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德鹤碧》 第1章 不速之客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线越过山野溪流,穿过古董店的窗户,再从那颗珠宝的裂隙中碎出时,尤格拉芙丝大陆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修复这颗珠宝的人仍是少年样貌,他的双眸融着熬过通宵的疲惫和对这颗珠宝的爱慕。他忘记了时间,直到阳光照着微尘在他的蓝色发丝间跳动,他才从刚才恍若与恋人独处般的氛围中惊醒。他不舍地收回视线,在自己经营的古董店门口挂上“今日暂停营业”的牌子后,便回到房间睡了过去。 这位古董修复师兼古董店老板名为洛碧,他经营的古董店藏在尤格拉芙丝大陆南方平原的一个小镇里,至于为什么藏?大概是因为这位古董店老板既不售出自己手中的宝贝,也几乎不从其他古董商中购入什么——他很少能看上那些东西。久而久之,手捏货源的古董圈的“大人物”便不再往他这来。 时间于人类而言也是宝物,但凡人七八十载不过历史一缕。人类高歌时间之短,却在无数个七八十年的更迭中,发现创世神赐予每个人的礼物——那短短的一段DNA序列,创世神德鹤碧赐予人类最初的艺术天赋。有人活在过去,便是追寻历史遗迹,亦有人活在未来,便是跪拜低头,求神再多赐予一些艺术基因。 毕竟,神是无所不能的,不是吗? 但今天洛碧显然是无法安稳补觉了,就在他刚躺下不久,一阵令他烦躁的敲门声响起。洛碧原以为那人只是没看见那块暂停营业的牌子,待他看见自然会走,可那阵敲门声似乎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样子,非要把古董店的老板敲出来不可。洛碧实在想不到自己长期独来独往,到底有什么人非要见他,只能黑着脸把眼罩摘下来,再次下楼打开古董店的大门。 来者带着一双异瞳,左眼黑亮如漆,右眼瞳孔却透着幽绿的光,仔细看过去,那瞳孔的中心似乎有相扣的两个银色齿轮缓缓转动。洛碧自许阅历不低,却也没见过这样奇怪,甚至是诡异的眼睛。 防备和烦躁同行,洛碧微微挑眉,不屑道: “没看见今天暂停营业吗?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来者毫不生气,也自知是自己非要敲开这门,扰了他人清静,他微微欠身,不好意思地问道: “事态紧急,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可以进去说吗?” 洛碧感到防备,但稍加思考便将人带了进去——来者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洛碧也不信他能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 那人刚进古董店的大厅,就被那些玻璃柜里的古董吸引住,他不自觉地走过去,弯了些腰,凑近那被擦得没有一丝灰尘的玻璃柜,仔细端详着里面的古董。玻璃柜里大多都是充满裂纹的珠宝——更像是首饰。那珠宝似有种魔力,让看见它的人都能放松自己的神经和肌肉,抛却脑中的杂乱思绪。仅仅只是看见它,就能让人如同溺于温暖的海水一般舒适。 那位不速之客看过这珠宝的样子,似乎笃定了什么,他自顾自地点点头,转身看向洛碧,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洛碧皱眉,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憎恶,就像他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洛碧没管他脸上那点窘迫。 “别离我的东西太近,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抱歉,”他顿了顿身子,“我叫秦满,来自阿斯克山脉里的绘村。就在一个月前的雨季,暴雨引发了滑坡,雨停之后,村中上山写生的孩子意外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的东西,很像你这些古董的碎片。”说着,他递上了一叠照片,上面记录了碎片的样子,那一小块碎片被供在一个神龛上,虽然山洞的布局破败不堪,岩壁上似有水渍和青苔,但神龛却异常干净整洁。 “我认为这个东西和村子近几百年以来的失色症有关,一开始我只是怀疑,直到我尝试把这个东西带离绘村,我才带着它离开了五百米不到,村子里的人就痛苦不堪,我没办法,只能带着这些照片离开村子,寻求村外的帮助。”离开村子后,秦满找到了很多赫赫有名的古董商,而所有人的线索,都指向了这个性情古怪的人。 洛碧虽然接过照片,但防备却没有因为秦满的话有丝毫降低,虽然那照片上的东西很像他长久以来在找的珠宝碎片,但他也不敢因为一组照片确认东西的真实性,以及,失色症和绘村,这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他一时还无法从那长久以来参差错乱的记忆里提取这两个名词。他抬头审视着秦满。 “绘村?失色症?就算我确实在找我想要的一些东西,你又怎么证明这照片里的东西是真的?就凭你几句话我就跟你走?未免我也太傻了些。”说罢,他便佯装着递回照片要送客的样子。 一组照片又回到秦满手里,也让他顺势接下了话: “失色症是我们村的瘟疫,”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记忆里的场景带来的痛苦吞了下去,继续说到,“自打我记事以来,村子里就一直有人因为失色症死去。我们家是村子里唯一一户没有患上失色症的,虽然病因不太清楚,但我们家世代都是医生,自然也担起了救治和照顾病人的责任。” “洛老板,我相信你会跟我走的,毕竟那东西于你而言一定很重要,你不会轻易赌他的真假,对吗?”秦满眼神坚定道。 相信?可相信也是一种赌博,把期望和未来压在一个未知数上,输了就是血本无归。若问秦满有几成把握撬动洛碧这尊神秘的大佛,至少在进入这个古董店之前,在看到这一大厅被修复又被小心翼翼放在玻璃柜里珍藏的一颗颗珠宝之前,他连一成把握都没有。但这样的赌局,绘村等了太久,秦满这一脉家族也等了太久。 两人对视良久,眼神里的锋芒擦出火花,却谁也不肯示弱。 “哼,”洛碧冷笑,被捏住把柄的感觉固然令人不爽,但秦满说的没错,就算他不确定那碎片的真实性,他也不敢赌,更不想赌,无论那东西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去看看。 “明天出发,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不要打扰我。