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他嘴硬心软》 第1章 谢云卿 瑶琳城西区,时近正午,市井喧嚣。 阳光透过沿街店铺的檐角,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街道两旁,货摊林立,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杂着香料、食物和人群特有的气息,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城市画卷。 一道身着天青色锦缎长袍的颀长身影,在这片熙攘的人潮中,如明珠坠入瓦砾,鹤立鸡群。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姿挺拔如修竹,周身气质轩轩若瑞雪初霁,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疏离与洁净感。 他偏偏又生了一张秾丽至极的脸庞,眉似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唇不点而朱,濯濯如春日里最昳丽奇花骤然绽放。将清冷与艳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奇妙地融合于一身。 他步履从容,宽大的衣袖与袍角随着走动轻轻扬起,飘逸出尘。按常理,这样的人物走在市井之中,早该引起围观和窃窃私语。 可摩肩接踵的人群,在接近他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柔和地隔开,像湍急的水流骤然遇见礁石般,自然而然地从他身边滑过。 无人侧目,甚至无人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个华服少年。他就这样行走在拥挤的闹市,却仿佛独行于无人的旷野。 看起来他似乎是什么实力高深莫测的隐士高人,但其实谢云卿知道,这些都他作为小透明的日常待遇。 他正打算像一尾灵动的游鱼,悄无声息地穿过这条主街,拐入前往目的地的僻静小巷时,前方突然传来的一道惊慌失措的惊呼,猛然打破了他周身那片宁静的气场。 “哇啊!不好!要掉下来啦——!” 声音尖利,充满了惊惧。 谢云卿目光一凝,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 声音正是从前方一栋雕梁画栋的恢弘建筑前传来。 是瑶琳会馆,青岚宗下设在此地的官方机构。 日常处理辖区内的处理凡间无法解决的问题,维护治安,同时也负责接取、分发宗门任务,是连接修仙界与凡俗的重要枢纽。 此刻,会馆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却是一片忙乱。 几名穿着统一制式简朴青袍的年轻修士,正满脸涨红,手掐法诀,试图将一块沉重无比的,刻着“瑶琳会馆”四个龙飞凤舞鎏金大字的巨幅牌匾,安装到高高的门楣之上。 他们显然入门不久,修为尚浅,对灵力的操控十分生涩。那汇聚了数人灵力的光团托举着牌匾,在空中晃晃悠悠,如同醉汉般难以稳定。 牌匾一角猛地倾斜,眼看就要脱离控制,直直坠落下来!下方的两个年轻修士吓得表情狰狞,这牌匾若是砸怀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千钧一发之际,谢云卿脚步看似停滞,实则身形微动,已如一阵清风般掠近。那几名修士只觉眼前一花,依旧在笨拙地操控灵力。 身形上前的同时,一股精纯绵长的水属性灵力,已无声无息地葱谢云卿掌中蔓延而出。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的手,精准地托住了即将坠落牌匾,并瞬间抚平了所有不稳定的晃动。 那几名正拼尽全力的修士只觉得手上一轻,原本桀骜不驯的牌匾忽然变得温顺无比,平稳地悬浮在空中,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消失了。 他们虽觉诧异万分,却也只当是危急关头潜力爆发,突然掌握了诀窍。 当下不敢怠慢,连忙合力,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沉重的牌匾稳稳当当地安置到了门楣的凹槽之内。 “呼——总算搞定了!”几人落地,皆是长舒一口气,抹着额头沁出的冷汗。 会馆内,一位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听见呼喊赶忙冲出大门,却只看见牌匾被几人稳稳当当的固定好。 她惊讶的一挑眉,又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四下搜寻,很快便定格在了站在不远处墙角阴影下,仿佛只是偶然途经驻足观望的谢云卿身上。 她眼睛倏地一亮,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几步跳了过去:“是云卿呀!方才……多谢你啦!” 她的话语带着心照不宣的亲近,显然与谢云卿早已熟识。 谢云卿也是瑶琳会馆的常客了。他常来接取一些瑶琳会馆发布的任务,这些任务都是繁琐报酬又低的钉子户任务,除了谢云卿几乎无人在意。一来二去,他便与在会馆帮忙的林妙函熟稔了起来。 谢云卿身上常年佩戴着与自身几乎融为一体的法器落云烟,这件宝贝能主动屏蔽他人感知,更能由他自由控制,允许特定的人清晰地看见并感知到他的存在。 见林妙函发现了他,谢云卿赶忙解除了落云烟的全部效果,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算是对她回应。 午间的阳光透过屋檐的缝隙,恰好落在他如玉的侧脸上,那抹秾丽更添几分生动。 林妙函看得微微一怔,微微一咳回到正题,啧啧感叹道:“又进步了?你的天赋可真叫人羡慕,灵力如此精纯绵长……我瞧着,怕是已经筑基中期了吧?看来马上就能通过考核,进入青岚宗内门了!”她语气中带着真诚的钦佩,并无多少嫉妒。 “今天这么谦虚是做什么。”谢云卿对她眨了眨眼,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漾起一丝调侃的波纹,“我若没记错,有人不过一年便从炼气后期跨入筑基期,这速度,放眼大陆也是凤毛麟角。我看啊,马上就能超过我了。” 林妙函被他打趣,也不恼,反而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咱们可是说好了要一起去青岚宗的!我怎么能拖后腿呢!” 谢云卿笑着与她寒暄两句,便继续朝自家方向走去。 终于穿过热闹的街市,转入相对安静的巷弄。谢云卿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想到林妙函刚刚的话,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感慨。 转眼间,他穿越进这本修真小说里的世界,已经十六年了。 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里的天之骄子,但好在父母慈爱,家宅和睦。谢家在这城西区经营着一间不大的药铺,生活小有盈余,也颇受街坊邻里敬重。 