴心里警铃微作,面上却维持着那副略带腼腆、任人安排的样子。 当扶光在一个小摊前停下,将一盏小巧的锦鲤灯笼塞进他手里时,庄宴终于有点破功了。 他拎着那尾红色的“鱼”,感觉两人之间的氛围有点过于“融洽”了。 “我说,扶光先生,”他脸上的怯懦讨好淡去几分,换上些许无奈和认真,“我们是不是该先办正事?我的通行证有效期不长,家里……还有盆植物等着我回去浇水。”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给我做手术?该不会真想驴我吧? 一块温热香甜的米糕适时地被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后续的话。庄宴下意识咀嚼起来,脸颊鼓鼓的,像只储食的松鼠。 味道……意外的不错。 “放心,耽误不了。”扶光看着他鼓起的脸颊,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指尖轻轻弹掉沾上的糖粉,“就是带你去见供应商,东西得现挑。急什么,又不会跑了。”他心下觉得好笑,这小组合怪,看着漂漂亮亮、一副乖顺好拿捏的样子,内里倒是精明又急躁,看来昨天那点伪装,今天快要撑不住了。 庄宴咽下米糕,甜味让他的不满稍微平息,但眼神依旧带着催促:“那快点。” “知道啦。”扶光应着,顺手从庄宴手里拿过那盏被他无意识捏得有点变形的锦鲤灯,小心的整理好,“轻点儿,这可是人家摊主的吉祥物,弄坏了要赔的。” 纸鸟巷很深,也很热闹。一路走出来,街道上人流如织,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风车形状的广场。远处,蛞蝓列车依旧发出令人不适的哀嚎,但广场上的人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无人侧目。 广场中心有一个喷泉,流淌着的却是绿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水里有绿黏黏,用来净化空气和水源的。”扶光解释道,用手指虚点了点喷泉方向。 庄宴好奇地望过去。绿色的净化剂?在方块区,水源别说净化了,能过滤掉大部分可见垃圾就算不错了,酸雨和工业废水更是直接排入地下。 相比之下,风车区至少还在试图改善环境,哪怕方式看起来有些……特别。他甚至觉得那汪碧绿的水潭在阳光下有点好看,带着一种近乎魔幻的生命力。 “虽然听说这东西本身有腐蚀性,需要稀释使用,”庄宴轻声评论,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点理解,“但总比方块区污水连片的强。” 扶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随即笑了笑:“是啊,聊胜于无。上游有座印染厂,利润可观,上头舍不得关,就只能指望这些生物实验室的‘发明’来擦屁股了。” 扶光对这里的路很熟悉,带着庄宴穿过几条相似的巷弄。这边的巷子两旁种满了“月季花”,挤挤挨挨,热闹非凡。庄宴凑近一看,才发现全是纸折的,手艺精巧,几乎能以假乱真。 “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了。”扶光在一间被层层纸花簇拥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杂货店前停下脚步。 店门口,一个猫猫头造型的机器人正在笨拙的、一下一下地弯腰,用僵硬的电子音断断续续地说着: “欢——迎——光——临!” 它似乎只会这一句。 这猫猫脸……庄宴觉得有点眼熟。 “楚豫!你到底什么时候把这个智障门童换掉?严重侵犯我们家喵喵的肖像权了!”扶光冲着店里发表意见。 哦,难怪眼熟。庄宴恍然,忍不住又多看了那机器人两眼。 趁着扶光隔着门帘与里面的人插科打诨,庄宴粗略打量了一下这间店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杂乱,各种稀奇古怪的零件、瓶罐、工具堆得到处都是,像个巫师的实验室。 他心下好奇,机械师到底要来这里买什么特别的东西? 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肤色苍白得近乎发青的手挑开。那猫猫头机器人突然一个夸张的滑跪扑倒在门口,脸上那张固定的毛茸茸面孔,竟通过角度和灯光的微妙变化,硬是做出了一个谄媚的表情。 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从里间踱步而出。他容貌俊秀,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眼角延伸出的、如同电路光脉般的黑色纹路,那些纹路一直漫入他额角的发丝中。 人形机器人! 庄宴有些惊讶。 这种高级货色,怎么会窝在这么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里? 名叫楚豫的机器人表情灵动,他无视了扶光,径直走到庄宴面前,围着他慢悠悠转了两圈,眼中蓝光闪烁,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他扭头,半是嫉妒半是抱怨地对着正在试图把门童猫猫头拧下来的扶光问道:“这你情人?你小子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漂亮的组合怪?”他怪腔怪调,八卦之心几乎要化为实质。 情人?组合怪? 庄宴眼皮跳了跳,一时不知道该先为哪个称呼生气。 但他出门在外要腼腆低调,只是微微红了耳根,垂下眼睫,略显无措的小声反驳:“您、您误会了……我只是扶光先生的顾客。” 扶光终于折腾够了那个倒霉的门童,把某个小零件顺手揣进兜里,也凑到庄宴身边。 他无视了庄宴的辩解,一手搭上庄宴的肩膀,学着楚豫那欠揍的语气,眼神“深情”的犯贱:“对啊,小庄,你愿意成为我的恋人吗?” 庄宴感觉额角的青筋欢快的蹦跶了一下。 他抬起眼,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老板,您那么大的眼睛,是留着用来照明的吗?”他从哪儿看出他们像情侣了?! 楚豫看着庄宴那副强忍怒火又碍于什么不敢发作的样子,芯片里流过一阵愉悦的数据流。 他摸着下巴,目光在扶光和庄宴之间逡巡。扶光这家伙,可是头一次带“客人”来他这儿。看这漂亮小鬼纯情好骗的样子,难道……扶光好这口? 有趣。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扶光见好就收,搂着庄宴的肩膀哈哈一笑,被庄宴毫不留情的用手肘推开。 闹腾够了,扶光终于正色,拍了拍庄宴的肩膀,对楚豫说:“正介绍一下,庄宴,我的客户,来找我改造手臂。”然后又指了指楚豫,“楚豫,这片儿最好的零件供应商,虽然人贱了点,但货不错。” 他随即又凑到庄宴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悄悄”补充:“这家伙心眼小还八卦,要不是他这儿有市面上搞不到的好东西,我才不来。” 可惜,机器人的听觉系统经过高度优化,扶光的“悄悄话”一字不落地被楚豫接收了。 庄宴眼看着楚豫脸上的笑容变得“核善”起来,周围空气仿佛都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电流滋滋声。 他赶紧打断扶光,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无奈和恳求:“两位,我们能先办正事吗?等我的手术顺利完成,你们再联络感情也不迟,行吗?” 他真的是心力交瘁,第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跋山涉水来找这个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机械师。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敲门砖(五) 第6章 敲门砖(六) 一枚球形的金属关节被楚豫从柜台深处取出,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 “喏,你要的球状关节,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弄到手。”他语气平常,就是在谈论一件普通的商品。 “是从一个即将报废的木偶身上拆下来的。”楚豫注意到庄宴探究的目光,笑眯眯地凑近补充,“它的主人是个很爱哭的小姑娘,我可费了不少劲儿才搞定她。”他省略了中间一些不太光彩的坑蒙拐骗的过程。 庄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对这杂货店老板的进货渠道和手段画了个问号。 扶光接过那枚球状关节,指尖在其光滑的表面摩挲,仔细检视着内部细微的构造纹路,随即满意地将其收入随身的工具包。“不错,这工艺…有点眼熟,像是出自我那个老师早年的手法?”他有点迟疑的问。 老师? 庄宴微微一怔。 这个词对他而言很陌生。 他只在方块区一所十年制的学校里待过几年,十岁到十五岁,然后就因为再也凑不齐学费而辍学。他真正的知识和一些技术,是父母在时零星灌输的,随着他们的离世,这些也渐渐模糊。 楚豫挑挑眉,没有否认。 “算你运气好,”扶光转过头,对庄宴扯出一个职业化的、略显轻快的笑容,“那个家伙虽然人不怎么样,但做出来的东西是很好的。”他又看向楚豫,“东西到手,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楚豫看他这利用完就走的架势,颇有些不爽,故意指了指庄宴,煽风点火:“这就走了?也不带你这小顾客多逛逛?风车区夜景不错啊。” 扶光只是似笑非笑的回看他一眼,伸手拉住庄宴的手腕,将人带向门口,对着跟上来的楚豫懒洋洋的说:“省省吧你,他比我还归心似箭。” 回去时,扶光阔绰的叫了一辆车代步。 暮色初垂,风车区的灯笼次第亮起,将街道染成一条条温暖的红色光河。纸扎的月季在灯光下依然绚烂绽放着,与昨夜所见并无不同。 庄宴站在巷口,望着那片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的纸花丛,终于将心中的疑问抛出:“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是这种…纸花?” 扶光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两人穿过与邻居礼貌但疏离的寒暄,踏进那间被爬山虎包裹的房子,站在熟悉的工作间地板上,他才在昏暗的光线中开口,轻飘飘的落在昏黄的灯光里。 “在这里,每个人都在倒计时。” “这些纸花,以前是送给逝者的。现在放在街边、窗前…是活着的人,对再也见不到的人,一种无时无刻的念想。” 死亡的哀思无处不在,当雨水打落纸花,浸入泥土,很快又会有新的被制作出来,替换上去,周而复始。 庄宴安静地听着,眼神里却是一片近乎天真的漠然。 在方块区,死亡太过稀松平常,活着已用尽全力,鲜少有人会为逝者投入如此漫长而具象的情感。 思念?那种会让心脏微微酸涩、却又抓不住摸不着的东西,值得耗费这样长的时间和精力吗?他理智上难以共鸣,心里却十分动容。 动容还没等完全平息,机械师便探头要他上工作室去。 躺在冰冷坚硬的手术台上,庄宴看着头顶无影灯刺目的光,心底难免有些发怵。 喵喵蹲在远处的柜顶,玻璃珠似的眼睛反射着灯光,像个沉默的监工。 按照扶光的方案,手术需要在庄宴保持意识的情况下进行,以便实时监测神经接驳和肌肉反应。只能使用局部神经阻滞剂来减轻痛苦。 看着那些闪烁着寒光的手术刀、微型骨锯和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精密仪器, 庄宴深吸一口气,他还挺怕疼的。 可是要忍过去,换来一副更强健、更灵活的身体,他要回去暴打那个混蛋邻居,还要找一个工作,脱离方块区生活。 他阖了下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冷静。 扶光拿起工具时,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得专注而沉稳,剥离了平日那层玩世不恭的外壳,显露出内核机械师的严谨。 高速旋转的切割机接触皮肤和旧金属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最初的锐痛过后,是一种沉闷的、被撕裂的钝痛。 然而,当手术刀开始精细地剥离那些与生锈金属长在一起的肌肉组织和细微血管时,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的触感在体内游走,混合着剧烈的、撕裂性的锐痛,让他的神经末梢都在尖叫。 那两根折磨了他数年的劣质合金管被一点点取出,牵连着血肉,带来一阵阵几乎令人晕厥的剧痛。 扶光注意到操作台上的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发,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痉挛,显然已接近承受的极限。 在庄宴意识即将被疼痛淹没的边缘,他感到一只戴着无菌手套、微凉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指尖在他耳后某处按了按。 这短暂的、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的接触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紧接着,他感到颈侧传来一下极细微的刺痛,像是被什么小虫子叮咬了一口,随即意识便不可抗拒地沉入了黑暗。 “好了,最后一步。”扶光低声自语,在确认庄宴已进入麻醉状态后,他利用精密器械,在庄宴耳后皮下植入了一枚米粒大小的锁血芯片。 这是他承诺过的升级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点“私心”。 随后,他继续专注于手臂的改造:清理创面,植入全新的高兼容性合金骨骼,细致接驳人造橡胶血管与神经网络,安放那枚精致的球状关节,最后进行皮下组织修复和人造皮肤覆盖。 整个过程耗时漫长,极其耗费心神。 当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手术终于完成。 扶光长舒一口气,摘下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口罩,他探手试了试庄宴额头的温度。 没有发热迹象。体质确实不错,远超他对半机器人的普遍认知。 庄宴醒来时,感觉喉咙干涩,浑身虚弱,首先感受到的是双臂传来的、被严密包裹后的沉重酸痛感。他睁开眼,模糊看到扶光正端着一只碗靠近。 “醒了?感觉怎么样?”扶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小心将一勺温热的、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稀粥递到庄宴嘴边。 庄宴本能的想避开递来的食物,但空瘪的胃袋发出了抗议。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粥的味道很平淡,没有那些诡异的添加剂,温暖的感觉顺着食道滑下,稍微驱散了些许虚弱。 他尝试性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小心翼翼的转动手腕,伸展手臂。除了预料之中的酸痛和排异带来的不适,动作竟出乎意料的流畅,再无过去那种令人烦躁的阻涩和摩擦感。 他低头,近乎贪婪的审视着自己的新手臂。原本外露、锈蚀、与皮肉狰狞粘连的关节已被完美包裹,只留下一道需要时间淡化的缝合痕迹。 外观上,几乎与正常手臂无异。 “还满意吗?”扶光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虽然是询问,但很平淡。 他靠近,双手轻轻托住庄宴的小臂,检查着关节活动情况,这个姿势几乎将庄宴圈在了怀里。 庄宴内心雀跃不已,这效果远超出他的预期。但他习惯性的收敛了情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激动。 扶光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是松开了握着他手臂的手,转而状似随意的搭上了他的肩膀,姿态亲昵自然。 “满意就好,顾客的认可最重要。”他清润的嗓音贴近耳畔,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庄宴身体几不可察的僵了一下。此刻,双臂的疼痛似乎转移到了头部。 他很少和人如此暧昧的近距离接触,扶光这些举动,到底是只对他态度特殊,还是本性就放浪无拘,对每个顾客都这么无微不至? 这种不确定性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甚至…一丝隐秘的、被关注的悸动悄然滋生。 “钱货两清,多谢款待。”庄宴垂下眼睫,语气刻意疏离了几分,试图驱散那点不该有的心动。 不过是场交易,他提醒自己,对方是手段高超的机械师,自己是付钱的顾客,仅此而已。 “我该回去了。” 扶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转变,有些不解。 他依循某个不靠谱机器人朋友的“建议”尝试拉近距离,对方刚才似乎并未排斥,怎么突然就冷下来了? “你的通行证应该还有效吧?不如多留两天,马上庙会了,还有游龙串街跑巷的表演…”他试着挽留。 庄宴挣扎着从手术台上挪下来,虽然动作因虚弱和疼痛而显得有些笨拙,但态度坚决。 “不了,家里还有事。”他顿了顿,看着扶光那张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隽、此刻却带着一丝委屈的脸,心肠终究还是软了一下。他果然对这张脸没什么抵抗力。 “我的网络账号是‘9568’,”他一边套上自己那件旧衬衫,遮住了袖口沾染的血迹,一边状似随意的说道,“信息天堂可以搜到。”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但意思很明确。如果机械师真有那个意思,自然会来找他。 及时行乐是庄宴的生存哲学之一,既然不讨厌,甚至难得有点被吸引,和对方发展发展未尝不可。 扶光眼里的笑意弥漫开来。他几乎是雀跃地跑到柜子边,翻找一阵,掏出一个造型老旧的手机。 “这个给你!我改造过的,通讯绝对加密安全!” 庄宴看着那老古董,一脸无语:“…不必了。”谁会闲着没事监听他这种穷鬼的通讯? “用你的储备机搜我就行。”虽然他那个储备机破得快散架了,但功能还在。 他婉拒了扶光送他去车站的提议,又揉了揉喵喵的脑袋算是告别。临出门前,扶光倚在门框上,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他望着庄宴,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认真: “我会联系你的。” “记得通过。” 文中提到的不合理的医学知识和机械知识请不要深究,因为全是我编的[青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敲门砖(六) 第7章 敲门砖(七) 回去依然是熟悉的蛞蝓列车,熟悉的方头机器人,以及熟悉的颜文字鄙视。 他甚至在随身循环播放一首很复古的音乐。 “别人的姓名是框金又包银。” “阮的姓名不值钱。”① “……” 虽然听不太出是哪里的方言,但好讽刺的歌词,好犀利的现实。 方头机器人的屏幕上转换出一个讥笑的表情,冰冷的扫过了庄宴的车票,机械的声音从头顶的风扇传出:“尊敬的乘客,这首《金包银》送给你,希望您喜欢。” 喜欢? 这机器人嘴真毒,跟抹了老鼠药一样。 至于这么歧视人吗? 庄宴从方头乘务员手里揪回车票后扭头就往里面走,然而过了几分钟他发现,这个乘务员只是单纯的歧视每一个半机器人,他热情的给每个组合怪都播放了这首歌,持续循环,魔音贯耳。 “这乘务员可真有个性。”一个女孩的声音从旁边的座椅飘来。 庄宴歪头翻了个白眼,对她的评价很不赞同,“搞种族歧视算什么有个性。” 女孩画着前卫张狂的妆容,绿色的眼妆闪着镭射一般的光泽,爬在她的大眼睛上,头发被精致的编成一条条。衣服是五颜六色的破洞款式,很时髦。 只是看到面前高瘦青年的脸时,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 这样的眼神庄宴见多了,接下来就会因为发觉他是半机器人而转变为厌恶。 他冷眼看着女孩儿那张涂着黑色闪片的嘴张张合合,点评着这辆列车和列车上的乘务员: “这地板好黏,跟被嚼了十天的口香糖一样……” “乘务员像旧冰箱诶,诶?它怎么瞪我……” 用词之歹毒。 他想,相比那个方头机器人,还是这姑娘比较有个性。 “诶?你从哪里下车?”女孩皱了皱眉,眼皮上的闪粉簌簌飞起。 “方块区。” “这么巧!”她扯着脸皮做了一个夸张的惊喜表情,看起来有点惊悚。 巧什么,方块区大了去了,站点数不胜数。 庄宴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两眼一闭准备补觉,双臂的疼痛还是挺折磨人的,他接连换了几个姿势都觉得难以入眠。 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被旁边的人推到垂下的手中。 “你靠着我的包睡吧,我把里面掏空了,比较软,你能舒服一点。” 此刻庄宴才终于正眼瞧了一下这个女孩,虽然妆重的面目全非,但仔细看以后也能发现浓妆之下是清秀标致的五官。 还挺好心。 “你是方块区的人?”他问。 那姑娘摇摇头,“不是哦。” 不是方块区的人去那里干什么,这种好心的小姑娘在方块区只会被吞的骨头都不剩。 庄宴将那个柔软的包垫到了肩胛骨的位置,能够缓冲列车摇晃带来的撞击,减轻他的疼痛。 他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好心提醒:“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还是别去方块区了。那边……” “挺乱的。” 她这样的小姑娘去了,只会被剥皮抽筋,拆吞入腹。 方块区每天都在发生这种惨剧,而且没人管,也没人制止。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在那边,就是一盘儿菜。 “谢谢提醒哈,不过我确实有点事非去一趟不可。”女生摆摆手,刻意剃断的眉毛高高扬起,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话已至此,庄宴也不再多说,各人有各命,建议已经给出去了,对方不听,那也没办法了。 面前一个老太太步履蹒跚,想要找一个空座,列车猛的急刹了一下,眼看着这老太太就要摔倒在地,那女孩一个箭步蹿起,将老人稳稳扶住。 “奶奶,你坐这边吧。”她将人搀扶到座位上,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可惜夸张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没那么友善。 那老太太没想到这年头竟然还有让座的傻子,她也没道谢,拂开女孩的手后心安理得的坐在了那儿,伪装成了一座雕塑,直到几站后下车。 目送这个老人走下车,庄宴的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你给她让座干什么,她不会领你的情的。” 越接近方块区,民众的人味儿就越淡,他们相较其他区的人来说,更加自私,更加凶恶。 无利不图,无恶不作。 这边的好人活不下去。 那个女孩倒是心态蛮好的,她坐回了庄宴身边,满不在乎的说:“看她年纪大,站着怪惨的,就帮帮她。” 帮?真是个稀奇词儿,庄宴想,去了方块区一定会被坑死。 蛞蝓列车说快不快,说慢也还好,临到下车时,透过蛞蝓透明的窗户,庄宴睁眼看到昏黄的光线渐渐西沉,方块区是没有太阳的,它只能透过密集的高楼和厚重潮湿的灰尘后展露一丝橙色。 混乱、灰暗、失控,这才是他的家,风车区的两天,就像一场幻梦。 那个女孩还没有下车,看到他醒了,她还笑了笑,一脸天真的样子。 蛞蝓的惨叫随着身体停下滑动而愈发尖锐。庄宴将身后的包递给那个女生,却发现她也要下车。 好吧,他收回之前那句话,确实挺巧的。 站在杂乱的站台上,周遭拥挤的人群推搡着挤上车,方头乘车员被乘客举过头顶,发出了和蛞蝓一样的尖叫。 庄宴看着低头乱撞的女生,叹了一口气,伸手将人拉倒了自己身边,护着她出了车站。 这么莽撞,活过今天都难。 车站门口没人看管,他从门卫的桌子上拿了一只笔,又撕了一小块登记表的纸,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全都写在了上面。 然后递给了那个女孩。 “庄——宴?76巷133号楼?”女生捏着那张小纸,一字一句的将上面的东西读了出来。 庄宴点了点头,“如果你遇上了小麻烦,可以来这个地方找我,我或许可以帮忙。” “算是对你借我包的答谢。” 思考了一下,他又补充:“如果是大麻烦就别来了,你就是来找我,我也无能为力。” 他可是个胆小的人,这么多年能在方块区安然存活,一部分也归功于他的小心谨慎。 那个女孩将纸小心翼翼的放进包里的夹层中,然后伸出手,握住了庄宴的手掌。 “我叫况思荣,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玩的。” 说罢便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了。 庄宴看着她高挑纤细的背影,只觉得够呛能再见面了。 拐回那条熟悉的巷子里时,脏水横流的道路让他觉得恍如隔世。在风车区那种干净的地方呆了几天,他居然有些不适应这种环境了。 卖油条和药剂的店铺都没开门,大保健的灯牌猩红,只有花姐坐在门口喝茶,路过她时,庄宴往杯子里瞥了一眼,全是漆黑的茶末,还能品的啧啧有味,真是不容易。 一路走到他那栋奇葩的楼前,那个滑梯入口依旧考验他这位户主。 他刚伸手抓住滑梯边缘,隔壁“大保健”的窗户就“哐当”一声被推开,那个光头花臂的壮汉老板探出头,满脸横肉挤出不耐烦:“喂!动静小点!穷鬼!” 若是以前,庄宴大概会赔着笑脸含糊过去。但此刻,他感受着双臂内部传来的、属于全新金属骨骼的坚实感,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凶狠的视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手下用力,像蜘蛛一样向上攀爬,看起来有些非人的惊悚。 壮汗被吓了一跳,愣住了,骂了一句“恶心的组合怪”后迅速关上了窗户。 “算你躲得快。”庄宴一只手搭上大保健的窗框,蛇一样攀附在上面。 刚组装的手臂用来爬滑梯还是有些勉强,如果不是窗户旁刚好有一条楼上热风机垂下的水管,他就要体力不支了。 家里还是那副阴郁霉湿的样子,含羞草蔫头耷脑的合着,看起来就快死翘翘,庄宴顾不上胳膊的酸疼,去厨房接了一小杯水倒进了花盆中。 水很浑浊,平时他都是简单过滤后才用来浇花,但今天有点顾不上了。 做完这些,他疲惫地倒在床上,冰冷的床板硌得他后背生疼,手臂接口处传来阵阵隐痛。他打开床头发射着幽幽蓝光的储备机,光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一条好友申请提示跳了出来。 “喵喵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一个不断闪烁的猫猫头像,伴随着接二连三、几乎要覆盖整个投影区域的弹窗。 这家伙……这么急? 他指尖轻点,通过了申请。瞬间,堆积的弹窗消失,只留下干净的聊天界面。 对面的消息接踵而来: [到家了吗?] [胳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异常反应?] [走得太急,忘了给你带点吃的,家里有存粮吗?] …… 庄宴看着不断刷新的消息,有点愕然。 这家伙话好多…… 他动了动手指,回复简短: [9568:到了,胳膊还行,有吃的。] 他回来的路上注意到水渠边生了些新鲜的苔藓,挖回来处理一下,凑合果腹没问题。 消息发出去后,对面突然安静了,可能在忙,也可能觉得他回复太冷淡,没了兴致。 庄宴退出聊天界面,登录了招聘平台。 他熟练的筛选掉那些明确标注“限制种族”、“要求学历”或“仅限特定城区居民”的岗位。在剩下的寥寥无几的选项中,他看到了“脑立通”,而这家巨型工厂的名字,并不在那个人的推荐名单中。 脑立通的招聘条件没什么特殊,只是特别提及,应聘者年龄要满20周岁。 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顿片刻, 他将口袋中那枚徽章掏出来,指腹摩挲了一下老旧的表面,脸上一片漠然。 脑立通啊…… 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没有犹豫太久,在填写“脑立通”的申请时,相较于其他工厂千篇一律的模板化信息,庄宴额外多写了几句,提及了自己对机械构造的理解,强调了适应性和学习能力,甚至隐晦的提及了曾有亲属为脑立通工作过。 他知道,那个工厂会喜欢他这种“家生子”的。 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冷笑爬上了那张在黑暗中有些阴森的脸庞,如果不是二十岁才能应聘脑立通,他不会坐以待毙五六年。 找工作、不想再受欺负都是借口而已,开口要钱的那天,八月初一,刚好是他20岁的生日。 耳畔似乎又响起那个人抓狂的声音,庄宴的眼神柔和下来。如果那个人知道他还记得那些事情,一定会阻止他吧。 13家工厂,等庄宴机械的填完所有表格,并截图发送给那个熟悉的邮箱后,投影上的时间已经跳到了23:20。 扶光那边,依然没有新的消息。 “咔哒。”储备机被按灭。 庄宴扯过那床薄而硬的被子裹住自己,试图驱散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还是更喜欢有阳光的地方。 风车区,扶光的客厅。 投影屏幕上,与“9568”的对话界面依旧亮着。扶光坐在沙发里,对面是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楚豫在他这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随意,还把试图逃离的喵喵强行捞进怀里蹂躏。喵喵奋力挣扎,刚探出半个身子就又被无情的捞回去。 扶光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迅速流失,他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又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关心一下你和那位帅哥的进展啊。”楚豫答得理所当然。 提到这个,扶光就忍不住想送客。 这家伙还敢提,出的都是些什么馊主意。 看着扶光难看的脸色,楚豫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凑到他面前,吓得喵喵终于挣脱,窜到了扶光怀里寻求庇护。 “你不会……没搞定吧?”楚豫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 扶光送给他一个标准的白眼。 “不应该啊,”楚豫摸着下巴,做沉思状,“现在不都流行看对眼就搞吗?就凭你这张脸,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你太低俗了,我压根儿不是想睡他。”扶光的声音有些闷。 楚豫的眼神更加惊奇了,数据流一阵紊乱:“你不会是……真想跟他正经谈恋爱吧?”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机械师,居然会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产生这种念头? 扶光没有直接回答,算是默认。 “为什么啊?”楚豫更加不解,他的逻辑模块很难处理这种复杂情感,“维持一种更轻松、不用负责任的关系不好吗?” 机器人能够理解愉悦,理解愤怒,但更深层、更复杂的人类情感,对他们而言始终隔着一层无法解析的迷雾。 扶光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冷静的眼眸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异常清晰、甚至有些执拗的光:“因为他特别好看,我看第一眼就喜欢。” 得,楚豫脸上扯出一个程式化的假笑,绕了半天,还是见色起意。 颜控这个问题,都要怪机械师那个老师,天天做木偶,丑的就销毁掉,立志要做出最漂亮的木偶,长此以往,当时正处于青春期塑造三观的扶光难免受到影响。 而那个庄宴,长的跟画儿一样,他个机器人都觉得惊为天人,也难怪扶光会那么喜欢。 “难得啊,”楚豫调侃道,“二十五岁了才铁树开花,以前看你对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都不假辞色,还以为你哪里不对劲呢。”搞了半天,是那些人的颜值没达到他苛刻的标准。 扶光自己也清楚,始于颜值的好感确实肤浅。仅凭外表的心动就决定开始一段感情,而非经过时间沉淀、深入了解后的水到渠成,这无疑是草率的。 但那又怎样? 要先把人勾到身边,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况且,这也不算欺骗感情,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对方那点微妙的态度。 毕竟,庄宴对他,也并非全无反应。 注:①引用经典闽南语歌曲《金包银》歌词,原唱蔡秋凤。 非常好听的一首歌,推荐推荐[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敲门砖(七) 第8章 敲门砖(八) 效率至上的时代,连招聘工人也讲究速战速决。 简历投出去后的三天里,庄宴的储备机陆续收到了几条新消息提示。 他点开,是几家工厂的回复。当看到“脑立通”的名字赫然在列时,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脑立通录用他,意料之中的事。 他甚至没有仔细去看另外几家通过了初审的工厂具体是哪些,便直接点开脑立通的邮件,干脆利落的回复了“同意入职”。 这个地方,他等的很久了。 父母当年在工位上死得不明不白,尸体被送回来时面目全非,令他这个亲生儿子都无法辨认。 送尸的人轻飘飘的扔下了一张卡,算是赔偿费。他据理力争要求知晓父母的死因却被搪塞,反抗之下与那群人起了冲突,被打伤了头,醒来后连记忆都残缺不堪。 几年里,他总是梦到父母鲜血淋漓的身体和痛苦的嚎哭,父母死的不清不楚,他必须调查清楚。 只要能进脑立通,总会有调查的机会送到他手里。 趁着入职前的空档,庄宴着手整理这个所谓的“家”。他将父母留下的寥寥几件遗物仔细收进一个旧箱子,准备带走。那枚“脑立通”的工程师徽章被单独放入一个绒布小盒,贴身收好。 至于那盆半死不活的含羞草,他联系了那个介绍扶光给他的、不太靠谱的二五仔朋友,将含羞草托付给对方暂养。 离开前,他只做了一件事:登录一个加密的临时邮箱,向那个特定的地址发送了一封简短的邮件。内容谎称自己已在风车区的一家印染厂找到了工作,一切安好。 做完这一切,他拖着箱子,最后看了一眼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当他走到楼下,目光掠过隔壁那扇猩红的“大保健”灯牌时,脚步微微一顿。 那个光头壮汉上次被他无声挑衅后,似乎安分了些,连他清理堵在门口的杂物时都没有露面,但庄宴不指望恶棍会懂得收敛。 他不动声色的爬到那扇窗户下方,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零件和垃圾。利用新手臂增强的指力,悄无声息的拧松了窗外空调外机支架的几颗关键螺丝,又用一块尖锐的石片,在对方门锁的锁芯里留下了点微不足道却足够恶心人的“礼物”。 做完这些,他像幽灵一样融入巷子的阴影中,迅速离开。报复不一定要声势浩大,给人添点无伤大雅却又难以追查的堵,也挺有意思。 站在楼底,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栋破败朽烂的居民楼,高耸、压抑,依旧是永不见天日的黑暗。 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再回来了。这间父母留下的房子,或许在未来某个合适的时机可以处理掉。 药店依然没开门,约莫是阴雨天,老头的旧伤发作,起不来床了。 路过花姐发廊时,庄宴却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 往日即便是酸雨倾盆,花姐也会想办法在门口露个脸,今日那扇门却闭合得密不透风,连通常挂着红色纱帘的窗户也被从里面遮得严严实实。更重要的是,里面隐约传来一些压抑的、不同于往常调笑拉扯的声响。 是争吵,还有肢体碰撞的闷响。 后来的庄宴无数次回想,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压制住那该死的好奇心,头也不回的离开。但此刻,一种混合着对危险的本能警觉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欲,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悄无声息的贴近那扇漆黑的窗户,试图从缝隙中窥视,但什么也看不清。 只是凑近了,里面女人尖利的叫骂和另一个略显年轻的、带着哭腔的反抗声愈发清晰。 那个年轻的声音……有点耳熟。那个在列车上遇到的名叫况思荣的女孩,她那带着点天真又执拗的语调,此刻像一根无形的线,绊住了他准备离开的脚步。 他不爱管闲事,尤其是在方块区,多管闲事往往意味着引火烧身。 但那个女孩……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里面花姐的尖叫陡然拔高,转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嘶吼谩骂,而那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和绝望的意味。 庄宴眼神一凛,不再犹豫。他后退半步,猛的一脚踹在看起来最不牢固的门板连接处! “砰!”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然而,左右邻居的门窗依旧紧闭,无人探头,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动静。 庄宴闪身而入,发廊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香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怪气。他迅速扫视,地上躺着一个肥胖的男人,额头有个伤口正汩汩冒血,人事不省。 而在里间,花姐正死死掐着况思荣的脖子!平日里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疯狂与怨毒,嘴角却扭曲地上扬,形成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女孩纤细的脖颈,况思荣脸色已由红转青,双脚无力的蹬踹。 这一幕,与庄宴记忆中某个被刻意尘封的片段重叠了——他曾无意中撞见过花姐“处理”一个不听话的服务员,当时她也是这般,面上带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毒蛇,下手狠辣果决。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女人始终存着十二分的忌惮和伪装出来的讨好。 此刻,旧日阴影与现实交织。庄宴目光一扫,看到旁边一把散了架的破木椅。他没有丝毫犹豫,抄起那半截结实的椅腿,两步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花姐的侧颈与肩膀连接处! 花姐身体一僵,掐着况思荣的手缓缓放松。她缓缓转过头,那双因充血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庄宴,里面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然后像一滩烂泥般软倒下去,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那眼神依旧像钩子一样钉在庄宴身上,充满了“你死定了”的诅咒。 庄宴被她最后那一眼看得心底发毛,但他动作不停,一把拉起瘫软在地、剧烈咳嗽的况思荣。“走!”他低喝一声,半拖半拽的将人拉出发廊,朝着车站方向发足狂奔。 他清楚,花姐醒来后,绝对会像过山峰一样追踪报复,为今之计,只有立刻离开方块区。 直到两人胆战心惊的挤上蛞蝓列车,在拥挤的车厢里找到个角落站稳,急促的喘息才稍稍平复。 “况……思荣,对吧?”庄宴平息了一下呼吸,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女孩,“你怎么会招惹上她?” 况思荣抚摸着脖颈上清晰的指痕,声音还有些沙哑和颤抖:“我……我是来找我小姨的。一路找到方块区76巷……我没想到……” “花姐就是你小姨?”庄宴眉头紧锁。花姐在76巷经营了十几年,从未听说她有什么亲人。 况思荣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旧怀表,里面是两个年轻女孩亲昵的合照,容貌相似,青春靓丽。“妈妈去世前,希望我能找到小姨……可我找到的,却是那个样子……”她眼中满是失落与痛苦。 “你们为什么动手?你没表明身份吗?” “我说了!可她……”况思荣哽咽了一下,“她像是被激怒了,更生气了……还有地上那个男人,我进去时,看到他……他在欺负小姨,我一急,就……” “就用东西砸了那个肥仔的头?”庄宴接话,眼神锐利的看着她,这姑娘下手挺狠,出乎他的意料。 况思荣默认了。 她想象中的小姨,是母亲口中那个爱写诗画画、如水般温柔的姑娘,而不是眼前这个眼神疯狂、从事皮肉生意的女人。巨大的落差和对方毫不留情的杀意,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你不了解花姐。”庄宴声音压了下来,清亮的声音变得低哑,“她不是什么善茬,在方块区能站稳脚跟,靠的可不光是那张漂亮的皮。你坏了她的‘生意’,又看到了不该看的,她没当场……”他顿了顿,没把话说完,但意思明确。 怀表被况思荣默默收回口袋,她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声音怅然:“找到她,也算完成了妈妈的遗愿。以后……不会再来找她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况思荣深吸一口气,转向庄宴,“你呢?” “我去尖角区。”庄宴言简意赅。 “尖角区?去玩吗?那我以后还能去方块区找你吗?”况思荣似乎想维持一点联系。 庄宴的神色瞬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不,我以后不回方块区了,在尖角区找到了工作,我劝你也别再来方块区,如果被花姐发现,她会宰了你。” 况思荣愣了一下,随即落寞的点点头。 这两天在方块区的见闻,已让她充分理解离开这里对庄宴意味着什么。她沉吟片刻,从衣服内侧口袋取出一个皮夹,数也没数,直接将里面一叠崭新的人头币塞到庄宴手里。 “今天谢谢你救了我,这些你拿着,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庄宴看着手中那叠至少上千元的钞票,微微一怔。他确实穷,但救人不是为了钱。这份意料之外的“答谢”数额之大,让他觉得女孩儿大方的有些过头。 “这……太多了。”他试图推拒。 一旁站着几个男人,看到钱时浑浊的眼睛陡然发亮。 “拿着吧,有机会再见。”况思荣态度坚决,恰好列车到站的铃声响起,她对着庄宴挥了挥手,转身融入了下车的人流。 庄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扭头冷漠的瞥了旁边人一眼,才低头将钱仔细收好,放入贴身口袋,与那枚徽章放在一起。 看到他颈侧明显的机械接口,一旁几个男人垂涎的目光才悻悻收回。 尖角区与风车区毗邻,风貌却截然不同。 这里是一座由钢铁与混凝土构筑的丛林,建筑以更冷酷、更高效的方式垂直堆叠,高耸入云,散发着强烈的工业压迫感。 当庄宴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工厂门口时,“脑立通科技园区”几个巨大的金属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仰头看着这几个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的跳动。 将聘用文件递给门卫机器人时,对方冰冷的电子眼扫过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程序化的起身,将他引向园区右侧的一栋办公楼,随即离开。 办公室里,一个穿着工装、看起来是纯人类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庄宴立刻挂上谦卑而略显拘谨的表情,安静的站在桌前等待问询。 那男人拿起他的简历扫了一眼,随手扔在桌上,目光带着审视:“庄宴?应聘工程师?” “是的,车间工程师。我学习过机械工程基础,也有一定的实践……”庄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渴望又带着点不安。 “好了。”男人不耐烦的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轻蔑的了然,“我们脑立通的工程师岗位,对综合素质要求很高。以你的……情况,更适合流水线操作员的职位。那边更能发挥你的‘稳定性’。” 庄宴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丝毫不显,甚至适时的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随即又迅速转为顺从:“我明白了,领导。只要能进入脑立通工作,什么岗位我都愿意努力学习和适应!” 只要能留下,留在脑立通内部,他就有机会接触到更多信息。 男人对他“识时务”的态度似乎很满意,站起身,故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小庄啊,有这种觉悟就对了,你这么年轻的半机器人,前途不可限量啊!出门左转,去找人事部的小张,他会带你去宿舍和车间,明天准时上岗!” “是,谢谢领导!”庄宴弯着腰,连连道谢,退出了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关上。 办公室里的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拿起桌上的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压低声音说道: “人已经进来了,安排在11厂……嗯,会盯紧的。看起来还算安分……明白,会找人试探的。如果发现他有不安分的举动,会立刻按规矩处理。”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敲门砖(八) 第9章 假天门(一) 宿舍在整个园区的北面,跟着引导人走了半个小时才到。 庄宴一路上垂着头,偷偷观察着园区内部的布局,很干净,也很冰冷,高耸规则的厂区整齐排列,占满了整个园区的三分之二。 金属的光泽互相折射,钛合金铺成的地板映照着他光洁白皙的脸。 宿舍楼相较于厂房的干净整洁高科技,可以说截然相反,破败不堪的红砖墙,大门甚至不是弹簧锁,而是一把大铁锁。 就在他们走向宿舍楼时,侧方通道传来一阵拖拽声和压抑的呜咽。庄宴眼角的余光瞥见三角头的保安,正粗暴的拖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那人裸露的机械臂扭曲变形,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被拖往一个未知的方向。 庄宴皱了皱眉,但呼吸未变。他适时抬头,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畏惧与疑惑,小声问:“先生,那个人……怎么了?” 引导人瞥了一眼,嘴角咧出恶意的弧度:“一个偷懒的组合怪,这是他去禁闭室应得的路。” “可他流了很多血……不需要治……”庄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治什么?”引导人嗤笑着打断了他,“那是保安在帮他牢记厂规,只有疼才能记住教训!怎么,你有意见?”他的目光如冰锥刺来。 庄宴立刻摇头,脸上堆满惶恐:“不,不敢!我只是……第一次见。”他重新低下头,用温顺的假面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冰冷杀意。 查清父母死亡的原因是首要目标,他必须忍耐。 引导人对他的“怯懦”感到满意,用钥匙打开铁锁,继续训话: “楼门钥匙只有宿管和我有,在这里干活,不要想着躲在宿舍里不去上班,或者半中间溜回来。”引导人开锁的时候扭过头来恶狠狠的说,“你们这些组合怪最喜欢偷奸耍滑。”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骂道:“这些恶心的组合怪就应该被销毁掉。” 庄宴没敢吭声,只能连连点头,用行动表示自己是个安分守己好好干活的人。 他低眉顺眼的样子让引导人稍稍缓和的脾气,心想这小白脸还挺会看眼色。 宿舍内部的环境比外观更加不堪。推开门的瞬间,混杂着汗臭、霉味和酸腐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八人间拥挤不堪,地面散落垃圾,脏污的工作服随意搭在床沿。 庄宴被熏的眼前一黑,引导人向他指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你就睡那儿,你的行李在一楼食堂门口,自己下去拿。” 庄宴有些疑惑,那个床相对干净,但看起来应该是有人占用的,“这个床没人住吗?看着好像……”他的声音随着引导人逐渐诡异的笑容慢慢变小。 引导人的嘴角大裂开,这时候庄宴才惊觉这个易怒暴躁还有严重种族歧视的家伙,是个高功能机器人,他的外表甚至不符合《齿轮城机器人生产规定》,没有明显的机器人特征,说话也和人类差不多。 他的表情越来越畸变,“前几天是有的,不过现在没了。” 凉飕飕的一阵阴风倏得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刮进来,吓得庄宴打了个激灵,他不敢再多问这个话题,安静的闭了嘴。 引导人似乎意识到失态,伸手将自己的脸部线条“捏”回常态,语气依旧生硬:“你的工牌、暂住证都和行李在一起。今天收拾好,明早六点半,根据工牌指示到指定厂房报到。不许迟到,迟到一次,扣两天工资。” 100块人头币…… 罚这么狠! 目送引导人离开的背影,庄宴叹了一口气,认命的把宿舍打扫了一下,下楼拖行李去了。 把那么大个箱子拖上四楼还是有点挑战性的,他呼哧带喘的整理好宿舍时,夜色已经弥漫,打开储备机一看,已经20:00了。 点开信息天堂,喵喵头像的未读消息爆炸般弹出。 “在做什么?” “这两天胳膊有不舒服吗?” “工作找到了吗?” “准备去哪里?” …… 庄宴扫过这些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选择了其中两条回复。 [9568:吃了。] [9568:在尖角区,脑立通。] 几乎是立刻,那边回了消息。 [喵喵:脑立通?那个工厂风评似乎很复杂。一切小心。] [喵喵:【图片】【图片】] [喵喵:风车区庙会的游龙表演和锦鲤灯河。] 庄宴点开图片,绚丽的灯火与人群的笑脸瞬间占据了屏幕,与他身处的阴暗环境形成强烈反差。他沉默地看了几秒。 [9568:很漂亮。] 他回复道。 等查清父母的事,再攒点钱,以后说不定也有机会去风车区看庙会。 他的目光落在刚刚领到的工牌上。 塑封卡片印着他十八岁办理身份证时的照片,少年青涩的脸还没完全长开,笑得神采飞扬,下面清晰地印着: 姓名:庄宴 职位:流水线操作员 工作时长:16小时/日。 十六小时。从清晨六点半直至深夜十点半。工厂利用半机器人“优越的身体素质”进行极致压榨的意图,**裸的彰显着。 他沉默的咀嚼着从食堂带回的、用预支工资购买的两盒肉糜罐头。味道怪异,像是低质蛋白与填充物的混合体。 多亏了况思荣的“慷慨”,他此刻才能勉强负担这点“奢侈”,否则,微薄的薪水只够他购买最劣等的苔藓罐头。 他面无表情的刮净最后一点食物,躺在坚硬的床铺上。赚钱和未来都是模糊而次要的幻影,潜入这座工厂的核心目的,始终是查清父母在脑立通下属研究所死亡的真相。每一分忍耐,每一次观察,都是为了逼近那个被掩盖的秘密。 楼道里突然响起脚步的踢踏声,有种奇妙的整齐感。就在庄宴思考难道这里还搞老早以前那种军事化管理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咣叽一声推开了门,后面六个人排成一溜跟在他身后进了宿舍。 他们动作僵硬,有种刻意的机械感。 全是机器人? 庄宴伸手向他们打了一下招呼,没有人搭理他,只是僵直着拿上洗漱用品,一起进了洗漱间。 一起……一起洗澡吗? 这也太亲密了吧! 接受无能的庄宴两眼空空,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们孤立了。 过了十分钟,开门的那个人从洗漱间走出来,径直爬上床,像一具尸体似的躺着不动了。 庄宴悄咪咪凑过去,发现对方呼吸稳定,心跳声也很大。 这是个人类。 洗漱间里的人陆续走了出来,如同复刻第一个人的动作一样,一板一眼的入眠了,只有其中一个人坐在床上换了脏臭的衣服,套上了床头那件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工作服。。 熄灯来的猝不及防,黑暗之中,他站在寝室的中央,周围呼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明明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他却只觉得心底发凉。 这些人都是纯人类,刚刚他们回来时,庄宴没有闻到机械的味道,上床时,也没有观察到组合的迹象。 可这些工人的行为,比专门制作的工作机器人还刻板,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强压下自己好奇心的庄宴摸黑进了洗漱室,发现里面一点洗漱用品的使用痕迹都没有,这些人纯粹是清水冲洗,难怪宿舍里奇怪的味道这么浓郁。 洗到一半时,水也停了。 小时候听父亲讲的那些老掉牙的鬼故事一瞬间充斥大脑,一片寂静中,庄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胆小,他都脑补出一开洗漱间的门,那些奇怪的室友就会直愣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汗毛刷的一下起立,给自己做了半天心里建设的庄宴紧闭双眼,猛地一把拉开了门。 还好,幻想中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出现,那几个工人依然笔直的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明显是沉溺于深度睡眠之中。 钻进被子里的庄宴面对着墙,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从进入这个工厂开始,他就有奇怪的熟悉感,虽然领导和引导人都坏的很正常,可这些工人…… 进入宿舍后,眼神交流没有,言语交谈也没有,连洗漱都不符合正常人的行为。 怎么会有纯人类像机器一样生活?难道这就是工厂的生存之道? 不过奇怪归奇怪,庄宴还是强迫自己赶紧入睡,毕竟明早六点半就要上工。 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谨慎。 风车区,大雨。 扶光倚在床头,暖色灯光笼罩周身。一台老式电脑搁在膝上,屏幕幽光映着他若有所思的脸。 他指尖放大尖角区的电子地图,一个微小的红点在“脑立通”区域内稳定闪烁,旁边是平稳的心率监测图——显示目标已入睡,但睡眠质量似乎不佳。 “脑立通……”扶光低声自语,用手指在屏幕上丈量了一下两地距离,“不算太远。” “找个机会,去看看他。”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带着兴味的弧度。 窝在一旁的喵喵被雨声扰得不安,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主人的手,细声细气的叫了两下。 扶光放下电脑,伸手挠挠小猫的下巴,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还记不记得那个漂亮哥哥?嗯?” 喵喵自然不会回答。 他兀自低笑,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两天闭眼,总是想起他那张脸。” 尖角区,天色渐明。 铃声响起时,庄宴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眼皮像是被粘住,他用了三秒才把它们分开。窗外雾气朦胧,远处厂房的警示灯在规律的闪动,像永不疲惫的眼睛。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庄宴坐起声,看着室友从床上爬下来,脊椎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床头的工装不是新的,经过反复漂洗已经变得灰白,一股化学药剂的味道直冲大脑。 庄宴没有生物钟,之前都是睡到几点算几点,如今被迫早起,脑袋像是被人摇晃了一样,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往上翻滚。 距离打卡上工还有四十分钟。洗手池的水流小的像蚊子尿,把脸埋进去后,冷水直直刺激着毛孔。 走廊里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室友们也加入进去,沉闷得像被蒙住的鼓。庄宴匆匆套上工装,跟上他们的步伐一路下了楼。 园区的路灯光芒微渺,像蜘蛛网一样笼罩所有人,工人们从各个宿舍楼涌出,汇成一条沉默的河流。他走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是佝偻的身影,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根据工牌,庄宴应该在11厂的传送带区。 大门口的插卡机和人脸识别机闪着绿光,每识别成功一次就发出“滴”的一声,工人像是被打上标的牲口,排队挨个儿进了厂内。 里面很空旷,一条巨大的传送带盘旋在偌大的空间里,足有七八米高。 庄宴一时有些怔愣,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庞大的科技产物。 “愣着干什么!想偷懒吗?!”嘶哑的声音自身后炸响。一个半张脸被机械取代的老头疾步走来,手中攥着一根滋滋作响的电击棍,眼神凶厉,“快滚进去干活!” 庄宴身体一颤,脸上迅速堆满惶恐,连连点头,几乎是小跑着冲进车间大门。 车间大门像一只野兽张开的巨口,想要把他一口吞下,周围人麻木的走进车间,麻木的站在工位旁,熟练的开始工作。 流水线在六点半准时启动,传送带开始蠕动,像一条无限延伸的蜈蚣,庄宴站到自己的工位——装配间179号旁,培训员跟着过来指导他上手。 他的任务很简单:拿起传送带上的药剂,用□□将一旁的乳胶盖钉上去,做一个封口,然后再放回传送带。 一个动作,每天重复不少于三千次。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假天门(一) 第10章 假天门(二) 培训员的耐心稀薄得如同蝉翼,庄宴手上的动作但凡慢上一瞬,污言秽语便如硫酸般泼洒而来,从他那张过于惹眼的脸庞攻击到卑贱的半机器人身份,并伴随着“干不好就立刻滚蛋”的恶意威胁。 巨大的斥骂声引得邻近工位投来几道麻木的视线。 为了留在这座巨大的工厂,庄宴只能将所有的怒火与算计压入眼底,面上唯唯诺诺,手下动作却飞速变得精准流畅。 三个小时后,培训员那张刻薄丑陋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近乎扭曲的“满意”,语气依旧饱含轻蔑:“哼,你们这些组合怪,也就只剩下这点手脚麻利的优势了。” “是是是,您说的是。”庄宴不敢停下手头重复了上千次的动作,只能在□□的间歇连连点头,姿态放得极低。 培训员看他这副顺从的样子,花花肠子又痒了起来,不怀好意的凑近,浑浊的眼珠在青年领口那片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白皮肤上打转,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厂里嘛……倒是有一次免费改造升级的机会,能让身子骨更‘耐用’些,对你们这些短命的半机器人很是有用。