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狂歌[武侠]》 第1章 第 1 章 毛毛死了。 天还没亮,繁灼起来练功时特地看了一眼,毛毛还睡在它的竹编窝里,静静地,没有像往日那样冲着繁灼喵喵叫,繁灼以为它是在睡觉,现在想来,它那个时候可能就已经死了。 繁灼有些后悔,早上的时候没有摸摸它。 师父说,生死有命,人是如此,畜牲也是如此。 繁灼不言不语,还抱着毛毛的身体,用手指给它梳毛,闻言抬起头:“毛毛不,不是畜牲。” 毛毛从只有巴掌大的时候,繁灼就带着它,跟着师父来到了藏茗山,一待就是十一年。 那时,毛毛是一只不足月的小白猫,而繁灼也只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姑娘,寒冬腊月里衣衫褴褛,是师父看她可怜,把她捡回来收做徒弟,她却拖家带口,非要抱着同样瘦骨嶙峋的猫。 这些事,都是繁灼长大后师父才和她说的,繁灼记得不太清楚,就连话也说得不顺畅,说得快了急了都会结巴。 久而久之,繁灼话也说得少了,但真要争论起来,也是个不服输的。 “哎,好吧。”师父便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跟她争辩,改口说,“那你准备如何安葬毛毛?” 见师父并不如自己这般在意毛毛的离去,繁灼不知该说些什么,闷闷沉默下来,只一下下摸着毛毛。 师父又说:“你养了它十一年,风雨无忧,有吃有住,这个结局对一只猫来说,已是圆满,繁丫头,莫要再伤怀了,洗把脸去,今日为师开始教你风行十二式。” 繁灼扭头看他:“真的?” 师父点点头:“为师何时说过假话?” 繁灼眼睛一弯,心道,那倒没有,不过我已将水火金木土五行都练到无聊了,就差风行还未学透,早该教我了,还怕我学不会不成? 这番话说出来太累,繁灼便只在心里念叨,师父自然也懂她心里的小九九,无奈一笑,只道:“万事都有轻重缓急,你不将武者五行之术夯实,这风,自然是握不住。” 繁灼重重点头,也不再执着于逝去之物,迅速收好情绪,将毛毛带到山中视野最好的一处山坡上,师父跟在她身后看着,繁灼在毛毛最爱玩的那棵树下挖下深坑,脱下自己的外裳将毛毛裹着。毛毛的身体已经僵硬,繁灼最后摸了摸它,对于这个多年来的小友仍有不舍。师父走上前来,宽厚修长的手掌搭在繁灼发顶,动作就像是繁灼抚摸小猫。 “你给它选的位置很好。” 繁灼这才将它埋下。 师父提溜着两把剑,一把是他的,另一把更加轻巧的,是繁灼的剑。两把剑都出自师父之手,不过繁灼不懂欣赏,两把铁做的疙瘩罢了,足够锋利、舞在手里使得惯就足够,甚至不必取什么剑名,实在麻烦。 剑名,上回师父还让她给自己的剑取名,繁灼口头应下,实则转头就忘,现在看到又想起来,但脑中仍然空空,只好问:“师父,你的剑……剑名叫什么?” “无名之人,当使无名之剑。” “那我呢?”繁灼问道。 “你慢慢想吧。”师父乐呵呵一笑。 繁灼五岁开始习武,人能吃苦,又学到了师父十之七八的本领,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但剑用得最顺手,故而学习风行十二式,也使的是剑。 水行以柔克刚,千变万化,火行攻势凶猛,势如破竹,土行排山倒海,有力挽狂澜之势,而风行则是以出其不意取胜,不止是手上招式,更在于灵活如风,无形之中落下剑招。 繁灼经师父点拨,结合了轻功,这才逐渐上道,此后整日泡在林中,自己陪自己练剑,有研究不透的地方才会去后山找醉成一滩烂泥的师父,请求师父解惑。 师父道:“好,好,好……武痴捡了个武痴小徒弟,好得很!” 繁灼头也不回:“你明明是酒痴。” 师父打了个酒嗝,他尚且年轻,三十有余,却形容落魄,繁灼猜到他并非常人,寻常剑客没有他那样的身手,更不会无故避世十年之久,但既然师父不说,繁灼也不问。 师父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师父,更是恩人,也像父亲。 