这座瑶琳城,正处于四大仙门之一的青岚宗直接管辖之下。城中居民需向宗门缴纳比凡俗王朝更重的赋税,但相应地,也获得了宗门的庇护。 城内秩序井然,少有妖魔邪祟敢肆意作乱。更重要的是,子嗣若有修真天赋,便有了鲤鱼跃龙门,进入青岚宗修行长生的机会。 他的二姐谢云岫,便因木灵根天赋出众,年前已被选入青岚宗内门修习炼丹之术,成了全家乃至整个区域的骄傲。 而谢云卿自己也是上品水灵根,修炼不说是一日千里,也是一点就透颇具灵根。但这一切,也许要感谢在他降生之初便悄然绑定的系统。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刚穿越而来,意识懵懂之时,曾怀着怎样激动又忐忑的心情,在脑海中询问那个突然出现的系统: 【系统,我在这书里……是什么身份?是行侠仗义、未来要登临仙道之巅的天命之子?还是锄强扶弱、潇洒人间的正道侠客?总不能……是那种注定要魂飞魄散的反派大魔王吧?】 彼时,他脑海中已经上演了无数瑰丽奇幻、波澜壮阔的想象,热血沸腾,只待系统一声令下,便要开启自己的传奇人生。 然而,一阵尴尬的电流杂音后,当时的系统用一种近乎心虚、支支吾吾的电子音回应: 【宿主…您,您当然不是坏结局啦哈哈哈哈哈哈…】 【那我一定是某个重要配角咯?】谢云卿略有激动的追问。 【哈哈哈哈哈!因为您根本没出场。】系统大喘气的接上了后半句。 【您也许大概应该可能…知道我是小透明系统吧OwO】 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小系统像是怕他反悔一样,机关枪一般的把它作为小透明系统的身份和谢云卿所需要做的任务统统讲了出来。 谢云卿虽然颇感遗憾,但也接受平凡才是人生常态。 这样走过十六年,在小透明系统的指引下日行一善、积累修为,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小透明。 虽然做过的善事大多无法言明,但一路锻炼的修为也是实打实的,正巧前几日刚刚突破,如今已经是筑基中期。在瑶琳城乃至整个大陆同年龄的年轻俊杰中,都是顶顶好的实力。 可惜由于小透明系统的限制,谢云卿在瑶琳城可谓是籍籍无名。 他原本打算参与参与今年的九洲问道典,不出意外,他会顺利成为主修音律的上应峰的亲传弟子,继续他的小透明修仙生涯。 只可惜… 就在昨日,他正于自家院中打坐修行时,脑海中沉寂了许久的系统,突然用极其尴尬的电子音联系他: 【嘀嘀……检测到重大更新……哈哈哈哈哈哈宿主!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系统那改不掉的一尴尬就机械大笑的小毛病再次发作,谢云卿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稳住气息,在心中冷静回应:【先听坏的。】 【好消息是您再也不用做小透明任务啦。】系统干笑几声。【经过主系统自检纠错,发现原本应该与您绑定的,其实是反派救赎系统。我……我这边出了点差错,绑,绑错了QAQ】 电子音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拟人化的哭腔。 谢云卿当时就愣住了。 【所以?】 【所以现在,只好由我来为您发布反派救赎任务了。】小透明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心虚:【任务目标:阻止关键反派陆俞彻底黑化,确保其走上相对可控的剧情轨道。】 啊?谁去救赎反派?我吗? 让他去接近那个刚刚屠城杀亲,如今灵力被废,正处于人生最黑暗、最愤世嫉俗阶段的未来魔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此时反派身边接近他的人,后续都被他一个个全部清理掉了。 若说他刚穿越来时,去救赎尚且是一片白纸的反派难度是10。那么现在,他再尝试接近那乖戾莫测、以德报怨的黑化反派,难度绝对是无限大。 即便他侥幸成功接近了反派,成为了对方落魄时期看似信任的小弟。 未来也极有可能在反派崛起后,因为知晓他太多不堪往事,而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彻底失去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人生,然后死无葬身之地! 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谢云卿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要假扮反派的心魔! 当了十六年的小透明,谢云卿别的不行,玩消失还是很有一手的。 心魔好呀心魔妙。外人看不见摸不着,完美符合他的小透明设定。而且心魔往往在宿主实力强大、心境突破后自行消散,简直是天然完美的死遁借口。 等任务完成,他就能用自己的身份继续逍遥快活,完全不用担心被日后强大的反派清算灭口。 心魔也分好坏,他要做个好心魔! 计划通! 于是,在接取了第一个任务后后,谢云卿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决定行动。 根据系统同步传来的情报,那位未来的大反派陆俞,此刻正遭人追杀,不日之内便会流亡至瑶琳城地界。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已然不多。 扮演心魔,仅靠落云烟屏蔽他人感知还不够稳妥。他需要还一个能彻底改变自身容貌的法器,确保即使未来在反派面前露面,也绝无可能被联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如此一来,即便任务中途出现意外,他也能凭借此法器改头换面,从容脱身。 或许是出于绑定错误的愧疚,此次系统格外积极,补偿性地为他精准定位了一件正流落于城中黑市的幻形法器——雾中花。 此刻,谢云卿穿过那光线昏暗、空气浑浊的狭窄巷道,终于到达了瑶琳城内的黑市。四周人影绰绰,他假装随意逛逛的走向那家看似冷清的摊位,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旧物,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系统所指的那枚耳坠上。 “老板,这个耳坠子怎么卖?” 第2章 初见 “喂喂,宿主?宿主你在听吗?!” 系统的电子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催促,在谢云卿的脑海中响起,试图拉回他那明显飘远的注意力。 谢云卿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刚刚到手的雾中花。 他心念微动,耳坠便散发出柔和光晕,他的身形随之微微拔高了几分,肩膀似乎也宽阔了些;再一动念,又恢复了原状。他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对改变发色和瞳色功能充满了好奇。 他在现代时一直是利落的短发,穿越到这修真界,好不容易才留起了这一头乌黑顺滑、飘逸如瀑的长发,平日就颇为爱惜。 此刻有了能随心所欲染发的机会,他正兴奋地在脑海中筛选颜色,要不要把头发染成…… “宿主!”