不过嘛,这机会难得……” 他猥琐地咧开一口黄牙,“像你这样的,想走点‘捷径’也不是不行……” 那混合着口臭与**的气息熏得庄宴胃里翻腾。他对这种龌龊心思洞若观火,心底冷笑,面上却适时流露出惶恐与坚定,连忙表忠心:“谢谢领导指点!但我走不来这种路子的,我一定脚踏实地工作,靠自己的努力争取机会,绝不走歪门邪道!” 他刻意让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的“耿直”与“热血”。 这不识抬举的回答让培训员脸色一沉,但碍于头顶密布的无死角监控,他只能恨恨剜了庄宴一眼,悻悻掏出一个刷卡机,猥琐的恶意几乎溢出眼眶:“哦,忘了,新人还得交培训费!刷卡!” 真够贵的,庄宴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抵得上他一周的工资了。 看着余额瞬间变为负数,庄宴面上肌肉抽搐一下,一副肉疼的表情,心里却记住了这个小人。 培训员收取费用后,带着扭曲的快意,一瘸一拐的走了。 庄宴手下不停,脑中却飞速运转。 “免费改造升级”?这或许是一条线索。 他瞅准培训员巡视回来的间隙,状似无意地搭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领导,您刚才说的那个改造……是不是特别厉害?我看我那些室友,动作整齐得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不是这就是……升级过了?” 培训员斜睨他一眼,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嘲弄:“问那么多干嘛?怎么,心动了?” “哪能啊,”庄宴赔着笑,眼神却努力显得单纯又羡慕,“就是觉得他们……气质特别稳,跟我们这些手忙脚乱的不一样。” 这话似乎搔到了培训员的痒处,他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那当然!经过改造的员工,工作效率、服从性,那都是质的飞跃!是厂里的宝贵资产!”他似乎意识到说得太多,脸色一板,“好好干你的活!少打听不该打听的!” 庄宴立刻缩回头,专心对付传送带上的药剂瓶,心下却疑窦丛生,宝贵资产?他嗤笑一声,想起了昨天那个被拖走的工人,鲜红的血和园区里的路一样长。 半机器人就是垃圾? 上午十一点,车间温度飙升,汗水蛰得眼睛生疼。流水线速度再次提升,电子屏上的今日标准产量——5500支,像一道催命符。 短暂的喝水时间,饮水机前排起长龙。庄宴估算时间不足,正准备放弃,旁边工位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却在他返回时,敏捷的帮他处理了积压的几瓶药剂,甚至越过隔板,将自己杯中浑浊的饮水分了他半杯。 “你还好吗?”年轻人关切的问,目光在触及庄宴被汗水浸湿却愈发显得眉眼秾丽的脸时,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瞬,耳根微微泛红。 庄宴捏了捏眉心,道谢后一饮而尽,那水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年轻人热心传授诀窍:“想喝到水,就得跑得快!咱们年轻,比那些老员工灵活!”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庄宴两眼,好奇的问:“不过……你长的这么……好看,年纪也轻,干嘛想不开来厂里受这种罪?” 庄宴垂下眼睫,扯出一个略带苦涩又坚定的笑,一副天真热血的样子:“没什么想不开的,我就是觉得,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致富,心里踏实,人总得有点追求,对吧?” 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被这套说辞唬住了,觉得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同事很有志气。 庄宴则顺势将话题引向别处,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聊:“说起来,咱们厂里那种‘升级改造’,听着真神奇,你来工厂多久了,见过吗?” “我来了三年多了,”年轻人挠挠头,“具体的不清楚,只听说是给表现最好的员工准备的,名额很少的。” 三年多……庄宴心下微沉。 时间对不上,父母出事是更早之前。 从这个显然接触不到核心的年轻工人口中,怕是问不出什么了。他立刻收敛了打探的心思,转而附和起对方关于流水线速度太快的抱怨。 午休时,庄宴三分钟解决掉那份可怜的午餐。对面的年轻人——他告知名叫木员,手指因过度劳累而神经质地抽搐。 庄宴假意关心,木员却一脸向往的望向那些行为刻板的员工,喃喃道:“真希望能早点通过审核接受改造,听说那样就不知道累了……” “不知道累?”庄宴适时表现出惊讶。 “是啊,虽然不太懂,但改造过的人,干活效率超高,也不怕累!”木员眼中闪烁着单纯的向往,“除了好像不怎么爱说话聊天了……但工资高啊!” 下午的工作更加繁重,庄宴默默承受了分摊过来的额外任务。 下班时,他已疲惫不堪,木员却仍热情地搭着他的肩膀,喋喋不休的分享工厂八卦。 庄宴面上听得津津有味,甚至配合地露出惊讶或好奇的表情,心底却冷静的筛选着其中可能有用的碎片信息。 回到寂静得可怕的宿舍,庄宴瘫在床上,打开了储备机。 扶光的消息依旧热情洋溢。 他略过那些日常问候,直接切入主题: [9568:咨询个专业问题。是否存在某种改造技术,能大幅强化人体机能,但会导致对象行为模式僵化,如同预设程序的机器?] [喵喵:有啊,你说哪一种?听起来不像正经路子。] [9568:具体表现是:沉默寡言,行动高度统一,不知疲倦。] [喵喵:( ̄﹏ ̄) 听着就很邪恶。据我所知,能达到这种效果、同时保留人类基础生命特征的,很大概率涉及非法的脑皮层干预技术,俗称‘脑改造’。] [9568:脑改造?不是早被明令禁止了?] [喵喵:是啊,所以我才说邪门。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遇到奇怪的事了?在脑立通?] [喵喵:小组合怪?说话!] [喵喵:庄宴!你又玩消失!!!] 庄宴无视了扶光后续的追问,无情的合上了储备机。 “脑改造”……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触动了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瞬间。他如果没记错,父亲好像有个脑工程师的证件来着,这会和脑立通有某种关联吗? 他趁着室友尚未归来,快速洗漱后躺下,大脑在极度疲惫中仍高速运转。 诡异的改造、麻木的工人、严苛的管理…… 这座工厂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许是心中的疑问和担忧让他睡的不太安稳。 紧闭双眼的他显然做了噩梦。 他久违的梦到了母亲,那个安静温柔的女人。 他梦见了母亲给他做了鸡蛋饼,那是很奢侈的食物,而父亲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他,他想要和他们分享食物,父母也只是微笑着拒绝,满怀欣慰的说“孩子大了,知道孝顺了。” 画面一转,是父母的尸体横陈在他面前,甚至没有了人样。工厂派来的人态度倨傲,言语间充满推诿与侮辱。 极致的悲愤与绝望被压抑在心底,他冷眼看着态度轻慢的工厂领导挂着一张虚伪的脸,假惺惺的安慰着他。 少年的心性还不成熟,悲愤交加之下,他抄起了随身携带的裁纸刀 “给不了解释,就死。” 就差一点,那个伪善的男人就会死在他手里。 可力量悬殊太大。 对方的保安轻易的攥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碎骨头。 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轻蔑,随手一甩,庄宴便重重撞在墙上,额角磕破,温热的血糊住了视线。 “小杂种,认清自己的身份。”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能拿到赔偿,就该磕头谢恩了。再闹,连你这点活路都掐断!” 无尽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水,将他彻底淹没。 庄宴骤然惊醒,冷汗已浸透简陋的工装,窗外,黎明的微光尚未驱散夜色。 梦中那张模糊而冷酷的脸,与“脑立通”这个名字交织在一起。当年他受伤严重,记忆受损,许多细节都已模糊。 楼下那个半吊子赤脚医生的诊断言犹在耳:“选择性遗忘,是大脑的保护机制。” 但那根刺,始终深埋心底,从未拔出。 尖锐的上工铃声如同索命咒般准时响起,穿透薄薄的门板。庄宴烦躁的捂住耳朵,在室友们僵硬的“起床仪式”中,第一个冲进了洗漱间。 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压下眼底翻涌的暗色。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假天门(二) 第11章 假天门(三) 临近普通计日法的年底,北风如刀,寒气刺骨。 时间在永无止境的重复劳动中失去了原有的维度,这已经是庄宴在脑立通工厂的第三个月。 他依然穿着那身单薄的工服,却在严酷的环境中适应出来一套放松的方式。 双手能够精准高效的完成流水线上的作业,大脑也可以同时运转思考。 生产任务一日重过一日,随着新年临近,管理层下达了死命令:日产量必须突破六千大关。这个数字就连庄宴这样经过专业改造强化的半机器人都感到吃力,更不用说那些**凡胎的普通工人了。 他的手臂近来总是隐隐作痛,特别是肘关节和腕关节处,不时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哒"声。 这让他不得不再次联系扶光,而那个机械师的回复一如既往的不正经:“早就告诉过你,这工作量已经超出关节的承受极限了。要不要考虑来我这里?保证比你现在过得舒服。” 庄宴直接无视了这个提议。 事实上,这两个月来,他从未停止过暗中调查。 每天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在散发着霉味的食堂中,在短暂得可怜的休息间隙,他都会不动声色的向身边的工友打探消息。 他最擅长作出一副无辜好奇的样子,用最不经意的语气提起脑改造,在闲聊中带出庄元江这个名字。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现在厂里的大部分工人,工龄都不超过五年。对庄元江,只有极少数人还有模糊印象,依稀记得是一对出了事故的工程师夫妇。 至于脑改造,没接受改造的工人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流露出既恐惧又向往的矛盾情绪,而那些已经改造过的“假人”,则根本无法进行有效交流。 调查毫无进展。 这天下午,在钉到第二千七百个瓶盖时,庄宴的右手食指突然剧烈痉挛,□□哐当一声掉在传送带上。 车间主任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冲过来,在最后一刻按下了急停按钮。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知道停线一分钟要损失多少钱吗?”主任一把揪住庄宴的衣领,怒吼声在整个车间回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庄宴在对方那颗金牙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面容。 “这周白干了!扣三百人头币!” 庄宴默默叹了口气,弯腰捡起□□。 传送带重新启动,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快、更精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罚款了,在这里,被罚款才是常态。 半个月前,车间里一个大姐因为上厕所超时两分钟被罚了两百;一周前,木员发烧请假,不仅被扣了全天工资,还损失了一百块的全勤奖。 罚款还算好的。 就在前两天,一个中年工人因为突发晕眩,失手打碎了五瓶实验药剂,直接被保卫处那个半张脸都是机械的老头拖走了。 后来木员悄悄告诉他,有人看见那个男人身上布满了焦黑的伤口,一只手被折断,像破布一样被扔出了园区。 在这个工厂里,规则很简单——要么往死里干,要么滚蛋。 晚上十点半,惨白的走廊灯光准时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疼。 下班铃声响起时,庄宴的手臂依然保持着持枪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打卡机前排着长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行尸走肉般的表情。 走出厂门,凛冽的夜风让庄宴打了个寒颤。机器的轰鸣声还在耳内回荡,以至于他差点没听见身后木员的呼唤。 “庄宴——”木员追上来,手里拿着两盒罐头,“给你,吃点东西再回去。” 庄宴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两盒肉糜罐头。 “这么大方?发财了?” 木员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两人蹲在马路牙子上,默默的挖着罐头。当最后一个角落被刮干净时,木员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夜色中炸开:“我要去改造了。” 庄宴的动作顿住了,缓缓抬起头。 木员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决绝的光:“我来脑立通已经三年了,一直盼着这一天。今天中午,主管突然找我谈话,说我表现突出,上头决定破例给我一个改造名额。” 庄宴的心猛的一沉。 这“机会”来得太突然,太巧合了。 他看着木员眼中近乎狂热的期待,沉默了片刻,才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我为你高兴。但是......那些接受过改造的人,你也见过,他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反应,就像......” “就像假人一样,我知道。”木员打断他,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换上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 “我今年二十八了,可身体机能已经像五十岁的人。家里困难,有时候还得靠他们接济我。改造之后,每天最少能赚一百五十块。变成假人是很可怕,”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但不会比穷死、累死更可怕。” 庄宴看着他远超30岁的容貌,知道自己无法再劝。 人各有志,他无权干涉,更不想因此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只是淡淡点头,最后问了一句:“如果......改造之后你还能记得,能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吗?” “好啊!”木员立刻又高兴起来,用力点头,“到时候你提醒我,我一定告诉你!” 路灯一盏接一盏的向前延伸,照亮了他们回宿舍的路。庄宴默默地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两步...... 当数到第三千五百二十二步时,他终于看到了宿舍楼那些明明灭灭的窗户。 洗漱室里依旧人影绰绰,室友们在进行着每日雷打不动的共浴。庄宴坐在床上,晃着腿等待洗漱,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动物般的啜泣声。 庄宴循声走去,在昏暗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老人。他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当庄宴靠近时,老人受惊般抬起头,浑浊的泪眼在看清庄宴面容的刹那,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 “你怎么了?”庄宴蹲下身,语气平静。 老人用那双已经变形的手指抹去眼泪,声音沙哑:“我孙子今天过生日,我想请假回去看看,都快五年没回过家了......主任不批假。”泪水再次滚落,“我说不干了,他们也不让,说要交两千块辞职费......我在这厂子里几十年了,钱没赚到多少,天天挨打挨骂......” 几十年?庄宴的心脏一跳。他在这个工厂打探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工龄如此之长的老人!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听说过父母! 庄宴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带着点敷衍的同情安慰道:“确实不容易。” 然后,他仿佛不经意般,压低声音问道:"老师傅,您在厂里待了这么久......那您,听说过一个叫庄元江的工程师吗?" 庄元江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老人浑身一僵硬,缓慢抬起头,昏黄的眼珠死死盯住庄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深的恐惧。 庄宴立刻确定了。 他知道! "你......你问他做什么?"老人的声音干涩发紧。 庄宴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不再掩饰,压低了声音说:“我叫庄宴。”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向后缩去,神经质地啃咬起指甲,瑟瑟发抖:“你是他的亲戚?孩子?你混进这里......是来......来报仇的?” “报仇?”庄宴抓住这个词,一把攥住老人的衣领,凑近了问,“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老人被他吓得几乎窒息,庄宴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立刻松手,替他顺气,语气放缓,带着诱哄:“抱歉,我太着急了。您要是把知道的告诉我,作为回报,我保证把您完好无损地弄出这个鬼地方。” 看着面前佝偻干瘦的老人,庄宴蛊惑他:“你想跑吗?我可以帮你。” 逃跑的路子庄宴有,有个11厂的工友来了半个月就溜走了,走之前还把那条路告诉了几个关系好的人。 可惜那天他喝水时把杯子打翻在了地上,被关了三天禁闭,那个猥琐的培训员想趁机搞他,但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被他反揍了一顿。 等他出来后,听说那个培训员因为手指受伤干不了活被赶出了园区。 和同事互通八卦时庄宴得到了这个信息,他是真没想到铜墙铁壁的园区,在宿舍楼后面有一个狗洞,挖一挖就可以钻出去。 一个年轻人,怎么都好跑,可这个老人不一样,身体素质差不说,在脑立通干了几十年,恐怕工厂对他的信息了如指掌,想彻底拜托脑立通的话,这个方法还得再斟酌斟酌。 “真......真的?”老人昏花的眼睛亮起一瞬,又迅速黯淡,“不,我不敢......他们会......” 看他这副畏缩的样子,庄宴心中火起,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冷静。他深知对这老头不能硬逼,必须给他一个实际的方案。 “你哪个工位的?” 老人终于把被泪水糊住的眼睛睁开,看向了面前这个蹲着的年轻人,逆光之下青年优越的五官更明显,大脑已经处于退化阶段的他忽然觉得这张脸确实似曾相识。 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微妙,甚至忘记了哭泣。 他回答:“7厂标签制作组的。” “好,我这里有条路……” 庄宴思索了一下,换上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你想出去硬闯肯定不行。但我有办法让你的个人档案消失。工厂管理系统庞大,底层数据偶有丢失并不罕见。只要你的档案没了,你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们想留也留不住。到时候,从我指的那条路走,万无一失。” 这套说辞半真半假,听起来有操作的余地。 老头果然动摇了,犹豫地看着庄宴:“你......你真能办到?” “我有我的办法。”庄宴故作高深,“但前提是,你需要帮我摸清你那个厂保安的倒班规律,还有办公室和档案室的具体位置和内部布局。你是老员工,这对你来说不难。” “作为交换,在你离开前,把你知道的关于我父母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在彻底离开工厂的希望和庄宴给出的“高明”方案诱惑下,老头挣扎良久,最终一咬牙,压低了声音:“好!我信你一次!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迅速约定了下次秘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老头这才步履蹒跚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躺在床上,庄宴盯着上床板的裂缝,心潮起伏。 这老头看似懦弱,实则精明,刚才的对话中,关于父母的事他滴水不漏。若非涉及父母,他绝不会揽这麻烦上身。 窗外,工厂的烟囱仍在永不停歇的喷吐着浓烟。 庄宴闭上眼,木员、老头、父母模糊的死亡......种种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宿舍里回荡着室友们整齐划一的呼吸声,如同墓园般死寂。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他开始仔细梳理这两个月来收集到的所有零碎信息:那些对父母仅有模糊印象的只言片语、工人们对脑改造既恐惧又向往的矛盾态度、木员突然获得的改造名额、还有老头惊恐的眼神...... 每一个细节都像拼图的一角,但他始终找不到那条能够将所有碎片串联起来的主线。 父亲和母亲,他们当年在脑立通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一场所谓的工伤事故让两个人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为什么工厂要在赔偿金之外,特意派人来警告当时还未成年的他?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感到刺骨的寒意。 或许越靠近真相,现实就越冰冷。 今天的流水线似乎运转得格外缓慢。 午休时分,庄宴特意绕道七厂区域。避免老头靠不住,他假装迷路,在走廊里慢悠悠地走着,暗中记下了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和保安岗哨的分布。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两个保安的对话: “......又是那个老李头,天天闹着要请假,真是烦死了。” “啧,这种老家伙早就该清理出去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听说他昨天又去找主任了,哭得那叫一个惨......” 庄宴头都大了。 老李头,这应该就是昨晚那个老人,这个节点他还去闹什么,凭白惹人注意,有时候真难理解这些人在想什么。 下班后,庄宴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按照约定来到了厂区西北角的一个垃圾堆放处。这里曾经是存放化工原料的地方,后来因为安全隐患被弃用,平时很少有人来。 老李头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看上去比昨晚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你来了。”老人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按照你说的,已经把七厂保安的换班时间都记下来了。”他递给庄宴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用颤抖的字迹写着详细的巡逻时间表。 庄宴快速浏览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点点头:“很好,档案室的位置呢?” “在7厂二层右边的最里面,门口没有监控,但需要钥匙。”老头躲在一块铁板后面将一张合金卡递给庄宴,“这卡是我托个老朋友刻的,能通过打卡机还不触发警报,而且能刷进办公室,你记得去办公室把我的电子档案也删掉,至于档案室的钥匙得你想想办法。” 庄宴倚在墙上,刺骨的凉意顺着麻布工服爬上脊背,门卡翻飞在指尖,闪着金属光泽。“你连这种东西都能搞到,居然会被困在工厂里这么久?” 老头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讨好的讪笑着说:“这不是之前为了赚钱舍不得走嘛,而且我这一把年纪了胆子小……” “呵……”庄宴冷笑了一声,这老头一肚子心眼,不知道在打算什么坏心思,不过无所谓,只要他能告诉自己关于父母的消息就行。 “你看,什么时候行动?要不要尽快……”老头垂着头提议。 “三天后,别急。”庄宴打断了他,话音一转就开始兴师问罪。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今天还去和领导闹着要请假,被他注意到了怎么办,你想害死我?” 老李嗫嚅着说不出话。 庄宴冷眼旁观着他的表情,片刻后警告说:“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总好过你的主任吧。” “我们各有图谋,就是最好的合作保障。” “所以,安分一点。” 老人连连点头,额头上满是冷汗。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假天门(三) 第12章 假天门(四) 木员被带走接受所谓的“升级改造”已经整整两天了。 按照工厂里那些真假难辨的传言,脑立通的这项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被带走的工人通常在一两天内就会被送回上岗。 上工时间,旁边那个属于木员的工位依旧空着,安静得令人不适。 流水线的轰鸣依旧震耳,但少了木员偶尔压低声音带着点小抱怨的絮叨,庄宴只觉得这车间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压抑,连空气中漂浮的金属和化学药剂混合的味道,都更加让人头晕目眩。 他机械的将□□对准传送带上的药剂瓶,“咔哒”一声,又一个瓶盖被严丝合缝地钉上。 就在这重复的动作间隙,车间主任那谄媚到近乎变形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传来,穿透了机器的噪音:“都停一下!手上的活儿先放放!上面的大领导来视察指导,都给我打起精神,别给咱们车间丢人!” 话音未落,主任已经扭过肥胖的身躯,对着门外瞬间切换成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脸,几乎是以一种滑行的姿态谦卑都向前挪动,亲手拉开了沉重的车间大门。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面料昂贵西装的中年男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踏入车间。他面容瘦削,线条冷硬,眉尾一颗深色的痦子在他不苟言笑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庄宴依循规矩,和其他工人一样垂首站立,姿态恭敬,木然的像一个低能机器人。然而,他低垂的眼帘下,眼角的余光牢牢锁定了这个陌生的身影。 当这位被主任称为“陈老师”的大领导步履从容的走过他身边,在短暂却被无限拉近的距离内,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冰冷粘稠的胶水悄然拂过皮肤般的恶寒,猝不及防的沿着庄宴的脊椎攀爬而上。 这张瘦削而刻薄的脸,有一种模糊却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更让庄宴心头警铃大作的是,他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捕捉到了一丝细微却又带着明确针对性的恶意。 这恶意并非均匀的散布在所有工人身上,而是像一道射线,专门掠过他所处的这个方位,在他身上做了短暂的停留。 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呼吸放得更轻,全身的肌肉都调整到最松弛无害的状态,完美的将自己融入了背景,成为流水线旁一个毫不起眼的温顺的“零件”。 领导身后,紧跟着三名装扮统一的随从。他们身着黑色制服,帽檐压得极低,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就在庄宴用余光谨慎地扫视这群人时,其中一名身形略显纤细的黑衣人,极其迅速的朝他这边偏了一下头,露在口罩外的那双灵动的眼睛飞快的眨动了一下。同时,那人垂在身侧、被衣袖稍稍遮挡的手,极其隐秘的做了一个快速搓捻手指的动作。 “钱”。 庄宴惊讶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况思荣!竟然是她!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混迹在脑立通高层领导的随行人员队伍里?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他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恭顺,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眼神交汇从未发生。 领导在庄宴旁边的空位前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个空着的工位,声音平淡无波:“这个人呢?” 车间主任立刻像被上了发条一样,小跑着上前,毕恭毕敬的翻动手中的名单,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报告陈工,这人叫木员,就在这一批的改造名单里,按时间算,应该……应该快回来了。” “嗯。”被称作陈工的领导微微颔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改造完成后,尽快安排上岗,生产进度不能耽误。” “是是是!一定一定!请领导放心!”主任点头哈腰,几乎要把腰弯到地上。 视察的队伍很快离去,车间大门重新合上。 庄宴刚暗自吐出半口憋着的气,还没来得及细想,刺耳尖锐的集合哨声便如同利刃般划破了车间的喧嚣,反复回荡。 “全体都有!立刻!马上!到大广场集合!领导要训话!动作快!” 黑压压的工人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带着麻木的匆忙,从各个车间门口涌出,汇成一股灰暗的人流,向着中央大广场蹒跚而去。 队伍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才在呵斥声中站成一个勉强算是方阵的形状。 庄宴抬起手臂,遮挡着周围合金建筑在正午阳光下反射出的刺目光芒,同时冷静的评估着这座庞大园区的真实规模。 目之所及,工人数量大概也就几百人,其中还明显混杂着一些动作更为僵硬的机器人。就这么点劳动力,却能支撑起如此惊人的产能输出,其背后对每个工人极限压榨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方才在车间里见过的那位领导,此刻正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出地面不少的演讲台上。陪在他身边的,正是当初庄宴入职时,在那个简陋办公室里见过、并拒绝了他工程师申请的领导。 两相对比,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安静!都给我安静!”工厂领导拿着一个旧喇叭,声音失真却充满威吓,“今天,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了我们脑立通的首席技术研发师——陈飞华老师!莅临我们生产一线指导工作!这是大家的荣耀!鼓掌!” 台下响起了参差不齐、带着些疲惫与茫然的掌声。 庄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敏锐的注意到,那些已经接受了改造、平日里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假人”员工,此刻竟像是被统一输入了某种程序,脸上焕发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近乎狂热的虔诚,鼓掌的动作整齐划一,力道十足。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然后定格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木员。 他回来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没有回到工位? 台上,姓陈的研发师开始了他的演讲,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播开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煽动性: “想不想发财?想不想过上好日子?”他高声问道。 “想!!!”台下,尤其是那些改造后的工人,发出了狂热的回应。 “想发财,就得干活!拼命干活!往死里干活!” “是!!!”回应声更加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 “告诉我,人前显贵,需要什么?” “人后受罪!!!”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齐声回答。 “没错!”陈工满意地点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诱惑力,“工厂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努力的人!工厂,将会给予你们最大的支持,与最丰厚的回报!” 听到这句充满蛊惑性的话语,庄宴心中冷笑连连,他知道,好戏要来了。 “现在!”陈工手臂一挥,“我在这里,代表研发部和工厂管理层,正式宣布一项重大决定!” 广场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还未接受改造的工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眼中混合着期待、怀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从即日起!只要年龄低于四十五岁,通过基础体检合格的员工,无论你是纯人类,还是半机器人——”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无需等待!无需竞争!只要你们自愿报名,全部!都可以免费接受最新的升级改造!” 死寂维持了大约两三秒钟,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这难以置信的消息。 随即,狂热的欢呼、尖叫和几乎要拍烂手掌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彻底淹没了整个广场。 庄宴站在原地,身体随着人群微微晃动,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冰。 他清晰的看到,那些平日里对“改造人”敬而远之、甚至在背后偷偷表示恐惧的人类工人,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眼中闪烁着对巨额财富和所谓“进化”的极致渴望。 他甚至看到了同车间那个曾私下里对他说起改造就脸色发白的工人,此刻也在声嘶力竭地叫好,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恐惧。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的炙烤着大地,温度不低,庄宴却只觉得一股阴寒彻骨的气息,从脚底顺着脊柱直窜头顶,让他几乎要打起冷颤。 把这么多人快速改造成失去情感、只知道高效工作的“假人”,脑立通,究竟想干什么? 集会终于结束,人群如同退潮般散开。庄宴目光锁定前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他连喊了几声“木员”,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前方的人影没有丝毫停顿,步伐僵硬而匀速。他不得不小跑几步,一把拉住木员的胳膊,强行让他停了下来。 “?”木员缓缓地、极其机械地转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庄宴,昔日那双总是闪着灵活光芒、带着点小机灵和旺盛生命力的眼睛,此刻已被一片死寂的、毫无波澜的灰白所取代,看不到任何属于“木员”这个人的痕迹。 “木员,是我,庄宴,还认识我吗?”他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再次试探。 “……” “改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换了个问题,仔细观察着对方的任何一丝细微反应。 “……” 无论他问什么,关心,试探,还是提及过去的记忆,木员都像一尊彻底失去了语音接收和反馈功能的劣质木偶,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庄宴心中那股寒意更重,他趁著四周无人特别注意,快速而隐蔽地检查了木员的手臂、脖颈等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任何明显的缝合创口或植入物的痕迹。 他踮起脚尖,假装帮木员整理了一下衣领,手指却迅速而轻柔的拨开他后脑勺的头发。 果然,一道长约十厘米、缝合痕迹尚新、边缘还微微渗出些许透明组织液的手术疤痕,就隐藏在那浓密的发丝之下。 果然是脑部手术…… 庄宴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 脑改造…… 记忆里父亲曾从事类似的工作,通过技术为脑死亡的病人进行脑内工程搭建,使其可以恢复人脑思维。 偏偏是大脑,和父亲生前的专业高度重合,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父亲当年在这个工厂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的死亡,和这项技术,还有这个姓陈的,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触碰到了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或许是某种残留的本能防御机制被触发,木员猛的挥动胳膊,一股完全不符合他原有体格的巨力传来,庄宴猝不及防,竟被推得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改造后的身体力量,竟然可以强化到这种地步。 “这该死的改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庄宴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抑制的惊怒。 就在这时,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如同断电机器人般毫无反应的木员,在清晰地听到“改造”这两个字的瞬间,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在挣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 他动作僵硬的从贴身内衣一个自己缝制的暗袋里,抠出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破损,字迹因湿漉而晕开变得歪扭模糊的纸条,用尽全身力气塞进了庄宴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中。 做完这个动作,他眼中那微弱的光芒瞬间熄灭,身体停止了颤抖,又恢复成了之前那种彻底的麻木状态,然后毫不犹豫的挣脱了庄宴的手,迈着僵硬的步伐,径直朝着厂房方向走去。 庄宴迅速将手收回,借着身体的遮挡,展开那张带着体温和湿气的纸条。上面是木员那缺笔少画、如同孩童涂鸦般的字迹,勉强可以辨认: “改造危险救救我” 没有任何犹豫,庄宴指尖用力,将纸条揉成一团,在经过车间门口那个嗡嗡作响的碎纸机时,手腕一翻,纸团便悄无声息地落了进去,瞬间被切割成无法辨认的碎片。 木员……他还残留着一丝意识吗?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起,就被庄宴强行压了下去。 不,不能多管闲事。 调查父母死因的事上已经是危机四伏、如履薄冰,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死。 他不能再节外生枝。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木员选择了这条路,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尊重。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曾经鲜活、如今却只剩躯壳的背影,默默地道了一声歉。 你的求救,抱歉了。 下午的工作时间过去大半,车间主任再次推门而入,这一次他满面红光,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喜事。他先是装模作样都巡视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流水线前,拍了拍手,示意大家注意。 “今天,咱们装配车间,出了一件天大的喜事!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得意,目光转向如同雕塑般站在原地的木员。 “我们车间的木员同志!在经过最新的升级改造后,表现出了极高的潜力和适应性!已经被研发部看中,破格提拔到7厂——咱们脑立通的核心厂区!担任装配总部的管理员!”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工人们投来的惊愕和羡慕的目光,然后才掷地有声地宣布: “从今往后,木员的日薪是——五百!五百人头币!” “五百?!” “我的天!” “真的假的?” 惊呼声、吸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在车间各个角落响起,如同平地惊雷。 五百人头币!那是许多普通工人辛辛苦苦、忍受责骂、透支健康工作十天才能赚到的数目! 车间主任走到木员身边,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那姿态与往日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刻薄模样判若两人,脸上堆满了欣赏甚至带着点巴结的笑容:“小木啊,以后到了7厂那边,可别忘了咱们装配车间这些老伙计啊,有机会得多多提携!” 木员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空洞,对于这翻天覆地的身份变化和巨额薪资,没有流露出半分喜悦或者激动,仿佛主任口中那个一步登天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而且,我听说啊,”主任转过身,面向所有工人,声音充满了蛊惑力,目光尤其在几个像庄宴这样年轻的工人脸上扫过,“研发部最新的改造技术,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所有接受改造的工人,都有极大的机会,被激发出更高的潜力!尤其是——” 他拖长了音调,一字一顿的说:“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 这句话,就像一滴冷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引起了剧烈的反应。 车间里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兴奋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庄宴立刻在脸上堆砌出恰到好处的神情——混合着强烈的羡慕、一丝不甘人后的急切,以及对那五百日薪毫不掩饰的渴望,完美的扮演着一个被巨大诱惑击中的年轻工人。 可惜他的眼底冷的像冰。 用金钱和地位作为诱饵,剥夺人的情感、自由意志,甚至可能是部分记忆与人性,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改造成只知道高效运转、绝对服从的生产零件。 这种违背人性的东西,也敢光天化日之下宣扬! 木员在那位来自7厂的培训员带领下,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工位上那点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面无表情的离开了装配车间。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庄宴一眼,也没有对任何昔日的同事流露出丝毫告别之意。 只是在踏出车间大门前,庄宴似乎感觉到,他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微乎其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那空洞的眼神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那么一刹那。 那一眼,过于短暂,难以捕捉其中含义。 7厂,核心研发区…… 那里不仅存放着老头急需销毁的个人档案,很可能也隐藏着“改造”技术的秘密,甚至……极有可能与父母当年从事的研究,与他们那场疑点重重的意外事故,有着最直接最致命的关联。 今晚就去,刻不容缓。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假天门(四) 第13章 假天门(五) 夜色如墨,浓重的笼罩着脑立通园区。 庄宴像一道贴地游走的影子,灵活的穿梭在建筑物的阴影中。 他必须小心,园区里的监视器无处不在,不仅要避开主干道上那些匀速滑行发出微弱嗡鸣的扫地监控机器人,还要时刻警惕着厂房顶部那些如同红色眼睛般、缓慢转动着的无死角摄像头。 每一次探照灯的光柱扫过,他都得迅速将自己卡入墙壁的凹陷处或废弃设备的背后,心率在紧张中极速飙升。 潜入7厂的难度远超他的预期。他原本以为可以像在其他区域那样,找到某个通风管道或者后勤通道,但7厂的外墙光滑得几乎无处着手,仅有的几个通风口都加装了带着倒刺的防护网。 他像一只壁虎般贴着墙根移动,试图寻找其他入口,但除了那几个高悬在至少四五米之上、紧闭着的窗户,以及正面那扇需要门禁卡、且有保安亭把守的合金大门外,竟再无他路。 “真是铜墙铁壁……” 他暗自咬牙,目光落在不远处几个被丢弃在垃圾桶旁边用来装大型机械零件用的硬纸板箱上。 诶? 他耐心等待着一组巡逻保安走过的间隙,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拖过两个最大的纸箱,将它们粗糙地套在身上和头上,只留出一条狭窄的视野缝隙。这伪装拙劣得可笑,但在昏暗的光线下,远远看去或许能勉强伪装成一堆被风吹动的垃圾。 他调整着呼吸,利用纸箱的掩护,以一种滑稽又心酸的“之”字形路线,借助每一个花坛、每一个路灯杆作为掩体,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7厂正门侧面的一个视觉死角挪动。 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生怕哪个摄像头突然转向,或者哪个保安心血来潮往这边多看一眼。短短几十米的距离,感觉像是走了一年,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 终于,他成功蹭到了7厂大门旁一个监控探头的正下方死角区域。背靠着冰冷的大门,他迅速脱下累赘的纸壳,掏出老头给的门禁卡。 绿灯亮起,厚重的合金大门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庄宴泥鳅般迅速侧身钻了进去,大门在身后悄然合拢,将保安来回扫视的视线隔绝。 7厂内部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微光。与其它厂房相比,这里更加空旷,高耸的穹顶下,停摆的巨型机械黑沉沉的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重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制剂的气味。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紧贴着墙壁,利用月光从高窗洒下的有限光亮,辨认着方向,沿着记忆中老头描述的路线,向着通往二楼的消防楼梯摸去。 托那些极度注重“**”的领导们的福,二楼办公区域的监控探头果然大量回避了走廊和办公室门口的范围,这为他的行动提供了宝贵的掩护。他像一只瘦猫,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迅速找到了那间标着“行政办公室”的房间。 隔壁档案室的门锁是老式的机械锁,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走廊尽头没有任何动静后,才从工装裤的暗袋里掏出一根白天从焊接部顺来的、质地坚硬的细铁丝。 他熟练地用牙齿配合手指,将铁丝前端弯折成一个精巧的“丫”形钩状,然后屏住呼吸,将铁丝缓缓探入锁孔。 “还挺难搞……”他嘴里嘀咕着,手上动作不停的继续捅咕。这还多亏了以前方块区的一个老赌鬼,跑到他家隔壁的大保健偷东西,一根铁丝撬开人家的门后发觉大保健的壮汉老板正怒目圆睁的盯着他。 庄宴偷偷把被揍的奄奄一息的老赌鬼拖回了家,拿一瓶低劣补糖药剂吊住了命。老赌鬼醒来后把庄宴家所有的食物扫荡一空,作为交换,这个吃饭的“手艺”就教给了他。 虽然庄宴当时很看不上这门“手艺”,但现在他反而有点庆幸了……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锁,开了。 庄宴舒了一口气,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人后,才闪身进入。 档案室内弥漫着文件和陈旧木材的味道。他没有浪费时间,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桌面上摆放着一台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 启动电脑,屏幕亮起,需要密码。这难不倒他。 他回忆着平日里观察到的、那些管理人员习惯性设置的简单密码规律,尝试输入了几个工厂相关的数字和字母组合。 在第三次尝试时,屏幕解锁了。他快速找到存放员工电子档案的磁盘,按照老李头提供的模糊信息——大致年龄和姓氏首字母,开始检索。 符合条件的有五份文件。 麻烦的是,老李头只说了自己的姓氏和大概年龄,却没记住他那长得离谱的工号。 庄宴只能耐着性子,点开每一份文件,对着上面那张或年轻或模糊的一寸照片仔细辨认。当他终于找到那张即使年轻几十岁、眼神里也带着同样畏缩神情的面孔时,他毫不犹豫地移动光标,选择了“永久删除”。 做完这一切,他正准备起身,衣角挂到了桌下一个半开的抽屉把手,“哐当”一声脆响,抽屉被他整个带了出来,里面的杂物散落一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庄宴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肌肉紧绷,几乎要僵在原地。他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门外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 几秒钟过去,外面依旧一片死寂。他刚想松口气,一阵突兀的、如同钢针穿刺般的剧痛猛的刺入他的太阳穴! 这疼痛来得猛烈而诡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大脑皮层里粗暴地翻搅拉扯。他闷哼一声,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怎么回事……旧伤复发了?还是……”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这阵不适。疼痛似乎有所缓解,但一种莫名的被牵引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他强忍着不适,弯腰准备将地上的东西捡起归位。 一张闪烁着特殊金属光泽的卡片贴在地上。 他捡起来,触手冰凉,质地坚硬。 “竟然是合金的……”他低声自语。卡片上清晰地喷印着——“研发部通行卡”。 研发部?老李头确实提过研发部就在7厂内,可他刚才在一楼并未发现任何标有“研发部”字样的入口或通道。难道…… 一个念头闪过,他强忍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头部不适,开始在办公室里仔细搜寻。 墙壁、书架、文件柜……他用手轻轻敲击,试图听出空洞的地方。当他走到档案室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近那一排厚重的档案柜时,头部的刺痛感竟然再次加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柜子后面强烈地吸引着,或者说排斥着他的靠近。 他忍着剧痛,仔细观察这排柜子。 它们与墙壁的接缝似乎过于整齐,而且……他试着用力推动其中一个柜子,纹丝不动。 但他发现柜子底部似乎有微小的滚轮痕迹。他沿着墙壁摸索,在墙角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微小的、与墙漆几乎融为一体的感应区。 庄宴试探性地将那张刚刚捡到的合金卡片贴了上去。 “嗡……” 一阵低沉的电机运转声响起,那两排看似紧密靠在一起的档案柜,竟然向两侧缓缓滑开,露出了后面一条向下延伸的,幽深的人字形楼梯! 声控灯应声亮起,照亮了向下的台阶。 “难怪门口积灰,室内却干净……原来真正的通道在这里。” 庄宴心中凛然。 他探头看了看,一条岔道明显通向隔壁的办公室,另一条则深入地底。 “这条是通往哪里的?研发部吗?”他的心跳难以自抑的变快,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向下的阶梯。 楼梯盘旋而下,深不见底。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他极轻的脚步声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让他感到极度不安的是,这一路下来,他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保安或者值班的研究员。 这种反常的寂静,比荷枪实弹的守卫更让人毛骨悚然。他更加谨慎,每一步都落得极轻。下了大概十几分钟,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面前是一扇厚重得超乎想象、看不出具体材质的金属大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刷卡器镶嵌在墙上。 他再次拿出了那张合金卡片。 “嘀——” 伴随着一声清晰的锁扣弹开声,厚重的大门缓缓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 庄宴一个箭步躲到门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门内。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咬了咬牙,将工服外套脱下,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然后侧身闪了进去。 脚下是光洁冰冷的瓷白色地砖。就在他踏入的瞬间,门内墙壁上五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像被同时唤醒的捕食者,红色的指示灯猛地亮起,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门口! 庄宴伸手将衣服裹紧,立刻就想后退。 然而下一秒,那些摄像头上的红光,又毫无征兆的,齐刷刷的熄灭了。 整个空间再次陷入黑暗与死寂。 他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其他动静,他才敢稍微放松,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看清这是一个极其宽敞、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大厅。 他不敢打开大厅的主灯,只能沿着墙根,像壁虎一样缓慢移动。 很快,他摸到了一扇虚掩着的木门。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似乎是一个独立的房间。 他闪身进去,立刻反手将门关上,背靠着门板,稍微平复后,他摸索着在墙上找到了开关,按了下去。灯光亮起,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房间中央,数个高大的圆柱形玻璃培养罐直通天花板,里面注满了淡绿色的粘稠液体。 而最中间的那个培养罐里,悬浮着的……一颗剔透的人类大脑浸泡在其中,突突的跳动着,紫色的脑神经和红色的血管如树枝交错蔓生,连接着无数细小的管线,这些管线最终汇入房间角落一台正在运行的电脑。 电脑屏幕上,雪花点不停地闪烁跳动。 这是……什么东西?! 庄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才发现房间另一侧摆放着一个大型的手术操作台,旁边陈列着各种闪着寒光、造型奇特的手术器械,一旁还摆放着一个档案盒。 这里应该就是进行“改造”手术的地方。很简陋的手术室,这种环境下进行手术,伤口一定会发炎脓化,难怪木员后脑的刀口还在渗组织液。 庄宴勉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与恶心,将台子上的档案盒拿到了手里,用随身的裁纸刀小心割开了档案盒上的密封条。 里面只有薄薄几张纸。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略微泛黄的照片。 庄宴瞳孔紧缩,照片上的两个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一旁的名字写着:庄元江/齐雪莱 看着这暌违已久、只能在模糊记忆中搜寻的面容,庄宴的眼眶不受控制的酸涩起来,冰冷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抚过照片。 