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美小白花,但天然黑》 第2章 三人成列 她话出口的瞬间,宴奚辞手中剑又往前进了几分。 她抿紧唇,眼盯着沈仪伶故作无辜的秀气面庞,忽而笑住,“仪伶,你喜欢说假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 对付这种软硬不吃的人,得攥住对方的七寸才是。 眨眼间,未曾染血的剑刃便被收了回去,陆仪伶眼角瞥过剑柄上头坠着白玉莲花的穗子,心里刚松一口气,下一刻,跟前人衣袖轻飘飘抬起,一张发黄的纸幽幽落在她膝前。 纸张年岁太久,早已看不清上头的字迹,唯一还算清晰的是底下的署名。 陆仪伶稍松懈下来的心立刻紧住。 “小姐……” 她声音发着涩,似乎在黄土下埋了许久,不见光亮,不见水气,张口呼喊时厚土一粒粒灌入喉咙,最后嘶哑着沉默住。 她开口,满脸愧疚真诚:“手巾是我进了书房看到的,瞧着稀奇拿来玩的,实在不知道是小姐的珍贵之物,不然,我怎么敢拿呢。” 宴奚辞仍笑眼盯着她,只是眼底一片森寒,她不许别人进书房,府中人都知道的。 但陆仪伶不是个守规矩的。她当然敢拿,不仅拿了,还随意丢到她跟前,态度明摆着呢。 可最后,宴奚辞还是闭了下眼,指尖勾住手巾的绣字处,朝着陆仪伶摆手示意她出去。 “没有下次。” 陆仪伶得了令,眉开眼笑着起身装模作样地掸去膝头间的尘泥,“晓得了,下回再也不去了,这次可要疼死我了。” 她就是这样,没心没肺,转眼间就能含着汪眼泪喜笑颜开。 宴奚辞不能拿对其她人的方法对待她,说到底,陆仪伶并不是宴家的人。 这边,沈姝放下包裹在客房内走了一圈,客房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住她一个是绰绰有余的。 她为自己终于安顿下来而满心欢喜,手指摸着深色花几上摆着的硬实瓷白花瓶时心里却想着要见一见那位宴小姐才是,不然就这样把行李和人都搬进别人家里,却不去拜会主人家,于情于理,总是说不过去的。 沈姝过去并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她从前依赖两位母亲和奶妈妈,但三位慈爱长辈相继离世后,她只好靠自己。 主意定的极快,沈姝想着那位宴小姐虽然病弱不便见客,她可以站到院子里远远地和她说些话,叫她知道有那么一门远亲上了门,日后也好相处。 说干就干,沈姝将包袱里的值钱物件藏进目之所及客房内最为隐秘的矮柜背后,便迈开腿径直往陆仪伶方才离开的方向走去。 她是不识路的,方才陆仪伶带着她走了一圈也不记路,是个路痴,但好在长了张嘴,不仅会吃饭,还会找人问路。 才走出去不远,眼前便出现两条岔路,沈姝犹豫几息,抬脚往右走时,便看见路的尽头相携着走过来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高大的壮些,巍峨如山峦;矮小的则瘦削许多,薄薄一道纸片似的。 这两位沈姝自然是不认识的,但这并不妨碍什么。 她快步迎上去,面上带了些笑,要去问路。 “二位且慢。” 她叫住人,先说明缘由和身份,再问:“可否为我指条路?” 她话停住,眼皮忍不住跳了跳,是右边。 方才满心都是有了落脚地的欢喜,这会儿被不知哪来的风一吹,才觉出点不对劲来。 分明是秋天,这里未免太安静了些,连些鸟雀声都没有。 而且,她眼皮抬起又落下,眼底映着对面二人毫不掩饰的火热目光。 那二人眼紧紧盯着她,笑得古怪又热切。 沈姝久久等不来回答,又重复了一遍,说着,长长的裙裾下脚也往后退了退。 偏这时那两人忽然咬着耳朵窃窃私语起来,完全不把她当回事,眼光却一直往沈姝那儿瞥。 沈姝默默握紧手心,又往后退了一步。 “……陆……说得……好吃……” “……是……白……香……留……小姐……” 风将一些私语带到她耳边,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沈姝只得抓住最后那两个字——“小姐。” 她觉得对面那两个人不大正常,那这样想太过无礼,毕竟是才见第一面的陌生人,多留些防备心总没错。 可要是她们看她的目光没那么灼热的话,沈姝也许真的会说服自己是防备心。 “二位,我有文牒可证明我是潍城沈家的女儿。”她斟酌着开口,以为是两个人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二位可随我……” 话还未说完,沈姝只看到两道身影如旋风般朝她袭来,她被吓了一跳,脚下不稳,堪堪后仰着要栽倒时,两条手臂一左一右同时架住了她。 身形被稳住,却因为一些细微的原因,那两条手臂的主人一高壮一矮瘦,施加的力道自然也是一强一弱。 沈姝猝不及防下被高壮女人扯进怀里,整个人扑到对方胸脯上,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觉得鼻尖嗅到了点微香的酸气,并不刺鼻,也不熏人,是再正常不过的暖香气味。 她本能深嗅下去,却忘了另一条手臂被那个矮瘦的抓住,腕间疼痛传来时,脸也被人使劲扳住抬起,高壮女人那张脸凑得近极了,她翕张着鼻翼,在认真嗅着沈姝的味道。 那么一瞬间,沈姝已经听到了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声,她望进女人不断放大的瞳孔深处,只看得到黑茫茫的一片。 不,不止。沈姝眼角余光还瞥到被另一个人攥住的手臂上,那瘦子正埋头咬在她腕间,看得出她很用力,脸颊都鼓起来,但沈姝感觉不是很疼,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啊? 沈姝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现在完全搞不清状况,这是什么?两人成行三人成列吗?怎么会那么乱,先管哪个? 她们在干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她呀。 这是她们的赶人仪式还是欢迎仪式?那么怪的吗? 向来规规矩矩克己守礼的沈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慌得不行。短短的几息好似把整个人生都回忆了一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好闭上眼,眼睫颤个不停时,忽而听到耳边一声尖利又痛苦的惊叫。 “啊——” 而后身上的束缚消失,沈姝慌忙睁开眼,只看见原本卡在她手腕的人已经滚到了地上,她捂住脸,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而高壮的女人也已经过去扶住同伴的身体让她不至于滚的身上头上到处都是草叶灰土。 沈姝伸出去想要帮忙的手顿在半空中,她完全在状况之外,看到她们两个人这副样子时,莫名的愧疚涌上心头。 好似,是她做了什么事才让地上那个人如此痛苦的。 可沈姝分明什么都没做,她无辜得很,明明一开始只是想问个路而已。 “……二位,需要我,帮忙么?她看起来……不是很好。” 沈姝犹疑着接近,指尖将将要触到人衣角时,地上那个呼疼声更大了些,甚至手脚并用着爬远了些。 沈姝再度愣住。 “孟娘!我的脸!不!我的牙!我的牙好疼!” 被叫做孟娘的高壮女人有些无奈地看了沈姝一眼,先前的热切消失地无影无踪,她扶起地上疼到打滚的人,眨眼间,两个人就蹿出了好远好远,直至身影消失在远处。 徒留沈姝一人在原地凌乱。 好一片寂静蔓延开来。 一阵风卷着枯黄的叶打着旋儿从沈姝耳侧掠过时,她眨了下眼皮,原地呆了许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忍不住抬起手腕,宽大衣料滑至臂弯处,沈姝不由得瞪大了眼,她手腕处有个深深的牙印,就在淡青色血管之上,这样的深度,明明该喊疼的是她才对,可她当时只是有轻微的疼感,而咬她的那个却好像被硌掉了几颗牙一样。 怪事,真是怪事。 奇怪的点一个接着一个,沈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细想哪个。 她摇了摇脑袋,觉得是出来的时机和顺序都不太对,也许该先去祭拜她不曾谋面的姨母,再去拜访那位病弱的宴小姐。 然而要循着先前的路往回走时,沈姝无奈在原地顿足,眼下有三条岔路,她挨个看过去,总觉得每一条都是正道,都能回客房。 她在潍城时方向感并没有那么差,至少知道东南西北,但进了宴家的门,那些陌生的亭台楼宇映入眼底,便连南向都辨不清了。 她好一顿踌躇,迈出的脚抬起又收回,最后还是决定走中间那条。宴家那么大,倘若迷了方向还能找到个人问路,总好过原地不动待到半夜。 将将走出去时,沈姝的眼皮再次跳了起来,这次还是右边。她是不相信“右眼跳灾”的,但心跳还是快了点。 果不其然,不过几息便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有些嘶哑的笑音在身后响起:“表小姐?您要去哪儿?那儿可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沈姝转身,瞧见陆仪伶捂着肩头笑吟吟朝她走过来。 见到熟悉的面容,沈姝落到谷底的心立刻回转上来,注意到陆仪伶的嗓音哑住,她关心道:“陆姑娘,你……你的嗓子怎么了?” “风吹的,不要紧,一晚上就好了。”陆仪伶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她紧盯着沈姝,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些伤痕来,但没有。 真怪,她在沈姝这儿闻到了孟娘和阿岁的味道,但沈姝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毫发无伤。 啧,饿死鬼不吃人了? 陆仪伶幽幽收回目光,上前挽住沈姝的手臂,装作亲热道:“我已经和小姐说过您来了,小姐高兴极了,但身体实在不方便,她病得厉害,怕把病气过给您,这段时间也没办法来见您,小姐让我来跟表小姐您说声抱歉。” 沈姝完全不知道陆仪伶的想法,她有些雏鸟情节,觉得陆姑娘真是个值得依靠的大好人,完全不像刚才碰着的那两个怪人。 “不打紧的,我站在院子里和宴小姐说几句话就行。”沈姝还是坚持要去见宴奚辞。 陆仪伶无法,只好道:“表小姐,天晚了,我家小姐喝完药已经睡下了,您去了怕是见不着。我送您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姝也明白是宴小姐不想见她,脸上徒然热起来,半是为自己求追不舍耻的。 她只好跟着陆仪伶往客房走去,途中,陆仪伶问她:“表小姐路上可有看到两个人,一高一矮,应该好认。” 沈姝想起那道在地上打滚的身影,但更确切些,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她时的情形。 “见过的,但……” 沈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问起姓名。 陆仪伶眼尾挑起,她已在沈姝的犹疑间窥见了几分真相,她再度眯起眼,“是孟娘和阿岁呢。” “高的叫孟娘,矮的叫阿岁,府里头的人都那么叫她们。” “不过——”她话锋一转,喉间溢出些嘲讽笑意来:“是两个可怜的傻子,整天喊着肚子饿只知道吃喝。表小姐放心,她们没有恶意的。” 第3章 以心换心 分明是些清清白白的实话,从那张如满月般美好的面皮上吐出时,清晰又温柔。 可不知为何,沈姝忽然打了个冷颤。 她总觉得陆仪伶那话有深意,但没法细想下去。 她知道高门大户朱红院墙内必定藏着些不可被外人知晓的肮脏秘密,因此也只是扯紧袖口,默默加快了跟住的脚步。 陆仪伶见她反应平淡,也只是眸色暗了些,又亲亲热热地搂住沈姝的腰一口一个表小姐的将人送到客房。 她临走时,沈姝却叫住她。 天黑得快,夜色低垂,天边一轮晚月悬在枯枝上头泛着微微的白光。 小院内,树影于幽幽月光下张牙舞爪着爬满青石板。 陆仪伶回身,她已然走到暗处,先绽开的笑眼径直落在房内那盏灯火的昏黄暖光里。 而沈姝半步踏出门槛,她的裙裾被风吹起,又被悬于腰间的一块古朴玉佩压住了声息。 陆仪伶问:“表小姐,还有事要吩咐?” 沈姝于门内站直,她是读书人,最是重礼节,心里想的是陆仪伶陆姑娘实在是个大善人,今日帮她许多,她该回报她才是。 况且她现下离家来投奔宴家,本就是寄人篱下,更应该和宴府众人处好关系才是。 但她身无长物,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也不过是头上那根坠着珍珠的银簪。 母亲沈昙云曾教导过她,“人心是世间最软和的物件,阿姝,想要以心换心,你要比那颗心更软和才行。” 只是顿了下,沈姝抬手。 下一刻,如瀑的青丝散开在风里,暖色烛火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 沈姝抬手,迎着那双半眯起的笑眼正色道:“陆姑娘,今日之事沈姝记在心里,唯有此物可抵我感激之情,还请陆姑娘收下。” 又来了,文绉绉的书呆子又开始咬文嚼字了。 陆仪伶笑意更深,她明明心里想的是坏事,手上做的也是坏事,偏偏在沈姝那里,她是个顶好的善人。 怎么会那么好骗啊,几句好话就被绕的团团转了。 “表小姐快收回去吧,不然可真叫我难办了。那些都是我分内之事,不好拿来邀功请赏的。” 她明明白白的说了,是拒绝,沈姝却不听,只是将摊开的手又抬起几分,大有陆仪伶不收就不挪开的架势。 “不是赏赐。簪子是我的心意,是我想要给你。陆姑娘,你是我在宴家遇到的第一个真心人,我想对你好。” 是个死心眼的傻孩子,书读进脑子里,心却学不会辨忠奸分好坏。 陆仪伶眸光深了些,笑意也浅了些。 她瞧见沈姝的发丝在葳蕤烛光下泛起银色微光,她眼底也亮着光,一闪一闪的,要照进人心底去。 她垂眸,固执张开的柔软掌心上,珍珠银簪静默着横住,簪尖正对着沈姝心口方向。 真的是…… 这孩子披散着头发,连最为持重的礼节都不顾了。 就……那么相信她吗? 陆仪伶无声叹息着,还是接过簪子握在了手中。 “那我就谢谢表小姐了。” “总是陆姑娘长陆姑娘短的听起来怪生疏的,您以后叫我,” 她顿了下,重新开口:“叫我仪伶吧,府中人都这么喊我。” 沈姝嗯嗯点头,觉得自己的心被对方接住了,眼底染了温软笑意,道:“好,仪伶。你也别叫我表小姐了,我家只剩下我一个,算不得什么小姐的,你叫我阿姝吧。” 沈姝说着,瞧见陆仪伶眼中划过的愕然,怕对方不肯接受,又慌乱补了一句:“这是——礼尚往来!” 说完,她又紧盯着对方,很是害怕被拒绝。 陆仪伶却只是沉默几息,眼底又漫上熟悉笑意,“既如此,我便在私下里唤你阿姝,有人时依旧称你为表小姐,这样可好?” 她已然退了一步,心里想着这孩子真可怜啊,又傻又固执,连运气都不怎么好。 沈姝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她眉眼弯弯,只以为陆仪伶被府中尊卑束缚。 她们明面上还分着上下,私下里却成了真心朋友,而且,陆仪伶是沈姝在宴家的第一个朋友。 好开心。 沈姝年纪轻,藏不住事,眉梢眼角的悦动将她的心思完全暴露开来。 陆仪伶却感觉到掌心里沾着沈姝体温的簪身一点点冷下来,真奇怪,她不该对温度有感觉才是。 “阿姝,”她轻唤沈姝,笑着同她作别,如朋友般约定明日再见。 风晃动树影时,夜色已然黯淡,阖上的门扉内,沈姝坐在烛火下正捧着脸傻笑。 桌案上,摊开的灰色包袱正中间一支翠色的玉镯映出些许暖色。 玉镯是两位长辈留给沈姝的唯一遗物,那支簪子是除镯子外沈姝最值钱的东西了。 在潍城时,为了维持家用她当掉了许多东西,那支簪子是她最后能维持体面的工具。 就那么给了出去,她一点也不心疼。 因为陆仪伶待她很好,她想以心换心,想和她做朋友,哪怕——她们才认识一天。 而且,总要有个新开始。她在这儿不再是会被议论的落魄小姐,没有人认识她知道她的过往,也不会有人如屠户王恬那样折辱她。 夜露深重,一点呢喃随着摇晃灯影散开,“娘亲,我在宴家很好……” 沈姝满心欢喜地睡下,她本以为夜里会睡不着的,毕竟是初次躺在陌生的床铺上。 但很意外,她躺下时便觉得眼皮昏沉,放下的帷幔为她隔出一个小小空间,只有她一个人,轻缓呼吸是她,眼睫颤动是她,连床榻上的细微动静也是她寝衣和被衾摩擦时发出的。 不再是躺在浮水上不知道前路如何坎坷,她如今身在宴家,脊背底下是结实的床榻,安稳极了。 过往一天的种种都在眼前划过,沈姝心满意足闭上沉乏眼皮,渐沉进梦中。 然而—— “滴答、滴答、滴答……” 什么动静?似乎是滴水声。 下雨了吗? 昏沉意识骤然清醒,沈姝睁开眼,眼前是浓墨般粘稠的黑,厚重帷帐外是连绵不绝的沉闷滴水声。 是下雨了吧。 沈姝又合上眼睛,想着天气真是无常,夜里月亮那样明亮,她还以为会是个好天气。 她不以为意,重新酝酿睡意时,眼睛闭起忽然又睁开。 沈姝蓦然攥紧被角,连带着呼吸也刻意放轻。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声——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了! 昨天更的第二章,早上起来看数据的时候发现掉了两个收藏,但是下午看的时候收藏又回来了!超级开心(*^▽^*) (晋江是评论不能发颜文字还是作话不能发来着,我都忘记了。但是如果有乱码的话,就是我在发超级开心的颜文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以心换心 第4章 慌不择路 烛火熄灭,今夜无光无月亦无风。 满目是惨惨黑沉,抬眼,帷帐仿佛要沉沉下坠,宛如青黑蟒蛇的蛇蜕般冰冷着将她罩在笼中。 沈姝本能抬手,她是不相信鬼神之事的,认为一切怪异的声响动静都是人为,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恰如那越来越近的滴水声,也是人为。 是人穿了打湿的衣服走进她的房里,故意让她听到衣服往下滴水的声音。 但,并没有脚步声。 满室寂静内,只有断续的滴水声,没有所谓的脚步声,也没有除她之外的呼吸声。 “谁?!” 沈姝蓦然坐起,衾被堆在腰间又被她甩到床尾,抬手时,额角已经生了细密的冷汗。 即便是人也依旧可怕。 她呼吸声越发急促,单薄寝衣下胸脯也跟着不安起伏。 然而——没有回应。 只有越来越近的滴水声。 “你是谁?别装神弄鬼!我不怕这些!” 沈姝又喊了一句,到底年轻,独自在这样黑的夜里还是生出许多恐惧,连故作镇定的声音都发着颤,外强中干,却强撑了为自己壮胆。 但似乎有用,滴水声蓦然停住,背后之人好像是被她唬住了。 沈姝将将要跳出嗓子眼的心随着声息消失慢慢落回来,是人为,那人被她吓住,也许会自觉退出去。 “你现在出去,我会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会再追究下去。否则,我一定会告到宴小姐那里让她严惩你!” 沈姝的手已经握住帷帐,指节攥住厚重的布料,似乎下一刻,她就会拉开帷帐看清作弄她的人是什么样子。 但事实上,沈姝的手在微微发颤,她不敢拉开帷帐。 她在狐假虎威,借着宴奚辞的名义让闯入者知难而退。 她是初次来宴家,并没见过这位宴小姐,不知道她的秉性喜好如何,唯一清楚的是她久病缠身。 夜色依旧浓稠,依旧死寂。 沈姝屏住呼吸,攥住帷帐的手快要扣入掌心,无声地和那位闯入者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柱香,也许只是眨眼间,总之后背快要被冷汗沁湿时,帷帐外忽然有了动静。 沈姝深吐出一口气……是她赢了。 似庙中古旧木鱼敲打不断,滴水声骤然响起,却是在极速远去,远去,直至消失。 虚惊一场。 沈姝抬起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她被突然吵醒神经绷紧了许久,睡意已然全无,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才彻底缓过神来。 外头突然有了风声,混着熟悉的鸣虫杂音,叫她那颗心慢慢静下来。 虽然只在宴家待了一天,但这种睡前听过的声音确实比那摸不清头脑的滴水声来得轻快悦耳,叫人心安。 沈姝捂着心口喘了口气,外头月光皎白,映亮了房内小块空间。 她人还缩在帷帐里,这顶帷帐相较其它要厚实许多,但现在已经没了那种完全封闭的黑暗,至少,能看清外头的月光。 沈姝不想再酝酿睡意,她撩开帷帐,想要下去点燃桌子上的蜡烛。 “呵——” 然而,手指撩开帷帐露出一条缝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极短促的笑声。 再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滴水声,誓要滴穿石头般刺破沈姝的耳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她这次攥紧了帷帐几乎要把布料一同扯开,只听到“刷儿”的一声,帷帐从里侧猛地拉开。 沈姝顿时瞪大了眼,已经安定下来的心又惴惴起来,惊跳着鼓起胸膛。 什么都没有。 月光从虚掩住的窗棂照下来,地上清白一片,连同那些本该刻着阴影的桌底案下都看得分明。 滴水声急骤不断绝,而沈姝惊惧的眼底映着房内的一切,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人……甚至,连一双该存在的鞋靴都没有! “呵——” 又是一声笑擦着后颈响起,沈姝慌乱中捂住发凉的脖颈,又发觉房内忽然起了风,吹得帷帐猎猎作响。 人生前十九年塑造的世界观正在悬崖尖上摇摇欲坠,沈姝无措之际,忽然眼前晃过一抹白,几乎是贴面而过。 沈姝死死咬住上唇才不至于惊叫出声。 是张惨白的面皮,藏在长长的黑发下,一闪即逝,只勉强看清轮廓心就要尖叫着出逃。 沈姝听过的,那些狐仙精怪抓人吃心,神鬼夜话寻替死鬼的,只是她从前只当是读书之外的消遣,听个稀奇,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种故事里的主角。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沈姝被吓掉了魂,四肢僵硬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偏偏这时候帷帐脱离束缚蛛网般将她兜头罩住,从头到脚。 风声大作,暴雨骤降。 滴水声越来越大。 帷帐顶的挂饰重重砸在沈姝头上,砸出了一个包的同时也砸醒了她。 意识随着疼痛一起回事,但恐惧也在无限放大。 此时,她只有一个想法——跑,跑到有人有烛火的安全地方! 沈姝手脚并用地爬出帷帐,逃命似的往外奔去。 拓在地上的月光在脚步踉跄着跃过门槛时瞬间黯淡下来,阴影迅速围拢,直至吞没整间房。 沈姝完全没有方向,暴雨敲打在她身上,眼皮坠着沉沉雨水快要让她睁不开眼。 她试图呼喊,朝着一个方向奔逃着,但暴雨隔绝了声音,没有人回应她。 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滴水声早已和暴雨混在一起,沈姝只觉得四周都有可能有鬼,她不敢停留,哪怕脚底被凸起的石子划出长长的伤口。 寝衣被暴雨打湿,头发粘在苍白脸上,手腕脚踝都有不同的划伤渗出血痕,绝望又狼狈,哪里还有早前努力维持的体面。 忽而,低笑声自身后响起,沈姝踉跄着往前扑时,听到了随着笑声一起出现的脚步声。 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是有意控制,故意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鬼要来了! 沈姝的精神已经绷成了一根细细的弦,早已忘了冷静思考是什么,她拼命从积蓄着雨水和碎石的地上爬起来继续跑。 可那脚步声如影随形,不远不近的坠在她身后,宛如地府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咧着嘴角在逗弄一只无路可逃的老鼠。 老鼠的尾巴尖已经被踩住,再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最后的结果,无外乎那些志怪里的结局——死! 但沈姝不情愿死掉。 她还年轻,才走出家门,她还没见过大江大河,她还要重振沈家…… 她不能死!要是那么死掉得话,她也会因为不甘心化作厉鬼去祸害别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眷顾沈姝,在她咬着唇肉死命奔跑时,被雨水模糊的双眼突然捕捉到一缕光。 是光! 不远处的建筑内亮着微微的光,暖色的,在入住的暴雨中格外暖情,像是无垠沙漠中的泛着涟漪的清凉泉眼般勾人。 仿佛是一个早已设下的陷进,四周黑暗,唯有那点亮光在沈姝的前路幽幽泛着光。 但她已经没有选择了,腿脚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来不及细思,唯一的想法就是抓住那缕光亮。 那是她唯一看到的救命稻草。 门被猛然推开,细白却染着血丝的五指又将门猛然阖上。 沈姝仰面靠在紧闭的门上,不停地喘息吐气,又因为脱力身体从门板上滑到地上。 但她仍不忘为被自己突然闯入打扰到的人道歉。 “对不住,是……” 沙哑的声音瞬间停住,沈姝蓦然睁大眼睛,正对着她方向的是无数神龛,先人牌位摆在里头,因着长明灯的火光在白墙上拓出大片错落阴影,仿佛在阴沉沉的盯着沈姝这个骤然推门而入的无礼小辈。 是宴家的祠堂,祠堂里没有人,只有案台前亮着的长明灯幽幽泛着光。 是她想来祭拜姨母的地方。 她慌不择路,竟然闯入了这里。 但这也不是没办法的事情,沈姝只好在心里默念着罪过,一边竖起耳朵注意门外的动静。 今夜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沈姝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安全,但身体在有光又干燥的地方确实感受到了安全感。 她打算在这里熬到白天,她撑起身体,才发现手脚上都流出不少血来,伤口细小且密集,是刚刚被路上的石子树枝划破的。 本来是不疼的,一旦看清那些往外渗血的伤口,疼痛立刻窜上神经,完全无法忽视。 沈姝皱紧了眉头,今夜已经足够坏了,她压着牙不去看那些血,却也不敢再往前了。 祠堂不能见血。她已经打扰了宴家的先祖,不能再往前让自己身上的血冲撞了先祖。而且,她身旁这一点地方已经足够了。 这里足够安全。 又是许多声罪过在心里划过,沈姝缓了一会儿,抬手拨开脸上粘着的湿发时忽然看到了落在手腕上处的大片阴影。 长明灯在对面,她这个方位,怎么可能会有…… 稍松懈下来的心立刻紧住,沈姝猛然转身时,只看见门外一道黑沉影子如山般压下来。 祂就在门外! 而沈姝在门内,心尖一点点颤动着,她甚至无路可逃了。 没有退路,一路奔逃中藏起的勇气慢慢积聚起来。 怀着死也要做个明白鬼的想法,沈姝颤着音大胆开口。 “你到底是谁?!” 暴雨依旧在继续,似乎不死不休,要将天地都淹成无垠海洋。 门外人影分明静立着,沈姝的目光却被她头上不断颤动着的坠子样式的发饰不可抑制的吸引住。 突然—— “阿姝。” 随着砸在地上的雨声一同发出声息的,是一道浅淡温柔的轻唤。 第5章 至纯至真 “外头雨下的好大,阿姝,给我开门,让我进去躲雨,好不好?” 是熟悉的腔调,白日里那声音还会她引了路,温柔小意地一声声喊她表小姐。 