系统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有些委屈的说道,“我刚刚说的关于反派的关键信息,您听到了吗?” 谢云卿这才从换装小游戏的乐趣中稍稍抽身,不慌不忙地回应道:“都听着呢,别急。” 他将系统方才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陆俞,魔尊之子,自幼被流放至苦寒北原的四方城,由一名忠仆抚养长大。 如今四方城破,老仆罹难,他身负血海深仇,自身灵根亦被仇家所废,正拖着残破之躯逃亡至瑶琳城寻取庇护。 “没错!”系统见他记得清楚,语气顿时轻快起来,“宿主只需在他落难时伸出援手,引导他向善,避免日后灭世的结局就行了。” 谢云卿垂眸摆弄腕上的落云烟:“你为什么如此笃定他必将成魔?” “他是魔族啊!天生的坏种。” 系统的回答理所当然,“就算日后表现的光明磊落拜入仙门,也注定走向黑化。所以宿主切记,万不可对他投入真情。咱们就贯彻小透明原则,等待任务完成……啊,您这是?” 只见谢云卿心念微动,耳间的雾中花随之泛起温润光华。如流云拂过,他的一头墨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为霜雪般的银白,那双眸子也转为通透澄澈的琉璃银色。 转瞬之间,头发的颜色却已截然不同。定了定神,谢云卿指尖轻划,凝出一面清澈的水镜,仔细打量起镜中的自己。 脸还是那张脸,可配上这一头银发和浅瞳,整张脸顿时多了种清冷疏离的感觉,跟他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本来是想把自己弄得老成一点,最好能变出几条皱纹,显得德高望重一些。谁知道这落云烟捏不出皱纹,把他变成了这么个奇怪的样子。 不过……他忍不住对着镜子又多看了两眼,自己现在还挺帅的。这么想着,他不觉把腰背挺直,收敛起笑容,端出些高岭之花的架子。 面前的美人银发雪肤,顾影自怜。周身似有月华流淌,像是传说中于山野间惑人心魄的精怪。 饶是系统见多了谢云卿那张神仪明秀的脸,看见这一幕也略微呆滞,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谢云卿又瞧着自己的脸暗自得意了一会儿,略带遗憾道:“可惜变不成老头。” “哇啊!那种事情不要啊!”系统接话道,“您现在…就很好!非常好!与真实容貌不同,反派肯定认不出来您。” 谢云卿从善如流,放下了扮作老者的念头。他转身打开衣箱,取出一件荷绿色的轻纱外袍。 这袍子是去年二姐从宗门特意捎回的礼物,衣料非比寻常,触手细腻冰凉,光线下泛着如流水般的莹润光泽。 他平日舍不得穿,一直压在箱底,此刻依旧崭新如初。 穿戴整齐后,谢云卿又对着水镜,仔细地整理起衣袍。将每一处褶皱都抚平,确保宽大的袖口呈现出最飘逸的角度。 镜中人银发如瀑,与碧色长袍相得益彰。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月华,清贵之气油然而生。经过这番精心打理,比起方才,更多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气韵。 他对着镜中的形象满意地点点头,内心颇有几分意: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自己着般好模样,不说让陆俞立即信服,至少这惊艳的第一印象算是稳了。 刚刚寻找雾中花耽误了一点时间,此刻的陆俞应当刚刚踏入瑶琳城。他饥寒交迫,体力不支,只想在某个僻静小巷稍作喘息,却被当地的流浪汉们视作入侵者,冲突随之爆发。 陆俞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落败。若非恰巧被位心善的流浪老翁看见,将他拖回栖身的破庙,喂下一口清水,这未来翻云覆雨的反派,差一点悄无声息地折损在此处。 而谢云卿要做的,便是代替那位老翁,提前登场。 让陆俞在最绝望的时刻,感受到一丝温暖,以此买下一刻对世间温情留有希望的种子。 “走,”谢云卿心情很好地转身,轻声道,“去找陆俞。” *** 砰、砰、砰。 拳脚落在□□上的闷响,在狭窄潮湿的巷弄里回荡。 起初,陆俞还能蜷缩起身子,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但此刻,他连这点力气都耗尽了。 啪唧! 一只沾满泥污的脚狠狠踩在他的侧脸上,用力碾磨。粗糙的砂石硌进皮肉,火辣辣地疼。 他的视线被迫偏转,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堆。 馊饭、烂菜叶和其他难以名状的污物堆积在一起,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堵塞了他的口鼻,让难以呼吸。 耳边嗡嗡作响,像刚才不知哪一击伤到了头部。他的听力变得模糊不清,外界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隐约间,他听到踩着他那人的叫嚣: “臭小子!让你敢对我们老大动手!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又有几双脚凑上前,胡乱地踢踹着他早已麻木的身体。痛感似乎已经远离,只剩下一种下坠一般的晕眩。 “哎呦…哎呦喂…快,快扶我去看郎中!这、这臭小子把我肋骨弄断了!” 不远处,那个被他伤到的筋肉大汉痛苦地呻吟着。剩下的几个混混再也顾不得陆俞,慌忙围到老大身边,手忙脚乱地搀扶起他,又拖拽起其他几个被陆俞放倒的同伙,骂骂咧咧地朝巷子另一端退去。 离开前,有人不忘粗暴地搜刮了陆俞全身,摸走了他怀里最后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和仅剩的几枚铜钱。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恶臭。 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脸上,一滴,两滴。 很快,细密的雨丝飘洒下来,冲刷着巷子里的污秽,也打湿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有液体流进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的红。 雨……是红色的? 啊,原来是自己的血。混着雨水,淌了满脸。 陆俞躺在冰冷的泥泞里,安静的想,自己大概活不过这个夜晚了。 垃圾堆上,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着,最终落在了离他眼睛不远的一处腐烂物上。 陆俞空洞地望着它。 最终……我的归宿,就是被这些东西吃掉吗? 胃里空得发烫,像有一团火在灼烧,那是长久饥饿带来的痛苦,甚至超过了身上的伤。 他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连这么微小的动作都无力完成。 真是不甘心啊……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从北原那座破碎的城池逃了出来。