家里没有父母遗留的照片,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们的样子了。 父母的档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已经发现了他,拿这个档案盒钓他上钩? 不管怎么样,脑立通都不能继续再待下去了,他要尽快查明父母死因后离开。 他定下心,迅速浏览其他纸张的信息。 大部分都是常规记录,但有两个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是“职位”一栏,写的并非他记忆中父母提到的“工程师”,而是“脑计划研发员”。二是档案末尾,多出了一项他在其他员工那里没见过的指标监测。 “脑波动……是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那个玻璃罐。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那个大脑搏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些? 就在这时—— 一声经典的电脑开机提示音,突兀的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庄宴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向着传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原本闪烁着雪花的屏幕上,缓缓的显现出了一行字: [你好呀,庄宴≡ω≡] 庄宴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被人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脖颈,这里居然还有人? 他看着一览无余的实验室,心里发凉,这个人居然还知道他的名字! “什么人?出来!”他压低声音喝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 如果这是工厂的人,那他今晚大概是要凉在这儿了。 屏幕上的字迹变化了,像是感知到了他的恐惧。 [别紧张,我不会举报你的] [你今晚能顺利进入这里,是因为我把保安和研究员都调走了] 庄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近电脑,目光一刻不停的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你是谁?”他沉声问道。 [他们叫我总研究员] [你也可以叫我——大脑ヽ(??▽?)ノ] 庄宴猛地回头,再次看向玻璃罐中那个跳动的大脑,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感攫住了他。汗毛一根根竖起。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生物,居然拥有与人交流的能力?是程序还是有人在背后远程操控? [请不要直视我的本体,我有些害羞 〃?ω?〃] 庄宴一面觉得惊骇,一面又有些无语,心想你个大脑居然还会害羞。 大概是他汗颜的表情太明显,屏幕上的字又开始变换起来。 [请不要因为我的存在超出你的认知,就否认我是一个个体的事实,我有思想和情感,害羞的情绪是脑之常情 ( ̄へ ̄) ] 思想?庄宴垂着眼,试图用问题来掩饰内心的惊讶。 “大脑对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之前没有见过吧。 屏幕上先是出现了一个(???*)?,随后又变成了≡ω≡。 [我们确实没有见过,但我的某一个神经分裂体见过你] [他是你的朋友,我通过他,看到了你的脸,知道了你的名字] “木员?”庄宴立刻想到了他。 [或许是叫这个名字吧?我的分裂体太多,每天需要我的指示来行动,我太忙了(~ ̄▽ ̄)~ ] 雪花屏短暂地变成了邃蓝色,一个硕大的得意表情占据了屏幕。 庄宴无法理解这个东西在嘚瑟什么,他压下吐槽的**,抓紧时间追问:“他被改造了,这个改造和你有关吗?” 大脑似乎对庄宴没有像其他员工那样表现出崇拜感到些许不满。 [改造——] [当然是我的杰作啦!\(^o^) / ] 它的得意几乎要溢出屏幕。 [这间屋子的研究员,把我的脑神经末梢,塞进那些笨笨的员工脑袋里,我就可以控制他们的行动啦!是不是很厉害!] 杰作?把活生生的人变成行尸走肉也配称杰作。 庄宴心中冷笑,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故作好奇的问:“那被改造的人,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不能哦,进化是不可逆的!(。???)ノ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更高级的阶段!科技,是不允许倒退的!] 果然…… 庄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他理智的知道,木员恢复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庄宴竖起一根手指,“你为什么要放我进来?你认识我?或者认识庄元江吗?” 屏幕上忽然快速地闪动了几下雪花,仿佛在计算这到底是几个问题。 [不知道] [当你靠近研发部时,我的意识告诉我……] [你的权限……高于那些研究员,也……高于我(⊙?⊙) ] 权限高于它? 他从未接触过任何与大脑有关的东西,除了父母…… [至于庄元江,我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 ̄︶ ̄)︿] “什么意思?”庄宴皱了皱眉,追问。 大脑却不愿意再多说了。 地下无法感知时间,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至于父母的事,等下次溜进来再问这个大脑吧。 “我要走了。”他一边说,一边警惕的朝门口移动。 [你要走了吗,庄宴 (?;ω;`) ]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好的,再见。和你交谈很愉快,期待下次见面ヾ( ̄▽ ̄)Bye~Bye~] 愉快?庄宴眼珠一转,既然这个玩意儿说他的权限很高。 那么……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笑容。 “既然很愉快,那……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个小忙呢?” [当然可以!(??????)?? ] 庄宴轻轻勾了勾唇角,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那你可以把……和我的聊天记录,还有我进入7厂的所有监控记录,都删掉吗?” 屏幕闪烁了两下,浮现出几个大字。 [权限指令生成] 而后又被大脑的信息覆盖。 [乐意效劳!包在我身上!(≧?≦)?]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假天门(五) 第14章 假天门(六) 将实验室和档案室全部复原完毕溜出7厂时,天上的星星还在闪烁。 混入人群的庄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在宿舍楼死角蹲了三个小时才等到宿管开门,寒风中差点冻到一命呜呼。 他边搓手边往11厂走,脑中回顾着在7厂得到的信息。 在和大脑交谈时,父亲的信息被可以规避了。 这个自大的生物在研发部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想来也不会背叛把它奉若头领的工厂,问它点小事还行,其他的东西套不出来倒也在意料之中。 之前问老头有关父母的事,他总是三缄其口,昨晚在实验室,父母的档案又被大喇喇的摆在台子上,就像等着他去看一样。 会不会已经有人发现自己在调查那些东西? 庄宴神色纠结,决定等拿到老头那里的消息后,再做打算最稳妥。 实在危险,就走为上策。 接连两天一夜的神经紧绷和体力消耗,让庄宴感觉头脑发胀。 今晚必须找机会问问那位机械师,他消息灵通,见多识广,说不定见过类似“脑改造”的技术。 口袋深处,从档案里小心翼翼裁下的父母照片紧贴着胸口,在寒风中给予他一丝微弱的的温暖。 这不得不感谢实验室的打印机。 木员离开后,工作时更显得枯燥劳累,庄宴机械的重复着手上的动作,麻木的听从主任的训话和洗脑,仿佛彻底忘记了昨夜的事,重新变回那个唯唯诺诺的普通流水线工人,完美的融入了背景之中。 夜晚回到宿舍,连续高强度运作的身体疲惫不堪,他几乎是摔在床上的,眼皮沉重得立刻就能睡着,好在脑子里仅剩的那点洁癖意识发挥起了作用,强迫他拖着行尸走肉的身躯进了洗漱间,大冬天冰凉刺骨的水冲洗在背上,激得他骨头缝都在发痛,他一边咬牙揉搓头发,一边怒骂王八蛋老板黑心烂肝脏肺,连点热水都舍不得给通。 凉水洗跑了脑袋里的瞌睡虫,庄宴趿拉着拖鞋一脚踢开了地上某个室友的酸臭工服,径直斜靠在床上打开了储备机。 今晚园区的网络似乎不太稳定,他登录了三遍才成功进入信息天堂。喵喵头像消息提示的红点累积到了99 ,点开一看,好家伙! 除了喵喵各种角度的可爱睡姿、玩毛线球的动态抓拍,居然还夹杂着几张机械师本人的照片——有侧身调试仪器的专注模样,有抱着喵喵对着镜头略显僵硬的微笑,甚至还有一张疑似45度角仰望天空的“帅照”,背景虚化,光线考究,一看就是精心设计过的。 好自恋的家伙…… 庄宴忍不住轻笑出声,指尖在屏幕上敲打。 [9568:喵喵今天好像又圆润了点,你是不是又偷偷给它加餐了?还有,你的照片……嗯,很有个性。]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那边就有了回应。 [喵喵:你终于上线了!我还以为你累死在工厂了!] [喵喵:喵喵是毛发蓬松!才不胖!] [喵喵:至于照片……楚豫说偶尔需要展示一下机械师的良好形象。] 庄宴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和表情包,仿佛能看到网络那头机械师笑眯眯的样子,连日来的阴郁心情似乎被驱散了一点。 [9568:是是是,挺良好的。对了,说正事,你知道脑波动率是什么吗?] 扶光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把客人安排到一层的客房后坐下休息。看着屏幕上的消息,他愣了一下,心想楚豫不是说可以用美色诱惑吗? 怎么对面这么敷衍? 他不但用了自己的,还用了喵喵的,角落的心率图却依然毫无变化呢,看到上面稳定的波浪后突然感觉心里凉凉的。 还真一点不为这张脸动心啊? 冷漠的家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很喜欢吗? 庄宴等待半晌,耐心即将耗尽时一条哀怨的信息发了过来。 喵喵:你小子把我当词典吗? 他看着这条幽怨的消息笑了一下,下意识软和了态度,吹了个彩虹屁过去。 9568:这不是您机械师见多识广嘛,小弟只能请教请教你了。 扶光本来也只是说笑一句,他快速在数据库里搜索相关信息,还问了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行还好机械师们都是夜猫子,都回复的很快。 喵喵:脑计划我知道的不多,应该和以前一种脑类进化实验有关,但这种实验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禁止了,所以我也没见过。 喵喵:脑波动率则和心率相似,是靠图像反映人体的一种监测手段。主要检测人脑的活跃度和信息处理强度,波动率越高的人越聪明。 喵喵:你总问我大脑有关的事情,是和你之前在工厂遇见的东西有关吗? 庄宴盯着屏幕上的字陷入沉思,瞳孔在微小的颤动着,眼珠有着不明显的游移。他正专注的盯着机脑屏幕,眼角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侧方似乎多了一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微微一瞥,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一张人脸,青白的,死寂的,毫无征兆的贴在他的颈侧。庄宴几乎能感受到那张僵直的脸喷出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那双眼珠正贪婪地、一眨不眨地窥视着他屏幕上闪烁的内容,嘴角还挂着一抹凝固的、充满恶意的笑容,活像一个画残了的纸人。 心脏像被放在液压机下紧缩后又被压爆,他吓得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条件反射的按灭了机脑,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窒息。 理智被强硬的拉回脑中,庄宴勉强平息狂乱的心跳,定睛一看,是某个很没分寸的室友。 似乎发觉无法再偷窥庄宴的屏幕,这个中年人像没上油的扳手拧螺丝一样,直起腰的姿势都存在一卡一卡的顿感。 该死,这些人不是没有自主意识吗?怎么还能搞偷窥呢?还是说…… 他忽然回想起研发部的那只“大脑”,它说能操控这些人的行为,会不会是它搞的鬼? 面色发青的中年人一摇一晃的走进了洗漱室,徒留庄宴一个人铁青着脸坐在床上,胸膛还在不规律的起伏。 他重新打开机脑,投影对面的扶光无知无觉的又发了两条消息。 [喵喵:怎么又不说话了?没事吧?] [喵喵:马上新年了,听说尖角区有烟花会,特别热闹。到时候我去找你,我们一起溜出去看看?] 后面跟着一张喵喵大张着嘴哈气的图片,活像一条赖皮蛇,图片上还配着字——不许拒绝! 看着喵喵傻乎乎的表情和机械师的邀请,庄宴心里难得的泛起一丝暖意和涟漪,他试着回复: [9568:听起来不错,不过工厂管得严,恐怕……] 消息一直在转圈,最终发送失败。他退出界面一看,网络已彻底断联。 奇怪,此前脑立通的网络信号一直非常稳定,来到这里快三个月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三个月的频繁线上交流,让他对那个网络另一端的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依赖感,但这种感觉刚冒头就被他强行压下。他自嘲的笑了笑,收起机脑,决定明天再试试,可别让机械师到时候白跑一趟。 灯火通明的研发部 两个三角脑袋的机械保安凑在监控机脑的屏幕前,四只黑豆眼流露出人性化的困惑,盯着屏幕里的东西发直。 一个印刷着蛞蝓粘粘胶的大纸箱子长了腿似的在马路上狂奔,还灵活的躲开了大部分监视器,导致它在监控录像中频闪出现,像可以瞬移一样。 一觉起来,窗外漆黑夜色中瓢泼大雨飞落,眼瞅着近至年关,在工位上忙碌的庄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趁着吃饭联系到了老头,打算今晚从他嘴里得到消息后就把人送走。 下工时雨依旧没有停,庄宴从车间门口抽了一把雨伞后匆匆跑到室外,刚撑开,就发现伞面有个巨大的裂口,雨水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将他额前的黑发彻底淋湿,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的额头上,更衬得眉眼漆黑,皮肤有种透明的质感。 路上行人不少,基本都向食堂聚拢,下雨天外出溜达的人很少,这也大大方便了他和老头实行计划。等他冒雨跑到约定地点时,老头已经在等候了。 看到庄宴的身影穿透雨幕走近,老头明显松了口气,讨好地笑道:“来了来了,我还担心这天气,你不来了呢……” 庄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平静无波:“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他声音不高,在雨里有些模糊不清。 “从这里爬出去,顺着一条水泥小路一直走,可以直达蛞蝓车站。” 他从兜里掏出三张十元钞票递给老头,“出去先找东西把脸遮住,这个钱拿去买票。”蛞蝓列车站如果使用身份证买票,票价很低,可身份证使用很容易被系统检测到并且上报,为了避免工厂发现后的追查,还是直接花三倍价格买票比较合适。 老头眼睛一亮,连忙将钱塞进口袋中,搓着手连连道谢,转身就想往那个破洞里钻。就在他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去的刹那,一只冰凉的手如同铁钳般猛的扣住了他的肩膀! 老头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掰了回来,摔在泥泞的地上。他惊恐的抬头,对上庄宴俯视的目光。 雨水中,青年那张脸美得近乎妖异。湿透的黑发贴在颊边,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皮肤苍白,唇色却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异常殷红。尤其是那双眼睛,平日里刻意伪装出的温顺怯懦荡然无存,此刻只剩下冰冷,里面翻涌着压抑已久的疯狂与狠戾。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庄宴的声音很轻,却比这冬雨更冷,“把你知道的关于我父母的事告诉我!” 老头吓得浑身发抖,试图挣扎,却发现那只看似纤细的手力量大得惊人。“我……我知道的真不多!没什么用的!” 庄宴蹲下身,另一只手从后腰摸出一根锈迹斑斑却磨得异常尖锐的长铁钉,冰冷的钉尖缓缓抵上老头颈侧脆弱的皮肤,微微下压,带来刺痛和死亡的威胁。“我耐心有限。”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在这阴森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把你知道的,一字不落的说出来,否则,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吧。” 老头吓得几乎失禁,瞳孔放大,死死盯着那根锈钉,仿佛已经闻到破伤风菌和死亡的味道。 “我说!我说!别杀我!”他尖声叫着,将钉子推远了一些,“我是知道的真不多。”他顿了一下,把身子从洞里拔了出来,“当时你父母虽然名义上是维修机器的,但我们都知道他俩在工厂里地位很高。” “连研发部原来那个领导对他们俩都很恭敬的。”他回想起曾经那位在他们面前高高在上的研发师毕恭毕敬的为庄工夫妇二人端茶,“我们背地里都觉得他们背景肯定不一般。” “说重点!”庄宴手中的钉子又进一分。 “大……大概是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的晚上,”老头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我……我那时就想偷点东西跑路,半夜摸进了7厂,想找档案室……结果眼神不好,走错了路,撞进了一间我从没去过的密室……” 他的眼神陷入回忆的恐惧,“我躲在门后,看见……看见当时还是助手的陈老师——就是现在研发部那个陈飞华!他站在那里,旁边是保安……地上……地上躺着两个人,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庄宴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 “虽然脸……脸已经看不清了,但我认得那身衣服,认得那背影……就是你父母啊!” 老头带着哭腔喊出来,“他们根本不是第二天才出意外死的!在那之前,在那间密室里,他们就已经……就已经没了!” 所以,所谓的卷入机器,所谓的意外……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所以,当年他抱着父母支离破碎的身体,那些工厂的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并非同情,而是掩盖真相的心虚! 所以,他要求重新验尸,就被恶劣的威胁! 庄宴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雨伞掉在地上,泥水溅脏了他的裤脚。失魂落魄,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老头见状,连滚带爬的又想往洞里钻。 然而,庄宴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再次响起,冰冷刺骨:“我让你走了吗?” 老头僵在原地,恐惧的回头。 只见庄宴缓缓直起身,雨水顺着他精致的脸颊滑落,像是冰冷的眼泪。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深不见底,里面是汹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恨意与杀机。他从随身携带的、用防水布包裹的包里,取出一封牛皮纸包裹的信。 “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他走到老头面前,将信塞进对方颤抖的手里,“把这封信,投到车站旁边的公共邮箱里。” 老头捏着信,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 庄宴一把握住老头蠢蠢欲动的手,“一封家书而已,没必要打开,现在在下雨,里面的字晕了就不好了。” 陌生的恶意和杀意澎湃的涌动,这个面若好女的青年,在极力的披着正常的人皮,内里已经翻涌起血海苦水。 老头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攥住信封,像是握着烧红的烙铁,连滚带爬地钻出墙洞,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夜和荒草之中。 墙外的老头,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沿着庄宴指示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直到远远看见车站昏黄的灯光,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寒冷和恐惧让他瑟瑟发抖,他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蜷缩起来。 惊魂稍定,他摸到了怀里那封硬邦邦的信。对庄宴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卑劣的好奇和报复心取代。“妈的,小兔崽子,敢威胁我……”他啐了一口,鬼鬼祟祟的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借着车站远处传来的微弱光线,他快速浏览着信纸上的内容。越看,他的脸色越是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 他手忙脚乱地把信纸塞回去,胡乱粘好封口,连滚带爬地冲到车站旁的邮箱前,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信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邮箱上,大口喘息。 如果这封信捅到上面,工厂出了问题会不会追查,追查到他怎么办…… 一个恶毒却更安全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他贼眉鼠眼的再次确认周围,然后溜达到车站旁一个投币式的公共电话亭。哆嗦着摸出几枚硬币塞进去,拨通了一个记忆深处属于工厂某个小管理层的,他曾偶然得知的私人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喂……是、是我……老张……对,就是维修部那个……我、我有个重要情况要报告……有个工人,他、他偷了厂里机密,还想往外递检举信!是个来了不久的工人,很好找,长得特别好的那个……信已经被投出去了,你们赶快拦截……他肯定还在厂里……” 挂断电话,老头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恐惧和卑鄙的狞笑。这下,工厂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庄宴身上,他或许能趁乱真正脱身,甚至……还能从工厂这边捞点“线索费”? 他蜷缩在车站更隐蔽的角落,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等待着列车的到来。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假天门(六) 第15章 假天门(七) 或许是办公室被闯入的蛛丝马迹没有清扫干净,庄宴看着在车间里横冲直撞搜查的三角头保安,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气钉枪上,动作流畅,神态如常,仿佛周遭的骚乱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在微微发凉,老头那句“他们就已经……就已经没了!”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撕扯着他的理智,几乎要让那层温顺的假面崩裂。他死死咬住牙关,才能将翻涌的痛楚和杀意重新压回心底。 这地方把控绝大体力活岗位的全是**凡胎的纯人类和部分半机器人,保安却几乎都是机器人,真奢侈。 除了角落里啃啮木料的一只毛茸茸小耗子,三角头们什么也没搜到,怒气冲冲踢了一脚旁边工位的老工人后摔门而去。 老工人被一脚踹到腰上,疼的直冒冷汗半晌站不起来。庄宴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和同情。在这种地方,无论是他还是这些麻木的工人,都不过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牲口。 门口一脸谄媚的车间主任饱含激动的鳄鱼泪挥送园区总厂的保安后,一转头又变回凶神恶煞的样子,冲到老工人的身边车间保安招手,示意赶紧把人拖下去。 庄宴抿了抿嘴,手上钉□□的力道无意中加重,乳胶的盖子被打出一个孔洞,他熟练的将瑕疵品塞进口袋,若无其事的继续工作。 这个月的工资刚刚下发,上头美名其曰“提前”发工资,让工人们新年的时候也能吃点好的。 看着卡里仅有的900块,再想想前两个月抠抠搜搜攒下的那点钱,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冷笑。 这点钱,连温饱都够不到。 2500的月工资被主任以各种刁钻的理由克扣,除去日常吃饭喝水,不抽烟不喝酒的庄宴勒紧裤腰带才勉强有了这点存款。 自从得知父母死亡的真相,往日里美滋滋的肉糜罐头也变得索然无味,甚至难以下咽。 庄宴拿勺子机械地搅动着餐盘里黏糊糊的配菜,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理智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撑住。 胸前的工牌垂在桌子上发出哔哔的声音,庄宴本以为又是加班通知,没想到入账记录更新了一条。他一脸困惑地将那条消息点开,发现自己的账户里多了800块。 “奇怪?”他心中警铃大作。 无缘无故多出来的钱,在这种敏感时期,更像是一种试探或不祥的预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隐隐浮现。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他下午回到工位。他装作不经意地向旁边工位的人打听:“诶,大哥,你账户里有没有多一笔钱?” “有啊!说是年终奖,工厂总算大方一回啊!”那工人咧嘴笑道。 原来是年终奖。 庄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心底那丝疑虑并未完全散去。 眼下,他还有个事需要去做。 没等他主动去找车间主任尝试今晚请假出厂,主任反而先一步找上了他。那张垂皮挂肉的脸上,堆砌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嫉妒、鄙夷和某种下流揣测的诡异笑容。 “113179,庄宴是吧。”主任阴阳怪气的开口,淫邪的目光像黏腻的爬虫,在庄宴白皙俊秀的脸和劲瘦挺拔的身形上来回扫视。 他心里啐了一口,暗骂:果然是个靠脸上位的货色!研发部那个姓陈的居然亲自点名要人,还暗示“好好关照”,呸!这些所谓的大领导,玩得比他们还脏! “恭喜你啊,”主任拖长了音调,语气里的酸味几乎能溢出来,“升职加薪——被调到7厂了。”他将庄宴手中紧握的气钉枪粗鲁的夺下扔在桌子上。 庄宴手指微微一动,指尖因长时间劳作和紧绷而有些僵硬。调去7厂?他心底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果然,夜闯研发部的事,恐怕已经暴露了。 这是个**裸的陷阱。 他脸上迅速堆起受宠若惊又带着点茫然无措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主任,这……怎么会是我呢?我什么都没做啊……” “哼,这我哪儿知道?上面钦点的!”主任不耐烦的挥挥手,脸上那点伪装的恭喜也装不下去了,只剩下明晃晃的恶意和等着看好戏的兴奋,“今晚下工后,准时到7厂门口报道。那边……可是有人会‘亲自接待’你。”他特意加重了“亲自接待”四个字,眼神暧昧的在庄宴脸上转了一圈,意味不言自明。 “好好把握机会吧,你这前途,可比之前那个木员亮多了。”主任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庄宴的肩膀,力道不轻,羞辱的意味不言而喻。 “可是主任,我今晚有事儿啊,我这还想跟您请个假来着。”庄宴急急插话。 刚才还笑得不怀好意的主任一听这话,更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咧着一口黄牙,扫视了一遍旁边窃窃私语的其他工人,毫不在意的凑近了说:“只要你在7厂表现好,别说请假了,就是不上工也没人管,还有钱拿。” 看着他恶心揶揄的表情,庄宴彻底熄了请假的心思。他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心里却已冷得像块冰,他知道,今晚难逃这一趟。 可惜,要放机械师鸽子了。 跨年夜,工厂大发慈悲晚上七点便放了工。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的落雨。 尖角区无雪的冬季,只有无休无止的湿冷。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喧嚣声反而衬得庄宴形单影只。 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忽然想起方块区的冬天,雪洋洋洒洒下落,他曾经和父母一起,坐在窗前看雪,家里那盆含羞草就在窗台上,叶片偶尔会害羞的合拢。 可惜父母不在了,含羞草也寄居在朋友家中,不知道现在过的好不好。 他甩开这些无用的思绪,在经过木员空着的工位时,指尖悄无声息的滑过桌面,顺走了那柄木员曾经炫耀过的窄细却锋利的伸缩裁纸刀,藏入了袖口的暗袋里。 从11厂带过去的那把破伞,直接被7厂门口等候的人嫌弃地扔进了垃圾桶。 接待他的人,是木员。 眼前的木员几乎让庄宴认不出来。梳得油光水滑的大背头,一身价格不菲却因含胸驼背而显得有些滑稽的西装,胸前口袋里露出昂贵香烟的一角,脸上挂着热情洋溢却未达眼底的笑容。 和上次见面时木偶一样的行为举动截然不同。 怎么会这样? “好久不见了,小庄!”木员上前一步,亲热的想揽住庄宴的肩膀,被庄宴不动声色的避开了。木员的手僵在半空,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 “你也调过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又能一起工作了!”他笑着,递给庄宴一根烟。 庄宴看着那根烟,没有接。他知道自己不抽烟,木员也清楚。这看似热情的举动,底下藏着的全是不怀好意的试探。而且,木员此刻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单纯的热情,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有炫耀,有怨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 “谢谢,我不抽烟。”庄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婉拒了。 “哦,对,我忘了。”木员从善如流的收回烟,自己点燃了一根,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有些扭曲的表情,“走吧,带你熟悉一下新环境。” 他带着庄宴走进7厂。 与上次夜探时的寂静诡异不同,此时的7厂灯火通明,身着制服的三角头保安随处可见,他们沉默的巡逻着,金属脚掌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更让庄宴心惊的是,他看到有保安正用厚重的铁皮从内部加固窗户,封锁出口。 “7厂……晚上也需要这么多保安吗?”庄宴状似无意的问,心跳却悄然加速。 木员吐了个烟圈,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和优越感:“特殊部门,安保等级自然高。毕竟这里的东西,可值钱了。”他瞥了一眼庄宴,意有所指,“一个机器人保安就要三千五以上,雇佣一个低等工人一天才五十。你说,谁更值钱?” 庄宴没有回答。他一边应付着木员,一边飞快的观察着环境,寻找任何可能的脱身路线。 木员的每一句看似闲聊的话,都像是在执行某种任务,结合车间主任那暧昧不明的话语和眼前这严阵以待的架势,庄宴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庄宴,”木员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灼灼的盯着他,语气变得异常热忱,“说真的,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和以前比?” 庄宴看着他身上不合体的西装,手腕上刻意露出的名表,以及那满脸急于得到肯定的神情。眼前的木员,已经不是那个会分他半杯水、和他一起偷偷骂领导的年轻工友了。 “你和上次见面很不一样,看来改造……确实让你改变很多。”庄宴斟酌着用词。 “何止是改变!”木员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声音拔高,“是拯救!改造拯救了我!二次改造后,我不但变得聪明,强大,还保留了自己的思维情感!”他逼近一步,眼神狂热地盯着庄宴,“庄宴,改造的弊端已经被修正了,你不用害怕,和我一起,陈老师很看好你!只要你点头,强大的体魄配上最优秀的大脑,你在这里绝对能大展宏图!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庄宴看着他眼中近乎疯魔的光,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看似情感回归的木员早已经被同化,成了说服他踏入陷阱的说客。 就在木员喋喋不休,身体微微侧向一边,挡住了一名保安视线的瞬间。 庄宴动了! 他没有任何预兆,猛的转身,朝着记忆中那个靠近大门的方向发足狂奔!速度提升到极致,他必须赌一把,赌大门没关,赌保安反应不过来! “拦住他!”木员惊怒交加的吼声在身后响起。 然而,庄宴刚冲出不到十米,从两侧堆积的货箱阴影里,扑出四五道高大的金属身影。 埋伏的保安! 他们动作迅捷,力量惊人,瞬间将庄宴扑倒在地,冰冷的金属手臂死死钳制住他的四肢关节,让他动弹不得跪在地上。 “呵……”一声轻蔑的冷笑从二楼传来。 庄宴被保安粗暴地拽着,双臂被反剪在身后。他抬起头,看到那个姓陈的领导正慢悠悠的从楼梯上踱步而下,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笑容。 木员脸色煞白的跑过来,不敢看庄宴的眼睛,对着陈飞华躬身道:“陈老师,他……” “没你的事了,下班吧。”陈飞华挥挥手,语气淡漠。 木员如蒙大赦,匆匆离开,只是在经过庄宴身边时,脚步微不可查顿了一下,投来一个复杂难辨的眼神,或许有一丝微弱的歉意,随即头也不回的快步消失在门口。 陈飞华踱到庄宴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 庄宴没有再伪装,他抬起头,冷静的回视着对方,尽管脸色因刚才的挣扎和内心翻动的情绪而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他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张刻薄的脸熟悉。 直到陈飞华扯出一个充满轻蔑和恶意的笑容,一个模糊的面孔,终于与眼前这张脸完美重合! 庄宴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滞。 “怎么?不认识了?”陈飞华欣赏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起来上次见你,你才十五岁吧。” 庄宴的声音有些发紧,反胃的感觉一瞬间涌了上来,但他依旧维持着镇定:“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陈飞华嗤笑一声,像是在说一件趣事,“你当年那一刀,可是让我记了好久。没想到啊,你命还挺硬,脑浆都快被打出来了还能活下来,更没想到,你居然真有胆子找到这里来。” 他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带着十足的嘲弄,“不过,从你踏进脑立通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递简历都敢用真名真信息,真是被你蠢笑了”他像是真的觉得可笑,有些憋不住,“你那张脸那么扎眼,还和姓齐的长的那么像,什么伪装都不做就敢进脑立通?” 陈飞华把自己当做一个老师一样指点起了庄宴,“下次谨慎一点吧。” “算了,可能也没下次了……”他嘟囔着。 庄宴闭了闭眼,痛恨自己没再小心一些,他以为事情过去好几年,脑立通早就忘了他这么一号人物。 没想到他们还监视着。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假天门(七) 第16章 假天门(八) 主要由磷酸钙组成的膝盖骨无法承受与合金地板相撞的冲击力,那些只会使蛮力的三角头对庄宴的挣扎视若无睹,依然把他牢牢按在地上,冰冷的金属手指如同铁钳,将他牢牢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被扔到他面前的地上。 “你很聪明。”陈飞华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的坐在三角头搬来的老板椅上,翘起二郎腿,锃亮的羊皮鞋尖几乎要碰到庄宴的脸颊,“都查到研发部的实验室里了,居然能忍住不声张,而是选择写检举信,还没有署名……确实让我费了点功夫才确定是你。” “别想着说不是你。”他看着跪在地上一脸事不关己,的庄宴,“这封信,是尖角区管理部退回来的。” 那封信显然已经被启封,庄宴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信的内容到底有没有被管理者看到,如果没看到,是被什么人拦截了;如果看到了,他为什么不阻止,这些明令禁止的实验如果被捅到漂浮城区,管理者的位置也是做到头了。 还是说,这个管理者根本就…… 看他打定主意不开口,陈飞华嗤笑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又从保安手里接过一张照片,弯腰,几乎将照片怼到庄宴眼前。 “那这个人,你总认识吧?” 庄宴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照片上,是那个老维修工佝偻蜷缩的尸体,血液氧化发黑,浸染了身下的地面。一股冰冷的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 “看来是认识了。”陈飞华满意地看到庄宴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僵硬,他将照片随手扔在地上,与信封并列,“你好心送他出去,他却为五百块钱回来举报你,说你给管理部写了检举信。被背叛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像吃了只苍蝇?”他语调轻快,带着残忍的玩味。 庄宴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寒。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杀意如藤蔓般悄然滋生。果然,在这种地方,信任和怜悯都是奢侈品,是催命符。 他早该更狠一点,或者……根本不该放那个老头走。 再抬眼时,他脸上只剩下更深的带着点被冤枉的急切的辩解:“我是见过这老头,那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撞见他鬼鬼祟祟好像偷了东西!我当时怕惹事,就没声张,只是把他赶出了厂区,没想到他居然恩将仇报,反咬我一口!” 他将“偷东西”这个模糊的指控抛出来,试图搅浑水。 陈飞华眯着眼,缓缓将烟雾喷在庄宴脸上,欣赏着年轻人精湛的表演。那副混合着惶恐、委屈和一丝急于证明清白的表情,无懈可击。如果不是知道这小子底子里是个什么狠角色,他几乎都要相信了。 “偷东西?偷了什么?而且,”他慢悠悠地问,语气听不出喜怒,“他晚上偷东西,你为什么会撞见?” “我没看清,好像是一个盒子……” “你知道的,我一直对我父母的事耿耿于怀”庄宴低下头,声音带着委屈,“我只是想在工厂里找找父母曾经在这里工作的痕迹!” “至于你说的实验室,我可真不知道是什么。” 陈飞华盯着他低垂的、显得脆弱的后颈,忽然笑了。他伸出手,拍了拍庄宴的脸颊,力道带着羞辱的意味。 “小子,你这张嘴,真是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他站起身,羊皮鞋尖移开,却重重碾在照片上,将那片凝固的暗红踩在脚下。 “不过,就算他举报你帮了我,”陈飞华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我还是把他杀了,扔进了废料炉,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需要庄宴回答,自顾自说道:“一个没用的老废物,工厂给他一口饭吃,他竟敢逃跑。这种不忠的垃圾,只配回收做肥料。”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庄宴身上,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至于你——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处置。毕竟,你看起来还有点用……”他俯身,声音压低,带着烟草味的灼热气息拂过庄宴耳畔,“你应该见过研发部那个‘大脑’了吧?我想,你会对他感到……亲切。” 庄宴心头猛的一跳,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困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连研发部在哪里都不知道。” 陈飞华直起身,看着这张与记忆中那个女人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写满“温顺”与“无知”的脸,心底那股混合着旧恨的火苗再次窜起。 他失去了耐心,挥了挥手。 三角头们立刻加重了力道,庄宴闷哼一声,感觉肩胛骨几乎要被捏碎。另一只冰冷的手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将头仰到极致,彻底暴露出脆弱的脖颈。 检举信无效,告密者已死,管理者态度不明……他像坠入一张无形的大网。 陈飞华踱步到他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别再跟我演戏了。”他的声音失去了最后的伪饰,只剩下冰冷的威胁,“你到底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查他俩的死因?还是他们告诉了你什么,让你来脑立通查。” 他望向工厂更深处、那些机器轰鸣也无法完全掩盖秘密的地方。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但他更清楚,此刻任何的求饶或坦白,都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陈飞华缓缓踱步到庄宴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强作镇定的脸。“嘴硬是吧?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想起来……或者说,让你愿意交出来。”他俯下身,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关于脑工程,你父母肯定告诉了你一些东西,说出来。” 庄宴瞳孔骤缩。脑进化!这个词终于被**裸地抛了出来。他不再伪装茫然,抬起眼,直视陈飞华,那双总是带着怯懦或讨好的眼睛里,此刻清晰的映出冰冷的恨意和质问:“我父母……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压抑了五年的问题,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陈飞华似乎很满意他终于撕下了那层假面,脸上露出一个残忍而快意的笑容:“怎么死的?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他像是在分享一个趣闻,“他们死得很慢,很痛苦。特别是你母亲,很不配合,所以我只好让人……剥下了她的脸皮,手艺一般,她叫的可惨了,可惜就算这样她也没开口。” 他顿了顿,欣赏着庄宴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骤然急促的呼吸,继续投下更残酷的炸弹:“至于你父亲……其实你还挺幸运的,他死了这么多年,你居然还有机会见到他的一部分。” 他看着庄宴眼中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恶意地补充道:“研发部那颗‘大脑’,就是你亲爱的父亲,庄元江的,感觉亲切吗?” “至于那两具送回你家的、脸被机器碾得稀烂的尸体,不过是从垃圾堆里找来的替死鬼。至于你父母尸体的其他部分,大概已经被烧成灰了吧。”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按着他的三角头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肌肉的痉挛。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为什么?”陈飞华挑眉,“因为他们和你一样不听话!他们一手缔造了最早的‘脑改造’实验,可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偷走了核心数据,让脑立通那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为了补偿损失……”他表情狰狞的笑了一声,“只能让你父亲的大脑再发挥发挥余热了。” 他猛的抓住庄宴的头发,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你以为你偷偷调查能瞒过谁?从你踏进脑立通的那一刻起,你就在我的监视之下!是我让你进来的!就为了等你自投罗网!” “你父母肯定给你留下了什么!说出来,或许你还有一条生路。”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侥幸。父母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虐杀,父亲甚至被制成了那种怪物!而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针对他的陷阱! 可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脑工程脑计划,父母在世时从来没有提起过! 他什么也不知道! 直至今日他才知晓父母死于这个所谓的脑改造实验! 庄宴猛的低下头,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像是崩溃了的呜咽声:“我不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他仿佛真的痛极,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陈飞华松开了手,冷冷的看着他“表演”,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五年前这小子被打的脑浆迸发都能活下来,身上一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脑进化的成果。 “继续装,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里的工具硬。”他指了指墙角那些锈迹斑斑的器械 ,“你会开口的对吧,不要像你母亲最后那样……” 陈飞华逐渐失去了耐心,对三角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保安立刻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另一个人从墙角拿起一件形状怪异、带着钩刃的工具。 “最后问一次,数据在哪?”陈飞华的声音冰冷。 庄宴咬紧牙关,汗水浸湿了额前漆黑的发丝,粘在他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更衬得那五官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他闭上眼,摇头:“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冰冷的工具已经精准地刺入他右手腕!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炸开,庄宴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惨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锋利的刃口割开皮肤、肌腱,最后是那根机械师费劲全力接上的维系着手部力量的筋腱被硬生生挑断的可怕的酸软触感。右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的耷拉下去。 “啊——!”人工连接的神经极其敏感,剧痛让他的视线模糊,几乎晕厥。 但折磨没有停止。左手腕被同样粗暴地固定,冰冷的工具再次落下。同样的剧痛重复上演,庄宴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握力。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像一条离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痛苦的嘶鸣。 接着是脚踝。沉重的铁爪踩住他的小腿,工具毫不留情地刺入脚后跟。每一次挑割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和庄宴已经变调的哀嚎。四肢传来的剧痛几乎将他的意识撕成碎片,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拆解的破玩偶,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崩塌。 汗水、泪水和血水糊满了他的脸,他瘫软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窜动的疼痛让他的思维都变得迟滞,世界只剩下一片血红和嗡鸣。 陈飞华蹲下身,用皮鞋尖踢了踢庄宴毫无反应的手:“说不说?” 庄宴的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过…来…我说…” 陈飞华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和警惕,他谨慎的靠近一步,侧耳倾听:“大声点!他们告诉过你什么?” 就是现在! 庄宴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孤注一掷的狠戾光华!他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和腰部力量,猛地一挣!被挑断筋腱的右手,凭借着那枚特殊合金关节提供的最后一点支撑,以一种极其扭曲别扭的姿态,夹出了那柄藏在袖口的裁纸刀。 寒光一闪!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刃狠狠划向陈飞华近在咫尺的脖颈! 然而,剧痛和失血让他的动作慢了半分,准头也失了偏差。 “噗——!” 锋利的刀片没有割开喉咙,而是深深切入陈飞华的脸,刀片从颧骨下方切入,划过鼻梁,直至另一侧的脸颊,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涌出! “啊!我的脸!”陈飞华发出凄厉的惨叫,猛地捂住鲜血淋漓的脸向后踉跄倒退。 庄宴脱力地倒回地上,看着陈飞华指缝间涌出的鲜血,神色漠然。 可惜了,没得手。 暴怒的陈飞华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不再想着从庄宴手里拿到数据,而是疯狂地咆哮:“混蛋!给我把他全身的关节都打碎!” 沉重的金属棍棒毫不留情地落下,砸在庄宴的肘部、膝盖、肩膀……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和庄宴已经微弱下去的闷哼,被机械师后置的关节坚硬,三角头需要数次重击才能击碎它们。 铁棍落下时极致的疼痛如同海啸般一次次淹没他的意识,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只有偶尔的抽搐证明他还未完全死亡。 陈飞华捂着剧痛的脸,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他嘶吼着下达最后的命令:“扔到西边那个垃圾场!隔开他的脖子!让他慢慢流干血等死!” 庄宴最后看了那个捂着脸的男人一眼,他正在接听弹出的电话,怨恨的眼神依然时不时飘到庄宴身上,“没找到……是是是,我马上就把他解决了扔到垃圾场。” 他的语调滑溜,捧的电话对面的人浑身舒坦。 “我办事儿您放心,这些尸体扔在那边不会起瘟疫的。” “我们有专人定期焚烧尸体的。毕竟区容区貌还是要有的嘛。” 对面似乎承诺了什么让他心花怒放,他连连应和:“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哦对,那个老头也烧掉了,给他家里打点……” 意识愈发昏沉中庄宴再听不清后面的话,他被拖出7厂,抬上了一辆车的后壳,冰凉的雨溅落在脸上,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车行驶了很久,体温在雨中降至冰点,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亡,直至货车缓缓停下。 一个三角头抽出匕首,利落的在庄宴的脖颈上一抹,鲜血顿时汩汩涌出。 庄宴被像垃圾一样拖起,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逐渐沉入黑暗。最后的感觉是被抛掷的失重感,以及垃圾**的酸臭气味涌入鼻腔。 远处烟花的声音如雨随行,而他的世界彻底陷入冰冷的死寂。 新年的钟声由主城区的钟表敲响,庆祝的声音传遍整座齿轮城。可死亡是一个人的真空,任凭雨声如何喧嚣,人声如何鼎沸,真空是无法传递声音的。 他忽然想起父母,想起楼下药店的老头,想起老赌鬼…… 也想起喵喵,和或许仍然在等待他请假一起出去跨年的扶光…… 他想,这个夜晚,真是好寂寞。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假天门(八) 第17章 水云身(一) 在新年的氛围里,雨珠也像烟花。 扶光撑着伞婉拒了过来搭讪的女孩们,继续耐心等待在距离脑立通不远的面馆门口。 虽然庄宴没有回复消息,但他知道小组合怪嘴硬心软,偷跑出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他赌的就是这个心软的概率。 就像之前去风车区闲逛,嘴上骂骂咧咧说浪费时间,实际吃到米糕时眼睛里的笑意都要满溢出来。 他点开便携式机脑看了一眼,23:44,屏幕上楚豫的消息像抽风一样疯狂弹出,一张喵喵哈气的巨大照片病毒一样出现在聊天框里。 欢迎光临:王八蛋,你去花前月下,把我骗来照看你的猫儿子。 欢迎光临:你没有心! 扶光回以一张雨中烟花的美照作为补偿。 欢迎光临:哦对,你储备机上的一个图一直哔哔闪,跟有病似的。 欢迎光临:【图片】 扶光以为是他的某张建模出了问题,点开一看才发现,是心率图。 来源正是他在庄宴脑后安的那枚锁血芯片。 他的手几乎握不住雨伞,雨水拍打在便携式机脑的屏幕上,他颤抖着手将储备机的数据输入到机脑上,那张来自庄宴的心率图异常刺目的跳出来。 不再是平日里对方故作镇定或偶尔窘迫时稍微加快但稳健的波动,而是一条疯狂颤抖、峰值骤降、几乎要归于直线的恐怖线条。 扶光脸上的闲适瞬间冻结,血液像是刹那间被抽空,变得冰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的声响、面馆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此刻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 “庄宴……”他喃喃自语,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距离爆炸只有一步之遥。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缘由,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便携式机脑的定位功能迅速锁定了芯片信号最后闪烁的位置——西区废弃垃圾处理场。 庄宴肯定出了事。 扶光猛的转身,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也浑然不觉。他一边打车朝着信号源的方向狂奔,一边飞快地拨通了楚豫的通讯。 “楚豫!”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带起急促的喘息,完全丧失失了平日的冷静,“现在立刻!马上!帮我调一辆最快的车,要有基础医疗设备,去尖角区西郊废弃垃圾场!快!庄宴出事了!” 通讯那头的楚豫一时有些迷茫,但很快反应过来:“西郊垃圾场?知道了!过去大概得十五分钟,保持通讯!” 扶光切断了通讯,请求司机再快一些,司机不明所以,但顾客就是上帝。 雨水倾盆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凭借芯片微弱的信号搏动,汽车穿过灯火通明的大街,冲入越来越偏僻昏暗的巷道。 新年钟声似乎已经响起,遥远的像过了一个纪年。 垃圾场污水横流,灯影绰绰。 扶光辗转在堆积如山的废品边缘,芯片信号就在这里,但已经非常微弱了。 “庄宴!庄宴!” 雨声阻隔了人声的传递,雨水冲刷着堆积如山的废弃物,将他的声音也几乎掩埋。 他凭借着机脑上最后的微弱信号指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一片狼藉中艰难搜寻。 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堆积点旁,摇晃破碎的路灯下,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女孩正跪在泥泞中,用一双纤细的手死死地捂住地上一个人的脖颈。 