沈姝蓦然愣住,比脑子先反应过来的是手,门吱呀儿一声从里面打开,那道影子立刻涂抹上独属于人的色彩,陆仪伶身影颀长立在门外,唇角翘起些微弧度。 她周身也被暴雨淋湿,但完全没有沈姝这样狼狈。 白日里沈姝送给她的珍珠银簪已经插在了她发间,珍珠的莹润光泽正随着陆仪伶的动作晃出半圆弧度。 沈姝怔怔看着她。 不是因为她头上的那支簪子,而是,她恍然记起来,方才在房中惊吓她的白面鬼的轮廓,和此时陆仪伶的脸庞分外相像。 是巧合吗? 这样乱糟糟的夜里,沈姝无法去冷静判断。 “仪伶……” 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点声音,手指掐在掌心掐出了个月牙印,沈姝忽而低下头,眼光扫到陆仪伶裙角不停滴下的水珠。 外头分明是暴雨,可眼下,她却能听到那熟悉的滴答声,清晰至极,一下接一下,来自下方,她目光所至之处,陆仪伶的裙角。 “阿姝。” 见沈姝头低着发呆,陆仪伶又唤了她一声。 声音很是柔和,软到骨子里了。 沈姝咽了下口水,目光紧盯着她裙角不停下坠的水珠,只觉头皮发麻。 她一下就明白了。 是陆仪伶,吓她的是陆仪伶,追她的也是陆仪伶。 可是怎么可能呢? 沈姝眉头紧蹙,一时间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愤怒,亦或者是别的,悲疼憋闷什么的。 若是寻常的游魂野鬼她也就认了,可偏偏是陆仪伶。 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是她在宴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要害她?! 明明,她是要把真心也交给她的…… 她抬头,眼底燃着火,不知何时,又含了泪,害怕早抛到九霄云外去,就那么死盯着陆仪伶,愤怒又难过。 像只受伤的小兽展开不算锋利的獠牙,却完全没有咬上去的狠戾念头。 她好委屈。 陆仪伶被她紧紧盯着,眼底笑意却在无限扩开。 雨水早已打湿她的头发,纤细水流顺着脸颊滑落至下颌,她站在雨里,同样潮湿着回望沈姝,眼中满是坦荡。 坦荡到——沈姝快要以为做错事的人是自己。 论心理素质初出茅庐的沈姝显然是不如陆仪伶的,但她会哭。 眼泪连线珠子般滚落,哭得凶了,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朋友追杀,她赤着脚逃命,浑身都是伤,狼狈至极,而陆仪伶就在后面饶有兴致的看她一次次跌倒到泥水里又爬起来。 那份无法说出口的委屈都化作泪水,瞬间填满眼眶。 她抬手想擦干净眼泪,觉得难堪,又觉得被陆仪伶背叛。她的真心就当是喂了狗,但簪子不行。 簪子是娘给买的,陆仪伶不是她的朋友了,她不能再戴着娘给买的簪子。 她不配! 于是快要碰到脸颊的手在半空转了个弯,五指平整朝着陆仪伶摊开。 “簪子,把簪子还给我,你没资格戴我的东西了!” 她说话直白,一点情面也不留,偏偏嗓音里还带着些哭腔颤音,像只被雨打湿的无助小狗立着前爪讨要自己珍藏的肉骨头。 陆仪伶看着她,又轻轻笑开了。 沈姝还小呢,还是孩子心性,多可爱。 她半握住沈姝冰冷的指尖,哄孩子般道:“阿姝,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那颗珍珠在她脑袋上晃啊晃啊的,像是在挑衅。 沈姝再也不相信她的温柔,她冷冷甩开她,甚至往后又退了一步来和她划清界限。 她大哭着指着陆仪伶谴责:“闭嘴,你凭什么喊我的名字!” 陆仪伶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是站在门外,和沈姝只隔了一个门槛。 沈姝滚烫的眼泪和她脸上冰凉的雨水一同滑落,坠到地上,是一样的去处。 她看得很清楚,她们是一样的人,天真又固执,认定了事情就算撞上南墙也不会回头。 至纯至真至刚,易脆易折。 陆仪伶不喜欢这样的人。 但她有点喜欢沈姝了。 她抬起骨瘦的手为沈姝拂去眼睫上的泪珠,捻去她发丝上无意飘落的枯叶。 她垂眸目光在沈姝脸上一点点勾画着,是个漂亮的孩子,即使是毫无形象的大哭也能勾起旁人的怜惜和保护欲。 “阿姝,闹脾气也要有限度,我是为了你好。” 没头没脑的话叫沈姝更加恼怒,她彻底炸了毛,抓狂道:“陆仪伶!什么叫闹脾气?是你要杀我啊,我是人啊!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路边的小猫小狗,我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能闹!把簪子还我!” 她一定要和陆仪伶划清界限,哪怕是死亡。 陆仪伶眼盯着她,诚然,她心底已经柔软许多。 笨孩子,她该厉声质问陆仪伶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在夜里进她的房间吓她,为什么将她驱赶到祠堂里,又为什么要杀了她,而不是在这里讨论为什么不能闹脾气,一味着讨要送出去的礼物。 “生人往往畏惧死亡,阿姝,但你不同。你的亲人都在下面等着你,她们在看着你,期待着和你团聚呢。” “好孩子,不要害怕死亡。孤身一人从潍城到这里路上很害怕吧,你受了许多委屈跨过许多坎坷才走到这里,到了宴家却发现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死去多时,甚至,沾亲带故的宴小姐也不愿见你这个穷亲戚。” “阿姝,难过吗,这世上没有人再来爱你了。” 陆仪伶话锋一转,“但死亡不同,它会带你走向比现在美好百倍的世界,你的亲人,那些真正疼你爱你不会冷落你的人,她们都在等着你。” “只需要经历一点小小的痛苦而已。” 她忽然跨过门槛,一步步朝着沈姝走过来。 雨水顺着她的裙摆滴到祠堂干洁的地板上,她一步步往前走,沈姝就一步步往后退。 身后神龛上的无数牌位在上头看着,沉默着注视着。 沈姝已经被陆仪伶的话搞得晕头转向了,但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陆仪伶疯掉了。 [害羞]陆仪伶,一款温柔阴湿鬼妈妈[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至纯至真 第6章 一只坏猫 “别过来!”沈姝后背已经抵上桌角,她无路可逃了。 陆仪伶依旧在说话,那张染着蔷薇花瓣的唇角吐出许多字来。 她鞋尖抵住沈姝的,雨水顺着头脸往下滴,面上仍笑着微俯身凑近沈姝。 “好孩子,”她温和地捏住沈姝的下巴,接着又感叹这孩子真是不容易,脸上的肉快瘦没了,手摸上去,钳住的只是坚硬骨头。 沈姝的手往后探。 陆仪伶继续说:“我向你保证,一点痛苦也没有,你乖乖闭上眼,须臾间就可以和亲人团圆。” 沈姝偏不,她使劲瞪着眼,珍珠大的眼泪从脸颊滑到陆仪伶冰凉指尖,换不来她一点手上半点怜惜。 陆仪伶指腹按着沈姝不甚明显的眼下痣,轻轻道:“阿姝,你不该来的。” 不然,也不会被她看见。 似乎是觉得势在必得,陆仪伶想在沈姝死之前多和她说会儿话。 她以一种长辈的亲昵圈住沈姝的脸,细细摸着她的眉骨和额头,说:“贵贱在于骨相,忧喜在于容色。阿姝,你有副寻常人都没有的伏犀骨,将来能做大官。” 可她的手却缓缓下滑,五指拢住“将来大官”的细长脖颈,拇指抵在了沈姝的喉骨上,只需收住力轻轻一折,沈姝就会被折断脖颈。 是啦,她给她选的死法已经从白日里被孟娘和阿岁吃掉换成了扼死,这样,她还留有一副完整的身体。 这是陆仪伶从指缝间露出的宽容,是沈姝的特殊优待,旁人是不可能有的。 “我拿你当朋友的!”沈姝已经怒不可遏,陆仪伶的疯癫比即将到来的死亡更让她发狂。 她是付出了真心的,她以为是个好开始,陆仪伶是好人,天大的好人,她要结交陆仪伶,要和她做好朋友。 可她转眼间就给了沈姝一巴掌,打得她不知所措。 “陆仪伶,你知不知道我……” 沈姝愤怒的声音忽而轻住,她眨了眨眼,眼睫上晶莹泪珠滚落,委屈得不行: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望着陆仪伶,她温柔持重,此刻注视着沈姝的目光分外温和,似乎能包容一切。 她自觉代入了母亲的角色。 “当然,我们是朋友。” 沈姝继续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陆仪伶微微笑了:“我也喜欢你。” “但你要杀我,我都把我最好的簪子给你了,你要杀我。”她怒视陆仪伶,身后烛火摇曳,烛影忽明忽暗。 “二者并不矛盾。”陆仪伶笑着使了力,“阿姝,人间那么苦,我们这样的人注定烂在泥潭里还要装出一副清白残荷像。我是在救你啊。” 沈姝呼吸蓦然滞住,她要死了,很快,就会和两位娘亲和奶妈妈团聚。 但她还想再挣扎,想为自己争取些时间。 “至少……”她张大嘴巴,试图吸进新鲜的空气,但声音都嘶哑住:“至少让我知道……为什么?” 陆仪伶微微停住,她怜爱地扫过沈姝的面颊,温柔道:“好孩子不应该知道太多,知道太多笨笨的脑子消化不了,会变成坏猫的哦。” 说完,她又要用力。 门外暴雨声中,天边炸过一道白,接着,轰隆雷声滚滚而来。 沈姝憋红了一张脸,从嗓子眼里挤出些声音冷冷回她:“是吗。” 接着,铜绿烛台被细白的手指狠狠攥住重重砸到陆仪伶头脸上,她措手不及,攥住沈姝脖颈的手也被迫松开,整个人吃不住力,踉跄着往后仰去。 该是很疼的,沈姝砸她时用了全力,而且,那长柄烛台有个尖脑袋,是烛插。 她方才就是把蜡烛从烛插上弄下去花了点时间,不然,带着蜡烛砸的话就砸不出这样的效果了。 烛台的尖戳进陆仪伶眼睛里去了吗?沈姝不清楚,她只知道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手中感觉奇怪,但这不影响她继续下去。 她方才大哭大闹和陆仪伶说话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她记得长明灯的位置,就在桌子两端,而恰好,她背着手就能够到烛台。 沈姝捂着脖颈低望下去。 陆仪伶倒在地上正死死捂着眼睛,鲜红又刺眼的血从她颤抖的指尖渗了出来,而铜铝烛台还插在她眼睛上, 唔,一点也不温柔了。 也对,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沈姝犹不放心,她这会儿完全把冲撞祖先什么繁琐规矩抛到脑后了,反正这是宴家的祠堂,没有人会逼着她给祖宗谢罪。 她举起另一支燃着蜡烛的烛台捋起裙摆蹲下来冷眼看着陆仪伶。 真可怜啊,都是血,是她造成的,她们还是朋友来着。 沈姝原地愧疚了一会儿,忽而想,鬼也会怕疼吗? 不,陆仪伶不一定是鬼,也许是什么狐狸精怪,总之都是肉做的,怕疼也是常事。 “陆仪伶,疼吗?” 沈姝哑着声开口,她是缺点共情力的,而且,是陆仪伶先背叛了她。 倘若她不那么做,死的就是她。 况且陆仪伶还没死呢,她躺在地上,正哀哀切切地叫着。 是沈姝好心,没有再补一下。 否则,此刻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烛火靠近,沈姝看到陆仪伶身上的血,眼眶里冒出的血顺着指缝流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是血,鲜红的,滚烫的,甚至还冒着热气,刚从身体里淌出来的血。 沈姝该害怕的,就像她夜里被突如其来的滴水声吵醒一样害怕。 可一想到眼下人是陆仪伶,沈姝就没那么怕了。 她们是朋友。 沈姝忽然单手握住陆仪伶捂住眼睛的手,她方才和她说话时陆仪伶都没有理她。 “仪伶,很疼吗?要我帮你拔出来吗?” 她轻轻问,指尖用了些力气攥住那只冰冷刺骨的手试图让陆仪伶和她说话。 但地上的陆仪伶就像死掉了一样,除了哀叫,一点反应也没有。 其实沈姝还是很喜欢陆仪伶的,她的相貌好得不像个丫鬟,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是个顶顶聪明又懂得进退的可人儿。 沈姝被她盯着的时候,总会在心里想,陆仪伶会不会已经把她看透了呢。 但还好,陆仪伶不知道她也是会反抗的,不然,早在亲人全都死去的那时候,她就会烂在泥里被野狗连肉带骨吞下去。 沈姝忽然松开了陆仪伶的手,她的手上也沾了血,粘稠的血让她很不舒服。 不过,她还强忍着反胃的恶心将陆仪伶的手从脸上扯开。 阻力不大,陆仪伶完全像个软绵绵的人偶任她摆弄。 沈姝将烛台凑近了些,明澄澄的火光里,陆仪伶一只眼插着铜绿烛台,另一只眼空洞洞地盯着沈姝看,血流了她满脸,彼岸花般又红又艳。 烛火在她面上跃动着,忽明忽暗,将她衬得更像一只修罗恶鬼了。 “仪伶,你现在真好看。” 沈姝夸了一句,毕竟没有人不喜欢漂亮的东西。 她还活着。 沈姝将烛台放在地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拖到身后的墙上,完全盖住了那些神龛。 外头暴雨停住,万籁俱寂,除了灯火偶尔的噼啪声。 漫长的一夜,沈姝忍不住又摸了下脖颈,陆仪伶掐得很重,她不知道有没有留下指痕,抚摸着仍旧光滑平直的脖颈,心有余悸。 但这夜很快会过去的,到时候宴家的人会在祠堂里发现她,发现地上的仪伶。 该怎么解释呢? 沈姝低眉,眼下的情况实在不是几句玩笑就能打发过去的,她得好好想想该找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仪伶主动撞上烛插,还要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陆仪伶静静看着她,她在仰视她,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不,也不算新奇,只是在这里从来没有过。 换一种说法是,她好些年没这样看人了。 她想,她更喜欢沈姝了,这是个伪装得很好的坏孩子,一只坏猫。 她靠着自己从潍城走到这儿,眼里却是全然的天真纯粹,她们相处时只顾维持她所谓的体面,她显得局促又不安,完全是张单纯白纸的样子。 陆仪伶还以为,她会乖乖被自己拯救呢。 她呛咳了一声,将流进嘴巴里的血咳出来。 正在专注思考的沈姝被这突然的声音吸引,她看向陆仪伶,眼里是不作假的欢喜。 “仪伶,你没事啦?! ” 甚至于,还有些雀跃。 她正在编织借口,正在发愁陆仪伶清醒过来会怎么说,现在好了,仪伶正常了,她可以慢慢跟她磨了。 陆仪伶闭了闭眼,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抓在沈姝的腕间,只是手指虚虚圈住,但还是沾了血上去。 沈姝眼盯着她的动作,微蹙着眉头,不大开心。 她的寝衣又脏了些,拿去洗都很难洗干净的程度,而且,最坏的是她出来得匆忙,只带了这一件。 “坏孩子。”陆仪伶声音微弱,但感情很饱满,她扯着沈姝的手腕叫她靠近了自己些,又蹭了些血上去。 沈姝瞬间不想和她交流了,她挣开陆仪伶的手端起地上的烛台想要放回原位时,忽然听见一道有些匆忙的脚步声正朝着祠堂方向走来。 那人走得很快,清脆的踩水声渐渐靠近,不给沈姝遮掩的时间,很快就停在门口。 沈姝听到了她疾步的微喘声,是在惊讶吗,毕竟地上躺了个伤得不轻的血人。 沈姝背对着她,面向宴家的祖先们。 她调整脸上的表情,举着烛台适时转身,“深夜闹出些动静来,打扰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先道了歉,眼角眉梢都染上惶恐,方才抬眸看清了门外的人。 不同于她和陆仪伶的狼狈,她穿戴整齐,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冷冷盯着她。 她手上,也握着把烛台,火光却微弱,堪堪照到她分外苍白阴郁的脸上。 “贵贱在于骨相,忧喜在于容色”,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最近在想该写什么文案好,目前这个文案有点索然无味了,但我写文案又超级废物,好发愁[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一只坏猫 第7章 梦醒抵触 烛火幽微,阴影勾勒着沈姝大半脸庞,她像只被发现正在偷米的老鼠,已然乱了分寸,眼神慌得四下乱瞥,最后只得落点在地上机械微笑的陆仪伶身上。 “你在祠堂做什么?谁准你进来的?” 那人停在门口,她大概没看清沈姝的脸,只当是府中寻常的侍女,冷冷道:“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吗?” 她先发制人,染着昏暗烛光的眼底却隐隐颤着。 沈姝心虚地将扎人的手背过身去,低着脑袋,被她这三连问搞得懵掉了。 “我……我是沈姝。”她结巴着,完全没了初次登门时面对陆仪伶的镇定自若,“是潍城沈昙云的女儿……” 将那幅说辞又重复一遍,沈姝忽得往前走了几步,离那人近了些,慌张道:“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是仪伶不小心撞上的烛台,我想给她找大夫的,但……我不认路。” 她说这话是全程不敢抬眼,眼光触及地上的陆仪伶,又蓦然收回。 满地都是血,她**着脚,不知何时,脚底也染上了血,身上也跟着一串杂乱的血脚印。 而地上的陆仪伶毫无疑问正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受害人,凶器正插在她眼眶里,在旁人眼里,这该是个凶杀现场。 被害人、凶手、凶器,连同溅在沈姝眼下的血迹都在复述着一件事,她杀了人。 哪怕未遂。 但她没有,她只是自卫,是陆仪伶自食恶果,不然现在的完美受害人该是被掐断脖颈的沈姝了。 那么想着,沈姝心里的紧张削减了一些。 地上的陆仪伶又咳起来,血沫从她张合的唇角喷出,但站立的两个人都没有在意。 沈姝在意的是自己的拙劣说辞会不会被相信,而那人正在用长睫遮挡住的暗色眼眸深深注视着沈姝,似乎要将她刻进眼底般。 沈姝并不知道。 “我知道。” 那人忽然攥住她的腕子,她比沈姝高了一些,跨过门槛时,大片阴影打在沈姝身上,将她的罪恶都遮掩在暗处。 沈姝蓦然抬头,恰撞上那人的眼里。 似深海般冰冷,如绷紧的弓弦,箭矢准星牢牢定在沈姝眉心,总感觉……会在下一刻被射中眉心。 但很快,眸底只余阴郁冰冷。 “……沈姝,这是个梦。” 她的声音也泛着冷,但内容却叫沈姝惊了又惊。 她本能看向地上的陆仪伶,她眼窝上那支烛台仍在,鲜红的血小股小股从伤出往外淌,已经成了血河。 “不,怎么可能呢,我明明……” 明明是疼得啊。 沈姝不自觉得喃着,可耳鸣和眩晕骤然发作,几乎将她看不清眼前人。 暴雨、碎石、陆仪伶掐着她的脖颈,和眼前人的苍白融作同一幅画里。 意识陷入昏沉时,那人及时搂抱住她突然发软的面条身体,叫她不至于摔进地上的血泊里去。 “宴奚辞,记住我的名字。”她在她耳边说。 沈姝低低重复着,坠入无垠的黑暗中。 “……宴奚辞。” “阿姝,您醒了吗?” 天光大亮时,沈姝手撑在床上揉了揉疲乏的眼睛。 她醒得很早,天微微亮时就被噩梦惊醒,一直愣到现在。 沈姝披了件外衣,外头有人在叫她,声音很是温柔。 沈姝下床打开门,陆仪伶浅笑盼兮:“阿姝,小姐让我叫你过去,她想见见你。” 沈姝望着她,脑海里被掐住脖颈的画面忽然闪现出来。 她面无表情关上门,牙齿咬了下腮肉,钝疼传来,才又重新打开门。 “陆姑娘。”沈姝不自觉盯着陆仪伶那只含笑的眼睛,经过昨夜那一场无常梦,她总觉得陆仪伶这只眼睛里缺点什么。 而且,人是被环境和经历影响的。 她没那么喜欢陆仪伶了,因为在梦里,她想杀了她。 沈姝不知道这是个预知梦还是别的什么,但她心里确实有了几分抵触。 这样不好,沈姝自己也知道的,但人的情绪无法被理智彻底压制住,她现在看见陆仪伶,总会想起噩梦里的陆仪伶。 陆仪伶也察觉到她态度冷淡,她抬手摸了摸坠在发间的珍珠,笑道:“阿姝,你生我气了?昨日不是说好了,私底下喊我仪伶的么?” 沈姝也跟着她的动作看过去,银簪戴着的位置和梦里相差无几。 那是她送出去的东西,在梦里,她曾向对方讨要,未果。 真的是梦吗? 沈姝自问。 她低下头,眼睛落在陆仪伶被裙裾盖住的绣鞋上,“不是的,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嗓子总感觉堵了东西,沈姝一点点疏通,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声:“……仪伶。” 陆仪伶笑意更深,“阿姝,快收拾收拾吧,小姐要见你。” 沈姝翻翻包袱,还是穿上了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 陆仪伶挽着沈姝的手臂七拐八绕时,沈姝总感觉后脖颈凉凉的,但大概是心理作用。 “阿姝,小姐久病卧床脾气不好,说了重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人就是那样的。现在还好些了呢,放在从前,动辄打骂我们也是常事了,大家都很害怕她。” 陆仪伶眯着眼,悄摸摸和沈姝说宴奚辞的坏话。 可不是吗,动不动就拿她那把剑刺人,她肩膀的疼还没消呢,早上又被往心口刺了一剑。 沈姝全程跑神,偶尔哦嗯几句,算作捧场回应。 她对陆仪伶已经不能真心信任了,被对方揽住手臂只觉得分外不自在,努力自我麻痹着那只是个梦,可梦里的触感真实到可怕。 而且,她一会儿要见宴小姐了。 她该喊她什么?姐姐妹妹?还是辈分更高一点?姨姨? 她对宴家实在一无所知,只知道舒云姨母在宴家。 又恰好碰上那样的事,连夜收拾了包袱一路莽过来,到了跟前才犹豫起来。 陆仪伶的话她到底还是听进去了,想着那位宴小姐会不会不喜欢外人,她那么凶,会不会把她也当做府里的下人一样打骂? “表小姐,进去吧。” 不知不觉走到近前,陆仪伶替她推开门,让她进去。 宴小姐就在里面。 沈姝站在门槛外,她突然从犹疑中想起昨夜在梦里听到的那个名字,想问下陆仪伶那是谁的,但已经走到了跟前,从宴小姐那儿出来再问也不迟。 沈姝深吸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门在她进入后吱呀一声从外面关上,沈姝小小惊了一下,她回身,那点光彻底消失,满室昏黑。 “沈姝?过来,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突然,有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沈姝耳朵尖,听到金属相撞的声音,和那人的发音一样,不紧不慢,却不容忽视。 她绕过屏风,低着头看到一片轻纱裙角,朦胧的像是片雾。 “宴小姐……唔” 话未说完即被打断,修长食指探过来抬起沈姝低垂的脑袋,她直面上宴小姐过分苍白却熟悉的脸,眼瞳忽然紧缩。 宴小姐冰凉的眼底忽然漾出微微的笑,转瞬即逝。 “还以为又是个梦呢。” 她说:“阿姝,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末了,又慢慢补充一句:“就像是陆仪伶那样。” 改了下文案[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梦醒抵触 第8章 是个好人(修文) 沈姝呆愣点头,她又想起来昨夜那个梦,梦里的宴小姐也是这样盯着她。 她再次自问,那真的是个梦吗。 沈姝见过宴小姐的,她记得她的名字,宴奚辞。 而且,对方在梦里也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可为什么呢?那不是她的梦吗? 照常理来说,人怎么可能梦见没见过的人和地方呢,而且,还一模一样。 是预知梦吗?沈姝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害怕。 “宴小姐,您……”沈姝顿住,问:“您见过我吗?” “见过,昨日曾远远看过一眼。” 宴奚辞毫不掩饰**目光打量着沈姝。 沈姝怔住,随即又明白过来。 对方连她和陆仪伶私底下约定的称呼都清楚,肯定也已经提前了解过她。 “那,我昨日便想过来拜访您的,陆姑娘说您卧病在床,我才……” 沈姝说的是真话,她鲜少撒谎,除了某些时候。 宴奚辞截住她要说下去的话头:“她的话不可信,陆仪伶并不是宴家的侍女。” 她眼下乌青一团,那颗眼下痣不甚分明,宴奚辞收回目光,克制着想用指腹按住的念头。 沈姝连连眨眼,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些,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但陆姑娘分明认得路,她还叫我……表小姐。宴小姐,是不是您对她有……”偏见。 而且,如果说不可信的话,明明是宴奚辞这位才见第一面的最不可信。 一来便挑拨她和陆仪伶的关系。 虽然她本来就想远离陆仪伶是啦。 但自己主动的和被动的总归是不同的。 “阿姝,”宴奚辞的手收得很快,她眉目迅速冷下来,问沈姝:“她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沈姝犹豫着,想起来的路上陆仪伶说的那些关于宴奚辞的坏话,她作了个吞咽的动作,艰难道:“陆姑娘是个好人。” “哼,坏人也不会告诉你她是坏人。你很相信她吗?你们才见过几面,是不是每一个表面对你好的人你都会觉得人家是好人?你连陆仪伶的……” 宴奚辞说到后面突然停住。 沈姝微微歪着脑袋等她的下文,却看见她背过身三两步推开了窗。 有光照进屋子里。 宴奚辞的位置站得很妙,日光斜切在她下颌面上,将那张苍白的脸分成了黑白两色。 沈姝也看过去,窗外是大片姹紫嫣红的牡丹,怒放着,迎着灿烂阳光葳蕤盛开。 但比那些牡丹更夺目的是窗边的宴奚辞。 日光将她的侧脸熨贴成了淡淡的金色,连同脸上细小的绒毛一起,清晰得可见皮肉下细小的青色血管。 宴家的人好像没有不好看的,沈姝脑袋又歪了一点。 宴奚辞的阴郁气质很容易让人忽视掉她极具有攻击性的艳丽长相。 比窗外的牡丹还要摄人心魄。 她就这样忘了宴小姐未说完的话,直到宴奚辞再度走近。 沈姝将目光挪开。 好像出了阳光下,又换了一个人似的。 依旧阴郁,像一片潮湿不见光的森林。 一点晒过太阳暖烘烘的味道也没有,沈姝感觉到了的,宴奚辞周身冰冷。 她直白得很,问沈姝:“打算在宴家住多久?三两月?四五年?还是一辈子?” 沈姝被问住了,她只是走投无路才选择到外面避避,总还是要回去的。 而且,她感觉宴奚辞想赶她出去。 不然怎么会这样问啊,一辈子都出来了。 沈姝低着头,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让宴小姐更厌烦。 她的家在潍城沈府,来宴家本就是躲祸。 可屠户王恬也在潍城,她还有个做官的妹子,民再怎么挣扎都斗不过官的。 沈姝也说不准她要躲多久,但她走之前特意在亲人牌位前摆了三摆。 沈姝一定会回去! 而且,沈昙云的忌日在腊月初九,她得赶回去祭拜。 最后,她惴惴着,眼底映着些微的光亮看向宴奚辞:“一月余,可行么?若是还长的话半月也行的。” 宴奚辞的脸色在听到沈姝的回答后迅速冷了下去。 沈姝的回答叫她不高兴了,她表现得很明显,冷哼一声,叫沈姝出去,她不想看见她。 沈姝那颗心跟着跳起来,她不明白宴奚辞生气的点在哪里,她已经退步了,宴奚辞是想叫她今日就打包袱走人吗? 她不明白也不敢问了,宴奚辞叫她出去,沈姝就乖乖推开门走出去,一点要留下的意思都没有。 走得很是果断。 眼底映着的瘦削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外,宴奚辞沉默着摩挲着指尖对方残留的温度,忽然笑住了。 她今日叫她过来做什么呢? 她好像永远也学不会低头,将人叫过来教训一通又把人赶走。 