魔族破城时没有倒下,嬷嬷拼死将他推出地狱时没有倒下,失足坠下陡峭山崖时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一路跋涉,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都撑过来了。好不容易,才踏进了这座据说相对安全的瑶琳城。 结果,却要因为饥饿和虚弱,可笑地死在一群街头混混的拳脚之下? 好不甘心…… 明明已经能闻到城市里飘来的香气,那沁人心脾的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等等……香气? 一股清冽的的香气,突兀地闯入了他被血腥和腐臭充斥的感官。 那味道像是早春初绽的玉兰,又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的草药清香。 这香气如此纯粹而强势,猛地压过了周遭一切污浊的气息,如同一道清泉,注入他近乎枯竭的意识。 陆俞涣散的精神微微一震。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艰难地又缓慢地,将深陷泥泞的头颅抬起了一点点。 模糊的的视野中,映入了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 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不似凡尘应有的人。 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月华流泻,衬得那肌肤胜雪,几乎剔透。 一身荷绿色的广袖衣袍,料子看起来柔软而贵重,在细雨微风中轻轻飘动,不染丝毫尘埃。 巷子里光线昏暗,那人周身却仿佛自带一层柔光,将晦暗都驱散了几分。 此刻,那人正微微蹙着精致的眉头,淡色的嘴唇有些担忧地轻轻嘟起。 他弯下腰,向瘫倒在泥水中的陆俞伸出了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一个清润悦耳,如同玉石轻叩一般好听的嗓音,响起在陆俞耳边。奇异地穿透了他耳中的轰鸣: “你还好吗?” 第3章 云泥之别 任何关于苦难的描述,落在纸面上,都只是几行单薄的墨字。 只有当谢云卿真正站在这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里,亲眼看见那个蜷缩在泥泞与垃圾旁的少年时,那些文字才真正有了的温度。 陆俞仰面躺在污水中,头发被血水和泥浆黏成一绺一绺,散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款式,只剩下褴褛的布条勉强蔽体,裸露出的皮肤上遍布着青紫交加的淤痕和尚未凝固的血口。 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若不是胸膛还有极其轻微的起伏,谢云卿几乎要以为这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谢云卿的心头,揪紧了他的心脏。 瑶琳城内有禁制,禁止使用灵力攻击凡人。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谢云卿才毫不担心反派的安全。可是他忘记了,后来毁天灭地的陆俞,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压下心中的不适,弯下腰,向地上的少年伸出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 “你还好吗?” 预想中感激或虚弱的回应并未出现。躺在地上的陆俞非但没有回应,反而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低哑、带着嗬嗬气音的嗤笑。 谢云卿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在心中询问系统:“系统,我已经完全完全解除了落云烟对陆俞的效果,他应该能清晰看到并触碰到我了吧?他这是……” 他一边问,一边见陆俞没有反应,便打算收回手,直接俯身去扶他。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收回的刹那,地上那个看似只剩一口气的少年,眼中猛地爆射出一股近乎野兽般的凶光。 他原本瘫软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倏然弹起。 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快如闪电般攥住了谢云卿伸出的手腕。 谢云卿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毫无防备。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濒死之人还能有如此爆发力。 只觉一股巨力传来,天旋地转间,他竟被陆俞一个极其粗暴利落的过肩摔,狠狠掼在了冰冷的泥泞地上。 “砰!” 后背重重砸地,泥水四溅。 谢云卿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陆俞已经如同失去理智的困兽,整个人重重压了上来,将他死死按在身下。 紧接着,一只拳头带着风声,直冲谢云卿的面门而来。 “唔!” 谢云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脸颊一侧传来钝痛。 倒不是说有多剧痛,他好歹也算是个修士,以他现在的体魄,承受一个饥饿虚弱至此的少年一拳,实在算不上什么重击。但这一拳带来的震惊,却远胜于疼痛。 眼看陆俞双目赤红,另一拳又要落下,谢云卿瞬间回过神来。 他冷静地偏头躲开后续攻击,手腕一翻,反扣住陆俞打来的手腕,用力一扭,另一只手迅速格开他另一只手臂的攻势。 谢云卿的力量和速度远胜于此刻的陆俞,但他顾忌对方满身是伤,不敢下重手,只能以格挡和擒拿为主,试图控制住他。 而陆俞的进攻却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拳、肘、膝、无所不用其极,每一次攻击都倾尽全力,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撕碎。 他的动作又快又猛,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他身上甩落,溅在谢云卿的脸上和衣服上。 两人在泥地里翻滚缠斗,谢云卿洁白的银发和荷绿的纱衣迅速被污渍浸染。 几次格挡后,谢云卿瞅准一个空档,猛地一个旋身,利用巧劲将陆俞的手臂反剪到身后,同时腰部发力,瞬间扭转了局势,将陆俞的脸颊压向自己的胸口,试图用这种近乎拥抱的姿势禁锢住他。 “陆俞,冷静下来。我不是你的敌人。”谢云卿提高声音,试图穿透陆俞被仇恨和戒备充斥的意识。 陆俞的脸被血污和乱发遮挡,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剧烈的挣扎。