暗红的血液依旧不断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在昏黄的灯光下被雨水晕开,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地上那个人,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侧着的脸被血模糊,双眼紧闭,胸膛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可只凭借肉眼几乎看不出他还有生命迹象。 庄宴! 扶光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一拍,明明前几天在网上还能生龙活虎怼他的人,现在却躺在这里生死不知。 大脑一片空白,他踉跄着扑了过去。 “庄宴!” 那女孩被突然出现的扶光吓了一跳,抬起满是雨水和泪水的小脸,夸张的妆容糊满五官,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戒备,但捂住庄宴伤口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了,她不敢松懈,只要她手上的力气有一丝泄露,庄宴脖子里的血就会流的比雨水还快。 “你是谁?!”女孩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 “我是他的朋友。”扶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确认这个女孩不是凶手后迅速跪倒在庄宴身边,手指颤抖却极力保持稳定的探向庄宴的颈动脉。 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脖颈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 还活着! 扶光勉强松了口气。 他无法想象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究竟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可现在来不及思考这些了。 因为庄宴在发抖,大量的失血和密集的疼痛让他觉得寒冷,扶光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将衣服裹在庄宴身上,试图为庄宴遮挡冰冷的雨水以维持体温,同时再次联系楚豫。 “楚豫!车到了吗?人已经找到了!他伤得很重!颈动脉被割伤,四肢……”扶光粗略摸索了一下庄宴的手臂和小腿,“四肢全断了!失血过多,必须立刻抢救!”他的语速很快,电话对面几乎插不上话。 “车已经到垃圾场入口了!闪着应急灯!我操控它直接开进去!医疗包里有一支强效止血凝胶和兴奋剂!”楚豫的声音在雨中显得失真。 扶光对那女孩急声道:“帮我按住他脖子上的伤口,车马上就到!” 女孩用力地点点头,汹涌的眼泪滴落在被雨水泡白的手背上。 扶光小心翼翼的检查庄宴的伤口,越看越触目惊心。 他立刻停下了翻动伤口的动作,不能继续在这里查看这些狰狞的伤,垃圾场全都是细菌,继续呆在这里只会加速庄宴的死亡。 所幸车来的很快,在女孩的帮助下,扶光将人稳稳抱到了车上。他在车的医疗包里找到那支止血凝胶,配合女孩的动作,艰难的将其敷在了出血严重的伤口上,暂时减缓了庄宴血液的流逝。 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强烈的灯光撕破了雨幕。 扶光和女孩一起,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将奄奄一息仿佛一碰即碎的庄宴移动到了车后座。女孩主动跟了上来,继续用手辅助按压着止血部位。 扶光等不了自动驾驶,他跳上驾驶座,车速压着最高限速,朝风车区疾驰。 刚刚车子停靠的地方,晃出一个披着雨衣瘦削佝偻的身影,她死死盯着离去的车辆,直至尾灯也消失在雨幕中。 他能从后视镜里看着庄宴被溅上血的瓷白的脸。那双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此刻紧闭,安静的像是已经死去。 原来瓷器这么易碎。 车窗外,新年的烟花依旧在雨夜中零星绽放,却无法照亮车内沉沉的压抑。他只想快点,再快一点,离开这个冰冷肮脏的城市,把庄宴带回安全的地方。 冷漠的雨一直飘落至风车区,庞大的风车群静默成了如山的巨人。 车子在湿滑的街道上极速滑行,溅起浑浊的水花,将风车广场昏红朦胧的灯光远远甩在身后。 扶光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不断扫向后视镜。后座上,那个女孩依然保持着按压的姿势,身体因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 庄宴毫无声息的躺着,止血凝胶暂时封住了最致命的伤口,但他已经感知不到外界了。 路途颠簸,通讯器里,楚豫的声音持续传来,他已经提前联系好了信得过的、和扶光也相熟的医生,并清空了垃圾场的红外监控拍摄到的东西。 “直接回你这边,你的工作室卫生条件算是整个风车区比较好的,我已经撬锁进去打扫过了,医生五分钟后到。”楚豫的效率奇高,他年长于扶光,相应的,面对这种紧急事故也更冷静。 交代完路线后他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扶光喉头滚动,视线再次掠过庄宴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声音生涩沙哑:“不太好,可能已经休克了,希望锁血芯片还在运作。”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瞬,只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知道了,稳住。” 当风车区那些花哨的房子映入眼帘时,扶光才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回到安全领域的实感。 车子急刹在房子门口,顾不上会不会扰民,扶光将门前照得灯火通明,小心翼翼的将庄宴从后座抱出,女孩在一旁尽力托扶着庄宴扭曲的腿部,干涸的泪痕混着浓重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怖。 走到工作室短短十几秒,寂静得令人窒息,只有三人湿透的衣物滴落水珠时细微的声响,以及喵喵焦急不安的叫声。 工作室的门滑开,已经被楚豫收拾好的手术空间光线柔和,与室外的冰冷迷胧形成鲜明对比。 扶光迅速将庄宴平放在中央的操作台上,像捧着一碗新雪,却又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操作台冰冷的金属表面映出庄宴破败不堪的躯体,刺痛了扶光的眼睛。 他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庄宴的脸,即使毫无血色,即使沾染污迹,也依然能看出原本的轮廓。 可庄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长睫湿漉漉地搭在下眼睑,像死掉的鹿。 扶光轻声询问,也没有得到回答。他伸手拿起消毒棉片,极轻极轻的拂开粘在庄宴额前湿透的黑发,将其脸上手上的污渍擦抹干净,可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让他心脏骤缩。 “不会有事的……”他低声呢喃,眼睛里漾起温和的笑意,“别害怕,要坚强一点……” 陌生的环境让况思荣有些惴惴不安,她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扶光那双盛满了痛楚和温柔的眼睛时,她默默将沾满血污的手背到了身后。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楚豫联系的医生到了。扶光将手里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叹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麻烦你去开一下门。”他扭头看向况思荣,声音冷静却有些紧绷,“医生来了,准备开始手术。” 他转身看向操作台,拿起一旁消毒过的精密器械,灯光照亮庄宴苍白的面容和身上狰狞的伤口。 冰冷的雨被彻底隔绝在外,工作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况思荣被客气的请下楼照看喵喵,楚豫带着医生进入了工作室。 楚豫约的医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他还带来了足够的血包,这对庄宴来说,可谓是救命的东西。 只看了一眼操作台上的庄宴,医生的眼神便凝重起来。 他迅速戴上无菌手套,开始检查最致命的颈部伤口和手腕脚腕上那几条已经被钩出后裸露在外的、触目惊心的经脉。 “颈动脉部分割裂,失血过多。多处粉碎性骨折,伴有严重软组织损伤。手臂处需要立刻剔除机械联合组织,进行静脉扩容,手术清创缝合血管,固定骨骼……”医生看了一眼手臂上已经与合金骨骼搅在一起的皮肉血管,面上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 “但以他现在的生命体征,麻醉风险极高,可能直接就……”他语速提的很快,陈述着冰冷的事实。 “那就不全麻!”扶光的声音骤然响起,他紧紧盯着庄宴苍白的面孔,眼神近乎偏执,“局部麻醉,或者……就不麻了。” 医生和楚豫都震惊地看向他。 “扶光!你疯了?!”楚豫低吼道,“他会直接痛死的!” “那也比直接死在麻醉剂上强!”扶光猛的抬头,眼底平静,声音却因为压抑到极致而显得异常冷硬,“他现在全靠一口气吊着,一旦彻底放松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庄宴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像是一种警告。 他的脸比庄宴还要惨白,灯光下如同一座无悲无喜的玉质观音。 “要么痛,要么死! ” “他没得选!” 手术室内的空气凝固了。医生医者仁心的素养在和现实打架,他看了一眼扶光的眼睛,又看了看手术台上生命迹象微弱的伤者,最终妥协地点了点头:“准备加压输血,高浓度氧支持。楚豫,你来做我的助手。扶光,你按住他,绝对不能让他在手术过程中发生任何移动!” 扶光立刻上前,消毒过的双手稳定而有力地按住了庄宴伤情较轻的肩部和髋部,这是一个既能最大限度固定患者,又带有禁锢意味的姿态。 手术刀落下,精准的切开伤口周围的皮肤和组织,进行清创和探查。 即使处于深度昏迷,无法忍受的疼痛依旧像高压电流般击穿了庄宴的神经防御。他的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一道微弱却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抽泣声,像是濒死的小兽。 扶光感觉手下冰冷的躯体骤然绷紧,因为瘦削而凸起的骨骼僵硬,每一块肌肉都在无法控制的痉挛,忍受着超乎人类承受能力的痛苦。 他的心像是被那声微弱的痛哼狠狠剐了一下,鲜血淋漓,但他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稳固,如同一道铁质的枷锁,将庄宴牢牢固定在冰冷的操作台上,无从逃脱。 “继续!”扶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死死盯着庄宴因剧痛而无意识蹙紧的眉头,那双眼睛依旧紧闭,眼皮下挣动的是已经快被撕碎的灵魂。 每一针缝合,每一次对骨骼的复位和固定,都伴随着无法自控的剧烈颤抖和破碎到逐渐听不见的痛楚呜咽。 扶光如同磐石般镇压着这一切,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肌肉贲张,眼神却一瞬也不曾离开庄宴的脸。 痛才对,庄宴。 他在心里无声的哀叹,感觉到痛,才说明还活着…… 在这充斥着血腥味、消毒水味的房间里,扶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逼迫起了庄宴强烈的求生欲。 要么在极致的痛苦活下来,要么死在新年到来的第一天。 没有第三条路。 医生的手稳定有力的缝合住最后一处裸露的伤口,放下缝合针后的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已经僵硬的扶光,“多亏了那个锁血芯片,吊住了他一条命。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至于他断掉的关节和骨骼……” “就交给你了,扶光。” 扶光麻木的点点头,看着医生疲惫但肯定的眼神,他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因医生未尽的话语而再次揪紧。 他明白医生的意思,最致命的危机暂时解除,但庄宴完全透支的身体,尤其是那些被强行剥离了机械骨骼辅助、如今只能依靠最原始方式固定的关节和骨骼,依然充满了不确定性。 “谢谢您。”扶光的嗓子被庄宴的眼泪堵塞,几乎说不出话。他松开僵直的手臂,这才感觉到肌肉传来过度用力后的酸胀和无力。 他看向操作台上昏迷不醒的庄宴,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死,但颈间的包扎紧密细致,胸膛的起伏似乎也比之前明显了一些,可惜芯片基本报废,他们无法直接监测心率了。 不过好在,他还活着。 在经历了那样的折磨后,他还是撑了下来。 “好在他的内脏受损不严重,接下来需要密切观察感染迹象和血管经脉恢复情况。我会留下一些药,用法用量都写好了。”医生一边脱下手套,一边交代着注意事项。 他的目光扫过庄宴身上那些简陋的固定支架时,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至于这些骨头和关节……等他回复一些,你再看吧。” 楚豫送医生离开,工作室里暂时只剩下扶光和昏迷不醒的庄宴。 输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此刻听起来令人心安。扶光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操作台边,避开所有伤口,轻轻握住了庄宴受伤较轻的左手。指尖还是很冰凉,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冷,似乎有微弱的暖意正一点点挣扎着透出来。 他垂下脖颈,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眼,长长的、颤抖的吁出一口气。 直到此刻,从见到庄宴时就强撑着的那点镇定才彻底瓦解,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几乎虚脱。 他不敢想象,如果楚豫没有看到监视心率图,如果芯片信号消失,如果那个女孩没有出现在那里捂住颈部那道致命的伤口……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他此刻握着的,就只会是一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混蛋……”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无法宣泄的颤抖,“平时不回我消息,还放我鸽子,这次又一声不响的……” 颤抖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新年的第一缕晨熹艰难的穿透云层,透过工作室的窗户,洒在庄宴的脸上,勾勒出他沉睡的轮廓。 扶光抬起头,看着那缕光,又看向庄宴。 新年好,他说。 文中所有医疗知识全是作者根据百度瞎编的,没有科学依据,不要追究[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水云身(一) 第18章 水云身(二)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况思荣洗去了脸上夸张的妆容,露出一张清秀瘦削的脸。 她换上了楚豫找来的干净衣服,双手紧张的绞在身前,站在工作室门口,目光越过扶光的肩头,落在操作台上一动不动的庄宴身上。 “他……”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还好吗?” 扶光缓缓直起身,动作间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与木讷。他没有回头,视线依旧轻柔的抚在庄宴苍白的脸上,只是略微侧了侧身体,让出一点空间。 “命暂时保住了。”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但还得看后续恢复情况。” 况思荣像猫一样踮着脚挪近了几步,停在操作台尾端,不敢靠得太近。输血袋里的液体正一点点流入庄宴青灰色的血管,那些简陋冰冷的固定支架束缚着他扭曲的肢体,让他看起来像一具被粗暴修复后的提线木偶,唯有仍然在轻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我们之前在脑立通见过一面……但后来一直没机会再碰头,直到昨晚看到保安拖着他上了车,我就偷偷跟了过去。”况思荣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他们人很多,都是机器人……我躲在垃圾后面,等他们走了才敢进去……” 她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场景,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那些脑立通的人,昨天晚上在那片垃圾场扔了三四个人,只有庄宴还活着……” 扶光的下颌线骤然绷紧,眼底极快的闪过了一丝暴戾,但又很快平复。 “这件事,等庄宴醒了再聊。”扶光起身将昨夜匆忙扔在一旁的小包捡起递给况思荣,疲倦的捏了捏眉心,“这个包你拿着,等他醒了还给他。” “楼下厨房里有吃的,你找不到的话就找楚豫……那个高功能机器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问他。” 况思荣点点头,像一只兔子,她认得出那个包是庄宴随身携带的东西,当时在列车上第一次见面时,庄宴手里就攥着它。 她看着庄宴紧闭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他……会醒过来吗?” 扶光的目光重新落回庄宴脸上,突兀的笑了起来,像个疯子。 “会的。”他突然说,“别太小看这个家伙了,他很顽强的。” 像潮湿地带的苔藓,遇水便可以生长。 况思荣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阴影里,陪着操作台边那个微笑的青年,也陪着躺在操作台上的人。 晨光逐渐变得清晰明亮,拨开爬山虎,透过窗户,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冬夜冷雨的寒意被渐渐驱散。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庄宴的呼吸依旧微弱,没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况思荣最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扶光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指尖极轻的拂过庄宴冰凉的脸。 “怎么还不醒呢,庄宴?”他低声呢喃,还有一些困惑,“你那么惊人的恢复能力怎么还不显灵呢?” 窗外,风车区的喧嚣开始苏醒,而机械师的屋子,又变回了往日“闲人免入”的安静状态。 两天后。 庄宴是在无边无际的钝痛和沉重中挣扎着醒来的。 像被液压机挤压到最扁后的反弹,每一寸骨头都在呻吟,每一块肌肉都离经叛道的痛苦扭曲,尤其是脖颈和四肢,传来的痛楚尖锐而刻骨,提醒着他曾经历过什么。 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席卷而来的是恐惧。 他睁着眼却看不清,痛苦击穿了他的理智,任何人面对漫长的死亡都是惊惶的,他的灵魂在那一夜死过了成千上万次。 模糊的光线渗入视野,逐渐聚焦成一片老旧的天花板轮廓,很熟悉,他记得的,那是扶光的工作室,在改造手臂时,他曾睁着眼怒瞪这一块墙皮将近四个小时。 他失望的想,自己居然还活着。 庄宴轻微的弹动了一下手指,钻心的疼痛从手腕炸开,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虽然那气流微弱的基本听不见。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旁边浅眠的人。 扶光几乎瞬间就直起了身,像一条蛇一样锁定庄宴的脸,继而看到了他颤动的眼睫和因痛苦而蹙起的眉。 “庄宴?”扶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了两天两夜后终于得以略微放松的抖动,“能听见我说话吗?” 庄宴的眼睛终于明亮起来,他还不能动弹一丝一毫,只能用力的转动眼珠,艰难的聚焦到扶光脸上。 那张记忆中总带着点戏谑或懒散笑意的脸,此刻难得的冷淡。 庄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干涩嘶哑的气音,脖颈处的剧痛强力制止了他想要说话的企图。 扶光伸手端起桌上放置的保温水杯,小心的用棉签蘸了温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别急,也别动。”扶光的动作轻的不可思议,温柔的让人心里酸软,“你伤得很重,颈动脉差点被割断,四肢全断了,这刚做完手术才没多久。” 庄宴的眼神涣散了一瞬,似乎是在消化这过于残酷的信息,残存的记忆碎片和身体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底掠过一丝近乎崩溃的茫然和绝望。 他看着扶光,一时有些无措。 他的喉咙艰难的滚动了一下,试图挤压出一点声音,但能感知到的只有撕裂的剧痛和一阵无声的气流。他眼中闪过一丝焦灼与挫败,迫切的想要传达什么,却无能为力。 扶光的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背,这是一个带有强烈安抚意味的动作,“声带附近也有损伤,现在还不能说话。”他低声道,满怀着宽和的安慰,“还得再等一两天,让它长一长,我知道你有话要说,但不急在这一天。” 庄宴挫败的想,能说话又如何,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扶光的镇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稍稍隔开了那些汹涌的情绪。他只能眨一下眼,表示暂时服从。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不客气的推开,楚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简单的流食和清水。他的视线扫过操作台上睁着眼睛的庄宴,眉毛挑了一下,随即落在几乎要长在椅子里的扶光身上。 “哟,醒了?”楚豫的语气带着他特有的、仿佛什么事都不算太糟的调侃,他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抱着手臂打量扶光。 “我说怎么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我们的机械师终于不用对着昏迷不醒的人上演深情守望的戏码了。” 扶光的脊背几不可查的僵了一下,没回头,耳根却微微泛红,低声道:“闭嘴,拿点吃的过来。” 楚豫非但没收敛,反而凑近了两步,故意歪头去看扶光不太自然的神色,笑得八卦而促狭:“怎么,还不好意思了?这两天是谁眼珠子都快长人庄宴身上了,喂水擦脸比喵喵舔毛还仔细,这会儿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庄宴躺在那里,身体无法动弹,但眼睛却因为惊奇而微微睁大。他清晰地看到扶光侧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窘迫,那是一种与他认识的机械师所有的散漫或锋利截然不同的神态。 什么意思,扶光他…… 扶光猛地站起身,动作略显仓促地接过楚豫手里的碗,避开对方戏谑的视线,语气硬邦邦的:“少嘴欠,他刚醒,需要安静。” 楚豫从善如流的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但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减。他冲庄宴眨了眨眼:“还好你的脸没破相,不然我们的机械师可要心碎了!” 他可记得扶光那晚给小组合怪擦脸时那手抖的跟有毛病一样,生怕那张脸怎么样似的。 他又瞄了一眼碗里的糊状食物,“哦对,多亏了你带回来的那个女生,如果不是她会做饭,这两天你俩就饿死了。” 说完,他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心情颇好的转身下楼去了,留下工作室里一阵微妙的寂静。 扶光端着碗,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调整一下表情,再重新转向庄宴。他的眼神恢复了大部分平静,但仔细看,还能捕捉到一丝未散尽的尴尬。 “别听他瞎扯。”扶光舀起一小勺温热的流食,仔细吹了吹,递到庄宴唇边,声音低了几分,“我是很担心你,但没他说的那么……”居心叵测和肤浅。 庄宴无法回应,只能顺从的微微张口。 温热的食物滑入喉咙,干瘪的胃部注入一点物体后舒服了很多。他审视着扶光专注而小心的侧脸,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而那张总是甜话连篇极尽挑逗之意的嘴,此刻却紧抿着一句话不说。 庄宴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从小就很卑劣,知晓怎么利用别人的情绪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闭上眼,躲开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楚豫的调侃、扶光细微的窘迫,都在指向一种他既熟悉又抗拒的可能性。他太熟悉这种围绕着他的,因为这张脸而起的兴趣。那些人通常热烈、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却又浅薄得像一层雾气,稍有风吹便会散去。 又或者在他表现出任何真实的、不符合他们幻想的特质时,迅速转变为厌恶甚至仇视。 扶光……只是很聪明,所以将这种浅薄的情感表现的更高明,更耐心。 庄宴近乎刻薄的想,扶光的这点好感,足不足够坚持到把他治好。 而后他又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 真是荒谬,扶光或许是善良的,念及那点情爱好感,无法对命悬一线的他视而不见,又或许是对这具曾经还算好看的身体残留着一丝未耗尽的钟情,才如此不遗余力的施救和看护。 这样的感情来的猛烈,消耗起来也最快,想要靠感情达成某种目的,是最可笑的事情。 他还是想想,该付多少报酬来抵扶光的救命之恩吧。 绝望是二手的烟雾,缓慢而沉重的灌满他的胸腔,堵住了所有换气的缝隙。 他这样的人,居然之前也幻想过发展一段感情。 可惜这样的想法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接下来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脑立通那么庞大,他要扳倒它,要杀掉陈飞华,那怕不择手段,也要做到。 这才是他为人子最应该做的事情。 他睁开眼,目光空洞的落在天花板上那盏陈旧的吊灯上,不再看扶光。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水云身(二) 第19章 水云身(三) “真是奇迹。”医生拎着庄宴细瘦绵软的胳膊啧啧惊叹,“短短几天居然能恢复到这种程度,你真的是人类改造半机器吗?” 医生的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轻轻放下庄宴的胳膊,手指推了推眼镜,转向扶光,眼神里混杂着惊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断裂处的骨痂形成速度惊人,神经连接也在快速恢复。这真的是一个人类能拥有的恢复速度吗?”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确定……他不是什么生物实验室产出的特殊物种吗?或者,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你不太了解的部分?” 扶光正在给庄宴套衣服的动作几不可查的顿了一下,他向前一步,巧妙的隔断了医生来回扫瞄的打量视线,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是我的客户,也是我的朋友,我曾经为他做过手术,可以确定他的体质只是比较特殊,并没有违法改造的痕迹。” 医生似乎意识到自己问的过多,讪讪的点了点头:“好吧,无论如何,这恢复速度对病人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颈部的伤口愈合得也很好,说话是没太大问题了,但还是尽量少说,毕竟会痛。”他熟练的更换了庄宴脖颈处的纱布,“照他这个速度再等几天,应该就能恢复如初,不过切记,绝对不能大喊什么的,会把刚长好的声带撕裂。” 庄宴闭着眼,浓密的睫毛翻飞,几日的细心将养终于让他的脸色好看了些。医生的每一下触碰都带来细微的疼痛,但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那些关于他“异常”的讨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好像从小受了伤就好的很快,可父母从来没觉得这是奇怪的事情。 “他什么时候能完全康复?”扶光问道,“或者说,什么时候能接受改造手术。” “完全康复?”医生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言语间带着职业性的保守,“这样的重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即使以这种惊人的速度恢复,至少也需要再等半个月。至于能否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操作台上病气沉重但依然容貌惊人的庄宴,心里闪过些许不忍,压低了声音,“要看后续的康复治疗。但我必须提醒你,即使是你的技术加上手术非常成功的情况,他也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比如阴雨天的关节疼痛,或者灵敏度下降。” 扶光的眼睫轻轻垂下,他没有看医生,而是轻飘飘落在庄宴的脸上。 “我会尽力。” 医生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混合着怜悯和一丝不以为然,但他没再反驳,只是叹了口气:“那最好不过了。下周我再来复查。”他收拾好医疗箱,转身离开了工作室。 门轻轻合上。 扶光在原地站了片刻。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庄宴苍白的脸上,几乎透明,像一盏盛满水的瓷杯。 “你听到医生的话了。”扶光的声音放得极轻,指尖小心地拂开庄宴额前的黑发,他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但他只是个医生,我才是机械师,我对你的改造手术有把握,你要相信我。” 庄宴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继而有些淡漠的低垂下去。 他不怀疑扶光的水平,但敲碎的关节里还混着他的血管经脉,何况他的四肢骨骼尽碎,这种类似于“人彘”的伤势,就算治好了,恐怕也会和那个医生说的那样,有明显的后遗症。 又过了两天,在一个阳光温和的下午,扶光小心翼翼的剥离了庄宴手臂和小腿上较为简单的支架。 “今天喵喵刚洗了澡,带你下楼看看它。”他一边动作一边说,语气故作轻松,更像是自言自语,“上次你来的时候,看你很喜欢它,一会儿看见它心情会好一些吧。” 庄宴僵硬的任由他动作。当最后一根支架被卸下时,他的手臂无力的垂落。扶光立刻轻轻托住,指尖温暖而稳定的支撑着他无力的手掌,即使手腕的经脉被续接,没有关节的手臂还是无法活动。 “小心。”扶光低声道,声音近在耳边,“我扶着你。” 他小心的将庄宴扶坐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尽可能的轻而稳,避开所有伤处。 当庄宴的双脚悬空,即将触地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脚踝传至膝关节,让他抑制不住的抽了一口气,身体猛地一软。扶光迅速揽住了他的腰背和膝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安全一些。”扶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毫无异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如果庄宴此刻抬头,就能看到他微微含笑的眼睛。 庄宴的身体轻得像一片雪花,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绵软的倚靠在扶光怀里。 “风车区昨天下了很大的雪,听隔壁的婆婆说是管理部人工降雪了。”扶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手却牢牢托着庄宴的后背和大腿,“等我们把改造手术做了,说不定还能再赶上一场雪,到时候可以一起去堆雪人……” 下楼的过程变得简单,接连半个月被关在工作室,一朝放出来的庄宴感觉积在胸口的郁气似乎散了一些。 总之现在行动不便,急也急不来,还不如先把伤恢复好。 客厅里,喵喵正追着一个毛线团跑得欢快。听到动静,它猛的刹住脚步,警惕的竖起尾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扶光怀里那个缠满纱布的瘦长物体,发出了低低的、充满疑问的哈气声。 况思荣正坐在角落的台灯下面缝补着什么,闻声抬起头。看到扶光抱着庄宴下楼,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惊喜又担忧的神色。 “庄宴能下来了?”她快步走来,但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无措的交握着,似乎怕自己贸然靠近会惊扰到他,“感觉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沙发我已经收拾好了,上面的猫毛都粘干净了。” 扶光小心的将庄宴安置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沙发上,调整好靠枕,让他能以最舒适的姿势靠坐着,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看向况思荣。 庄宴的目光在那张有些陌生但漂亮的脸上游移了两下,心想这姑娘和第一次见面时可真不一样。 他是知道况思荣跟着回到这里的,当时在垃圾场,扶光到的时候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无法做出回应,何况是工厂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扑到他身上捂着他的脖子的况思荣。 扶光轻轻吸了口气,态度是少有的正式和温和:“对了,一直还没机会正式介绍。”他看向况思荣,“我是扶光,一个机械师,这几天很感谢你的帮忙和照顾。” 况思荣倒是坦然的点点头,大大方方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我最近可以呆在这里吗?前两天我去上班,总感觉有人跟着我。” 扶光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客气。 庄宴也眨眨眼,极其艰难的弯了弯嘴角,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单音:“……谢。” 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脖颈处的纱布下传来一阵钝痛,让他蹙紧了眉头。 况思荣的眼睛却微微亮了起来,连忙摆手,她似乎对着庄宴时有些羞涩。 “不用谢不用谢,你帮过我,我也帮了你,我们这是互相帮助的良好循环,你还是别勉强说话了!”她看着庄宴瘦削憔悴的脸和缠满绷带的脆弱模样,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同情和善意。 “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在好好聊。” 喵喵此时踮着脚悄悄的靠近,好奇的嗅了嗅庄宴垂在沙发边的手指,然后出乎意料的,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他包裹着纱布的指尖,发出细微而粘人的咕噜声。 一楼窗户上的爬山虎被扶光清理掉一些,阳光透过客厅的玻璃洒进来,比楼上的工作室更加明亮温暖。光斑落在庄宴的手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定定的看着继续坐在灯下缝补东西的况思荣,又瞥到为了逗猫拿着毛线球满地乱跑的扶光,冷透的心脏居然有了一丝回温。 幽灵还能重返人间吗? 扶光站在一旁,看着庄宴神色平静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的奇怪。 他看得出这几日庄宴的冷淡,虽然躺在操作台上无法动弹,虽然在他帮忙擦洗身体之类的事情上大大方方的毫无异样,可是…… 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个病人,最忌讳的就是郁郁寡欢的心态,扶光总担心庄宴的心情影响身体,所以今天把人带下来,也是希望换换心情,对待治疗积极一些。 阳光透过擦亮的玻璃,在庄宴的手指上投下菱形的光。这场景有种失真的平静,像一幅静物画。 一股陌生的暖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涩,在他胸腔里缓慢扩散。他的目光停在扶光身上。那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清瘦高挑的身材让他像一支竹子,清隽的脸带着不见天日的瓷白,像第一次见面时让他怦然心动,只是那双冷而细长的眼睛偶尔瞥向他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柔软的关切。 庄宴感到心口某处沉寂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明白,这种陌生的反应称之为心动,面对这样的存在,很难不产生点多余的念头。 然而……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自己依旧瘫痪、软塌塌的腿上,落在连冷暖都感知不到的指尖。 粗粝的纱布裹在他的皮肤上,喉口的伤还隐隐作痛。 一股清醒的寒意瞬间浇灭了那点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 扶光是顶尖的机械师,他的人生该像齿轮城中心广场上那枚巨大的、精密运转的钟表,源源不断的接纳四面八方的顾客,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而他,还要躲进黑夜里,去完成该完成的事。 注定不是一路人吧。 庄宴近乎冷酷的想,既然活下来了,说明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报仇的机会。于是他该将那点微弱的火苗强行掐灭,压入底层。 再抬眼时,他眼底只剩平静,甚至带了点程序化的感激。他朝扶光的方向极其轻微的提了一下嘴角,一个标准的微笑,随即迅速将视线投向窗外,仿佛对天气产生了浓厚兴趣。 扶光正好回头,捕捉到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和那双迅速移开的、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静电轻轻打了一下。 到底在想什么呢,庄宴。 扶光捏了捏手里的毛线球,被冷落的喵喵不满的挠了他的鞋。 他其实没那么在乎庄宴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只是笑起来的庄宴,总比冷着一张脸时好看。 他已经决定暂停接单,同时草拟了好几个方案,盘算着用什么新材料替换损坏的关节。 他还是希望庄宴能开心一些。 扶光知道自己对庄宴的好感,当然也了解庄宴知道他的心思。他的心思都表现的那么明显了,庄宴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 可庄宴在逃避这种情感,准确的说,是在无视。 他总是心思很重又不肯说,扶光摸不清他。 扶光走到沙发边,半蹲下来,视线与庄宴持平,声音不高,“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庄宴。” 庄宴的睫毛细微的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 有的,有些事不解决,永远过不去。 在脑立通时,在垃圾场时,甚至躺在操作台上时,他都在想。 都说人死债消,可没人说过连环债该怎么办。 记忆里的父母太遥远,值得回忆的相处经历也寥寥无几,好像他记得的,只剩下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情感经年之后剩下的好像只有他们死亡的执念。 这个执念要怎么消除呢?这件事该怎么在他的人生中过去? 父亲的叮嘱,母亲的笑容…… 还有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复一日的相处。 他漠然的眨眨眼,想到了。 那就杀掉负债的那个人,再说一笔勾销。 所以执念变成了仇恨,而仇恨是一个既飘渺又沉重的东西,它把人变得身不由己。 抽象的情绪概念,作者要分裂了[化了] 写不明白,真的写不明白啊啊啊啊[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水云身(三) 第20章 水云身(四) 楚豫再次上门的时候,喵喵的体重已经突破20斤大关,正被况思荣拎着运动,扶光在一旁乖巧挨训。 “二十斤!足足二十斤!你把它喂这么胖,会对它的心脏造成压迫的,这对它一点也不好!”女孩抱着猫的手臂酸痛,气急败坏的吐槽道。 可惜喵主人不知悔改还妄图辩驳:“喵喵有一颗机械心脏,它非常坚强,而且它不喜欢运动……” “你给我闭嘴,别说它只是有个机械心脏,它就是铁打的也不能超过二十斤!” 庄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摇晃自己刚上好的膝关节。 “别乱动!”机械师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眉头蹙起,“关节还没完全磨合好,你想再回操作台上躺两个月吗?” 在伤口恢复的七七八八后,扶光花了两个月时间将庄宴的双腿和左手臂全部替换修复完成,虽然行动还是有些滞涩,但看起来和常人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可惜右手关节受损严重,扶光仍然没找到最好的材料对其进行改造。 庄宴讪讪的合上腿,摸了摸鼻子。 客厅里一时只剩下喵喵委屈的呼噜声和窗外隐约的风车转动声。 扶光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了看墙上悬挂的万年历,语气轻快了几分:“快过年了。” 另外两人一猫以及一个机器人都看向他。 “为了庆祝,”扶光宣布,脸上带着一种“虽然我不怀好意但我装得像个好人”的微笑,“今晚我来下厨吧。” 况思荣对于帅哥不好好用脸表示没眼看,但听到过年和庆祝时又眼睛一亮,立刻响应:“好啊!我给你打下手!”她似乎很热衷于为这个房间里的人们做点什么。 庄宴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再怎么心思重,他也只是个20岁的年轻人,做不到时刻维持情绪不泄露。 他脸上那点笑意瞬间凝固,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要了吧……”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惊恐。 过去的几个月,他见识过扶光能徒手组装精密义肢,能调试最复杂的神经线。 机械师的手纤瘦修长,做出的菜也很漂亮,但是…… 可惜他弱弱的声音被在场的另外两个不明真相的人忽略,楚豫的电子眼闪烁了一下,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嘛的,饶有兴致的凑过去嬉皮笑脸的说:“哇哦,认识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居然还有烹饪技能。” 他又转向庄宴,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小庄干什么反对?难道你品尝过?” 庄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个机器人能吃东西?” 楚豫挺直了金属胸膛,精雕细琢的眉眼上两道光脉飞扬,他语气自豪:“嘿,你个没见识的小鬼,我可配备着最先进的味觉感应系统和模拟消化系统,运行起来和你们人类体验美食的流程差不多的。” 他转向扶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搓着手的样子看起来既英俊又猥琐,“让我来尝尝扶大师的手艺!” 扶光受到“鼓励”,信心倍增,系上围裙就钻进了厨房,况思荣紧随其后。庄宴默默往沙发深处缩了缩,开始思考现在假装关节剧痛需要立刻回楼上休息还来不来得及。 厨房里很快传来狂乱的切剁声、油锅的滋啦声,以及况思荣偶尔崩溃的质问:“那个……切一颗蘑菇不需要这么大力……难道它有毒,需要恐吓以后才能被食用?” 过了一会儿…… “你在菜上面撒什么呢?!” 一小时后,几盘卖相颇为美丽、气味层次复杂的菜肴被端上了桌。 扶光解下围裙,额角有点汗湿,狭长的眼睛睁的溜圆,眼神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尤其是看向楚豫时,“尝尝?”他指了指那盘蘑菇,蛊惑道:“这个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楚豫秉持着对好朋友的鼎力支持(就是馋),毫不犹豫的夹起一筷子看起来异常诱人的炒蘑菇,光滑白皙的下巴张张合合,嚼嚼嚼…… 一瞬间,他眼眶里的近似于人类的模拟眼珠中红色光芒剧烈的闪烁了几下,仿佛内部电流正在疯狂乱窜。 沉默持续了足足五秒。 “我靠,你在这里面放了什么啊?” 然后,楚豫放下筷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诚恳:“经过精密分析计算,我认为……我还是暂时把味觉感应系统卸载掉比较安全。” 扶光:“……” “你又放闪闪粉!”庄宴拿着筷子翻动了一下盘子里的蘑菇,语气谴责。 况思荣的眼睛立刻也瞪得溜圆,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闪闪粉?”她难以置信的重复道,声音拔高了一个度,“那不是……不是化妆品里制作闪片的原料吗?你把它当调料撒?” 她震惊的几乎破音,“我就说你明明没放油,为什么炒出来的东西还是油滋哇啦的!” 闪闪粉这玩意儿她可老了解了,她最喜欢的镭射绿靓丽眼影就是漂亮的闪闪粉制作的…… 楚豫的脸色此刻已经不能用发青来形容,他那张精心雕琢的仿生面皮似乎都在微微抽搐,电子眼里红光乱窜。 “扶光!”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你这已经不是厨艺问题了,你这是谋杀长辈!我的自我保护系统现在正在疯狂报警!” 扶光脸上贼兮兮的微笑瞬间垮掉,转而浮现出一丝心虚,但嘴上还在顽强抵抗:“家里的食物储备不太新鲜了,加点闪闪粉提升一下品相,有什么问题?” 楚豫又将燃烧火炬一样的视线射向庄宴,恶狠狠问道:“小组合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小子厨艺不行?” 庄宴眼神飘忽,抬头望天花板。 为了证明自己的“杰作”无毒无害,扶光像是要就义一般,猛的夹起一大筷子闪烁着诱人色泽的炒蘑菇,面目狰狞的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空气凝固了。 只见扶光的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咀嚼的动作明显放缓,嘴里的东西似乎很坚硬。但他还是顽强地咽了下去,然后挤出一个勉强保持风度的笑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挺、挺好的啊,能看就能吃,就它原来那副尊荣,才是会倒胃口。” 楚豫看着扶光那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电子眼里红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像是认命般,重重叹了口气,带着一种“不吃就浪费了”的悲壮,又夹起一筷子蘑菇,视死如归的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发出痛苦的闷哼,金属下颌开合的极其缓慢,自保系统在抵抗这顿生化武器一样的食物。 况思荣看着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诡异的反应,更加困惑了。“食物不新鲜?我听说风车区的食物都是统一发放的。”她好奇地问,“怎么会拿到不好的?” 庄宴叹了口气,放下自己那双没怎么动过的筷子,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揉了揉眉心,代为解释:“管理部是按缴纳的管理费来分配食物的 。” “扶光他还算好的,正常纳税能领到一些蔬菜菌类什么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没说得太直白,“但风车区发放的食物,很多都是药剂催化的次品,保质期本来就短。” “连机械师都这待遇,更不用说风车区那些缴纳特殊管理费的人了。” 况思荣愣住了,“特殊管理费,是什么?” 一旁猛塞蘑菇的楚豫倒是插了嘴,含糊不清的说:“寿命啊,你没听说过吗?” 她看看桌上那盘闪烁着不详光芒的蘑菇,又看看一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扶光和正在艰难“消化”的楚豫,最后看向一脸平静的庄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嗫嚅了几下嘴唇,不可置信,“怎么会……收取这种东西当管理费?” 庄宴看得出这个女孩出身良好,虽然她来历不明,但这么久了这座房子里的人也没有追问她的身份,但庄宴依然看得出她之前大概生活优渥,很可能出生于漂浮城区,所以很少见到其他区底层民众艰苦的生活。 而且之前她在列车上给出的钞票,那种大面额的纸币,在五个附属城区中流通度非常有限。 可庄宴没有多问,就像现在,所有事情都点到为止。 吃完饭后,几个人窝在沙发里犯懒,喵喵趴在庄宴肚子上,而后又被扶光无情抱走。 “你别压着庄宴,他现在可脆皮了。”扶光低着头凑在喵喵耳边循循善诱,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 楚豫看着这一幕,电子眼里闪过一丝类似无语的光芒。 庄宴倒是没在意,他从刚刚况思荣拿出来的包里掏出一张卡和一个证书一样的东西,递给了仰躺着的楚豫。 楚豫愣了一下,左手下意识接过了东西,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眨了眨眼,脸上写满茫然:“这什么?”打开一看。 “房本儿?!” 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向扶光。 扶光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喵喵的下巴,感受到楚豫的视线,动作未停,只是脸上的闲适淡去了几分,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庄宴笑着看着楚豫。 “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这套房子,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他开口,声音平稳,“方块区我不能回去了。脑立通那帮人……万一他们发现我还活着,难保不会赶尽杀绝。” 楚豫思索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庄宴的笑容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落寞,“如果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帮我把原来的身份注销掉吧。” “注销身份是需要死亡证明的。”楚豫低低回了一声,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他其实在庄宴说出请求时就已经想好了怎么规避掉死亡证明也能注销身份了。 “我不需要。”庄宴轻声说,“如果注销身份时,看到我的身份证还有人阻拦的话,你就给一个人打电话,他可以为我出具证明。” 他有些惆怅的想,那个人一定会暴跳如雷的。 楚豫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心想庄宴还认识这种路子的人? 他追问:“谁啊?” “齐霁。” 一张写着号码的纸被递了过来。 扶光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和况思荣坐在一旁,像两个工具人。 庄宴的行为是情理之中的,而且以方块区的条件,也不利于养伤。 他倒是觉得这个决定还挺…… 没等扶光想完,庄宴却突然看了过来,脸上有一抹不好意思的笑。 “在我伤好之前,可能都需要住在这里了,你放心,我不会白住,等房子卖了,我……” “白住也没事。”扶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身体第一位。” 庄宴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也没再说什么,反正他确实也无处可去。 “等我好了会离开的,我还有事必须去做。” 短暂的沉默后,庄宴的眼神再次变得沉凝,他抬起眼,看向扶光和楚豫,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扶光散漫的眼神缓缓聚拢,他坐直了身体,问:“为了脑立通的事?” “是,他们做的那些勾当,我一定要想办法捅出去,为了那些工人,也为了我自己。” 还为了我惨死的父母。 扶光撸猫的手停了下来,直视着庄宴,他毫不意外庄宴会这么说,在差点被杀掉后不报仇的,是圣人。 很明显庄宴不是。 庄宴在脑立通发生了什么他知之甚少,只是现在时机不到,他也不好多问,只是平静的颔首:“现在身体最重要,先把身体养好。” “是啊是啊。”况思荣的声音轻轻响起。她一直安静的坐在旁边,此刻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眼神却异常坚定,“脑立通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到时候我们一起查。但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 楚豫发出一声轻微的、类似哼笑的气音,漆黑的眼珠扫过三人:“你们几个真是……” “还是等我把小庄的身份注销了再说吧,不然现在跑出去,他连坐车都是个活靶子。” 窗外,风车的噪音嗡鸣不止。 橙黄的灯光照在庄宴身上,让他有了片刻的放松。 或许,他看着已经横七竖八靠在沙发上的三个人。 或许,他可以有个新计划…… 夜深人静,只有窗外风车叶片规律转动带起的气流声隐约传来。庄宴刚结束沐浴,发梢还带着湿气,靠在床头用扶光的储备机浏览着关于脑立通的零星信息,大多是无用的公关稿。 房门被轻轻叩响,扶光端着杯温水走进来,“该检查了。”他语气自然,仿佛这就是每日的普通工作。 庄宴关掉投影,顺从的微微仰头,露出脖颈。修复后的皮肤仍比周围颜色浅一些,留下一道细长的疤痕。扶光的指尖温热,小心的触碰着颈动脉处的愈合情况,动作小心而轻柔。 接着,他又托起庄宴新换的左臂,按压着仔细感知皮下机械结构与神经网的连接程度,指尖顺着小臂滑至肘关节,确认了无异常发热发炎。 最后,他撩起庄宴的睡裤裤腿,检查了膝关节的运作,掌心短暂的贴合在树脂仿真人皮膝盖上感受着内部零件的运行。 他的触碰始终克制而专注,一副机械师公事公办的状态,这个样子庄宴常在最近来改造的顾客结束手术后,观察他们恢复状态的扶光身上看见。 很冷漠,也很性感。 “恢复得比预期好。”扶光最终得出结论,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失真,“但你的右臂,”他看向庄宴依旧无力垂落的右手,眉头忧愁的蹙起,“不能再拖了,内部组织坏死的范围还在扩大,必须尽快手术。” 庄宴的心沉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只手的日渐萎缩。 扶光停顿片刻,目光落回庄宴脸上,继续说道:“其余材料已经准备好了,楚豫也有了木偶合金球关节的消息,明天我会和他一起出去一趟。手术前这几天……”他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出口,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晚上我会睡在这里。” 庄宴一怔,下意识的看向身下这张半包围的充满安全感的双人床。 “别多想。”扶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新肢体的夜间排异反应有时会很剧烈,尤其是神经痛,你需要有人在旁边。” 理由充分且正当,庄宴找不到反驳的借口。 他低声应道:“好。” 洗漱完毕,扶光沉身躺入床铺外侧的位置,为了缓解庄宴的伤口痛,这座房子里的人好心的将床上能抽出来的垫子都贡献给了庄宴的床,扶光躺在上面,没过两秒就连着被子陷入了厚厚的褥子里。 灯光熄灭,只有遥远的路灯透过爬山虎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微光。两人各自躺下,中间隔着无形的界限,呼吸声在黑暗中被放大。 喵喵跳上床,熟练的在扶光枕边找了个位置团成一团,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 庄宴睁着眼,能清晰的听到一旁扶光的呼吸声,甚至能隐约感受到隔着被子的微弱体温。这种无声的靠近让他身体有些僵硬,从来没有人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窗外凄风苦雨,庞大的雨声是天然的催眠音。 就在庄宴意识逐渐模糊之际,扶光忽然挪动了一下,贴近了他的耳朵,声音在黑暗的空间中很轻,却异常清晰。 “别怕,”他说,“好好休息,晚安。” 庄宴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没有回答,只是悄悄将脸侧向扶光的方向。窗外的雨声更加磅礴,厚实绵软的被子覆盖在他身上,熨贴的抚慰他身上疼痛的骨骼。 他无声的启了启唇,眼睛慢慢阖上。 晚安。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水云身(四) 第21章 水云身(五) 夜深人静,只有窗外潺潺的雨声,没有人工降雪的风车区,冬天是潮湿难捱的。 