可是,她怎么能轻易相信陆仪伶呢,对方是想杀了她的,她怎么能……傻到这种程度呢。 宴奚辞忍不住上前,她靠近门便,听见外头的说话声。 沈姝在和陆仪伶说话,不想被里面的人听到,声音压得低低的,期间混着陆仪伶温柔的笑。 “表小姐你看见了吧,我先前就跟你说过我们小姐不是好相处的。” “不是这样的,宴小姐她……” 她怎么了? 外头的声音渐渐远去,宴奚辞正听到关键处,忽然没了声音,她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下文。 沈姝会怎么说她,说她凶巴巴的,半天也不给一个笑脸,还是说她又冷又硬,和茅坑里的石头差不多? 外头,沈姝压下心底被陆仪伶挽住手臂的不适,轻轻道:“不是这样的,宴小姐她只是不擅长表达而已,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好人。” 她说话细声细气,陆仪伶微垂下眼皮,听不出一点谎话的影子。 她笑得柔和,继续给沈姝洗脑:“阿姝,等往后你就明白了,这位小姐可不是什么好人。” 沈姝左耳进右耳朵出。 她和宴奚辞这次交流并不算顺利,毕竟她都叫沈姝出去了。 但这并不影响沈姝的计划。 她打算先在宴家逛一逛,熟悉熟悉环境。 而且,沈姝捂住有些不舒服的胃部,她来宴家一天了,还滴米未进。 但陆仪伶和宴奚辞都不曾提过用饭的事,沈姝很是不好意思,主动询问主人家什么时候开饭实在让她有些羞赧。 这些东西应该主人家自觉才是啊。 “仪伶,”沈姝实在饿的不行了,她从小就胃弱,一顿不吃就觉得心慌,先前靠喝水压着,现下捂着心口已经开始难受了。 “给我拿些糕点吃食,可以吗,我有些不舒服。” “吃食?” 陆仪伶忽然顿住,脸上的笑也消失住。 她从来没意识到沈姝要吃饭,她本能把沈姝也划分在她们这一类里面了。 “阿姝,难受得厉害吗?可还能走?我带你去厨房找找吧。” 陆仪伶扶住沈姝,眼珠滴溜溜转动一圈,领着沈姝到了厨房处。 她们来得正好,恰碰上一高一矮两条人影在井边晃荡。 沈姝眯起眼睛看过去,正是昨日的孟娘和阿岁。 见着她们,陆仪伶主动迎上去,温声道:“孟娘,阿姝饿了一天难受坏了,厨房里还有吃的没有?” 孟娘慢慢转过头看了脸色微白的沈姝一眼,对着陆仪伶摇了摇头。 阿岁也跟着看过来,眼盯着沈姝,好一会儿才瞥过去盯着水井里头看。 沈姝被看得不自在,她顿在原地,听着她们说话,觉得有些不对。 阿姝,陆仪伶为什么在她们面前叫她阿姝,不是说私底下才那么称呼的吗。 而且,她不是说孟娘她俩是傻子吗。 和傻子讨食物……真的可行吗? 沈姝不大想过去。 她对这两位的印象不算太好,毕竟没有人会喜欢第一次见面就啃自己手腕的傻子。 但这样想两位不太好,没有人喜欢被叫傻子,即使她们确实是傻子。 但沈姝惯会安慰自己。 她停在不远处,眼睛四下转着打量起小院的环境来。 不大的小院,沈姝扫过墙角丛生的荒草和坍塌了一半的院墙,总感觉这里许久不曾有人踏足。 那口水井就在小院中间,三个人正围着水井说话。 不知道是水的反光还是什么,沈姝看到水井边缘有点微微的白。 她要细看时,阿岁忽然扭头,朝着沈姝怪异笑了笑。 沈姝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不敢再看了。 她偏头选择往旁边看,靠近院墙的地方还横着几根竹竿,应该是做晾晒用的,竹竿颜色发深发黑,看着已经很旧了。 厨房面南,两侧各有一间不大的小屋,是放柴和储放蔬菜米粮的地方。 她们说着话,陆仪伶却朝着沈姝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沈姝不情愿,但也慢慢挪到跟前,勉强笑了笑,挨个喊过一遍名字:“陆姑娘,孟娘,阿岁。” 陆仪伶拉过沈姝的手,缓声同她商量道:“阿姝,府中无米,孟娘带你出去吃可好?” 沈姝抬眼望过去,孟娘同样回望过来,她很寡言,除了刚开始的颔首不再有任何反应。 但沈姝却能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真切的关切,暖热的,对一个孩子身体的关心。 真奇怪,明明昨天不是这样的。 但她还是点头同意下来。 只是兀自奇怪,宴家难道也破败了吗? 不然,为何府内无米呢。 矮个子阿岁的半个身子都伏在井边,她过分安静,沈姝开始是没注意到她的。 她同意之后陆仪伶又和孟娘说了几句话,而沈姝也开始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阿岁年纪看着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脸颊却没有多少肉,眼神也木木的。 还是个孩子。 陆仪伶没说过孟娘和阿岁得关系,沈姝猜测是母女,但细看之下眉眼却不太像。 孟娘的长相只算得上宽厚平和,而阿岁却显得精致许多,像是古画里未经雕琢的小仙子,带着些未长开的野性。 沈姝跟着孟娘往外走时,阿岁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她跑着要追过去,“我也要去!孟娘娘,我也要出去!” 沈姝被吓了一跳,她回身,看到阿岁被陆仪伶拉住,她挣扎的幅度很大,陆仪伶无法,只好将人按在地上。 沈姝突然想起来,阿岁昨天也是这样缩在地上叫喊着牙疼的。 “阿岁,别闹脾气了,小孩子不能出去的。” 陆仪伶在旁边抓着阿岁的手慢慢哄着,她眼神示意沈姝她们赶快出去,手下却死死压住阿岁试图抵抗的身体。 孟娘也停下来,但并没有看向阿岁的方向,她看着沈姝,沉默着等她跟过去。 好奇怪。 沈姝抿唇,看那孩子惨叫着,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的猪崽,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扒皮抽筋。 但陆仪伶不是那样的坏人,她只是在按住傻子,就像按住一只猪。 沈姝收回目光跟上孟娘,她心里总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什么。 就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厨房不是这样荒凉的地方,院墙也是完好的,是有人气的,不像现在,森森寒凉。 素色裙裾消失在院门时,陆仪伶蓦然冷下脸。 “阿岁,不乖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 她掐住那孩子的脖颈,面上仍笑着,长辈般训诫着不听话的孩子。 阿岁眼里没了孟娘的身影,她变得呆呆的,被掐住脖颈也不知道喊疼,像个木头。 我们阿姝就是这样到处发好人卡的好宝宝[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是个好人(修文) 第9章 阿嬷阿嬷(修文) 沈姝跟着孟娘出了宴家的大门,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深巷往外走。 沈姝不舒服,走不快,孟娘就刻意慢下脚步。 她是个宽厚的女人,仅看结实的后背也能看出是常年做力气活的,只是话少,是个老实人。 沈姝喜欢这样的人,而且,方才在宴家时她看沈姝的眼神很让她亲切。 她小跑着和孟娘并列,小狗一样望着对方想和她说话。 “孟娘,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嗯。” 孟娘脚步不停,但和沈姝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我是沈姝,潍城来的,我们昨天……见过的。” 提起昨天,沈姝整个人开始有点不好了,她竭力甩开那幅三人成列的画面,道:“你可以叫我阿姝,我在家时长辈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话音未落,沈姝整个人又低落起来,她不自觉盯着地面,声音也低低的,“自从她们走了之后,已经好久没有人叫我阿姝了。” 孟娘原本直视前方的目光忽然落在她身上,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着:“你家里没有姐妹?” 沈姝抬头,诚实道:“没有,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孟娘看着沈姝的眼神不自觉带了些柔软,她带着沈姝走到街上,示意她走在自己身后,以避开拥挤的路人。 沈姝乖乖跟着,期间不停地扭头看街两边的商铺小摊。 商品货物和潍城没什么区别,两个地方距离不算远,民风民俗也差不多,就连买肉的招牌也一模一样。 沈姝无端生出了些她其实还在潍城的错觉,正盯着一处看得入神时,半边肩膀忽然被撞开。 她踉跄着往前跌去时,鼻尖忽然嗅到些酸香气,正来自撞她的那人。 “走路不长眼是不是?没看见人过来?不知道避开?你家娘姥子是谁?怎么教的你大街上不看路!” 是个矮壮的女人,穿一身方便短打,眉目高耸,眼神里泛着凶恶,还没和沈姝的脸打个照面已开始扬威。 人是爱看热闹的,听见她这样大声喝骂,立刻聚了上去,七嘴八舌围着两人。 “欸,这姑娘是谁?怎么没见过?” “生面孔?来探亲的吧。” “我来看看,呀!对面不是西街醋铺的李酢人嘛!!” “……” 沈姝结结实实栽倒到地上,反应了好一会儿,手撑在地上擦出好大一片红,低头看时,已经破了皮,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那人的话实在不客气,周围人也都是打着看热闹的盘算,沈姝默默听着,也知道是自己的错。 “抱歉,我方才被沙子迷了眼看不见路,无意才撞到了你。实在是不好意思,您有伤到吗,我送你去医馆可行?” 她抬头,说话细声细气,闪着泪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模样楚楚可怜,叫人无端就站在了她这边,开始一齐转向李酢人了。 李酢人本来还嫌不够,想再骂几句泄愤的,一看到她这副样子,本来要出口的话立刻吞进了肚子里。 青城是个不大的地方,她还没见过哪家女儿有沈姝这样漂亮,眉细细蹙着,像是春日随风吹的朦胧柳枝。 而且,说话也好听,李酢人心里的气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她手握锤放到唇边佯装咳嗽几声,才大方道:“不要紧,我皮糙肉厚顶得住撞。姑娘以后走路小心些,莫要再被沙子迷了眼,这次还好是我,下回指不定要被讹上几贯钱。”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说话也和沈姝学着半文雅起来,末了,又补充一句: “姑娘下回出门戴副幂篱吧,遮风沙。” 沈姝怯怯点头,仰面望她,说:“我记住了,谢谢您,您真是位好人。” 她说话清清白白,那人却兀自红了脸,也不再和沈姝说话,扭头便跨出了人群外。 那人走后,围住的人群渐渐散开,沈姝坐在地上看着手心里的伤才想起来要去找孟娘。 方才她跌倒时就没看到孟娘的影子,现下四处望时,还是没看到孟娘。 “姑娘,快起来吧,地上怪脏的。” 正找人时,有只温暖的手扶住她的肩膀,沈姝借着对方的力起了身,泛红的手掌藏进宽大袖管里,才向扶她的人道了谢。 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慈眉善目的,很像沈姝故去的奶妈妈,叫她很想亲近。 而且,阿嬷一直盯着沈姝,看得很细,要将她眉眼都印下来似的。 沈姝被看得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如何,不然那位李酢人态度转变不会如此突然。 但这样被一位老人家盯着,显然不是因为出众的容貌。 沈姝轻轻皱眉,“阿嬷,我脸上沾了东西么?” 阿嬷立刻收回目光,摇着头和善地笑了笑。 她心很好,先前便看见了沈姝通红的手心,关心道:“姑娘,把手伸出来给阿嬷看看,疼不疼?” 沈姝眼泪汪汪地摇头,感动道:“不疼的,阿嬷,只是一点擦伤而已。” 话一出口,阿嬷看沈姝的眼神立刻带上了不赞同。 “姑娘,你是读书人吧。读书人的手可精贵着呢,伤了可就写不了字做不了文章了。走,跟阿嬷回家,阿嬷家里有治伤的疮药。” 是个好阿嬷,热情得很。 沈姝犹豫着想收回手,她虽然觉得阿嬷亲切,但心里还有些警惕。 毕竟人生地不熟,谁知道这样热情心善的老人会不会是人贩子什么的。 “阿嬷,我家里也有的,不麻烦您了。”沈姝不敢使太大的力,一点点将手从阿嬷苍老粗糙的手里抽出来,心里还存着些辜负老人好意的内疚。 阿嬷看着很老了,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听见她说这话,那双浑浊的眼中出现了一抹意料之中的无奈。 “阿嬷不是坏人,这里的人都能作证。姑娘,你是外乡人吧,我在这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你。” 沈姝连忙否认,并拿孟娘当借口:“不是的,我愿意相信您。我看得出来您是很好的人,只是……只是我还要在这等人。她和她走散了,她要是回来找我的话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阿嬷听到沈姝肯相信她,话匣子一下打开了,她捧着沈姝的手,慈爱道:“我一看到你,就跟看到了我姑娘一样。” “她也是读书人,读书时功课是同学里做的最好的,老师三天两头就夸她将来能考取功名。她也争气,十八岁就中了头名,现在在京城里做官呢。” 沈姝听完她的话,好奇起来,“那她怎么不把您接过去享福呢?” 阿嬷深深叹了口气,“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不想再来回折腾了。她娘就埋在家后面,等我死了,要和她娘埋在一起。要是跟她到了京城,就把她娘一个人落下来了,我舍不下她娘。” 沈姝了然点头,又问阿嬷:“那您刚刚有看到一个高高壮壮的女人吗?我正要找她呢。” 她向阿嬷详细描述了孟娘的特征,满眼期待着望着她。 阿嬷沉思一会儿却摇摇头,她确实没见过沈姝口中的孟娘。 但她还关心着沈姝的手,知道她不肯跟自己回家,于是折中道:“好孩子,你在这等阿嬷一会儿,阿嬷回家给你把疮药拿回来。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沈姝眨了眨眼,她想摆手拒绝的,但阿嬷已经走出去了,她背对着沈姝往一处巷子里转,步履匆匆,很害怕沈姝提前走掉。 她似乎把沈姝当做她那个在京城做官的女儿了。 “呼——” 沈姝站在原地,看着阿嬷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灰墙下。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天上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连手心里的擦伤都没那么疼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纯粹又浓郁的关怀了。 这样满心满眼都是她,一点点伤也会跟着着急担忧…… 沈姝盯着脚尖,指尖轻轻摸着擦伤的手心,唇角慢慢绽出真心实意的笑。 老人去的时间不长,沈姝蹲在地上盯着对面街上泛着热气的包子铺看时阿嬷已经怀抱着一个包袱走过来了。 沈姝不明所以,什么疮药需要包袱装。 阿嬷却神神秘秘地地将她拉到人少的地方一点点将包袱里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指头大小的白瓷瓶、粗面馒头,还有水灵灵的白萝卜…… “这是治伤的疮药,我姑娘冬天手上生冻疮时就用这个涂的。这几个馒头也给你,我自己蒸的,家里就我一个老太婆,吃不了。萝卜也给你,我自己种的,吃不完,放到东西就冻坏了……” 沈姝目瞪口呆,她推拒道:“阿嬷,本来也不是大伤口,我没那么精贵的。这些您留给您女儿吧,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不好拿您的东西。” “拿着吧,我看得出来你是好孩子,和我姑娘一样。阿嬷喜欢你才给你的。我姑娘忙,不常回来,我也不能把这些给她送过去,放在家里放着放在就坏了,孩子,阿嬷是真想给你……” 说着说着,阿嬷忽然掉下眼泪来,她握着沈姝的手,沧桑老迈的声音追着沈姝:“好孩子,不要嫌弃阿嬷。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姑娘一样。” 酢人,做醋的工匠,也可指西周时期举行馈食礼祭祀的祭司。酢同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阿嬷阿嬷(修文) 第10章 你的名字 沈姝回到宴府时,日头将将西斜。 她拍开宴家的朱红大门,陆仪伶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迎过来,眼光瞥过沈姝抱在怀里绣着云纹的青色包袱,长睫微颤,随即挽住沈姝的手嗔怪道:“回来的好晚,可是被街上新鲜玩意绊住了脚?” 沈姝出去透了气,晒了太阳,身心舒畅,再回来时对陆仪伶也没那么抵触了。 那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路上把人撞了,又等了孟娘一会儿,才耽搁了时间。” 沈姝不作隐瞒,将街上的事都说给她,顺势要打开包袱将老人家送给她的东西拿给陆仪伶看看。 陆仪伶一把按住沈姝展开包袱的手:“是人家给你的心意,我就不必看了,且收起来吧。” 她盯着沈姝已经上了药被干净的白抹布包扎好的手,道:“孟娘总是这样,还以为她能靠谱点呢。不要紧的,每回出去都要来那么一回,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 “倒是阿姝你的伤,疼不疼啊,这几日不能碰水,往后需要什么直接和我说便是。” 沈姝摇头,不过是些微的擦伤,不值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早就不疼了。”她又说:“仪伶,我明日还要出去一趟,对了,府上的书房我可以进吗?” 陆仪伶眼底染了笑,眸光深深:“书房啊,恐怕不太方便呢。” “小姐定了规矩,咱们这些人都不被允许进去的。” 沈姝了然点头,认真道:“那我去求求宴小姐,仪伶,我先过去了。” 她走路快得很,撂下一句话人已经迈出了几丈远。 陆仪伶被她落在后头,幽幽地盯着她的背影,并也没有要追的意思。 沈姝方向感不好,但记忆力极佳,她被陆仪伶带着走了一遍路便已经去往宴小姐房间的路记在心里,包括在哪个回廊拐向哪边,路两边是丛生秋菊还是绣球花树。 如此循着来时的路走一通,远远便看到宴小姐的院子,大片寒牡丹开在院内,哪怕是垂暮夕阳也遮不去牡丹花浓墨重彩的艳。 沈姝路上盘算得很好,她想跟宴奚辞打个商量,想进她的书房,又害怕她不答应,想用包袱里的东西和她交换。 但一只脚跨进院门时她又觉得不妥,阿嬷给她的这些东西在她眼里是宝,但在见惯了珠翠宝玉的宴奚辞眼里也许只算得上是草。 可要是不试一下的话,怎么知道宴小姐究竟喜不喜欢呢。 沈姝果断得很,三两下走过去敲了两声房门,“宴小姐,您在里面么?” 门开得很快,在沈姝打算敲第二次时轻抬起的手骤然落了空。 “你来找我做什么?”宴奚辞打开门,仍旧是晨时那副样子,眼皮半垂着,瞧着很是怏怏。 “我想……” 不待沈姝说完,宴奚辞先看到了她缠了几层麻布的手,她瞳孔微缩着径直抓起沈姝的手腕,问她:“你手怎么了?” 沈姝想抽回手,但宴奚辞的力气完全不像她阴暗外表这般疲乏,沈姝使了拔河的劲也没抽动,只好讪讪道:“只是点擦伤……包得有点严实了而已。” “不严重的,过几天自己就长好了。” 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同宴奚辞说话,对方眉头仍旧紧缩,她注视着她,看她不甚在意的样子,忽而冷笑一声。 “小伤都说不严重才会拖成大病,进来,我看看。” 宴奚辞完全不给沈姝思考的机会,她强硬拽着沈姝的手腕将她拉进房内,又强按着沈姝坐了下来。 “真的没关系的,我上过药了,宴小姐,不用那么小心的。”沈姝想站起来,宴奚辞却抬手压在她肩膀上将她压了回去。 “坐好,受伤了就不用到处乱跑了,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法,沈姝只好认命坐下来看宴奚辞翻箱倒柜。 她的包袱就放在桌子上,宴奚辞好像没注意到。 宴小姐会喜欢包袱里的东西吗?阿嬷给她的……都是很基础实用以及饱腹的食物,好像真的没有宴奚辞会喜欢的东西。 沈姝揪着包袱角开始纠结起来,她看着宴奚辞的背影,又觉得眼下就是很好的机会,毕竟来都来了。 沈姝单手扶着脸,斟酌着开了口:“宴小姐,我想借用你的书房,可以么?” 宴奚辞恰拿了药过来,她低眉凝着沈姝,默了一会儿才说:“随你。叫我阿泉。” 沈姝愣了一下,没料到宴奚辞会这样说,捏着包袱角的手收紧了些,有点犹豫:“阿……阿泉,谢谢你。” 她虽然像小狗一样四处留情,想的是以心换心,却没想过不喜欢她的宴小姐也会那么说。 明明,她晨时还凶巴巴地赶沈姝出去呢。 但沈姝不是个记仇的性子,她眼睛弯着,觉得自己也许是误会了宴小姐,她不是不喜欢自己,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叫出阿泉这两个字,好像隔在她和宴小姐之间的厚重屏风一下子就碎掉了。 她终于看清对方,她真好看。 阿泉、阿泉、阿泉…… 她的名字也好听。 沈姝原先有些防备的心已经软了下来,手指戳下去,棉花一样弹回来。 在她看来,交换乳名是成为朋友的第一步,而且是宴小姐先叫她阿姝的,她肯定不讨厌自己。 沈姝心里小狗使劲摇尾巴,喊宴奚辞:“阿泉。” 宴奚辞不知道沈姝能想那么多,在她看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所以只是淡淡应了声,但细看之下,眉眼却也柔和不少。 沈姝将手递过去,“阿泉,我保证不弄乱你的书房,只借用纸笔写一封信就好。” 宴奚辞不紧不慢地扯开她手上的纱布,闲闲和她说话:“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写信给谁看?” 沈姝顿住,宴奚辞说话很直,但这不妨碍什么,她们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就是要无话不说。 “给一个刚认识的阿嬷写。阿嬷年纪很大了,她想给她在京城做官的女儿寄封信,她想女儿了。但是她不会写字,之前帮她代笔的人突然发了疟疾,死了,阿嬷就找不到肯给她写信的人了。” 宴奚辞对阿嬷的事不敢兴趣,她只是想听沈姝说话。 听见她认识了外人,状似无意道:“你出去了?外面的人看见你是什么……” 沈姝其实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她静静等着宴奚辞说完,但对方却在这时低下头拆她手上最后一块麻布。 那只手过去拿惯了笔,近几个月才开始做些粗笨活儿,并不十分柔软,手心是擦伤的痕迹,几处地方泛红,破皮的地方刚结痂。 宴奚辞小心捧着手背往手心里吹了吹,轻了声问沈姝:“磕到地上了?你最爱哭,疼得掉眼泪了么?” 我们阿姝是个爱里长大的孩子[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你的名字 第11章 关于宴家 目前为止,这已经是第三个人问沈姝疼不疼了。 沈姝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阿泉,我不爱哭的。” 她只是有些感性…… “哭也没关系,不丢人。” 宴奚辞将她手上的药粉轻轻吹开,才用指腹勾了药膏小心涂抹在沈姝掌心。 擦伤已经结了血痂,宴奚辞一触上去,沈姝就觉得痒,想收回手。 可宴小姐握她的手握得很紧,她无法,只好努力张开手找些没头没脑的话来转移注意力。 “阿泉,我今年十九了,你呢?” 宴奚辞涂抹伤处的手指停住,她佯装无意瞥了沈姝一眼,难得有些迟疑:“……二十,比你大了一岁。” “哦哦。”沈姝点头,又问:“阿泉姐姐,宴家的下人们都去哪了?除了孟娘和阿岁,我好像没在府里见过旁人。” 她很自然地叫她姐姐,话语间无一丝轻浮浪荡,是全然的赤忱真挚,好像本就该那么叫。 沈姝当然坦荡,从小到大,家里长辈教导她便是那么喊人,年纪再大些,就喊姨姨,岁数再长些,则叫阿嬷。 宴奚辞涂药的动作又顿住了,她耳尖微微红了些,脑子里全是那声“阿泉姐姐”,她方才问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叫她姐姐时如黄莺鸟般动听。 宴奚辞的心乱了一拍,问她:“你在外面也是这样随意叫别人姐姐?” 沈姝小鸡啄米般点头,乖乖回答:“这样有礼貌呀。” 话音刚落,她忽然停住嘴,看着宴奚辞的眼神都带了点小心:“我是不是不该那么叫你呀,对不起,我往后不叫了。” 她是会做阅读理解的,毕竟读了多年书,经义做了不知道多少道,以为宴奚辞那样问是不喜欢,道歉很快。 宴奚辞闭了闭眼,认真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叫。阿姝,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叫我姐姐。” 以及,可不可以只叫我姐姐呢。 当然,宴奚辞没说后半句。 沈姝抖着耳朵,很高兴的模样,连身体都往前倾了点。 “阿泉姐姐,你真好!” 小狗就是这样,不记仇,连生气都不会,你不喜欢她的时候就悄悄走开,喜欢的时候就热腾腾地扑过来。 宴奚辞矜持地点了点头,涂药的动作放得很轻很慢。 她低垂着眉眼凝着沈姝短时间内长不好的手心:“忘了问,你这手怎么伤的?跌了跤?” “差不多,我走路被沙子迷眼睛,没看清有人,跟人家撞上了。还好那个姐姐大度,没跟我计较。” 才不是呢,她说了好多过分的话,沈姝心里暗暗腹诽,但面上一点也不显,依旧是无害良善的乖巧样。 宴奚辞抬眸看她:“往后出门戴幂篱吧,我房里正好有一张,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沈姝也不客气,一双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儿:“阿泉姐姐,你对我真好。” 上药的过程很慢,结束时沈姝松了口气,手收回去时快得出了残影,实在太痒了,好像有痒痒肉长在手心一样,跟着宴奚辞的动作轻颤着,让她很不习惯。 但宴奚辞却有些怅然若失,指腹余温尚在,她几不可察地抿了下唇,一息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样。 沈姝起身要走,她亦起身去送,素衣裙裾飘到院外时,那种失落感化作日暮夜色将她的身影一点点吞没。 似乎,她总要站在这儿,看着她消失在远方。 天边墨云低垂,残霞渐次散去,熟悉的夜幕降临,房内的烛光将宴奚辞的影子拉得很长。 形单影只,永久孤寂。 她转身过去吹熄蜡烛,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她已经不大习惯光了。 恰在此时,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踩着碎月传过来。 “阿泉姐姐!” 沈姝在院外喊她,她大概走出很远才又回来,跑得很急。 宴奚辞眼光扫过桌上她落下的包袱,她迎出去,带着支复燃起的烛台。 