他猛地甩头,试图摆脱钳制,两人再次失去平衡,翻滚在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云卿皱紧眉头。陆俞的体力本就透支,再剧烈运动下去,伤势只会加重。 又是几个回合的快速拆招格挡,谢云卿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妥的机会。 他利用体能的优势,猛地将陆俞再次压倒在地,自己则跨坐在他的腰腹之上,同时双手牢牢扣住陆俞的手腕,将它们高举过顶,死死按在地上。 “陆俞,听着!已经没事了。”谢云卿喘息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伤害你的人都走了。你已经安全了。这里很安全,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陆俞停止了挣扎,但那双望向谢云卿的眸子,却黑沉冰冷得如同寒冰,只有全然的戒备和敌视。 谢云卿与他对视着,心中无奈叹息。看来温和的劝慰对此刻的陆俞毫无用处,依然说话说不通,他也略懂一些法术。他心念一动,空气中水汽迅速凝聚。 一个硕大的水球凭空出现,然后毫不留情地当头浇下! “哗啦——!” 冰冷的水球瞬间将陆俞浇了个透心凉。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猛地一颤,剧烈咳嗽起来,眼中疯狂的赤红似乎被冷水浇熄了几分,挣扎的力道也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谢云卿试探性地松开了钳制。陆俞果然不再攻击,只是像一尊失去提线的木偶,僵硬地瘫在泥地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谢云卿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他。 陆俞的脑中一片混乱。 这个人是谁? 他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我打不过他,被如何处置也是理所当然。 至少…… 陆俞的目光扫过谢云卿,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嘲弄。 他来的时候像个纤尘不染的谪仙人,现在却被我扯进了这污秽的泥潭。 仙人那头漂亮的银发凌乱地纠缠着污泥,昂贵的荷绿色纱衣被扯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泥泞,颜色都变得污浊不堪。脸上也溅满了泥点,因为方才的打斗泛着红晕,倒是添了几分狼狈的人气。 出乎陆俞意料的是,这个被他弄得如此狼狈的人,并没有愤怒,也没有嫌弃。 那个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竟然满满蓄满了泪水,然后,轻轻的,一滴泪水顺着他玉似的脸颊滚落下来。 下一秒,陆俞就被这个仍然带着清冷玉兰香和淡淡药香的怀抱紧紧拥住了。 谢云卿紧紧地抱了他一会,像是要宣泄什么情绪。陆俞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透过自己破烂的衣物,一点点渗入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这是一种,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属于人的温暖。 过了一会儿,谢云卿似乎抱够了。他重新直起身,依旧跨坐在陆俞身上,伸出双手,捧住了陆俞的脸颊。 这个人……在给他擦脸。 用那双干净温暖的手,一点点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泥水和雨水。动作很轻,似乎他是什么很珍贵的宝物一般。 陆俞简直想笑。下雨天,怎么可能擦得干净?他真傻。 可是,夏天的雨似乎更傻。在谢云卿耐心擦拭的时候,原本细密的雨丝,竟然真的渐渐停了。 一丝金色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照进这条狭窄阴暗的小巷。 又有水流滑过他的皮肤,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温润。 陆俞知道,这是眼前这个人的灵力。他是修士……一个修士,为什么要帮我? 还有……他能不能别哭了?该哭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看着那不断滚落的泪珠,陆俞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泛起一阵陌生而尖锐的刺痛。 你别哭了。 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僵硬地任由对方摆布,看着这个人仔仔细细地帮自己擦干净脸,又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用手指梳理顺滑,笨拙地拢到脑后,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布条束起。 他的手指好热。那是活人才有的蓬勃的温度。陆俞很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 垃圾堆的恶臭似乎在逐渐远去,被这个人身上清冽的气息和阳光的味道所取代。 这个人背对着他,蹲了下来。 他要背我? 陆俞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起,趴上了一个虽然不算宽阔的脊背。 接着,一颗圆润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嘴里。那东西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和而强大的暖流,迅速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长久以来折磨着他的饥饿感和虚弱感,竟在这暖流中以惊人的速度消退,被一种久违的饱腹感和力量感所替代。 是丹药,他给一个快要死去的废人,喂了一颗无比珍贵的丹药。 他应该再做点什么的。比如质问这个人是谁,有什么目的?或者,等恢复一点力气,再跟他打一场,分出个胜负…… 但无尽的疲惫和那股暖流带来的安心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意识逐渐模糊,陆俞终于支撑不住,彻底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 感受到背上之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放松下来的身体,谢云卿轻轻叹了口气,将往下滑了滑的陆俞往上掂了掂,背得更稳些。 “他真的很不喜欢我呢。” 系统刚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打了个措手不及,此刻才讷讷开口:“没、没事的宿主。是他太没眼光……咳,您也别气馁。