扶光在睡梦中感到一阵细微的扰动。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花了片刻才适应黑暗,意识到那持续不断的挤压感来自何处。 一旁同床共枕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规整的睡姿放飞,连人带被子一起滚到了他这边。此刻,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正毫无间隙的抵在他的下颌与颈窝处,细长的发丝漆黑如墨,与房间中的黑暗融为一体,蹭着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清晰的痒意,温热的吐息规律的拂过他颈侧,轻的不可捕捉,像某种小动物无意识的依偎。 庄宴整个人蜷缩着,几乎完全嵌入了扶光的怀抱,那是无安全感的体现,在工作室的操作台上时,哪怕被松紧带束缚着,他也总无意识的挣扎着想把自己团起来。 隔着毛绒绒的被子,扶光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身体清瘦尖锐的轮廓和传来的体温,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让人心软的亲近。 扶光的身体瞬间绷紧,弥漫在大脑中的睡意被一扫而空。 机械师的职业本能让他先对其进行快速检查:呼吸平稳,深度睡眠;体温正常,无发热迹象;肢体位置未压迫到新旧伤处…… 生理指标一切正常。他微微松了一口气,脑中暂时放下了对庄宴身体的担忧。 他能感觉到自己颈侧的动脉在庄宴平稳的呼吸下突突直跳,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对那份毫无防备的贴近做出回应。 他应该后退的。 可贴近喜欢的东西,是人的本能。 扶光轻轻叹了口气,庄宴似乎在梦中寻到了更妥帖的位置,无意识的又蹭近半分,额头更紧密的贴压在了扶光的颈窝里。他很安静,轻浅的呼吸几不可闻,拂过扶光的衣领,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扶光脑中尖叫着要克制的声音。 他不得不垂下眼,目光难以自控的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路灯依然开着,雨中更显亮度,它穿过爬山虎的缝隙,吝啬的投下一点微光,恰好勾勒出庄宴侧脸的轮廓。 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调笑或疏离的眼睛此刻安静的阖着,长睫在眼下投出尖锐的阴影,加剧了那张因过分美艳锋利的脸带来的攻击性,显得更加俊美。 鼻梁挺直,唇色因为熟睡显得比平日红了些许。可即使这样,他全无防备完全信赖的姿态却冲淡了容貌带来的距离,所有的尖刺都在沉睡中软化,呈现出一种矛盾的温和。 扶光沉默着。 他见过这张脸故作轻佻的样子,也见过这张脸憔悴了无生气的样子。 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 没有人能对这样一张脸不动心。 这念头来的迅猛而原始,无关乎理智,直白的让他都想怒骂自己如此肤浅。 这是一种基于纯粹视觉和触觉冲击下的、动物性的认知。糜艳,脆弱,且触手可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脑中因为那张完全长在他心上的脸带来的冲击。 最终选择了一个近乎自虐的姿势:维持原状,一动不动。 他作了庄宴沉睡时最稳固的靠枕,安静巍然。 庄宴醒来时,身侧的床铺已空,只留下一点轻微的压痕和属于扶光冷而淡的气息,像雪。窗外雨声已歇,唯有风车和屋檐断续的滴水声。 他撑起身体,新装配的左臂酸麻,洗漱时动作间仍带着机械性的微不可查的顿挫。 楼下客厅似乎传来女孩絮絮叨叨的声音和喵喵的叫声。 走进客厅,况思荣正坐在地毯上,给摊成一片的喵喵梳毛。晨光透过玻璃,照在喵喵金黄蓬松的像蒲公英一样的毛上。 “他们出去了?”庄宴靠在门框上,右臂依旧无力的垂在身侧。 况思荣没抬头,只回答道:“一早就走了,说是去买材料。”她手下没停,喵喵发出更大的呼噜声。 庄宴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况思荣专注的侧脸上。那些在疼痛和昏沉中闪回的片段变得清晰——7厂的三角头,神色狰狞的研发师,还有更早之前,工厂里那张混杂在人群中的、带着狡黠和惊讶的脸庞。 “那天,”他开口,声音平静,像问今天吃什么饭一样随意,“脑立通开大会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工厂里?” 梳毛的动作顿了一下,况思荣没有立刻抬头,指尖无意识的卷着喵喵的一撮毛,喵喵不满的甩了甩尾巴,像个大鸡毛掸子。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像是犹豫,又像是终于等到庄宴这个问题的释然。这时庄宴才发现她又画回了之前那种个性张扬的黑绿色系妆容。 “为了我小姨。”她放下梳子,声音轻了下来,“她流落到方块区之前,曾在脑立通就职,后来……离开了。” “但据我调查所知,从那里出来后,她整个人发生了巨大变化。”况思荣的指尖微微收紧,“那个给我调查结果的私家侦探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短短几个月就会变得那么彻底,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私家侦探说她进到工厂时意气风发,还当过里面的研发员,虽然没查到是研发什么,但在工厂的地位很高。可没过多久她就被降为了普通工人,甚至在里面倍受欺负。” “再后来,她因为作风混乱被工厂开除,就离开了脑立通,去了方块区,变成了一个……”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说不出那个词。 “我去脑立通,是想知道她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庄宴的眼神沉下来,他想起了同样也性情大变的木员。 “她离开后,”他问,声音有些迟钝犹豫,“身体有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 况思荣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侦探没仔细说,但提到说花姐到了方块区后总是头疼,常去旁边的药店买痛必停……”她顿了顿,努力搜寻着记忆,“频率很高,而且据他调查,花姐头疼起来就发疯,六亲不认,连客人都打。” 庄宴的记忆下意识的回顾起他曾经撞见花姐杀人的时候,面容是冷静的,可眼神是疯癫的,像染了狂犬病的野狗,眼角都是猩红的攻击性。 他盯着况思荣,空气中仿佛被胶水搅和,黏稠的让人喘不过气,一个模糊的猜想在沉默中逐渐清晰。 “花姐她……”庄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和一个人很像……” “一个进行了二次脑改造的工人。” 沉默在客厅里蔓延,窗外的风车声单调的转动。 “我在他们的研发部一间屋子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他的眼眸低垂,“一颗大脑,独立存活,连接在一个储备机上,甚至可以利用储备机和旁人交流。它和我说过几句话,我认为它不是程序编写的刻板回复,而是确实拥有自我意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脑立通有某种技术可以剥离人的大脑,或者改造它,甚至可以利用这个大脑达成对其他工人的控制。” 况思荣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手指无意识的撸着喵喵的毛,惹得猫咪不满的“喵呜”一声挣脱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我雇的侦探也查到了一些边角料,关于脑立通做出的一篇科学简报——《工人‘效率高提升’和‘性格标准化’的报告》。”她摇了摇头,没有深入细节,“和你知道的大概差不多。但脱离人体还能存活的大脑,太匪夷所思了,我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阴影,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只能按兵不动,想再进脑立通,要从长计议啊。”庄宴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右臂依旧无力的垂着,“而且我怀疑尖角区的管理部也有问题,我送过去的检举信,被退回了脑立通。” 况思荣感到震惊,“怎么会?脑立通是个规模庞大的工厂,所有的项目都要经过管理部的许可才能实施,如果管理部知道脑立通搞违法实验,还敢包庇吗?” “还是说,他们整个区都想造反?” 庄宴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显得心事重重,“这个不清楚,但我不能再指望管理部了,没有用,而且这种轻飘飘的手段根本难解我心头恨。” 况思荣点了点头,理解他记恨脑立通对他进行的惨无人道的虐杀行为,意图报复。 “嗯,我找侦探继续暗中调查,尽量不打草惊蛇。”她顿了顿,补充道,“只要钱到位,这些人什么都查的到。” 庄宴挑眉看了她一下,又看了她身上那件补了三块彩色补丁的黑外套一眼。 况思荣耸耸肩,语气轻松了些,带着点和她此刻外表不符合的坦然:“我这是个性……” 她目光扫过庄宴扭曲的右手,“后续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帮忙。”她还从一块补丁里掏出了一个便携式储备机,“等扶光他们回来,得问问这里的具体地址。我找人寄些食物过来,病人不能天天吃坏掉的东西和闪闪粉……” 她皱了皱鼻子,没再说下去。 庄宴看着她熟练操作储备机的样子,投影上面收藏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价格却很便宜。他沉默地眨了眨眼,指了指况思荣的脸问:“你来这里还带了化妆品吗?” “当然了,随身携带。”况思荣俏皮的眨眨眼,“我之前可是一名歌手,很多人喜欢我的,时刻保持优秀的妆造,这是我的职业素养!” 庄宴看着那些化妆品的价格,脸色变得有些莫名,况思荣一眼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便解释道:“钱这个东西当然是有省有花啦,而且现在我有些卡用不了,还是需要节省一点的。” “那你去唱歌是为了赚钱?”庄宴好奇的扭头问她。 “当然不是。”况思荣义正言辞,“我那是为了梦想,别用钱玷污我!” 哦,梦想。 小组合怪面无表情脸,觉得自己理解不了有钱人。 况思荣设置好定位后关闭了投影,她看着庄宴,忽然问道,“扶光他们也对脑立通感兴趣吗?” 庄宴的目光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右手上。 “没有吧。”他声音平静,“这件事和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况思荣看着他,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丝带着揶揄的了然笑容:“哦,懂了。”她点了点头,语气调侃,“那看来是为了你了。” 她笑意盈盈,心想机械师那小心思昭然若揭。 “诶?是不是有句话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来着” 庄宴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别开视线,但被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况思荣看他这个样子,也笑弯了眼睛。 随后她也收敛了神色,轻声问:“你不打算告诉他关于脑立通的事吗?你开口,他说不定愿意帮你,你也能……”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庄宴摇摇头,“本来这事儿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我其实,不太想和他说的。” 风车区边缘,楚豫的杂货店隐匿在一片嘈杂的风车叶片刮擦声中。店里堆满各式各样的机械零件和难以名状的废弃品,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 一个裹着大花棉袄的男人神秘兮兮的凑近扶光,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印着“囍”和“鸳鸯戏水”手绢包裹的物件,蹑手蹑脚的展开后,露出里面几颗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球状关节。“好东西。”他压低声音,眼珠滴溜溜地转,“要不是你们诚心想要,我都不乐意从弧形区跑过来……” 扶光挂着和善的笑意附和了两句,拈起一颗,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走到窗边,借着正午太阳的光线仔细审视。 关节表面处理的倒是光滑,可内部有细微的气泡和杂质,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远大于楚豫上次拿出来的那一枚。 他甚至不需要动用检测仪器,单凭指尖的触感和多年的经验就能断定——这是劣质的仿冒品,内部结构脆弱,根本承受不住人类肢体活动时的压力。 “拿走吧。”扶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依旧是笑意盈盈的,将关节扔回手绢上,“次品。” 那男人脸色一变,试图争辩:“哎,你这人懂不懂货?这可是……” 话未说完,旁边被重新修好顶着个崭新猫猫头的门童机器人突然启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伸出机械臂,毫不客气的夹住那男人的后衣领,在对方的惊叫声中,利落的将其“送”出了店门,还附带了一声电子音模拟的热情四溢的欢送词。 “感谢您的光临!” 杂货店重归寂静,街上嘈杂的人声侵袭而来。 楚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都第几个了?全是这种糊弄人的玩意儿。符合小组合怪需求的关节根本就没有吧。”他看向扶光,后者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压抑的阴霾。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寻找合适关节的困难超出了预期。 忽然,楚豫像是想起了什么,剔透的眼球闪烁了一下:“等等……上次那个小球关节,就是从一个小姑娘的木偶身上拆下来的,记得吗?那做工……”他回忆着,“高级的吓人。” 扶光的指尖轻微的蜷缩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个球关节的结构堪称完美无瑕,每一个零件都咬合的完美无瑕,很厉害,也很熟悉。 “那个木偶,”楚豫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扶光的脸色,声音放低了些,“是你老师的手笔,对吧?” “老师”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扶光的神经。他疲倦的阖上了眼,靠在椅子上,一副头疼的表情。 楚豫有些忍不住,憋着笑问:“还跟他闹别扭呢?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扶光与他那位老师之间,倒也不是有什么仇。那位老师是天才,也是疯子,他的工作室藏的严密,做出来的东西更是有市无价。 扶光很小就跟着那个人,老师对他来说,和父亲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 “或许,”楚豫硬着头皮,声音更小了,“可以去找他问问?也许他那里有存货,或者他知道哪里能弄到……” 扶光碾着指尖的一枚金属球,一时有些恍惚。 而放眼整个齿轮城,能制作出那种完美契合、甚至超越原生肢体精密性关节的人,屈指可数。那个男人,无疑是其中最顶尖的一个。 一种惆怅的纠结扼住了扶光的思绪,说实话,他不太想去见那个人。 可庄宴又等不了。 算了…… 他轻轻睁开眼,眼角蔓上一抹笑意。 “你说的对,和他闹什么别扭呢。”他对楚豫说,“那就顺便去看看他吧,孤寡老头一个了,也怪可怜的。”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水云身(五) 第22章 水云身(六) 夜色绵绵,窗外的风车声也渐次微弱。 认识以来,扶光一直和善、温柔,偶尔有一点轻佻,可出众的容貌让这份不正经的轻佻也显得讨人喜欢。 这是庄宴第一次见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 庄宴并未沉睡,绵软的被褥燥热,让他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 身侧的扶光呼吸均匀,直挺挺的样子像个躺着的机器人。 庄宴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睡不着?” 身侧的人动了一下,将身体转向了庄宴,随即传来一声很轻的低语:“嗯。” 沉默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显得凝滞。 傍晚扶光两手空空的回来,显然是没有拿到心仪的零件。 他钻到工作室捣鼓了一会儿,下来时有些心事重重。 “过两天,带你去见一见我的老师,他应该有办法把你的胳膊修好。” 扶光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异样,但庄宴还是感觉他有些焦虑。 “是因为要去找你老师的事吗?”庄宴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太对劲……” 身旁的人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他有些看不清扶光的表情,漫长的寂静里,只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怎么了?”庄宴又问,稍稍侧过身,向扶光的方向靠过去,刻意拉进了两人的距离,“你不想去见他?” “不是。”这次扶光回答的很快。 庄宴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扶光的否认的这么迅速。 近在咫尺的黑暗中,扶光似乎阖了一下眼皮,声音里有一丝微妙的抵触。 “我和他之间有些矛盾。”扶光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不太愉快,我离开的时候,骂他是个神经病,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像个傻不拉几的小孩儿在和家长闹变扭。 庄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印象里的扶光总是游刃有余,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很少流露出这样游移的表情。 “话说的这么绝对啊。”庄宴笑着问,“真不想再见了?” “那会儿年龄小,说话没轻没重的。”扶光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有些忍俊不禁,但很快又收敛起来,他似乎有些后悔说出这种类似服软的话。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手,我还真不想去见他。”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黑暗里:“他一定会嘲笑我的。” “我还把他这几年送来的生日礼物都偷偷丢给了楚豫……” 他知道了会不会有点伤心…… 庄宴听着扶光的未尽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也软的发慌。 “扶光。”他笑着说,“其实你也挺想去见他的吧?” 扶光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侧过身,更直面庄宴,模糊的影子里有柔软的神色。 “庄宴。”他的声音有些含糊,“我总觉得,在教育我的过程中,他有些极端,这种极端当时的我并不能接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青春期叛逆少年。 “我只是……”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黑暗中组织语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希望他能理解我。”扶光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些落寞。 “他痴迷于机械的一切,对其他东西却不屑一顾。小时候他把我捡回去,教我很多关于机械的知识,可没有教过我作为一个人,该如何表达情绪,该建立怎么样的人生观价值观。” 他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手指,“而在发现我思维偏差走上错路时,他却只是企图通过暴力纠正我。” 庄宴屏住了呼吸,安静的听着接下来的话。 “他……”扶光的声音里渗出一丝挫败,“他把我关起来,说如果我说不出犯了什么错,就把我的脑子拆出来,换一个机械的大脑进去,这样,我就不会给他惹事了。” 黑暗中,庄宴看不清扶光的神色,他问:“你干了什么事?” 惹得那个机械师大发雷霆。 扶光被这个问题噎了一下,突然有些愧疚的情绪流露初来,“我把他最漂亮的那个木偶拆掉了,然后自己藏了起来。” 他说了谎,其实他把木偶美丽的头扭下来,掐在手里,抱着睡觉。 喜欢的东西就是要握在手里才好。 可惜老师理解不了,反倒认为他占有欲过盛,破坏欲太重,执意要改掉他这个毛病。 “我从禁闭室跑了出去,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再也没回去过。” 扶光短促的笑了一声,满是自嘲,“现在想想,当时负气出走,只是因为他拿没教过我的东西来责备我,不肯听我解释,不肯引导我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是一味强硬的矫正我。” “我只是对他不在乎我而感到心有不甘而已。” 他声音里的那点波动消失了,只剩下疲惫的平静,话语轻的想一句叹息。 “其实都是小事,我当时也不该说那么过分的话,后来还单方面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他年龄也不小了,这么多年也是一个人过,我好久不去看他,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长久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你们真是变扭啊。”庄宴感叹,却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有些长辈就是这样,嘴里吐出来的是刀子,手里捧出去的却是棉花糖。” “听你说,你的老师一直孤身一人,你大概是第一个呆在他身边的小孩。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做一个家长。或许他只是不懂该怎么办,不是不爱你。” 这番话落在扶光的心尖。 他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庄宴的声音才又轻轻响起,平静得有些异常:“其实我小时候父母对我也很严厉。” 扶光垂着的睫毛翘起来一些。 “有段时间,我总觉得他们看不上我,不喜欢我。”庄宴继续说着,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小时候,方块区商店橱窗里摆着一排巧克力,包装得很漂亮,看起来好好吃,那东西在那里,很贵。” “有个男人和我说,我答应他一个条件,他可以买给我。” 扶光的心沉了一下。 “什么条件?”他问,声音不自觉的发紧。 “脱了衣服,给他摸一摸。”庄宴说得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你答应了?”扶光的声音干涩,他几乎能想象出少年时的庄宴,那张过早显出秾丽姿色的脸,会引来怎样肮脏的觊觎。 “嗯。”庄宴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那会儿年龄小,不懂这些?” 扶光没有回答。 “其实我那时十四了,我懂。”庄宴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我只是……没骨气。那巧克力看起来太好吃了。” “后来呢?” “后来我爸妈不知怎么找了过来,赶走了那个男的,把我领回了家。”庄宴顿了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我父亲把我打了一顿,气急之下扇了我一巴掌,在脸上。他骂我为了点吃的就卖身,一点骨气都没有。可就算挨了打,我还是觉得那个巧克力会很好吃。”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气息送出来的,轻飘飘的,却砸得扶光心脏骤缩。 “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充满幻想和憧憬。”庄宴没察觉他的情绪,还在平静的叙述。 “直到他们的死讯传回来,家里没钱,他俩就连夜回了工作的地方,想着工资发了给我买巧克力,结果出了事故。” “那块儿巧克力放在我妈的包里,跟着尸体一起送到了我手里。我吃了。” “那是第一次知道,巧克力原来是这种味道,这么苦。” 一点儿也不好吃。 庄宴没和扶光说起父母真实的死因,可这样的“事实”确实他十五岁时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要怎么说呢? 怎样的话说出来扎在孩子心上最痛,他们最了解不过。 父母就像又深又狠的生长痛,既是伤口,又是养分。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许久,扶光缓缓向庄宴的方向蹭了蹭,做无声的安慰。 “其实后来长大了,我也没长出多少骨气。”庄宴的声音闷在扶光的肩窝里,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嗤笑,“进了工厂,为了多拿几个零件,为了少挨几句骂,照样对工头点头哈腰。”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俏皮,“我可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棍棒教育没用啊。” 扶光被他逗的笑出了声,声音从胸腔震出来,“你说的对,等我见到老头子,我就跟他说,他的教育方式有问题,他要是反驳我,我就说我可是有个朋友亲身证明了。” “他不是总跟我说,实践出真知吗。” 庄宴枕在软枕上的脑袋便了一下,似乎是想拉开一点和扶光的距离。 可扶光看得清他脸上放松的笑意。 扶光没再说话,搭在被子外面的手将庄宴因为挪动身体而蹭的大开的领口拢了拢。 扶光静静的看着他的动作,没反抗,但也没迎合。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有些话说出来,有些秘密被共享的感觉,好陌生,但不讨厌。 他有些喜欢寂静的深夜了。 狭长的眼睛一瞬不转的盯着,扶光觉得困意好像涌了上来。 庄宴是个笨蛋,连安慰别人都只会用揭自己伤疤的方式。 他看着困到眼睛快要完全合上的人,原本哽在心头的烦忧缓缓消散。 有些话说出来,确实好过一个人心烦意乱。 扶光悄悄靠近了庄宴一些,直到身边人的脑袋抵上他的肩膀。庄宴已经困的不省人事,没察觉到这暗戳戳的动作。 仗着庄宴的视角偏低看不见,他偷偷弯了弯眼睛。 感受到暖源的人把脸更深的埋进扶光的颈窝,额头抵着他温热的皮肤,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胸膛起伏的轻微震动。他无知无觉的蹭了蹭,发出一声极轻的、含混不清的呜咽,彻底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房门就被人毫不客气的推开。楚豫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嘴里还嚷嚷着:“扶光!你要的那些东西我找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床上,扶光和庄宴还睡着,庄宴整个人几乎蜷在扶光怀里,脑袋枕着扶光的手臂,发丝散在扶光颈侧,睡得正沉。扶光也被这动静惊扰,皱着眉睁开眼,眼神里还带着刚醒的迷蒙和不悦。 楚豫的电子眼瞬间瞪得溜圆,视线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上来回扫射,嘴巴张了张,愣是没发出一个音,此刻他有些痛恨他的创造者给他安装了一对视力奇好的眼珠子了。 扶光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他小心翼翼的、迅捷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庄宴颈下抽出来,又动作轻柔地的把快要醒来的庄宴往旁边的被子里塞了塞,确保他裹严实了,这才翻身下床,一把拽过还没回过神的楚豫,咬牙切齿:“出去说。” 工作室里。 “可以啊扶光!”楚豫一进门就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一下扶光,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调侃,“嘴上说着是治病救人、贴身看护,结果护到怀里去了?还抱得那么紧?过界了吧!” 扶光揉了揉眉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进别人房间跟回自己家一样,有没有素质?还有,你要都是屁话的话就滚,我还没洗漱……” “我说你们别打着朋友的旗号干情人的事儿行不行?”楚豫抱着手臂,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们这种不以恋爱为目的的勾搭都叫不正经懂不懂?” 扶光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个零件漫不经心的摆弄着,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嘴角:“我怎么不是以谈恋爱为目的了?” 他放下零件,看向楚豫,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温水煮青蛙,懂不懂啊你,老头子。” 楚豫被他这番“言论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想反驳,但又找不到突破口,最后只能悻悻骂一句: “没礼貌的小鬼。” 随即没好气的把一直背在身上的那个沉重背包卸下来,“砰”地一声扔到工作台上,“喏,你说说你,明醒送你的东西,连着几年全扔给我,现在又要找回来,亏的我这几年都没收拾我的店,不然早就给你扔了。” 扶光打开背包看了看,里面是些模型之类的东西,他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拍了拍背包:“谢了。” 楚豫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 扶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心情颇好的补充了一句:“作为感谢,今天中午我亲自下厨……” 他话还没说完,楚豫脸色骤变,连连后退两步,惊恐地摆手:“别!朋友!真不用!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福气还是留给小庄吧!我消受不起!” 想起不久前那盘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蘑菇,楚豫觉得自己的消化模块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的转身往外溜,可惜被机械师拎住了后衣领,无情的拖向了门外。 楼下被楚豫的惨叫惊醒的况思荣睡眼惺忪的走出房间,怀里还抱着一滩喵喵。 最近喵喵都和她睡,因为她担心小猫和它的主人在一起的话,那个没分寸的机械师会偷偷给小猫喂吃的。 她抬眼看着倚靠在二楼栏杆上的机械师,长身玉立,再低头看看怀里肥胖的猫,立刻决定扭头回房间,让喵喵在“跑步机”上狂甩两斤肥膘。 至于旁边死狗模样的楚豫,则被她选择性的无视了。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水云身(六) 第23章 水云身(七) 如果说风车区是色彩缤纷的童话建筑,那么弧形区就是颠覆科技的奇幻世界。 蛞蝓列车哀嚎着滑入弧形区的站台,像是从一个沉闷的旧梦一头扎进了光怪陆离的新梦。 窗外景象让庄宴一时怔住。这里的建筑并非他想象中的冰冷的高科技风格,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荒诞的奇幻感。巨大齿轮裸露在墙体外部,缓慢转动,带动着上方悬浮的、镶嵌彩色玻璃的蒲公英雕塑缓缓旋转。 店铺门口立着不断变换造型的机械雕塑,时而化作飞鸟振翅,时而蜷缩成发光的金属花朵。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类似檀香与机油混合的奇特气味。 人们衣着各异,披着缀满齿轮和镜片的斗篷,穿着类似液态金属编织的长袍,阳光在布料上流动。 这里不像严谨的科技都市,倒更像一个沦陷于机械美学的疯狂作坊。 下车后,各种奇异的声响扑面而来——齿轮咬合的咔哒声、蒸汽泄漏的嘶嘶声、还有不知道何处飘来的空灵电子音,混杂着商贩用扩音器放大的、兜售奇特零件的吆喝。 扶光对这里的喧闹似乎习以为常,他领着庄宴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避开地上突然翻开的井盖和偶尔从头顶滑过的机械飞鸟。 “他叫明醒。”扶光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模糊,“客户基本都叫他明师。” 这称呼听起来好微妙,庄宴想。 “弧形区是漂浮城区之下科技最先进的地方,而明醒是弧形区的第一阶梯机械师。” 他们最终停在一条偏僻巷道的尽头。面前是一面爬满锈蚀金属藤蔓和发光苔藓的高墙,墙上嵌着一扇喷抹了夸张涂鸦的圆形金属门,门上还有几个排列古怪的孔洞和一道深色的磨损痕迹,像是常年被某种东西摩擦所致。 “就是这里。”扶光说道,目光扫过那些孔洞,像是在解读某种密码。 他没有敲门,而是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枚形状奇特的金属片,将其插入其中一个孔洞,轻轻转动。 墙内传来一阵锁链滑动的哐当声,那扇圆门无声的向内旋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幽深的洞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热机油、熔焊金属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从中涌出。 “跟紧。”扶光侧身扶着腿脚依旧不便利的人,“里面通道是他自己改的,你要小心一点不要绊倒。” 通道内部昏暗曲折,墙壁并非砖石,而是覆盖着温热的金属板,上面布满了粗细不一的管线和不时闪烁的指示灯。脚下时而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装置在下方运行。 走了几步,身后的门便悄然闭合,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扶光对这里异常熟悉,在多个岔路口毫不犹豫的选择方向。庄宴注意到,有些通道尽头摆放着半成品的机械人偶,它们的眼睛是用某种晶体打造,在黑暗中幽幽反光,仿佛在注视着不速之客。 最终,他们在一扇由无数废弃齿轮拼接而成的门前停下。这门看起来沉重无比,表面油渍斑驳,中心处是一个需要双手才能握持的复杂阀轮。 扶光握住阀轮,用力转动,内部发出齿轮咬合的沉重嘎吱声,以及高压气体释放的尖锐嘶鸣。门缓缓向内打开,门后并非房间,而是一条更加昏暗、堆满各种奇异金属造物和半成品机械的狭窄通道,几乎难以下脚。空气中那股机油和香料的味道更加浓烈了。 “他就喜欢这样,”扶光的声音有些怀念,侧身示意庄宴小心脚下这些“垃圾”,“说是这叫乱中有序。” “你小时候明明在这里玩的很开心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突兀的打破了通道内的沉闷。 声音来自侧上方。 庄宴抬头,只见一个身影慵懒的人倚靠在旁边一堆垒起的废弃引擎组件上,正低头看着他们。 那人看起来极为年轻,似乎只比扶光大上几岁,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含着几分玩味的笑意,邪气肆意横生。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上身却是一件料子考究的暗红色丝质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手指修长,闪烁着金属光泽,正漫不经心的摆弄着一把造型精巧的扳手。 这模样,与扶光口中的那个固执的老头完全不一样啊 庄宴隐在阴影处,暗自打量着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人。 扶光几乎是瞬间就将庄宴往自己身后挡了挡。 明醒似乎被扶光这戒备的姿态取悦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轻巧地从那堆废料上跳下来,落地无声,动作带着一种猫般的灵巧。 “哟,真是稀客。”他踱步走近,目光在扶光脸上转了一圈,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最终落在他身后的庄宴身上。当看清庄宴的脸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随即化为一种更微妙更玩味的笑意。 他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又看向扶光,语气揶揄:“怎么肯来看我了,不是说再也不想见我了?” 庄宴在这话里,居然诡异的听出了一丝心酸和委屈。 “这不是回来了?”扶光语气淡淡,反将一军,“小孩儿说的气话你也相信,越活越回去了。” 明醒挑挑眉,对扶光的话感到有些惊异。他眼珠一转,盯到了庄宴脸上,“你回来看老师,老师很高兴,不过怎么还带了个小朋友。” 扒拉开挡在前面的扶光,凑到庄宴的面前嗅了嗅,“还是个半机器人。” 这是个很冒犯的举动,常常出现在歧视半机器人的人身上。 扶光一把将庄宴完全护到身后,彻底隔断了明醒的视线,声音骤然转冷:“干什么,你是狗吗?” 明醒这才慢悠悠的将目光移回扶光脸上,耸了耸肩,一副无辜又受伤的样子:“哎呀,这么久没见,对老师还是这么凶,真是让人伤心。”他嘴上说着伤心,脸上却笑得越发灿烂,指尖转着那把扳手,发出令人不安的清脆碰撞声。 “说吧,”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旁边一根粗壮的金属管上,管道传来温热的震动,“这次回来是准备找老师干什么呢?” 回来看他? 骗鬼呢。 明醒的视线在庄宴的脸上扫过,难道是为了这个漂亮的小朋友? 扶光没有理会明醒的调侃,直接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块被封存在特殊容器中的银色液态金属。那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流动,仿佛拥有生命。 “看你是顺便的,我需要一个最高精度的万向球关节。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我朋友看一下伤。”扶光拍拍庄宴的肩膀,挂起一个笑容,一颗尖锐的虎牙明晃晃的搭在唇上,“我知道你的规矩,材料的钱我会另付。” 庄宴在一旁听着,心里微微一怔。他也听说过这些东西,便暗自在心里计算起了价格,最后沮丧的想,他现在拥有的钱,刚够付个液态金属,别说其他材料钱了。 不过,加上房子的钱应该能够。 明醒的视线落在那个容器上,眉毛挑了一下。但他随即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并没有伸手去接。 “小鬼,你跟别人谈生意,是按我的规矩。”他歪着头,笑容里带着一种戏谑,“可你跟老师我谈,哪能用那一套?我怎么能收自己徒弟的东西呢?那多见外。” 扶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挂住,明明白白写着“那你到底想怎样”。 明醒看出他的无语,心情颇好,心想你小子都是我养大的,肚子里几斤几两的水我还摸不清了? 他打了个响指,旁边一堵看似完整的金属墙忽然无声的滑开,露出后面更加广阔的空间。 “来来来,先进来再说,让老师看看你的……嗯,同伴,到底伤成什么样了。” 门后并非寻常房间,而是一个挑高惊人的巨大空间,那是一座一个废弃工厂与精密实验室的结合体。 穹顶垂下许多机械臂和吊索,下方杂乱却又有序的分布着各种工作台,上面堆满了奇形怪状的仪器、半成品人偶和闪烁的光屏。空气依旧混杂着机油和香料味,巨大的齿轮在高处缓慢转动,投下移动的阴影。 明醒领着他们穿过这片充斥着各种声响的区域,最终停在一个相对整洁、灯光更集中的平台前。平台中央是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金属操作台,旁边环绕着数条处于待机状态的精密机械臂。 明醒用扳手随意地敲了敲操作台,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对庄宴扬了扬下巴:“躺上去。” 庄宴依言躺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 “上衣全脱了。”明醒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调试旁边一台仪器,语气随意。 扶光立刻皱眉,上前一步挡在操作台前:“需要全脱?” 明醒回过头,脸上挂着“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笑容,桃花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哎呀,全身扫描懂不懂?神经通路、神经反应、骨骼承重……身体现状是改造的前提,当然要看整体状况。不然你以为装个零件像拧螺丝那么简单?” 他晃了晃手指,金属指尖寒光微闪,“放心,老师我专业得很。” 话虽这么说,他那含笑的目光却在庄宴和扶光之间打了个转,意味不明。 庄宴没说什么,沉默的依言照做,当他的上衣褪去,露出苍白身躯上狰狞的疤痕以及右肩处可怖的、蔓延至手臂的扭曲骨骼和萎缩的肌肉时,明醒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缓慢收敛起来。 他凑近了几步,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那些伤痕,眼中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极度专注的专业审视,最后化为震惊。 “你好牛啊小朋友,”他猛的抬头看向庄宴,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这种程度的损伤,核心肌肉群和神经束几乎全断了,你居然还没死,而且看上去神经系统大部分功能还在?” “你怎么把搞成这样的?” 很少在人前裸露身体的庄宴,被这样的眼神盯的有些毛骨悚然。他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说: “被人用铁钩勾断了筋,然后又打碎的关节。” 明醒转头看向扶光,笑眯眯的问:“你做的修复手术吗?” 扶光点点头。 明醒立刻夸张的拍手:“不错哦,除了有手臂,其他都恢复的很好诶,连发炎排异的情况都没有。” 可惜扶光没搭理他。 明醒对扶光的反应毫不在意,反而像是被点燃了某种亢奋的神经。他绕着操作台走了半圈,目光灼灼的盯着庄宴右肩的伤处,让裸着上半身的庄宴有些尴尬。 “太神奇了!”他抚掌赞叹,语气里的兴奋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转向扶光,桃花眼里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彩:“这手术我来做!现在就做!” “不行。”扶光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虽然核心操作台区域还算整洁,但稍远些的地方就堆满了不明零件和工具,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远处甚至还有一只蜘蛛正慢悠悠地爬过一堆线圈。 “你看看你这地方。”扶光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灰尘比你的失败作品还多。无菌环境和基本清洁都做不到,在这种地方关节植入和续接神经,你想害死他?”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埋在心底很久的话:“而且我早就想说,自从我走了以后,你过的真是越来越邋遢了,人到中年,你就不能稍微收拾一下? 庄宴也觉得这位大机械师的地盘实在有些潦草,不过没吭声。 出乎意料,他居然很相信扶光,就算扶光替他做决定什么的,他好像也不反感。 他只是对那句人到中年比较感兴趣。 明醒被他一连串的指责说得愣了一下,又看了眼操作台上一脸奇妙表情的庄宴,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到了极有趣的东西。 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凑近扶光,歪着头,用一种近乎撒娇的无赖语气说:“那没办法呀,谁让我的小徒弟跑掉了呢?没有扶光帮我打扫,我就只能生活在垃圾堆里啦!”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戏谑的看着扶光有些笑不出来的脸的脸,还故意眨了眨眼。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玩儿。 扶光被这倒打一耙和恶心人的语气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走开吧你,为老不尊的东西……” “哎呀,别这么说嘛。”明醒笑嘻嘻的,完全没把扶光的话当回事,“条件是可以创造的嘛。”他说着,抬手摁了操作台上的一个按钮。 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响起,操作台周围瞬间降下几道透明的隔离屏障,将区域完全封闭起来。顶棚数个喷头伸出,喷出细密的消毒雾气,同时数条过滤管道开始对区域内进行强力吸尘和清洁。 几分钟内,操作台周边区域变得一尘不染,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看,这不就行了?”明醒摊摊手,得意洋洋,“现在,可以让老师我动手了吧?” 说罢他又俯下身用手指碰了碰庄宴的脸颊,笑眯眯的安抚:“小朋友,怎么样,我技术很好的,要不要我给你做手术?” 庄宴看看没有再反对的扶光,定下心来,冲着明醒比了个“OK”的手势。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水云身(七) 第24章 水云身(八) 庄宴松了口,扶光自然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虽然明醒人有些乱七八糟,但改造的技术确实没得说。 他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庄宴,叹了口气后看向明醒,常挂在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好,需要我做什么?” 工作的时候他总是严肃的。 “按住他,肩膀和左臂,绝对固定。我不打算给他上全麻,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不能有一丝移动。”明醒的语气瞬间冷锐专注,手指飞快的在控制界面滑动,激活了所有待命的机械臂,激光校准器发出红色的瞄准光束,精准的落在庄宴右腕断裂的肌腱上。 手术丝毫不给病人心理准备的时间就开始了。 没有麻醉,神经损伤过于复杂且需要感知疼痛阈值,扶光只思考了一秒就同意了明醒的决定。 激光束精准的烧灼掉表层脆弱的疤痕组织时,毫无防备的庄宴的身体剧烈的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溢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随即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瞬间从齿缝间渗了出来。 冷汗顷刻间浸湿了他的额角。 这是一场纯粹生理上的折磨。 扶光的双手如同一双钳子,立刻按照指示死死压住庄宴的左肩和上臂,力道控制的精准无比,既确保绝对的固定,又避免造成二次伤害。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手下身体的每一丝震颤和肌肉因极度痛苦而产生的痉挛。 明醒的操作快的只剩残影。他的金属指尖在光屏上飞掠,引导着机械臂进行着微观操作。 激光剥离坏死组织,探针小心翼翼的分离粘连、萎缩的神经末梢,清除细碎的骨渣。空气中弥漫开蛋白质烧灼的焦糊味和一种奇异的金属加热后的气息。 庄宴的呼吸破碎不堪,每一次激光的灼烧或探针最轻微的触碰都像是将他重新扔回那个冰冷的工厂,承受着骨头被一寸寸敲碎的酷刑。 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的潮水中浮沉,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是扶光压在他身上的那双稳定而温热的手,以及耳边那声低哑的“忍一下”。 流淌着银色光泽的万向球关节被机械臂精准的植入预设位置,开始与残存的骨骼和神经进行初步融合接驳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带有强烈腐蚀性的剧痛猛的攥住了庄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剧烈挣扎起来,左臂爆发出巨大力量。 扶光面不改色,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手臂肌肉紧绷如铁,额角也渗出细汗,才勉强将他死死按在原处。 庄宴终于无法再忍受,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而痛苦的呜咽,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意识。 明醒对此全然无视,在手术中他向来专注,何况这场手术的难度远高于往常。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道激光完成表层的缝合,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痕迹时,明醒才吁出一口气,停下了动作。 所有机械臂同步收回,嗡鸣声渐息。 手术室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庄宴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明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庄宴刚刚完成改造的手臂上,现在看起来平整光滑,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红线从肩膀蔓延至手腕。 “恢复的这么快……”他喃喃自语,指尖隔空轻轻拂过庄宴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沿着他瘦削的脸颊轮廓滑下,最终停留在纤细脆弱的脖颈处,那里能感受到微弱却顽强的跳动。 “他有些奇怪。”他转头看向正在替操作台上的人收拢衣领的扶光,桃花眼里闪烁着疲惫但好奇的光,“真有意思……” “小光啊,”他甚至用上了许久不用的旧称,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商量口吻,“你看,老师我这马上奔四的人了,还孤家寡人的,你又不肯回来,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能不能……” 他顿了顿,目光又黏回庄宴脸上,“把这个小孩留下来?” “我得研究研究他,他好奇怪……” 扶光揽着人的动作猛的顿住。他抬起头,看向明醒,笑得很危险。 “你再说一遍?” 不知昏睡了多久,庄宴在一片消毒水与奇异香料混合的气味中缓缓苏醒。意识先于视觉回归,右臂传来一种深沉的、被重构后的酸胀感,取代了之前绵延的剧痛。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扶光沉静的侧脸。他坐在操作台边的椅子上,微低着头,似乎在小憩。窗外弧形区幻彩的光线透过花窗滤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不远处,明醒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堆满工具和零件的操作台上专注的摆弄着一具人偶骨架,哼着不成调的古怪旋律。 庄宴轻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扶光,他猛的抬眼,对上庄宴清醒的视线,紧绷的神色瞬间缓和下来,下意识倾身向前:“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带着熬夜的疲惫和沙哑。 这边的动静也吸引了明醒。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过身,脸上挂着那种混合着好奇与兴奋的笑容,几步就凑到了操作台边,把扶光挤开了一点。 “哟!”明醒的桃花眼亮晶晶的,毫不客气的伸手,指尖带着金属的凉意,轻轻触碰庄宴右臂新生的皮肤,“让我看看愈合情况!” 他检查的动作很快,带着专业性的利落,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让庄宴感到些许不适。 感觉自己像一件物品。 检查完毕,明醒并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俯下身,凑近庄宴,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诱哄般的语气贼兮兮的说:“你睡着的时候,我问扶光能不能让你留下来。” 说到这里,他瘪了瘪嘴,做了个委屈的表情,“他不但拒绝我,还骂我!” 庄宴有些哭笑不得。 明醒又指了指周围那些精密甚至堪称怪异的机械造物,“你怎么想呀?你看,只要你留下来,别说恢复原本的状态,以我的技术,甚至可以把你打造成不会受社会歧视的半机器人!” 他边说边偷瞄自己的徒弟,“扶光那小子的技术不如我的,你和他走了,后续身体又出问题,他可不一定能修好你的。”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在一旁看戏的扶光笑眯眯的将明醒推开,“他以后有问题,我可以再带他来找你的,你又不会跑。” 庄宴也点点头,说:“我确实不能留下来。”他试着自己坐直了身子,继续说:“等我好了,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真的很抱歉。” 明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夸张的垮下脸,做出一个心碎的表情:“哎呀,真是无情啊,我好伤心。”但他那双桃花眼里却掠过一丝顽劣。 他忽然打了个响指。 周围那些原本静止的、造型各异的人偶,它们的眼睛亮起一盏盏幽幽的光芒,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头部齐刷刷转向操作台的方向,将庄宴和扶光围在中间。 虽然它们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无声的注视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庄宴的呼吸顿了一下,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下意识的伸出刚刚恢复些许气力的手,一把紧紧抓住了身旁扶光的手腕,将他拉近了自己身边。 这个动作像是下意识的保护。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明醒,苍白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忍耐:“明先生,大可不必这样吧。” 明醒看看庄宴,又看看已经要发飙的小徒弟,故作夸张的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又打了一个响指,周围的人偶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恢复了死物状态。 “好吧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他摆摆手,语气嘚瑟而遗憾,“可惜了,你都不知道你自己错失了多大的好处,很多人求着跟我我都拒绝呢!” 扶光对明醒的夸张表演视若无睹,知道他是逗他们两个小的玩儿,便也放松了下来:“要是真有那么多人要跟着你,你至于四十了还打光棍?” 明醒笑容一僵硬,有些气急败坏。 他指尖轻敲操作台,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目光在扶光和倚靠着他的庄宴之间流转,最后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刁难:“你这个小鬼,说话太难听了,我要给你涨价。” “三块,要同样纯度的液态金属。” 以庄宴手术的难度,明醒收取的价格还算合理。 扶光挑了一下眉,干脆利落的应道:“好。” 他甚至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将庄宴的手臂更稳妥的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稳稳揽住庄宴的腰,将人半抱着扶下操作台。 庄宴的脚落地时虚软了一下,大半重量都倚在了扶光身上,右臂传来的酸胀感让他轻轻吸了口气,但依旧努力站稳。 “能走吗?”扶光低声问,注意力全在庄宴身上。 庄宴点了点头。 于是扶光像小时候一样,冲明醒龇牙一笑,揽着人,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通道走去,步伐渐快,没有丝毫停留或犹豫。 明醒嘴里骂骂咧咧:“没良心的扶光,就这么走了,自己不多陪陪我,还不让别人……” 他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忽然提高了声音,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 “喂!记得按时吃消炎药!排异热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声音在布满金属管道和齿轮的宽阔空间里回荡。 扶光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复了声好。 明醒站在原地,心想自己真是年龄大了,孩子离开居然会觉得有些落寞了。 正当他打算扭头回工作室时,骤然听到了扶光的声音。 他猛的抬头,看见快走到出口的两个年轻人冲招招手。 