她问:“阿姝,还有事么?” 沈姝脚步停住,“我落东西了,是那个阿嬷送的包袱,阿泉姐姐有看到吗?” 她觉得这幕似曾相识,恰似昨夜梦中祠堂里发生的事。 夜晚总会带了些不好的回忆,沈姝想起那个梦,梦里擦身而过的白脸鬼和无故响起的滴水声,忽然有点发怵。 她原本不是胆小的人,夜里也不会忌讳什么,可经历了那场真实到可怕的噩梦后,总有些疑神疑鬼。 宴奚辞让开身,烛光仰落在她身上,光影晦暗,眉眼也沉进阴影中,只看得清格外分明的下颌线。 她在黑暗中盯住沈姝,如一只细长的蛇蜿蜒缠上沈姝。 烛火刻意举高了些,于是沈姝微喘发红的面颊完全显露于视野之内。 宴奚辞沉沉注视着她,只淡淡道:“进来找吧。” 包袱原先被沈姝放在桌子上,进去找也好找。 只是沈姝一踏进房间里,幽微火光立刻熄灭。 她惊得本能攥住身侧东西,是一抹衣角,阿泉的衣角。 宴奚辞在粘稠的黑暗中顺着衣角慢慢摸过去,她的声音跟着变了变,似融化的含沙碎冰,微微哑住:“别怕,风吹灭了蜡烛而已。” 她握住沈姝发颤的手,冰冷指尖试图暖热沈姝。 “阿泉姐姐……” 沈姝呆站在原地,冷意自脚底蔓延上来,裹住身体。 外头是有月亮的,圆澄澄的一轮高挂在天边。 清辉度人间才是。 可是……沈姝屏息,宴奚辞的房间里黑乎乎一片,抬手不见十指。 明明门是开着的,可一丝月光也没有顺着打开的门照进来。 “我在。” 宴奚辞的手收紧了些,她走近沈姝,低头便能将她揽在怀里的距离。 她在恐惧,因为宴奚辞手上突然吹灭的蜡烛,因为房间内抬眼看不见的黑暗。 宴奚辞轻掀眼皮,她看得清的,房间里有什么,她一直看得清。 “我送你回房吧,明天再来拿包袱。” 她挽住沈姝的手转身,外头月光落拓,似一匹望不到尽头的银纱。 沈姝并不敢问,她选择相信宴奚辞。 出了房门,只奔着沈姝暂住的客房去,路上,两人的手一直不曾松开过。 只是,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宴府上下空空荡荡的,诺大一个宅邸,不该这样才是。 于是沈姝又将先前的话问了一遍,宴奚辞沉默一瞬,道:“都遣散让她们回家了。” 余光瞧见沈姝疑惑的目光,宴奚辞耐心往下说:“府里几年前出了次变故,家中主事的长辈被牵扯进去,只剩下我一个。我不习惯有人伺侯,给了钱都打发走了。” 原来是这样。 沈姝认真听着,默默点头。 原来宴奚辞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人啊。 她们同病相怜,一样可怜,一样没有人爱。 沈姝想,这些就能说得通了。 怪不得府里的厨房没有米面,原来她也和自己一样拮据。 又想起来宴奚辞整天阴沉沉的,沈姝逻辑自洽,将宴奚辞当成了吃不饱饭所以脾气也变得不好的可怜人。 难得遇到对她这样好的人,又因为同样的经历沈姝感同身受,不免心疼起宴奚辞,眼泪不自觉便涌了出来。 “阿泉姐姐。” 沈姝停步,她反握住宴奚辞的手试图安慰她,那双闪烁着泪花的眼睛泛着酸楚。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阿泉姐姐,你受苦了。” 宴奚辞被她突然的感性搞得发懵。 她低眉,眼光落点在沈姝发亮的眼底,自然地接了一句:“嗯,都会过去的。” 沈姝又说:“对了,我那个包袱里有好几个馒头和萝卜,都是阿嬷给的。阿泉姐姐,你饿了就吃一个,阿嬷和我都不介意的。” 原来是误会了。 宴奚辞一下就明白过来。 她抬头,骨瘦的手掩住似哭似笑的下半张脸,声音闷在掌心,落到沈姝耳边时已不大真切: “我记住了。阿姝,好阿姝,谢谢你还想着我。” 将人送回客房,转身要走时沈姝又叫住了她。 “阿泉姐姐,我还想问一下舒云姨母的事,陆姑娘说姨母已不在了,我想去祭拜姨母。” “你明天可以带我去吗?或者给我指个位置就行。” 沈姝担心会麻烦宴奚辞,改口很快。 她想着去姨母坟前摆些贡品纸钱说说话,毕竟是亲姨母,虽然没见过也有一份情在里头。 宴奚辞蓦然僵住,她将目光望向别处,而后道:“姨母是在京城走的,坟茔牌位都供在京城宴家宅子里,青城并没有为她再设牌位。” 沈姝也理解,奶妈妈死之前也说过舒云姨母的妻子是位官员,再具体点的就不知道了。 她对这位姨母只是有份亲情牵着,并不强求,因此只说:“真可惜,我来的路上一直以为能见到姨母,没想到了这儿连祭拜都做不到。” 她叹息,宴奚辞并不搭话,只是以夜深借口,安抚几句好梦便转身离开。 她离开时背影惶然,沈姝并未察觉。 她也转身推开房门,月光拓在地上,清辉皎白,沈姝慢慢低下头—— 室中映着道拉长的漆黑影子。 并不是沈姝的。 第12章 没有理由 沈姝猛然后退,月光忽而惨白,凄凉月光纱一般落到她身上。 那影子全然静止住,沈姝抬眼,房间内黑沉沉一片,只能从循着影子的落点去找主人。 然而……没有。 沈姝目光定在影子双腿的位置,再往后,是彻底的黑。 这也是个梦吗? 沈姝不由得又后撤一步。 “阿姝,怎的不进去?” 有人突然在身后开口,如同夜里窥伺依旧的乌鸦,随时预备拍着翅膀啄食着将死之人晦暗的眼珠。 沈姝背脊滑过冰凉冷气,那人和她紧紧挨着,要好姐妹般搂住她的腰肢,将她困囚在原地。 “仪伶,”沈姝突然开口,她熟悉这声音的,毕竟是宴家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快成过去式了。 她直呼对方的名字,方才被黑影惊吓到的惊惶在听到陆仪伶的声音后即刻冷静下来。 “陆仪伶,今夜也是梦吗?” 不,当然不是梦。 沈姝在心里自答。 她还能嗅到空气中宴奚辞走时留下的冷香。 所以,昨夜那个,到底是不是梦呢? “阿姝,太聪明了也不好。” 陆仪伶环住沈姝腰肢的手慢慢松开,她往前一步和沈姝并肩,偏头看她时眯起的眼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 “慧极早伤啊。” 沈姝没动,她由着陆仪伶用粘稠又湿热的视线盯着看,只是抬手指了下房间内的黑影,问她:“那是你吗?” 她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又傻的可爱。 陆仪伶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而后笑着摇头:“当然不是。那是……会在今夜主宰你命运的东西。” 室中的黑影岿然不动。 沈姝收回目光,她确实是有些依赖陆仪伶,对方出现的时候总觉得没那么可怕。 即便眼下她已经在思索着该往哪个方向跑。 沈姝侧身,陆仪伶的头饰被风吹起,那颗珍珠摇晃着,像是大海里被惊涛拍打的小舟,如同它原先的主人般无处依靠。 “仪伶,我不太懂你的话。” “坏孩子,其实是明知故问吧。”陆仪伶轻飘飘揭穿她的把戏,话语暧昧又宠溺。 到最后,她也只是言语敲打道:“阿姝,总靠话术拖延时间并不可取。” “不过——”陆仪伶说话总爱大喘息,她眯缝起眼,笑得像只炸开尾巴的狐狸:“谁让我喜欢你呢,阿姝,我愿意给你一点逃跑的时间。” 沈姝眼光瞥了眼房间里的影子,位置似乎变了些,是错觉吗? 但眼下紧要的是由陆仪伶但分明发起的追逃游戏,她能跑到哪去?宴家那么大,人却没有几个,哪怕是找人庇护都是找不到的。 除了——宴奚辞。 试问,沈姝能跑够到宴奚辞那去吗? 或者跑到了,没准会连累对方和自己一起死。 她不敢冒险,昨夜的噩梦印象太深,光是在暴雨里跌跌撞撞地跑就耗费了大部分精力,沈姝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站在原地,风吹起她素衣裙裾,沈姝不得不用手压住时,才想起来早上出门时把那块用来压衣裙的玉佩落在了房间。 那块玉牌……是沈姝来青城的路上遇到的一位道人赠予她的呢。 “我必须要死吗?仪伶,人死都是要原因的。” 本该在陆仪伶话音落地的那一刻就立刻活跃起双腿飞奔着寻找活路的人并没有动。 沈姝呼吸很平,她依旧和陆仪伶并肩站着,连声音都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所产生的颤抖。 她冷静地对陆仪伶说出了自己的诉求:“你得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非死不可的错。” 是因为进宴府的家门是迈的是左脚吗。 陆仪伶忽然收敛起笑容,她终于正视起沈姝,余光却瞥向极缓慢移动的黑影。 “没有理由。阿姝,有时候你活着,便是最大的错。” 她说话云里雾里的,沈姝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得到。 她盯着陆仪伶,眉头紧皱,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到点厌恶或者不喜。 面无表情的陆仪伶在她的注视下渐渐绽开笑容,从头至尾,那双眼睛里没有出现过厌色。 又或者说,陆仪伶看她时眼底充斥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垂爱。 沈姝细眉深蹙,忍不住道:“陆仪伶,你疯了吧。” 没头没尾的无故杀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沈姝的攻击力约等于零,陆仪伶眉眼弯弯,笑嘻嘻的说:“是啊,我还以为你看出来了呢。” 沈姝又后退一步。 她看着陆仪伶跟着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她。 对方的笑脸瞬间消失,换上一张扭曲至极的阴沉面皮。 她凑得很近,近到沈姝眨眼时眼睫轻轻扫过陆仪伶的脸皮。 陆仪伶抬起沈姝的脸,视线交错间,那双深井般的漆黑眼底酝酿着暴风雨: “阿姝,我啊,早就疯掉了。” 沈姝该害怕的,毕竟陆仪伶真想杀了她。 但她太习惯依赖对方了,她看陆仪伶不像是坏人,当然,也不算是好人。 是雏鸟效应在作祟。 以至于人已经在热气腾腾的汤锅里,还浑然不觉自己是她的瓮中鳖。 沈姝看着陆仪伶的眼睛,她觉得她眼睛里缺了点东西。 一支铜绿的烛台,尖尖的烛插刺进去。 晶莹剔透的眼珠在眼眶中爆开,滚烫的鲜血溅出来,溅得满头满脸都是。 宛如苍白面皮上开出的糜烂曼珠沙华,那样才—— 诡艳。 沈姝的视线悄无声息看向陆仪伶的发簪,那支发簪不算太尖,但用力就行。 人肉并不是石头,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划出点伤痕。 陆仪伶不满地钳住沈姝的下颌。 她走神了,而且很明显。 她得给她一点惩罚才行。 钳住下巴的力道愈发用力,几乎要捏碎骨头,陆仪伶面不改色,笑意自眼底蔓延开来。 她对她是真喜欢啊,所以连惩罚都只是身体上的一点疼痛。 但对于沈姝来说,不是一点,是很疼。 她咬着牙唔了一声,身体挣了下,没挣开。 于是眼泪立刻滚了下来,疼,好疼,梦里逃跑时身上被划开的伤口加起来都没有现在疼。 “好了,阿姝,乖一点。既然不珍惜逃跑时间的话,那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吧。” 陆仪伶慢条斯理道:“白天跟着孟娘出去都见了谁?是谁撞的你?又是谁给你送的包袱?” 第13章 芙蓉白面 一连三句问,沈姝已然懵住。 她实在看不透陆仪伶,觉得对方是个谜一样的女人。 而且,既然想知道的话白天为什么不问呢。 陆仪伶白天和晚上好像不是一个人一样,沈姝泪眼朦胧:“我又不是你的东西,去了哪见了谁凭什么要跟你说。” 孩子到了叛逆期难管得很。 陆仪伶幽幽松了手,一副被伤透了模样离沈姝远了些。 “阿姝,你当然不是我的东西。” “但不和我说还能和谁说呢,我是你在宴家唯一的朋友啊。” 唯一的朋友,亦是仅有的依靠。 陆仪伶对自己在沈姝心里的定位很清楚。 她再度抬手抚上那支珍珠银簪,“瞧,这支簪子我一直都戴在头上呢。” 珍珠在她手上轻晃,沈姝也跟着她的动作抬头。 她眼泪渐渐弱了些,很痛苦的模样问她:“我拿你当朋友,那你拿我当什么?” “朋友。”一点犹豫也没有,陆仪伶眼盯着她,是笑着说的。 黑影已经从房间里飘出来,月光被厚重云层遮蔽,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沈姝背对房门,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她含泪的眼睛只是固执望着陆仪伶,一字一句谴责她:“你对待每一个朋友的方式都是要对方去死吗?你怎么那么坏!” “阿姝,善良的人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陆仪伶突然上前一步,她捏住沈姝的腕骨,也是一字一句,话语温柔若师长教诲: “这个世界的规则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好人会被恶人吞食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到最后,谁也不会记住好人的名字。她如同没来过一般,所有痕迹都被抹除。这便是——好人的下场!” 对于沈姝的责骂,她并不生气,反而引以为荣。 沈姝涨红了脸,想开口反驳她。 可是,她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个世界似乎真的是这样,恶人排挤好人,将好人也变成如她们一样的恶人。 自从长辈们相继离世后,沈姝对此感悟颇深。 她反驳不出来,只好说:“这并不是你想要我死的理由!” 她想活下来的,不然,就不会到青城来寻亲了。 陆仪伶的话很模糊:“是,也不是。” “阿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对你这样。” 若施舍般,陆仪伶俯身压低了声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阿姝,比起痛苦活着,我更想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月上中天,厚重云层消散于无形,皎洁月光垂照时,沈姝蓦然抬手。 有什么东西扎进血肉的声音,噗呲一声,穿透皮肉,又被压着到了底,只余一颗莹润珍珠钉在白皙脖颈间。 疼痛,或许是疼痛。 陆仪伶不自觉侧弯了脖颈,有血,鲜红的、滚烫又冰冷的血从身体里淌了出来。 珍珠成了血滴子。 陆仪伶的目光瞥见那枚扎在脖颈上的血珠子,她晃了晃头,才发现沈姝送的那支银簪早已不在发间。 错愕、惊喜……比之那场噩梦里更高昂的情绪伴着鲜血一同涌出,几乎淹没了她。 “阿姝……” 她唤了一声,嗓音嘶哑如同含了沙子。 簪子刺破了咽喉。 沈姝只是抿紧了唇。 她眉压得很低,眼下这样的事并不是她情愿的。 她并不喜欢见血。 很多年前,沈姝只是个**岁的孩子时,母亲沈昙云带着她去了肉肆。 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为了挑选一只用作祭祀的猪崽。 一排排的生肉挂在架子上供人挑选,脑袋、大腿、心、肝、肺…… 都是新鲜的,宰杀场地就在摊位后头。 屠户站在牲畜血河里手起刀落,被绑住四肢蹄子不断扑腾挣扎的猪羊便再没了生息。 有血顺着生肉往下滴,沈姝个子矮,仰头见着猩红的血落下来,甚至,滴到了她的额上。 血顺着额头流经口鼻的时候,沈姝突然觉得,她们和猪羊并不区别。 血流干后,也会变成待价而沽的猪羊,被破开肚子取出有用的脏器吊在架子上供人挑选。 母亲笑着用手巾帮她擦去脸上的血,屠户也笑着和母亲赔罪。 那时候屠户还很年轻,妹子也没有做官,不是后来提着猪腿来提亲的肥腻模样。 她叫沈姝沈小姐,夸她可爱灵秀,长大后一定有副好相貌。 沈姝只是盯着被架住不断往下滴血的生肉,好似,她已经料到了十年后被当做猪羊待价而沽的自己。 就像现在,沈姝盯着陆仪伶,血从她纤细的脖颈上顺着曲线往下小股小股地流。 陆仪伶现在和那些被按在地上的猪羊没有区别了。 而沈姝,成了举起刀的屠户。 她从旁观者过渡到猪羊,最后,又成了屠户。 是迫不得已。 倘若陆仪伶真心待她,沈姝也愿意对她好。 她也情愿那支簪子永远簪在陆仪伶的发间,而不是刺进她的脖颈里。 陆仪伶渐渐脱了力,身体往前跌去,倒在沈姝怀里。 沈姝抬手,将人接住。 血慢慢染红了沈姝的衣裳。 她的身体很冷,沈姝也是。 她问陆仪伶,声音很是颤抖:“仪伶,我算是……杀了人吗?” 看吧,这孩子也在害怕。 屠户第一次杀羊也是这样,那只羊就这样被她用屠刀割了脖子,眼睁得大大的,眼底仍旧纯良,只是闭不上眼睛而已。 陆仪伶的嗓子漏风,说话时像破了洞的风箱:“算啊,怎么不算。阿姝,你手起簪落,我可是见了血啊。” 她能感受到这孩子在发抖,将脸凑到她胸口时,皮肉底下的心跳得快极了。 沈姝颤着指尖摸到她淌血的脖子上,指腹被血浸湿,粘稠又湿润。 她问陆仪伶,声音很轻很轻:“那你,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 陆仪伶反问她:“你要杀我时,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她准备了许多话要说给沈姝,现在,都说不出了。 她对沈姝总是没有防备。 她当她是个孩子,是个需要被从浊世拯救的单纯孩子。 所以,在被这孩子用利器剜出心脏时,陆仪伶大概也会捂着空荡荡的心口笑眯眯地夸上一句好孩子。 她觉得沈姝太过纯净,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真挚又固执,迟早会被俗世浊气侵蚀。 她一厢情愿,太相信沈姝表现出的纯真,哪怕,她已经看到并亲身体会了这孩子的攻击性。 本质上,她们是不一样的。 沈姝是一张会伪装自己的白纸,她和陆仪伶想象的可怜孩子不一样。 同样的把戏,陆仪伶蠢到中了两次。 “你是谁?”沈姝忽然问她。 她也有些问题想知道,比如,陆仪伶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仪伶则反过来问她:“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沈姝只说:“陆仪伶,你是陆仪伶。” 她看到的是陆仪伶,怀里正在流血的也是陆仪伶。 陆仪伶噗嗤一声,该是笑了的。 沈姝又问她,“仪伶,你疼吗?” 陆仪伶摇头,她的身体是一具空壳,早已忘掉了疼痛是什么,但也许,那只簪子扎得是灵魂。 所以,连笑都做不出来了。 她将脑袋隔在沈姝肩头上,视线往下了些,盯住什么,忽然说:“阿姝,她饿了。” 沈姝疑惑:“谁?” 她太关注沈姝,以至于才听到身后咔咔作响的骨头声,透着诡异。 她蓦然转身,是那片黑沉沉的影子。 祂已来到沈姝的身后,化作一片浓重黑雾,低矮的一团。 雾里,有森白的骨头交错纠缠,骨骼横生枝节,混着猩臭血气,正在重组成一个骨架骷髅。 人骨还是兽骨,沈姝也辨不清。 她该跑的。 陆仪伶说,“她饿了。” 饿了是会找东西吃的,毫无疑问,祂要吃的是沈姝。 会在今夜主宰沈姝命运的东西…… 沈姝抬腿,她没跑动。 陆仪伶正死死趴着她,用她的重量压住沈姝。 好奇怪,陆仪伶有那么重吗,身上像是压了块石头,怎么跑也跑不动。 沈姝想,她要死了,但她不甘心也不情愿。 眼前那团低矮的黑雾在散开,人形的骷髅…… 不,是披了层皮的骷髅。 惨白纤薄的皮一点点覆上那层骨架。 血肉在骨架缝隙生长,粉红的肉一点点裹住白骨,接着覆上来的是皮。 最后,才是那张脸。 一侧外露的牙床一点点覆盖上皮肉,另一侧仍旧是骨骼。 是张美人面,腮上带着点未长开的婴儿肥,瓜子脸、远山眉、丹凤眼,半掀的眼皮间透着股媚意。 “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陆仪伶伏在她肩膀上笑开了颜,她叫沈姝猜猜那是谁。 沈姝却拨了她脖颈里的簪子,转而去刺那半面美人的眼睛。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往后再做便顺手许多。 簪子没入美人的丹凤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 将将生长的肉立时停住,美人半张骨感的脸隐约能看出错愕。 是疼吧,沈姝也不清楚。 祂忽然颤抖起来,连带着沈姝的手也颤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只簪子。 但簪子确实扎进了美人的眼睛里,那只丹凤眼正涓涓往外呲血。 依旧是滚烫的血,完全不像是死人。 祂是什么,她们是什么。 沈姝不知道。 死寂一片,除了陆仪伶破风箱般的嘶哑笑音。 陆仪伶笑得很畅快,如同观赏了一处好戏般伏在沈姝身上笑颤个不停。 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指着骷髅美人对沈姝道:“阿姝,这是阿岁啊。” “你瞧,你又杀了一个人。” “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出自《文昌帝君戒淫宝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芙蓉白面 第14章 带肉骷髅 惶然间,惊雷炸起。 沈姝不由得抬头,唇齿间颤抖不已。 陆仪伶说了什么,她说——沈姝,你又杀了一个人。 那个“又”字属实惊到沈姝了。 她推开黏在身上的陆仪伶半跪下去,双手捧起骷髅美人的脸,凑得很近。 两只手的触感完全不一样,一端是温润滑腻的人脸,另一侧指腹却抵住潮湿粘腻的肉上,手上干净麻布早已被血浸透,粘连了些细碎的肉渣。 但沈姝来不及多想。 她细细看过去,试图从那半张美人面上盯出些熟悉轮廓。 白日里见到的阿岁是这幅面容吗…… 她抬手抹开美人眼窝间涓涓下流的血,试图拆穿陆仪伶的谎言。 最后,她终于将手从那骷髅美人脸上拿开。 是阿岁,但又不像阿岁。 宛如一支开在荒芜坟茔间的艳丽曼陀罗。 那个小傻子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媚态。 甚至,在沈姝捧起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沈姝的手心,一副依赖仰仗的姿态。 陆仪伶仰倒在地上斜眼看她踉跄起身,她呛咳一声,温声道:“阿姝,别怕,只是杀人而已。往后,你还得会吃人呢。” 沈姝低眉,将目光从阿岁半张美人面上挪到她身上。 陆仪伶接着说:“你晓得吃人是怎么吃的吧,先划开喉咙放血,再拆掉骨头……” 人吃人,自然和人吃羊、羊吃草一样。 沈姝眼皮颤了颤。 她俯身蹲在陆仪伶身边,却不看她,反而余光注意着阿岁。 阿岁安安静静地呆站着,她似乎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自己在流血。 但沈姝的手覆上去时,她确实是给了反应的。 活死人吗? 沈姝忽而笑了下,她抬手拔出阿岁眼眶里的簪子。 血随之迸溅而出,而阿岁只是偏了下脑袋,用那半张美人面望着沈姝。 目光柔软又呆滞。 沈姝敛起笑,她将簪子紧紧握在手里,瞥开眼,理了理陆仪伶有些散乱的衣领。 陆仪伶再次仰望着她,笑道:“阿姝,你知道吗,阿岁本来是要吃掉你的,她饿得要死。” “她从前只有被人吃的份,今次,还以为能做个吃人的人呢。” “果然是没用的废物,除了那张漂亮脸蛋,简直一无是处。” “不,也不是全然的废物,至少,你把她吃了。”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陆仪伶未尽的话消散在骤急的暴雨声中。 沈姝低头凝着她,那颗小小的眼下痣逐渐清晰起来,随着她眼角的笑绽开。 陆仪伶从来没见过沈姝这样的笑,罂粟般惑人心神。 她从来不知道沈姝的眼瞳原来这般黑沉,人影映上去,像是跌进了无底的古井里般无处依托。 这是她刻意隐藏起来的一面,除了最亲近的人,从不会外露给别人。 那么,陆仪伶又想,她现在也算是沈姝最亲近的人了吧。 她清楚地知道沈姝并不是个好孩子,她骨子流淌的血液是纯然的黑色。 “果然是个坏孩子啊。” 陆仪伶垂下眼皮,扯唇轻喃。 沈姝慢条斯理地卷起打着异色补丁的袖口,她将手上沾满血的麻布扯开一圈圈裹在陆仪伶的脖颈上,裹得很紧。 那处细微的伤口很快就止住血。 但代价有些大。 沈姝拇指抵在陆仪伶的喉口,她居高临下低垂眉眼,眼底始终含着些微笑意。 看向地上的姑娘时却带着怜悯。 “结束了,仪伶。一切都结束了。” 陆仪伶眼光追着沈姝,她快要说不出话来,甚至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沈姝不紧不慢地起身进了黝黑的客房,用时不多,再出来时手里拿了把撑开的油纸伞。 她蹲下来,将伞盖住陆仪伶上半身,雨下的太大,她甚至拖着陆仪伶换了个地势高一些的地方躺着。 “仪伶,我没有杀人,更不会吃人。” “今夜暴雨,一切平安,无人死去。” 沈姝刻意强调了“人”这个字。 陆仪伶强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你呢?” “阿姝,你以为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沈姝没理她,她起身去看阿岁。 她依旧呆愣如木偶,除了一直注视着沈姝的柔软目光。 沈姝不自觉叹了口气。 这还是个孩子。 孩子有什么错的,都是大人的错。 是大人教坏了孩子,就像当年,母亲教坏了她一样。 沈姝将阿岁抱回了客房。 暴雨不见削减,沈姝在黑暗中换了身干爽衣裳。 她匆匆收拾了包袱,顺便把落下的玉佩系回腰上,做完一切,才撑着油纸伞跨出门槛,顺手关上门。 宴家并不是久待之地,沈姝想连夜出城。 走到陆仪伶身边时,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答应了阿嬷帮她给京城做官的女儿写封家书的。 她俯身踢歪了些掩住地上人身体的纸伞,轻声问陆仪伶:“仪伶,书房在哪?” 陆仪伶睁开眼,看到沈姝背在身后的包袱,哑着嗓子问她:“你要去哪?” 沈姝抿唇:“回家。” 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家里没有人了。阿姝,留下来吧,你家里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了。” 陆仪伶直直盯着她,却是答非所问。 她并不想沈姝走掉,毕竟难得遇上这样一个合胃口的人。 而且,她还是自己第一个真心交的朋友。 “不走等着被那个孩子吃掉被你杀掉吗?仪伶,我不是傻子。” 沈姝反问她,耐心逐渐消弥。 她踢了下陆仪伶的手,示意她告诉自己位置。 陆仪伶却选择了沉默。 沈姝只好捋着裙裾蹲下来,伞面向她倾斜:“仪伶,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想对我好,只是用错了我不喜欢的方式。” “我理解你啊,但我不能认同你,我们的选择不一样的。你对死往心向往之,而我贪恋人世间的温暖。” “仪伶,我想活命啊。” “……去书房做什么?要走的话,该直接走门才对吧。” 陆仪伶终于开口,嘶哑嗓子已经不能再多说话了。 沈姝不打算隐瞒,她向来坦荡,把阿嬷的事给陆仪伶说一遍,甚至用道德绑架她。 “仪伶,阿嬷是个很好的人,要是我失约了,她该有多难过啊。” “你也不想阿嬷失望的吧。” 陆仪伶眨了下眼,她仰面。 那只摇曳的珍珠坠在沈姝发间,正往下淌着血。 第15章 幼年阿泉 (修文) 陆仪伶颤颤抬手,为沈姝指了方向。 沈姝扯唇轻笑,一面将踢歪的伞摆正,一面同陆仪伶说了谢谢。 她不是坏人,总不太想陆仪伶这样狼狈地淋雨。 沿着陆仪伶给指的方向过去,穿过游廊,尽头是扇紧闭的门扉。 时节已是晚秋,一层秋雨一层凉。 沈姝穿的单薄,加之又淋了雨,一路走过来只觉得寒气顺着脚底升上来,冷得身体微微发着抖。 