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戈行》 第1章 第一回(上) 第一回 鸟尽弓藏将军饮恨,借尸还魂英灵复归 康广十六年的冬天,已然外强中干的大虞内部将会流传起一则童谣: 小道长,下天艟,过完河东过汉中,水边童子火烧宫。 烧完房顶再烧井,天子叫天天不应,娘娘叫地地不灵。 王孙流连作漂萍。 十六年六月,刀斧加身之际,裴敛蓦然想起这一茬。 那时他尚还是虞朝的大司马大将军,还未第二次借尸还魂,更不曾改回他穿越前的名姓。 皇帝要杀他时烈阳正当头。晴空万里无云,仅有一**日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 他抬头望向太阳,仿佛又望见金陛之上的天子。 孤日高悬啊,他想。 于是强烈的麻痒之意从胸腔震到喉咙,连日来的郁愤弥散在放声大笑之中。 刀斧手问他笑什么? 他答:“我笑天子如此日,此日如天子啊!” 引子·完 ————— 叹曰: 金枕银衾冷似铁,可怜谁晓一世雄。 功名散尽尘与土,天家恩寡义难终。 青犀案裂心仍碧,白玉杯翻血犹红。 纵有星闱引彩凤,今来未肯栖梧桐。 话说此一段奇事发生在子虚之时,乌有之地。皆系穿凿附会,杜撰戏说,盖聊以娱众耳。 须知自古以来:势无常盛,国无恒兴;否极泰来,盛极必衰。此天地之道也。 相传中州有大国,国号为虞,疆域四万万顷。雄踞一方,睥睨**,威震八极。自太祖开国以来,国祚传经三代,落到一位神人手上。 这位神人有多神? 据传这位登临大宝第十年时,一道人飘然而至,笑指他曰:“痴儿!痴儿!尔本丹犀将,无上太白星。一时凡心炽,竟向界下行!若不与我速速离去,只恐大灾将至啊!” 自亲政以来便克勤爱民的皇帝听了,竟浑浑噩噩,当即俯首下拜,要随道人出家去也。 长信宫中的太后听了,勃然大怒。你做皇帝的,可以一心向道,豢养几个道人方士也就罢了。但哪有放着江山不顾,转头就要自在逍遥去的?这事传出去,皇室的脸还要不要了?她老人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真要遂了皇帝的意,她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如何面对治下百万生民? 于是当即令人捆了那道人,预备大卸八块。同时又吩咐小黄门道:“你拿着我的玉节去宫外把长孙将军请来,要他好好劝一劝咱们的陛下。他与陛下一同长大,又是姨表兄弟,想来陛下听得进去。” 小黄门一路小跑着出了宫,翻身骑上快马就往长孙将军家赶。这事可耽误不得,但凡晚了一刻钟,说不得陛下就要成仙去了。 到了将军府,帖子跟玉节往上一递。没一会儿,惊闻此事的长孙将军险些摔了手里的茶杯。 “他是这个时候就要出家的?!” 太后与小黄门俱不知,这时此长孙将军已非彼长孙将军。原先的长孙将军出征之时受了箭伤,这一早伤口崩裂,已经去了。如今大惊失色的这位,却是从后世跨越时间而来的一缕英魂。 英魂过往已不可考,只知其原本姓裴名敛,熟知大虞历史。 史载大虞最后一位君主,少时登位,励精图治。在位十年后,竟撂了担子,飘然出家去了。没曾想竟叫他刚穿越来就遇上此事! 身负太后所托,如今顶替了长孙将军身份的裴敛匆匆进宫。好说歹说,盼望留住皇帝在位修行。 谁料那道人见了他,却又哈哈大笑起来,口占一偈道:“千载梦魂欲复归,此身生在我生前。从此大鹏同风起,威传九垓极八埏。噫!闹哄哄,本叫他莫辜负杀破狼三星拳拳一片报国心!唉!戚戚然,谁人堪做真明主,能与英灵同补天?” 言毕,道人将拂尘往东南方向一甩,袖中竟飘飘荡荡掉出三只纸马。这三匹马中,两匹顺着风飘往东南,一匹逆着风滚向西北,没多远便无风自燃起来。 道人面带笑意,望着纸马一动不动。等纸马燃尽后,有内侍上前一探鼻息,才发现他竟就此羽化了。 道人一死,皇帝也没了出家的兴致。于是便在位修行,从此道袍拂尘不离身,自作朱门逍遥人。 且说起开国高祖是位奇人,一力终结南北乱世,时隔数百年再次一统天下。老子英雄儿好汉,第二任皇帝继承了他爹的遗志,灭了已经快龟缩到海对岸去的南边小朝廷。打得南越纳贡称臣,逼得西羌伏低做小,再也不敢来犯。 高祖那充沛的武德一脉相传,到如今这位的身上也不减分毫。 本代皇帝虽然转行修道,张口无为闭口逍遥,做足了世外高人之貌。但那仙风道骨、持重慈悲的表皮之下,裹缚着的却是一颗蓬勃跳动的野心。 史书载:帝好武事,尝遣将三征扶余,皆大胜。 倘若高祖复生,见有孙如此,只怕也得连赞“出息”二字。只可惜,这位神人皇帝不只是出息,更是出息过了头。在接连大捷的冲击之下,竟一路往着暴戾恣睢的方向去了。 只见这位道爷先是大兴土木,挖沟造渠,无度征发徭役。又是为了寻仙大肆建造宝船,金银流水般花出去。可怜造船工人终日泡在水里劳作,致使双腿都腐烂生蛆,死人无数。 民怨四起,帝充耳不闻。 又康广十五年十月,南扶余衅边。帝自信亲征,至赤马川,止。 正史记载还算客气,到了文人与野史嘴里,可就没那么宽容了。 单一个“止”字怎么配形容赤马川一役?皇帝这次亲征,可谓是兵败如山倒——先头二十万大军打没了一半,皇帝本人的兜鍪被敌将一箭射飞出去,还是靠着亲兵舍命相护才逃出重围。 