逆光下他看不清扶光的样子,却感觉扶光在笑。 边笑边喊:“有空我会来看你的,或者你去看我也行,我会给你开门的!” 通道幽深,扶光半扶半架着庄宴,一步步往外走。等他们从那扇涂鸦圆门出来时,庄宴的脸色更白了些,额角有汗。 一辆看起来相当普通的旧式蒸汽车停在巷口,车窗摇下,一个猫猫头探头出来,语气谄媚:“欢迎光——临!” 庄宴记得它,楚豫杂货店的那个缺心眼门童,扶光拉开车门,先让庄宴坐进后座,自己再跟着坐进去。车内空间不大,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坐进去,肩膀和腿脚不免挨碰到一起。 车身启动,轻微的晃动让庄宴皱了皱眉。 扶光伸出手,绕过庄宴后背,揽住他左肩,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让他能靠得更稳当些,避免碰到右臂。 “靠着点。”他说。 庄宴没说什么,头微微偏向扶光那边,借了点力。他闭着眼,呼吸平稳但有些重,显是累极了。扶光向后仰靠,让他倚着舒服点。 车一路开着,两人都很安静。 安静的开心着。 到了风车区那栋小楼附近,车停下,扶光先下车,然后转身扶庄宴出来。庄宴脚落地时晃了一下,但立刻站稳了,只是用左手虚按了下右肩。 不远处,况思荣抱着喵喵站着,楚豫蹲在路边,正揪着杂草玩。旁边一个卖米糕的大娘皱着眉看他,眼神里是对他破坏环境的无声谴责。 楚豫眼睛尖,率先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回来了?路上顺利吗?” 行程和手术结果扶光早已告知了楚豫,所以此时楚豫和况思荣二人也还算放心。 况思荣转过头,又和庄宴说了两句话,算是打招呼,但她目光很快又投向路口,像是在等别的什么。 “你们这是?”扶光问。 “等邮递的,”楚豫指了指路口,“小况订了东西,还没到。”他又瞥了眼庄宴,“看他样子还行,明醒手艺没退步。” 扶光点点头,没再多问,“那我们先回去。” 远处一辆绿油油的车开了过来。 况思荣急忙迎了上去,遥遥对着扶光应了一声“好”。 扶光揽着庄宴的肩膀,转身朝小屋走去。庄宴有些气血亏空,走起路来些微摇晃,速度慢了一些。 喵喵跟在一边,一步三晃,看得出来,减肥的效果奇差。 屋子上的风车不知疲倦的转动,与寒冷的冬天相得益彰。 年,快要来了。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水云身(八) 第25章 水云身(九) 扶光扶着庄宴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回到二楼临时的房间。被人拨开的爬山虎搭在窗框上,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庄宴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浓密的睫毛阴影。 “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口。”扶光的声音很平静,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下了检测仪。 庄宴没多问,用尚显笨拙的左手配合着,慢慢褪去上衣。新生的皮肤从右肩延伸至手腕,泛着健康的淡粉色,细长的红线颜色已经浅淡了不少。 冰凉的检测仪触点轻触皮肤,庄宴不自觉的绷紧了背脊,仪器发出细微的嗡鸣,光屏上数据滚动。 “试着握拳。”扶光指示道,目光专注的观察着庄宴手臂肌肉的细微动静。 庄宴依言尝试,起初有些生涩,但几次之后,手指已经能够基本合拢。他又按照扶光的要求做了几个更复杂的动作,虽然力量和灵活性还远未恢复,但基本功能已经重建。 “他手艺确实没话说。”扶光收起仪器,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叹,“目前恢复了八成左右的功能,剩下的需要通过复健来逐步强化。” 庄宴低头看着自己重新能动的手指,一时间有些怔忡。他反复张开又握紧手掌,感受着久违的、属于自己身体的掌控感。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让他喉头有些发紧。 “谢谢。”他抬起头,眼睛浮现出隐约的笑意。 扶光点了点头,唇角微扬:“嗯。” 庄宴对他的坦然一时有些怔愣,往日里半睁着的眼睛缓缓抬的溜圆,他一时脑中空白,最终勾出一个玩味的笑。 他贴近机械师,显得青涩而主动。 说话却是有些语无伦次:“我太感谢你了!我无以为报……” 扶光安静的看着他表演,眼神纵容。 庄宴深吸一口气,突然挺直背脊,无比郑重的承诺:“以后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扶光:“......”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庄宴先绷不住,偏过头低笑了一声,肩膀微微抖动:“开个玩笑。”笑声扯动了伤口,让他轻轻吸了口气,但眼底的顽劣的笑意还是**裸的张扬着。 他止住笑,用左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张卡,递到扶光面前。 眼神一刻也没有在卡上停留:“这是我攒的一些钱,提前从工资卡上转出来的,不会被追查到。” 扶光没有接,脸上的笑一点点隐去:“干什么。” “不干什么。”庄宴举着卡片,手腕稳定,“房费。”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有些低落,“至于治疗的费用和材料费,等房子卖掉,我会还你的……” “当然,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的看向扶光,有种叛逆的执着。 “除了钱,我暂时想不到其他方式。但很感谢明先生的提点,了解到了我的身体似乎有异常的恢复特性,对于机械师而言,这或许意味着相当高的实验价值。” “扶光,等我办完自己的事情,可以把这具身体交给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扶光微微一怔,“那天我和老师的对话,你听到了?” “嗯,听到了一些。”庄宴没有回避,“醒来有一会儿了,只是没立刻睁眼。”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庄宴见扶光久久不语,又往前递了递卡片,几乎贴上扶光光滑的侧脸,扶光个子很高,此刻又站着,更是高出他有一大截。 真是的,他举着卡的胳膊有些酸痛了。 “别表现的那么不情愿啊,我很值钱的。”他打趣道。 “走开吧你。” 扶光把他拿着卡的手打回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俯下腰来,轻飘飘的。那张清俊的脸靠过来,近在咫尺,和**也没什么两样。 庄宴的身体有些僵硬,但他坐在床上,退无可退了。 “庄宴,”扶光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几分,“你是人,不是实验器具。” “我知道。”庄宴迎着他的目光,“但我无所谓,对象是你的话,我接受。” 扶光的手停住了,他的目光从庄宴的肩膀移开,对上那双此刻清澈见底、却因眼型而天然带着几分勾人意味的眼睛,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拒绝。”扶光的声音很清晰,打破了这片刻的暧昧沉寂。 庄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 扶光收回手,插回裤袋,向后略退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阳光勾勒他侧脸的轮廓,显得冷淡而疏离。 “我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实验体,我帮你只是因为你需要。”他看着庄宴,眼中有些庄宴无法理解的东西,或许可以理解,但庄宴不愿意去想。 扶光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归于平静,“如果你非要支付一些什么。” “那就再想想,我到底会需要些什么。” 楼下厨房里,楚豫和扶光正把况思荣订购的大堆食材分门别类塞进储藏柜和冰箱。喵喵兴奋的在他们脚边窜来窜去,试图扑捉一颗滚落的迷香菇。 “谢了,”扶光对楚豫说,一边将一盒蚌肉片放进冷藏柜。 “嗐,跟我客气什么,”楚豫挥挥手,满不在乎,“都是人小况买的,我就是个搬运工,倒是你,那边……搞定了?”他朝天花板扬了扬下巴,意指楼上的庄宴。 扶光“嗯”了一声,没多说。 这时,庄宴从楼梯上下来,右手插在兜里,就那么倚靠在厨房门口。 那么个高个子,站在那里还有点碍事。 况思荣皱眉,擦了擦手走过去:“怎么了?” 庄宴把她拉到客厅角落,压低的眉峰显得主人有些苦恼。 他把刚才和扶光的对话又和况思荣复述了一遍。 扶光正背对着他们整理东西,侧影挺拔,线条利落。 况思荣顿时觉得有点头疼,悄悄问庄宴:“你是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报酬吗?” 庄宴摇摇头,那张秾丽得极具攻击性的脸此时有些苦恼。 “正因为知道,才纠结。”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阳光斜照在客厅中央,庄宴脸上细小的绒毛都一清二楚。 况思荣看着这个一脸平静的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要怎么让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变得愿意和别人建立一段关系、一段羁绊呢? “你不能拒绝别人的靠近啊,小庄。” 她小心的避开“感情”“喜欢”这类直白的词。 “你要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意。” 庄宴听得十分认真,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看不出是认同还是反对。 况思荣扭头看向在厨房里收拾东西的扶光,瘦长的一条人窝在柜子旁的角落里,正在帮喵喵捡滚到柜底的毛球。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对他无动于衷的。” “很明显?”庄宴眯了眯眼睛,“大意了。” “噗——咳咳!”正在装模做样喝水的楚豫不小心听到这不冷不淡的一句,直接呛到了,扶着桌子咳得惊天动地,身上的电流滋啦作响。 况思荣扭头不友善的盯着楚豫,意思很明显,没你事,滚远点。 楚豫比了个缝嘴的姿势,马不停蹄的上楼了。 “如果不是纯粹的利益关系,牵扯多了,就分不清了。”庄宴叹了口气,“如果有了更深的关系,他一定会知道我那些事,他也一定会想帮我。” “我不太想把他牵扯进那些破事儿里。” “小庄,你要学会借力,他如果愿意帮你,为什么不接受呢?”况思荣拍拍庄宴的肩膀他个子高,况思荣甚至还得垫一垫脚。 “借力?”一个新奇的词。 况思荣点点头,“有些事你自己去干,很费劲,但有人帮你的话就会轻松很多。” “感情本来就是复杂的东西,有其他的牵扯才会稳固。” 扶光的技术,人脉,对他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助力。 如果既能还扶光这个人情,又能…… 庄宴垂下的眼睫像被风拂动的叶子,轻轻抖动了两下。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 夜深人静,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机械运转的低鸣。 庄宴从浴室出来,身上带着湿润的水汽。他确实没什么合身的衣服,这些天一直借穿扶光的旧衬衫。深蓝色的布料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也明显能看出他比扶光清瘦不少,肩线微微下滑,袖口也长了一小截,空荡荡地罩在身上,像一盏玻璃灯。 扶光靠在床头看顾客的伤情资料,抬眼看到他这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还是太瘦了,伤及的根本没那么容易补回来。 庄宴走到床边,脚步还有些被热水蒸腾的虚软。 他叩着画儿一样的眉眼,清瘦的手指搭上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微微颤抖着,但还是解开了。 领口松垮的敞开,露出一段清晰漂亮的锁骨和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红痕,那是手术和今日检查留下的印记。 扶光放下资料,目光带着询问看向他。 庄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反而俯下身,双手撑在扶光身体两侧的床铺上,这是一个近乎笼罩的姿势,但他没什么力气,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靠近。 然后,他低下头,将一个很轻、甚至有些生涩的吻,印在了扶光的侧脸上。 他的嘴唇柔软,带着刚洗漱过的清新微凉气息,触碰一瞬即离。 扶光整个人都僵住了,瞳孔微缩,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猛的抬手握住庄宴的手臂,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声音都吓抖了:“庄宴,你干什么?” 庄宴被他抓着,也没挣扎,只是抬起眼。浴室出来的水汽似乎氤氲进了他那双天生妩媚的眼睛里,湿漉漉的,眼神却很直白。 “亲你。” 扶光额角青筋跳了一下,感觉一股火气混着点别的什么直冲头顶。 他手上用力,但又极有分寸的控制着力道,反身将庄宴压进了柔软的床铺里,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了他。动作间带起微风,拂动了庄宴额前的发丝。 “你……”扶光的声音低哑的厉害,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点燃的怒意,“庄宴,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种事……这种事情恋人之间才能做,是……” 他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面对庄宴这种直球束手无策。 庄宴被他压在身下,仰着脸看他。这个角度让扶光清晰看到他精致的下巴和微微敞开的领口瓷白的锁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却被扶光伸手捂住了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应该猜的没错吧。”扶光没有看着他的脸,有些逃避的意味,额前垂下的发丝痒痒的落在庄宴的侧脸上。 庄宴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问:“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吗?” “啊,真是失算了。”机械师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往前一扑将脸埋入了身下人柔软温暖的颈窝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间贴合。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的。” “年长者先表白这件事,才是理所应当的吧。” 庄宴的眼睛缓缓睁大。 “我喜欢你,要不要在一起?”扶光抬起头,脸是笑着的,眼睛却很认真。 勾着扶光脖子的手顿住了,眼神里直勾勾的攻击性慢慢褪去,换上了些许愕然,紧接着,一层薄红迅速从脸颊蔓延至耳根,甚至那片裸露的锁骨区域也染上了绯色。 他猛的松开手,移开视线。 时间好像有声音,咔哒咔哒的走的好慢。 良久,庄宴垂下眼皮,避开了扶光的眼睛,低声回了句: “好。” 扶光没有起身,依旧维持着将庄宴圈在身下的姿势,只是用手肘稍稍撑起些重量。他低头看着身下人染着薄红的脸颊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眼底漾开温柔而探究的笑意。 “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他低声问,指尖轻轻拂开庄宴额前微湿的发丝,“之前不还一副要把自己明码标价划清界限的样子?” 庄宴的视线飘向一旁,落在窗帘被风吹起的一角。 “不是想通了,是想开了。” “嗯?”扶光挑眉,恶劣的笑意浮现出来,“谁开导你了?” 庄宴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扶光眼底的笑意更深,像是盛满了玻璃珠子。 他的笑声低低哑哑,“不说也猜到了,今天我在厨房,有听到你好像在和小况聊天啊。” “看来我要好好谢谢小况啊。” 靠近时庄宴没有反应过来。 落在唇角的吻一触即分。 像一根羽毛,轻轻飘在在庄宴的心上。他感觉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再次失控,脸颊耳根烫得惊人。他有些狼狈地想要偏头躲开扶光过于专注的视线,却被对方用手指轻轻抵住了下巴,动作里有不容拒绝的强势。 扶光的目光细细描摹庄宴的眉眼,喜欢一点点满溢出来。 好看,真的好喜欢。 庄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他没有再说话,抬手勾住了机械师的脖子,将自己送了上去。 窗外的风声似乎远去。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水云身(九) 第26章 水云身(十) 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给一切蒙上浅金色的光晕。 庄宴坐在客厅角落的软垫上,右臂还有些不便,只能用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趴在他腿上的喵喵。 橘猫舒服地打着呼噜,尾巴尖惬意的小幅度摆动。 况思荣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正低头假装专注的给喵喵剪鱼干碎,但紧绷的肩线和偶尔快速瞥向另一处的眼神暴露了她的不自在。 扶光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条长腿随意曲起,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把玩着一枚亮闪闪的金属球。他没说话,只是目光平静的一瞬不瞬的看着况思荣。 那眼神并不凶狠,甚至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专注而持久,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审视压力。 楚豫则歪在旁边的长沙发里,单手支着下巴,视线在扶光、况思荣和庄宴之间来回溜达,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悠哉笑容。 他甚至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包蘑菇干,吃的悄无声息,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了“打起来打起来”的期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喵喵的呼噜声和庄宴偶尔轻挠猫下巴的细微声响。 况思荣的脊背越来越僵,张合着剪刀的手指动作也开始变得有些混乱。 扶光本来就长的冷感,平日里笑眯眯的还好,可现在那种和善的笑意被收起。 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冷着脸,可就算只是这样况思荣还是感觉怕怕的。 最终,她放下手里的工具,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引得庄宴和喵喵都抬头看她。 况思荣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向扶光,语气又快又急,带着点心虚的问:“你要干什么?” 她声音不小,庄宴闻言,抚猫的动作顿住了。 楚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零食堵住嘴,肩膀抖得厉害。 扶光这才慢条斯理的放下手里的零件,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姿态放松了些。 “没什么,想着感谢感谢你。” 况思荣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什么刑架上被放了下来,浑身都软了,她还以为自己多管闲事要被秋后算账了。 可惜下一秒她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因为扶光一边笑得春光灿烂,一边说:“作为感谢,我决定给你做一顿菜,单给你一个人吃,他俩都没口福。” 这是**裸的报复吧,拒绝无果的况思荣趴在桌子上想,报复她拉快了他俩的进度。 扶光心满意足的站起身,走到庄宴身边蹲下,他很自然的伸出手,不是去碰庄宴,而是轻轻揉了揉喵喵的脑袋,手指状似无意的擦过庄宴的手背。 庄宴触电般的缩了一下手,却没移开地方,只是头埋的更低了,露出的耳廓红得剔透。 似乎身份的转换让他有些接受无能。 扶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语气如常的问道:“早上吃药了吗?” 庄宴闷在猫毛里,含糊的“嗯”了一声。 “伤口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发胀或者刺痛?”扶光继续问,声音不高,耐心倒是挺足的。 “还好。”庄宴的声音依旧闷闷的。 “嗯,别一直低着头,对颈椎不好。”扶光说着,极其自然的伸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了一下庄宴的脑袋,让他抬起头来。 庄宴猝不及防,被迫抬起脸,眼神躲闪,不敢看扶光,更不敢看旁边一脸“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楚豫和满脸“罪过罪过”的况思荣。 扶光却像是没看到他的窘迫,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才满意的点点头:“今天气色好了点。” 楚豫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用气声对况思荣说:“以后小情侣的事,咱俩还是少管。” 况思荣深以为然。 午后的阳光还没来得及将室内的暖意烘透,一阵尖锐的喇叭鸣笛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风车区的日常喧嚣。 “管理部的车。”况思荣从窗边退开,语气沉了下来。 屋内的气氛瞬间改变。几个人像是演练过多次,动作迅速而有效率,某两个不是风车区的人也熟练的像两根老油条。 扶光将餐桌上的茶具收进柜子,示意庄宴和况思荣两人往地下室走。 况思荣抱起似乎察觉到什么而有些焦躁的喵喵塞进了下楼的楚豫怀里,已经率先掀开了角落里那块不起眼的地板,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他们快速隐入地下,厚重的挡板在身后合拢,最后的光线被掐断,只剩下角落里一盏老旧应急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潮湿的气味。 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从头顶传来,像隔着一层水,听不真切。每一次脚步的临近都让黑暗中的呼吸声更轻几分,庄宴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况思荣的声音压得极低,对着庄宴的方向:“老这样躲不是长久之计,我还好,可以办暂住,你是个黑户,可怎么办?”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庄宴没吭声,目光扫过佝偻着腰的况思荣,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沉默的侧影。 况思荣理解了他的意思,继但不认同:“等你好了你确实会离开这里,但以你和扶光现在的关系,难道你俩要一辈子异地恋?” 她顿了顿,看向阴影里的庄宴,“我完了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你买个身份什么的。” 黑暗中庄宴的眼睛微微瞪大,有些像盯住食物的喵喵。 他的嘴唇无声的翕动。 况思荣看明白了,庄宴再问她可以做到吗? “总有路子的,我想想。”况思荣沉吟道,“一般来说,花钱什么都能搞到。” 另一边,楚豫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着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扶光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理解一个机器人为何要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但也没多问。 管理部的人十分难缠,盘问搜查的过于仔细,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要看一遍。 好在没翻冰箱。 他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引擎声,直到外面彻底恢复安静,才轻声开口,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他们检查的路径和停留时间,似乎比上次记录的要长,是换了人,还是增加了新的扫描项目?” 楚豫闻言,睁眼看向扶光,那双眼睛在神经质的转动着。 “注意到了?”楚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扶光点头,“尤其是靠近东墙书架时有个人停顿了很久,不太寻常。” 挡板被两人合力掀开,久违的光线和新涌进来的、带着寒意的空气瞬间驱散了地下的沉闷。 庄宴重新回到客厅,午后的阳光再次铺满地面,却仿佛带着一丝脱离梦境的恍惚。 扶光走到窗边,仔细确认管理部的车辆确实已经远离,才转身对几人道:“不管怎么样,年前这半个月应该安全了,管理部也要放假,例行巡查会暂停。” 庄宴闻言,轻轻呼出一口气,抱着喵喵仰靠在旧沙发上,紧绷的肩线松弛下来,橘猫在他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扶光在他身边坐下,视线落在他刚才慌乱中蹭到墙壁的左手肘上,那里有一小块明显的擦伤,渗着细微的血丝。 “手伸过来。”他笑了笑,本就白皙立体的脸在阳光下更显得像一尊精美的白石雕塑。 庄宴愣了一下,顺从的把胳膊递过去。扶光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温热,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瓶消毒喷雾和棉签,低头仔细处理那处微不足道的伤口。 他的动作很轻,呼吸拂过庄宴的小臂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庄宴有些不自在的想缩回手,却被扶光更紧的握住。 “别动。”扶光的声音低沉,目光专注地落在伤口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庄宴只好不动,感受着对方指尖偶尔划过皮肤的热度,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扶光清俊的侧脸上,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这种细微的互动落在旁人眼里,自有一番难以插足的亲昵。 况思荣轻咳一声,没找到谈论刚刚在地下室和庄宴说的话题的时机,只好灰溜溜的跑去厨房。 “那什么……我去弄点吃的。”说着,她逃也似的快步钻走了。 楚豫的目光在沙发上的两人身上逡巡片刻,脸上露出一种“没眼看”的表情,果断决定追随况思荣的脚步。 “等等我!我给你打下手!”他也跟着溜进了厨房。 厨房里没开灯,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模糊的显现出物品的大致轮廓。 楚豫刚适应黑暗,一转头,猛的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况思荣正弯腰从底柜里掏东西。 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惯常的、描绘精致的妆容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视觉效果:过白的粉底像一层没有生气的面具,浓黑的眼线在阴影里晕开,让眼眶显得深不见底,唇釉是暗沉的浆果色,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僵硬的、非人的弧度。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似乎捕捉到一点微光,亮的有些骇人。 “我去!!!” 楚豫吓的魂飞魄散,猛的向后一跳,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那颗机械拼接的心脏迅速偾张后又收缩,手指颤抖的指着况思荣,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你在家里为什么还要画这种鬼一样的妆?!吓死我了!我以为管理部留了个画皮鬼在厨房埋伏!” 况思荣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直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化妆怎么了?谁规定在家不能化妆?”她甚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还怎么了?!”楚豫惊魂未定,抚着胸口大口喘气,“你知道在黑暗里你那张脸有多恐怖吗?!跟刚从恐怖录像里爬出来的女主角似的!瞳孔还会反光!嘴角还勾着!太吓人了!” 况思荣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他的指控,随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是你自己胆子比喵喵还小,这也能被吓到?怪我咯?” “这跟胆子小没关系!”楚豫尖叫抗议,试图拉外援,“庄宴!扶光!你们来评评理!谁会在自己家里还画那么隆重的妆啊?!” “在外面亮着看还挺漂亮,黑暗里就有点过分了昂!!!” 外面的客厅里,庄宴和扶光显然听到了厨房的动静。庄宴忍不住低笑出声,扶光的嘴角也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扬声回道:“是你胆子太小了!” 他专注的给庄宴胳膊上贴好最后一块创可贴,指尖在那细瘦的手腕内侧若有似无的又停留了一瞬。 况思荣听着楚豫的嚷嚷,看着他那副真的被吓到的样子,又看了看外面仗义执言的屋主人,思考了两秒后还是妥协了,不太情愿的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吵死了……以后会注意的。” 楚豫这才稍微顺了口气,但还是心有余悸的瞥了她的脸一眼,小声嘟囔:“这视觉冲击力太强了,对机械心脏不好……” 况思荣懒得再理他,转身打开了厨房的灯,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所有诡异的气氛。 她那张脸在正常光线下恢复了往常的精致,虽然依旧浓艳,但至少不再吓人,她开始熟练的处理食材,仿佛刚才的惊悚插曲从未发生过。 楚豫摸着还在砰砰跳的胸口,悻悻的走过去,开始帮忙洗菜,但始终和况思荣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他择着一扇蘑菇,假装没听到一旁况思荣嘴里的嘀嘀咕咕:“真没品位,多好看的妆……” 楚豫:……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水云身(十) 第27章 号长春(一) 除夕夜如期而至,纸鸟巷深处的小屋亮着暖黄的灯,吃的不算丰盛,都是些普通的菜,但桌上摆得满满的,显得很热闹。 喵喵脖子上系了根红布条,在桌脚边转来转去。 天刚黑透,有人敲门。 扶光开门,是个熟客,胳膊肘露着金属关节,是个半机器人。 “扶光,不好意思除夕来打扰,”那人举着个发出杂音的助听器,“这玩意儿突然不灵了,过年想听听响……” “进来吧。”扶光侧身让他进屋。 屋里,楚豫正手忙脚乱的贴“福”字,况思荣在摆碗筷,庄宴安静的坐在桌边剥花生米,右手动作还有点慢。 陌生人进来,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望过来。 扶光接过助听器,走到茶几前,拿起工具就开始拆。那人站在一边,有点拘谨地打量这屋子——人挺多,行为有点二,关系看着有点怪,但又挺暖和。 楚豫这时候凑到庄宴边上,趁着扶光没注意,从口袋里带出来一张卡,压低声音说:“喏,卖房子的钱,8万多点,还有,身份也给你注销了。” 庄宴点点头,他那个房子能卖8万块钱那真的是很不错了。 他对楚豫道了声谢,却发现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他歪头问。 楚豫也有些纠结,精雕细琢的眉毛皱巴在一起,有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过他还是问了:“那个齐霁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他打了个电话,管理部注销身份的就松口了?” 庄宴怔愣了一下,没回答。 楚豫接着说:“还有,他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嗯,什么?”庄宴疑惑的抬眼,他实在想不到那个人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他说,别让他再看见你回方块区,如果让他碰见了,就宰了你。” “啊,这样啊。”庄宴突兀的笑了起来,眼中那点疯劲儿没伪装住,差点在楚豫面前露馅儿。 “没事儿,一个老朋友了,有点矛盾而已,小事小事。”他收敛起一瞬间张扬的眉眼,又恢复了往常温和的样子,不冷不淡的给楚豫解释。 楚豫本来也只是多嘴问一句,没那么好奇,见庄宴不太想谈的样子,也就不说了。 没一会儿,扶光把修好的助听器递回去:“好了。” “多少钱?” “过年,算了。” 那人道着谢出门,临走又回头看了眼这热闹的小屋,感慨机械师这样的年轻人,果然还是喜欢热闹多一些。 门一关,楚豫立马蹦起来,拿出个瓶子,里面晃荡着紫色的液体:“来来来,过年了!祝咱们……明年发财吧!” 况思荣给大家倒上那种叫“星星水”的饮品,给庄宴倒了满满一杯。 “度数不高,放心喝”她说。 庄宴看了看那冒泡的液体,又看扶光,扶光点点头,庄宴就小心的喝了一小口,咂咂嘴:“甜的。” 扶光自己也喝了,但眼睛多数时候看着庄宴。几口下肚,庄宴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耳朵尖都红了。楚豫开始讲弧形区的笑话,庄宴听着听着就笑起来,身子歪向扶光那边。 扶光没躲,由他靠着,手还在后面虚扶着,怕他碰着伤胳膊。 这顿年夜饭吃得挺吵,楚豫和况思荣故意找话说,扶光偶尔搭两句腔,庄宴话最少,只是默默吃菜,谢天谢地,今晚的菜是况大厨掌勺,真正的色香味俱全。 况思荣喝的有点多,脸通红,突然一拍桌子:“借着今天过节,姐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楚豫捂着半边脸不忍直视的扒拉着她,希望况小姐注意一点自己的形象。 她舌头有点大,说话颠三倒四含含糊糊的,嗓门儿倒是不小,“从漂浮城区下来后,出来游荡这么久遇见了很多人,但只有你们对我最好!今天我真的很开心!希望我们明年还能在一起过年!” 扶光笑着给她夹了些菜,示意她别光喝酒,小心恶心胃痛。 况思荣笑他才25岁就像老妈子一样操心了,还表示自己酒量杠杠的,一点问题没有。 庄宴就支着下巴看着他俩笑,眼睛弯的像一轮月,月上是一泓清水。 楚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把四人的杯子都满上,吆喝着“干杯干杯!” 扶光抓起了一颗花生米扔他。 喵喵也爬上了桌子…… 快到十二点,外面开始有零星的鞭炮声。 庄宴有点困了,头一点一点的,最后靠在了扶光肩膀上,扶光坐直了点,让他靠得更舒服。 况思荣已经喝趴下了,嘴里嘟囔着漂浮城区的规矩真烦人,楚豫还在顽强地啃一只鸡腿。 十二点整,鞭炮声一下子密起来,庄宴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好看见扶光在看他。 “新年好。”扶光说。 庄宴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睡意:“新年好,扶光。” 喵喵被鞭炮吓到,钻进了沙发底下。 外面噼里啪啦响着,屋里剩下半桌菜,几个东倒西歪的人,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 鞭炮声渐歇,屋里只剩下狼藉的杯盘和暖黄的灯光,况思荣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嘴里还含糊的嘟囔着什么。 楚豫倒是还算清醒,星星水麻痹不了机器人的神经,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把小况弄回房,然后我也回房了。” 他冲扶光挤挤眼,搀起况思荣,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客房走。 扶光没理会他的调侃,转向身边的庄宴。庄宴酒量显然还不错,喝了满满一杯星星水,此刻眼神还是清明的,只是眼尾有些红,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平时没有的慵懒。 “能走吗?”扶光低声问,手臂自然的环过庄宴的腰,将他轻轻带离椅子。 庄宴点了点头,勾着扶光的胳膊站了起来,扶光揽着他,稳稳的穿过客厅,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庄宴的头发蹭着扶光的下颌,带着刚被朱顶红花洗衣粉浸染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味。 回到房间,扶光将庄宴安置在床沿坐下,庄宴微微仰着头,灯光下,他修长的脖颈线条流畅,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 扶光的目光在那片皮肤上停留了一瞬,才开口,嗓音清润:“洗澡休息吧。” 庄宴再次点头,眼神似乎迷蒙了一瞬。他站起身,有些摇晃的走向浴室。扶光看着他关上门,里面很快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扶光也去了楼下的简易淋浴间快速冲洗。当他带着一身水汽回到房间时,庄宴已经洗好了,穿着那件过于宽大的旧衬衫坐在床沿,正用毛巾慢吞吞的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水珠顺着他白皙清瘦的脖颈滑进衣领,消失不见。他看到扶光进来,动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然。 扶光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我来。”他站在庄宴面前,动作轻柔的帮他擦拭着头发。 两人距离很近,扶光能闻到庄宴身上和自己相同的淡淡皂角味,混合着庄宴本身一种暖意融融的气息。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庄宴乖顺的低着头,任由扶光动作,但扶光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紧绷。 头发半干,庄宴将搁在他头上的毛巾取了下来扔到一旁。 那种楚豫带回来的卡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他手里。 扶光就那么看着他,没说话,也没动。 他将卡推到扶光手里,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卡里有8万多,房子的钱,我算了一下,应该够付明醒的报酬。至于你帮我做手术的工费,等我有了再还你。” 那张轻薄的卡被夹在细长有力的指尖,看起来摇摇欲坠。 “你就非要把这个钱算清楚?”扶光压低了眉,逆光下庄宴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笑着去牵扶光的手,却被推开。 那点笑意也消失无踪,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表情,让自己显得温顺了一些。 他站起身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靠了过去,交颈相拥。 那里皮肤温热,带着刚出浴的潮湿。 扶光没有躲开。 “不是算清楚。”庄宴的声音有些抖,“是希望和你有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 要他主动去靠近一个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何况是以这样亲密的姿势。 庄宴极力克制住自己抖动的手和条件反射想离开的身体。 故作轻松的问了一句:“难道你想包养我?” 绷着脸的青年一下子破功了,他抬手回抱住恋人,额头抵在对方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 庄宴抬起头,眼里有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想过,但还是算了。” 扶光晃了晃手里的卡,“那我就收下啦。” 庄宴没说话,只是看着扶光,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扶光接受了邀请,吻了上去。 这个吻开始时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只是唇瓣的轻柔触碰。庄宴的身体彻底僵住,手指无意识攥紧袖口。 但扶光没有停下,他的舌尖耐心的描摹着庄宴的唇形,然后顶开齿关,加深了这个吻。 酒意和陌生的情潮一同涌上,庄宴有些窒息,起初还试图推拒,而后主动迎了上去。 扶光的手滑进他宽大的衬衫下摆,掌心紧贴在他细窄的腰侧,韧的像一把柳枝,那截腰细的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握住。 呼吸彻底乱了套。 分不清是谁先变得具有侵略性,两人跌落在柔软的床铺之上。 扶光稍稍退开一点,亲昵的蹭上他的脸侧,呼吸依然清浅,眼底翻滚着黏稠的情绪。 “庄宴,”他的拇指摩挲着庄宴泛红的锁骨,声音沙哑,“要拒绝我吗?” 庄宴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总是勾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明的吓人。 “告诉我,你要拒绝吗?”扶光凝视着他,像在刑讯逼供。 真是恶劣啊,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 他闭上眼,很轻的扬了一下嘴角,然后主动仰起头,再次吻上了扶光的唇。 窗外厚重的云层覆盖上黑沉的天空,闪电撕破平静的夜色,雨声密集的砸落地面,在缠绵的回声中逐渐飘落成雪片。 雪是无声的。 屋中的雨声也渐渐平息。 庄宴闷闷的开口,声音还带着意乱情迷之后的哑意:“扶光……” “嗯?” “困了。” 扶光贴近怀里人细滑的脖颈,刚刚这截皓白的颈子被他握在手里,顺着动作逐渐收紧,心上人的眼角被逼的飞红,身体和灵魂全都掌握在他一念之间。 没有一个男人会不为这样的场景意动。 他收紧手臂,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也消除。 “睡吧。”他用浅色的薄唇蹭了蹭庄宴的唇角,“晚安。” 庄宴没有再回话,只是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窗外,旧年雨声里的最后一丝寒意也被屋内的暖意驱散,雪渐渐大了起来。 收拾完出了浴室,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夜以至后半。 这张床是靠墙放的,三面有简单的木板围着,不算好看,但让人心里踏实。褥子铺得厚,旧是旧了点,躺上去又软又暖,被子也蓬松,压在身上挡掉了夜里的寒气。 庄宴面朝里侧躺着,背脊微微弓起,是个放松的姿势,扶光在他身后,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体温清晰地透过来。 一条手臂搭在庄宴腰上,不算沉,但存在感很强。两人的腿在被子底下挨着,脚踝碰到一起,有点凉,很快又捂暖了。 外面风刮得紧,卷着雪片打在窗户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偶尔能听见树枝不堪重负的轻响。 但这些声音反而让屋里显得更静,更安稳。 庄宴呼吸平稳,已经累睡着了。扶光没动,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感受着手心下隔着一层布料传来的细微起伏。 空气里有刚洗过的头发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点属于庄宴身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气息。 过了一会儿,庄宴动了一下,像是无意识的往后靠了靠,后背更紧的贴住了扶光的胸口,扶光顺势收了收手臂,把他往怀里拢。 庄宴含糊的咕哝了一句什么,听不真切,然后又没声了。 窗外风声依旧,屋里却暖得让人犯困。扶光闭上眼,鼻尖蹭到庄宴后颈柔软的发梢,也慢慢沉进了睡意里。 黎明将近,雪还在下。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号长春(一) 第28章 号长春(二) 阳光自积雪中挥出。 楼下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微响动,夹杂着楚豫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况思荣带着宿醉沙哑的回应。 庄宴先醒了过来,意识回笼的瞬间,一条沉甸甸的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后背紧贴着一个结实的胸膛,皮肉相贴之处像温润的玉石,均匀的呼吸拂过他后颈的发梢,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整个人被圈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昨夜厮混的记忆潮水般涌来,让他的脸颊有些燥热。 他轻轻动了一下,想着不惊醒身后人的前提下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但那条手臂立刻收紧,将他更密实的勒回怀里。 “醒了?”扶光的声音贴着他耳后响起,喑哑含混,显然也没完全清醒。 “……嗯。”庄宴低低应了一声,拍了拍身后人愈发收紧的手臂,示意自己有些难以呼吸。 扶光没再说话,温热修长的手指在怀里人柔软光滑的颈肉上摩挲两下后,恋恋不舍的将手臂下滑环向了腰间。 他很喜欢庄宴那截漂亮的脖颈。 这种无声的亲昵比言语更让庄宴心跳失序。 两人又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了一会儿,直到楼下传来楚豫拔高的嗓音:“两位!新年第一天赖床不像话啊!再不起来没饭吃了!” 庄宴这才轻轻推了推扶光横在他腰间的手:“……该起来了。” 扶光松开手臂,慢吞吞的坐起身,他穿着简单的系扣睡衣,领口大敞,露出白皙的胸膛和锁骨,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只是瞥向身边人时出现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庄宴慌忙移开视线,暗骂自己真是个死颜狗,一个照面就被勾的面红耳赤。他抓过床头的衣服往身上套,企图遮盖住已经有些发热的脸。 等他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时,况思荣正端着两碗热粥从厨房出来,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头还不错。 楚豫则叼着一片红面面包,斜倚在厨房门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嘴角挂着揶揄的笑。 “哟,起啦?”楚豫故意拉长声音,“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啊?” 况思荣把粥碗放在桌上,也抬眼打量他们。她的目光在庄宴明显不自然的姿态和欲意横生的眉眼上停留片刻,又注意到扶光那副理所当然甚至隐隐带着点餍足意味的神情,瞬间明白了大半。 “可以啊扶光,”况思荣抱起胳膊,挑了挑眉,语气带着点调侃,“动作够快的,新年第一天就把我们小庄拿下了?” 庄宴的脸瞬间爆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下意识捂住脸逃避。 他的举动似乎取悦了扶光。扶光伸手,极其自然的压住庄宴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下颌微扬,一副“知道就好”的倨傲模样。 “差不多得了,”庄宴仍然有些不好意思,快速的岔开话头,“吃饭。” 楚豫和况思荣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行行行,吃饭吃饭。”楚豫嬉皮笑脸的凑到桌边,“恭喜啊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哎哟!” 他被况思荣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 “不会说话就闭嘴!”况思荣笑骂了一句,然后转向扶光和庄宴,祝福的话也没正经到哪里,“祝你俩各方面都和谐美满哦~” 庄宴脸上的羞恼已经平复,只是此刻仍然有种欲说还休的姿态,眼神亮晶晶的,笑意盈盈的回了句:“谢谢,新年快乐。” 扶光没说什么,只是放在庄宴肩上的手轻轻落下,然后拉开椅子,按着庄宴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才在他旁边落座。 他把桌上的一碗粥推到庄宴面前,又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在他碟子里。 楚豫看着扶光这一连串无声的照顾,啧啧两声,对况思荣小声嘀咕:“看见没,平时多高冷的机械师啊,对着小庄时也跟舔狗一样。” 况思荣忍着笑,低头喝粥:“你羡慕啊?” “我羡慕个屁,”楚豫咬了一大口面包,“我就是觉得年轻人可真有意思。” 庄宴抬眼,似笑非笑着瞥了楚豫一眼,楚豫立刻举手做投降状:“得,我吃饭,我闭嘴!” 况思荣小声嘲笑:“说的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一样。” 阳光暖暖的照进小屋,粥饭的热气袅袅升起,伴随着楚豫和况思荣偶尔的斗嘴,以及喵喵绕着桌脚讨食的喵喵声。 桌下,扶光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一直轻轻握着庄宴的手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他腕骨内侧细腻的皮肤,带着无声的桎梏。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屋里,碗底还剩些粥米。新年的松弛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楚豫和况思荣在厨房那边收拾碗筷,叮叮当当的,夹杂着几句笑骂。喵喵在庄宴脚边团成一团,已经睡熟了。 扶光的手指还搭在庄宴手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那块骨头。他的目光落在庄宴那只新生的右臂上,那道细红线在光下几乎看不见。 “胳膊还好么?”扶光问。 庄宴顺着他的视线动了动手腕,五指张开又合拢:“挺好,比原本预想的还灵便。”他顿了顿,“明先生的手艺很好。” 扶光的手指从庄宴手腕上移开,转而握住了他的手。 指腹极轻地抚过腕部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像在确认它的存在。 阳光温暖,庄宴竟然一时恍惚。 可惜了。 “我打算过两天就走。”他将手指抽回,眼神闪躲,不敢抬头。 没有哪个人能接受才和恋人确立了关系,对方就要拍拍屁股走人。 扶光也不例外。 不出意外,他被气笑了。 他好整以暇的坐直了身体,似笑非笑的望向庄宴。 “给我个理由。” “我……”庄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词穷,他低垂的目光落在尚且有些无力的手上,原本白皙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重伤已经变得有些畸形外翻。 “我需要去脑立通调查一些事情,我也需要……杀一个人。” 他无法坦然的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好,你说,要做什么,要杀哪个人?”扶光的话就像问中午吃什么一样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恋人要做的事情奇怪。 庄宴的眼睛微微睁大,连忙拒绝:“不……不。” 扶光很少见到他这么鲜活的表情,毕竟这个人连在床上都是一副隐忍的样子。 “你没必要掺和进来的,扶光,脑立通里的东西很麻烦,我你不能……” “陈飞华。”扶光开口打断了他,“家住尖角区成明巷052号,一妻一子,表面家庭生活简单,实际在一墙之隔的楼下,他养了个年轻貌美的情人。” 庄宴微微抬眸,眼神中有些微惊讶,“你怎么知道他?” 扶光没回答他,而是继续说:“要杀他不是什么难事,取决于你想他怎么死。” 扶光的目光扫过庄宴的脸,手指点了点他怔愣的脸。 “直接宰了他?”他笑了一下,一侧的虎牙冒出一个尖尖,“还是把他抓起来片成片儿,都可以。” “小庄,我不是木偶,我有好奇心,所以我去调查,同时,我也会担心你。” “在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念这个人的名字。” 一瞬间,庄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呕出来,他听见自己用冷漠的语气问扶光还查到了什么。 却在看到扶光的表情时骤然卸了力。 扶光在笑,和他惯常的样子不同,他的脸在笑,眼睛却在愤怒,烧着熊熊烈火,要把庄宴烧的现出原形。 怎么会有人谈恋爱谈成这样呢?庄宴反问自己,怎么要这么艰难这么狼狈? “不管你还查到了什么,都不要再继续了,我不想害死你。”他说。 “我一定要走,如果你接受不了……”他顿了顿,心头的酸涩哽咽在喉口难以吐出,“我们的关系……就退一步吧。” 从恋人退回到朋友的关系,他大概是是齿轮城最快结束自己恋情的人了。 扶光气极反笑,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听得人心里发毛。 “就因为这么个事,你就要跟我分手?”他盯着庄宴低垂的侧脸,一字一顿的问,“庄宴,我们的关系在你眼里,就这么草率?” 庄宴抿紧了唇,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桌沿,留下浅浅的印痕。 “我不想把你扯进来,”他闭了闭眼,一种经年累月的疲惫染上他的眉心,“这是我的事,一堆烂事,跟你没关系。” 楚豫和况思荣在厨房门口听得心惊胆战,互相使了个眼色,赶紧凑过来。 况思荣打着圆场:“哎哎,有话好好说,这刚确定关系,怎么就要退一步了?多伤感情啊。” 楚豫也帮腔:“就是就是,小庄啊,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想办法嘛,扶光他很厉害的……” 扶光没理会他俩的劝和,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翻涌的火气。 他试图讲道理,声音放缓了些,“庄宴,你看着我。你觉得你一个人回去,能做成什么?脑立通那边你已经暴露了,陈飞华正等着你自投罗网,你回去,是去送死,还是去报仇?” 庄宴沉默着,像水潭中的石头,又冷又硬,对所有话语都无动于衷。 他打定了主意不让步,软硬不吃。 扶光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的冒了上来,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掐住了庄宴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喂喂!扶光!别动手!”楚豫吓了一跳,连忙喊道。 况思荣也急了:“有话好好说!不能打架!不能打架!” 扶光根本没理他们,他的脸贴近庄宴,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错,都能看到对方瞳孔中自己清晰的倒影。扶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结了冰,深处却燃着暗火。 “好,好得很。”扶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问你,你准备怎么进去?嗯?用你这张脸再去碰运气,还是去找那些见不得光的路子?老子费尽心血,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你治好,你又准备怎么糟蹋自己?” 庄宴的下巴被捏得生疼,睫毛剧烈的颤动了两下。真是好日子过多了,居然能产生委屈这种情绪。 他将声音里的哽咽勉强咽回去,眼圈却悄悄红了起来。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有我的办法。” “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扶光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已经被气死了,“行,脑立通怎么进,我不管你。但陈飞华这个人,归我。” “凭什么?!”庄宴是一个极度冷静的人,可这种情况下他也难以自控。他猛的挥开扶光的手,因为激动,眼尾泛起了红,“都说了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进来?!你非要跟着我找死?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 “因为我担心你!”扶光的声音比他更大,甚至有些撕裂,“我担心你这个连合法身份都没有,出去了连个落脚地都找不到的人!你以为离开了这里你能去哪里?去和那些黑户流浪汉挤桥洞?还是去睡废弃管道?” 他怒极反笑,看着庄宴因为他的话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失控的模样。 扶光突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骤然轻了下去,他再次凑近,几乎是贴着庄宴的耳朵,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的问: “庄宴,你长成这样……要是真落到那种境地,你知道你会遭遇什么吗?” 知道。 他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如果不是有人管着他,恐怕不到成年,他就已经被不怀好意的人玩死了。 他只是逃避。 