据数据库记载,有的任务者刚见面就被反派直接反杀了呢。您这已经算是……呃,良好的开局了。” 谢云卿沉默地背着陆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后湿滑的街道上。 第一天的任务,就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混乱和沉默中接近了尾声。 谢云卿认命地背着昏睡的陆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外那座早已荒废的破庙走去。系统在他脑海里安静如鸡。 破庙果然如剧情描述的那般残破不堪。 屋顶破破烂烂,雨水顺着破洞毫无阻碍地滴落,在地面上积起一滩滩水洼。 那尊唯一的佛像早已斑驳得辨不出原本的面容,木质的躯干蒙着厚厚的灰尘。庙顶的红木支柱间,蛛网层层叠叠。 此处位于偏僻的城东远郊,香火断绝已久,好在中央一片地面还算干燥,似乎被人粗略打扫过,勉强能落脚。 谢云卿小心地绕开那些湿漉漉的地面,将背上沉甸甸的少年安置在大殿角落里唯一的“床铺”上,不过也只是一堆勉强聚拢的干草和几块破布组成的混合体。 就在他将陆俞放下的瞬间,大殿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一道瘦小的身影似乎受惊般缩了回去,想出来却又不敢,只能忐忑地窥视着。 谢云卿眼角余光早已瞥见那抹藏匿的身影,心中了然。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佛像投下的阴影处,催动落云烟,恢复了本来的容貌和衣着。接着,他悄无声息地绕到那根巨大的柱子后面。 本地的原住民流浪老翁正扒着柱子边缘,紧张地偷瞄着草垛上的陌生少年,内心天人交战。 哎呦!这人怎么….怎么像被人背着似的飘着进来,现在有躺在他的床上!这可怎么办呐。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呀!鬼啊一一!” 老翁被得魂飞魄散,惊呼声刚要脱口而出,在对上身后之人面容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仔细辨认,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是…是谢家小郎君?” 他想起来了,这是城西谢记药铺家那位小儿子。 老翁顿时恍然大悟,讪讪地笑了笑,那点惊恐瞬间化为了敬畏和一丝了然。 怪不得呢!他姐姐可是了不得的仙人!这瑶琳城里,谁家出了仙人是顶天的大事,无人不晓。 他刚才还惊疑不定,以为是见了鬼,原来竟是仙人的弟弟施展的手段。仙人的弟弟,那肯定也是仙人,总之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老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面对这带着仙家背景的少年,不免有些瑟缩。 他搓着手,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眼前的谢云卿温和地笑了笑,摊开手掌,几块亮晶晶的碎银出现他的眼前。 “老伯,别怕,我没有恶意。”谢云卿的声音放缓,“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第4章 黄粱一梦 “陆俞,陆俞?你还好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清凛又温柔。像是春天里,苍翠高山涧的小溪流淌过卵石的声音,轻轻地吻过他的耳侧。 有什么东西痒痒的,划过他的脸颊,是那人软软的银白发丝。 陆俞睁开眼看他,不知为何,视线仍然是一片模糊,仿佛是隔着一层琉璃窗上湿漉漉的水雾一般,直让陆俞感到没由来的目眩神迷。 那人见陆俞醒了,又温温柔柔地对他笑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娇嫩柔软的脸颊肉也随着笑意微微鼓起。 他从手边的的小桌上端来一碗药,葱白似的手指拿起勺子搅了搅,药汤蒸腾起来的热气随着搅动丝丝缕缕的往上升。那人舀起一勺来轻轻吹起,在自己的唇边试试水温。 药水让他的唇瓣呈现出一种水润的光泽,陆俞不自觉地被那一点水色吸引了目光。他看见对方轻轻探出舌尖,极快地舔过上唇,旋即因尝到苦涩而蹙起眉头。冷着一张脸把盛着药的勺子递到他的嘴边。 陆俞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他逐渐凑近的脸,不由自主的身体前倾,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另一侧柔软白皙的手臂。 “哎呦!你这小子怎么力气这么大!” 中气十足的一声惊呼,所有幻梦如潮水般褪去。 陆俞浑身猛的一颤,意识回笼,彻底从自己的迷障中醒来。 怎么会?刚才的那一切……是梦吗? 视线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是破庙积灰的房梁和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怒气的苍老面孔。 “还抓着我干什么?”身前的老翁正对他吹胡子瞪眼,端着药碗的样子和梦中人的位置一模一样。 “抱歉。” 陆俞连忙松开抓着老翁手臂的手,手臂撑起坐直身体。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起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破洞的屋顶洒下片片阳光,木质房梁的夹角上零散分布着几丛蜘蛛网,殿中残破褪色的地方神神像表明,这里应当是瑶琳城附近某个废弃的庙宇。 所有的打量只在一瞬间,陆俞很快收回视线,礼貌开口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谁?”老翁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道:“哼!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说着,他把药碗粗鲁地塞进了陆俞手里,“既然醒了就自己喝,省得我喂你。” “…救命恩人?”陆俞低低呢喃,一个模糊却鲜明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银发,绿衣,带着清冷的玉兰香和草药的味道,还有……滚落的泪珠。 他将碗里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抬眸问道:“请问,您可曾见过一个……” “嘿!” 没等他说完,老翁就打断了他,“你什么意思?不信我是吧?” 说罢,他气急败坏的从陆俞手里狠狠夺走乐盛中药的破碗,又狠狠剜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那几个小混混走了之后我连忙去救你,谁知你居然上去就给我老头子我一个过肩摔!” “哎呦呦,差点儿就让我交代在那儿啦!要不是我心善,你早就……” 陆俞抿了抿唇,那些混乱而激烈的触感似乎隐约回笼,但记忆中那双含泪的银白眼睛和温暖柔软的怀抱却更加清晰。 