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慢走不送。” 秦满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在这里逗留,转身离开。时间紧迫,秦满还有些关于村庄的疑惑需要在山脉之外的地方调查清楚。 关门声落下,洛碧来到二楼的书房,目光扫过书架上一个又一个标注了年份又表面泛黄的档案袋。最后,一个布满灰尘的档案袋被打开,上面标着“1634”,洛碧拿出了收藏在其中所有的报纸。所有的头条新闻无一例外,都宣告了一个村庄的死亡: “阿斯克山脉地质运动村庄就此消失。” 第2章 北行之路 第二天清晨,秦满提前等候在古董店门口,在太阳从地平线上刚刚升起时,秦满还未抬手,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洛老板真准时。”秦满略带讨好道。 “还要劳烦秦医生带路。” 阿斯克山脉,坐落在尤格拉芙斯大陆的北端,那是整个大陆最长的山脉,它几乎占据了整个北方世界,不留一丝空地喘息。 在阿斯克山脉那场巨大的地震发生之前,山里的村庄就寥寥无几,地震没有影响到整个阿斯克山脉,但仍让受到影响的地区满目疮痍,幸存者少之又少,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绘村消失的新闻,原本生活在山脉里人们,就算没有在此次地震中受影响,也渐渐搬到了山脉外不远的平原上。自那以后几百年的时间里,没有人再从山里走出来。 “看来是新一年的祭画节马上到了。”洛碧看着车窗外的热闹的场景,神情复杂道。秦满隐隐压下皱起的眉头,沉默着看着这一切。 祭画节,它不仅是人类历法上新一年的开端,是人类的狂欢节,也是人类用来纪念创世神德鹤碧的节日。即使离节日还有一段时间,人们也早已开始预热,他们爬上房顶装上各色的横幅和丝带,提前准备制作颜料的原材料,在自家的墙上添上新的涂鸦。 来火车站的路上,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寡言,秦满望着窗外热闹的场景,隐隐压下皱起的眉头。当两人真正站在站台前等待火车的时候,秦满才对即将回到阿斯克山脉这件事有了实感。 火车还没来,沉默的氛围对秦满来说有些不适,他早就习惯了在乡村中每家每户都关系亲密、相互照应的生活,在这个发展太过迅速和疯狂,又人人疏远的社会,他只觉得浑身难受。他在想办法说点什么,打破僵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消瘦又步履艰难的老人走过来,他笑盈盈的脸上满是皱纹,让秦满想起了村里的老人。 “两位先生,要算命吗?看面相的话只要十块钱就好。” “这或许只是一位老人家讨生活的方式。”秦满这样想,也没有理由不去帮助这位老人。这确实是个打破沉默好机会,因为洛碧也在犹豫片刻后拿出了十块钱。 “就……给我看看姻缘吧。”洛碧说道。 老人家仔细瞧了瞧洛碧的脸,瞳孔微张,像是看透洛碧命运后的震惊,又很快接受。 “恋母之相,爱而难得。先生,您的爱人还好吗?”洛碧的眼里闪过一丝难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老爷爷,最近多注意身体。”洛碧双眸微垂,脸上却无半分表情。这句听上去像威胁恐吓的话,却是洛碧对老爷爷发自真诚的关心,毕竟人的命运总是拘束在时间之下,谁也不清楚哪一天命运会突然发怒终结掉时间,谁也不清楚明天自己是否会迎来死亡。 “看看我吧老爷爷。”秦满转移话题,他不知道洛碧的爱人发生了什么,但既然这是一个洛碧难以回答的问题,那就让这个问题暂且跳过吧。 老爷爷的出现并没有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僵局,一直到老爷爷算完秦满的姻缘,告别二人,洛碧也一直没有说话,他似乎很在意那个问题,那个老爷爷口中的命运。 “这世界大概没有人能看透命运吧,洛老板不用为那个老爷爷说的话耿耿于怀。”秦满终究还是主动道。 “但也没有人类能逃脱命运。”洛碧撇了秦满一眼。 火车短暂地停留在小镇,又在滚滚蒸汽中向北方驶去。最终站是阿斯克山脉脚下的小镇,小镇在那场地震后便接纳了来自山里的人,也从此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清渠镇。 一条小河自山中流出,蜿蜒而过整个小镇,天气晴朗时,远处的雪山清晰可见。人类向来有征服高山的勇气和**,却没有人敢踏入那片雪山,神谕者的书里说过,雪山是创世神德鹤碧和她的神谕者共同生活的圣地,贸然闯入只会惊扰德鹤碧女神。 秦满和洛碧下了火车,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秦满带着洛碧沿着登山者开发的路径一路上山,最终拐入了一条小路。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路,地上稀稀落落的杂草已经长到了小腿的一半高,路面也是崎岖不平,但这就是秦满走出来的路。 “休息一下吧,这里的山有些不对劲。”洛碧久违地开口。 “有什么不对劲吗?” 洛碧摇摇头:“我不好下准确的结论,但至少,这座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出来的时候有爬上山顶看过吗?” “山顶?洛老板,这座山其实也算雪山,但因为祖父告诉我这是地震之后升起的山,我才敢冒昧踩着这座山出去,山顶的雪域我怎么敢去,我也害怕惊扰了神明。” “雪山?”洛碧脸色很差,“这山没那么高,哪来的雪?” 听到这话,秦满的身体不觉微微颤抖,背上有如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麻木,他瞳孔微震,连右眼中的齿轮都停顿了一下。洛老板不是简单人,绘村几百年来的瘟疫可能也是个阴谋,想到这里,秦满出了一身冷汗。 休息的时间不长,秦满却焦虑不安:那些幼时玩伴第一次发现患上失色症的恐惧,那些因为无法辨认颜色而深陷痛苦失去理智的人的神情,濒死之人紧紧拽住他的袖子向他求救,莫名出现的雪山和神龛上供奉的碎片,所有所有都围绕在他的心头,最终也只化成一句: “人类无法逃脱命运吗?如果神的居所就在雪山上,她为什么看不到她的子民如此痛苦。” “如果神能看见,她一定会帮你们。”洛碧拍了拍秦满的肩膀以示安慰,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走吧,该出发了。” 直到太阳落下山,天色渐暗,洛碧和秦满终于抵达绘村。绘村嵌在一个河谷中,河流并不湍急,石墩桥连接了两岸,几十户人家错落有序分布在两岸。