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早已被大捷养刁了胃口的皇帝哪里忍得下这口恶气?当即痛定思痛,连夜复盘,策划起了下一次亲征。 当时已是大将军的裴敛数次进谏,帝不听。 帝所想很简单:你大将军能三征扶余,连战皆捷,怎么朕就不可以呢?你这个时候进谏,岂不是明摆着说朕的指挥能力不行,啪啪打朕的脸吗? 你的军事能力很行,朕很欣赏。但你的情商实在太低,朕不喜欢。 于是将他一通申饬,拒之门外。 适时恰逢小人谗言,诬陷大将军里通外敌,意在谋反。自古以来,和谋反二字沾边的将军,下场无非两个。一是真的试了,二是真的逝了。 古来哪个好大喜功的皇帝会承认自己不行?既然不是皇帝不行,那一定就是组织内部有坏人。那这个坏人是谁,大将军你有头绪吗? 大将军有没有头绪,尚且不得而知。但皇帝是一定有头绪的。 但见次年五月,帝召大将军进宫,变相软禁。这期间帝将二人起了什么冲突无人知晓,外人所能知道的仅是:秋分未至,帝便令人缚大将军于院中,乱刀劈杀之。 天下震惊。 大将军死在六月,当日满城飞絮,宛若飘雪。 人言天公为之鸣不平也。 是年冬,打着为大将军鸣冤平反的旗号,蜀中第一批义师揭竿而起。其可谓: 将军含冤死,壮士尽同悲。 举旗奋生路,怒声竟为谁? 紧接着,江州、淮州、建州三地皆叛。乱世在良将冤死的这年,缓缓向世人露出了它的獠牙。 恭喜小裴第一世迅速杀青(?) 皇帝离谱行为名誉指导:杨某、朱某(名单待添加) 大将军是小裴第一次穿越时的身份。活着的时候难说,但死了还死得这么冤,那就是大虞白月光。试图在饭中添加一点身后名风味。 说做演义饭,就做演义饭!感谢读者老板品尝。 [爆哭]因为打油诗很难写,也很吃灵感,所以回前诗会在有了灵感之后补上,也有可能作多番修改。文中有些需要用到诗词的地方也有可能后补。写诗好难,可是写成之后又真的好美(zhuang)味(bi))……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回(上) 第2章 第一回(下) - 宇内既乱,不由便要显出几个豪杰来。其中以江州溪云寨的大寨主方行烈最富盛名。 原因无他,只因他亦曾为朝中名将。 想当年,长孙大将军二征北扶余时令他率军策应,一路高歌猛进,直打到北扶余都城之下。方将军城门前一声怒吼,吓得北扶余二王子当场在城头上给他跪下了。 这一遭过去,跟二王子的窝囊名声一起传扬开来的,还有方将军这一身的豹胆虎威。 然而,给当今皇帝做将军,九族和功勋往往不能共存。方将军因战功显赫一时,却也因战功遭人忌恨。在京时遭人摆了一道,获罪于上。不得已携家小逃亡,辗转波折,最后来到溪云寨落草。 这溪云寨,原是一处小匪寨。地处巴陵县外,背靠云梦大泽,本建在其西南角处的一块天然洲渚之上。 云梦泽地踞天险,水泊纵横,奇峰错落,易守难攻。大泽之**分布着十八个水寨,合称连云十八寨,溪云寨正是其中的一寨。 方行烈到此处落草之后,整顿操练寨中人马,约束手下不得随意扰民,一时义名远播。久之,其余十七寨头领尽皆拜服,隐隐尊溪云寨为十八寨之首。 而今听闻大将军遭冤杀,方大寨主怒发冲冠,立刻就要做这第一个为老上司发声的义士。 方大寨主要举义,其余各寨哪有不从的道理?真可谓一呼百应,几日间就聚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只可惜千人之众,聚集起来的时间便长了一些,反倒叫蜀中的人给抢了先。 失了头名,各大寨主心里都憋着一股气。队伍刚齐,便迫不及待地聚头谋划,要干一笔大买卖。几人盘算半天,盯上了云梦大泽东边的淮阳城。 这淮阳城乃是淮州的治所,其下富庶无比,若能占据,便再也不必为粮草发愁。 正巧,方行烈的岳母如今正住在淮阳城。老岳母也是个英雄人物,年轻时曾单枪匹马挑翻十余个匪寨的奇女子。若能得到岳母帮助,此次拿下淮阳之举便能事半功倍。 于是他立刻悄悄去信一封,求岳母与他里应外合,共谋大事。 这厢信刚送出去没多一会儿,那边岳母打发来报信的探马就已经到了。方大寨主一喜,心道难不成岳母此时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竟然先一步遣人来通信? 他叫了探马进来,整整衣裳,端在议事厅上首的虎皮椅子上。他一身札甲,板着张脸,显得十分威严:“岳母派来的人说了些什么?可有什么要事?” 探马揖手,报出的事却并不如方行烈所想。只是这事却更十万火急,只因他说的是:“十日前少寨主护送夫人自晋州回寨,路遇朝廷平叛的兵马,已失去音信数日了!” “咣啷!”一声,方行烈拍案而起。甲胄与桌沿相撞,震得桌上摆的酒器东摇西晃,酒水洒了满桌。 他瞪圆了一双眼睛,宛如正要发怒的猛虎,粗声粗气地问:“刚才的事,老子没听清。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探马实诚地再揖道:“禀大寨主,少寨主与夫人路遇朝廷剿匪的兵马,已经失去音信数日了!” “咣!” 