他翻身下地,对着老翁躬身一礼:“怎么会?您的救命之恩,俞无以为报。只是如今裘弊金尽,只得暂且为您做些小事,聊表谢意。” 文化人说话就是费劲。老翁的眼睛滴溜溜一转,这不就是心甘情愿给他干活的意思吗?还说这么复杂做甚。 老翁清咳两声,捋了捋有些打结粘连的胡子,随口道:“那你去帮我把柴劈了吧。” 陆俞沉默点头,转身推开有些破损的寺庙门,属于外界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缕缕熟悉的、浓郁的幽香。 早春时节,破庙外的几株玉兰含苞待放,皎白饱满的花苞傲立枝头,映衬得蓝天分外明朗。那香气,与记忆碎片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咚!” 陆俞手持钝斧,面无表情地劈开木柴。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牵动了身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药香、花香、青衣似玉的少年仙人……那双流泪的眼睛,手心的温度,背脊的触感,还有那入口即化、带来暖流的丹药…… 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可眼前,只有破庙、老翁,和这片过于明媚的春光。 那些惊心动魄的相遇,那些近乎缠绵的打斗,那个笨拙却温柔的擦拭,那个将他背起的、带着清冷香气的脊背……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濒死前荒唐的想象吗? 陆俞咬牙。 骗人的家伙。 *** 骗人的家伙。 谢云岫将目光从前方水榭中那道吹笛的身影上移开,强忍笑意。 抄手游廊之外,几株木棉开得正盛,大朵大朵的殷红花朵如火如荼,恰好成了天然的画框,将不远处的景致巧妙定格。 远处一座是临水而建的小榭,四面垂着素色纱帘,风来时便飘飘荡荡,如梦似幻。重重纱帘里,一个白衣少年端坐其中,身形挺拔,正专注于手中的长笛。 笛声悠然,初时如涓涓细流,滑过山涧;片刻后,曲调渐开,竟仿佛携着一股无形的沛然之气,将人的神识猛地拽离了精巧雅致的谢家宅院。 眼前不再是亭台楼阁里的四方天空,而是浩渺云海和巍巍群山,天地间最原始磅礴的河山在神魂中铺展。 得益于修士远超常人的目力,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又有花影帘幕阻隔,众人仍能清晰地看见少年的神情。 他眼睫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廊下这一行驻足观望的客人毫无所觉。 他的嘴唇因吹奏而微微抿起,面若桃瓣,腮似新荔,透出一种莹润的生机。 明明只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衣,可是其容色之盛,竟比身边这姹紫嫣红的春日园景,还要再明艳几分。 清风拂过水榭,撩动他颊边几缕散落的发丝。衣袂与发丝一同微微扬起,竟无端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下一刻便会随风化去,直入九天。 谢云岫虽素知弟弟于音律一道天赋极高,但平日里看惯了他有时胡搅蛮缠、没个正形的样子,此刻见他在外人面前,将这副光风霁月的姿态装得如此浑然天成,心头不免泛起一种看熟人演戏的微妙感。 惯会装乖骗人的家伙。 她于心底嫌弃地轻哼一声,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自己先软了三分。包括她自己在内,恐怕没人能真正拒绝这般讨巧卖乖的谢云卿。 她轻轻摇头,敛去面上多余的情绪,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身侧众人。 但见随行之人,无论修为高低,此刻大多面露陶醉或惊异之色,显然已深深沉浸在笛音构筑的意境里。 她心下微微点头,知晓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的身侧是一位隐隐居于众人之首的青年男修,手持一柄未曾打开的玉扇,竟已看得痴了。 他目光直直锁着水榭中的身影,呆立原地,半晌无言。 谢云岫又静待片刻,见他仍无开口之意,方似无意般轻声道:“让诸位见笑了。小弟顽劣,平日疏于修行,唯独于音律一道上,有些微末天赋,也算勤练不辍。” “唉,云岫何必过谦。” 那持扇青年如梦初醒,意识到自身失态,“刷”的一声展开玉扇,状似自然地挡住了自己投向少年的视线。 “令弟于笛道之上的造诣,已臻大化之境。以筑基期修为,其笛音便能引动我等心神,使人身临其境。若将来专精此道,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他这番话,总算将众人从那幻境中勉强拉扯出来。大家意犹未尽,目光仍胶着在谢云卿身上,带着几分不舍与惊叹。 其实谢云卿以笛音捏造的幻境并非难以破除,只是其中蕴含的那份轻松写意的天然意趣,让人甘愿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不愧是云岫的弟弟!” “还是云岫师姐教导有方!” 一时间,赞誉之声围绕着谢云岫响起。 她谦和地一一回应,背过身去的瞬间朝着水榭的方向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而后顺势引导着众人往中堂方向行去。 唯有那持扇青年落在最后,脚步踟蹰,回头向水榭方向望了又望,目光中满是难以掩饰的留恋,终是随着人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片游廊。 第5章 求贤若渴 “嘿嘿嘿~恁也为俺宿主啄迷吧~” 系统嘿嘿嘿的拖长怪笑伴着悠扬的笛声,一同在谢云卿的脑海里二重奏。 今日的风儿正好,吹得小亭子纱幔轻扬,连带着四周的木棉花枝轻摇,暗香浮动间,片片花瓣飘落湖面,漾开圈圈涟漪。 这一切都是刻意为之的安排。从谢云岫一行人临时的落脚,到谢云卿意外在亭中吹笛时的衣着打扮,都是呈现给青岚宗众人的话剧。 演出的曲目谢云卿太过熟悉,不需想象便可想呼吸般自然吹出。若不是想展示出自己玉洁松贞的一面,他其实有很多更有意思的幻境。 一旁的系统仍然大呼小叫的在谢云卿脑海里通报着一行仙门访客的最新动向。 “报告宿主!他们全都被拉入你的幻境啦!” “哇咔咔宿主,有个拿扇子地法修目不转睛地盯着你,肯定是爱上你了嘿嘿嘿。” “宿主!姐姐给手势了,任务圆满完成!你可以休息啦!” 意料之内的结果。谢云卿对自己一向自信,毕竟这是实力使然。从小到大,还没有谢云卿得不到的东西。 此次阿姐外出游历,恰与青岚宗白峰主的独子同行。若能取得他手中的直通令,便可免去九洲问道典的初试环节。 以他的修为,再加上这层举荐,拜入白峰主门下可谓十拿九稳。 心思流转间,谢云卿忍不住想到了瑶琳城那一头某个难以解决的人。 【系统,】他在脑海里问:【陆俞那边怎么样?成功了吗?】 “那是当然!”系统回答道:“宿主你出手还能失败不成?嘿嘿,当然我的帮助也有很大作用啦!” 【嗯。他没有怀疑就行。】