秦满和洛碧并不着急进村,而是在村外等到天彻底暗下来,路上空无一人时才进去。 “洛老板见怪了,我出来时没告诉任何人,对外只说在家养病。” 秦满推开自家的门,客厅暖黄的灯开着,洛碧环顾四周,这个家里的东西很少,看上去就好像没有人住过一样,但窗户玻璃的磨损痕迹,厨房里传来的油烟味和一尘不染的桌面,角落里还未完成的油画,都昭示着这里有人居住。迎面走来了一个覆着人面的机器人,洛碧定睛一看,那张脸竟然和秦满的脸一模一样,假人面里镶了一双和秦满互补的眼睛。 “主人,您回来了。在您出门的这段时间,村里没有出现异常。”机器人开口说话。 “知道了,001,现在去充电舱里,进入待机状态。” “是,主人。” 简短的交代和简短的命令结束,机器人在充电仓里安静下来。 “洛老板,今天也不早了,我先带您去休息,明天向您介绍村里的具体情况,我们再商量后续计划。”秦满带着洛碧到了二楼一个客房,安顿好洛碧后就退了出来。 房间虽然简单但日常能用上的东西都有,洛碧走到窗边,就着月光观察秦满家周围和这个村子。也许是因为祭画节,村中的每一户人家都在门口装上了彩灯,虽然比起城镇里那些繁琐盛大的装饰而言,这个村子里的装饰更加简陋,但这是这群失色之人对神拿出的全部诚心。村子最高处还零落着几个屋子,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洛碧并不清楚那些屋子是拿来干什么的,但那些屋子给他的感觉非常不好。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秦满带着他的001机器人回到了卧室。 “主人,检测到你的情绪:50%焦虑,30%恐惧,10%厌恶,10%庆幸,主人,您最近能量消耗偏高,杏仁核过度活跃且高度敏感,情绪并不稳定,神经较疲惫,建议您早点休息。” “001……山上的村民安顿了吗?”秦满没有回应001的建议,但他的话语里也透露出无尽的疲惫。秦满蜷缩在床上,眼睛紧闭,眉头也皱着。 “都安顿好了。”001说完便爬上了床,它紧紧抱着蜷缩着的秦满。这是一个没有被命令的动作,是机械生命在分析了秦满的身体状态和以往的命令情景后的判断,是001用他的深度学习网络分析了数据库中有关人类的所有后得到的最终解——秦满需要一个依靠。 “001,我没让你上来。”秦满嘴上指责001的行为,身体却没有抗拒,他任由001用冰凉的机械身体拥着他,共享他的体温和思想。 “主人,我能感受到您的想法,您现在需要我。” 毋庸置疑。 中午吃的老坛酸菜下饭鸡,只吃了一半。 晚上吃的小馄饨和棒打鲜橙,小馄饨吃完了,棒打鲜橙只喝了一半 凌晨很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北行之路 第3章 神的遗物 来到绘村的第一晚,洛碧陷入了梦里。一位身着白衣盘着金发的女神站在道路的尽头,有微风吹过她耳畔处散落的几缕金发,轻轻挠着她的脸颊,左侧脖颈处的蝴蝶神纹也似随风振翅一般流淌着亮眼的光。女神眼里动情,嘴角微微勾起,是见到故人的思念,也是见到爱人的欣喜。 “又在梦里看见您了,真好。”洛碧迫不及待跑过去,奔向那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人。洛碧拥住她,头埋在她温暖的脖颈间,又温柔地蹭了蹭,他轻轻吻过那位女神的锁骨,他明显感觉到女神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后也拥住了他,那位女神的几缕头发轻轻扫过洛碧的耳畔,但也是那样轻微的动作,勾得洛碧耳朵泛红。 “听着,小猫”,梦中那位女神也依偎着他,说话的气息揉过洛碧的耳朵,“帮帮他们,我知道你可以,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两人拥眠一夜,直到洛碧醒来。这个梦太过真实了,比以往任何一个梦都真实,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仿佛那里真的触碰过神明的腰。 洛碧稍作整顿后,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和秦满的声音。 还有机会再见吗?原来自己已经思念她这么久了,久到他的潜意识也藏不住思念之情了。洛碧自嘲地笑了笑。 “洛老板,早餐准备好了。” 洛碧闻声,打开房门,下楼入座。 “洛老板,我们今天先上山看一下碎片,出门的时候,还请洛老板带上口罩,我和一个外村人呆在一起会被村民怀疑的。”洛碧理解秦满的想法,秦满也知道洛碧真正在意什么,这样的安排洛碧自然接受。 吃过早饭,秦满嘱托了001一些照顾病人的事情,二人正式出发。推开门,空气里扑鼻而来一股潮湿泥土的气息,许是夜里下过雨了,山里也起了层薄雾,清晨的凉风让洛碧打了个哆嗦。 白天的村庄自然比夜里热闹,纵使与外界隔绝几百年,这里的人们也依旧保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状态,就好像,疾病从未侵扰过他们的生活,就好像,这里的百年都是安常处顺。 几乎每一个经过他们的村民都会向秦满打招呼,有人问候秦满这段时间的闭门谢客,有人向秦满询问自己的病情,秦满一一答过。人群渐渐散去,二人早已出村,秦满才发觉自己的脸已经被方才公式化的微笑僵住了。 雾还未散,云层蔽日,看来这又是绘村的一个阴天。 一路上洛碧的脚步越来越快,他能感受到那个山洞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股微弱但熟悉的力量,就像梦里的拥抱一样,一直牵着他前进。短短的一段路,洛碧的心跳彻底乱了,是欣喜,是愤怒,是心痛。直到他站在那颗碎片面前,这一切心境都崩塌掉。 “这是神的遗物。”洛碧一眼便认出。 “创世神德鹤碧,在用尽最后一丝血肉画完这个世界后,就永远消亡在时间里。世人皆知德鹤碧创世之事,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饰品在她意识倾倒的那一刻也随之破碎,散布在大陆的各个地方。我的一生都在寻找她的遗物碎片,再把那些碎片拼凑起来,修复成完整的饰品。” “你是说……神的意识,已经消失了?这在怎么可能!神谕者说过……”秦满震惊于这个事实。 对于人类而言,了解德鹤碧的唯一途径就是神谕者的手记和远古人类的神话,在德鹤碧死后,人类还未进化为智人的漫长时间里,神谕者写下了关于德鹤碧的故事,包括神的诞生、创世和死亡。神谕者曾在书里写到,德鹤碧的肉身由时间消磨殆尽,意识却永远存在。 洛碧没有回应秦满的话,他的手颤动着拂过那幽光,却未触碰那碎片。 “德鹤碧的遗物上残留了非常微弱的神力,但我能感受到,所以也能找到碎片。