这一声是方行烈一拳捶到桌子上闹出来的动静。桌子上的酒壶随着他这一拳彻底翻倒,咕噜噜滚到地上。 “夫人的音信是在哪儿没的?” “在晋淮二州交界处,重水附近。” “可知道那拨兵马是由谁领着的?” “不知。只远远看到他们打着的旗上有萧、孙二字。” 朝中萧姓孙姓的武将不少,方行烈拧眉思索半晌,自言自语道:“我与众兄弟不过方才密谋举事,便是有人泄露消息,也不至于当即就传到那道爷耳朵里。看来这火居道士竟是叫蜀中那帮小打小闹的泥腿子给惊到了,这是提前派了人来防我呢!” 于是探马就见他阴沉着一张脸,没去理会那个掉在地上的酒壶,焦躁地在议事厅内打起了圈。 又不知方大寨主心里想了些什么,忽而猛地踹了一脚桌子腿,朝外面高声叫喊:“点齐兵马!叫兄弟们今天就跟老子一块儿打淮阳去!” 探马哐当一声给他跪下了:“老夫人又说,倘若大寨主要出兵,务必劝阻。就说现在正值起事之际,不宜轻举妄动!” “我夫人不过一介弱女子,碰上那朝廷的匪兵如何保得性命?要是老子连家小也不能保全,何谈起事?何谈在暴君手中保全天下人?!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方行烈并不理会这句劝告,“速去传令!” 军营之中军令为重,探马只得闭嘴。门外传令兵高声应是,干脆利落地往营中去了。 这头溪云寨内如何点兵点将暂不提。 且说那位姓裴名敛的英魂,在皇宫偏院中被乱刀砍死之后,离了生身肉.体,杳杳冥冥、飘飘摇摇,一路随风游荡至晋淮二州交界之地。 好教看官知道,这人死后三魂离体,并非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刀砍斧劈在身上留下的痛楚,倘若要是太过惨烈,魂魄也是记得的。更有甚者,即便是转了几世,前尘尽忘,也能常觉幻痛不已。 却看这中州大地之上,有一处大泽,地处江淮晋三州交界之处,名为云梦。此一时,英魂飘荡到了云梦大泽上方。受其冬日里的寒气一激,只觉刀斧留下的创口再次发作,可谓是痛不欲生。 这时节恰逢霜降,云梦泽中水寒凉,秋草之上一层霜。但见白雾升腾,迷离朦胧,洲渚之影绰绰。一时叫人魂颠梦倒,无分己身与外物。 却说那英魂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恍惚,口中叹曰:“想我也算个英雄人物,三败扶余、两逐茹茹,教蛮夷闻我名而丧胆。却恨那人飞鸟未尽,便折良弓,使我六年大梦一场空!罢罢罢,也怪我时运不济,不如归去!” 话语刚落,恰逢一阵狂风荡过,那飘在半空中的魂体竟暗淡了几分。 正此时,一道和蔼之音似从九天之上传来:“破军星,缘何竟存死志耶?” 英魂睁眼,见是一位白眉道长踏云而来。再一打量,可不正是当初要将皇帝带去出家的那位? 当下长揖道:“当日不识老道长,今时方晓真神仙。老神仙却认错了,这里不过一只孤魂野鬼,哪里来的破军星?” 白眉道长哈哈一笑,拂尘一甩,将他一指:“星君明知故问耶?数旬前太白星于瑶池仙宴上醉酒,凭栏俯视,见人间繁华盛景。心念一动,竟使一缕分魂溜下界去,投身到了帝王之家。待发现时,那分魂竟已经登位足有十年。 贫道特意下界,欲将其带回,不曾想竟在那不成器的痴儿身旁见到星君。星君魂游三界,恰好回到此时,可谓时也命也。如今人间杀破狼三星已齐聚,正该是火劫再临之时,星君不去应劫,何故却在此处徘徊?” 英魂只道:“何处应劫?我不过是个遭冤杀的死鬼,如今正要到地府报到去呢。” “不妥不妥,”白眉道长却摇摇头,“破军星此去,只恐地府不收啊。” “我一未伤天,二未害理,地府缘何不收我?” 道长拂尘朝地下一甩,和蔼道:“星君且看吧!” 却闻那大泽之中,喊杀声震天,兵刃相击之声不断。薄雾散去,露出其下正在拼杀的两军人马来。一方皆穿锁子甲,其下一身赭衣,正是朝廷府兵的样式。另一方褐衣藤甲,手持朴刀土弩。瞧着不像绿林,倒像野路子起来的叛军。 这群叛军虽然不比府兵披坚执锐,利用熟知地形之便,倒也在围剿之下坚持了许久。 但乡野出身的民兵怎是训练有素的府兵的对手?时间拖得一久,便显露出了疲态,只能被杀得丢盔弃甲,仓皇撤退。 朝廷这边带队的将领也不贪功,并不深追。只是收拢起自家的队伍,开始专心割首计功起来。 尸横遍野,风中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战场边沿,满地的尸体之中,有一具吸引了英魂的目光。 那是个不算年长的青年,一身绛色圆领袍外罩着软甲,此刻已经叫血污和淤泥染脏了。这死去的青年人胸口上横着道马槊戳出来的口子,一双剑眉紧蹙,两只怒目圆睁,手里还死死握着一柄环首刀。 此人看上去倒不像是草莽出身,不知为何竟混进了叛军的队伍,又成了府兵刀下的亡魂。 英魂感念其至死也不肯放开兵刃的勇烈,正欲定睛再看。忽然一股大力自背后推来,令他踉踉跄跄、恍恍惚惚,竟一头栽倒下去。 只听那推他的道人在半空中笑道:“星君啊星君,暴虞不灭,尔功德不满。要问何处应劫,不正在此处么?” 裴敛眼前倏地一明,魂魄还未安稳,就惊见一柄利刃正直朝自己脖颈刺来。原是他借尸还魂之人的这颗脑袋叫人一眼瞧上,正欲割去记功领赏。 