又半年,时光荏苒,繁灼已经熟练驾驭风行前六式,并在师父的指导下,和其他五行功法结合,竟也能和师父有来有回的过上个十几招。 师父立在树枝枝头,称赞道:“不错,有我当年风范。” 繁灼暗自道:还差得远呢,我还做的不够好! 但自这以后,繁灼再没见过师父。 她以为师父是下山买酒,等了数日也不见师父归来,找遍了藏茗山,在一处她鲜少涉足的山涧之中发现了刀剑在石壁留下的痕迹,她分辨出其中师父的五行剑法,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好在周遭没有血迹,这让繁灼稍稍放心,当夜便收拾行李细软,将竹屋门栓一锁,也离开藏茗山找师父去了。 繁灼并非冲动,她思索了一个晚上,得出了一个结论。 既然师父是不告而别,说明当时情况紧急,而数日不归,足以证明师父现在难以脱身,甚至深陷险境,而她身为师父唯一的徒弟,不能坐以待毙,更何况藏茗山也不一定安全,难保不会被人再度找上门。 虽说以不变应万变,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要靠自己。 离开前,她在埋葬毛毛的那棵树下做了记号,万一师父回来找不到,也能知道她去了哪里,繁灼给了自己一个期限,三月后若是找不到师父,便也回藏茗山再做打算。 从前她也是站在那棵树上,眺望远方,问师父那里是什么地方,师父说那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繁灼初入江湖,拣了最近的一处镇子落脚,这地方她幼时随师父来过,镇子不大,却喧闹得很。她买了两个烧饼揣作干粮,翻身坐上一架驴车,朝干草堆里舒舒服服一躺,仰面便是蓝天,她思索着师父的踪迹,车身颠簸,摇得她昏昏睡去,再醒来时,只听见驾车的老伯呵呵一笑:“丫头,到地方咯!” 繁灼睁眼望去,西南地域最负盛名的千霞城,已近在眼前。 此城坐拥群山中最为肥沃的广袤平原,沧江如带横贯其间,山光水色,灵气蕴生,远比藏茗山脚下那小镇要阔气百倍。一进城关,繁灼顿觉眼花缭乱,宛如粉蝶初探花海,满目皆是未曾见过的新鲜气象。 长街望不到头,两侧的商铺和摊贩吆喝着,繁灼东走走,西看看,那些从未见过的小玩意让她移不开眼,一时间将找师父的想法抛之脑后:“这,这些,是……是什么?” 繁灼年纪尚小,因自小习武之故,身姿挺拔,不染半分市井俗气,纵使她言语间略带生涩,旁人亦不曾投以异样目光,那摊贩客气答道:“这位姑娘,此乃口脂。” 他见面前的小姑娘稚气未脱,生得唇红齿白,尤其一双圆眼如幼鹿,瞳仁清亮,倒像是将钗环上的宝石嵌入了眼中,灵动至极,甚是讨人喜欢,便又解释道:“就是女子买来点染唇色之物。” 繁灼一指嘴唇:“涂这里?”眸中一亮,捏起那只圆润似河蚌的小匣,“有、有点意思……几文钱?” 听罢价钱,她竟不还价,爽利地数出铜板,二话不说便付了钱。摊主见状更是热络,她又随之挑了一对镯子、两支蝶银钗并两盒胭脂……而后更是收罗了不少新奇玩意儿,什么据说是西域高手所用的宝石匕首、九节软鞭、轻纱帷帽……林林总总,入手不少。 她的小包裹鼓鼓囊囊,但对她来说还很轻松,暮色渐浓,集市散尽,繁灼也敛了游兴,径自投了一家客栈落脚,又点了店里招牌菜,在房中安安稳稳饱餐了一顿。 她在藏茗山中,饮食一概由师父张罗,从不挑剔,也无甚多余欲求,如今也只是好奇更多,却有几味并不合她心意,但她仍一一吃完,只暗忖:原来名声在外的,未必都如想象中称心。 夜深人静时,她却辗转难眠,思绪翻涌间,尽是对师父的无从知晓,不知师父姓甚名谁,不知师父是从何处,更不知道师父曾结过什么仇怨。 天地广阔,仅是这偌大千霞城已如瀚海,一人走入便似泥沙入水,无迹可寻,更何况是整个江湖? 若说与师父尚有牵连,便只有她所学的五行剑法。 繁灼睡意袭来,突然想到师父有一次喝醉,和她说:“往后你若在江湖行走,得罪了人,可不许报我的名号……还有我传你的剑法,也莫轻易示人。” 