她只好将背上的包袱抱在怀里,靠着些微布料暖身。 到了书房跟前,单手推开门,入目是满眼的黑沉。 书房熏了香,才跨进去,便觉得纸墨香气扑鼻。 书房的陈设沈姝也看不真切,凭着本能摸到近前,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样的黑。 但找到纸笔写完一封家书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有些后悔,该从客房拿支蜡烛过来的。 做事到底还不周全。 但夜还长着,这会儿再回去也来得及。 沈姝出了门抄起门边的油纸伞往回走时,迎面看到不远处闪着盈盈幽光。 昏暗色调,冷雨中勉强照出小块暖意。 沈姝脚步停住,这么晚了,又下了这样大的雨,谁会出来呢。 宴家的人自己也该认全了,除开白日忽然不见了的孟娘和此刻在她房中的阿岁与陆仪伶,只能是宴奚辞了。 阿泉姐姐出来做什么呢? 沈姝不明白。 她握着细直伞柄走过去,裙裾坠地湿了水,寒气更甚。 待到近前,沈姝才发现不是宴奚辞。 那人提着长杆灯笼,佝偻着背,火光勉强透过纸白的灯笼照亮她腰部以下。 是个老人,沈姝稍停了步。 她视线往上,那老人头发黑白混杂,因着淋了雨的缘故,成了明澈的银灰色,微微反着光。 沈姝快步走上去将伞微微向老人倾斜。 “阿嬷,那么晚了,您出来怎么不带伞?我送您回去吧,您给我带个路。” 沈姝低头,很自然的和老人搭话。 她不记得宴家有老人,但也可能是自己没见过的缘故。 雨越下越大,雨点噼啪打在轻薄伞面上,声音沉闷又不容忽视。 沈姝握住伞柄的力道不由得加重。 不知哪来的风裹着雨水扑向灯笼,一霎,亮着光的灯笼骤然黑掉。 再然后,是灯笼连同灯杆坠在地上的声音。 老人没说话,她缓缓扭过头,铺满皱纹的脸若木刻般一层连着一层,松散粗粝的老皮贴不住骨头,赖赖从颌面坠到脖子上。 是个年纪很大的阿嬷了。 沈姝并不觉得可怕,高寿老人少见但不是没有,她从前也和母亲去拜访过几位老祖宗。 她直直看向老人枯槁昏花的双眼,预备着释放和善笑容。 但,她忽然动不了了。 不止是脸,连同握着伞的手,指节躯体,每一处都在变得僵硬。 血液慢慢停转,再然后,是跳动的心脏逐渐归零。 她定定看着老人,心里的后怕才慢慢爬升上来。 眼前人并非常人,她也许和陆仪伶一样,是另一种“东西”。 她比陆仪伶还要危险。 老人轻声喃着什么,她向沈姝靠过来,低矮的身体慢慢拉长。 沈姝听到骨头咔嚓作响的声音,她试图闭上眼,但无法。 她眼睁睁看着老人朝她靠拢,那双骨节膨大似树根的手鬼爪般朝她探过来。 老人还是那个老人,除了高了些,浑浊的眼球染了些红血丝,无甚区别。 她要做什么?沈姝不知道。 她完全动不了,哪怕老人此刻拔了沈姝的簪子划开她的脖子沈姝也只能乖乖受着。 宴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沈姝后悔极了,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来宴家。 本以为是避祸,谁知道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去。 早知如此就该老死在潍城,如此死在异乡,不知何年月才能归家。 和活人斗总归比和死人斗好些。 离得近了,沈姝便能听到老人牙齿上下打颤发出的咔嚓声音。 她在说什么? 沈姝细细辨认着,那声音本就细微,再加上狂风暴雨的干扰,她勉强才听出个“yun”的音节。 云还是允? 她该紧张的,该害怕,该用眼泪遮挡住自己的心慌。 但莫名的,沈姝意外的平静。 她盯着老人的动作。 老人抬起手指,颤巍巍地向上,忽而点在沈姝眉心。 是要死了吗? 沈姝想,她看过的书里有这样的情节。 千娇百媚的狐狸娘子媚笑着轻抬柔荑点在书呆子额间,一下子就把那人的魂给吸走了。 点在眉间的手指冰冷极了,像是雪山顶上的一块冰贴在额头上。 沈姝惶然间,觉得她已经在冥河对岸。 她打着寒颤却是止不住地后仰。 发生了什么? 喧闹雨点忽然停住,黑沉的天空极速后退。 沈姝的身体撞开风声,闭上眼的那一刻,万籁俱寂。 雨点骤然下坠。 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歪斜着被风吹开。 黑暗、无尽的黑暗。死寂,漫长的死寂。 沈姝蓦然睁开眼。 耳边饱胀的声音随之炸开。 唢呐声、爆竹声、人群喧闹不已,有人高喊着“一拜天地”…… 沈姝眨了眨眼,面前是喜庆的大红色,红绸扎在梁上,贴着喜字。 没有雨点,也没有怪异老人,也不是夜里。 宴家……是谁在办喜事? 宴奚辞吗?为什么没听说过她订了亲? 沈姝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难以消化眼前的事。 又或者,眼前便是传说中的幽冥地府。 如陆仪伶所说,死亡才是最好的去处? “欸——你也是来观礼的吗?” 忽然,一张放大的小孩脸映入眼帘。 那孩子眼睛圆溜溜的,带着几分好奇戳了戳沈姝的脸,问:“你为什么躺在地上?” 沈姝躺在地上眨了眨眼,问她:“你也死了吗?” 那孩子皱着眉手指接连戳在沈姝脑袋上:“好晦气的话!呸呸呸!你是来闹事的吧!” 沈姝实在摸不清楚状况,很顺口的跟孩子赔礼道歉。 “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你别放心上。这里是哪儿?我好像迷路了。” “你少骗人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沈姝又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刻意装得柔弱些,“是真的,我一睁开眼就在这儿了,不骗你。” 她说话总是带着些轻微上翘的尾音,人又漂亮,每句话都像是在撒娇。 小姑娘忽然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那……那你起来吧,在这儿躺着会被人踩到的。” “我起不来。” 沈姝不是没尝试过,她现在浑身无力,眨眨眼都觉得费力。 小姑娘只好递过来一只手,沈姝不重,紧攥住那只手倒也顺利站了起来。 怪事。 但眼下怪事早已不止一件了,沈姝对这样不起眼的小事不甚在意。 小姑娘只到沈姝的胸口位置,看着年纪不大,十岁左右。 真是天赋异禀,沈姝在她这个年纪才到小姑娘的胸口。 她大半身子都歪在小姑娘的肩膀上,然后问她:“我重不重?” 她好像从宴家到了另一个地方,这里好多人,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 她起来时拜堂仪式已经结束,身穿喜服的两位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消失在堂后。 小姑娘转身莫名看了沈姝一眼,然后说:“不重。” 确实不重,轻飘飘的像一片纸贴在背上,如果不是真实的触感,恐怕根本感觉不出有个人在肩膀。 沈姝觉得小姑娘挺好玩的,想逗逗她。 她扯着小姑娘扎在脑袋上的小辫子,有些懒散地问她:“和姐姐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了,读过什么书,会唱什么曲,订过亲了吗?” 小姑娘抬头看她,眼里老大的不赞同。 “你和谁都这样说话吗?还有,你是不是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沈姝咋舌,小姑娘说话和她认识的一个人挺像的。 “沈姝,小妹妹,你得叫我姐姐。” 沈姝无所谓,她虽然不明白状况但也不想过多思考。 反正手心手背都是一个死字,不如活的轻松些,她彻底放空自己,权当是一场随心所欲的美梦。 绷了十几年的身体难得放松下来,连话语都有些散漫。 “阿泉。”小姑娘慢吞吞吐出两个字,犹豫一会儿,才又说:“沈……沈姐姐,你千万不能在夜里喊我的名字。” 奇怪的要求。 沈姝疑惑,她捏了捏阿泉肉乎乎的腮,心想这孩子的名字和宴奚辞一样,真巧。 问她:“为什么?我偏要喊呢?” “不行!那样……我会变得和你一样的!” “和我一样?”沈姝半眯起眼,“你不会觉得我是鬼吧,怎么可能……” 话到一半,沈姝忽而停顿住,她抬头,堂上人来人往,从没有人往她这边看过一眼。 而且,她这样大剌剌地趴在一个小孩子肩膀上也不见有人出声制止。 是看不见她吗? 还是,真和阿泉说的一样,她成了鬼? 沈姝忍不住摸了摸脸,问阿泉:“我脸上有长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她看过书上画的鬼,青面獠牙的,沈姝害怕自己脸上也长出犄角。 阿泉不说话,只是重重摇头。 沈姝松了一口气,忽然扯开唇笑道: “其实你是骗我的吧?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鬼呢。阿泉,你不乖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幼年阿泉 (修文) 第16章 她变了鬼 她抬手点在阿泉脑袋上,试图将这只是个玩笑的事实做实。 但阿泉并不是意料之内的反应。 她皱着眉睁着大眼睛认真道:“我从来不骗人的。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照镜子!” 阿泉左右看看,忽然拉着沈姝的手往后院跑去。 后院有处池塘,水清且浅,闲闲移栽了几株荷花在里头。 沈姝趴在池塘边探头看去,只从不断泛起涟漪的水面里看到阿泉一个人。 水面的倒影里没有沈姝。 她真是鬼。 真怪啊。 她闭眼之前,那个怪阿嬷将手指点在她眉心。 哦,沈姝突然想通了。 她死了,就像书里写的那样,狐狸娘子抽人魂魄。 她被抽了魂,魂魄游荡在世间不知道多少年,今次才恢复意识知道自己原来是沈姝。 沈姝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的,有些难过。 她的人生平庸无趣,没想到死了也是这样。 晃荡到一处人家,又被个孩子抓住。 好失败…… 好想死…… 阿泉孩子心性,无法和大人共脑。 见沈姝蹲在地上捂着脸,阿泉小小的脑袋里想,漂亮姐姐在难过。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死亡。 人对死亡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是骨子里对滑腻无骨的蛇的恐惧。 这一点,做了鬼也不会变吧。 阿泉一点点挪过去,她轻拍沈姝的肩背,稚气嗓音试图安慰她: “没事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沈姐姐,你不要哭了。” 大家,这个大家到底有谁啊? 沈姝慢慢抬起哭红的脸,偏头看她,眼里的泪花在日光映衬下格外晶莹。 就像……就像是过年吃的糖葫芦外表那层蜜色的糖壳。 阿泉想不出来什么形容,她只觉得沈姝哭起来也好看。 像古书里的仙子。 阿泉耳根红了些,挪开眼睛,身体却往沈姝那儿偏了点。 日头这样好,还是个良辰吉日。天蓝澄澄的,池塘水又清又亮,铺开的荷叶也圆嫩嫩的。 阿泉想,这些都比不是沈姐姐。 她也捂住脸,只觉得脑袋发热,眼光不时瞥着沈姝。 “阿泉,” 沈姝蹲在原地抬手搅弄着池水,归于平静的水面再次荡起涟漪,依旧映不出沈姝的身影。 她问阿泉:“人做了鬼会怎么样?” 沈姝原先是没有大志向的。 亲人在时,她便用功读书,想要靠着学识换取一官半职; 亲人死后,她没了依托倚仗,事事都要自己来做,想的是不让沈家倒下。 最起码,不能在她手里倒下。 她很清楚,沈家在潍城是一块人人都想咬下一口的肥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是只剩下沈姝一个人的沈家。 即便捞不到什么金银,得了沈宅往后也比城中大部分人要好得多。 陆仪伶说的吃人,沈姝是明白的。 王恬来提亲,便是打算来吃掉沈姝吃掉沈家。 人吃人是很正常的事,至少,沈姝见过许多例。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躲开,到宴家去,不就是为了避开被吃掉的命运吗。 可到头来,好像只是竹篮打水,忙活许久,依旧逃不掉一个死字。 “我师尊说,人死后会到幽冥地府去等六道轮回。” 阿泉回忆着师尊的话,把她知道的都告诉给了沈姝。 “沈姐姐这样还在人间的鬼,可能是有冤情或者是有留恋的人和东西。” 沈姝哦了一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我确实有冤情,死的不明不白。” 细白的手指探入水中,沈姝当着阿泉的面捧起一掬水。 水面并不平整,随着沈姝起身的动作从指缝间淅淅沥沥往下坠。 阿泉目露警惕,她在沈姝动作之前捂住脸,生怕她把水撒到自己脸上。 但沈姝没有,她高举起手置于额头,只是将掌心仅存些微的水淋到额面上。 好凉。 沈姝睫毛小幅度颤了颤。 明明日头这样好,水却是一如既往的凉。 阿泉扒开指缝抬眼看她。 她仰视着沈姝,只看到她颌面往下滴着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池水。 迎着灿烂日光,雪白肌肤仿佛蒙了一层清透的纱,细眉微微蹙起时,叫阿泉无端颤了心尖。 沈姐姐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子将水泼在自己脸上? 她一定很难过。 阿泉想安慰沈姝的,她走到沈姝跟前捏着衣角说: “沈姐姐,我师尊是顶顶厉害的人,等她来了我便让她帮你报仇,你别再哭了。” 沈姝顺势又歪在阿泉身上,她分明还在掉眼泪,手指却不老实地勾着阿泉的下巴要逗她。 “阿泉,你师尊是做什么的,不会是什么道士吧?” 她俯身凑近了些,拿那双潋滟眸子瞧着阿泉,“我突然发现,你和我认识的人长的很像。” “你也姓宴?不会是她的后代吧。” 沈姝将闭眼之后来到的这个地方定义为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后。 也许她还在宴家,只是时过境迁,原本躺着的地方成了人家成亲拜堂的地儿。 沈姝又问:“你知道宴奚辞吗?她是你祖母还是曾祖母?” 刚刚做了好蠢的事,想看看这本分在哪个频道结果脑子一抽取消申榜了[爆哭] 而且,截止申榜居然是周二,我一直以为是周三[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她变了鬼 第17章 感同身受 话音还未落地,阿泉却是呆住了。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对着自己有些艰涩道:“都不是,沈姐姐,宴奚辞是我自己。” 哦,沈姝点头。 等等!不对! 她蓦然攥住阿泉的的指尖:“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呢? 阿泉重重点头,然后歪着头问她:“沈姐姐,你认识我吗?” 沈姝下意识直起身子,她敛了脸上散漫的笑,正色道: “认识,我是你表姐。” 似乎回到了过去,沈姝接受良好。 她继续说:“沈舒云你知道的吧,她是我未曾谋面的姨母。” 阿泉疑惑,“可是我从来没听舒云姨说起过你,沈姐姐,你不会是骗子吧。” 哦莫,有点难办啦。 阿泉姐姐小时候好聪明啊。 沈姝眼睫颤着,轻轻道:“你不相信我吗?我出生起就不曾见过舒云姨母,后来不明不白的死了,姨母自然也没见过我。” 话罢,她转身面对池塘,背脊些微颤抖着,一副强忍着难过的模样。 “阿泉,我不是骗子。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醒过来就在这里,谁杀了我,我是怎么死的,一概都不清楚。” “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是我做鬼以后唯一的朋友。” 见她这副样子,阿泉心里愧疚不已。 她赶忙过来抱住沈姝的腰和她道歉,“对不起……沈姐姐,我不该那样说你的。” “我相信你的,真的,我对天发誓。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你,我也坚定站在沈姐姐这边。” 话至此时,沈姝才慢慢止住泪。 她摸了把阿泉肉肉的脸颊,心里有些疑惑: 这样可爱又好骗的孩子是如何长成未来那副阴郁像的呢。 “沈姐姐,” 沈姝的手心柔软又冰凉,阿泉被她摸得有点舒服,有点想用脸颊蹭蹭,像小猫被摸脑袋那样。 “我带你去见舒云姨吧,你不是没见过她吗。” 阿泉眨巴着眼睛,她是个惹人爱的孩子,沈姝看她,总不能联系到宴奚辞身上去。 她被阿泉牵着手往前去,七拐八绕,到了新房外头。 沈姝疑惑,新人该不会是她那位舒云姨母吧。 新房处候在外面的女侍一眼便看到阿泉,过来行了个礼,便拦住她:“小姐,您不能进去。” 她并不能看到沈姝,只是蹲下身子,耐心劝着小姐离开以免冲撞了新人。 阿泉懂事,想来想去,只好又拉着沈姝离开。 计划落空,阿泉自觉愧疚,没能让沈姐姐和舒云姨见上面,难免沮丧许多,走路都低着头。 对此沈姝倒是无所谓,她和那位沈舒云本就亲缘浅薄,生时未见,死后自然也无法相认。 只是,想起死…… 沈姝停步,她真的死了吗? 哪有人死了魂会飘到过去的。 沈姝迷茫,她对这方面是一窍不通的,毕竟是第一次做鬼,想的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毕竟,死都死了。 但阿泉不那么想,她把沈姝当成了朋友,她的鬼朋友。 她要给沈姝伸张正义,拉着沈姝去了书房,问沈姝家在那,死前见了谁,然后一一在纸上写下名姓以方便排除没可能杀害沈姝的好人。 才是傍晚,宴家还洋溢着白日的热闹,书房却安安静静的。 沈姝坐姿很是端正,她看着摊开在书桌上写着众多潦草名字的纸张,对孩子的高精力很是头疼。 “是她吗?我觉得她很有嫌疑啊。” 阿泉很喜欢这个游戏,手指点在了“陆仪伶”三个字上,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期待地看向沈姝。 沈姝只是随口一说,她当然知道杀她的是谁,只是不认识那个阿嬷而已。 但阿泉很是认真,为了不让这孩子失望,沈姝没说出真相,只是将自己那晚的经历编造出了个简单的故事说给她听。 “不是她,她当时快死了。” 沈姝用笔圈起“怪阿嬷”这三个字,忽然转了话题:“阿泉,这三个字怎么读?” 她注意到阿泉写起简单的字歪歪扭扭,难一点的就要沈姝帮忙写上。 可宴家家大业大的样子,不像是请不起识字老师。 阿泉面露难色,她支吾了好半天,选择形似原则,只说了自己认识的部位:“……又,土阿女。” 宴家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沈姝扶额苦笑,她试图纠正:“不可以这样念,跟我读——怪阿嬷。” “阿嬷,阿泉,你不认得阿嬷吗?” 阿泉的脸红彤彤的,一半是羞的,一半是耻的。 在沈姐姐面前丢了人,好想钻进地缝里。 “认得,阿嬷总是给我饴糖吃。” 她理解错了沈姝的意思,低着的脑袋迅速抬起瞥了沈姝一眼,随后说:“阿嬷是好阿嬷。” 沈姝一息后才反应过来,“不是你那位阿嬷,我在教你认字。阿泉,我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写文章了。” 这话是真的,沈家注重教育,沈姝三岁时便由母亲带着识文断字,再大些,便专请学识渊博在当地有一定威望的女师来教授学问。 她问:“你的老师没教过你吗?” 阿泉依旧低着头,小小的手抓着衣摆扯来扯去,方才的热情已经被浇熄成了局促不安。 “是我娘教我认字的。她死了以后,就没有人来教我了。” 可怜的孩子。 沈姝是能理解阿泉的,她们经历相同,最能感同身受。 连带着看阿泉的目光都柔软下去,她抚摸着阿泉柔软的发顶,“抱歉,我不该这样问的。” 沈姝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夫人或许还在你身边,她也很想你呢。”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阿泉颤抖着肩膀,一下子扑进沈姝怀中。 心灵的潮湿化作眼眶的晶莹,阿泉忍不住蹭着沈姝的手心,努力抑制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没事的沈姐姐,我已经,已经习惯了。” 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沈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捧着阿泉的脸一下一下擦着眼泪。 “好阿泉,都会过去的。我来教你认字作文章如何?” 沈姝自然是不能代替阿泉的母亲,她只是,不想看到这样灿烂的小姑娘哭得那么伤心。 当然,也不想未来的宴奚辞难过。 幼年的阿泉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沈姝猜测她在宴家并不被喜欢重视。 不然,一个出了京官的百年世家不可能不给自己的小姐请一位启蒙老师。 这几天躺的好平[让我康康]。 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团团圆圆发大财! (我明天也会送祝福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感同身受 第18章 天煞孤星 可这是为什么呢? 沈姝又想不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阿泉才慢慢从痛苦中抽离出来。 她用手抹开眼角的泪,小小的孩子故作坚强道:“没关系的,母亲说我不用读书识字,我师尊会教我的。” 师尊? 沈姝第二次从阿泉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她问:“你师尊是个道士吧?你那么小,就要跟着一起做道士吃苦?” “你还那么小,该在阿嬷怀里被好好疼爱的。你那些长辈怎么舍得的?” 阿泉只是摇头,满脸认真道:“不是的,是师尊说我有天赋。她说我这样的体质百年一遇,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母亲……母亲也愿意让我去的。” “她说,那才是我的路。” 沈姝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盯视着阿泉,她总感觉不对。 道士是什么? 要么是枯坐道观打坐修仙的呆子,要么是游街串巷招摇撞骗的神棍。 “阿泉,” 沈姝忽然抬手,指尖点在阿泉额间。 她俯身凑近阿泉,眼下小痣渐渐清晰,一字一顿道:“你为什么不怕我?” 她本意是自己是鬼,阿泉既然知道自己是鬼,为什么不怕反而要和一只鬼做朋友。 阿泉却茫然,大大的眼睛盯着沈姝,满眼的困惑。 她反问沈姝:“沈姐姐,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是鬼啊。”沈姝很是理所当然。 她试图变出死相来恐吓阿泉,但心里鼓捣了半天,睁圆了眼睛也是徒劳。 做鬼不过一天,又没有大鬼的引导,沈姝还不会变。 阿泉却又红了脸,她慢慢低下头,然后轻轻道: “不怕的,见得多了,就不怕了。” “而且,沈姐姐不可怕的,很……漂亮。” 她的声音那样轻,风一吹,立时散开了。 沈姝却压低了腰,她不自觉扶住阿泉小小的身体,然后抬高了声音: “你见过很多鬼?” 沈姝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她从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人。 生者和死人的是两个世界的人,倘若能看见那些游荡在人间的死者,必定是没有记忆的孩子或者是法力深厚的得道高人。 像阿泉这种,是天生就有阴阳眼的一类,世间少之又少。 她扶着阿泉的手慢慢收紧了些,这个孩子究竟在经历着什么。 她看得到鬼,那些惯常会吓人的恶鬼会不会在夜里现出恐怖死相来恐喝这个孩子? 她的娘亲,她是不是看着她的娘亲一点点死在她眼前的呢? 她不可置信的模样在阿泉看来却是另一种解释。 沈姐姐也会害怕她吗? 就像母亲,像府上的家仆,像是那些和她同龄的孩子一样。 她们在她靠近时后退,喊着怪物凶煞将碎石子砸向她。 阿泉想,她是不是……不应该把真话说出来。 只说能看见沈姐姐一只鬼,这样的话,沈姐姐是不是还愿意和她做朋友呢? 阿泉默默后退,她本来就不值得交朋友的。 她只会……给旁人带来死亡。 然后,沈姝却往前抱紧了阿泉。 她半跪在地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热这个可怜的孩子。 阿泉无措睁大了眼,两只手垂在腿间无处安放。 像是母亲的怀抱,分明冰冷却暖情。 阿泉喜欢沈姐姐这样抱着她,她喜欢和沈姐姐挨在一起,只是牵手就能让她好高兴的。 更别提,是这样心脏贴在一起极速跳动的拥抱。 “沈姐姐,你不害怕我吗?” 阿泉声线颤着,说出话的一瞬间就止住了音。 脖颈间有冰冷的液体滑落,她艰难转动了些眼珠,是沈姝的眼泪。 她在哭。 阿泉慢慢回抱住沈姝,她像个小大人一样轻轻拍着沈姐姐的脊背。 “沈姐姐,你好喜欢哭。” 她想同沈姝开玩笑的,然后话还未说话,自己的眼泪也汹涌落下。 为什么呢? 阿泉想不明白。 她从前也喜欢哭的。 娘亲吊死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的。 她那时是看不见鬼的,师尊说,是娘亲死前的最后一滴血滴到她眼睛里了,所以,她才能看见那些东西。 阿泉以为那是娘亲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但母亲并不喜欢。 宴家的家主并不喜欢阿泉这样的眼睛,她特意找人批了命——亲缘浅薄、天煞孤星。 为大凶之相。 阿泉当时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所有人都开始疏远她。 于是哭就成了一件获取关注的手段。 起初还有人看她可怜,陪她说一会儿话。 后来,除了阿嬷,再也没有人肯理她。 她们将阿泉当做不存在的空气,眼底再也映不出这孩子的身影。 她成了一个所有人讳莫如深的禁忌。 可是现在,沈姐姐也和她一样哭了。 沈姐姐是不是,把她当朋友了呢? 沈姝哽咽着将人搂紧了些,她不知道自己在此世究竟该做什么。 她死后浑浑噩噩的,想着随遇而安,却不想遇到了阿泉这样的可怜孩子。 她想对阿泉好,不止是因为宴奚辞对自己好,也是因为她心疼阿泉。 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不该被这样对待。 “阿泉,往后我做你的朋友好不好?我来教你读书识字,那些鬼来吓你我就把她们赶跑。” “我会保护你,直到你不再害怕。” 她说的坚定又真挚,阿泉将脸颊搁在她臂弯里,眼泪流得更凶了些。 “沈姐姐……” 阿泉心里想,她会和沈姐姐一直在一起。 只有她能看见沈姐姐,只有沈姐姐才会这样心疼她。 她们天生要在一起的。 日子就这样过去,沈姝心里仍旧有些困惑。 为什么她死后会回到过去? 好奇怪,难道是做过鬼的大家都是这个步骤吗? 但那些不解和眼前的阿泉相比起来不值一提。 她教阿泉识字,这孩子学得很快,头脑也聪明。 沈姝想,如果不是晚学了几年,也该和她那位小姨一样能考文章拿个功名。 是日,是个凄苦阴雨天。 阿泉在房里用沈姝给她写的字帖临摹练字。 