有分较:方在那吃人的皇宫高墙里断送性命,又落进凶险的刀兵战场上遭人觊觎。恰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究竟裴敛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小裴:老登![愤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回(下) 第3章 第二回(上) 第二回 逢故人裴敛甘受缚,奉御令萧孙驻淮阳 上一回说到,裴敛的魂魄一路游荡到云梦泽之上,巧遇曾化身当年道人的老神仙。言谈间被其一把推下云端,跌入战场上一具尸身之中,方一睁眼便见一府兵持刀欲取自己首级。 那解首刀刀身狭长,刃尖微卷,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就破旧不堪。此刀一见便战功累累,其上黑一块褐一块,皆是尚未擦净的血污。 持刀这人脸上几粒麻子,割下死尸脑袋的动作干脆利落,显然已是个老手了。面对这衣着不似黎庶的死者,也依旧要如法炮制。 眼见刀尖已离脖子不过一寸,正将刺破皮肉。那尸身的胸膛却忽而重新有了起伏,已然黯淡下去的双目也瞬时填满神采。 只听“铮!”地一声,好似凭空扬雪练,刹那星火迸刀尖——竟是那本该凉透了的年轻人骤然抬手,环首刀倏地一翻,正正好好挡住了将要刺下的解首刀。 麻子一惊,与那双眼睛互相看了个正着,叫里头那黑幽幽的一片吓得手上松了劲。于是便又叫对方抓住破绽,大刀一挑,将那解首刀挑飞出去数丈有余。 却见这死而复生的青年提刀一骨碌翻身而起,却因伤势沉重,只能半跪在地,单手拄刀勉力支撑。只是他此时虽形容狼狈,但那满身血渍泥污却更衬得他阴森恐怖,如同自地府爬回来的的修罗恶鬼一般。 正是: 杀人场中气冥冥,枉死城外雾森森。 英雄不死凭天幸,魂去九幽竟能回。 须知此时此刻,这复活的人内里已然换了芯子,不再是那枉死在战场之上的原主。 其人是谁? 可不正是先前游荡到此方地界的那一缕英魂、遭了暴君冤杀的大将军,原名裴敛的那个是也。 先前自天上摔下来的那一跤,栽得他是神智昏昏,一时竟将那死后世界之中的见闻都忘了个干净。 如今刚一睁眼,还未回神,便要为保命强行出刀。顿时只觉这身体胸前的伤口剧痛无比,混着灵魂上还没来得及完全抚平的刀斧之创,令他更是浑浑噩噩、难以立时分辨如今境况。 麻子先头遭眼前人猛然诈尸一吓,才大惊之下松了手。后头反应过来,便猜想到这是还没死透,缓过气来了。 他暗啐了一口,心道:爷爷常年打仗杀人,早就见多识广。如今却叫这半死不活的毛头小子挑飞了手中刀刃,真是丢脸。便是他没死透又怎么样?如今趁他虚弱,照样将头割了,也还算做是我的军功。 于是擎刀举盾,饿虎一般朝前猛扑,直奔取面前这人性命而来! 裴敛虽然伤重,可毕竟身经百战,打仗的本能已刻在了骨子里。见这人不由分说地向自己扑来,立刻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一记盾击。而后回过身去,趁其不备,一刀自其腋下反撩。 这一式恰似银蛇出洞,倏忽间寒光一闪,便见血洒如雨。那麻子一声痛叫,手里半人高的盾牌轰然坠地,激起一片尘土。 裴敛不欲恋战,方才使那一招令他血气翻涌,本就作痛的创口更是雪上加霜。他瞄准了一处地势低洼的芦花丛,捂着胸腹就要往那处撤走。 岂料方才那阵动静早就引起他人注意,数个手持刀盾的府兵已从四面悄然合围,此时竟是如铁桶一般将他困在当中。 裴敛紧攥长刀,屏息凝神。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暗暗戒备。 眼见包围圈愈来愈小,他哪里还不知道,这群兵卒的意图便是要将他困在小圈中直接围杀。 越是生死关头,裴敛反而愈发镇定。他目光虚虚一扫,便锁定了这群人中眼神最为散漫的一个,反手将刀直刺其面门。这一刀果然令其慌忙躲闪,这水泼不进的战阵便裂开了一条缝隙。 说时迟,那时快。裴敛趁包围圈松动,招架住侧旁朝他劈来的朴刀,身子一矮就要从那缺口处钻出。谁料这身体本就重创濒死,继续做这样大的动作实在是为难。裴敛眼前一黑,一口污血自喉头呕出。 战场上哪里讲什么道义,都是趁他病要他命。众兵士见他势颓,一拥而上,眼见数道雪亮的刀尖就要捅进他的后心。 恰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喝止声传来:“收手!” 这声音乍一听竟有些耳熟,裴敛强忍昏沉,抬头望去。 原来是那带队的年轻将领,之前本在树林边上等待手下记功完毕,不欲理会这边的小插曲。如今看数人拿这将将死而复生的一人不下,终于沉不住气,打马过来。 但见那小将军: 腰悬龙泉宝剑,身覆鱼鳞玄甲,兜鍪顶上一簇红缨飘扬。绛色抹额勒于眉上,虎头腹吞束在腰间。手提一杆方天画戟,锋芒毕露;跨下一匹踏云乌骓,神俊非常。端的是器宇轩昂,英武不凡。 其神情如何? 诗曰: 剑眉沉沉凝煞意,星目电电迸寒光。 玉面原来好颜色,偏效阎罗覆冷霜。 