奈何那时她一心琢磨拆招破解,只含糊应了一声,如今回想,未能追问一句,竟是错过了一个窥见他过往的契机。 恍惚间,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三更天了。 除此之外,繁灼敏锐地察觉到门外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她瞬间清醒,屏气凝神,只听喀嚓一小声,竟是那人打开了她的房间,悄声摸了进来。繁灼不动声色,她反手握住枕畔长剑,身形一翻便隐入床底暗处,看着那人已近至床前,却没有动手,而是先搜她的包裹,繁灼便知道此人图财而非害命。 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再动刀剑的打算,当即从床底掠出,利落地扼住对方的脖子,宝石匕首即将出鞘,道:“你是什么人?” 对方显然并不是练家子,被刀光吓得支支吾吾,道:“女侠……女侠饶命!” 繁灼借着窗外月光一看,此人竟是客栈店小二。 繁灼住店时,此人便问东问西,问繁灼年岁几何,是否是一人住店,繁灼还当他热情良善,也不设防,便坦诚说出自己是为寻找家人独身来的千霞城,却不想此人心怀鬼胎,竟是以为她柔弱可欺,意图夜里行窃! 繁灼不与他多说,松了他的脖子,却将其两手反拧,边道:“多说无益,你、你且跟官府……官府解释去吧!” 眼见繁灼要将自己扭送官府,店小二连忙求饶:“女侠,女侠,我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回吧!” 繁灼面色冰凉,不言不语拽着他往外走。 却不想店小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虽被繁灼扣着,身子却如风中残烛般不住颤抖:“女侠,你就当是发发善心,实在是家中小儿病重,无钱医治,这才……这才一时糊涂,动了歹念!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一条贱命罢!” 繁灼手上劲道不由得一松。 这店小二常年混迹市井,最擅察言观色,察觉她心意动摇,更是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繁灼于心不忍,便松了手:“真,真的?” “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繁灼看他实在可怜,不打算追究:“你走吧。” 店小二难掩眉间劫后余生的欣喜,连滚爬爬地退到门边,不住作揖::“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经此一闹,繁灼睡意全无,索性盘坐榻上,运功调息,内力流转间,顿觉五感清明,思绪通达,哪怕早早晨起,她也不觉疲累,晨食一碗清粥,一碟小菜,草草对付两口便出了门寻找师父的线索, 但繁灼在外接连奔波三天,毫无收获。 她早出晚归,晚上便吃得多,头一回要了壶酒,起初味道有些奇怪,有些苦涩辛辣,但并非不能接受,繁灼表情未变,又饮一口,想要琢磨出师父饮酒时的豪爽之气,却还是觉得并不是自己所想的味道。 那店小二端菜过来,犹豫再三,终是低声问道:“女侠,可是在寻人?” 第2章 第 2 章 繁灼本不想搭理,她看出此人心思活络,虽非恶类,终究不愿多生枝节。 这几天她已经想清楚了,师父既然是不告而别,那说明他并不想让人知晓,繁灼自知不能宣扬,故而寻找时颇为低调,碰见江湖赖子问她师出何处,她也不答。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店小二搓手笑道:“小的多嘴一问。不过女侠若真要寻人,或许小的能略尽绵薄之力。” 繁灼给自己斟酒,眼皮一掀:“你,如何相助?” 戌时过半,客客栈大堂只剩零星几桌客人,繁灼独坐一隅,另一角有六人围坐。