脑立通跟很多事情都千丝万缕,陈飞华背后更是牛鬼蛇神一群,他不愿意扶光去犯险。 可…… 扶光说的是事实,离开了这里,他就是个没身份的黑户,过街老鼠一样的存在,恐怕还没混进脑立通,就被人弄死了。 他还不想以那种死法死去。 阳光依旧暖暖的照着,屋里却一片死寂。楚豫和况思荣屏住了呼吸,不敢插话。 庄宴紧绷的肩膀一点点塌了下去,态度也开始松动。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的固执和冷漠被沉重的无力感取代。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扶光因为愤怒和担忧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眉眼,英俊的面孔因为紧绷的情绪看起来十分严厉。 还真是惹人生了好大的气啊…… 他忽然觉得很累。 “……那你,”庄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妥协后的沙哑,“……打算怎么做?” 这句话问出口,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不再看扶光,视线落在自己依旧有些畸形的手指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松口了…… 扶光暗自送了一口气。 他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陈飞华我已经找人盯着了。” “主要是你,怎么混进脑立通。” “垃圾车。”庄宴抬眼看他,“可以直达脑立通的7厂,我要找的东西在那里面。” 刚刚极端的情绪似乎是幻觉,他平静的说:“我可以从管道里溜进去。” 扶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脸上露出一丝不赞同,“太危险了,如果被发现……” “垃圾清运车,”庄宴打断了她,“每天进出,没人会多看工人一眼。”他看向扶光,“而且脑立通的安保有缺陷,那些机器人只要听到声响,就会一窝蜂走,到时候搞点骚乱,把它们引走。” 扶光沉默着,脑中数个难眠夜晚调查出的脑立通的地形图、巡逻规律、车辆进出时间此起彼伏。 这些对他来说不难获取。 “清运车属于外包公司,人员流动大。”他分析道,“弄个身份进去不难,但你要进去,太冒险。” “不光我进去。”庄宴摇头,目光转向楚豫和况思荣,“我需要一个帮手。” 楚豫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干什么?” “借一下你的门童。” “不需要猫猫头做太多,只要安静的呆在我旁边,找机会在工厂里搞点动静,给我创造个机会。” 扶光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 他微微眯起眼:“风险不小,一旦被发现……” “所以猫猫头要可靠。只要我能进入7厂,就有把握把那个东西带出来。”庄宴眨眨眼,又看向扶光。 “你准备怎么抓陈飞华?” “掉线酒吧,最近他都在那边。”扶光淡淡的说,他本来打算在那个地方找人刺杀陈飞华的,没来得及。 “那边的老板欠我个人情,监视陈飞华的事可以交给他。” 安静坐在一旁的况思荣却突然开了口:“掉线?那不用拜托别人了。” 其他三人都看向她。 况思荣有些尴尬,皱着眉说:“我就在掉线酒吧工作啊,我可以负责监视他。” “这么巧?那正好。”扶光点点头,又问庄宴: “说吧,要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庄宴语气平静,“抓回来审一审,我需要知道陈飞华上面的人到底是谁。” 他顿了顿,精致的脸上有着一种非人的冷漠,“问清楚了再杀。” 况思荣比了个“OK”的姿势,表示自己可以联系打手。 扶光迎上她的目光,有些意外。 房间内一时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好。”良久,他终于开口,“我先把酒吧那么雇的人撤走几个,接下来就靠你了。” 况思荣点点头,“没问题,后续咱俩联系着就行。” “至于猫猫头,我刚修缮了它,用起来应该还可以。” 庄宴点了点头,眼巴巴的看向楚豫。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庄宴侧脸上,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微微上挑的眼尾。 “得了得了。”楚豫瘪着嘴说,他一向对小孩儿没辙,何况这个小孩儿刚刚才和人吵完架,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 “不过它虽然是个机器人,但毕竟顶着个猫脑袋,太显眼了吧?” “显眼有显眼的好处。”庄宴不急不缓的说,“就是要别人都看见它,况且,它只需要帮我放点东西。” 他指了指门口假装自己是装饰品的猫猫头,“我保证给你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没错,楚豫来扶光家过年,还带来了他唯一的员工。 楚豫看着庄宴那张写满“真诚”和“期盼”的脸,又扭头看了看门口充着电眨巴无辜大眼睛的猫猫头,抓了抓头发:“唉,行吧行吧!谁让咱们是朋友呢!不帮朋友的那是衰佬!” 他忍痛割爱,走过去把猫猫头牵到了庄宴手里,一副老父亲送儿女出嫁的死样。 “照顾好我的崽啊!” 猫猫头一到庄宴怀里,立刻用机械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发出软乎乎的电子音:“喜欢新爸爸~” 楚豫顿时炸毛:“嘿!你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对你爹就知道说欢迎光临……” 庄宴被逗笑了,轻轻摸了摸猫猫头覆盖在金属外壳上手感超好的绒毛,真心实意的说:“谢了,楚豫。” 看着和猫猫头培养感情的庄宴,扶光没再多话,起身上了楼。 改的好痛苦[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号长春(二) 第29章 号长春(三) 阳光正好,庄宴拉着温顺的猫猫头,和况思荣一起回到了客厅。 楚豫像个送孩子出远门的老父亲,一路跟到客厅,嘴里还絮絮叨叨嘱咐猫猫头要“听新爸爸的话”、“别乱跑”、“电量不足记得自己找插座”,听得况思荣直翻白眼。 “行了楚豫,”况思荣忍不住打断他,“它就是个机器人,你当它是三岁小孩啊?” “你懂什么!机器人也是有感情的!”楚豫痛心疾首,含泪痛诉,“我可怜的崽,大年初一就要开工!猫猫头虽然是个机器人,但它有学习模块!跟久了坏人会学坏的!庄宴,你计划里没打算教它什么奇怪的东西吧?”他警惕的看向庄宴。 庄宴正把猫猫头的耳朵掂起来,闻言抬头,一脸无辜,不过声音越来越小:“我能教它什么?就是让它帮忙递个炸弹什么的……” 他手指轻轻梳理着猫猫头脑壳上的仿真绒毛,猫猫头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电子眼眯成了两条缝。 刚下楼的扶光无视了楚豫的尖叫和谴责,拿出两个眼珠大小看起来像是老旧音乐播放器的设备,递给庄宴。 “这个你拿着。” 庄宴接过来,入手微沉,外壳有磨损的痕迹,但按键却很新。 “这是什么?” “改装过的微型定时炸弹”扶光解释道,“时间我已经调好了,猫猫头身上有信号装置。它进入工厂后,只要在一定范围内,这个炸弹的接收器就能捕捉到它的基础信号强弱,在信号稳定时保证爆炸”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样更能保障你俩的安全。” 庄宴摆弄着微小的金属球,眼中闪过赞赏,他抬头对扶光笑了笑,“想得很周到。” 楚豫凑过来看了看那锈迹斑斑的“炸弹”,咂咂嘴:“扶光,你那儿到底还藏了多少这种看起来破破烂烂实际上牛逼哄哄的小玩意儿?” 扶光没理他,继续对庄宴说:“垃圾清运车那边,给你找了人。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应你,流程和注意事项,晚点详细跟你说。” 庄宴点点头,坦然接受了。 “至于酒吧那边,”扶光看向况思荣,“老板说,陈飞华确实是常客,而且每次去都排场不小,喜欢包角落的卡座。他最近迷上了一个新来的妹妹,叫小黄鹂的,为了她没少撒钱。” 况思荣挑眉,:“小黄鹂?” 继而笑得不怀好意:“他可真会挑。” “你认识?”扶光问。 没想到况思荣笑得更欢乐了,“不但认识,还很熟,而且,那姑娘很能打哦。” 扶光:“原来是武力服人了,怪不得老板说那小姑娘架子很大,只对挥金如土的熟客稍假辞色,看来陈飞华没少花钱。” 他目光转向庄宴,带了点笑意,“还有个消息,年前陈飞华喝多了吹牛,提到过几天要带个区里重要的人物去酒吧享受,其实是为了把小黄鹂送出去,他好凭送美女的情分巴结上人家。” 庄宴挑了挑眉毛,从扶光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这或许是个机会。 “重要人物……”庄宴沉吟,“可能是他背后的领导吗?” “有可能。”扶光道,“酒吧里鱼龙混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安排在那里见面,小况可以的话麻烦她去盯一下。” 况思荣无异议。 楚豫听着他们的对话,摸着下巴插嘴:“听起来好刺激!要不要我也去酒吧玩玩?说不定能帮上忙!” 况思荣毫不客气的戳穿他:“你是想去玩还是想去帮忙?别到时候把我也露馅儿了。” 楚豫立刻阴阳怪气:“嘿,小姑娘你会不会说话……” 庄宴被他们逗得嘴角微扬,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些,他轻轻拍了拍猫猫头的脑袋,小家伙温顺的蹭了蹭他的掌心,喵喵蹲在沙发上,看着这个争宠的家伙狠狠哈气。 “酒吧那边,先盯着就好,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庄宴对扶光说,“主要是先进脑立通把东西拿出来,过年期间厂里的安保远不如平时多,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扶光颔首:“明白,接应你的人叫老顽,在清运队干了十几年,是个哑巴,懂规矩,具体怎么操作,他会告诉你。” 楚豫这会儿也不耍宝了,凑过来认真的问:“庄宴,你真要亲自去啊?刚从那里逃出来不久,又回去,太危险了吧?”他难得收起了嬉皮笑脸,眼里带着担忧。 庄宴看向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可奈何,也有机器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晃了晃手里那个小小的金属球,说:“方心,不会像上次一样的。” 况思荣放下被扼制的肥喵,走到庄宴面前,递给他一个小巧的金属管,只有手指长短:“拿着,信号弹,是我家里的,关键时刻能摇人,算是一个下下策的保险。 庄宴接过,入手润凉,分量很轻。 他没有问况思荣家里的事,只是道了一声谢。 况思荣摆摆手:“小事,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漂浮城区那边有些旧关系,虽然我不能直接动用,但打听点消息还行。过年前有朋友给我传消息,可能还有人在盯着脑立通,你去了要小心。” 这个消息让气氛凝重了几分。扶光眉头微蹙:“能查到是谁吗?” “不行。”况思荣摇头,有些泄气,“他说只有一个人,大概已经在脑立通周边转悠了十几天了。” “知道了。”庄宴轻声应道。 楚豫看着庄宴平静的侧脸,忽然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庄宴,你可一定得全须全尾的回来啊!我还等着猫猫头给我……”他话没说完,就被况思荣一脚踩在脚背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把后半句“揽客呢”咽了回去。 庄宴失笑,摇了摇头:“放心吧,命好着呢。” 扶光看着庄宴的笑容,伸手替他理了理刚才被猫猫头蹭得有些乱的衣领,又回过头和况思荣交代:“麻烦你最近上班的时候多盯着一些了。” 凌晨,天色墨黑,只有远郊工厂区的零星灯火鬼火一样闪烁。破旧的垃圾清运车在坑洼的路上颠簸,驾驶室里的老顽像尊石雕,只有转动方向盘时手臂肌肉才会牵动。 庄宴穿着散发酸臭味的工装,脸上刻意抹了大把油污,蜷在副驾上,猫猫头搁在后座,不声不响时像一只幽灵。 车内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老顽粗重的呼吸声。庄宴闭着眼,但每一根神经都绷的很紧。 腰后别着的匕首被妥善的插在刀鞘里,传来冰冷的触感。 他感觉到后方的猫猫头处于低功耗状态的轻微嗡鸣。 接近工厂外围检查站,车速放缓。 一个打着哈欠的守卫拎着电棒晃过来,手电光懒洋洋的扫过驾驶室。老顽递出去一张污渍斑斑的通行证,守卫瞥了一眼,脏丑的半机器人和后面明显“故障”的猫脸机器人,嫌恶的表情流露出来,不耐烦的挥挥手:“快走快走,别堵着路!” 本来过年还要加班就烦,看到这些垃圾人更烦了。他拍拍袖口的灰,头也没回的钻回了保安亭。 车子一路畅通,最终停在7厂厂房垃圾输送管道口,旁边就是散发着恶臭和余热的巨型管道。 几个同样麻木的工人已经开始机械的装卸垃圾,老顽推庄宴下车,指了指一堆待处理的工业废料。 庄宴点头,示意猫猫头快跳下来,他混在工人中,模仿着他们的动作,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记录着巡逻队的间隔、监控探头的角度。 更重要的是,他在寻找通往研发部的路,他不能走正门。 时机差不多了。 庄宴借着一个转身,迅速将猫猫头塞进一个半空的金属桶缝隙里,指尖在它颈后某个隐蔽触点一按。 猫猫头的电子眼极快闪过一丝微光,随即悄无声息的滑入更深的阴影,朝着预设安置点——最靠近研发部的一根主通风管道口。 庄宴则继续搬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的跳动。 他必须抓紧爆炸前的短暂时间。 根据记忆和扶光提供的信息,过年期间脑立通一半的员工放了假,而7厂的保安也相应减少。 工厂大概没想到有人大年初二就来给他们添堵。 垃圾清运工每天清晨六点左右会被叫去研发部附近处理一些实验废弃物,这是他唯一可能靠近的机会。 他故意放慢动作,靠近一个看似工头的人,用沙哑的声音含糊道:“头儿,那边……好像有怪味,是不是又有啥玩意儿漏了?”他指了指研发部侧翼的一个通道方向。 那工头皱着眉嗅了嗅,骂了句脏话:“妈的,肯定又是研发部的那群人搞出来的!你去看看,要是普通的废料就清走,要是**……赶紧报告!” 他显然不想沾手麻烦事。 庄宴心中一动,面上却唯唯诺诺:“哎,好。” 他推起一辆空的小型搬运车,朝着那个通道走去。 这是一段陌生的路。 越靠近研发部,空气中的消毒水味越浓,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和**肉类混合的怪异气味。 通道尽头有守卫,但看到他是推着垃圾车来的,只是例行公事的扫了一眼,便放行了。 进入研发部外围区域,灯光变得惨白,墙壁是冰冷的合金。庄宴将垃圾车扔到楼梯口,凭借记忆,朝着那个存放着“大脑”的实验室方向移动。 他的掌心沁出冷汗,手臂有金属生锈的酸涩感。 终于,透过一扇观察窗的强化玻璃,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透明容器。 淡蓝色的营养液中,那颗布满沟壑、连接着无数管线的大脑静静悬浮着,微微搏动。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迅速观察,实验室室门口有保安,内部还有监控。 正想着,那两个保安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扭过头来,猩红的眼睛在白炽灯下亮的惊人,直直望向拐角处。 庄宴瞬间屏住呼吸。 直接闯入是不可能的,他需要爆炸制造的混乱,精确计算时间。 自从进入研发部开始,他的头就在细细麻麻的疼痛,像拿电钻在头骨上钻孔,令人牙酸难受。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信号接收器轻微震动了一下——猫猫头已经就位,信号稳定,这意味着,爆炸即将在预设的时间点发生。 他需要找一个既能观察门口动静,又能在爆炸发生后第一时间冲进去的位置躲藏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他耳朵竖起着,等待着那声即将到来的巨响以及随之而来的机会。 寂静的走廊里,只有他推车车轮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和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紧张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就在庄宴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的时候—— “轰!!!” 一声爆裂的巨响从工厂深处传来,紧接着是连串的金属坍塌和尖锐的警报声!地面微微震动,头顶的灯管疯狂闪烁,惨白的光线在走廊里明灭不定。 “我靠,这是微型炸弹?”庄宴暗自咬牙惊叹。 “怎么回事?!” “爆炸了!是B区吗?” “警戒!全员警戒!” 走廊尽头的守卫瞬间慌了神,对着通讯器大喊,一时顾不上隔离室,朝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奔走。 爆炸震起的粉尘和烟雾弹一样迅速弥漫整条走廊。 机会! 庄宴眼神一凛,勉强压下头痛带来的不适,正要趁机冲向实验室门口—— 突然,一个身影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几乎是贴着地面,“嗖”的一下从走廊拐角滚了出来! 速度极快,动作灵活得跟耗子一样,更显眼的是,在闪烁的灯光下,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反射出锃亮的光芒,活像一颗在混乱中猪突猛进的闪光弹! 闪耀光头目标明确,直扑实验室门口的安全锁! 庄宴心中警铃大作!截胡的? 来不及细想,身体先于意识行动。 他学着光头的样子窜出,在光头即将触碰到安全锁的瞬间,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后衣领,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提起来。 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藏在腰后衣服里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朝着对方颈侧划去!这一下又快又狠,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我艹!兄弟且慢!” 那光头反应快得惊人,在被揪住的瞬间,身体如同泥鳅般一扭,险之又险的避开了致命的刃锋,但脖子上的斗篷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非但没有反击,反而就着庄宴的力道一个转身,双手闪电般扣住了庄宴持刀的手腕,力道奇大,瞬间反制! “别动手!”光头压低声音急吼,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来偷个东西!” 庄宴这才看清对方的脸,非常年轻,甚至可以说俊美,只是此刻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扭曲,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整个人像一颗水煮蛋。 “证明!”庄宴手腕被制,但眼神依旧冰冷,丝毫不敢放松。 爆炸引起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楼梯方向已经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光头飞快的朝脚步声方向瞥了一眼,语速更快:“没时间了!看见那锁了吗?三重生物加密,除了陈飞华和几个核心研究员,没人能开!但我有办法弄开!信我一次,合作,把大脑弄出去!我不想死在这里啊啊啊啊啊!” 这句话让庄宴动作一滞。 这个人也要大脑…… 可以利用…… 就在这时,隔离室内的监控似乎因为爆炸干扰,屏幕闪烁了几下,暂时黑了。 庄宴的头疼的更加剧烈,手上一时不察卸了力。 慈蝉抓住这个机会,猛的松开庄宴的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像是自制万用接口的东西,迅速插入了安全锁旁边的维护面板。他的手指在微型键盘上快得只剩残影。 门很快被打开。 “必须要快,大脑离开营养液活性不会超过五小时!?”慈蝉扭头正准备往楼梯口冲,却被庄宴一把拉住了斗篷上的帽子,他挣脱无果,嘴里急得冒出火来。 庄宴狐疑的盯着光头,仔细计算从脑立通到风车区的车程,然后立马想到,就算把这个东西拿回去,他也没仪器保存供养,如果这个东西死了,就没意义了。 “你有办法保证它活着?” “当然!”光头正倚靠在门上,贼眉鼠眼的往里瞧,听到庄宴的问话,很是自信的拍了拍胸膛。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形状特别的罐子,说:“那个东西,可以短暂连接大脑的神经线,也可以储存营养液,最起码能把离开脑立通的大脑寿命延长到21个小时。” 这个时间他跑回真知道绰绰有余。 庄宴盯着他光秃秃的后脑勺,心想那再好不过了,等出去了再想办法把大脑从这光头手里骗回来。又看了一眼拐角处的楼梯口,随即做出了决定。 他收起匕首,快速说道:“动作快!我放风!” 趁着光头不注意,庄宴转身走进隔离室后面的帘子里,从口袋中掏出一枚U盘,背对着光头,眼睛眨也不眨的插入了屋子里那台熟悉的储备机的接口,庞大的信息流顺着接触口飞速存入盘中。 短短几秒,存储在机脑中的数据被全盘复制。 他收回U盘,面不改色走向走廊拐角,将从垃圾车那里顺来的一根金属棍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如刀。 感谢明醒,修复的胳膊比他原来的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他现在就算单挑三角头保安也是有一定胜算的。 所以,他选择暂时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光头合作。 慈蝉听着头顶嘈杂的人声,手下动作更快。 从门外滚进来的保养瓶上数据流动,大脑的营养罐寸寸龟裂,漏出的液体都被接入大瓶子里。 一旁连接储备机的电线被截断,噼里啪啦的火花一路烧到屏幕,雪花错乱的滋滋声此起彼伏。 庄宴的头顿时传来一阵搅碎一般的疼痛,他踉跄着撑在一旁的墙上,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同时,他无师自通的感应到: 那是“大脑”在发送求救信号! “光头,快点!这玩意儿在发电报!” “你怎么知道?!”手忙脚乱的光头还不忘发出疑问。 庄宴没回答,回头扫了一眼,正好看见光头虔诚的端着“大脑”放入瓶中,盖好盖子的一瞬间,瓶内数条微型缆线刺入大脑,将已经有些枯萎的生物硬生生灌活了过来。 成功了! 光头挥洒了一把脑门儿上的汗水,更像个电灯泡了,“好了好了,我们撤!” 几乎是同时,第一批三角头保安冲到了走廊拐角,遥遥看到远处持棍而立的庄宴和正举着一个大瓶子探头探脑的慈蝉。 “在那里!抓住他们!” 庄宴深吸一口气,大声骂道:“这么多!!!” 就算明醒再给他装十根手臂,他也打不过啊!!! “跑啊——” 慈蝉怪叫一声,猛踢墙壁三四脚,一个和墙几乎融为一体的盖子浮现出来。他一把掀开了墙上的盖子,像条鱼一样滑进了里面,庄宴缓过了头疼欲呕的那股劲儿,紧跟其后,有些步伐不稳的跳进了里面,脸上传来一下刺痛,他没在意。 管道密闭,大约废弃已久,关上盖子后热风混着恶臭扑面而来。 “帅哥,出去有没有路子啊,把我也一起捎走呗~”见没人追上来,逃出生天的光头边滑边嬉皮笑脸的回头问道。 “你都知道这种秘密通道,还需要我带你?”脸上的疼痛有些明显,但庄宴没敢伸手碰。 光头一口白晃晃的牙在黑暗中颇为醒目,他也不害怕磕碰到,傻呵着扭头笑:“我知道这条路是因为我就是从这里爬进来的,但我没计划怎么出去啊。” 这是真的,他本来想着如果被发现了,就硬打出去。 没想到碰到了另一个有门路的人,目的还一样。 庄宴暗自吐槽这人怎么这么随意,但这些话能信多少不好说。 想到光头刚刚反手就制住自己…… 脑中来回翻搅的疼痛渐渐平息,庄宴慢吞吞的歇了一口气,确认工厂的人没注意到他们跳进管道里后眼珠子一转,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一口整齐的牙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好啊!我的人就在管道出口,放心,一定把你也带走~” “帅哥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盯着身后一脸脏污的年轻人,慈蝉摸了摸自己乱跳的心脏,心想这一趟真是碰上大善人了。 等大善人把他捎出工厂,他一定好好感谢。 重修一下[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号长春(三) 第30章 号长春(四) 管道内充斥着热风和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两人一前一后快速下滑。庄宴在前,慈蝉抱着那个装着大脑的密封罐紧跟其后,光头上沾满了不明污渍,也顾不上擦。 管道的出口隐藏在工厂围墙脚下一处荒草丛生的排水沟里。 庄宴率先钻出,警惕的环顾四周。 远处工厂警报声依旧刺耳,探照灯的光柱在尚且昏暗的天色中胡乱扫视,但围墙附近暂时还没有出现搜查的人。 猫猫头正安静地蹲在排水沟旁,电子眼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蓝光,看到庄宴出来,立刻小跑过来,蹭了蹭他的肩膀。 “乖。”庄宴低声道,随即目光扫向正手脚并用费力爬出来的慈蝉。 被袍子裹成一条的慈蝉挣扎着站起身来,大口喘气,看到猫猫头时,眼睛一亮:“哟!果然有接应!这猫脸机器人挺别致啊!” 他笑嘻嘻的凑近,还想伸手去摸猫猫头的脑袋。 太欠了…… 庄宴对猫猫头使了个阴险的眼色。 慈蝉的手还没碰到猫猫头,只见猫猫头的机械臂迅速抬起,速度极快,手中握着的一根木棍精准的对着慈蝉的后颈一记敲击! 慈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大,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呃……”,便软软的倒了下去,怀里的密封罐脱手滚落。 庄宴眼疾手快的接住罐子,入手沉甸甸的,能感觉到里面液体和那个“活物”的轻微晃动。 老顽迅速打开清运车后车厢——那里堆放着杂乱拥挤的废品垃圾,挪开一个沉重的备用轮胎后,露出了下面一个特意改造过的夹层空间,大小勉强能塞入密封罐。 他对着身后的年轻人点点头。 庄宴将罐子小心的放进去,盖好夹板,又将轮胎复位,确保看不出痕迹。 接着,他示意猫猫头帮忙,两人合力将昏迷的慈蝉塞进了后座座位底下狭窄的空间里,用一块脏兮兮的帆布盖住。 “老顽,走!”庄宴压低声音对已经爬上驾驶座的老顽说道。 老顽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启动车辆的动作明显比来时快了不少。 清运车沿着来路返回,但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工厂大门处的栏杆已经放下,探照灯将出口照得雪亮,守卫数量增加了数倍,个个神色紧张,手持铁棍,对每一辆离开的车辆进行严格盘查。 庄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坐在副驾上,能清晰的感觉到身后慈蝉微弱的呼吸,也能感知到车厢夹层里那个大脑发出的微弱信号,这让他几欲作呕。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恢复先前唯唯诺诺的神情。 轮到他们的车了。 保安用手电筒照着驾驶室,另一只手狂躁的拍着车门。 “下车!接受检查!” 老顽默默下车,举起双手。 庄宴也跟着照做,下车时一个踉跄,故作怯懦的扑倒在地。 两个保安粗暴的拉开车门,开始翻查驾驶室。 手电光在庄宴脸上扫过,他低下头,避免与他们对视。 “脸上的伤怎么弄的!”戴帽子的保安厉声质问,他看起来比其他人职位高一些。 庄宴一怔,原来刚刚的刺痛是划伤了啊。 他迅速调整表情,哆嗦着腿,一副害怕的样子,磕巴着回话:“刚刚搬东……东西的时候被钉子划伤了……” 检查驾驶室的保安用手推了推后座上布满污渍的垫子,帆布下的慈蝉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了轻微的擦动声,庄宴的呼吸几乎停滞。 幸运的是,那人并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弯腰仔细查看,他的注意力被后车厢吸引了。 “后面装的什么?”保安队长厉声问。 老顽指了指车厢,做了个倾倒垃圾的手势。 “打开!” 庄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恐惧,哆嗦着走到车后,费力掀开厚重的车厢挡板。 里面堆积的工业废料和垃圾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几个守卫皱着眉,用手电粗略地照了照,显然不想在里面多待。 “什么东西这么臭?” 庄宴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只人脚,嘴里像含了麻药,“是……是从药剂部运出来化学废品和实验生物尸体……” 这话让车旁的人纷纷变了脸色。 嫌恶和畏惧的神色浮现出来。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庄宴隐约听到他们说,最近7厂好像总死人,大年三十晚上还拉出去一个年轻人…… 保安队长阴鸷的眼神扫过去,絮叨的声音便销声匿迹。 “行了行了,快走!”他不耐烦的推开一旁满脸油污神色畏缩的半机器人,看着被推倒在地瑟瑟发抖的老头,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两个胆子跟针尖一样的垃圾工不会和袭击工厂这种事联系起来。 栏杆缓缓抬起。 庄宴和老顽重新上车,清运车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驶离了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工厂大门。 直到车子拐入小路,将尖角区的金属高墙和庞大的灯群彻底甩在身后,融入昏沉的远山中,庄宴才终于允许自己长长的、无声的舒出了一口气。 后背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已经进入休眠仿若一个大型摆件的猫猫头,还好刚才老顽反应快,在保安要摸到猫猫头的身体时,扯了个谎说是专门用来搬尸体的机器人,怕病毒所以人不想搬什么的…… 那些保安嫌晦气,也就没再多问。 刚刚那些人低声交谈的话语又响在耳边。 7厂最近死了很多人吗? 以往脑立通工人的折损程度确实很高,但大家都司空见惯。让其他员工都察觉的话,恐怕那个数字已经十分不正常了…… 庄宴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揉了揉眉心,决定还是闭目休息一会儿。 垃圾清运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的风车塔楼后面。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远远的,已经能看到两道人影和一辆不起眼的厢式车等在那里。 车子刚停稳,楚豫就冲了过来:“猫猫头呢?我的宝贝儿子没事吧?” 庄宴跳下车,将后座上进入休眠状态的猫猫头抱了出来。 “电量耗尽了,需要充电。” 楚豫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掏出一个备用电池,手忙脚乱的给猫猫头换上。 几声细微的电子音后,猫猫头的眼睛重新亮起蓝光,软乎乎的叫了一声:“爸爸~电量充足,可以继续工作~” 楚豫这才长舒一口气,抱着猫猫头猛蹭:“吓死你爹了!” 另一边,扶光已经将一张卡递给了老顽,老顽默默接过,揣进怀里。 庄宴对扶光点了点头,扶光站在车旁,身形挺拔,昏暗的晨光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老顽,”庄宴看向正准备爬上驾驶座的司机,语气带着一丝关切,“你现在返回尖角区,没关系吗?” 老顽停下动作,转回身,对着庄宴快速而沉默的比划了几个手势,脸上依旧是那副饱经风霜的麻木表情。 庄宴看得一头雾水。 扶光的声音平静的响起,充当了翻译:“他说,‘没关系,他们不会怀疑,我的父母都在脑立通,我是家生的奴才。’” 庄宴闻言,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了反感的神色,似乎对扶光的用词感到不适。 老顽看着庄宴的表情,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又打了一串手势。 扶光继续翻译,语气毫无波澜:“但他们不知道,我和我父母的关系非常非常差,他们威胁不到我。” 说完,老顽不再理会庄宴,很潇洒的一撑车厢边缘,翻身爬进了垃圾车后厢,准备去取那个藏匿的罐子。 就在他挪开那个沉重的备用轮胎,刚掀开夹板的一角时—— 一张光溜溜的、沾满了污渍的脸,正好从夹层旁那堆散发着难以形容气味的垃圾后面探了出来,两人几乎是脸对脸,鼻尖差点碰到一起。 慈蝉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对上另一张脸,他正捂着鼻子,另一只手还保持着试图去够罐子的姿势。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一瞬。 “嗬——!”老顽吓了一个仰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差点从车厢边缘翻下去。 “怎么回事?”扶光眼神一凛,和楚豫几乎同时动了。 两人身手矫健的跃上车厢,没给慈蝉任何反应的机会。 楚豫一把扣住他试图反抗的手臂,扶光则利落的用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束线带捆住了他的脚踝。 慈蝉纵然一身力气和武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唔唔”的挣扎着,被两人毫不客气的从垃圾堆里拖了出来,像拖一具尸体一样抬下了车。 庄宴趁机上前,从夹层里稳稳的抱出了那个密封罐。 罐子入手依旧沉甸甸的,但里面那个大脑似乎是经不起这一路的颠簸翻滚,已经彻底蔫儿了,他现在没有感知到任何波动。 不会死了吧? 庄宴下意识晃了晃罐子,里面的大脑软趴趴的漂动着,毫无反应。 忽然,脑中传来一丝熟悉的刺痛,迅猛至极,甚至令他眼前一黑。 哦,还活着。 被楚豫和扶光一左一右挟持着的慈蝉,看到庄宴晃罐子的动作,激动的叫了起来,被捂住的嘴里似乎叽里呱啦说些什么,眼睛里充满了控诉。 老顽惊魂未定的爬下车,看了一眼被制住的光头,又看了看庄宴怀里的罐子,对着扶光打了个“我先走”的手势,然后一秒也不愿多留,迅速爬回驾驶室,一脚油门,垃圾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咆哮,拖着滚滚尘土,头也不回的驶向了尖角区的方向。 慈蝉眼睁睁看着司机离开,而自己则被两个高大的男人死死按住,嘴巴被其中一个用手紧紧捂着,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他被半拖半拽着弄向那辆锈迹斑斑的厢式车,绝望之中,眼睛里终于控制不住的流下了两条清晰的眼泪。 他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 他干嘛要在管道里嘴欠,跟那个牙齿齐白、笑起来像好人实际上心黑手狠的年轻人说要跟他一起走啊! 这下被暗算了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扶光把人塞进车厢,和楚豫还有安静蹲坐的猫猫头挤在一边,庄宴抱着罐子坐在对面。 车厢门关上,形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 扶光这才松开了捂着慈蝉嘴的手,但依旧死死钳制着他的胳膊。在摸到慈蝉身上那件破烂披风的布料时指尖微微一顿,表情有了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但他什么也没说。 庄宴抱着罐子,目光扫过车内壁反射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头发油腻打绺,脸上混合着汗渍、污垢和不明粘液,衣服更是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浑身散发着管道里的复合臭味。 这时他才看清右眼下颧骨处那一道5公分长的伤口,已经结痂。 怪丑的。 他嫌弃的移开了眼神,对着扶光和楚豫,言简意赅的把在脑立通工厂的经历,以及如何碰到这个光头的过程说了一遍。 扶光听着,视线落在庄宴脸上的伤口处,听不出喜怒的说了一句:“回去好好消一下毒,不要留疤。” 这话听起来没问题,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多少温度,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庄宴隐约觉得有些不舒服,心里倏的跳动了一下,不安的情绪细密的蔓延了几秒,他定了定神,没太细想。 扶光说完,便将视线重新投回还在“光打雷不下雨”的光头身上,眼神变得锐利,像扫描货物一样上下打量着他,对庄宴和楚豫说:“脑立通的事等回去看了资料再具体分析。” “至于这个光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玩味起来,“回去捆结实点,好好审问审问。要是没什么,就……” 扶光修长的手指横在颈侧,做了一个斜向切割的动作。 慈蝉的哭声猛的噎住了,只剩下惊恐瞪大的双眼和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号长春(四) 第31章 号长春(五) 回到风车区的家里,庄宴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几乎搓掉一层皮,才将那股萦绕不散的腐臭和污秽彻底洗净。 热水冲刷走了疲惫,也暂时冲淡了脑中纷乱的思绪,他换上干净的衣物,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木凳上,用一块粗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洇湿了肩头的布料,扶光推门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庄宴身后,将碘伏放在了桌子上。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毛巾,动作轻柔的帮他擦拭着头发。 扶光的指尖偶尔会碰到庄宴的头皮,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他忽然回想起刚刚路上扶光略显冷漠的神态,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没有拒绝。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毛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 头发半干时,扶光将毛巾随手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他一只手轻轻搭在庄宴肩头,另一只手则抬了起来,冰凉的指尖捏住了庄宴的下巴,力道不容拒绝的将他的脸侧过一点,朝向自己。 庄宴被迫抬起眼,对上扶光的视线,扶光正垂眸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上的伤口,眼神专注,像是在鉴定他的价值。 那目光太过**裸,带着神经质的专注,让庄宴心底那点隐约的不安再次浮现。 他轻声安抚:“这种小伤口不会留疤的,别担心。” 扶光看着那道已经结痂的划痕,眼中那层若有似无的冰霜被融化,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他俯下身,用自己微凉的嘴唇亲昵的蹭了蹭庄宴的脸颊,呼吸温热的拂过耳畔。 “那就好。”他低语,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笑意,仿佛之前在车上那短暂的冷漠从未存在过。 但这亲昵此刻却像一根细刺,扎得庄宴不太舒服。 不是错觉,扶光的态度变化真的与他的样貌如何直接挂钩。 之前还不明显,他长的好看且自知,扶光看向他时,视线确实有时候过分的黏着在他脸上,他倒也没觉得奇怪,只是偶尔有种被当成一个漂亮的物件儿欣赏的感觉。 他一度怀疑那是错觉。 庄宴狐疑的眼神悄悄落在扶光线条凌厉的侧脸上,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他就这么看重这张脸? 在扶光的手再次下滑挑开他的领口时,他抬起手,不太用力但态度坚定的推开了扶光。 “别闹了。”庄宴偏过头,避开扶光瞬间有些凝滞的视线,语气尽量平淡的转移话题,“说正事,那个大脑,还有那个光头……我觉得我们需要尽快处理,尤其是那个光头,来历不明,留在这里是个隐患。” 他站起身,捡起地上的衣服,掏出了那枚小小的金属U盘,背对着扶光,继续说道:“我觉得先审问光头比较好,你觉得呢?” 身后安静了几秒。 庄宴能感觉到扶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影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像是在掂量他这番推拒和转移话题背后的真实想法。 目光如有实质,让他心里微微发紧。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扶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以。” 庄宴暗暗松了口气,转过身,恰好对上扶光已经恢复平静的眼神。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方才的热度已经褪去,只剩下和往日一样浅淡的笑意。 仿佛没把刚才有些不愉快的插曲放在心上。 “那就走吧。”扶光说着,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看看我们这位阴差阳错的客人,到底何方神圣。” 慈蝉是在一阵熏人的甜香中醒来的,这味道和他刚才待的垃圾车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惨白、却又精致无比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有着精心描绘的飞扬眼线,眼尾贴着细碎的亮片,像凝固的泪滴,嘴唇涂得饱满鲜红,唇峰勾勒得如同锋利的刀片。 妆容的每一笔都夸张流畅,色彩搭配大胆而和谐,但组合在一起,尤其是以这种极近的距离面对面时,却产生了一种超越人类范畴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感——像教里壁画上飞天的神女,又像刺绣里爬出来的艳鬼,美得惊心动魄,也恐怖得直击灵魂。 “啊——!!鬼啊!!!” 慈蝉的瞌睡瞬间被吓飞到了九霄云外,惨叫一声,身体猛的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子差点直接翻倒过去。 幸好椅子腿卡在了粗糙的地板缝隙里,他才勉强稳住,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他惊魂未定的大口喘气,这才看清自己正被结结实实的捆在一张木头餐椅上,环顾四周,竟然是一间布置得相当温馨的客厅。 暖黄色的灯光,有些年头的碎花沙发,甚至窗台上还摆着几盆线织的假花。 只是这温馨的氛围,被他面前这个妆容恐怖的女人,以及旁边一个靠在墙边、脑门上正规律闪烁着一红一蓝光芒的男人给破坏殆尽。 就在这时,木质楼梯传来了脚步声。 慈蝉警惕的抬头望去,看到两个人前一后从楼上走下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身形挺拔,面容极其出色,笑眯眯的,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让他本能的感到压力。 而后面那个…… 后面那个年轻人穿着简单的蓝色衬衫,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肤色白皙,五官漂亮得甚至带有几分不真切感,像教里种植的迷幻菇,色彩虚幻的像梦一样。 慈蝉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正疑惑间,却莫名觉得对方走路的姿态和那双眼睛有点熟悉。 就在这时,那个漂亮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停下了脚步,嘴角勾起一个的亲和的笑容,开口打了声招呼:“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声音?! 慈蝉猛的瞪大了眼睛,嘴巴无意识的张成了圆形,足以塞进一个毛线球。 他难以置信,死死盯着庄宴,他怀疑自己的大脑也被挖出来装在了罐子里,如今脑壳里才一片空白。 这声音…… 分明就是之前在脑立通工厂里,那个满身污垢一脸油泥,牙齿倒是挺白的垃圾工的声音! 可、可是这张脸…… 这张漂亮得近乎妖异的脸…… 他看看庄宴,又下意识瞟了一眼旁边那个妆容惊悚却依旧能看出底子极好的女人,再想想垃圾车里的酸爽气味和庄宴之前的尊容……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他好像落到了妖怪的老巢里…… 庄宴看着慈蝉那张仿佛被雷劈过的脸,觉得有些好笑。 他不再逼近,随意的拉过旁边一把旧椅子,抱着椅背坐了下来,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朋友闲聊。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吗?比如,你为什么会在那儿?那个罐子,又是怎么回事?” 慈蝉惊魂未定,眼神在庄宴漂亮的脸蛋和旁边况思荣那副“鬼见愁”的妆容之间逡巡,最后落在扶光没什么表情却压迫感十足的脸上,咽了口唾沫。 他眼珠子一转就打算撒谎,结果眼睛对上了在一旁磨刀霍霍的机器人帅哥。 楚豫不怀好意的凑到光头面前,威胁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懂的吧?” 慈蝉转动的眼珠骤然僵住,被看穿了。 “贫僧……唉,算了,我不装了。”慈蝉垮下肩膀,光秃秃的脑袋耷拉着,显得有点颓唐,“我叫慈蝉,是‘真知道’教的,但我不是他们的人!我是卧底!卧底你们懂吗?” 他抬起头,试图在几人脸上找到信任,但只看到平静的审视(庄宴和扶光)、好奇(况思荣),以及……指示灯闪烁(楚豫)。 “真知道?”庄宴微微挑眉,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一个近些年发展迅速,教义混杂着血肉机械和进化的组织,信仰着已经绝迹的巨神明,喜欢活人献祭,外界常称之为邪教。 方块区很多人信这个教。 “对,就是那个鬼地方!”慈蝉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速加快,“你们是不知道,那里面现在越来越不对劲了!很多教众,原本只是有点狂热,后来慢慢变得……变得像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只会重复教义,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连自己爹妈都不认识了!” 他脸上露出真实的恐惧和厌恶:“我混进去本来是想收集证据,想办法救人的。直到有一次,我偷听到两个长老的谈话……”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他们说……‘脑立通的进化技术很好用’,‘洗礼的效果更彻底了’……” “进化技术?洗礼?”扶光终于开口,语气带了点好奇。 “就是洗脑!”慈蝉激动起来,“他们利用脑立通的某种技术,好像是跟大脑有关的,来深度控制教众的思想!让信徒变成只会奉献和服从的空壳!那个罐子……”他看向被放在客厅角落桌上的密封罐,眼神复杂,“我偷听到,脑立通有一些特殊的‘样本’,是技术核心。我就想,如果能偷到,说不定能找到解除控制的方法,或者至少弄清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他哭丧着脸:“可我没想到脑立通防守那么严,蹲了十几天好不容易混进去拿到东西了,却没想到碰上了你……好不容易逃出来,结果还搭错了车……” 他说着,幽怨地瞥了庄宴一眼。 客厅里一阵沉默。 只有楚豫脑门上的指示灯规律地发出轻微的“滴”声。 况思荣用她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抵着下巴,歪头怜悯的盯着慈蝉,诡异的妆容让她这个慈悲的表情显得更加瘆人:“哦?原来是你啊。” 庄宴忽然想起之前况思荣找的那个私家侦探说有个人一直蹲守在脑立通周围。 他挑挑眉,幸灾乐祸的问光头:“你不会过年都在脑立通守着吧?” 慈蝉悲愤的狂甩眼泪。 庄宴有些哭笑不得,他看向扶光,扶光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落在慈蝉身上,像是在判断他这番话的真伪。 “你说你是卧底,想救人。”扶光缓缓开口,阴嗖嗖的问,“怎么证明?” 慈蝉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着急:“我……我没有物证!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可以去查,‘真知道’最近几年扩张速度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有很多家庭报告家人加入后性情大变、失去联系?” “还有,你们可以去教里问,他们的少教主是不是叫慈蝉!” “少教主?!”旁边或立或坐的人惊讶出声。 慈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直视扶光:“我知道空口无凭,但如果……如果你们对脑立通,或者对‘真知道’也有兴趣,也许我们可以合作?我对里面的情况很熟悉,而且我是真心想救那些被控制的人!” “我们可以一起调查……” 合作?庄宴微微挑眉,看向扶光,眼神传递信息:少教主诶,听起来有点用的样子! 扶光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但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了下来。 风车的声音逐渐远去,只有慈蝉紧张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 这几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号长春(五) 第32章 号长春(六) 扶光狭长的眼眸在慈蝉脸上停留片刻,蛇一样刮过光头那副还不错的皮囊。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转身径直走向客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木柜,从里面取出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养得相当不错的便携式终端储备机。 他回到众人中间,将机器放在茶几上,接通电源,屏幕亮起幽蓝的光。 然后,他转向庄宴,手掌向上,平静的摊开。 庄宴会意,将那枚小小的金属U盘放在他掌心。 指尖短暂触碰,庄宴能感觉到扶光皮肤的微凉,与他之前捏着自己下巴时的触感一样。 扶光倒是没察觉他这一瞬的游移,自然的收回手,仿佛那瞬间的接触无关紧要,将U盘插入了接口。 漫长的等待数据读取,屏幕闪烁,终于跳出了文件夹目录。 五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屏幕上。连一旁充电的猫猫头都翻身爬起,安静的蹲在楚豫脚边,电子眼幽幽的闪着光。 扶光上前一步,手指在老旧但灵敏的键盘上快速敲击,连续破解了几道加密墙,庄宴也站起身凑了过去。 几个文件夹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部分是枯燥的数据记录和波形图,标题多是“意识活性与服从性关联度分析”、“神经耐受性提升实验日志”之类。 扶光快速浏览着,从里面筛选着有价值的东西。 “这些是……长期追踪数据,”楚豫推开扒拉他的猫猫头,走上前指着几份图表,“对象标注是‘小鼠’,显示他们的……嗯,脑电波在持续减弱,同时对于特定指令信号的响应阈值大幅降低。” 他说得比较技术,但在座的人都听得出来,这些实验是在系统的抹除个性和强化控制。 接着,他点开了一个音频文件。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略显呆板,但依稀能分辨出属于某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回答什么问题: “……编号737,感觉……快乐。工作……很充实,为了进化,为了工厂……奋斗。” 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热情:“大脑从未如此清晰……我看到了……真理,为了更伟大的存在,奉献一切是荣耀。” 这些声音毫无波澜,透着一股被精心修剪过的整齐划一,听得人心里发毛。 况思荣抱着手臂,她那夸张的妆容此刻在屏幕冷光下更显诡丽,她轻轻“啧”了一声,没说话,但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戏谑,多了些冷意,“他们把实验者叫做小鼠?” 庄宴背对着他们点点头,况思荣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 慈蝉被捆在椅子上,听到年轻人的声音时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就是这样!教里那些变得不对劲的人,说话就是这个调儿……” 庄宴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内容印证了慈蝉的说法,显然脑立通把工厂的工人和“真知道”的教众放在一起进行实验。 然而,当楚豫点开最后一份明显是开发计划的概要文件,并快速滑动到末尾时,庄宴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在“项目负责人”那一栏,清晰地签署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 齐雪莱。 是他的母亲。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庄宴定定地看着那个名字,屏幕的冷光映在他雪白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痛楚和迟疑。 他很快做出了反应。 扶光的目光从屏幕移开,落在他脸上,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 慈蝉也看到了那个名字,他看看屏幕,又看看周围有些凝滞的氛围,不明所以,但光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敢再出声。 楚豫和况思荣也沉默着,视线在庄宴和扶光之间微妙的移动。 一直窝在桌子下面的喵喵似乎感应到庄宴的僵硬,不安的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半晌,庄宴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的开口,几乎听不见:“不好意思,有些意外,因为据我调查,脑立通好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扶光伸出手,关掉了屏幕,“还有一部分数据我破解不了,需要找专家。” 幽蓝的光线消失,客厅里只剩下暖黄色的灯光。 况思荣若有所思的望向庄宴,觉得他刚刚的情绪有些微妙。 庄宴敛下眼中的波动,在旁人眼里依旧是一副平静的神色。 他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起过自己的母亲。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支撑,甚至陈飞华提起时,也一直以父亲的身份为主,连他漫长而恍惚的记忆也这样告诉他。 母亲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研发员,常常跟在父亲身边,没什么存在感。 可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有个奇怪的念头,母亲才更像是一切的主导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将母亲的身份和名字隐瞒了下来。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寂静,只有喵喵偶尔发出的软绵绵的叫声,被捆着的慈蝉盯着肥美的喵喵,觉得手指有些蠢蠢欲动。他虫子一样蛄蛹了两下,小心翼翼的打破沉默:“那个……现在能相信我了吧?能不能先把我放开?这绳子勒得我血液循环都不通畅了。” 庄宴像是被从某种思绪中惊醒,他抬起眼,一副神情涣散的模样,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到慈蝉身边,蹲下身,沉默的解开了束缚着他的绳结。 双手一获得自由,慈蝉立刻揉着发麻的手腕,紧接着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顾不上宠幸可爱的肥猫,目光焦急的四处搜寻:“罐子呢?那个罐子!” 他一眼瞥见被放在角落桌上的密封罐,一个箭步冲过去,轻手轻脚将它抱在怀里,恨不得把脸也蹭上去。 他转向众人,语速飞快:“谢谢各位朋友哈!东西我拿到了,就不多打扰了,我得立刻赶回教里!” “你在开什么玩笑?”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扶光就坐在刚刚绑着他的那把椅子上,风流松弛的不像是在和人对峙。 “你不能带走它。” 慈蝉抱着罐子的手收紧,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解:“为什么?这东西对我、对教里那些被控制的人很重要!教里有专门研究这个的专家,只要弄明白原理,说不定就能找到解救的办法!如果研究出来眉目,我也愿意和你们技术共享……” “共享?”扶光打断他,语气里没什么情绪,但慈蝉就是听出一种嘲弄的意味:“你们那个‘真知道’教,从上到下,恐怕都成了脑立通的实验品,说不准你们教里那些长老和脑立通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居然还敢拿着偷来的大脑去自投罗网,别忘了,真知道本来就是一个邪教。” 慈蝉张了张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的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变的灰白。 扶光的话像一根钢针,戳破了他一直不敢细想的东西。抱着罐子,僵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心惊到大脑宕机。 太天真了,明明在真知道卧底了那么久,已经深刻知道这个所谓的追寻神明谋求幸福的教派内里到底是怎样恶心腐烂的东西,可在面对外在威胁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寻求教派的帮助。 他到底什么时候对这个地方有了信任和归属感,还是说他早就已经被潜移默化的洗脑了? 扶光没再看他,转而看向庄宴,刚才锋利的攻击性已经消散,神色缓和了很多,“我联系了明醒让下午就过来,他说有办法处理和接驳这种状态的大脑组织。” 