这位小将军风姿如何出众暂且不提,裴敛望他,只觉那眉眼长相之间处处都透着熟悉之感——你道这是谁?却是裴敛前生做大将军时,一手提拔培养,待之亲厚、情同师徒父子的副将。 副将奴籍出身,是被养母从河边捡来的弃婴。起先没有正经名字,只有个艺名叫做“鸢郎”。 将他赎出来那年,裴敛刚打完自穿越以来的头一场仗,大败北扶余。那时他得皇帝倚重,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班师回朝那日,他打马路过玉都新平坊,恰巧望见一间青砖砌墙的院子里头闹哄哄的。凑近一瞧,竟是个打赤膊的半大少年顶着数个人的拦阻要往外逃。 打眼望去,只见那少年年纪虽小,却生得豹头猿臂、虎体狼腰,脊背上一只鸢鸟振振欲飞。又一望他,好一身蛮力,七八个汉子按他不住,铁塔般壮实的管事也叫他顶翻在地。 边上一个灰扑扑、佝偻腰的男人边跺脚边骂人:“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你老子我费心给你找来这样好的前程,哪有你说不干就不干的份?!” 少年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也高声骂回去:“你算我哪门子的老子?你缺了钱,就背着姘头卖她儿子出去打博戏、给人当狗当奴才,也不怕下雨天打雷先劈你!” 要知道这青砖砌的院子可不是什么普通院子,这地方叫阑院,又叫“神仙小洞天”。 再细点说,阑院是什么地方? 下九流,妓子戏子扎堆。富贵窝,达官贵人爱逛。 有那大的院子,朱甍碧瓦,日停香车,夜歇宝马。也有那小的院子,玲珑质朴,南拥贩夫,北揽走卒。什么香的美的、脏的臭的,这地界来者不拒,一应开怀以待。 这阑院里有门节目,叫博戏。取两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叫他们在台上捉对厮杀,以供观众取乐。文博戏还好,只是表演性质,不会闹出人命。可武博戏却不一样,双方上台前都要签生死状,打伤打死人都是常事。 故而平民百姓是不许参演武博戏的,能上台的只有身是奴籍的人,这样的人就叫做博戏奴。 这少年便是鸢郎。他养父在京中一户姓孙的贵胄家里做马奴,自打娶了他养母起就看这小子不顺眼,好容易才找着机会哄着将他卖去做了博戏奴。 谁料几日后叫鸢郎发现自己是被卖作了奴籍,这才有了眼前这即便被团团围住也要跑出去的情景。 管事的气急败坏,竟是连买人花出去的钱也不心疼了,大声喝令众人要将他活活打死。还是“长孙云”的裴敛见状,哪里舍得如此少年才俊就这么叫人白白打死?于是一拍跨下骏马,驱策上前。 正当时:众杂役一拥齐上前,举哨棒意欲毙逃奴。过路人见之心不忍,三贯钱把他从勾栏赎。 这少年赎回来后,裴敛问起他的姓名,方知他的养父母竟连个大名都疏于给他取。因捡到他时,襁褓里写着生辰八字的字条背面书有“天杀鬼”三字,便这么随意叫了下来。 又问他识不识得这是哪三个字,会不会写?少年接过笔去,歪歪扭扭画了几笔,一个“殺”字缺胳膊少腿,看着竟像个“示”。 裴敛便说,这小名不吉利,不如改了。从此就以“示”字作名,小名改做“示奴儿”。又问父母亲姓氏,要给他取来做姓。示奴儿恨毒了卖他做奴的养父,只说养母以前侍奉的人家姓萧,得过赐姓,自己也要随养母姓萧。于是后来裴敛托人给他改军籍时,便报了“萧示”这个大名上去。 要说起裴敛如何收萧示做自己的副将,这也是一段缘分。 这示奴儿年少时颇滑头,常趁他不在偷偷溜进练武场耍弄那些刀枪剑戟。收到家中管事回报后,裴敛便趁这小子又一次偷偷练枪时抓了他个正着。 便是这一抓,叫裴敛看出了他是个练武奇才。又试着教了几页兵法,也是一点就通。这如何不让人见猎心喜?于是连忙将其培养起来。从此便似严师,不准他懈怠躲懒,紧盯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如慈父,唯恐他缺衣少食,张罗着春作新衫秋作新袄。 如此六载下来,当年随手救下的少年长进飞快,很快就成了大将军手下最得用的副将。又因其天生神力、勇不可当之故,在裴敛前生东征北伐之时常做先锋,其在茹茹与扶余境内的名声竟也到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只可恨,那道爷皇帝刻薄寡恩、兔死狗烹。砍了他裴敛的前世长孙云,只怕也不会善待他原来的部下。如今看来,果然没错,竟是直接将他前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给扔到云梦大泽这片鬼地方剿匪来了! 此处连云十八寨赫赫有名,大寨主方行烈更是曾在长孙云手下效力的部将,其见识手腕岂是今年才刚及弱冠的萧示能比? 裴敛眉头紧锁,兀自担忧起来。 却不想他前世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将军骑在马上,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审视:“我看此人有几分本事,先饶他一命——你、你,”他点了两个人,“将他绑过来,本将要好好审问一番。” 