见四下清闲,店小二索性在她对面坐下,娓娓道来:“我虽不如女侠那般武功高强,但终日在这客栈迎来送往,三教九流的人物见得多了,总能听到一些新鲜的江湖轶闻,兴许能帮得上女侠。” 繁灼道:“说来听听。” “这千霞城乃是西南第一大城,北边又有峨眉派坐镇,各方豪杰往来不绝,消息传播的也最为灵通,别的不说,你且看这小小的客栈,兴许便有隐姓埋名的高手藏于其中……” “我,”繁灼打断他,自顾自道,“我就是高手。” 店小二忍俊不禁:“是,女侠自然也是高手。”话里带着三分客气七分敷衍,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会些拳脚罢了。 但繁灼听不出更多,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前些时间,江湖出了一件大事!”店小二压低声音,“说的是仇星移全家上下,几十口人,一夜之间惨死,而凶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独子,仇止英!” 繁灼没听说这件事,便问:“仇星移是谁?” 店小二:“你不知道仇星移是谁?” “不知道。”繁灼诚实摇头,“我应该知道?” “仇星移乃是怀剑谷的谷主,江湖上有句话,天下神兵,十有**出自其手,什么苍冥相玄剑,云霆剑,雪名刀……都是由仇星移所锻打。” “没,没听说过。” 店小二挠挠额头:“那女侠你的这把剑,是从何得来?” 繁灼道:“我师父。”她看了一眼剑,又看一眼店小二看向自己期待的眼神,不明其意。 店小二兴趣缺缺,只觉她应当是小门小派出身,混迹江湖,连仇星移这等人物都不知晓,已失了谈兴,但又看在她年纪小,便继续说道: “这桩灭门惨案震动江湖。仇谷主平生广结善缘,从未听说与谁结怨,最后追查之下,查出凶手是他儿子仇止英,但仇止英矢口否认,并出逃至今,如今满江湖的人,都在追杀他,江湖悬赏榜说了,谁能抓住仇止英,生死不论,可得黄金百两。” 繁灼听完,只好奇问:“既是父子,为何相杀?” “这就无人知晓了。”店小二讪讪一笑,“听说那仇止英性子孤僻,许是……走火入魔了罢。” 繁灼静心思索,虽不知师父究竟和这件事是否有关联,但好歹也是线索,她问道:“怀剑谷,在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正要回答,客栈大堂那一桌客人已然结束交谈,纷纷站起身,这是要准备离开了。一行六人,个个虎背熊腰,携刀佩剑,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店小二凑上前去,报上账目,却被为首的高个子伸手一推:“滚一边去!” “客官……这酒钱还没结呢!”店小二还欲争辩,却见那几人都凶神恶煞,其中一名方正脸的汉子更是手按刀柄,杀气凛然,只得噤声后退。 那方脸汉子见威慑得逞,冷哼一声,正要收刀,却忽觉刀身一沉,低头看去,竟是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橙衣少女,两根纤指正轻描淡写地搭在他的刀鞘上,面无表情地对他道:“你的刀,太慢。” 方脸汉子吓了一跳,骂道:“哪儿来的野丫头!”话音未落,手腕猛震欲要抽刀,不料那刀竟纹丝不动,他再次怒目看向橙衣少女,其余五人见状,顿时围拢过来,心中也都有了定论。 这小丫头也是个练家子,这是打抱不平来了! 不过是个毛没长齐的丫头,他们并不放在眼里,蔑笑一声,掌风已至! 这一掌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力道尽数蕴在掌心,若是下意识接下这一招,定会伤及心脉!以这个小丫头的本领,不死也是半残! 繁灼却不闪不避,左手依旧压着刀鞘,右掌轻飘飘迎上,双掌相接,方脸汉子脸上的笑还未收敛,只觉一股绵里藏针的力道透体而入,整条手臂顿时酸麻难当,“蹬蹬蹬”连退三步,撞翻了一张方桌。 “你!”