但这里的碎片不对劲,除了神力,还有她微弱的意识。” 洛碧的声音一点点低沉下去,直到最后停住,他双腿失力,几乎都站不直了,他的目光停在碎片上,那双与头发颜色相同的蓝色眼睛却失了神。这是秦满从没见过的洛碧,他此刻就像失去灵魂的躯壳一般。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用了什么方法强制唤回德鹤碧的意识,但这对德鹤碧来说……”洛碧难以想象德鹤碧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只怪自己来的太晚,只怪自己没有及时找到这些遗物,他的双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头,恐惧和痛苦涌上心头,他觉得这不及德鹤碧承受的万分之一多,可他却一点也不能帮德鹤碧分担。 但揪心的痛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洛碧一点时间也不想耽误了,咽下心头苦涩,洛碧缓缓起身,和秦满一起检查起这个安奉着碎片的神龛。 神龛的底座是规整的木质四方盒,四方盒的内部却包裹着金属制的各种正在运转的机械制品,仔细看过去,正在转动着的齿轮牵动着皮带和链条缓缓流动又节节相扣,连杆循着节奏不停地摆动,螺母和螺栓将各个部分连接,所有的一切都在拥护那最中心地位置,也是整个神龛运转最核心的部分——一枚芯片,它和神的遗物一样,泛着幽光。 “看来这东西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碎片离不开村庄,想来也是通过神龛与村民建立联系,但……” “但联系的另一头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绘村?”秦满接下洛碧的话,转头看向洛碧。强行重组德鹤碧的意识,这件事显然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选中绘村,那么一定是绘村里有什么更特殊的东西。 比如,疾病。 洛碧和秦满回到了村子,此时的村子已经比早上热闹多了,001就坐在路旁为每一位前来复查的病人检查身体,人们就着道路排起长队,看上去恬淡安宁,但洛碧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001与这里的生活格格不入。 对于一个在现代机械生命和碳基生命共存社会长期生活的人来说,洛碧有这样的敏感,他可以理解绘村因远离尘世,科技落后所以还没有掌握机械生命的技术关键,也可以接受不存在的假设——绘村人即使身处瘟疫也依旧自行掌握了制造机械生命的技术,可无论哪种,001的存在都非常扎眼。 除非,001是机械生命发展最初,被遗弃在这里的产品。 “秦医生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你的‘双胞胎兄弟’的身世吗?”洛碧以调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眼神却是不曾遮掩的审视。 “其实,关于001,我知道的也很少。” 秦满将洛碧带到了家中后院的祠堂,秦满先祖们的牌位被整齐有序地供奉在正位,许多牌位上的字已经磨损不清了,只有最前面的几个仍能辨认出名字:“秦杏”“秦林”“秦春”。 秦满在恭敬地向先祖的牌位鞠了一躬后,开始向洛碧解释:“001是经历过地震的先辈在地震过后捡到的,后来我家改行医,先辈曾立下不治失色不离村不改行的规定,从那开始,家里的每一代人都在研究失色症,只是进展并不顺利。”秦满的声音明显失落。 “我是父亲的独子,001传到我这代时,我为他做了一张脸,当然是照着我自己的脸做的。为了和001共享村中的病人信息,方便观测和治疗,我给了他一只眼睛。” 即使秦满从小学医,001的机械头骨上那张脸却依旧传神,001就像秦满的另一个自己。 “秦满,”洛碧第一次直呼秦满的全名,“001可能与几百年前的地震有关,我需要检查001的记忆系统。” 第4章 神的代码 “001,过来。”秦满语气冰冷,尽管这个机械生命已经在表情、情绪、动作以及决策能力和判断能力上与人类毫无二致,但秦满对他的态度始终冷漠。 指令得到了001的实施。洛碧在001的右侧脖颈处的皮肤下找到了一块完整的量子屏,在上面刻印着的是001的生产编号。 “这是最初代的机械生命,”洛碧说着,熟练地输入代码,打开001的记忆系统,“第一批机械生命问世于1639年,而阿斯克山脉那场的地震却发生在1634年。秦满,看来我们遇到的问题可不止失色症啊。” 洛碧顺利打开了001的记忆系统,在记忆系统的最底部,001号机械生命第一次拥有意识,睁眼看见这个世界的画面,是一片无际的山。 001左眼将洛碧调出的画面投射在为虚拟屏。画面里,和001一样拥有钢制机械结构的机器人跟随着一个男人在山间进行调查,中途,001和其中几个机器人被派往绘村附近的山体处,开凿洞口,安置神龛,最后再堵住洞口。等到001再从山洞中出来和其他所有机械生命会合时,男人早就不见了。画面里的机器人似乎是要开始发动地质运动了,但也就是在这一刻,001的画面全黑,在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响后,001的记忆画面戛然而止。 “这是怎么回事?”秦满不可置信,这样的事实对秦满而言是超出认知范围的。显而易见,在机械生命真正被创造出来后,人类为他们下的第一个命令,是亵神。就连洛碧也恍然惊醒,人类文明早就已经发展到可以对自然为所欲为的程度了。 “那个领头的男人在造山之前就跑了,剩下的机械生命应该是全都进行了自毁,至于你这个为什么被保留至今,我还得仔细检查一下。” 洛碧从左手的手环处抽出一根线,秦满觉得那大概又是某种高科技产物,洛碧将一端连接上001的量子屏。 这是一种共脑技术,它将人的大脑和机械生命更深处的系统连接在一起,将系统服务端的数据化为实体并引导意识进入,此刻,洛碧的意识已经进入了001的后台,这里的数据库和一些开源模型的权重文件构成了机械生命自己的元宇宙,而洛碧穿梭其中,希望能找到001从地震中保留下来的原因。 洛碧本无心查看服务器端的内存,因为那是机械生命的核心部分,它涉及到了开发公司的商业机密和核心技术,普通用户没办法查看。但洛碧却在经过时发现,这里的访问障碍完全被破坏掉了,他的意识可以随意进入核心处,每一份文件他都可以随意查阅。 像是某种预感,或是某种引力,洛碧打开了其中的一份文本文件: 你好,我是001号机械生命。 这是储存于服务器深处的一个数据结构,它让001在每次开机时都会介绍自己,而在这串程序的最后,被加入了一个对程序的运行没有影响,却让洛碧像被按下暂停键一般呆滞在原地的符号——一个他太过熟悉又许久未见的符号——一只振翅的蝴蝶。 