沈姝并不在跟前陪着监督,她有旁的事情要做。 宴家那位做了京官的二家主,也是沈姝姨母沈舒云的妻子宴亓,今日便要启程回京。 沈姝那位姨母也会一起去。 沈姝想送一送她。 中秋快乐!顺便问一下哪个宝宝愿意和我玩一款叫恋与晋江的游戏。要求不多,给我评论就好[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天煞孤星 第19章 年关将至 她们成亲那日沈姝没见到她,后一日却是沈舒云主动找了过来。 当然,是来找阿泉的。 毕竟成了亲,阿泉也是她的小侄女。 守在新房门外的女侍和沈舒云说了阿泉来找她的事,那位女侍是她从沈家带过来的,她不清楚阿泉天煞孤星的批命,只清楚她是家主女儿,自然言语态度要恭敬些。 沈舒云却是知道的,但她并不觉得一纸批文能看穿活人的一生。 那是迷信。 她对阿泉很好,但碍于身份,也仅止于此。 那日日头很晒,沈姝教完了今日的字,懒懒歪在门框发呆。 沈舒云便是这时候来的。 她看不见沈姝,只是踩着步子站在门边向里看。 声音温柔小意,却是在唤阿泉的名字。 “阿泉,昨日翠云说你来过,有什么要紧事么?” 沈姝呆愣愣的,她们靠得好近,近到她能看数清姨母发间摇曳的衩子下坠的流苏串了多少克颗珠子。 但沈舒云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压低了身子和阿泉说话,完全不知道她的亲侄女就在跟前。 沈姝也半蹲下来,身子比阿泉还有矮,那样低低望着她,忽然觉出心头悸动。 曾经轻视的血脉缘系狠狠打了沈姝的脸。 面对沈舒云,她不自觉想要靠近。 尽管她们并没有机会见面。 冥冥之中,有条血缘牵扯出的细细纱线将她们的心连接到一处去。 沈姝捏着那根线,瞧见了沈舒云心口绵延出的纱线。 她们是亲姨侄。 她想,这是沈舒云,沈家的女儿,母亲沈昙云的妹妹,她的亲姨母。 倘若…… 倘若她投奔宴家时姨母还在的话,她是要伏在姨母膝头狠狠哭一场的。 沈舒云温柔和善,眉眼间是岁月至柔。 她同阿泉说话,因为她也是她的侄女了,她将女侍手里的小篮子接过来递给阿泉,说里头是姨母的礼物。 阿泉说了什么? 沈姝听不到了,她只是盯着姨母,看她一颦一笑和母亲神似的可怕。 沈姝仰头,视线向上,日头热烈刺入眼中,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往姨母身上凑。 无法,她只得背过身去,拼命压制住眼角发酸发胀的泪意。 为什么那么像啊,看到沈舒云,就像看到母亲一样。 一想到母亲,沈姝就觉得心中有愧,她书读了那么多也无法重振沈家,最后还死在异乡。 沈家怎么办啊?她家的宅子会不会被人瓜分干净?她的书房会不会已经被人占了去? 沈姝想,她是没脸见两位亲人的。 就像她现在没办法面对沈舒云一样。 眼泪悄然滑落,她颤着肩膀倚在门边,于朦胧泪眼中看世上唯一的亲人缓步远去。 她会随着妻子前去京城,十余年后,她会和宴亓一同死在京城,沈姝哪怕是想拜祭都找不到坟茔牌位。 沈舒云不可能知道她的,她至死也不会看见沈姝。 她们心口的血缘线只有沈姝看得见,然而终有一天,这根线会在某个平常天啪得断开。 于是,沈姝此世再也没有亲人。 她有时候想,也许宴家主给阿泉寻的批命是错的,天煞孤星这几个字该用来形容她沈姝才对。 阴雨绵绵不绝,沈姝在廊下看到妻妻二人同家主姐姐道别。 宴亓扶着妻子上了马车,车前帷裳落下。 马车缓行过廊前时,沈姝看到马车侧面的小窗里沈舒云侧脸一闪而过。 穿过绵密细雨,女人温和平静的视线短暂停留一瞬,又挪至别处。 沈姝不禁屏息,姨母刚才……是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吗? 可是……怎么可能呢? 活人不是看不到鬼的吗? 沈姝又想,也许只是沈舒云随意一瞥,是她多想了。 可那一眼还是让沈姝恍了神。 她浑浑噩噩回到房中,阿泉已经练完了字,迎面正扑到她怀中。 “沈姐姐,你回来了?今天的课业我都做完了,你来检查吧。” 说完阿泉便要拉着沈姝往房里走,沈姝飘魂一般跟着,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姨母她,是不是也能看到我?” 阿泉懵懂摇头:“只有我能看到沈姐姐啦。” 沈姝呆愣点头。 果然,是错觉啊。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沈姝迫切想找个大鬼,她对做鬼之后的一切都茫然无措。 该怎么做鬼?她为什么没有在地府?到底要怎么才能学会当一个合格的鬼? 唯有阿泉和沈舒云是迷雾中清晰的两盏灯火。 但如今,沈姝只剩下阿泉了。 阿泉阿泉…… 沈姝想要拯救这个孩子悲惨的童年,想要温暖这孩子贫瘠的心海,她教这孩子读书识字,教她在世间如何立足。 但忽然,又是某个阴天,是傍晚。 沈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这样细致对待阿泉,未来的宴奚辞会不会记住自己? 她会不会,想起来幼年时期身边有个叫做沈姝的鬼一直陪伴呢? 沈姝想,应该是不记得的。 不然,见面第一眼就该认出来的。 但宴奚辞并没有,她既没有叫她沈姐姐,也不曾和沈姝说起过小时候的事。 沈姝又想,她这样做是否是有违天道的呢? 叫一个人学会原来不该学会的东西,是不是也会改变未来整个人的命运走向? 是不是,会遭天谴? 沈姝想得太深太乱了,思维如蛛网般发散却不能像蛛网那般有条理。 完全是东扯一下西揪一点,一点逻辑都没有,纷乱嘈杂如被猫爪抓乱的线团。 但那个天谴的惩罚实在太深太大,叫沈姝一下子激灵起来。 她不过是一个枉死鬼,哪里受的住天道的惩罚呢。 但……沈姝又想起来,她是在宴家死的。 那个怪阿嬷是不是也是宴家的人? 她可以找到阿嬷,然后…… 然后呢? 沈姝想不到了,就像她现在做的那样,改变宴奚辞的未来,也把自己被杀的命运改变吗? 既然要这样的话,她一定要找到那个阿嬷的年轻时候,然后杀了她。 可这也不一定。 沈姝纠结得很。 未来的事是没有定数的。 倘若她杀了阿嬷也没办法改变未来呢。 而且,不是说天命既定吗,她这样做是要遭雷劈的。 可以杀她…… 不可以杀她…… 可以…… 不可以…… …… 沈姝脑子都想晕了,只觉得眼前景色慢慢旋转出颜色来。 她晃了晃脑子,心里清明些,又将大半身子搁在阿泉身上看她练字。 沈姝自觉她是没有重量的,压在这孩子肩膀上并不影响她握笔写字。 而且,阿泉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沈姝给阿泉的练字帖完全是想起什么写什么,也许是某本古籍篇章,也许曾看过的灵异志怪,再正式些,便是史料典籍。 沈姝越过阿泉向下看,她的字是跟娘亲学的,只能算得上工整秀丽,起笔利落收笔却含蓄。 “初时,王珺喜胡娘子,爱之怜之,欲以心相送。娘子感其心,许己身。 二年暮春,产下一女而去。 王珺怀女悲戚,欲同去,为其乡劝阻:稚女无母,何如?遂止。 然四年冬,乡人寻王珺,未果,入其室,大惊。 三尺狐皮钉于墙,王女攀其上,顽笑不止。 原胡娘子非人,狐精耳。故死后为狐,王珺剥其皮鞣制。 乡人问王珺,答曰:为女留母。” 是《留狐母》,她幼年看过的一本志怪里头的一个故事。 沈姝随意抬手点在其中的一个字上,问阿泉:“这字怎么念?” 阿泉侧头,已经没了第一次被考的羞赧,自信作答:“珺。” 沈姝又指。 阿泉:“稚。沈姐姐,这些字我全都认识了。” 沈姝挑眉,问她看懂了吗? 阿泉这次犹豫了下,眉头都皱到一处去。 “是狐狸生子死去的故事。但为什么王珺要剥她的皮,最开始她不是喜欢胡娘子愿意把心也送给她的吗?” 阿泉不懂这种爱情。 沈姝其实也不太懂,她当个精怪奇闻来看的。 但阿泉这样问了,她也得给出个能让孩子理解的答案。 “王珺太爱了,不忍心和胡娘子分离,想要日夜都看到爱人的身影罢。” 沈姝说完又觉得这样不妥当,阿泉毕竟是个孩子,她总觉得不应当和孩子说情啊爱啊的。 阿泉却如了然般点点头,“沈姐姐,我明白了。” 沈姝想,不,你不明白。 她想重新和阿泉解释,想用一种更简洁的方式让她知道这样的爱其实不对。 但小孩子很难专注一件事,她终于想起来怎么说时,阿泉已经被旁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 沈姝顺着阿泉的目光向外看去,半开的窗前阴沉浓云压低许多,洋洋洒洒的雪花自天上悠然飘落,雪白于窗前纷乱。 下雪了。 阿泉趴在窗棂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够雪花,到底是孩子,一场雪让她开心许多。 沈姝却是看愣了。 满眼纷纷落雪压枝低,阿泉笑着捧回雪花瓣叫她看。 沈姝低头,恰看到冰晶化在她手心里,如此迅速,转瞬即逝。 她又呆住了。 沈姝从未关注过时间流逝,不知何时已经入了冬,阿泉也换上了冬装,连天都开始飘雪。 再过不久,就是新年。 沈姝想,这是她在这儿的第一个年关。 她和阿泉在一起的第一个年头。 一定要好好过。 《留狐母》是我自己编的啦,文学功底不强,不能细看哈。 意思是狐狸娘子爱上王珺给她生了个孩子就死了。王珺舍不得狐狸娘子就把她的皮扒下来给孩子留纪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年关将至 第20章 恶鬼吃人 又一个雪天,沈姝歪在窗前看阿泉在外头堆雪人。 这孩子难得活泼,一个人堆的雪人也有鼻子有眼的。 过几天便是年关,宴府也热闹许多,沈姝出去闲逛时总能撞见几个女侍笑脸盈盈地拿着年货走过去。 阿泉虽然是宴家的小姐却不被宴家人重视,年关就要到,也不见来送些年货。 好在沈舒云那时候来看阿泉在篮子底下留了些银钱,沈姝想带着阿泉上街去置办年货。 不然,总不能连除夕夜也窝在房里听阿泉背书吧。 沈姝拿了纸笔,默默想着想要什么东西写在纸上,到时候上街也好一下买齐。 她看了眼阿泉的脑袋,黑润润的发间戴着褪色成灰色的头绳。沈姝想,要给阿泉买些漂亮首饰和红头绳,要那种带小铃铛的,孩子戴着最可爱了。 还有呢,买些门画窗帘,还要一个红灯笼挂在檐下,这样最喜庆了。 沈姝自己其实没怎么置办过年货,她家主事的是母亲沈昙云,年货也由她交代下人去办。沈姝只需要关心新衣服是不是喜欢的颜色样式,得到的压岁钱够不够花。 但如今不同了,她是阿泉的主心骨,她要照顾好阿泉才是。 阿泉还缺什么? 对了,要新衣裳。 沈姝掰着手指头算孩子的一套新衣服要多少银子。 那些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的话还剩多少钱? 沈姝有些吃不准物价,毕竟是十几年前,她也算不准了。 于是又将要置办的东西顺序写下来。 衣裳、头绳、红灯笼和春联…… 到时候先买衣裳,再去买剩下的小东西。 沈姝想的很好,列的计划也很好,几乎面面俱到,除开银钱不太富裕外。 阿泉进屋来拉她去看雪人时一眼便看到摊开在桌前的纸,写了一堆东西,全是给她的。 她扒拉着纸往下看,没看到沈姝给她自己的。 阿泉皱着小脸,问沈姝:“沈姐姐,你没有想要的吗?” 她想要什么? 沈姝被问住了。随即想,她没什么想要的。 从前做人时想要的多,得到的也多。 如今做了鬼,想要的也只是阿泉能平安欢乐地度日。 沈姝摇头,将话题自然的转向门外的雪人。 “阿泉,你堆了娘和你么?真可爱。” 雪人不大,阿泉能力有限,只将脑壳和身体弄的圆润丰满,并两只枯树枝插上做手臂,再将旧首饰戴在雪人脑袋上,便成了阿泉和她娘亲的模样。 “是娘亲和沈姐姐啦!” 阿泉拉着沈姝的手带着她到院子里看雪人版的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指着沈姝版雪人白白的胸口对沈姝说:“我在这儿写了沈姐姐的名字。” 沈姝俯身去看,果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雪人胸脯上,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很是工整。 “好孩子。”沈姝欣慰极了,抚摸着阿泉的脑袋夸她。 一人一鬼绕着雪人看了半天,都觉得满意得不得了。 傍晚时,阿泉的房子里门窗虚掩了一条缝隙,房内燃着炭火。 阿泉不被家主看重,连带着下人们也一起轻视她,送来的炭火都是些杂木炭,火力小,勉强能取暖。 阿泉挨着火炉边要沈姝给她讲故事,沈姝读书多,见识也多,她喜欢和沈姝一样。 或说几句闲话,或是懒散挨着一起,只要沈姝在阿泉就不觉得天冷。 “有一年冬天,一对母女进了山里……” 沈姝讲故事时,调子会拖得长长地,像是睡醒的猫抻腰。 阿泉喜欢靠在她膝头上听故事,沈姝的头发长长垂下来,她就用手勾住一缕缠在腕间,好像这样,沈姐姐就会和她永远在一起一样。 “沈姐姐,她们为什么要上山?山里多冷啊,她们会死吗?” 阿泉总是有很多问题,沈姝轻轻敲了下阿泉的额头,笑着去捂她的嘴:“才讲了一句呢。” “她们是被赶进去的。乱世年岁不好,粮食壮劳力都被军队收走了。她们在那个村子里不仅没有粮食,还遭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村子里威望最高的老人认为是她们做错了事惹怒了山神,山神降罪下来。” 阿泉很惊讶,这和那对母女有什么关系呢。 她想问的,但嘴巴被沈姝捂住,她说不了话,只好睁大眼,安静等了沈姝的故事下文。 阿泉说话时,沈姝嫌她话太多,阿泉没了动静时,沈姝又担心起来。 她低头去看,恰和阿泉那双猫一样剔透的眼睛对上视线。 那双眼睛里满存着孩子的纯真好奇,就那样闪着细碎的星光仰着沈姝。 好像,她就是阿泉的一切一样。 整个世界,纷纷的落雪里,她抱着阿泉。 她们在不大的房子里取暖。 她们相互依偎,如同两只猫儿抵足挨在一处。 再也容不下其她人插入。 沈姝张了张嘴,继续说:“村里的神婆也卜了卦,说是村里有人被恶鬼附了身。恶鬼犯下重罪,引得山神愤怒从而降下天祸。后来,神婆一个个的找过去……” “那根枯瘦的手指挨个点过瘦成皮包骨的村人,最后,手指停在了一对母女身上。 神婆说,恶鬼在她们的身上,而今已经和母女合为一体,做法也驱赶不出来。 有人说,烧死她们! 第一个人开了口,于是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村人哀哀的叫喊——烧死她们!烧死她们! 村人声音不大,因为肚皮都瘪下去,胃里没有一粒米。 母女俩紧紧拥在一起,恐惧极了。 她们不停地向村人解释她们不是恶鬼,是和村人一样的活人,她们没有罪过。 那边那个王阿嫂,前年借了她家的四升米;这边这个李阿姐,年前还好言好语央着她缝补她女儿的衣裳;后面推搡她们的许阿婆,是她们的领居,关系最好,平时总上她家串门唠嗑…… 但此时,她们顶着肌瘦的脸皮,发黄浑浊的眼睛里已经容不下这对母亲。只是喊着——烧了她们!烧了恶鬼! 火已经架了起来,母女被推到火边,再往前一点破烂衣裳就要被火燎起。 这时,神婆却说——山神有令,大人要亲自处置两只恶鬼。 如何处置? 自然是赶进山里,由她们自生自灭。 母女俩就这样进了山。 冬天下了大雪,看不清路,她们被绑住手脚,牲口蛆虫一样慢慢往前爬。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 村人簇拥在她们身后,个个眼冒着精光,狼一样赶着两只羊上山。 她们也有打算,乱世里总得为自己打算。 死亡如期而至,倒在雪地里的尸体再也没了动静。 村人起初停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敢上前去。 但她们死了。她们被恶鬼附身,山神处死了她们,就在村人眼前。 她们是恶鬼……恶鬼的尸体便不是她们的乡民,是恶鬼……是让她们挨饿的元凶祸首。 不知是谁起了头,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往前扑去。 尸体的血被冻成了冰,有人咬碎了牙从疯狂的村人里抢到一只手臂,是只完整的手臂,断处粘连着血肉,因为冻死的缘故,有些冰碴。 但这并不妨碍什么。 有人没抢到什么,忽然看到那只手臂,于是又扑向拿着手臂的村人,牙齿磕咬在存着冰碴的手臂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吞进咽喉。 就是这样的啊,那样的乱世里,人吃人,是很正常的。 一个月后,疫病和严寒终于过去,村人活了下来。 她们闭口不谈曾吃过人这件事,只跪拜着山神感恩祂收回惩罚。 那对被恶鬼附身的母女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但不幸依旧笼罩着这个村子。 第二年,村子又爆发了疫病,这次,比之前更严重……” 是个细思极恐的故事,沈姝的语调降得很低,她轻轻抚着阿泉的额发,收回了捂嘴的手。 “要是我师尊在就好了。” 果然,阿泉并没有听懂。 她眨巴着眼看着沈姝,很认真得提出解决办法:“我师尊是厉害的道士,没有恶鬼是她祛不走的,要是她在的话,那对母女就不会死了。” “噗嗤。”沈姝抬手遮住阿泉的眼睛,为她的天真良善笑出了声。 阿泉不明所以,只听到沈姝在上头似哀似叹的声音:“傻孩子。” 阿泉因为是沈姝不信,连忙把眼睛上沈姝的手扒拉下来满脸认真:“是真的!” “沈姐姐,我师尊真的是顶顶厉害的道士!她给皇帝也驱过鬼的!” 这话说的,沈姝只当时小孩子好面子。 她捏着阿泉脸颊上的肉问她:“你师尊亲口和你说的?” 阿泉的气势瞬间低下来,“不,不是。是阿嬷说的。” 阿嬷? 沈姝知道阿泉有个对她极好的阿嬷,但她从未见过。 阿泉说阿嬷得了很严重的病,严重到只能躺在床榻上。 阿泉也只能在过年时去看对方,但也仅仅是隔着纱帘说上几句话而已。 “好了,嘴巴都撅起来了,这样一点也不可爱了,我没说不相信啊。” 沈姝抬手刮了下阿泉的鼻尖,缓声问她:“你师尊什么时候来接你?” 阿泉眨了下眼:“正月初二,师尊说那个日子吉利,适合收我。” 第21章 竹林蛇影 “大年初二啊……” 沈姝眯了眯眼,心里盘算着日子,没几天了。 “明日我带你上街买些年货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和沈姝一起上街自然好了,阿泉欢喜点头,要说话时忽然听见外面响起簌簌的踩雪声。 有人来了。 阿泉立刻从沈姝膝头直起身来。 是来给家主传话的人,那人进了院子看到那一旁堆好的两个雪人,心里暗暗骂了声晦气,也不走上来敲门,只在院中扯着嗓子喊: “小姐在不在?家主让您过去。” 听见母亲来找,阿泉立刻趿拉着鞋履走过去开门。 但打开门后,外头空无一人,只剩下两串来回的脚印。 余下细碎雪粒捻过凹痕,阿泉带笑的嘴角僵住,随即又关了门,声音很轻。 那人对宴奚辞对她的小院避之不及,听见屋里的动静知道有人赶忙离开了。 阿泉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并不觉得有什么,关了门返身回来要找干净保暖的衣裳去见母亲。 她是个纯净的孩子,从来学不会恨。 沈姝看得出来,阿泉心里单纯,她的世界从不复杂。 从前是娘亲,今次是沈姝,往后便是她的那位师尊了。 沈姝撑着下巴推开窗,瞧见外头两只雪人乖乖巧巧的坐到院子里。 阿泉堆的,可爱又漂亮,真厉害。 她转过头问阿泉:“要我和你一起去么?” 阿泉摆手,每年总来那么一回,母亲见她也只是说些又长高了,越来越像你娘这样的话。 阿泉知道的,母亲不喜欢自己,以往都是这样,给些银钱就让回来了。 她已经适应了。 从前一个人时迫切想要被母亲关注,想要母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想被忽视,不想被当个隐形人对待。 但现在,阿泉不再奢求母亲的注视,她有沈姐姐就够了。 “路上小心点。” 沈姝送阿泉出门,不知为何,许是风雪扫到鼻尖,有些酸意泛了上来,没忍住嘱咐了一句。 她总觉得,看着阿泉的背影似乎有一种孩子长大了要远行的感觉。 心里闷,眼眶也热,沈姝趴在窗台上看她蹦蹦跳跳走出院门,临消失时那孩子又转身回来和沈姝说很快回来。 模样活泼机巧,活像个年画娃娃。 沈姝托着下巴想,她应该把阿泉养得很好,至少,要比先前孤伶伶的阿泉好些的。 那么未来呢?未来的宴奚辞还会是那副阴郁像吗? 沈姝一面想未来,一面又想阿泉。 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呢,天已经黑了下去,路上雪滑,她看不清路跌倒了该怎么办? 阿泉阿泉,沈姝满心满眼都是阿泉。 宴家主会不会凶她?会不会跟她说重话? 沈姝又想,她的阿泉这样乖巧聪明,那位宴家主为什么不喜欢阿泉呢? 就因为那该死的批命而把自己的孩子放逐在这样的境地里,未免太可笑了。 阿泉呢?那孩子嘴上不说,但沈姝知道的啊,她是泡在苦水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疼呢。 天越来越黑了,杂乱枯枝拓在雪地里,沈姝提着杆发着幽微暖光的灯笼踏上了接阿泉回家的路。 阿泉不在,沈姝一个待在房里也无事做,又想起来几篇文章写下来给阿泉当字帖用。 不知过了多久,她握着酸软的手腕缓乏时阿泉还没有回来。 沈姝低眉,案上的纸已经堆了一摞,整整齐齐摆着。 但阿泉还没回来。 沈姝不由得担心起来,那样一个小孩子,母亲就算和她说话能说多久呢。 为什么还没归来? 她实在放心不下,索性提了灯笼出门去迎。 倘若顺利些,她们会在路上碰头,一起走回小院。 路上的落雪已经被踩实,沈姝走上去,又想:阿泉正月初二就跟她师尊走了,那她呢? 阿泉会不会让她师尊把沈姝也带走呢? 应该会的吧。 阿泉不是说了吗,她只有她了。 沈姝想的很好,但又担心阿泉的师尊会容不下她。 她毕竟是只鬼,而阿泉是人,不都说人鬼殊途吗? 她又想,阿泉的师尊是什么模样?肃穆还是凶煞?能给皇帝驱鬼的也该是什么尊者观主了吧。 她所求不多,只要跟着阿泉,在道观里做个看门鬼也是好的。 说起来,沈姝也是见过几次道士的。 一次是幼年,母亲带她去的。 还有一次是在那条去青城的官道上。 沈姝幼年太遥远了,缭绕的香火供烛间只记得那个着青衣道袍的道人在她眉心点了点,其余的便没了记忆。 印象深的还是青城那次。 是个老道士,鬓发微霜,一根素木簪固定成天师髻,五官稍冷,狭长眼眸掀起眼皮看人时黑沉沉的,却是个瞎的。 她们是在路上碰到的,都是青城方向,索性搭伙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沈姝进了城之后,便不知道老道士的踪迹了。 那老道士是好人,沈姝试图想起路上她们相处的点滴,但也许是做鬼后记忆衰退许多,沈姝发现她也记不准确了。 她摇摇头,多想无益,现下阿泉的事才最为重要。 她沿着路继续往前走,手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起来,火光也跟着摇曳,照见了一小片纷乱竹影。 沈姝眼光扫过,立刻停步。 路上很黑,手底下的灯笼是个锚点,沈姝关心则乱,误入了条幽暗竹林小道里。 她从未到过的地方。 宴家,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片竹林? 沈姝茫然,她回身,重重竹影斜斜刺入雪中,已经不见了来路。 沈姝立刻提步往回走。 她的预感不太好,总觉得有危险要降临。 可是…… 沈姝安慰自己,也许只是迷路,她方向感不好是常事,如此说来,迷路也正常。 她往回走,拨开竹枝,然而,尽头并不是熟悉的院落。 一座幔亭在竹林中显形。 亭子四角点着灯笼,火光重明中,沈姝一眼便看到重叠帷幔后的人影。 剧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沈姝飞快吹灭手底下灯笼里的烛火,她后退一步,借着竹枝遮掩藏进了竹林里。 这里或许不是宴家。 沈姝想,她要赶快出去。 脚步踩着松软的雪地后退着,沈姝紧紧盯着前方,竹影缝隙里那处幔亭十分瞩目。 她屏住呼吸,幔亭中的人影并没有发现她。 沈姝想,她是不小心误闯了这个古怪的地方。 只需要小心些,声音轻些,不惊动那个人,她会出去的。 这样想着,狂跳的心勉强止住,沈姝手指扶着竹竿动作缓慢后退着踩进雪里时—— “啊——” 有尖利叫喊自脚底响彻天际,不远处竹枝上的雪洒了下来,沈姝已经惊跳到了远处。 她跌坐在地上,眼角余光仍注意着尽头幔亭的动静,视线落在先前的落脚处。 没有人。 那发出声音的是谁? 沈姝看得不清,雪凹陷处,一只闪着细碎暗光的长条状东西正不停翻滚着。 她半趴在雪里探过身去,发现是一条不大的小蛇,被沈姝无意踩到,疼得翻来覆去。 不是人……那刚才是谁喊的? 沈姝懵住,她看着狂舞的小蛇,又望着尽头的幔亭。 周围安静的很,除开雪落压枝的窸窣动静,只有那条蛇扑腾的声音。 她想她大概是脑子出了问题,竟然出现了幻听。 是太紧张了吧。 沈姝手心按住心口试图平复惊吓过渡的情绪。 她爬起来,想继续往另一边走。 但……沈姝低住头,眼睛无意识睁大。 那只蛇不知何时爬到了她鞋上,此时正顺着裙摆蜿蜒爬上她的腰间。 是只翠青的小蛇,目测一尺多一些,泛青的鳞片间闪着暗褐色的血。 沈姝踩的,受了这样的伤,这蛇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沈姝忍着不舒服想将蛇弄下去。 她承认她踩了蛇是她的错,但这蛇就没有一点错吗,瞧见沈姝踩下去,它不会躲开吗。 而且,沈姝分明记得她害怕被幔亭的主人发现,落地时脚步轻而又缓。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这蛇踩成这副样子。 沈姝是怕蛇的,哪怕做了鬼没了人气也害怕这种滑腻腻的长物。 尤其是当这条半死的小青蛇正往她身上爬时。 沈姝已经快不能呼吸了,她闭上眼睛,隔着袖袍努力克服恐惧捏住小蛇的尾巴想将她丢到竹林里。 人各有命,蛇也一样,沈姝安慰自己,这是这条蛇的造化。 但这蛇的求生本能非同寻常,沈姝提溜着尾巴尖起手时,它已经隔着袖袍盘上了沈姝的手腕,尾巴和脑袋搁在一处收得紧紧的。 沈姝立刻不敢动了,她完全没看清小蛇是怎么缠上来的。 蛇鳞冰冷寒凉,哪怕隔着几层衣料也叫她真切感受到了危险。 “别走!你踩了我!你得负责!” 恰在沈姝努力做足心理准备扯开手腕上的小蛇时,忽然听到了刻意压低许多的稚嫩声音。 谁,谁在说话。 沈姝瞪大眼睛四处找寻,腕子却有些被触碰的瘙痒。 她低下头,小蛇正费力张着嘴咬开她的的衣料。 “别找了,没人,是我在说话。” 沈姝愣愣抬头,竹影摇曳间,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灵魂深处某个地方正在被打碎重塑。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妖怪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竹林蛇影 第22章 笼中之物 “你,你是蛇妖?” 她同样压低了声音问,目光紧紧盯了腕上的小蛇。 对方果然点了一下脑袋。 沈姝愕然,她慌得不知道该往哪去,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在这儿呢。 小蛇见沈姝如此,隔着衣物恶狠狠咬了沈姝一口: “干嘛一副要死过去的鬼样子,有妖怪很奇怪么!有鬼才奇怪吧!” 蛇妖受了伤,气势倒是不弱,疼得沈姝眼泪快掉下来了。 她举着手腕放也不是抬也不是,只好说:“我知道了,你快从我手腕上下去。就算是蛇妖也不能这样随便爬到别人身上。” 听她这样说,小蛇气不过又咬了沈姝一口,稚气声音满满都是怒意: “没良心的家伙!你快把我踩死了我缠一下怎么了!” “……”沈姝被怼得没了话,她默默将被蛇妖缠住腕子的手臂举得离身体远了些,才不紧不慢道: “我不知道你在那儿,而且,你都是妖怪了,不知道躲吗?” 