方脸汉子难以置信,这个丫头竟然只凭内力化解了他的破风掌,还反将一军,难道她的实力竟在自己之上吗? 繁灼对那一掌毫无想法,只因她的掌法源于师父的土行十七式,招招蕴含劲力,隔空打牛不在话下,她劈开的巨石粗树不计其数,又何惧这平平无奇的一掌? 余下四人齐声怒喝,刀剑齐出,一时间刀光剑影,惊得店小二尖叫着抱头躲到柜台后。 繁灼身形飘忽,在刀光剑影中如蝶穿花,旁人竟是碰她不能,她也不是一味躲避,只见她向后躲时一个漂亮的下腰回身,手中已经捏着从桌上顺来的几根筷子,手腕一甩,竹筷激射而出,将四把兵刃尽数荡开。 另有一根筷子在她手掌,灵活如匕首,转瞬之间,攻防逆转,她迅速近身,提膝踹倒侧边一人,屈肘击倒扑来的一人,她手指一挑,筷子已然要直插高个汉子眼球! 高个汉子呲目欲裂:“住手!” 繁灼白净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天真的轻笑,她无意取他性命,既无仇怨,那就没有生死,只有输赢。 最奇的是,她腰间那柄长剑始终未出鞘。 不过转眼工夫,他们已经变了表情,再难看到他们眼神中的轻蔑,繁灼伸出手:“给钱。”高个汉子不欲再逗留,将腰间钱袋一解丢到繁灼手中,在繁灼拿铜板的时候,率其他五人相互搀扶着夺门而逃,临走前回头瞥向繁灼的眼神,已满是惊惧。 繁灼疑惑地道:“剩下的钱不要了吗?” 她数出铜板交给店小二,便也要给自己那一桌结账,一数自己的钱袋,便愣住了。 这几日她花钱随性,此刻钱袋里仅剩几枚铜板,怕是连接下来住客栈的钱也不足够了,她杏仁似的圆眼珠一转,便心安理得地将那几人剩下的钱塞进了自己的钱袋里。 店小二自然不敢置喙,他已见识了这个少女的本领,满心钦佩,彻彻底底地改了态度,对其连连道谢,不过,繁灼的思绪已然飘远,既然要花三个月来找师父,这些银钱定然不够,她独行江湖,居无定所,总得想个生财之道。 她灵光一闪,想起方才店小二提及的悬赏,兴致冲冲问道:“那个仇止英……是,是什么模样?” 眼前摊开一张悬赏告示,纸张上墨迹已有些模糊,正中赫然写着仇止英三个大字,旁边绘着的人像笔法拙劣,墨迹并不连贯,也能看出此人年轻,应该是弱冠之年左右,其他五官画得勉强可以辨认。 繁灼盯着仔细看了看,思考若是和此人擦肩而过,是否能将其认出来? 答案是,不能。 她老成地摇摇头:“难看。”手指一指,“谁,谁……” 店小二道:“仇止英啊!” “谁画的?” “不知道。” 忽然,繁灼不知想起什么,她将告示一卷,塞进怀里回了房间,另向客栈要来笔墨纸砚,挑灯秉烛一整晚伏案绘画,第二日店小二打扫时看到她出门,吓了一跳,只见繁灼眼下赫然多了两团青黑,在她小巧白净的脸上尤为显眼。 她拿出一叠,又一叠皱巴巴的纸张,叹了口气:“很难。” 店小二看了一眼,那些纸上满是墨迹,看轮廓,隐约能看出是个人像,可笔法拙劣,竟没有两张画得相似,不由得笑出声,“女侠是不是也想用画像来寻人?” 繁灼点点头,略有一些苦恼:“画得不……不像我师父。” 店小二拿起两张端详,忍笑道:“女侠……女侠不如寻个专业画师。出了城往西走,有一处芦林溪,原是个茶馆,如今成了三教九流歇脚之地。您带着画像去那儿打听,或许能得些线索。“ “好!”繁灼应道,她天生一双大眼,眼睫黑又长,眼神毫无杂质,像是从山中闯入红尘的小鹿,“多谢!” 繁灼只将仇止英的那张画像带走,径自去找画师。可那老师傅连画数张,竟无一张能描摹出她师父半分神韵,繁灼眉头一皱,指出他将师父脸画得太长,“错了,不,不对……重画。” 老师傅搁下笔,无奈道:“姑娘一会儿说令师消瘦颓废,一会儿又说两眼有神;方才还说胡子拉碴,转眼又成风流倜傥。这要让老朽如何下笔?“ 繁灼也沉默,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又觉得这老头说得不无道理,师父在她心中,形象已经根深蒂固,但细说起来,却难以描绘,只因师父随性不羁,落在繁灼眼里,形象也十分不同。 但她还是提出建议:“这里画得不好,不可重画么,我加钱。” 