这厢将军发了话要审他,寻常士卒也不好妄动他的性命。于是被点名的那两个齐声应是,径直上前。不待裴敛反应,便将他按倒在地,依言捆了。 裴敛身上本就带伤,又才经一番搏斗,正是疲惫之时。又兼方才认出了故人的面孔,哪怕不便相认,裴敛此时也懒于反抗。于是任由押他的两个府兵把他一路拖行,随着萧示来到战场边缘的一棵大树底下。 到了地方,萧示翻身下马,自有人牵着马去拴了。他则一撩裙甲,大马金刀地往树底下一块大石头上一坐,朝两个押着人的府兵抬了抬下巴。 府兵会意,用力往裴敛膝弯处一踹,强按着他跪倒在地上。 裴敛叫这两人按着脊背,抬不起头来,只听头顶上传来问话声:“既然能从死人堆里活着爬出来,那就算你福大命大,我不杀你。你只需答我一句话,我就放你走——我观你衣着与淮州反贼不像是一路人,是怎么混进他们中间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回(上) 第4章 第二回(下) - 那头裴敛方才重生,便成了旧日副将手底下的俘虏,正被其问话。二人如何相望不相识暂不提,另一头淮阳城中,郡守正亦步亦趋跟在一少年将军身后,满脸苦相。 “我的祖宗!”只听这郡守道,“你可知那连云十八寨的方寨主,是曾随长孙大将军东征北扶余的猛将,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圣人叫你驻守淮阳,你只老老实实在此地扎营,平常敷衍着点个卯便是了,何苦非得出那剿匪的风头!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日后如何与上将军交代?” 那少年将军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兀自向前走着,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不时打量着城中的环境。只是一对耳朵就如同聋了一般,愣是没把郡守的话听进去。 郡守只得快步赶上,贴近他大声又叫唤:“祖宗,祖宗!我的活祖宗喂!” 少年将军烦不胜烦,终于肯拿正眼瞧他:“行了行了!你老也知道他方行烈乃长孙大将军的旧部,如今大将军身死,他如何能按捺得住?父亲同我说过,你老同那方行烈旧时交好。现下如此劝我,莫不是想与那反贼里应外合?” 淮阳郡守大惊失色,只差没上前来捂住这活祖宗的嘴:“可不敢这么说啊,孙少将军!你要接手城防,我立时便叫郡尉同你交接,你带兵巡逻押回来那一家子,我也全当没看见。这桩桩件件,我可没跟你唱过半声反调!咱们在这匪寨边上做官,本就时时心惊胆战,你小人家张口就来,可也要想想我们的难处!” 你道这孙少将军是谁? 有诗赞曰: 生来锦衣玉食,家中世代簪缨。 秩禄岂靠恩荫,年少自有盛名。 其正是当今左金吾卫上将军孙护的独子,姓孙名破虏。长孙大将军死后,其父受圣人赏识提拔,连带他也得了青眼。虽未及加冠之龄,却已得圣人赐字定边。 如今天下不安,圣人忌惮已然在云梦泽落草的方行烈。但又不好大张旗鼓派人来剿匪,无端叫人以为天子之尊也心虚。于是朝会上点了他与长孙云旧日部下萧示的名,将两位年轻将领派遣到淮阳驻守。 名为驻守,实为监视。倘若连云十八寨有任何异动,二将都可立即出兵镇压,无需再向朝廷请示。 这一层层关系压下来,郡守哪敢与他明着唱反调?脑筋急转几圈,终于搬出了另外一人:“剿匪一事暂且不说,只是你小人家自作主张,上来就扣了方寨主的家眷,总归不妥。毕竟萧将军才是主将,总要请示过他才好做下决断。再者,那方行烈在军中时就是个惹不得的,如此一来,万一真个点齐兵马打过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孙破虏便十分不屑:“主将?不过区区奴子,能有今天,全指着大将军提携罢了。大将军还活着的时候,你看他猖狂得连圣人都敢顶撞几句,现下又如何?局势已变,这奴子靠着的那座山已经倒了!别说圣人,就算是我父亲发话,你看他萧鸢敢说半个不字吗?” 郡守一听,就知道要坏事。果然,破虏又道:“溪云寨真要打过来,那也好办。正好点齐兵马,预备应战。我等食君之禄,正该为君分忧。这回恰可一鼓作气,替圣人除去方行烈此等祸患!” 说罢,一扯马的缰绳,径自大步去了。 只留那郡守一个,站在原地跺脚。不一会儿,一名小吏打扮的人小跑过来,双手递了一卷绢帛上来。瞧着郡守把东西收进了袖子里,他才打听道:“那小将军怎么说?” “唉!还能怎么说?”郡守噫吁感叹,“以孙少将军心智之坚,怕是谁也说不动他。你是没见到,便是主将他也从未放在眼里过。你还是快快回家告诉老夫人,做好最坏的打算罢。” 于是那小吏作了个揖,立时便转身去了。 此时日已渐斜,郡守复又独一人站立街头。但见城头之外雾惨惨,西坠之日血艳艳,又闻坊市人声闹哄哄,不由得诸般心思乱糟糟。 “苦也,苦也!”他摇头苦笑自语,“朝廷苦也,百姓苦也,我亦苦也!” 却要说这来探听的小吏,正是那方大寨主的妻弟,姓裴名奉,小字叫做建陀奴。因家中有父亲留下的几分产业,是故不事生产,平常只在家中舞枪弄棒、同娘子事奉母亲。 