洛碧的意识从系统服务器中抽出,那只蝴蝶的样子与无数个记忆中的蝴蝶重合,最终只留洛碧苦笑着摇头,泪水涌上了眼眶。 “我说过的,她会保护你们,”洛碧吸了下鼻子,“001的服务器和世界机械生命主脑已经断开连接了,我在他的后台服务器里找到了德鹤碧留下的标记,想来应该是她在地震中用神力把001藏起来,又在数据结构中留下了自己的符号。” “你……你到底是谁?她知道你会来。”秦满无法再隐藏自己对洛碧身份的好奇,这个在许多行为上都表现出鲜明人类特征的人却知道了太多人类无法接触的神秘,但既然是一同进行调查的盟友,他有权知道洛碧的真实身份。这句话不是询问,是通告。 洛碧在听到后半句话时愣住了。或许真是旁观者清,连洛碧都差点忘了只有自己知道那只蝴蝶是德鹤碧的标记。 “我就是神谕者,”洛碧缓缓呼出一口气,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德鹤碧以时间为笔,化血肉为色,创造万千世界’,这是你们在神谕者的手记里知道的,对吧。德鹤碧在创造世界时,不小心滴落了一滴蓝色颜料,这滴蓝色颜料同时沾染了神力和时间的祝福,因而有了意识且永生。 我就是那滴蓝色的颜料。” 洛碧刻意避开了德鹤碧的死亡,无论那死亡的是肉身还是意识,他都不想去回忆。 虽然秦满有预感洛碧的身份绝不普通,但也没想到洛碧就是神谕者,在捅破身份的迷纱之后,秦满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洛碧。 “你不必高看我,我的神力甚至不及山川湖海的万分之一,我化作人形太久又模仿了人类太久,久到有时候连我都忘了自己只是一滴颜料。” 永生的日子很漫长,洛碧在人类还未出现的时候就经常化形为各种生物,那段时光太无趣了,洛碧无论化作什么都觉得自己像一块石头,看千万次日出又等千万次雨停,时间几乎磨平了他情绪里的褶皱,但总是剩下一点悸动,他不明白那是什么。 后来人类文明出现了,洛碧对这个形体和德鹤碧几乎一模一样的种族感到新奇,他化作人类混入其中。某一个午后,雨水刚冲刷完人类的领地,世界的颜色纯洁而平静,他看到一个女人勾起唇在一个男人的脸颊上落下一吻,他心中无法解释的悸动突然有了答案,那颗一片静水似的心第一次泛起涟漪层层叠叠的水波扣响他的每一个器官,就连他刻意维持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原来是爱。 但悸动过后的余味却是遗憾,是啊,如果这时才觉知到爱,又怎么会不遗憾。 回忆戛然而止,洛碧没有明说自己对德鹤碧的感情,但联想到那句算命老人的话,秦满也能猜到几分。 洛碧笃定了德鹤碧一定会保护绘村,德鹤碧也留下这枚标识知道洛碧一定会来。这样推心置腹的信任,秦满从未赋予给任何人。 “保护?” 秦家先辈改艺从医,立下不治无色不改行的先例,001从先辈手中传至秦满一直在辅助秦家人照顾病人研究病情,先辈留下的日记和德鹤碧留下的标志……如果将一切串联。 “我有个猜想,或许是神在通过001之手延续病人的生命。” 绘村的失色症可以追溯到比地震更久远的以前,那时全村从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祭画节上得神明一瞥,但命运弄人,痴迷艺术的人患上了失色症,无色的世界和更短的寿命并没有阻止村民们对神明一瞥的希望,他们一面是疯子一面是信徒。全村的失色症让秦家出现了第一个改艺从医的人,也是第一个克服了失色症的人,自此秦家再无失色。 但地震之后,村长突然告诉全村人失色症是瘟疫,下令封村,秦家人却意外的发现病人的寿命在渐渐延长,虽然痛苦不减,但秦家人将这视为好转的迹象。 经历过地震的村长早就死了,秦满和洛碧二人无从查证那瘟疫的说法到底从何而来,但大概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太阳已落,夜色渐深了,夜幕笼罩着整个村庄,就像多年前的阴谋吞噬了绘村活在大众下的权利一般。洛碧顺着星光又看到了山坡高处没有亮起灯的屋子。 “大概也是被失色症夺走了生命的人留下的吧。”洛碧这样想。 第5章 丢失的基因 应洛碧的要求,秦满带着洛碧去了家族的藏书阁。 说是藏书阁,其实是秦家每一任家主和子孙对失色症的研究手记,和秦家从医以来每一个病人的病历。藏书阁并不像秦满的家一样整洁干净,相反,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架子上的书布着一层薄薄的灰。藏书阁很暗,只有书桌前的窗透着外面的光,洛碧下意识去墙上摸索开关,但藏书阁的灯却没有照常亮起。 “秦医生,”洛碧审视着秦满,“看来秦医生平时很忙啊。” 秦满不知作何回复,他只好躲开洛碧的眼神,径直走向书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翻找资料,就着窗前的光研读。说是研读,但秦满的心始终没有落在字上,那双本该看向书的眼睛此刻飘忽不定。秦满的背后落了双眼睛,那是洛碧在盯着他,看他到底要装到什么程度。 这场无声的斗争因秦满的妥协而告终。秦满关上书,像是跟自己说,也是跟洛碧说: “我确实很久没来过了,但这里的资料我都看过,几乎没有价值。”秦满遗憾道。 洛碧自顾自地站在书架旁,书架上的那些手记已经很旧了,书封页的字隐约可见。 “这里大多数都是秦家每一代人的日记和病人的病历,我们对失色症的治疗也仅仅局限于控制附加症状,比如头痛、记忆混乱和免疫力低下引起的病菌感染,还有一些病人会在中年后产生重度焦虑等问题。对于失色症怎么来的,我们一无所知。” 洛碧随意翻开了一位秦家人的日记,翻开的那一页正好记录了那年的祭画节。 “有58位病人的病情又严重了,我明明劝过他们身体不好就不要在外受风着凉,可他们非说一定要参加祭画节……” 越是病重越渴望神明的救赎,越是得不到回应则越是焦虑恐慌。洛碧没有再看下去,那些资料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绘村人的悲哀史。 人类追求的艺术到底是什么?这是洛碧多年来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主人,我为你带来了雪山顶的最新照片。经检测,山顶的高空温度为-5摄氏度,近地面温度为3摄氏度,地面相对湿度为50%,空气中凝华核较少。同时,基于我对照片得分析,自山顶往下500米处都附着了纯白塑料膜……” 关于雪山的结论显而易见。 洛碧捏紧的拳头不自觉的颤抖。他刻意在以神谕者之名的手记里警告人类不要踏上雪山,因为雪山是洛碧诞生的地方,也是他们初遇的地方,而此刻,他的私心却成了刺向无辜人类和德鹤碧的利剑,他无比后悔,既气自己,也气那些怀揣着阴谋的人类。 “让我去看看病人。”洛碧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症状轻微的病人都在自己家里休息,那些症状更加严重的病人都被安置在村中特殊的医院,村里有志愿者会定期来医院做义工,但更多时候是秦满和001亲力亲为。 医院离秦满家并不远,可这一路上都有那些看上去健全的人在街道上布置着祭画节的装饰,也有人依旧搬出画架就着村庄的风景作画,可凑近了看,那画上的颜色却毫无章法。湛蓝的天空被铺成红色,灰色的树枝却落下紫色的叶子,河流里淌着绿色的水,太阳却散发着黑色的光,可那人只是继续画着,装作自己依旧健康且充满激情的样子。 这一路走的太艰难,洛碧几乎无法直视那些人,也无法想象如果他没来或者来的再晚些,这群人会在未来走上这条路,走向医院,走向死亡。 推开医院的大门,入眼是一个不小的院子。花草树木,鸡鸭猫狗,院子里宁静闲适。几个病人平静地坐在树下,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冷静。洛碧推开门的那一刻,院子里的人都望向他们,虽然不知道口罩之下到底是谁,但是在看到秦满的那一刻,他们选择放下防备。 “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吗?我帮你看看病情,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洛碧语气温和,他以最轻柔的声音安抚病人,脸上也露出和善的微笑,他一步一步挪向病人。而那位病人的眼神由迟疑转向了相信,他似乎知道秦满绝不会带一个坏人进来,所以他将手伸了出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洛碧在那双手的无名指、中指上都摸到了还未消下去的茧。那双手像干枯的花蕊,摸上去毫无生机可言。洛碧在触碰上那双手时就想尝试用自己微弱的神力进行治疗,但他发觉这位病人少了些什么,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他脑海中,为了印证那个猜想,他又去检查了其他病人。 “没有,为什么都没有?”洛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他微愠道。 “什么没有?” 洛碧还没来的及说话,医院内部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随即冲出一个头发凌乱面目狰狞的人,他一脚踹开旁边的凳子,裸露的皮肤上攀着很多青紫色的疤痕。秦满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钳住那人的双手,将他制止在地。 “为什么!”那人控诉着,“为什么我还没死去!我的灵魂明明在无法创作的那一刻就死了!” “001!拿镇定剂来!”秦满大喊着,那人依然在他的桎梏下挣扎,就像下一秒就要挣脱出去一头撞死。镇定剂被输入血管,他才渐渐冷静下来,但嘴里依旧说着那些灵魂已死肉身何存的话,而那些话却深深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洛碧久久不能忘怀,他想到了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曾经震撼过他古井无波般的心的一句话: “当艺术家停止创作时,他就迎来了生命的第一次死亡。” 灵魂已经死了,肉身还有活着的必要吗?秦满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自秦满有记忆开始,村里每年都会有这样的病人,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们失去理智后留下的本能竟然是寻死。秦满见证了太多太多人的死亡,每一个逝者都像牵扯着他,每一双手都搭在他的肩膀上,无数个午夜噩梦里,那些亡魂好像都会回来,重复着“救救我”和“杀了我”。 方才那一番动静,秦满的身上出了不少汗,001将一件外套披在秦满的身上,又伸出手指揉着秦满的眉心,秦满明显还没缓过神来。洛碧在旁边眯着眼,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事一般。 “咳咳,”洛碧提醒,而后严肃道,“人的身上有德鹤碧留下的艺术DNA序列,你应该知道吧。我在病人的身上并没有感应到德鹤碧的神力,也就是说,村民的艺术基因早就被偷走了。他们在利用神龛抽取村民的艺术基因,作用大概就是强制唤醒德鹤碧的意识。” 至此,这场对绘村的绞杀阴谋已经水落石出了大半。 至少在五百多年之前,绘村莫名出现了失色症,秦家苦于失色的折磨,决定改艺从医。有心之人发现了他们的疾病,也利用了他们的疾病。人历1634年,有一批人带着还未向公众宣布诞生的机械生命来到绘村,不仅拔高了山脉,还以瘟疫为由劝说村长封村。他们设置神龛,不停地抽取绘村人的基因用以唤醒德鹤碧的意识——不,或许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在请神垂目,压根就不知道神的意识早就消散了。 “说到底,还是贪欲。”洛碧摇摇头,他为自己的神感到痛心。如果德鹤碧知道自己的子民如此贪得无厌,甚至不惜亵渎她以血肉之躯创造的世界,她会后悔吗?人类要获得多少才会满足,要失去多少才会珍惜呢? 院子里起风了,风会吹走洛碧的一些烦恼吗? 洛碧说想自己在村中散散步,独处一会儿。秦满的面色惨白,目光也有些呆滞,001搀扶着他与洛碧告别,走向家的方向。 第6章 医者难自医 洛碧第一次得空在村中散步,前几日忙于和秦满调查,他几乎没有时间好好看过这个村庄。 虽然眼里看着村里的风景,但他的心思已然从当下漫游回了世界最初的那个时代。 那会儿他刚觉醒了意识,睁眼便是德鹤碧坐在雪山之巅绘制天空的样子。那位女神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没有注意到他。那时,时间在德鹤碧的手上,所以世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德鹤碧的金发倾泻一地,碧绿的眼睛望向笔触,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眨眼而微翘。洛碧注意到了德鹤碧的蝴蝶神纹,那只蝴蝶从德鹤碧的耳后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肩膀和她的锁骨,构成蝴蝶的线条是勃艮第红,里面似乎还跳动着光。 