他看一旁的废稿,也不愿再画,只一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桩生意,我不做了,你走吧!” 被轰出门的繁灼正要争辩,老师傅却一指墙根下晒太阳的乞丐:“要求这般多,不如找他画去!” 繁灼当真走到那披头散发的乞丐跟前,端端正正坐下说:“你……” 那乞丐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也转向繁灼,静待后文。 “你,”繁灼因口吃缘故,极少与人争辩高低,吸了口气,才道,“你来画,可否?” 那人看着似是不想理她,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见少女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这才开口,声音沙哑无比:“画什么?” 繁灼拿出纸笔放在他面前:“那老头说,你会画人……你来帮我画,我给钱。” 乞丐一抖袖子,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可以一试。” 繁灼将他的手一捏递上笔,毫不在意他手上的污秽,更不在意男女大防,甚至笑眼弯弯:“你来。” 乞丐略有怔愣,才将少女的手拂开,问道:“要画什么,先和你说清,我随意画画,你不满意便算了,我也不要你的钱。” “好。”繁灼这回学聪明了,她拿出仇止英那张悬赏令,“画得比这个好,就行。” 乞丐这回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繁灼眨眨眼:“看,看什么?” 乞丐问:“你要画这个人?” 繁灼摇摇头:“和此人无关,我要画我师父……”她拿着那张悬赏令,胸有成竹道:“这人,是我的。” 乞丐从乱糟糟的长发中轻轻一挑眉,耷拉的眼角不动声色的又将繁灼上下一打量,最终看向她腰间的长剑,掠了一眼又收回,听到少女继续落下一句:“猎物。” 第3章 第 3 章 还未动笔,繁灼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仇止英,你这个为子不孝,为友不义的畜牲!” 这一声虽然响亮,但周遭嘈杂,一时之间分不清方向,若不是繁灼听力敏锐,恐怕便会错过,她当即站起来,朝那个方向投去目光,自然就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乞丐男人也顺着声音扭过头,眼中闪过讥讽。 来不及思索,繁灼已经掠身而去。 乞丐倒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没想到她的身手不错,为人也果断,他合上眼任由阳光洒在脸上,想起她那番话,发出淡淡一声轻笑。 繁灼在人群之中穿梭,遥遥看着长街另一头缠斗在一起的几人,目光一凝,一路追着他们出了城,这个方向正是往西的芦林溪而去。 她的轻功极好,自习武开始便一日也不曾懈怠过,一出城,她更是不加拘束,脚尖踩着枝叶借力,身影蹁跹,一落地,剑也出鞘了:“站住!” 最前面那个人戴着面具,闻言一怔,没料到会有人追上他,抬头看向面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少女,登时警惕。 繁灼认定了他便是仇止英,本想出言质问,怎奈此时此刻她不想结结巴巴耽误时间,便直接动手,剑锋一抖,直取对方咽喉。 面具人见此,匆匆回看一眼,见原本那二人并未追上来,稍稍放心,遂提剑挡下繁灼的迎面一招,侧身避过繁灼的扫腿,颇感意外,这少女反应极快,一招未毕,便又来新招,看来是他小看了对方。 他的剑势如毒蛇吐信,直刺繁灼面门,繁灼剑尖轻挑,边脚尖掠地,仰身后退,一招“拨云见日”荡开来势,顺势回削对方手腕,剑势瞬间凌厉,身形疾旋,像是飞鸟挥动翅膀一般。 “你我无冤无仇,”面具人借力后撤,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沉闷,“姑娘何故紧追不舍?” 繁灼不答,剑招忽变,带着破空之声,只见剑光如水,在阳光下漾开点点金辉,晃人视线。 她简略道:“你很值钱。” 面具人低声一笑:“原来如此,不过,姑娘你认错人了……”话音未落,他已然将软剑回卷,出其不意地缠向繁灼剑身,势必要借此夺去少女手中武器,才故意用言语吸引她的注意。 繁灼确有分心,但还不足为惧,她一垂眸,将对方动作看破,这一招她已经在过往和师父的切磋中见识了数回,从一开始的每次都被打落武器,到逐渐能察觉师父的动势,提前防备,即便仍被夺去武器,可次数渐渐降低了,她已能在任何时候迅速做出反应。 师父说,既然拿剑,就应该信任剑。很多时候剑脱手,不是因为对方有多么强大,是因为你自己本身先松了手,因为恐惧,因为害怕对方的剑会先一步削断自己的手,宁愿弃剑回防,却不想,胜负已定。 她脑海中回想着师父的教诲,掌心收紧,手腕微沉,剑锋陡然震颤,将内里灌入剑身,硬生生将软剑震开三分! 面具人噔噔后退两步,颇为震惊地看向还在颤动的软剑。方才为了稳妥,他已然分了内力在剑身,甚至已经做好下一掌击碎少女头颅的准备,却不想这少女竟有也用相同招数化解,还用了如此多的内力,果然还是年轻,且看她接下来如何应对! “小姑娘,行走江湖,还是要听人将话说完才对。”面具人冷冷道。 剑锋相击,发出一连串清脆鸣响,面具人的每一剑都透着阴狠刁钻,软剑又极其难缠,繁灼凝神应对,五行剑法随心而变,“金戈铁马”强硬,“水绕千峰”绵密,将对方攻势一一化解,剑锋掠过对方面颊时,带起一缕断发。 繁灼手腕一震,挑起对方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的脸,长眉细眼,眼中血红,一失去面具,他下意识捂着脸:“别看我!” 繁灼心头一动,正欲比对记忆中悬赏画像,却听那人急道:“我都说了你认错了!我不是仇止英!”袖中突然扬出一把白色粉末。 繁灼连忙屏息,仍吸入少许,顿觉头晕目眩,正要运功相抵,却不了对方忽然袭来一掌,见此,她也认真起来,运气回掌相迎,土行磅礴之气暴溢而出。 忽见一道黑影自林中掠出,斗笠遮面,身形飘忽,一手抓在繁灼肩头将其往后一带,另一掌拍向那白脸男子。 繁灼被这突如其来的神秘斗笠男人搅局,险些一掌回击到他身上,不是对方是敌是友,繁灼连忙和他撤开身位。 “白鸩公子,既用仇止英之名行事,又为何敢做不敢当?”斗笠男人全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白鸩公子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人,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繁灼道:“你不是,仇止英。” “我都说了你认错人了,还非要跟我打!”白鸩公子哼一声,“你们俩一伙的?” 繁灼拧着眉头:“是你先,先动手暗算……暗算我!” 白鸩公子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小姑娘武功不错,怎么是个小结巴?难怪方才一言不发,原来是说不清楚,哈哈哈哈!” “你!”繁灼一咬牙,气得双颊泛红,当即又冲上去和他打在一起,心道,管你是不是仇止英,遇上我,今日你都得死。 繁灼越打越怒,想起师父曾说剑随心动,当即凝神静气,将五行剑法催至极致,但见剑光暴涨,如长虹贯日,已然是招招带了杀意。 她自幼长在山中,唯一接触的人便是师父,师父教她武功,也传授她做人的道理,却从未让她忍让,尤其是面对欺辱,她更是不会退让。 也不见斗笠男人如何动作,只是袖袍一拂,翩然入场,便有一股柔劲将二人分开。 繁灼瞪圆了眼睛:“你,你做什么?”她本已占得上风,被这一搅,前功尽弃。 