他母亲冯老夫人,少时闺名唤做金花的,正是方行烈的岳母。如今在淮阳城中,这位老夫人因着大寨主共亡夫的几分面子,又兼善于经营名望,俨然已经是个地头蛇般的人物。 郡守卖这一家人面子,教裴奉在府衙挂了个虚职,应卯之类的琐事自有专人替代,只方便他在府衙中行走,探听消息。 裴奉探了郡守的口风,回到家中同母亲商议。冯老夫人道:“这孙少将军的父亲我认得,年少时是个一根筋的莽夫,也因此被圣人赶去边镇驻守,这两年才调回京中。儿子肖父,只怕这孙少将军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与你姊夫杠上。他初来乍到,想必还不知道你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安身。用不了几天,定然要前来捉拿。为今之计,须得先出城,再召集人马,早日与你姊夫会和为好。” 于是便吩咐他与娘子二人收拾细软,又悄悄知会家丁,都乔装打扮,分批出城。 此处城内如何风云变幻,一早便出城剿匪的主将萧示却浑然不知。 他此番不过是因为心中攒了郁气,才领着亲兵出城巡逻,在云梦泽撞上那一批匪兵纯是意外之喜。他手底下这一队兵将,皆是曾跟着他打过南北扶余、进过茹茹王庭,正儿八经见过大场面的精兵。寻常水匪连一合都难敌,不消片刻便化作又一桩军功。 打一批散兵游勇,自然不够尽兴。 也就那死而复生后,竟能拼着沉重伤势突破重围的贵胄公子能让人高看两分。是故即便这年轻的公子大约因伤重连累了脑子,答起话来多回“不知”。看在他十分不凡的身手份上,萧示也难得对其多了几分耐心。 听那公子自报姓裴名敛,又问起表字,见他一番为难后报上“遗秉”二字。萧示便权当没看到裴敛此前的为难,当即便直接唤起了他的表字:“遗秉兄弟,听我一言。你既然想不起自己是哪方人士,身上又伤重,要就这么放你离去怕白白害你性命。不如暂且跟我回到淮阳城中,待伤势好转再议前程不迟。” 有分教:休道施恩无果,死去同尘尽散。今虽见面不识,冥冥来续前缘。毕竟裴敛决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章 第三回(上) 第三回 裴遗秉江边观石碣,冯金花林中退官兵 上一回说到,萧、孙二将奉命驻守淮阳。这一头孙破虏先斩后奏,背着主将自作主张扣下了溪云寨大寨主方行烈的家眷。另一头云梦泽边的战场上,尚且不知城中情况的萧示骤起惜才之心,劝说裴敛与自己同归。 要说萧将军也是好意。寻常人士,身负这等重创,倘若任其自行离去,怕是连这刚捡回来的半条命也要再次丢了。 可裴敛哪敢当真应下?他身上自有那天大的蹊跷——借这具尸身还魂之后,凭着那海一般深的福泽,创口自愈的速度已然不似常人。要是真应了萧示之请,随他同回淮阳,怕不是连城门还没进,身体就先好了个七七八八。 这古时的人偏爱神仙传奇之事,本朝又有一个热衷寻仙问道的道爷皇帝带头,民间崇尚神鬼之说的风气只有更盛的份儿。 裴敛自忖他将将回魂,连自个儿身份都不知,无根浮萍一般。这等神异之处要是教人传了出去,他如何担得起?不如走也、走也!当即便回绝了昔日小副将的一番好意:“不劳将军。我虽浑浑噩噩,忘却许多前事,但尚还记得自己是要往江州去的,只是不知为何混进了这群叛匪之中。将军仁人君子,既说要放我离去,想来不会食言,还请容某在此拜别。” 萧示再三劝阻,见他心意坚决,也只好作罢。他招手叫来亲兵,叫其将自己那匹踏云乌骓身上搭着的小褡裢取下,又牵来一匹马,皆赠予裴敛。怕他赶不上宵禁,又点了两人护送。最后告知自己姓名,只说:“要再有难处,尽可来淮阳城中,报我萧周行的名字就是了。” 裴敛谢过,接了褡裢,牵上马,便要离去。没走几步,却又听得身后萧示蓦然又问:“遗秉兄弟家中没有长辈复姓长孙的么?”正要回答,却又听他苦笑一声,自己将自己那话答了,“是我莽撞了,你忘却许多,怎么会记得这个?也罢也罢,就当我无端发梦呓语罢。天色将晚,兄弟快些赶路才是。” 诸君,这裴敛前生曾魂穿长孙云时,毕竟亲自将萧示教养长大。虽说他这魂儿的年纪并未到能做其父亲的地步,然有句话叫长兄如父,其感情之深也差不了多少。如今见自己当年视作幼弟假子的亲人脸上些许神伤之色,便是铁石心肠也要动容。 只是这一动容,便使他说出一段往后都后悔不迭的话来:“将军容秉,某确实不记得家中人口几何。只是骤听这长孙二字竟颇感亲切,许是亲人之中确有其氏也说不准。虽不知将军因何神伤,然行军打仗多劳损,将军保重自身为是。” 要知他因何后悔,便要叙到许久以后,此时暂且不表。如今裴敛言毕,只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去了。 说来也奇,裴敛初醒来时,云梦泽畔阴云惨惨、鬼声阵阵。如今策马离去,那云雾竟似避让一般地缓缓散去了。 裴敛有感,抬起头来,正见那一轮红亮的日头往江州的方向沉去。他所受赠这一匹黄骠马,诨名“透骨龙”的。体格结实、四蹄平稳,于水雾中跑起来宛若冯虚御风。又兼他创口自愈,皮肉上的苦痛正渐渐消去,胸中郁气不觉竟泄了大半。 此时再看前路,亦不复阴冷之意,多了几分人间的活气。 