德鹤碧发现他之后,又为他输入了一些神力,让他能化形成人,又教会他如何化形成猫——原来德鹤碧是喜欢猫的,洛碧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段日子,洛碧永生难忘。他们从雪山之巅任凭重力牵引一路向下,不顾身后扬起阵阵雪花,在一处“U”形断崖跳跃翻转,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最后冲破林间平静无澜的湖面,直达湖底。湖水屏蔽了一切,他们相视而笑,从彼此的眼睛里找到自己。 疯狂的自由后是极致的平静,他们躺在草原上,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德鹤碧的手指划过天空,拨乱那些点缀在夜幕中的星星,又将他们组成不同的形状。洛碧感受着身侧的神渐渐睡去,他看向那双手,竟生出想出想要牵上去的冲动,他甚至想让那双手摸摸他的脸,洛碧没有那么做,他没有理由,他那时还不清楚那份心底的悸动是为什么。 慢慢的,世界的边界逐渐完善,德鹤碧的身体一点一点趋向透明,他们之间的回忆也在步入倒计时。病人在面临死亡时会感受到无尽的痛苦和绝望,那神也会一样吗?神会想活下来吗?德鹤碧的意识被唤醒,如果最终还会消亡的话,那她会更痛吗? 关于回忆、死亡和神明的思绪混乱地缠绕上洛碧的心头,那像是将他的血管绞在一起的感受堵住他的喉管,几乎要让他窒息了,他好像也被拖拽着强制感受痛苦的情绪无法自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 洛碧就这样陷入回忆里,走到了村庄的最深处,那里伫立着一座德鹤碧女神像。黄昏将至,德鹤碧女神像就在那里,她的眼神平和温柔也无比坚定,永远注视夕阳,注视着绘村。当下,她正看着洛碧,将洛碧拽出情绪泥潭。 “小伙子,你也来拜神吗?” 嘶哑的声音响起,洛碧转头看过去,那是一个大概七八十岁的老人,他笑眼慈祥,却掩饰不住饱受病痛折磨的风霜。 洛碧心想:他活不久了。 他没有将心里的话诉之于口,只是点点头,始终关注着那位老人。 “我的夫人是失色症后发疯自杀的,我应该也快了……”那个老人自顾自地说着,他把洛碧当成倾诉对象,但也不在意洛碧有没有听。 “患上失色症之后,我也颓废过,也疯癫过……后来我的孩子在山上走丢了,是我没照顾好他,大家都说他死了……死了也好,也好啊,免得痛苦这么久……” “后来我不画画了,我有时候真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画,年少的作品现在看起来居然那么陌生,那简直不是我,但现在,就算有想法,也没有勇气拿起笔了……” 那位老人停顿了一下,他缓慢转过头,盯着洛碧那双露在口罩外的蓝色眼睛。 “小伙子……你不是村内人吧。” 洛碧错愕,他瞳孔微张,老人一看这反应,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四下无人,老人的声音却极低,他无意将洛碧的身份捅出去。 “其实……我有时候好像能看见颜色了……只是大家都不相信……无妨啊,半截身子都进黄土的人了,干嘛还要别人的信任呢。” 老人摇着头淡然着离开了。洛碧却从他的话中品出另一番韵味。 夜色已至,洛碧也踏着一地月光回去了。 等到洛碧进屋时,001刚好从秦满的房间里出来,手上还端着刚喂完的水和药。洛碧想到下午秦满的异样,他关心道: “你家主人下午是怎么回事?” 001转动着那颗属于秦满的眼睛,思考片刻后回答:“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你难道就不关心他?你可是有他一只眼睛。” “关心,所以我会照顾好他。” “是CPTSD吧。”洛碧一针见血,001的数据库中自然有关于CPTSD的资料。 CPTSD,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急障碍的简称。秦满是秦父的独子,从小就被赋予救治病人的责任,他的人生被困在这一方贫瘠落后的地方。秦父死后,秦满是全村病人唯一的依靠,他几乎接收了所有人的负面情绪,面对将死之人的无能为力是秦满心里的刺。病人可以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那医生呢?如果医生也生病了,也拥有死去的权力吗? 秦满在翻越山脉走出绘村回头望的那最后一眼,竟有走出牢笼的洒脱和自由。他人生的二十多载都献给了疾病,可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年值得放在并不热爱的事业上?秦满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麻木了。 001再次走进秦满的房间,像往常一样将秦满抱在怀里,他的数据分析模型正在计算接下来该如何解释这样越界的行为,但此刻,也有另一种数据加入了分析,它来自秦满的潜意识,它并未成形,却通过秦满的神经网络和空气中的微尘,加入了001的思想嵌入模型,即将影响接下来的机械思想解码。 “秦满,你可以信任我,因为我也是另一个你。我共享着你的思想,分担着你的痛苦,了解你心底的脆弱也愿意保守你所有的秘密。” “请给我一个名字吧,主人。” 机械生命可以温暖碳基生命的孤独吗?秦满已经无心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了。自己生病了又如何,自己死了又如何。他本就站在疾病的中央,生死又何必再论。 闭眼则是梦魇,睁眼却是现实,矛盾,就像他和001之间一样矛盾。这个夜晚对秦满来说注定不会好过。 洛碧躺在床上,静谧的氛围让他打了个战栗,在真正了解了这场疾病之后,洛碧才发觉这个村庄如此压抑。群山为牢,信仰为契,扭曲和极端的信仰撕咬着人们的思想,势要将人拖入地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就把信仰打碎吧。 洛碧的心中有了想法,一个让所有信徒痛苦也会让所有信徒获得新生的方法。 “请原谅我,若你无法原谅我,那便惩罚我。” 洛碧默念着入睡,一夜无梦。 第7章 阴影与对立 秦满一晚上都没睡好,他反复被噩梦吓醒,又因为精神实在太累睡过去。等到秦满真正起床时,他才发觉那惨不忍睹的睡眠竟又将他折磨到头疼,无药可医,他只能忍着头痛推开门。先忍着疼痛等它慢慢消去。时间已经不早了,秦满推开房门才发现,洛碧在客厅已经等候多时。 “你什么时候醒的?”大概是经历过昨天下午自己病情发作的样子被一个认识不久甚至不太信任的人收入眼底,秦满此刻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烦躁又焦急,他挠着没有打理略显凌乱的头发,径直向餐桌走去,上面的饭菜依旧温热。 “很早就醒了,大概五六点?反正那会儿天还没亮。”洛碧看着秦满坐下吃饭,每一道菜应该都和秦满的胃口,秦满几乎雨露均沾。饭菜是不会莫名其妙保持温热到中午的,一个上午,洛碧不仅仔细参观了秦满家的客厅,还看着001往返于医院和家里,将饭菜热了好几道,只为了秦满起来时能吃上热的。 “哦,那还挺早,你盯着我吃饭干嘛?”秦满注意到洛碧有些玩味的眼光。 “在想你们人类的情感还真是奇怪。”话是这么说,但洛碧心里想的却是:这么有心机,机械生命要是连自己主人睡醒都预测不到,早就报废在厂里了。 “洛老板自己不是?”秦满又嚼了两口饭,毫不客气地回怼到。 洛碧没再说话,吃饭的时候可谈不成正事。等到秦满放下碗筷的那一刻,大门打开了,001刚好回来,他熟练地收拾了桌上的残余剩羹,再像秦满报告今天病人们的情况,又出门去了。 “谈谈正事吧秦满,你就不想知道你们村的失色症是怎么来的吗?我说的是最初的失色症。” 秦满应声坐在洛碧的对面,眼神又恢复到以往的认真。 “行,首先我要说明一点,接下来我说的话无论你是否认同,都接受这种观点的存在,否则我们可无法继续下去。” “嗯,可以。”秦满做好了准备。 “也许你没注意到,但是这个世界几乎所有的疾病,特别是那些重大疾病,都与人类的不平衡意识有关。” “疾病、健康和死亡,都只是人类的一种特质,而且是绝对无法避免的特质。世界的本源是平衡,但绝对的平衡对人类而言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本身就是矛盾的个体,理想和现实,贪欲和淡泊,喜欢和厌恶,善与恶……就算你不想承认,但这些事实永远存在于人类世界中。对立带给人的不确定感太重,所以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企图用一种方式达到稳定性——所以人类才会产生信仰。 人类将无法接受的对立中令人厌恶的那一部分,称之为阴影,有的人甚至无法接受它们的存在,无法接受他们会时常占据自己的思想,所以他们想到了消灭那一部分。 极端的信仰孕育极端的思想。对于绘村人来说,他们原以为创作和艺术是位于对立中自己能接受的那一面,是和善良、喜欢等等美好品质并列的东西,却没发觉自己的潜意识早就厌恶了这种极端的创作追求,人类一边献祭自己的艺术,企图通过艺术获得更多神的祝福,一边想要消灭艺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甘愿规训在创作之下。这就是过度失衡。消灭对立,或是消灭对立中的任何一面,本身就是在消灭自我。 疾病出现的原因并不是要伤害人类,而是保护和警告人类,这和疼痛会告诉你伤口在哪是一个道理。失色症就是这样诞生的,它只是人类的意识心灵在过度失衡后给人类的警告罢了。” 关于疾病和健康,对立和合一的道理,洛碧从世界之初悟到现在才明白,秦满一开始还能听懂一些,但后面又逐渐糊涂。洛碧叹了口气,继续道: “听不懂也没关系,你不是说你们家几代人对失色症的研究都毫无进展,唯一的重大进展还是德鹤碧延长他们的生命吗? 道理很简单,因为生病的是人,而你们长期以来在治疗的只是症状。症状是可以反复发作的,今天退了烧明天还能再发烧,今天头不疼了明天还有可能再疼,失色症伴随的附加症状就是这样,只是治疗症状是没办法救任何人的。症状只是疾病在人体上的表现,如果无法治疗疾病,或者说无法缓解人在意识上的过度失衡,就无法根治失色症。 这么说来,那伙人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了你们村子里的失色症,所以利用了这种怪病。用原有的疾病去隐藏人为制造的灾难,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 说到这里,洛碧又捏紧了拳头,利用人类的信仰,伤害神的子民,亵渎神的血肉,这对洛碧而言是莫大的侮辱和挑衅。 秦满好像有些听懂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治疗病人的意识疾病,在此之前他都没听过这种说法,就连他自己都深陷阴影难以自医。 “我应该能理解你的意思,可是我们能怎么做,我能怎么办啊……” 大概是面对未知的极度无助,秦满的话带着语无伦次的颤抖。 “秦满,我有方法可以救人,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秦满抬头看洛碧。窗外的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在洛碧的身上,他翘着腿,犹如一位掌控一切的君王,他的蓝眸带着不可置疑的权威和胜者的傲慢,昭示着接下来的话并不是条件,而是要求。 秦满知道自己绝无拒绝的余地。 “你说……我都接受。” “第一,事情结束后,我要带走德鹤碧的遗物,你到死都不能说出关于我和德鹤碧的一切,如果你说了,我会在所有事情结束后不惜一切代价来杀你。” 秦满抬头,却对上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 洛碧知道自己的感情尚未得到德鹤碧的回应,他很早就预想过,如果德鹤碧也喜欢他,他想和德鹤碧一起做完在人类世界里恋人可以做的所有事,如果不喜欢,他也永远会是那个忠诚的信徒,他可以一直守着德鹤碧留下的所有。但在他得到答案之前,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暗恋成为人类对神明的饭后闲谈。 “第二,我无法保证我的方法对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效,不是每个人都能从极端的信仰中走出,或者接受自己的阴影存在,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帮助他们接近平衡,人类永远无法达到平衡。这一点你要明白。” 秦满毫不犹豫接受了这两个条件。生死由人,不是所有人都能从疾病中活过来,秦满的世界早就不缺亡魂和尸体了。他长呼一口气,这口气好像憋闷了很多年,在终于找到疗愈方法的那一刻终于吐了出来,连刚起床的头痛都好了不少。 “我能做什么?” “给我找一片断崖,我会在那里告诉人们,德鹤碧已经死了。”秦满尘封的记忆里浮现了一个画面。 洛碧很清楚这对秦满而言再简单不过了。 想要逃出深渊的鸟儿,绝不会只撞一次围墙,不是吗? 本章中关于疾病的观点有参考《疾病的希望:身心疗愈的力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阴影与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