白鸩公子一愣,笑道:“瞧瞧,瞧瞧,把她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但下一刻,斗笠男人从长袍之中直取一柄长剑,直冲白鸩公子而来! 战局更乱,三人各自为战,繁灼不明起意,只是心里烦得很,明明找错了人就已经够让他烦闷,偏偏又多了一个添乱的斗笠男人,她不想再多浪费时间,便率先意图破局,攻势凌厉,一人应付两人不在话下。 “看不出来,你还有此等本领。”白鸩公子抹去唇角的血,看向繁灼,“你这剑法,有点意思,不像是出自同一套招数,不知师承何处?” 就连斗笠男人也沉默着看向繁灼,显然也是好奇繁灼的来历。 她抿紧双唇,剑尖直指白鸩公子:“无可奉告!” 白鸩公子见势不妙,忽然狞笑:“那便送你这无名之人上黄泉路!”他袖中突然洒出一把碧色粉末,空气中顿时弥漫起刺鼻腥气。 “不好,有毒!”斗笠男人对繁灼道,情急之下,声音也不再伪装,“快退出去!” 不必他提醒,繁灼已经先一步撤出毒雾范围,对那斗笠男人道:“还不都是,都是因为你,捣乱!” 话虽如此,但两人已然达成默契,繁灼剑招陡变,专攻白鸩公子上盘,斗笠男人剑随人动,封锁对方退路。 白鸩公子怒道:“找死!” 他被两人持家夹在中间,一左一右的剑光映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衬得他形容可怖,表情狰狞,他伸出双臂,硬接两人的剑招。 然而就在此时,白鸩公子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出,那血珠在空中竟化作点点碧火,带着灼热气息扑面而来! 斗笠男人的斗笠已被毒血灼破,他胸膛一阵刺痛,来不及思索,疾退抽身,而繁灼来不及收剑,只转剑抵挡,手臂上仍是沾到毒血,霎时间,伤处宛若蚁噬。 斗笠人见状,再不犹豫,一把扣住她手腕:“走!” 二人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密林中,只留下白鸩公子站在原地,抹去唇边血迹,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既然你们的耽误我的去路,那便让你们尝尝我这覆阴阳的厉害! 他也被两人打伤,不敢停留,也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徒留满地狼藉残叶。 那厢繁灼被斗笠男人带走,对他的身份保持怀疑,故而半路便挣脱,横剑在前:“为何,要……坏我的事!” 斗笠男人道:“当然是因为我乐意。” 繁灼哼一声,正要动手教训他一下,可手臂隐隐阵痛,斗笠男人也捂着胸口的伤处,道:“白鸩公子和峨眉派掌门沾亲带故,你若是真的杀了他,身在峨眉地界,你要如何跟峨眉交代?” “我又不知。”繁灼想了想,“他,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便我……我杀了他,也有理由。” “没有那么简单。” “……” “看来你是完全不知道,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 繁灼:“你怎么知道我有师父?” 斗笠男人道:“你的这身武功,若不是有师父传授,还能是自学不成?只是看你剑法陌生,不知你师出何处,师从何人?” 繁灼摇摇头:“不想,不想告诉你。”她已然警惕,“你还没……说你是,什么人。” 斗笠男人将斗笠轻轻一压低:“你有空找我的麻烦,不如想想如何解毒?” 繁灼抬手看着衣裳上的破洞,那处皮肤已经被灼伤,露出斑斑点点的红疤,而斗笠男人的胸口处也是一样的情况。 “什么毒?” “不知道。”斗笠男人道,“不过白鸩公子身上,就数他的血最毒。” 繁灼浑身都不舒服起来,“那岂不是……”她不再犹豫,将剑架在男人脖子上,“是你坏我的事,你,你来负责找解药。” “否则,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