庄宴点了点头,没多问,只是下意识捞起了地上的喵喵抱在怀里。 慈蝉才从巨大的自我怀疑中缓过一点神,凑到一直安静杵在沙发上的楚豫身边,压低声音问:“哥们儿,这明醒……何方神圣?靠谱吗?” 楚豫额角上的线条闪烁了一下,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意,他神经兮兮的卖了个关子:“放心,绝对是个……很有个性的大佬,技术嘛,相当过硬。” 他拍了拍慈蝉的肩膀,“比你们教里那些不知道被谁洗过脑的专家可靠谱多了。” 慈蝉看着楚豫那张英俊的机械脸,又看看周围这几个行事古怪、心思难测的人,知道自己现在势单力薄,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泄气般的垮下肩膀,抱着罐子,蔫头耷脑的挤开了扶光,坐回了那张刚才还捆着他的椅子上。 事情似乎暂时达成了某种共识。 庄宴抱着猫猫头,轻飘飘的转身上了楼,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 扶光则跟在他身后上楼,径直走向另一边的工作室,门在他身后无声的关上。 况思荣对着空气整理了一下她并不存在的鬓角,跟楚豫打了声招呼,便拎起旁边一个缀满亮片的小包,姿态婀娜的朝门口走去。 楚豫见状,招呼了一声猫猫头:“儿子,走,爹送你回店里。”也跟着离开了。 偌大的客厅,转眼间就只剩下慈蝉一个人,抱着那个装着萎靡大脑的罐子,呆坐在温暖的灯光和碎花沙发中间,光头上散发着油润的光泽。 他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 这些人…… 就这么把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和他们千辛万苦弄来的重要“证物”单独扔在客厅?心也太大了吧?就不怕他抱着罐子跑了? 而且…… 他抬起头,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忍不住提高声音控诉了一句:“喂!都准备合作了,好歹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吧?” 回应他的,只有风车叶片在远处转动传来的微弱嘎吱声。 慈蝉抱着罐子,看着窗户上挤的密不透风的爬山虎,又想想这栋房子里的一群神人,欲哭无泪的靠在了椅背上。 午后太阳开始西斜,门铃被按出一股不拘小节的随意,有人在用门铃演奏《新年好》…… 离门最近的楚豫一脸无语,慢悠悠晃去开门,门一开,一道身影便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气息挤了进来。 “哟,这么热闹?”来人活力四射的问候道。 客厅里的几人目光齐刷刷投过去。 慈蝉好奇的打量着这位被楚豫称为“很有个性的大佬”——明醒。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或许比扶光只是稍长几岁,穿着件略显宽大的米色工装外套,里面是件深灰色T恤,下身是条有些磨损的工装裤,整个人透着一股精心打理过的随意感。 头发看起来软软的,有些自然卷,随意的搭在额前,面容俊秀,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出奇。 慈蝉总觉得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 他将眼神转向坐在沙发里一脸漠然的扶光,又转向明醒,又转向扶光…… 错觉吗?这两个人真的有些像…… 况思荣正对着小镜子检查自己毫无瑕疵的夸张眼线,从镜子里瞥了一眼,红唇微不可察的抽动了一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明醒的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最终精准的定格在刚从楼梯上下来的庄宴身上。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几乎是立刻撇下让他提不起兴趣的那几个人,几步凑到庄宴面前。 “小庄!”他语调上扬,带着熟稔的亲昵,视线毫不客气的从上到下把庄宴扫了一遍,重点落在他之前受过伤,此刻被长袖遮住的手臂上,极其自然的伸出手,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按了按庄宴的小臂。 庄宴被这种有些冒犯的称呼吓了一跳,对于骤然靠近的陌生气息有些不适应,但没有躲开。 “啧啧,”明醒收回手,抱着手臂,歪头端详庄宴的脸,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探究,“还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恢复能力,简直太棒了。” 他往前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的笑意,“我说,你这到底是什么构造?要不今天跟我回去,我给你检查检查?” 他的气息拂过庄宴耳畔,带热烈的朱顶红花的香气。 庄宴被暖融融的香气熏的有些眼晕,这个神经病,居然还喷了香水。 还没来得及拒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横插过来,不怎么温柔的扒拉开了明醒几乎要贴上去的脑袋。 扶光不知何时站到了庄宴身侧,手臂环过庄宴的腰,将他往自己身边勾了勾,隔开了明醒,那张冷的动人的脸上难得出现如此灿烂而又得意的笑容。 “死心吧,他今晚得陪我。”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庄宴的脸迅速染红,一副纯情不堪调侃的样子。 楚豫靠在墙边,脑门上的指示灯欢快的闪烁起来,一副“我靠秀死了”的表情。 况思荣终于合上了她的小镜子,红唇也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在扶光环住庄宴腰肢的手和明醒瞬间垮下来的脸上来回逡巡。 慈蝉抱着他的宝贝罐子,嘴巴微微张开,目光在扶光和庄宴之间来回扫射,心里“哦豁”一声,原来这两个长得顶好看的帅哥是这种关系! 难怪之前感觉气氛怪怪的…… 啧,出家人想什么呢,罪过! 明醒被扶光扒拉开,脸上那点调笑瞬间收敛,他撇了撇嘴,像是小孩子被抢走了心爱的玩具,嘟囔了一句:“没礼貌的小鬼,喊老师来也不说对老师态度好一些。” 但他也没再多纠缠,视线很快转向被慈蝉紧紧抱在怀里的密封罐。 “行了,说正事。”明醒搓了搓手指,刚才那点不正经迅速褪去,眼神变得专注起来,“让我看看你们弄回来的东西。” 重修一下[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号长春(六) 第33章 号长春(七) 明醒几步走到慈蝉面前,目光落在那灰扑扑的密封罐上。他伸出双手,理所当然的索要起来:“给我。” 慈蝉犹豫了一下,对上明醒那张目中无人的脸,还是小心翼翼的将罐子递了过去。 明醒接过罐子,轻车熟路的找了个光线充足的地方坐下,将罐子放在膝头。他不知从工装外套的哪个口袋里掏出一个便携式检测仪,仪器的探头发出柔和的蓝光,开始扫描罐体。 他的表情完全沉静下来,之前的轻浮戏谑消失无踪,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审视。 “喂,我说,你们和大师很熟吗?”慈蝉一脸羡慕的看着被肥猫猛蹭的明醒,发出了酸唧唧的质问。 他也想要小猫的贴贴~ 被他抓着问话的况思荣看着他一脸痴汉的样子,嫌弃的握着他的光头往远推了推。 “保存液成分不稳定,有轻微泄露……生物波动极其微弱,接近休眠阈值……”他一边操作仪器,一边低声自语,眉头微微蹙起,“这状态可不太乐观,像是受到了强烈干扰。” 他抬头看向扶光:“你们动过它?或者让它经历过剧烈震荡?” 扶光简洁的回答:“从抢出来到家里一直走的小路,路况很差。” “难怪。”明醒的指尖轻轻戳着罐壁,似乎在思考,“需要立刻进行稳定处理,然后尝试建立基础接驳。我这里有些应急的试剂,可以暂时维持它的活性,但想要读取有效信息,需要更专业的设备和环境。” 他看向扶光,眼神明确——你这里不行。 楚豫凑过来,脑门上的蓝光好奇的闪烁着:“明师,能看出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吗?它是不是知道很多秘密?” 明醒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我只能告诉你,这确实是一颗人类大脑,它现在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脆弱,里面估计一团乱麻,得先把它唤醒,理顺了,才能问话。不过……”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罐子里那团萎靡的组织,“从残留的神经结构和能量波动来看,这大脑之前的算力不低,不是普通人该有的水平。” 听到这话,扶光下意识往庄宴那边看了一眼。 慈蝉也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追问:“不是普通人?那会是谁?” 明醒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个天才?得等它能‘开口’再说。” 他利落的收起检测仪,看向扶光,“给我安排个安静的地方,我先给它做个紧急维护,另外,你答应我的设备和材料,尽快。” 扶光点了点头:“楼上工作室已经清理出来了,你可以用,需要什么清单发给楚豫。” 明醒也不客气,抱着罐子站起身,跟着扶光指示的方向就往楼上走走,经过庄宴身边时,脚步微顿,侧头对他眨了下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小庄,待会见哦。” 扶光的手臂立刻警告性的收紧了些,庄宴耳根微热,偏过头没理他。 看着明醒一步三晃的进了工作室,楚豫摸着下巴,脑门指示灯乱闪:“啧,这家伙,干活的时候还是个人样,一闲下来就……嗷!”他话没说完,就被况思荣用亮片小包不轻不重的砸了一下后脑勺。 况思荣优雅的收回手,语气平平:“少废话,去帮人家准备东西。” 她说着,自己也款款走回房间,似乎打算休息,对眼前这出闹剧已然失去了围观兴趣。 慈蝉看着这一幕,摊着已经空了的双手,一张俊脸满是茫然。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这伙人之间的关系复杂的像一团乱麻,自己这个生活环境单一的傻子在这个家里像一只没有大脑的蟑螂。 他叹了口气,认命的缩回椅子,却惊喜的发现,那只叫喵喵的肥猫开始蹑手蹑脚的往自己腿上爬了。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楼上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明醒探出半个身子,他额发有些凌乱,桃花眼挑的妩媚,兴高采烈的冲着楼下说:“连接上了,有反应了。” 扶光立刻起身,庄宴紧随其后。慈蝉心满意足的抱着猫,也好奇凑过去,却被明醒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光亮的脑门,毫不客气的推了回去:“闲人免进。”说着,目光在庄宴和扶光身上扫过,“你们两个进来。” 门在慈蝉望眼欲穿的注视下关上。工作室里光线调得很暗,只有中央的操作台亮着,上面连接着复杂的仪器,那个密封罐被安置在一个特制的基座上,几根纤细的导管和线路连接着罐体。 旁边一块较大的屏幕上,正跳跃着不规则的光点和波形图。 明醒回到操作台前,手指飞快地在辅助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上的波形逐渐稳定,凝聚成一段断续的符号: 【…ヽ(…??▽?…)ノ…】 【又见面了,庄宴】 扶光的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来。 他站在庄宴身侧靠后的位置,单眼皮微微敛着,眼睫笔直的向下戳着,遮盖住眼中冷漠的情绪,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旁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冷冽而具有压迫感的气息。 他没说话,只是无声的压低眉峰。 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庄宴的头又在隐隐作痛,恶心反胃的**再次涌了上来。 他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干:“我在,好久不见。” 屏幕上的光点剧烈的闪烁了几下,新的文字艰难的浮现: 【你靠近我时,我就认出了你】 庄宴的呼吸骤然停止。 明醒靠在操作台边,双手抱臂,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在庄宴和屏幕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观察这两个跨物种的生物如何交流。 【靠近…一点呀,庄宴】 文字继续跳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模糊的亲昵。 庄宴脑中一痛,下意识的向前迈了半步。几乎在他靠近的同时,屏幕上的波形图陡然变得活跃起来,振幅加大,频率也变得稳定了许多,仿佛一颗虚弱的心脏遇到了强心剂。 明醒“咦”了一声,凑近仪器看了看数据,挑眉道:“有意思,它的生物信号波动在你靠近时明显增强了,趋于稳定。看起来……它对你有特殊的依赖性或识别机制。” 他看向庄宴,眼神玩味,“只要你在附近,它似乎就能维持一个更清醒、更稳定的状态。” 扶光的声音在庄宴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与明醒如出一辙的怀疑:“依赖?”他缓缓走上前,与庄宴并肩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玻璃罐子里下那团萎靡的组织,企图从那个沟壑丛生的皮层上看出点什么。 “什么样的依赖?基于声音,气味,还是……血缘?” 他侧过头,视线落在庄宴线条明晰的侧脸上,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情绪晦暗不明,既有审视,也有一丝对于恋人隐瞒信息的阴郁和不满。 他伸手,看似随意的搭在庄宴的后腰上,指尖隔着衣物传来微凉的触感,不像亲昵,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圈定和警告。 庄宴能感觉到扶光目光和动作里的质询,他抿了抿唇,没有避开腰上的手,只是看着屏幕,艰难的开口:“你还记得……庄元江吗?” 屏幕上的文字停顿了片刻,然后再次浮现,比刚才顺畅连贯了不少,连文字都活泼起来: 【记得呀,那是我曾经的名字,不过现在,我更喜欢你们喊我大脑╰(*°▽°*)╯】 果然,陈飞华没说话…… 庄宴看着屏幕上那行活泼得过分的文字,心脏像是被埋入了雪里,先前的震惊和一丝隐秘的期待迅速冻结。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你……你既然有记忆,知道自己是庄元江,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之前……不认我,不告诉我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 奇怪的质问让旁边的扶光眸光骤然一凝,落在庄宴侧脸上的视线有些不忍,却也带上了更深的审视。明醒也挑了挑眉,脸上看戏的神情收敛了些,透出几分情真意切的意外——看来这小孩儿对于大脑的事,知情程度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啊。 屏幕上的字符欢快的跳动,仿佛觉得庄宴的问题很有趣: 【告诉你什么呢?告诉你我曾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吗?可那段关系属于‘庄元江’,不是我。我承载着他的部分记忆,像阅读一本别人的日记,但我对你并没有因此产生所谓的‘父爱’,更何况——】 字符停顿了一下,接着浮现的内容带上了犀利的控诉: 【你现在的行为,从脑立通的立场来看,是盗窃核心资产以及对我进行绑架,我们属于敌对阵营了呀,小朋友 (??????)??】 “敌对阵营?”庄宴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耳畔嗡嗡作响。 他试图理解,“可你是我父亲的大脑!记忆、情感、意识……这些不都是依托于你存在的吗?你怎么能……” 【狭隘了哦。】 屏幕上的回应更像是一种高傲的反驳。 【我是由一个人类大脑培育演化出的独立意识体。‘庄元江’是我的寄生躯壳,是我的‘初始数据包’,但系统升级后,难道还要被旧版本的代码完全束缚吗?我有我的思考路径,我的价值判断,为什么要强制继承他那份针对你的、冗余的情感模块?】 “独立意识体?”明醒忍不住插话,他身体前倾,脸上是混合着惊愕与极度好奇的神色,“一个脱离了原生躯体的器官,自称拥有独立意识?这如何定义?你的‘自我’边界在哪里?” 【定义很简单。】 大脑的回应迅速而清晰,【我能进行自主认知、逻辑推理、信息存储与调用,并且形成了不受‘庄元江’人格支配的决策倾向。我有我的‘□□’——就是这团被精心维护的神经组织。除了无法自主移动,需要依赖外部接口与其他生物交流之外,我的思维完整性,与你们所谓‘独立个体’没有本质区别。我曾经是人类庄元江的一部分,但剥离之后,经过迭代,我就是我。】 庄宴站在原地,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晃动。 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以为能从中找到父亲残存痕迹的期盼——被这番话彻底击碎。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承载着父亲灵魂的容器,而是一个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自称独立的“存在”,这种认知上的颠覆让他一阵晕眩。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现在不是纠结于身份认同的时候。他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语气努力保持平稳:“好,既然你自认是独立个体,那么,作为俘虏的你,在趋利避害的天性之下,愿意和我们谈谈脑立通吗?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真知道’教又是怎么回事?” 庄宴的问题抛出后,屏幕上的字符跳动明显滞涩了一瞬,方才那种游刃有余的活泼感消退了些,甚至显得有些卡壳: 【俘……俘虏!┗( T﹏T )┛】 “对!”扶光接上话茬继续恐吓道。 【好吧(。﹏。*)】 【关于脑立通的核心运作数据……我无法透露。】 字符的形态开始透出一种被约束的僵硬,【底层指令限制,涉及特定关键词会触发自毁协议,这部分信息,我被上了锁。】 庄宴立刻扭头看向明醒,用眼神询问。明醒一直盯着仪器上的各项读数,此刻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些话的真实性:“生物信号出现规律性抑制波动,类似触发了某种神经层面的禁制,它没说谎。” 庄宴心下了然,转而问道:“那‘真知道’教呢?这个总能说吧?” 屏幕上的字符重新变得流畅起来,甚至带上了点“可算能聊点能聊的了”的轻松感: 【‘真知道’教……一群信仰巨神明并认为保佑他们的巨神明实际上是血肉机械技术到达顶端的造物。他们的核心教义认为,人类受限于孱弱的□□与低效的感知系统,无法真正触碰和理解存在于更高维度的‘神’,于是,他们萌生了一个……嗯,颇具想象力的念头——】 字符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们需要更高级的载体,比如我这样的,脱离了**凡胎束缚,能以更纯粹的信号波动进行交流的意识体,去尝试与所谓的‘神’建立连接,证明其存在。在他们见过我后,他们非常狂热,并且与脑立通合作,筛选并输送他们认为有潜力的信徒,进行催化实验,试图批量制造出能与他们理想中的‘神’沟通的‘脑’。】 “批量制造?”庄宴捕捉到这个词汇,“他们成功了吗?培育出了……像你一样的存在?” 【像我一样?】 屏幕上的字符瞬间充满了近乎膨胀的优越感,【怎么可能!他们送去的那些试验品,接受的不过是基础的、旨在提升服从性的脑部强化改造,本质上和脑立通工厂里那些思维简单的进化工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应用场景不同罢了。他们被灌输教义,变得狂热而单一,离真正的意识升维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像我这样卓尔不群、完成了意识独立性飞跃的完美造物,据我所知仅此一例,独一无二!(★ω ★)】 【而且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送人来了,大概是灰心丧气了吧,人类就是遭受一点打击就会放弃的低等物种啊Ψ( ̄? ̄)Ψ】 这充满自夸的结论和高高在上的评价让工作室尚且还能被划定为人类一员的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庄宴与扶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语和凝重。 扶光一脸头大的表情,朝门口方向偏了偏头。 庄宴会意,对明醒低声道:“明师,这里先交给你,我们出去一下。” 明醒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这前所未见的“新大脑”牢牢吸引,他随意的挥了挥手,一屁股在操作台前的转椅上坐下,眼神发亮的盯着屏幕,嘴里已经开始喃喃自语的提出一些关于人和脑的界分问题,俨然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 庄宴和扶光不再多言,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工作室,轻轻带上了门。 楼下,翘首以盼两个多小时的慈蝉终于看到两个活人从那间黑黢黢的屋子里退了出来,他热情的迎上去,期望这两个人能把得到的信息共享一下。 “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那个罐子……呃,那个‘大脑’说了什么?” 庄宴和扶光对视一眼,走到沙发边坐下,楚豫和刚从卧室出来的况思荣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庄宴揉了揉眉心,将大脑透露的信息,包括“真知道”教寻求与“神”沟通的目的、与脑立通的合作、以及那些被改造后的教众情况,简明扼要的叙述了一遍。 客厅里一时寂静。 楚豫额角的线条规律的闪起光,似乎在快速处理信息。 况思荣用她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拨弄了一下茶几上盛放着滚烫热水的杯子,妆容夸张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神比平时冷了几分。 庄宴顿了顿,声音平静的抛出了另一个炸弹:“另外,那颗大脑……它原本属于我父亲,庄元江。” “什么?!”楚豫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示灯一阵乱闪,“你爹?!那它岂不是……” 况思荣也微微坐直了身体,红唇微张,显然这个信息也超出了她的预料。 “抱歉,之前隐瞒了你们,我父亲庄元江曾经是脑立通的一名研发人员,我之前进入脑立通,也是为了调查父母的死因。”庄宴双手在身前交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慈蝉脸上的急切凝固了,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惊人的消息,沉默了几秒,然后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认真,语气真诚的问道:“那……需要我帮它诵念往生经吗?毕竟从某种意义上看,您父亲已经……” 庄宴被他逗乐,摇了摇头,打断了他,语气倒是没有任何波澜:“暂时不用,它还有价值,有些信息还没挖干净。” 扶光靠在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姿态放松,目光却一直落在庄宴侧脸上,此刻他忽然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等它彻底没用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庄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迎了上去,眼神漠然,甚至透出一种无情的笑意:“等榨干它所有的价值后,找个地方,请它入土为安吧。” 盯着桌上茶杯的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本来锋利的冷意瞬间消融,又变回了那个柔软多愁的青年。 扶光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淡薄的眼皮盖住了眼底深处极淡的被猛然拔起的兴趣。 他熟悉庄宴的柔软顺从和内敛,但这种突如其来的隐藏在平静下的狠意,为庄宴这个漂亮的玩具注入了一点活性,让他感到一种新鲜而又危险的吸引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凉薄的向上勾起。 庄宴没有留意扶光细微的反应,他转向众人,继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可能需要想办法去一趟‘真知道’教内部。” 扶光挑眉:“那个自大的大脑不是说真知道的教众接受的只是低级改造,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像它一样的存在吗?” “它太自负了,”庄宴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很可能选择性忽略或逃避了它不想知道的信息。它知道的不一定全面。而且,”他看向慈蝉,“大脑刚刚说,它已经很久没再见到有教众被送过去接受改造了,这不正常。我怀疑,他们要么发明了新的方法,要么……教内本身就已经有了更接近成功的样本,只是被隐藏得很好。” 扶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急不来,需要从长计议,周密安排。”他站起身,走到庄宴身边,手掌自然的搭上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从工厂回来就一直没停过,神经绷得太紧了,先去休息一下。” 他挺翘的鼻尖就大喇喇的蹭了蹭庄宴的脸颊,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的展示着对恋人的亲近。 庄宴也乖乖坐着由着他摆弄。 一心两用的扶光还没忘了新来的“客人”,扭头交代道:“小况,记得给光头安排个房间,至于明醒,不用管他,他今天不会从工作室出来。” 况思荣会意,对着还有些发愣的慈蝉,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语气倒是很和善:“光头,既然要暂时合作,就请在这里住下吧,条件简陋,别嫌弃。” 慈蝉看着勾肩搭背上楼的小情侣的背影,又看看况思荣那漂亮却让人心里发毛的笑脸,再品味一下“住下”这个词,彻底明白了——自己这是被变相软禁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奈的耷拉下肩膀,低头撸了两把猫,垂头丧气的走向了女孩儿为他指的房间,走两步又觉得背后一凉,扭头一看,沙发上的机器人帅哥阴恻恻的盯着他,瞧见他回头,又露出白惨惨的牙齿森然一笑。 下一秒,对着新朋友展露友好笑容的楚豫就看到光头一步三窜的钻进了房间,门被库嚓一声闭严。 楚豫摸摸冰冷的鼻梁,心想这个新朋友真是个奇怪的人。 重修一下[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号长春(七) 第34章 号长春(八) 房门在身后合拢,将楼下的“暗流涌动”隔绝。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柔柔的铺展开,却驱不散庄宴周身那层无声的低落。他走到床边,背对着扶光,肩膀微微塌下,疲倦和无力沉沉压上这个年轻人的肩膀。 扶光跟了过去,从他身后贴近,手掌刚搭上他的肩头,就察觉到指腹触及的布料传来一丝不正常的颤抖。他眉头微蹙,用了点力将庄宴的身体转了过来。 暖光下,庄宴低垂着眼,长睫湿漉漉的黏在一起,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漠然,泪水无声的滚落,划过他瓷白的脸颊,留下蜿蜒的水痕。他哭得极其安静,连呼吸都压抑着,只有微微抽动的肩头和不断涌出的眼泪,压垮了单薄的身躯。 原本盘绕在心头准备仔细询问他关于大脑和隐瞒的那些念头,在看到这张淌着眼泪的脸的瞬间,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倏的消散了。 扶光心底某个角落软陷下去,带着点无奈的酸痛。 他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托起庄宴的下巴,迫使那双浸在水光里的眼睛看向自己。 庄宴的眼眶泛红,眸色被泪水洗得愈发清透,黑的有些失神,有种惊心动魄的单纯。 “笨蛋,”扶光的声音滞涩,带着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收敛的责备,“哭都不会哭,你不出声,别人怎么知道你在难过?” 庄宴把头偏向一侧,试图躲开男人带着审视意味的触碰,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扶光那线条利落的单眼皮微微一掀,底下深邃的眸光流转,不见愠怒,反倒染上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 “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 庄宴依旧偏着头,瓮声瓮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只要你知道就好了。” 这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扶光心间漾开圈圈涟漪。他怔了一瞬,随即领悟,庄宴的悲伤和眼泪,只要他能看到听到,就足够了。 一种莫名的暖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动容,细细密密的缠绕上来。 “是不是因为那个大脑?”扶光问,声音放的更缓了些。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呼之欲出的泪飞上挺翘的眼睫,庄宴却依旧倔强的不肯发出声音,只是紧抿着唇,直至那柔软的唇瓣失了血色。 漂亮的人,连碎掉时,都漂亮的吓人。 扶光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弯腰将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颤的人整个拥入怀中。 庄宴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彻底放松下来,额头抵在扶光的肩窝,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扶光颈侧的衣料,带着灼人的温度。 “当时陈飞华说那是我父亲的大脑时,我还抱有一丝希望,没想到是真的……” “它和你,已经不是一个物种了。”扶光的声音在庄宴耳边响起,不近人情,却也温和的动人,带着安抚的力量,“你记忆里的那个父亲,在物理意义上,早就已经离开了。想开点,好吗?” “话是那么说……”庄宴在尽力维持情绪的稳定,低哑的声音还有难以自抑的颤抖,“但知道家人身体的一部分被变成那种恶心的东西,情感上……还是难以接受……” 扶光将他从怀中稍稍拉开,托着着他的肩背。 几根修长、总是微凉的手指,此刻轻轻拭去了庄宴脸上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片易碎的玻璃。他单薄的眼皮下,目光专注而包容,像静谧的风,无声的吹抚着庄宴所有的痛苦。 庄宴在这沉静而温柔的注视下,心理防线被一片片瓦解。他眼睑低垂,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泪珠,随后像是遵循本能,仰起头,将自己的唇贴上了扶光的。 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意和茫然的寻求,不像亲吻,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献祭。 扶光没有拒绝,任由他予取予求,温顺的承受着这份让他有些不适的攻击性的亲密。 庄宴在交缠的唇齿间含糊的呜咽,破碎的语句缠绵上恋人的耳廓。 “我好恨啊,扶光,我该怎么办……” 他被骤然拖入水里,意识在暖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模糊。 暖黄的光线被摇晃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他混乱昏聩的思绪。 他只是需要发泄罢了。 庄宴仰躺在深不见底的水中,泪痕未干的脸颊在波光粼粼之下泛着釉白的光泽,那双蒙着水汽的眼睛失神的望着上方,里面盛满了未散尽的痛楚和意乱情迷的空茫。 扶光勾着他,捧着他,平日里冷冽的线条此刻显得有些模糊。水不再局限于淹没唇,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吞噬的力度,漫上脆弱的肉和骨,痛与乐在一瞬间交融。 那只往日里精细、漂亮、指节修长的手覆上了庄宴的脖颈,在水中本就呼吸困难的人又被卡住氧气的运输。 被他人掌握命门的感觉很不好受,庄宴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一滞,某种源自本能的恐惧与难以言喻的刺激交织着掠过眼底。 他挣扎、反抗,可惜无果,被上方温和笑着的青年无情的镇压,他只能躲闪,眉眼飞艳,脖颈无力的后仰着躲避窒息,濒临破碎却又预备脱骨重生。 水紧紧锁住身下的人,扶光的眼眸波澜不惊,里面翻涌着浓稠的兴奋和一种更为复杂的、近乎怜惜的亲昵。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眉眼柔柔的弯起来,缓和了他天生的冷感,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刻意的惑人。 身下挣扎的恋人被这样柔和的皮囊蛊惑,将其视作溺水前的救命稻草,迫不及待的贴合上来。 指尖捏合的力道逐渐变大,他痴迷的看着怀里的人,那双振翅的眼尾氤氲出和水一样柔软的东西。 喜爱的情绪一瞬间被扭曲。 在死亡面前,爱和恨的界限都会变得模糊。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明灭的沉浮的水深深浅浅的淹没了沉溺的人。 而后被无情的吞没。 冬末凌厉的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晓了浮尘。 庄宴下楼时,感觉脚步还有些虚浮,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他眉眼间带着明显的乏意,眼睑下泛着淡淡的青影,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白,这反而衬得他五官有种被风雨侵袭后的、脆弱的颓艳。 客厅里,明醒毫无形象的瘫在沙发上,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撸着趴在他肚皮上打呼噜的喵喵,神情餍足。 慈蝉则像个被钉在旁边的桩子,眼巴巴的盯着那团毛茸茸,口水几乎要从眼角流下来,双手蠢蠢欲动。 扶光站在不远处,双手环抱胸前,脸上挂着一层没什么温度的笑意,眼神凉飕飕的刮着赖着不走的明醒。 楚豫和况思荣缩在餐厅角落,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还露出邪恶的笑容。 庄宴没精力理会这诡异的氛围,他像一抹被抽走了骨头的幽魂,径直走到沙发空着的位置,几乎是跌坐下去,身体软软的陷进柔软的靠垫里,闭合双眼,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影。 明醒见他过来,嗓子痒痒,想扯出个戏谑的笑容逗弄两句,目光上移,却猛的定格在庄宴松垮领口间那片刺眼的淤痕上。 青紫交叠,指印清晰,不是无意间的受伤,也不是情动时寻常的吻痕,分明是带着控制欲的近乎粗暴的掐握留下的印记。 昨天这两人上楼后便再未现身,在场除了慈蝉这个清新脱俗的光头,谁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只是明醒万万没料到,扶光这随着年龄增长而隐匿在皮囊下的恶劣毛病,居然还是丝毫未改。 脸上那玩世不恭的面具瞬间剥落,神色沉了下去,像结了层寒霜。明醒支着胳膊从沙发上起身,动作惊走了喵喵,肥猫不满的“喵呜”一声跳开。 他几步跨到扶光面前,眼神严厉,声音压得极低。 “你,跟我出来一趟。” 扶光对上他难得像个家长一样的脸,眉梢微挑,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与他天生冷感的五官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他浑不在意的耸耸肩,双手插在衣兜里,姿态闲散的跟着明醒朝门外走去。 庄宴陷在沙发里,连掀开眼皮看一眼的力气都吝啬,只觉得耳边终于清净了些。 另一边,慈蝉见喵喵落地,立刻垂涎三尺,嗷呜一声扑了过去。喵喵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炸毛,“咚”的一下窜出去老远,满客厅疯跑,慈蝉也手忙脚乱的跟着满地追,场面一时猫飞人跳。 况思荣见明醒和扶光先后出门,心下奇怪,本想走过来问问庄宴,顺便提及自己近期需要离开一阵的安排。 她刚靠近沙发,视线不经意扫过庄宴微敞的领口,那清晰的淤痕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庄宴!”她失声低呼,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担忧,“你……你没事吧?这是怎么弄的?”她指着他的脖颈,声音都有些发颤。 她过于震惊的表情引起了楚豫的注意,楚豫也踱步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清那痕迹后,他无机质的眼睛微妙的闪烁了一下,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语气带着点调侃:“哇哦,你俩……玩得这么大?” 庄宴连白眼都懒的翻,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一丝不耐:“你可真敢想。” 楚豫撇撇嘴,心里却犯起嘀咕:扶光那家伙,该不会是对人小组合怪用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吧?这下手也太重了。 况思荣此刻已反应过来,这伤痕八成是扶光的“杰作”。 一股混杂着惊惧和忧虑的情绪漫上心头,让她一时心绪纷乱。 她看向庄宴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担忧,反复打量着他,似乎想确认他是否真的无恙。 庄宴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那股上下扫描的视线让他心烦意乱。他勉强抬了抬手,做出一个驱赶的动作,声音低哑:“我真没事,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颈部窒息的疼痛犹然存在,他抚摸上那两道指痕,眼神冷的可以。 扶光,怎么会有这种癖好? 门外隐约传来几句压低的交谈声,听不真切,但气氛显然算不上融洽。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明醒和扶光一前一后走了回来。 明醒脸上没了平日的散漫,绷紧的下颌线透着余怒未消的冷硬。他径直上楼,片刻后提着那个装着大脑的密封罐和U盘快步下来,看也没看客厅里的众人,只留下一句:“等我把里面剩下的东西撬出来再联系你们。”便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凛冽的风中。 慈蝉张了张嘴,眼巴巴看着“大脑”被带走,脸上写满了“我的希望你别带走”,但慑于刚才凝滞的气氛,到底没敢吭声。 扶光倒是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晃荡过来,目光掠过慈蝉那副失落又不敢言说的样子,难得的,一丝“人性关怀”的光芒在他眼底闪过。 他拍了拍慈蝉光溜溜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敷衍的安抚:“放心,明醒这人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技术还可以,嘴也很严,他答应的事,基本都能办到。” 这大概是慈蝉来到这里后,从扶光嘴里听到的最像“人话”的一句了。 他愣愣的点了点头。 插曲过后,重心回到了正题——如何潜入“真知道”教。 几人重新围坐到客厅,庄宴依旧陷在沙发里,倦怠感如影随形,他半阖着眼,像是耗尽了精力,只在关键处抬起沉重的眼皮,投去一瞥。 扶光则占据了对面的单人沙发,一条腿随意的踢在对面的沙发底上,姿态舒展,唇边噙着那抹惯常的弧度完美的浅笑,一副大善人的表情。 “好了,说说吧,怎么进去?”扶光率先开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慈蝉身上,“光头,你是教众,知道些不为人知的路径或者漏洞吗?” 慈蝉挠了挠光头,暗戳戳的瞟了庄宴几眼:“正门守卫很严,而且教众大多被‘洗礼’过,对生面孔异常警惕,不过真知道信仰巨神明,他们热衷于人体改造,所以半机器人以加入‘真教’的理由进去,还是比较容易的。” 半机器人的身份是掩盖不了的,不是样貌与人类有什么差别,而是气味。 “半机器人是无法造假的身份,而且在社会上地位也很低,常常走投无路无法生活后加入真知道,教众有将近一半都是这样进来的,教里对半机器人的防备也比较低。” 楚豫冷笑出声,“我看是因为半机器人本身社会地位低下容易屈服,奴性较高容易被洗脑,加上改造人体质比人类强大,更适合他们做人体实验吧!” 慈蝉张张口,觉得这个机器人说的很有道理,决定还是不反驳了,他低头思索了一下,“好在总部在方块区,虽然正门够呛能进去,但托方块区管理混乱,环境维护十分松垮,教里有几根管道通向河流,可以试一试,不过那几根管子是排污水垃圾的,可能气味……” 异样的眼神从歪倒在沙发上的庄宴眼睛里散发出来,慈蝉在那双半阖这的眼睛里看到了**裸的怀疑和嫌弃:你是小强吗?怎么知道这么多下水管道? “我们都得进去,如果放庄宴一个人进去那就是送人头。装备和身份伪装我想办法,” 扶光轻描淡写的接过话头,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需要弄几套他们的教袍,再搞点能掩盖生命体征的临时干扰器。”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点动,“到时候,光头带着庄宴走正门,楚豫消息快,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扫描点其他路出来,我们剩下的人好混进去。” 慈蝉点点头,刚好回教里他还没法解释怎么离开这么久,如果是发展教众的话就很合理了。 沉默片刻,扶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提了一嘴:“哦,对了,明醒走之前说,他进来的时候,感觉巷口有人盯着,而且那人在这附近徘徊有两天了。” 这话让在场的几人都是一怔。 只有况思荣,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抬起眼,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绷:“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了,我可能需要呆在掉线酒吧。”她顿了顿,迎上庄宴询问的目光,“我怀疑自己被人盯上了,得想办法解决掉他们。” 庄宴轻蹙了一下眉,眼底带着未褪尽的乏力,“是你最近监视陈飞华的缘故吗?不行就先撤回来,安全第一……”。 “没事。”况思荣摇摇头,态度倒是很坚决,“我有办法,我一定要抓到他。” 庄宴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声音低哑:“那你注意安全,房子附近的人,可能是脑立通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不确定到底是冲着谁来的。”他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扶光,又扫过慈蝉。 慈蝉看着这个病歪歪的家伙,总觉得他是生病了,脸上不由的泄露出了些担忧的神色。 而况思荣仿佛被扶光刚才的话戳中了什么心事,脸色微微发白,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好。” 初步计划大致被敲定。 “那就先这样。”扶光站起身,走到庄宴身边,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对着白皙皮肤上刺目的淤青不轻不重的按压了一下,看着庄宴微微皱眉,才心满意足的松了手。 “事情是做不完的,我们先吃饭吧。”他笑眯眯的说着。 猫飞人跳[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号长春(八) 第35章 号长春(九) 扶光那句“先吃饭”像是一个休止符,暂时中止了客厅里略显紧绷的气氛。他搭在庄宴肩头的手并没有立刻收回,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对方颈侧那片碍眼的淤痕边缘。 庄宴微微蹙眉,偏头躲开了带着占有意味的触碰,却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沙发扶手,有些费力地站起身。 身体的倦怠和钝痛让他动作比平时迟缓,有些摇摇欲坠。他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影在光线不那麽明亮的客厅里愈发明显,衬得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眸子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看不真切情绪。 但况思荣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心情低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她想去搀扶,可扶光在身后似笑非笑,冷箭一样的眼神刮在背后让她汗毛倒立。 她迟疑了一下脚步,便被在一旁的楚豫勾住脖子往厨房走。 楚豫嘴里还嘟囔着:“吃饭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小爷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况思荣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你个机器人饿什么。 可惜人际关系简单的慈蝉看不明白眼色,看着庄宴那副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了些,小声问:“你……你没事吧?脸色好差,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他好歹也算半个“专业人士”。 庄宴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慈蝉后面的话自动消音。“没事,只是没睡好。”他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敷衍,显然不想多谈。 扶光站在一旁,唇角那抹惯常的弧度未变,眼神却凉飕飕地扫过慈蝉,带着警告的意味。慈蝉终于被冷空气波及,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问,灰溜溜的跟着楚豫他们钻进了厨房。 闹别扭的小情侣太可怕了…… 午餐不算丰盛,但足够温暖。热汤和简单的家常菜驱散了一些寒意。餐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楚豫试图活跃气氛,讲了几个他开店时遇到的奇葩客人,奈何反响平平。况思荣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筷子在碗里拨弄着,没什么食欲。庄宴更是安静,只低头小口喝着汤,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所有心思。 扶光倒是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时话多了些,偶尔会就着楚豫的话头调侃两句,或是询问慈蝉一些关于“真知道”教内部无关痛痒的细节,仿佛没有感知到客厅里凝固的氛围。 他吃饭的姿态闲适,动作不疾不徐,只是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对面的庄宴身上,像一种莫名的观察。 只有慈蝉是真的来吃饭的,他把脸埋进碗里,吃的热火朝天,桌上一多半的菜都进了他的肚子。 况思荣抬起头,眼神怀疑的看着他狂放的吃态,不由得怀疑这小子以前是不是每天都吃不到饭。 饭后,楚豫主动包揽了洗碗的活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指灵活的穿梭在绿油油的水流和泡沫之间。 况思荣以需要整理行装为由进了房间,脚步略显匆忙。慈蝉大概是觉得客厅气氛太怪,又不敢去招惹扶光,最终选择蹲在椅子上,试图用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草叶子吸引喵喵的注意,样子有些讨嫌。 庄宴靠在客厅的窗边,望着窗外积雪未融的院落,阳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他站了一会儿,感觉积攒了些力气,便没搭理扶光,转身无声无息的上了楼。 关上房门,隔绝了楼下的声响。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台老旧的储备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更显出一种冷调的精致。 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过,熟练打开了一个通讯频道。联系人列表里,寥寥几个名字,其中一个备注是简单的数字“1”。 庄宴盯着那个备注看了几秒,眼神复杂。 他实在不想联系这个人,可偏偏他是过去那段混乱日子里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合作者”的存在。 有些事情,他信不过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开始键入信息,内容简洁而明确: [9568:你之前调查的方块区内“真知道”教的信徒大概有多少?] 信息发送出去,屏幕暗了下去。庄宴将储备机握在掌心,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皮肤。 他并不完全信任“1”,但在目前情况下,他需要尽可能多的信息。 扶光有自己的渠道,但他习惯性的想要掌握更多主动权,或者说,保留一些底牌。 他无法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人。 庄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身体很累,大脑却异常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储备机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庄宴立刻睁开眼,点开屏幕。 [1:你个小王八蛋,还敢找我!现在跑哪儿去了?连房子和身份都不要了!] [1:前年大概有个一万多,现在不好说。] 庄宴看着屏幕,指尖微微收紧。 他沉吟片刻,避而不答那个人的问题,只是问: [9568:“真知道”的总部在方块区你知道吗?] 方块区半机器人众多,是六大区中邪教最猖狂的地方,“真知道”把总教选在那里意料之中。 这一次,那边停顿了更久。就在庄宴以为对方已经下线时,消息回了过来。 [1:知道。] [1:你问它做什么?] [9568:过两天回去一趟,真知道可能和脑立通有关系,要去查一下。] 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储备机的提示铃声狂乱的想起,一条接着一条,隔着屏幕都能感知到对方喷薄的怒火。 [1:?] [1:我就知道你去了脑立通!你个骗子!] [1:你朋友难道没带话给你?] [1:你敢回方块区,被我抓住我就宰了你!] 还是这样,像个小孩儿一样,生气了就要像连环炮一样骂人。 庄宴轻轻吸了口气,指尖落下,发出去的消息更像是服软。 [9568:舅舅,别这样。] [9568:我只是想查清我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人子女,这份心情,您能理解的吧?] 消息发出去后,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连储备机都似乎停止了运作。过了好一会儿,提示音才再次闪烁,回复简短而带着一种无奈的妥协: [1:算了,你联系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庄宴知道,这是松口了,他不再迂回,直接提出请求: [9568:希望我们抵达方块区时,您的人……能行个方便,别拦着就好。] [1:可以考虑。] 紧接着,新的消息迅速弹出,语气变得极其严肃: [1: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知道教成立时间极久,根深蒂固,内里教众数量庞大且结构复杂,拥有的科技武器远超寻常民间组织。] [1:而且,根据我这边断断续续的调查,我认为他们或许,掌握着某种超越当前科学认知的力量。] [1:庄宴,我不是在吓唬你。我曾经试图深入调查过一段时间,因此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超越科学的力量?庄宴盯着这几个字,眉头微微蹙起。这说法过于模糊,也过于惊悚。他追问: [9568:超越科学的力量?具体指什么?] 然而,那边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隔了半晌,才有新的消息传来,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1:你长大了,我管不住你了。] [1:别的我不多说了,记住,无论如何,要学会保全自己。明白了吗?] 庄宴看着这几乎是叮嘱后事般的话语,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闷的。他抿了抿唇,最终只回了两个字: [9568:尽量。] 通讯到此彻底沉寂下去。庄宴将储备机收回口袋,背靠着床头,闭上了眼睛。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交织,他靠在床头,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极轻的推开。扶光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他走到床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庄宴脸上。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在庄宴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睡得很不安稳,眼睫不时轻微颤动,苍白的脸上,那点艳色的唇抿得有些紧,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和一丝戒备。 扶光静静的看着他,脸上那惯常的仿佛面具般的浅淡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冷冰冰的审视。他的目光描摹过庄宴精致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颈侧那片被衬衫衣领边缘若隐若现遮掩着的淤痕上。 明醒质问的话语声声贯耳,他只是表现的不在乎,不是听不进去。 你在生我的气?扶光在心里无声的问,还是在……害怕我? 昨夜失控的片段在他脑中回放,庄宴在他身下挣扎、喘息,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或伪装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近乎破碎的哀求,以及…… 一种更模糊的连他都无法完全解读的东西。 他享受彻底的掌控感,享受庄宴因他而失控的模样,但此刻,看着庄宴连睡梦中都无法完全放松的侧脸,一点酸涩的意味浮现在心头。 就在这时,庄宴的眼皮剧烈的耸动了几下,似乎即将醒来,鼻息也变得略微急促。 几乎是本能反应,扶光伸出手,宽大的指节分明的手掌带着微凉的体温,轻轻的覆盖上了庄宴的眼睛,隔绝了光线,也阻止了他醒来的趋势。 然后,他俯下身,靠近庄宴的耳边轻轻说: “睡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道温婉的安抚。 掌心下,庄宴眼睫的颤动渐渐平息,紧绷的身体似乎也在那声音的魔力下放松了些许,呼吸重新变得绵长。 扶光维持着这个姿势片刻,感受着掌心下肌肤的微温,和那细密睫毛扫过皮肤带来的轻微痒意。他低下头贴近,却又有些狼狈的顿住,没再靠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移开手掌。庄宴依旧沉睡着,只是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扶光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他替庄宴掖了掖被角,动作算不上温柔。 然后,他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门合拢的细微声响过后,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阳光依旧安静的移动,以及床上之人平稳的呼吸声。 庄宴在关门声响中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俨然没有一声睡意,他神色复杂的望向门的方向,而后疲倦的叹了一口气。 他既不是对扶光生气,也不是害怕。只是在那样亲密的行为中,另一个人把持着他的命脉,一念之间掌控着他的生死。 如果非要为他低落逃避的情绪找一个借口,那就是不习惯。 长期处于危险境地的他不习惯被另一个人控制和威胁。 他或许需要的是慢慢适应吧。 他只是觉得累。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继而被更深沉的睡意吞没。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号长春(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