谢云卿笛声未停,只是目送着青岚宗一行人天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踟蹰了一下,又问道:【临走时我给他留下了一个幻境,可以监测出他做了什么梦么?】 “他醒的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检测呢!”系统有些委屈,但又很快振奋起来:“不过好在还有神经波动检测系统!我现在生成一下分析报告!” 报告很快生成,识海中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怎么了?】谢云卿挑眉:【虽然我没有亲自操控幻境,但我留给他的应该是正面积极的暗示吧。】 “哈哈哈哈哈哈宿主,那是当然。”系统尽量润色着自己的说辞:“反派不愧是反派啊!连表达情感的方式都这么独特!分析报告来看,他是和您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现实里没打过,所以在梦里也要和他打架吗?谢云卿失笑,反派果然还是小孩子,面对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警惕性强一点也是正常的,自己也要对他多点耐心。 系统默默将另一个检测结果压在心底。真不知道检测系统怎么敢把恋爱行为排在第一可能的。 结合陆俞初见时的表现,系统现在已经完全把陆俞当成了恶极的疯狗,对这个离谱的答案完全持怀疑态度。 不过系统太清楚谢云卿是什么样的人了。善良的、多情的、柔软的谢云卿。它不想让谢云卿被可恶的反派伤害,于是开口转移话题: “反派他就是精力无处发泄!现在刚起床,已经开始劈柴了!” ……劈柴?这家伙体力也太好了。昨天和他打了一架,自己都还累着呢,没了半条命的反派就开始干活了。 真是可敬的反派!谢云卿肃然起敬。看来下一步计划这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三公子,”侍女轻掀珠帘,“家主请您往中堂去。二小姐回来了,正陪着青岚宗的贵客们说话呢。” “好,我这便去。”谢云卿顺势收笛,敛袖起身往中堂走去。 *** 中堂的宴客厅里暖意融融。早春的天气尚带几分轻寒,好在房间角落里的银丝炭盆烧得正旺,圆桌前的众人被这暖意熏得面色微红。 珠帘轻响,谢云卿挑帘而入。 他仍然穿着方才那件月白云纹的薄衫,宽袖垂落,愈发显得他腰身清瘦。 此刻被室内暖风一扑,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倒像只被阳光晃了眼的矜贵狸奴。 “云卿来了。” 上首的盛装妇人含笑开口。她是谢家现任家主谢少英,谢云卿姊妹三人的母亲。虽年过四旬,眉目间仍存着昔年风华。 此刻她目光温和地望向幼子,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这些都是青岚宗的贵客,快过来见礼。” 谢云卿乖顺地垂首,向着席间几位身着天青色道袍的修士躬身作揖,姿态不卑不亢。 “云卿何必如此见外?” 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笑响起,“云岫师妹的弟弟,自然也是我的亲弟。唤我一声照野师兄便是。” 这般热情?谢云卿适时地眨了眨眼,抬眸望向发声之人。 这一抬眼,便撞进了一双灼灼的上挑丹凤眼里。 那青年与谢云岫等人一般穿着青岚宗弟子服,通身的气度却格外流光溢彩。腰悬缀着带有大红流苏的羊脂玉佩,头戴嵌着东珠的白玉冠,连手中那柄玉扇的扇骨上都错落镶嵌着各色宝石,在灯下流转着璀璨光华。 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瞧可算不上什么好习惯,但谢云青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此方世界,修士一向崇尚自然简朴,像这人一样审美清奇的实在少见。各种颜色在他的身上铺陈开来,就像是一个叮当作响又花里胡哨的风铃。谢云卿甚至怀疑他走两步身上就会掉出宝石来。 不必旁人介绍,谢云卿便知这位花蝴蝶定是专司音律的白峰主独子——白照野。先前听闻这位少主眼高于顶,性情倨傲,如今看来倒是平易近人……莫非真是求贤若渴? 无论如何,没人会拒绝一个热情非常的招生办老师。谢云卿心念电转,当即放软了嗓音,用一种师长专用的,带着些许依赖的语调轻轻唤道:“照野师兄。” “刷”的一声,白照野猛地展开了手中折扇。谢云卿不明所以,可是对方却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好微笑着拱手入席。 而桌对面的白照野,此刻正借着扇面的遮掩,强压下指尖的微颤。 方才惊鸿一瞥,他已看出这少年生的是玉貌绛唇。如今近看,更觉如桃花化形的精怪,眉梢眼角都浸着秾丽春色。偏生性情又这般温软可人,正是他最钟爱的那类清纯小师弟。 而且谢云卿方才失神的盯着他看了好久,想必是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吧?哎,他就说自己这身打扮毕竟是要迎来伯乐的。 白照野正思量着如何开口,识海里忽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女声传音:“不许打云岫弟弟的主意。” 白照野扇面轻摇,回以传音:“瞧你说的什么话?我这是求贤若渴,正要赠他直升令呢。” 说罢,他朗声开口,将方才在亭中所闻娓娓道来:“方才我等路过水榭,无意间听得云卿师弟在亭中吹笛。笛声清越,如昆山玉碎;塑造的幻境精妙绝伦,灵力收放更是来去自如。如今你年方十六便已是筑基中期,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他手腕一翻,一枚通体莹白的玉牌便现于掌心,上刻“青岚”二字,四周环绕流云纹:“今日我便将这直升令赠予云卿师弟,盼你在九洲问道典上大展异彩,让我青岚宗再添明珠。” 期待的终于来了!谢云卿立即起身,郑重施礼:“云卿谢过白师兄厚爱。” 白照野笑着摆手:“云卿少年天才,我不过是锦上添花。待你入了宝胜峰涿光楼,再谢我不迟。” 谢少英闻言喜上眉梢,宝胜峰涿光楼,那便是有机会成为峰主亲传弟子的意思了。她连忙唤来侍女添新酒、换热席。一时间席间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方才那点微妙气氛顿时消散在融融暖意中。 一旁的谢云岫见事成定局,心中大石落地,仰头将杯中甜酒一饮而尽。又执起玉壶,为身旁的少女斟了满满一杯。 “思韫你尝尝这个,”她借着斟酒的姿势凑近好友耳边,声音里满是雀跃,“这酒是我家秘方酿的,可甜了!这次真要多谢你,若不是你与白师兄相熟,我还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呢。” 那名唤思韫的少女就着她的手浅啜一口,眼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她借着宽袖遮掩,轻轻握了握谢云岫的手指尖,低语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谢云岫只觉耳根一热,忍不住与她笑闹成一团。两个少女的窃窃私语淹没在满堂欢声里,如同春风中交织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