正是: 运去兮英雄气短,海内知己各分赴。 时来也云开雾散,迢迢大路竟通天。 裴敛一时只觉心胸开阔,蓦然笑道:“往常单见日挂中天,没甚趣味,不想斜阳西去亦是一番美景啊。” 那两个护送的亲兵没听懂,正待再问,却听得一句:“两位,就送到这里吧!”便见他双腿又一夹马腹,催动快马。那透骨龙脚下生风,直载着新主人逐日而去,竟是片刻便追不上了。 却说这两个亲兵又追了半晌,愣是没再找到人的踪迹,只得自回去复命不提。这厢裴敛直奔江州方向而去,却并非信口胡言。 史书曾载,虞末群雄并起之时,江州之地,一支神秘的农民起义军曾昙花一现。其首领并未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却重挫了当时朝廷派遣到地方镇压起义的孙陈联军。 “时孙陈大败,遂退,驻云梦北。(无名氏)不息,竟逐三百余里,取破虏首,鸣金而回。”无名氏虽无名,其悍勇无匹及出色的统帅、指挥能力,却在青史上留下了深刻的一笔。 后人纷纷猜测其人是谁。 或言其为溪云寨主方行烈的妻弟裴奉,与其姊夫东西相应,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又言其为后来辅国公姬青斛身边的义子姬显,尚未成名之时混迹草莽之间,正因此战赢得了辅国公的青睐。 但更有野史学家,直言此人正是已出家云游去的皇帝早年执政期间的宠臣长孙云。正史上,长孙云死于第一次东征扶余之后,箭疮崩裂、伤重不治,死得不能再死。然而,在野史学家口中,这位早死的大将军不过是诈死,其真人早已偷偷潜入江州,做了王朝末世里摇旗呐喊的第一批人之一。 如今,做了六年的长孙云,裴敛对当初嗤之以鼻的野史杂谈也有了些不同的看法。 江州紧邻晋、淮二州,三州共据云梦大泽。又因江州地处南方,水道湖泊众多、漕运发达。此时王朝末年,富庶之地蠢蠹易生,官逼民反,江州与淮州便并为水匪最为猖獗的两大地区。 如今距他冤死想来不久,正该在同一年内,裴敛只道自己要掺和进这必来的乱世之中,将自己所受的一应冤屈都从那暴君身上讨回。他知长孙云旧部方行烈此时已为连云十八寨之主,其势力赫赫大名,史书之上亦有记载。 可如今他战场上复生,一无过所、二无故旧可以相托。方行烈虽人如其名,豪迈义气、性烈如火,却粗中有细。自己这样一个处处都是疑点的人去投,没得要平白无故遭他几分怀疑、受他几分试探。不如那江州尚不知身份的义军首领,手下队伍多是流民,想来不会计较他的身份。 裴敛心思电转,早已有了计较,自重生以来一直紧绷的心弦便踏实许多。 这江州城外有一条河,乃大江分出来的支流。早年间因河岸湿滑,又兼四周僻静无人,吞没无数条人命。故而以讹传讹,说起此水沾之必沉,得名重水。 裴敛离了那两个亲兵,信马由缰,透骨龙便带着他漫步到此处。 恰此时日头西沉,正正好没入重水的边缘。那水面上泛起粼粼一层红光,日落尽后竟也不消散,其中隐隐有影子闪现。裴敛不由好奇,拍拍马颈,往那红光所在之处去了。却见那红色波光之中,有一硕大的鼍龙,背上负着一块石碣,正缓缓往岸上游来。 裴敛定睛望去,只见那石碣上密密麻麻刻着一串又一串的人名。依稀辨别出那几行大的字分别是“紫薇斗部名册”、“帝阙”、“臣垣”、“辅垣”、“二十八宿”等名目。再一细看,却见自己报与萧示知道的大名亦是刻在其上。那石碣上又恍惚几个仿佛相熟的名字打眼前闪过,但若要看清却不能了。 那鼍龙只背着石碣在水面上现身了短短数息,又很快带着石碣上的天书沉进水底。 寒风过耳,呼呼作响。 却听极远之处传来渔樵歌声,一唱一和,其声渐隐。 歌曰: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气他知心人屡动刀兵,恨那俏冤家言不由衷。不曾闻金步摇银钗环月下叮铃响,只见过三尖刀双铁叉林间扫落花。侠骨柔肠,棋逢对手,不是那小儿女、痴缠人、神仙眷侣! 和曰: 焉有那鸡飞狗跳的夫妻、横眉冷对的知己!念我那情郎、惮我那冤家,本是同林眷鸟,不曾比翼纷飞。十数年龙争虎斗,一夜去交颈同归。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渔歌唱和之中似有几分真意,裴敛意欲捕捉,那灵光却一闪而逝,再也捉摸不透。 月上梢头,河畔只余一片冰冷的水汽。歌声归于冥冥,其真意也尽归一片朦胧。 这神异景象昙花一现,似乎专门为他而来,却又不肯留下更多痕迹。鼍龙如同幻觉,渔歌也宛若幻听。裴敛正怅然若失,却突然听得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抬头望去,竟是一队骑兵正在追逐一名身着软甲的富家子弟。 一行人渐渐向他的方向靠拢,那被追的富家子弟形容狼狈,并无代步坐骑。见前方裴敛跨下一匹好马,不由得眼前一亮,大声道:“请壮士救我一命,日后定有重礼酬谢!” *知我者…不知我者…: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三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