小蛇咬着沈姝的嘴巴松开,说话也变得结巴: “我,我,我就是不知道躲!反正……反正你得负责,我身上都出血了,超级痛!” “好笨。” 担心被传染,沈姝默默将胳膊伸远了些。 她看出来了,这只笨蛇妖算是讹诈上她了。 沈姝有些头疼。 好吧,是她有错在先,但她的手腕实在不想被滑腻腻的冷血蛇当做窝来缠。 于是沈姝又耐着性子软声说:“那你下来好不好,我这有个灯笼。你爬进灯笼里盘着,我提着灯笼也方便一些。” 手腕又被咬了一下,小青蛇抬起脑袋,不满地哼了一声:“别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想丢下我!没有责任心的人类!坏蛋!” 沈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确实有些想丢下这蛇的意思。 眼下她误入了这怪异的竹林,自身都难保,更何况还要带一条蛇。 但这蛇看着笨,却一语中的戳穿沈姝的心思,自顾自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盘着,怎么劝也不挪窝。 沈姝默默忍了一会儿,心里勉强自己接受这蛇。 就当是多戴了一只镯子。 沈姝自我洗脑。 她抬眼看了下幔亭的方向,方才她们动静不小,那人听到了吗? 沈姝不大确定,但四周静悄悄的,应该是没有发现的吧。 “这是哪儿?” 沈姝往另一个方向动作轻缓地挪过去,害怕再踩到什么动物被讹上,她这次边走边注意脚下。 “还能是哪儿,胡娘子的地盘呗。” 小蛇说话很冲,但也和沈姝一样,放轻了音量,该是受伤的缘故,有气无力的。 “胡娘子?” 这是哪号人物? 沈姝疑惑,“她也是一个妖怪?和你一样?” 小蛇的牙尖又要刺进沈姝腕间的皮肉里,没好气道:“好笨的鬼。不然呢,胡娘子胡娘子,就是一只骚气哄哄脾气古怪的臭狐狸!” 提起胡娘子,小蛇几乎是咬牙切齿: “要不是那只臭狐狸,你以为我会被你一个小鬼踩到!” 她要讨厌死那个臭狐狸了。 沈姝不太在意小蛇对自己的轻视。 她撩开竹枝往前走,些微碎雪簌簌落在裙裾之上,沈姝低头,手里的灯笼已经落满了雪。 “你知道怎么出去么?”她问小蛇妖。 小蛇又支支吾吾起来,“往前走……不,不对,应该往后走。不,也不对……”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几乎说了一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沈姝默默说了声好笨,又被炸毛的小蛇狠狠咬了一口。 “你多大我多大,怎么敢质疑前辈!”她倚老卖老,偏偏声音是孩子的稚气。 沈姝好奇:“你多大了?声音听起来还是个孩子,不会连人形都没有吧?” “本妖怪已经一百零三岁了,你得叫我一声姑奶奶呢。” “我……我们妖怪又和你们人不一样,我这个年纪已经有了灵识,再过十几年就能修出人形,已经是顶有天赋的妖了。” 提起这个,小蛇妖又自夸起来。 沈姝重重点了下小蛇的脑袋,她没有防备,差点从沈姝的手腕上掉下去,还好尾巴悬着才没出事。 “你平白无故打我干什么?!我就说你是个坏蛋吧,欺负受伤的老前辈!不要脸!” 沈姝并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又点了几下蛇妖不太聪明的小脑袋,“谁是老前辈,一个小妖怪也在我面前装起来了。” “你那么厉害,怎么在胡娘子的地盘上连路都找不到?” “哦,她有人形呢,你真可怜,蛇形也才一点点,怪不得脑子那么笨。” 小蛇记仇得很,听见沈姝又说她笨,立刻咬在了沈姝的手腕上。 “你才笨!等我修成人形一定比你聪明几千倍!” 沈姝不理她,她往前走,穿过重重的竹枝后再次愣住了。 一座红色幔亭跃入眼底,起了风,竹叶婆娑间,红绸烈烈扬卷起,露出亭内景象。 没有人。 方才瞧见的影子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皮影戏。 小巧精细的皮影静静立在白布上,死寂一片,似乎在等着看客入场。 毫无疑问,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一妖一鬼的气息,这是在让她们主动现身。 沈姝不由得后退一步。 这是她从未知晓的领域,狐妖精怪,魑魅魍魉。 小蛇也抬起脑袋,看到那些皮影装备立刻尖叫起来,咬着沈姝的手腕喊道:“快走!臭狐狸马上要来了!” 沈姝也想走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风更大了些,竹影狂飞,松散雪粒纷纷扑入面中,沈姝抬手试图用衣袖挡住眼睛,雪转了向,仍旧吹入眼中。 小蛇的声音已经混入风中,沈姝费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幔亭中。 霎时间风停雪止,同时,皮影开演,根本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 白布上先动的是粉裙女子,接着是段嘶哑的怪异唱腔,苍凉又悲泣,沈姝从未听到这种唱法,也听不懂唱得是什么。 小蛇倒是把脑袋埋在身体间,喃喃低语着:“完了……完了……” 沈姝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位胡娘子给她们演这出皮影戏到底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她戏瘾犯了,强抓来一个观众来演吧。 她指尖点了小蛇的脑袋上,在这里她们算是同盟,沈姝想和小蛇妖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 但这妖怪害怕的身体盘曲起来,不停地抖着身体,完全不理会沈姝的召唤。 一百多岁的妖怪一点也靠不住。 无奈,沈姝只好自己摸索起来。 胡娘子并未限制她们的行动,只是将她们捉到幔亭中,像是豢养牲畜那般关起来。 那些红绸帷幔坚硬似石,完全从柔软织物变成了牢笼。 “胡娘子?” 沈姝试探出声,她猜测胡娘子正在白布后面,礼貌叫了一声,没有人应。 皮影戏依旧在继续,唱腔忽而欢快起来。 沈姝看过去,发现粉衣的皮影姑娘正和一只红毛狐狸玩在一起,皮影又蹦又跳,活泼得很。 她搞不明白,缓缓探头向白布后面看去,不由得又睁大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大妖怪并没有出现,后面空荡荡的,只有皮影自顾自动着,怪异又鬼魅。 沈姝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本想着能和胡娘子谈判,但那妖怪根本不在这儿,她连求生的机会都没有。 她叹息住,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心里难免怅惘又迷茫。 虽说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沈姝还是害怕。 阿泉该怎么办啊,那孩子还那么小,回来没看见她,一定会哭。 该怎么办呢,她如今出不去,被关在这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沈姝独自怅然,那皮影却继续往下演着。 粉衣姑娘转眼便穿上红衣,喜轿抬着新娘入府,红毛狐狸再也见不着心上人。 唱腔哀婉,忽而又低低泣诉起来。 沈姝偶尔抬头,看见那狐狸跃上墙头,明月高悬之下,姑娘牵着个孩子困在四四方方的墙内。 又几幕过去,姑娘兀自吊在梁上,狐狸吐着舌头歪倒在一旁,身下是一片红。 是出悲剧。 沈姝的心更凉,她趴在桌子上使劲点蛇妖的脑袋,觉得死期将近,偏偏又不甘心。 不知过了多久,皮影戏终了,四下安静下来,沈姝蓦然抬头,瞧见一片薄薄的人影显在白布上。 人影不紧不慢地挽起长长的发丝,举止很是优雅。 沈姝却耐不住。 她低低叫了一声“胡娘子”,想要起身和这妖怪说话,又被不知名的力量按在原地。 “哪里来的生魂,我从未在宴家见过你。” 胡娘子幽幽开了口,她抬起纤长手指,是在描眉。 沈姝摸不准胡娘子的秉性,只知道小蛇妖说她脾气古怪,谨而慎之道:“我是沈舒云那边的亲戚,跟着她来的宴家。” “我无意冒犯了您,还请您恕罪。” 她低头道歉,想得是在这儿古怪的妖怪手底下活下来。 而且,她方才注意到了胡娘子的措辞,她说沈姝是生魂…… 生魂是不是说——沈姝还没死? 她想找个机会仔细问问胡娘子,但胡娘子偏又问她:“你有什么罪?” 人影翩然站起,沈姝眼皮微掀,瞧见几条毛茸茸的尾巴影。 她一时呛住,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道:“我无意闯了您的地界,扰了您的清净。” OK啦,宝宝们快去看新文案,我觉得这次简直完美[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笼中之物 第23章 蛇妖青乌 灯火幽微间,狐狸尾尖轻轻扫过地面。 沙沙声中,胡娘子抬起手掩住下半张脸低低笑出了声。 “倒也有趣。既然有错,便任我差遣来赎罪吧。” 白布骤然撤去,沈姝惊愕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见腕间的青蛇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胡娘子已到了跟前。 她居高临下地捏住沈姝的下颌逼视起沈姝。 狐狸的金色竖瞳深深烙在沈姝眼底,她怔然睁大了眼,只瞧见几根火红的狐狸尾巴铺天盖地,掩住了火光。 阴影中,她看见了胡娘子下半张脸上泛着光泽的鎏金镂空面具。 妖怪眼角眉梢都浮起笑,那双眼睛里却潮涌着独属于兽类的冰冷。 她看着沈姝,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狐狸开了口:“可惜了,长了副好相貌,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要死了吗? 沈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听见妖怪继续说:“我这里有份差事,你看见那出皮影戏没有,你来给我演一遍,演不出我满意的结局便死在里头。” 她轻描淡写,仿佛说的只是一只蚂蚁的死活。 沈姝试图挣扎,但鬼是敌不过妖怪的,她被安排了命运,困顿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 狐狸制住了沈姝,她抬起惨白手指,指尖重重点在沈姝眉心,一下便让她乱了心神,只觉周身被寒意笼罩,四肢百骸都结了冰,意识趋近于无。 最后,沈姝只听见那妖怪说:“只会狐假虎威的废物蛇妖,便也跟着一起进去吧。” 胡娘子冷笑一声,“演不出来,就一同死在里头。” 小蛇妖的尖叫混着怒骂钻入耳膜,沈姝眼皮黑沉,骤然歪倒在石桌上,再起不能。 另一边,雪夜,阿泉自母亲书房中出来,便兴高采烈地往回赶。 年关将至,母亲总是挂念自个女儿的,给了阿泉许多银钱。 阿泉推开门时,母亲正在写春联,一些是给自家的,一些事要分给周围的邻居的。 母亲看见她,也只是淡淡抬眼,对自己许久不曾注意的女儿没什么感情。 只是问她:“一切都好?” 语调冷淡,生疏至极。 阿泉呐呐点头,死板回她:“好,都好。” 母亲又问:“天冷了些,御寒衣物可缺?” 阿泉摆手。 母亲搁下笔正眼瞧她,刻意忽视的孩子已经长成了颗树,她立在那儿,愈发像她死去的娘。 “你小姨和小姨母过年留在京城,不回来一起过年了。” 女人慢慢走到阿泉前面,将一个木盒子递过去。 “你姨母给你的年礼。” 阿泉惊喜接过,抱在怀里觉出盒子的重量非比寻常,心里更加高兴,又碍于母亲,勉强压住了欢喜。 母亲是个瘦高的女人,常年待在书房中,面上是不见光的阴郁。 阿泉不大敢直视母亲,因此,她眼垂下来盯着盒子上的雕花纹路,等着母亲继续问。 但母亲转交了年礼便没说话。 阿泉心里奇怪,寂静来得并不合时宜。 她悄悄抬眼看向母亲,想出去。 她想要去找沈姐姐,想要告诉她自己收到了姨母的礼物,但母亲没说话,阿泉不敢动。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好久之后,阿泉抱着盒子的手都有些发酸时,母亲才开了口。 她走至阿泉跟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光。 阿泉闻言抬头,然后,本能摇头。 她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泉想,应该是没有的。 不然,早就说出来了。 但母亲想要她说什么呢? 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放置,为什么被阖府上下当做透明人一样对待,说她想娘亲,想母亲? 阿泉依旧摇头。 她确实没有什么和母亲说的。 母亲的身体在她摇头之后便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抬起手,想抚摸这孩子,手落下之时,又被阿泉微微躲了过去。 抬起的手僵住,母亲低头,和阿泉那双不作伪的稚气眼眸对上。 “罢了。” 她收回手,慢慢走回书案前。 “你师尊不日便要来接你,到时做了道士莫要顽皮,早课要用功,修炼要勤快……跟紧你师尊。” 母亲说了好多,阿泉只是点头,她也许听进去了,也许没有。 出来时天已经晚了,阿泉抱着发沉的盒子回到房间时,并没有看到沈姝的身影。 她想和沈姐姐一起分享姨母的礼物,想要和她共享同一份快乐。 但沈姝不见了。 房子只有那么大,阿泉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依旧没有找到。 沈姐姐出去了吗? 阿泉又沿着小院门口那条路出去找。 她很着急。 喜悦已经被找不到沈姝的恐慌冲掉,阿泉握紧了手指,眼睛睁得大大的去看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沈姐姐!你在哪儿?” 天冷下来,下了薄薄的雪,阿泉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在地上。 她好害怕,因为沈姝不见了。 又因为,娘也是这样不见的。 阿泉害怕再也看不见沈姝,就像她再也没有娘了一样。 摔倒在地时脚踝崴住,刺骨的疼混着冷扎进心底,阿泉窝在雪地里,眼泪眨眼间便从眼眶里滑了下来。 “沈姐姐,你在哪儿?阿泉好疼好疼……” “哭什么?” 一双洁白的鞋履蓦然出现在眼底,阿泉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身形单薄的红衣女人停在自己跟前。 她没见过的女人。 阿泉一时止了泪,她抬头看她。 明明是没见过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 “我姐姐……我姐姐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了。” 她哭得快要说不出话,仍坚持着和女人说,说她的姐姐找不见了,就在她从母亲处回来时,姐姐失踪了。 “你那个姐姐姓沈?” 女人单膝跪地,她叹息一声,在雪中将哭得要厥过去的孩子拢在怀里。 是熟悉的味道,但想不起来在哪闻到过。 阿泉趴在她怀里点头,不知为何,她心里很相信女人,一口气把所有的事都说给了她。 “沈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不能没有她。” 那可难办了。 女人想。 她问阿泉:“她对你好么?比你娘对你还好?” 阿泉打了个哭嗝,眼泪鼻涕快要糊到女人衣服上去,说:“好,姐姐和娘一样好。” 听到这话,女人又叹了口气。 “别哭,我送你去找她罢。” 她将孩子抱紧了些,叫阿泉闭上眼,单指点在她的眉心。 “有些难受,忍着些,很快便能看见你姐姐。” 阿泉乖乖闭眼,冰冷手指触上眉心的瞬间,只觉天旋地转,霎时间便没了声息。 小小的人晕了过去。 女人抱着孩子起身,她抬起头,覆着面具的脸暴露在风雪中。 恰是狐妖胡娘子。 沈姝恢复意识时,只觉得耳朵聒噪至极。 有人正冲着她的耳朵大喊大叫,仿佛在咒骂,又好像只是哭诉。 “都怪你!不是你……” 她睁开眼,入目是张坠了香包的帷帐顶。 这是哪? 沈姝捂住半边耳朵起身,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厢房里,聒噪的源头正盘在床榻边角。 青蛇:“和你说话呢,快理理我!” “听见了。” 沈姝下床,小蛇也爬下来,亦步亦趋跟着沈姝。 “我们现在在皮影戏里,如果演不出臭狐狸想要的结局,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 “你快想想办法!” 小蛇个子小小,但脾气大大。 沈姝方才正眼看向蛇妖,她毫不客气地踩住小青蛇的尾巴,沉声道:“我知道。” 沈姝冷静的有些过分了,小蛇懵了下,才后知后觉出尾巴被踩住的痛苦来,立刻叫喊起来: “松开!松开!我的尾巴要被你踩断了!” 沈姝没动,反而更用力了些。 “一百零三岁的姑奶奶就只会撒泼打滚?” 她冷笑着俯身,捏着了小蛇的七寸。 “现在,我问你答。否则……” 她未尽的话里满是杀意。 小蛇整条身子立刻僵住,她完全看低了眼前这只鬼,以为对方顶多嘴皮子厉害一些,没想到竟然敢真的和她动手。 而且,还捏住了她的七寸。 “你……您问。” 被捏住七寸的蛇妖乖觉起来,颤颤巍巍道:“我知道的肯定都跟您说。” 沈姝问:“你叫什么?” 小蛇米粒大小的眼睛眨了眨:“青乌。” “你和胡娘子怎么回事?” “就……一点个人恩怨。” 她扭扭捏捏不太肯说。 沈姝捏着七寸的手紧了些。 青乌立刻道:“我偷了她的内丹!不对!我是不小心捡到的!” 沈姝眯起眼,眼下那颗小痣妖冶起来,“妖怪的内丹是什么,很重要?” “当然重要了!那可是我们妖怪的心脏,是我们法力的源头!没了内丹,妖怪会死的……” 青乌说着,语调忽然低下来,小小的脑袋垂着,“我没有偷,内丹是我捡到的。” 沈姝明白了,“那你把内丹还给她,不是说妖怪没了内丹会死么?” “我……我不知道怎么还。” 青乌着急起来,“内丹我吃下去了,要是还给她,我就得死!” 沈姝并不留情面,拿了就是拿了,再怎么说也是青乌的错。 “可你拿了她的东西,她问你要,你就得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蛇妖青乌 第24章 你是太阳 “而且,”她松开青乌的七寸,“你不是也说了么,妖怪没了内丹会死,你只想你,为何不想想她?” “我,我,我,我”一连好几个我,青乌本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妖怪,被沈姝这样一说,也觉得是自己的错。 那股子在沈姝面前嚣张的劲已经无形无踪,她趴在地上,小声说:“我不是有意要吃的。” “我不想死。” 沈姝起身接过话,冷冷道:“我也不想死。没有谁想死。” 如果不是这条关键时候靠不住又喜欢讹人的蛇妖,沈姝该是能跑得掉的。 胡娘子单和蛇妖有仇,和沈姝是没怨的。 她推开门,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没有建筑,没有土地,除开身处的这间房是真实的,外头所有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白色。 沈姝震惊不已,头一次瞧见妖怪的强**力,竟然能凭空造出一个世界来。 青乌则慢吞吞爬过来,她也看见了外面那些白雾,习以为常的收回目光,只是说:“有的。” 沈姝不明白:“什么?” 青乌将脑袋挂在门槛上,假装吊死蛇,低低回她:“有想死的妖怪。” “谁?” “胡娘子。” 趁着沈姝惊讶时,小蛇滚过来摊开肚子,青色鳞片覆盖下的七寸位置闪着橙红的光。 那是胡娘子的内丹。 “我亲眼看见的,胡娘子浑身是血,她把内丹吐出来,随手丢下去了。” 青乌又翻了个身,橙光消失在身下,她有些委屈道:“我以为那是她不要的。” “我当时……当时还是一个没有灵识的畜牲,就知道吃。那个内丹刚刚好丢在我旁边。大妖怪的内丹好香好香对我诱惑太大了,我忍不住就吃掉了。” 沈姝:……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但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倘若青乌说得是实话,那内丹即是青乌的机缘也是她的无妄之灾。 “一百零三岁是骗我的?你实际上是因为吃了胡娘子的内丹才有了灵识?” 小蛇的脑袋又低下去了:“……嗯。” “我这样说显得厉害,不会被别的妖怪欺负。”她抬头看沈姝,甚至有些骄傲:“你一开始不也被我唬住了么。” 沈姝愕然,一息后,又兀自笑出了声。 她蹲下身,手指按在青乌高高昂起的脑袋上,问她:“事已至此,你们两个妖怪里必须要死一个?” 青乌愣住,随即又盘起身体蜷缩起来:“我不想死。” 她只是个刚刚有了灵识的小妖怪,倘若要死,两只妖怪中死掉的必定是青乌。 可她不想死。 沈姝低眉凝她,转而又去看门外厚重白雾,道:“那便让她死。” 话音刚落,青乌猛然抬头:“怎么可能!” “胡娘子是顶厉害的大妖怪,我们,我们都会被她杀掉的。” 青乌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也不相信沈姝,这会儿又蜷缩起来躲在角落里暗自伤神。 “她没了内丹。你也说了,内丹是你们妖怪的心脏、法力源泉,青乌,她不死便是你死。” 沈姝起身,冷冷抛下一句:“你不想死的,对吧。” 青乌瞬间就不说话了,她缩着脑袋,如同一只寻常小蛇般盘在阴影里,连呼吸声都浅淡许多。 厢房内的陈设摆件和普通女儿家房间无甚区别,沈姝环绕房内一圈后,选择在梳妆台前坐下。 梳妆台前摆着些脂粉香膏,沈姝拿起其中一盒打开闻了闻,指腹沾了些捻开涂在腕间,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出现什么症状。 是正常的。 沈姝抬眼,面前的铜镜照出她的模样,里头的人是她的脸,只是身上的衣物并头上的衩环已经换成了早已过时的样式,沈姝曾在娘亲不曾打开过的旧衣柜里见过同款。 她低头,昏黄铜镜里的人也跟着低头,她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眼。 沈姝撑着下巴仔细端详镜子里的她,小蛇却沿着梳妆台一角爬了上来。 依旧是一副蔫蔫的作态,不久前的趾高气昂全做了土。 “我想好了。” 青乌将细长的身体盘在梳妆台前,她抬起翠青的脑袋正对着沈姝的方向,绿豆般大小的黑沉眸子间涌着挣扎。 沈姝抬起手指将指腹间的红色脂粉蹭上小蛇的身体上,“想好什么了?自己死还是让她死?” 小蛇微垂下脑袋,她在思考。 沈姝也不着急,她眯着眼看向铜镜,沾了脂粉的指尖点在眼下那颗小痣上,指腹轻轻晕开,小痣被指腹盖住,消失在镜子中。 没了痣的沈姝敛住笑,她睁起眼,故作严肃冷脸,铜镜里的人也跟着做。 完全是另一幅样子,不像她了。 许久后,小蛇才又抬起头,有些踌躇:“胡娘子很厉害,你能……杀了她吗?” 沈姝用干净的指尖抹掉眼下的脂粉,轻轻道:“不是我,是我们。” “青乌,想做人呢,必须要讲合作,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你没听过吗?”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已经是个鬼了,死了也无妨。你不同,你才有了灵识,就这样死掉,是不是太可惜了。” 她刻意放缓了声音,低头凑近了小蛇,诱哄道: “青乌,你见过外面的世界么?大雪纷飞,穿着厚重狐裘踩在雪中,摘一支梅花养在白瓷瓶里,天再冷些便抱着手炉窝在榻上看着闲书,这种生活你想要么?” 沈姝沾了些红粉在干净台面上写下两个字—— 青乌。 她继续问蛇妖:“你识字么?你知道青乌这两个字怎么写么?你知道青乌是何意么? 你是一条得了机缘的蛇,你甘心一辈子困在胡娘子这儿,为一颗内丹搭上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仙缘么?” “你甘愿一直被欺负么?” 青乌又呆住了,她脑子笨,转不过弯,消化也慢。 最后,只是又低下脑袋,捡着能答出的说:“我知道,青乌就是青色的乌鸦,” 这是她从胡娘子那听到的,青乌不懂更深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缺个名字,便用“青乌”二字作了名字。 沈姝唇角微勾,“青乌出海树烟微,万里秋光入翠微。” 她说了一句诗。 青乌不懂,她不认字,也不懂诗词歌赋,茫然抬眼只是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沈姝微笑,“青乌,是金乌的化称,而金乌是太阳的化身。” 她指尖点在青乌的蛇脑袋上,郑重道:“你是太阳。” 一点红显在蛇头,青乌无意识仰面,只听到沈姝说她是太阳。 不是青乌,是她。 她说,你是太阳。 青乌没搞懂青乌是怎么变成金乌,也不明白金乌为什么会变成太阳。 但沈姝说,她是太阳。 青乌有些晕乎乎的,她只记得天上的太阳又高又烈,白日里直直看过去会把眼睛看伤。 她也知道,太阳是最厉害的,生灵万物都向往太阳,因为太阳一出来天就亮了,就没那么冷了。 太阳升起,希望就来了。 无限的勇气来自太阳,催石造城,化冰为水的也是太阳。 万物因太阳而生。 沈姝说,她是太阳。 青乌消化得很慢,她想盘上沈姝的腕子上,慢慢去想这件事。 最后,她想到了胡娘子。 “可是,胡娘子并没有做错事,我们不能杀了她。” 此刻的青乌像个稚气的孩子一样问沈姝,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胡娘子和她一定要死一个。 人都是会变化的,妖怪也一样。 沈姝面无表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她浪费了口舌,她对牛弹琴,换来的是小蛇妖善良一面的幡然醒悟。 她善良又怯弱,到头来只是说,胡娘子没做错事。 这话说的,好似从头至尾的恶人是沈姝,要杀了胡娘子要杀了青乌的是沈姝一般。 她答青乌:“我也没做错事。” 从始至终,沈姝最为无辜。 胡娘子丢内丹的时候她不在,青乌吃内丹的时候她不在,偏偏胡娘子要捉了青乌的时候让她碰上了。 胡娘子有错吗,当然没有。 青乌呢,一个涉世未深初开灵智的小妖怪,她也没有错。 那沈姝呢,作为一只鬼,她有什么错? 她对青乌和胡娘子的态度一致,不分好坏善恶。 连累她的,想要她死的,都该去死。 镜子里的沈姝瞳色发黑,慢慢说:“她不死,死的便是你和我。” “吃了她内丹的是你,不愿意以命相还的是你,既要又要的也是你。” 她冷冷道出真相,那双总充斥着柔软的眼眸里是比风雪还有骇人的寒冷。 青乌打了个哆嗦,她又盘回去,脑袋缩在身子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不是的,胡娘子也说了,我们可以演出她满意的结局。” 她期翼的望着沈姝:“可以不用都死的。” 沈姝冷笑着问她:“你知道她想要什么结局?” “……她喜欢的结局。” 青乌说了句废话。 沈姝闭上眼,只觉得这只蛇蠢笨如猪。 她回想起方才的皮影戏,结局是双死,姑娘吊在梁上,狐狸瘫倒在血泊里。 她猜测狐狸是胡娘子,那个姑娘大概是胡娘子重要的人。 本来就是出悲剧,偏偏还要人去演。 她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问青乌:“关于胡娘子你还知道多少?” 眼下她们身在皮影里,先演到结局,一切等出去再做打算。 她将结局作为备选,但还是要留住心眼提防青乌反水。 青乌慢慢爬出来挨在沈姝的手腕内侧,她对胡娘子了解不深,只知道对方爱喝酒,不分昼夜的喝,喝的伶仃大醉就要演那出皮影戏。 演得痴狂迷乱,又要抓人进去给她演。 “青乌出海树烟微,万里秋光入翠微。”出自胡奎《题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你是太阳 第25章 她真可怜 青乌也被抓进来过,但她演不了人,只能演那只狐狸,跟在姑娘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只能歪着舌头躺在血里,眼睁睁看着悲剧如常发生。 青乌盘上沈姝的腕子,她看着沈姝身上的粉衣说“你扮的是小姐。” 她报幕:“第一出是……救狐狸。” “你是狐狸?” 沈姝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如此一来第一幕已经不用演了。 青乌点头,又听见沈姝问: “然后呢?” 她顿了顿,用自己的理解和语言叙述着: “狐狸和主人快乐地过了一段时间。但是主人定了亲,很快要成亲,狐狸被迫和主人分开……后来,狐狸有了人形,她很想主人,跑去找主人,被主人的妻子捉住了,狐狸被妻子当成是和主人私通的人,妻子很生气,她们的结局都不太好。” 说完之后青乌看了沈姝一样,问她:“就是皮影戏上演的内容,你不是看了么?” 沈姝却不答她,她由着青乌盘在手腕上,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 “胡娘子是狐狸?” 这个青乌确实没想过,她脑子笨,只知道要演出一个胡娘子满意的结局,不知道什么叫执念。 她诚实摇头,“不知道。” 沈姝也不强求,“下一幕是什么?” 青乌:“会有人敲门。” 言出法随,下一刻,不知何时关上的门被轻轻敲住。 沈姝快步过去开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眼瞳微微紧缩。 “小姐,家主请您过去,那位过来了。” 来人身着鹅黄长裙,梳着双垂髻,是丫鬟打扮,唯独那张脸却是全然的白。 没有五官,没有颜色,只有浓雾笼罩其中,说不出的怪异惊悚。 青乌顺着沈姝抬起的手臂爬到她肩头小声提醒:“都是这样,都没有脸。” 沈姝冷静下来,她勉强笑住,对没有脸的丫鬟轻轻道:“知道了,带路吧。” 丫鬟却没有动,只开口道:“小姐,那位不喜欢这些山野狐狸,家主也嘱咐过,您还是把狐狸留在房里吧。” 沈姝愣住,她身上爬着的是一条蛇,但这只蛇在丫鬟眼里就是狐狸。 青乌是知道步骤的,她从沈姝身上爬下来,蜿蜒着游回梳妆台。 “稍等一下。” 沈姝关上门,走到梳妆台前掀开衣袖让青乌贴着皮肤盘上手腕。 “不行的吧。”青乌没走过小姐的剧情,每次到了这一步她都是乖乖待在厢房里等小姐回来的。 但沈姝坚持,青乌只好盘上了她的手腕。 衣袖落下,沈姝打开门,刻意掩饰住盘着青蛇的手腕对丫鬟道:“好了,带路吧。” 遮掩似乎起了效果,丫鬟没再阻拦,而是带着沈姝往前走。 神奇的是她们一踏出门,周遭的白雾立刻散去,露出原本的院子。 亭台楼阁环假山绕碧水,是显而易见的大户人家。 沈姝收拢目光,手指有意无意点在衣裳遮掩的腕间。 她只笼统了解了这出戏的剧情,对即将面对的妻子和家主母亲一无所知。 而且,沈姝估计这个妻子也不是个善茬,不然结局不会是一死一伤的悲剧。 丫鬟带着一鬼一蛇绕过假山穿过游廊,不久后便来到了前厅。 “小姐,家主和那位都在里头,进去吧。” 白雾作脸的丫鬟为沈姝推开门,抬手请她进去。 沈姝暗自深吸一口气,方才抬脚跨过门槛。 前厅是会客的地方,家主坐在上首主位饮茶,那位则背对着沈姝在下方侧位。 沈姝飞快眨了眨眼,掩住瞳孔中的震惊。 家主的脸和丫鬟一样,都笼罩着浓重白雾。 是因为无人扮演的原因吗? 她暗自猜测。 “女儿,快过来,你姐姐给你带了不少礼物。” 家主瞧见沈姝进来,放下茶杯对她招手,那位也被惊动,幽幽侧过身来。 沈姝原想着先发制人,她上前两步到那位跟前,不想和侧身转回的那位撞了个正脸。 “姐……” 话开了头立刻吞回肠肚中。 从家主母亲话中提取的称呼不能再叫。 沈姝讶然睁大了眼,跟前的妻子也是同样做派。 她率先开口,满心欢喜:“沈……唔?” 沈姝立刻扑上去捂住了“妻子”的嘴,她余光瞥过上首的家主,竖起手指在“妻子”唇间示意她噤声。 她语气含糊甜腻,声音刻意大了些,是说给家主听的:“姐姐,你来我房里吧,我想和你单独待会儿。” “妻子”眼睛蓦然大了许多,纯然欢喜夹杂着惊奇,倒也听话,在家主的应允下乖乖跟着沈姝走回去。 两人手牵着手到了房里,沈姝关上门,小蛇迫不及待从袖口探出脑袋,先是看了“妻子”一眼,又看向沈姝。 “你把她带过来做什么,你认识她?喂!你叫什么?也是被胡娘子抓进来的?” 后半句青乌是对“妻子”说的。 对初来乍到看着懵懵懂懂的新人,她又开始狐假虎威起来。 “沈姐姐……” 新人没见过会说话的非人活物,吓了一跳,立刻躲到沈姝身后,瑟缩着抓紧沈姝衣角。 妻子正是阿泉,只不过是长大后的阿泉——宴奚辞。 “下去,这没你的事儿。”沈姝不客气地将青乌从手腕间取下来丢到梳妆台上。 倘若没看见阿泉,她应该会和青乌结成同盟,忍着不满耐心教她怎么杀人。 但现在不同,阿泉也进来了。 这实在超出沈姝的意料。 “别怕,一只不成气候的妖怪而已。” 沈姝转身想将阿泉抱在怀中,但成人体的阿泉比沈姝要高许多,她只得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安慰受惊的孩子。 “告诉沈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有没有受伤?” “我回来后就找不到沈姐姐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得姐姐了。”阿泉很委屈,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她紧紧抱住眼前的沈姝,眼泪转眼间便落了下来。 “不会的,姐姐永远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孩子不会控制力道,手臂紧紧箍住沈姝的肩背害怕她再次消失。 沈姝只好仰起细白的脖颈来换取一些喘息机会。 冰凉液体顺着脖颈滑下,沈姝心里更怜爱了些,轻轻拂去阿泉的泪水。 只是……对上宴奚辞这张脸时,沈姝总是有些不自然。 她敛眸,耐心哄着阿泉,“不怕了,只是一个游戏,很快就会结束的。” “我们还要一起过个好年呢,对不对。” 阿泉渐渐止住了泪,她从沈姝怀中起身,含着泪光的眼底深深映着沈姝的模样。 “沈姐姐,我知道的,舒云姨母从京城给我带了礼物,我还等着沈姐姐一起看呢。” 这边岁月静好,一片安然;那边梳妆台上被扔开的青乌却有了脾气。 她本就是妖怪,蛇性难改,看到两个人搂搂抱抱泪眼连连的模样,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尖尖尾巴速度极快地打在桌上,声音啪啪作响。 她咬着牙恨恨道:“装模作样!” 她看不得沈姝对待那个新人的态度比对她好。 而且,凭什么要好那么多。 沈姝对青乌就是非打即骂,对那个新人就抱着安慰。 明明是她先碰上沈姝的,而且,她还让自己盘在手腕上! 可是……沈姝都没有这样轻声细语和自己说过话。 明明,她说她是太阳! 青乌不满极了,她飞快从梳妆台上爬游下来,想要分开两个人。 “那么大的人还窝在别人怀里哭,也不害臊!” 真真是本性难移,小嘴叭叭得没完。 沈姝眸色暗沉住,她疾步重重踩住青乌的蛇尾巴,叫这蛇妖立时疼得死去活来,身体翻卷着想要咬住沈姝的脚踝叫她松脚。 阿泉被吓了一跳,她又重重搂住沈姝,颤着音问她:“沈姐姐,这个妖怪为什么要……” “别听她说的,这个妖怪比你还小一些,没有被教养过,说话就这样,没轻没重的。” 沈姝笑着拍了拍阿泉的背,脚底下又碾了碾。 一时间青乌疼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觉得尾巴已经被踩得扁得不能再扁。 又疼又害怕,她以后不会变成一个没有尾巴的蛇吧? 阿泉自然是相信沈姝的,她将脑袋搁在沈姝肩头,垂眼瞧着不断扑腾挣扎的青乌,几息后又收回目光。 只是说:“沈姐姐,她真可怜。” “是呢。” 沈姝幽幽抬脚,看也不看地上的蛇妖,她拉着阿泉到梳妆台前坐下,叫她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阿泉长大以后真漂亮。” 她笑着夸赞,打开一盒胭脂沾了一些点在正好奇盯着镜子的阿泉额上。 又说:“像不像观音?” 自然是不像的。 成人体的阿泉眼中满是稚嫩,脸上不显阴郁,除开一模一样的五官外完全和宴奚辞是另一个人。 不像宴奚辞,也不像悲天悯人的观音。 时至今日,沈姝依旧不明白她是怎么变成宴奚辞的。 “沈姐姐,” 阿泉摸了摸额上的胭脂,“这个游戏好有意思,我长大以后真的是这个样子吗?” “当然了。这个镜子是妖怪的宝物,会照见所有人的未来。” 沈姝编话逗她,她直觉此行凶险,倘若只是她一人还好,如今阿泉却进来了。 那胡娘子真是残忍,为何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她真可怜 第26章 冷脸威胁 阿泉又去看镜子,昏黄铜镜里显出两个人的面容,她下意识将目光定在沈姝脸上。 天真开口:“沈姐姐,那你会喜欢我长大的样子吗?” 沈姝指尖顿住,她想起面色阴郁的宴奚辞,随即又敛眸,笑着答她:“喜欢啊,阿泉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她想给阿泉编造出一个尽量不那么危险的环境,她告诉阿泉这只是个游戏。 游戏结束,阿泉和她会在一起过个好年,她要给阿泉买新头绳,要让她穿上暖和的新衣服。 所以。 沈姝眸色暗住,眼光瞥过躺在地上装死的蛇妖。 她会保护好阿泉。 思衬间,房门突然被敲响,两人同时转头看过去。 丫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姐,天晚了,那位该回去了。” 阿泉瞬间变得不安起来,她抓住沈姝的手冲她摇头,可怜巴巴的像只即将被遗弃的猫。 她不想回去,回去之后面对的都是些没有脸的人,她想和沈姝待在一起。 沈姝反握住阿泉的手,柔声道:“别怕。” 她过去打开房门,丫鬟正提着灯笼等在门口。 沈姝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房间里不知何时点起了灯。 “我今夜想和她待在一处。”她对丫鬟说。 “这怎么可以,小姐和那位还未成婚,家主是不会同意的。” 丫鬟当即拒绝。 “我去和母亲说。” 丫鬟:“家主已经睡下了。” 沈姝抬眼睨她,笑意疏浅不达眼底,“母亲不会知道。今夜不会有人知道她在我这儿,对吧。” 她语气很是冰冷,不像是温柔小姐会说的话。 丫鬟有些犹豫了,“这……小姐,家主知道了不会放过我的。” “她会杀了你吗?” 沈姝歪头,忽然问。 丫鬟明显愣住了,她抬头,没有五官的白雾团起,十分混乱。 “不,不,家主为人和善,从不会责罚我们……” 她的话未说完便住了口。 沈姝拔了簪正抵在她喉间,冷冷道:“但我会。” 她手重了些,细细的血线顺着丫鬟的脖颈淌到衣裳上,丫鬟缩着脖子,连同声音都颤起来,“小,小姐,您不能……” “为什么不能?看清楚些,利器在我手上。杀了你,我不会有任何惩罚。” “现在,是你的命重要,还是让她回去重要?” 话音刚落地,丫鬟已经起手郑重道:“我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姝低低笑了,她撤回手将簪子轻轻簪在丫鬟发髻上,安抚道: “好啦,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别那么害怕。” 丫鬟明显吓到了,离开时脚步踉跄,走得很快。 沈姝立在门边望着丫鬟的背影,她指尖沾了点丫鬟的血,和胭脂一样红,凑到鼻尖嗅了嗅,一股纸张烧灼的焦糊味。 真奇怪。 她回身,目光从地上的青乌看向梳妆台前焦躁不安的阿泉。 她走向阿泉,出声安抚:“没事了,我不是说了吗,沈姐姐会陪着你。” 夜深了些,屋内灯火闪着幽微的光亮。 阿泉已经睡下了。 她年纪小,沈姝说这是个游戏便是游戏,觉得好玩,睡前同沈姝说还想玩。 沈姝自床榻边起身,她轻手轻脚推开门,外头黑沉沉的,天上没有月亮,是一片浩渺星河。 “她是谁?” 青乌跟着爬出来,关了门便迫不及待质问沈姝。 沈姝不答,她站在外头看着这处宅院。 她们是在一出皮影戏里,真神奇,狐妖居然能造出一方小天地来。 “我们认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蛇妖又缠上来,她不记教训,这会儿又觉得自己要讨厌沈姝。 因为她总是把自己当成空气对待。 青乌是有些雏鸟情节的,她有了灵识之后第一个见到的是狐妖胡娘子,第二个则是沈姝。 胡娘子对她不好,她经常威胁青乌说些把内丹挖出来的狠话;沈姝却不同,她对她是好的,虽然她也对她很凶过,但她说青乌是太阳。 青乌想和沈姝在一块。 蛇妖细长的身体盘起来,脑袋高高昂起,却有些委屈:“明明我都把名字告诉你了。” 她想,这一点也不平等。 沈姝知道她的名字了解她的过去,但她却对沈姝一无所知。 “沈姝,我的名字。” 沈姝蹲下来,她心里有了计划,如何快速从戏里出去。 只是……是有些血腥的手段。 “沈姝……”青乌睁大了眼睛跟着重复一遍,又问她:“那我可以叫你沈姐姐吗?我听她也是那么叫你的。” 沈姝忽而笑起来,眼下的小痣在星光下很是生动。 这只蛇妖要赖上她了。 “别赖着我。” 她指尖长点在翠青蛇的脑袋上,是拒绝的姿态,话也直白。 “为什么?” 青乌歪着脑袋看她,眼底翻涌着失落。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青乌,你是太阳啊。你见过太阳旁边跟着其它东西吗?” “好像,没有。”青乌老实摇头,只觉得沈姝的话好深奥,她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消化。 沈姝问:“你想出去吗?” “想啊,可是还没到时候呢。”青乌点头又摇头,米粒大的眼睛里是清澈未被尘世沾染过的天真。 “我的意思是,主动让这出戏结束。比如,让所有人都消失。” 青乌又不明白了,她的眼珠跟着沈姝的手指转来转去,快把自己转晕了。 沈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直白道:“我的意思是,青乌,你可以把所有人都杀了。这出戏无人可用,自然就结束了。” “杀了……所有人?” 青乌跟着她重复一遍,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胆子最小,做蛇时只敢爬到树上偷鸟蛋吃,做妖怪也一直被胡娘子压着,从来没胆子去想杀人。 沈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着实吓到她了。 “不,不行的,我们按照胡娘子的戏来演吧,沈……沈姝,真的不行的。” 她哀哀拒绝,脑袋埋在身体里完全不敢看沈姝了。 但那些不是人。 沈姝想说的,像是白日里那样,低声诱哄着这只不谙世事的妖怪,叫她去杀了那些纸人。 可这样不对。 在蛇妖看来,那些就是人,有灵魂有思想会说话。 杀人和杀鬼杀妖怪是不一样的。 沈姝轻轻摇头,她站起来,返身回了房。 皮影戏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同,沈姝撑着下巴歪在床头咪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被人摇着手臂推醒。 “沈姐姐,到床上来睡吧。” 沈姝睁开眼,看到的是宴奚辞放大的笑脸,作着阿泉独有的表情。 怪异感爬上心头,她闭眼甩开,才发现外头已经大亮。 又是新的一天。 她摇摇头,拉着阿泉坐到梳妆台前,想给她梳头发时,忽而掩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沈姐姐,去睡一会儿。” 阿泉担忧的目光从镜子里看过来。 沈姝想摇头的,但接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困意迅速蔓上来,密不透风地困住心脏,沈姝眼角泛着些许泪花,强撑着道:“那我睡一会儿,你别乱跑,谁叫你走也别听,那个妖怪跟你说话也别搭理。” 她不放心阿泉,眼角余光瞥了眼室内,并没有看见青乌的身影。 沈姝没多想,只以为小妖怪在闹别扭躲出去了。 身体躺在床榻上时,困倦便再也克制不住。 眼皮沉沉合住,黑暗袭来,意识也陷入昏沉怪梦中去。 —— 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只觉得做了很长的梦,是什么?好像是个新嫁娘的故事。 她是住在新娘身体里的旁观者,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她身体里借着她的眼睛来观察外界的一切。 某天,她救了只狐狸,皮毛油光水滑,是罕见的红色,她将狐狸留了下来。 某天,定了娃娃亲的那个人上了门,她们要议亲了。 她很高兴,两边的长辈定下了日子,她把少女心事说给狐狸听,欢喜又期待。 狐狸却不高兴,它缩在她怀里,连饭也不吃了。 某天,她穿上了喜服,火红的,比狐狸的毛色还有漂亮;她坐上了轿子,由母亲盖上了盖头。 狐狸却不在身边,透过盖头因动作晃动的间隙,她看到狐狸蹲在廊下,它不愿意跟她走,甚至在她看过的瞬间,转身跳进了花丛里。 某天,她们有了孩子,小小的白软的一团,眼睛像她,嘴巴像那个人。 狐狸偷偷去看过那个孩子,它变作了人的模样,变作了那个人的模样,它将孩子轻轻抱在怀里,细细看了一遍。 这是她的孩子,这孩子很像她。 狐狸经常去看孩子。 某天,孩子会走了。 狐狸来看孩子的时候,恰被她撞见。 她不知道它是狐狸,以为它是那个人,是她的妻子,她很亲昵地凑过去和它一起逗孩子。 很凑巧,被那个人看到了。 某天,孩子被关在房子里,没有她也没有它。 沈姝在她上吊的瞬间也感受到了脖颈被绳索勒住的痛苦,她在她的身体里艰难挣扎。 许久之后,她睁开眼,喘息着摸向脖颈。 没有绳索,也没有勒痕,她还活着。 第27章 如梦初醒 沈姝重重喘息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太过沉溺,怪异至极,仿佛真实发生一般。 总不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阿泉?” 平复了一会儿,她才起身,发现房内并没有人。 “阿泉?” 她又叫了一声,依旧不见有声音回应。 这孩子出事了吗? 担忧瞬间涌上心头,沈姝动作急切地推开门,脚步迈出去的一瞬间,又骤然停住。 她开口,含着不确定:“青乌……是你吗?” 周围的一切再度淹没在白雾中,纯白中沈姝眼中唯一的亮色便是那抹艳丽的红。 细长的一条,身体盘起,脑袋高高昂着,浑身都是红色。 是条蛇,红色的蛇。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沈姝攥紧了指尖。 “沈姝,我做到了!” 小蛇咝咝开口,分叉的蛇信吐出来,整条蛇陷入了狂躁的兴奋中。 她爬游着到了沈姝脚边,蜿蜒红痕烙印在她身后。 沈姝沿着痕迹看过去,痕迹涌入白雾中,直直望不到尽头。 她做到什么了? 沈姝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后退一步,低凝着青乌。 她嗅到了纸张烧灼的焦糊味道,和不久前丫鬟脖颈间血的味道一模一样。 “沈姝,快夸我啊,我们要出去啦。我把所有人都杀了。” 隔着低矮的门槛,青乌爬近了些,她眼睛里也溅上了血,赤红一片,此刻正焦急注视着沈姝,想讨她一句夸奖。 你看啊,我做到了,我杀了所有人,我有能力的…… 所以,夸我一句啊。 沈姝捂住嘴。 她清楚记得昨夜青乌是怎么胆怯盘在身体里不愿面对。 为什么? 仅仅是一个晚上…… 她想不明白,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教错了事。 她不该让一张白纸染上血色的。 尽管,那些都是纸人。 她沉默地盯着青乌,没说话。 青乌也看着她,她身上沾满了鲜血,她沐浴在血液里,浑身都是烧灼的焦糊味。 青乌觉得,她现在真的很像太阳了。 许久之后,沈姝有些艰涩地张了张嘴,她的声音在发虚变冷,成了一块空心的冰。 “这样的事,以后不可以再做。” 她蹲下来,掌心摊开,小蛇的脑袋本能在她掌心里蹭了蹭。 青乌问她:“为什么?” 她不懂这些的。 “人命关天。” “你杀了人,天不会容你。天下事都分个黑白对错,杀人便是最最错误的事,会遭唾弃遭天谴。” 沈姝试图教会青乌什么是人命。脆弱易逝,和妖怪很不一样。 青乌睁着染血的眼睛,有些天真地向沈姝请教:“可是,你昨天跟我说的不一样啊。” “你说我可以把所有人杀掉,这样我们就能出去了。” 最后,她说:“沈姝,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她杀人很辛苦的,小小一条蛇还不会使用妖力,只能爬到人身上用尖齿去撕咬,要好久才能杀掉一个人。 可是沈姝却说,她是错的。 若是错的,沈姝为什么要说呢。 青乌不明白,她只是……想向沈姝说的那样,她想帮她,也是帮自己。 仅此而已。 沈姝却愣住了。 白雾浓稠冰冷,呼吸间吸入口鼻,只觉得浑身血液也跟着一起变冷。 就好像……四肢百骸被人拆解开来,皮肉生生被扒开,黏连着粉肉的森白骨头裸露着,完完整整的露出她那颗发黑腐烂的心。 任谁看了都觉得拥有这人的心烂透了,唯独青乌,唯独她看到了那颗烂心,却说是颗漂亮得不得了的好心。 因为她没见过真正的好心是什么样的。 她只见过沈姝的心,她信任沈姝,是孩童般稚气无畏的信任。 所以她就算害怕胆怯也想朝沈姝看齐,她说太阳身边不该有旁人,她说青乌不该赖着她。 青乌便向她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吐着蛇信一副骄傲的模样来向沈姝邀功,她浑身浴血,她杀红了眼。 她是太阳。 沈姝…… 沈姝抬起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了口,好大的风吹进来,把她的谎言假面吹的哗哗作响,刺耳又嘲讽。 青乌仍旧支着脑袋,她期待沈姝说些什么,就算不夸她,也和她说句话啊。 许久,大概有一柱香那么长,青乌有些累了,她低伏下脑袋。猝不及防之时,眉心却被滚烫的一滴泪砸中。 是沈姝的泪。 接着,是连线珠串似的珍珠泪,小蛇懵懂抬头仰起脸,“沈姝,你哭了么?为什么?” 她看不见沈姝的脸,她的脸也昂起来,仰得高高的,小蛇没那么高,她只能看清沈姝线条清晰的下颌上挂着一滴渐渐饱满的水珠,是她的眼泪。 “你不开心么?沈姝,你是为我难过么?” 小蛇悄悄伸出蛇信舔了舔落到脑袋上的水痕,咸涩的眼泪,舌尖发苦,并不好吃。 “我以后不做了,好不好?” 人是矛盾的人物,沈姝自觉她不是个好人,她让一个纯善的生灵染上了杀孽。 或许……或许青乌表现得不那么单纯,不那么天真,她冷血一些,像她那些同类一样贪婪些,沈姝都不会有这样沉重的愧疚感和负罪感。 假如她杀了那些人,她没来找沈姝,没有用那么天真的口气来问沈姝为什么…… 倘若她不是一张白纸,倘若有人先教会她什么是杀人…… 沈姝摇头,她极力压下齿间颤意,“不,是我不好。” “青乌,我也想杀了你的。” 她把那颗烂心剖出来递给蛇妖,一字一句:“我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她想杀了青乌,不止一次。 她嫌弃青乌拖了她的后腿,厌弃她的愚蠢,反感她的优柔。 她对青乌态度很坏,甚至上脚重重踩了她的身体,她是严苛的利己者,所以她诱导青乌,她说她是太阳,说她能做成一切。 她只是……没想到回旋镖会来得那样快。 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最后,她问青乌:“她呢?你也杀了她么?” 青乌歪着脑袋,蛇类的竖瞳亮起,却摇头。 “没有,我出去时她还在的。” 她并没有看见阿泉。 “你杀的那些人里有她吗?”沈姝又问。 青乌没有立刻回答。 她也不知道了。 杀的人太多,眼睛染了血不是很能看清楚人,到最后,几乎是看见一个活人便扑上去撕咬。 她也不清楚,有没有阿泉。 “对不起。” 青乌低下脑袋,也许杀了,也许没杀,她也没办法确定。 沈姝没看她。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食恶果。” 她说话声音渐平,痛苦与懊恼等情绪通通消失,只剩下身体本能来回应。 “我不该那样和你说,是我该和你道歉。” “青乌,对不起。” “我至始至终只想要离开这儿,你知道利用么,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 不知为何,她忽然发起抖来,浑身都冷,像是心口灌进了冰雪,要冻僵的感觉。 青乌呆呆盯着沈姝,她知道沈姝说的都是真的,在沈姝眼里她只是个拖累,碍眼的石子,愚笨的木头。 她满心欢喜的期盼只是一场骗局。 这是她入世的第一课。 从此,她学会分辨好心和烂心。 青乌想,她们不会再见面了。 往后如何,被胡娘子挖开肠肚剖出内丹还是侥幸留下一条命,她们都不会再见了。 蛇妖忽然直起脑袋,她拖着染血的身体往反方向爬。 她爬得很慢,头也不回,细长的身体蜿蜒前行,直到撞进雾里。 沈姝慢慢低下头,哭红的眼眶呆滞无神,她看着白雾,仿佛看到了白雾后掩藏起来的数具尸体。 琉璃似的眼底一抹红倏尔闪过,她不在意。 手腕骤然传来刺骨痛意,她蓦然看过去。 是一条蛇狠命咬在她腕间,她常盘着身体的地方。 咬得很深,见了骨,沈姝眼皮眨都没眨。 这是她应该受的。 她想,她是她的罪业。 青乌咬下沈姝的一块肉囫囵吞进肚子里,她一言不发,跳下去快速爬进了白雾里。 再也没回头。 这次,她学会了恨。 沈姝闭上眼。 周围的一切寂静而沉闷,她直觉要下一场雨,一场雷暴雨来洗刷干净血腥。 但再次睁开眼时,却是场飘飞的雪,大雪。 白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亭子竹林,她掀开眼皮,雪花飘上了眼睫处。 有人踏雪而来,脚步沉重,沈姝顺着声音看过去,入目是一片火红。 再接着,是红娘子怀中的孩子。 她睡着了,窝在狐妖怀里,呼吸均匀,睡得很熟。 沈姝踩着雪急急跑过去,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譬如狐狸和那个孩子究竟是谁。 胡娘子不会伤害阿泉。 风雪吹开发丝时,沈姝后知后觉。 她在半途停下脚步,忽然觉得,也许不靠近那孩子是好选择。 她很快就会和她的师尊走,孩子的记性不好,她会忘记沈姝,她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 胡娘子却朝着她走过来。 她依旧带着镂空面具,细长的眉眼间带着些无奈。 沈姝知道的,她没了妖丹,没了妖丹的妖怪会死掉,这是青乌说的。 胡娘子走到她跟前,她同沈姝说话,隔着风雪,没了初见时的妖冶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