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我的皇子失忆了》 第1章 第 1 章 储秀阁内微风扶柳,阵阵娇声起。 一群不过十三四岁,瘦小婀娜如雀儿的少女们,正学着姑姑的样子对着半空屈膝行礼。 可这静谧优雅的储秀阁内却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啊——疯子打人啦!疯子打人啦!” 一个长着鹰钩鼻,眼神阴鸷的太监头发散乱,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逃了过来。 身材高挑的少女轮着拳头紧随其后,一脚把那太监踹翻在地,扑上去就是两拳。 她的身量比其他姑娘都要高上多半头,储秀宫里找不出一条合适的裤子,她两节白皙的脚踝就那样大大咧咧地在外面露着,平而直的肩膀把衣领撑开,露出锁骨来,若是换了旁人穿着这样的衣裳,一定是要羞红了脸捂住胸口的。 可她却满不在乎地抡圆了膀子。 咚—— 一拳打在了那太监高耸的眉弓上,直接让他破了相。 少女的容貌并不狰狞可怖,她长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线条极美,犹如两颗熠熠发光的宝石。 可此时此刻,这双美眸已经彻底瞪圆了,琥珀色的瞳仁中杀气冲冲,像一只锁死猎物的猛虎,那太监被压在身下,猛地对上这么一双眼,缩了缩脖子,冷汗直流。 今日,她就要他死。 绝不留情。 “林曜!你发什么疯!” 梨花姑姑的脸色白了白,急得直跺脚,她想上去拦上一拦,又不敢动手。 毕竟林曜甩开膀子来是真的能把她打飞。 她咬着下唇,内心暗骂,究竟是哪个花鸟使把她从荒山野岭里掳进来的!怎么这般不长眼! 林曜十四岁入宫,官话听不懂,规矩学不会,饭量真不小,个儿窜得飞快,没过多久就比其他姑娘都高出了多半头。 一晃三年过去,她身手越发敏捷,那筋骨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硬得跟铁一样。 梨花姑姑活生生打断了三根藤条,林曜都不痛不痒,反倒是自己的胳膊酸痛不已,第二天都抬不起来。 当今陛下已经四十有余,不缺身段婀娜的美娇娘伺候,虽说大皇子早幺,可毕竟还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也算后继有人,不用忙着开枝散叶。 陛下平日好吸五石散,吸得骨瘦如柴,神情恍惚,走起路来晃悠悠,梨花姑姑真怕林曜一翻身能把他打死,只敢把她养在储秀宫里,当个粗使宫女勉强使唤使唤。 她寻思着,大不了就把她当个小兽养起来,时间久了,林曜倒也能说得上一两句简单的官话来,她心里也有些欣慰。 就是林曜有时候神出鬼没,一会儿突然消失,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弄得她人心惶惶。 她不指着她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自然也不强求她学会什么礼仪,只求她不把其他姑娘带坏,她就阿弥陀佛了。 现在储秀宫内人人都知道,林曜就是一颗煮不熟,打不动的铜豌豆。 梨花姑姑又急又气,这么一块又犟又硬的大石头,小李公公究竟去招惹她干嘛呢! 吃饱了撑得! 血从李公公的眉弓上流下来,迷住了眼睛,他咬着牙,死闭着眼,把头撇到一边去。 咚—— 林曜的拳头落空了,重重地砸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尖锐的小石子重重地嵌入了她的手背,拳头上一片血肉模糊。 这痛觉让她想起被花鸟使掳走的时候,那日她心里也是这般的痛。 阿娘一反平常地给她准备了一大盘的点心果脯,叫她一个人全吃掉,阿姐也难得地没跟她抢。 她大喜过望,平日里这种好东西一向没她的份儿,阿娘终于疼她一回。 上有一长姐,下有一幼弟,她阿娘无论什么时候都想不起她。 就连她八岁时被一只孤狼吓得嗷嗷大哭时,也要被阿姐一顿暴揍,阿娘也一味嫌弃她胆小没用。 家里只有太姥姥疼她,她会笑眯眯地给林曜一块藏了很久的糖,她教了她如何识别不同的果子和草药……还有好几种不同的捕猎陷阱。 她要趁着自己还算耳聪目明,把自己毕生的所有知识都一股脑地传授给林曜,有时候她会有点严厉。 她虽然眼睛瞎了,但是手还是很巧,给她几根草绳,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捕捉猎物的绳结,林曜把那绳结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好似自己也被圈进去了似的。 可阿娘从来不疼她,阿娘嫌弃她生得孱弱瘦小,不似阿姐那般强壮有力,十二岁就能挥着火把击退野狼。 十四岁的林曜吃着甜滋滋的果脯,看着阿娘傻笑,她只想要阿娘一点点偏爱,这就足够了。 可是她没想到,那竟然是她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 阿娘一直都嫌她不争气。 阿娘不要她了。 阿娘选了阿姐。 坐在花鸟使的车里,她撩开帘子往家的方向看,她那上了年纪瞎了眼睛的太姥姥,拄着拐棍摸着瞎,从房里颤颤悠悠地走出来,用沙哑的嗓音哭喊: “阿曜,我的阿曜到哪里去了?苍玉娘娘,求您把我的阿曜还给我……” 林曜的牙把下唇咬得出血,心中猛地发起狠来,抡起拳狠狠地打掉了那李公公的一颗牙,口中喃喃道: “上有飞鸟,下有走兽,苍玉娘娘,赐我恩典。夺其性命,打入火狱,石磨碾之,铁臼捣之。” 他应该下地狱。 这古怪的咒语听得梨花姑姑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来的乖僻姑娘,怎么还边打人边下咒呢! 当真是好瘆人! 她扯着嗓子喊: “林曜!你总不能把人活活打死吧!侍卫……侍卫快来……要闹出人命来了……” 那李公公只扭曲了身子惨叫: “救命!救命!这个女的是畜生啊!她发狂了!” 林曜扭头,几个侍卫匆匆地追了上来,手上的大刀寒光凛凛,只要用那壮硕的胳膊把刀抡起来,便能轻而易举地砍掉她的头。 她双腿一蹬迅速起身,林曜扭头便跑,前面是一堵两人高的灰墙,侍卫似乎是以为她已经被追到绝路了,便纷纷放缓了步伐。 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猛地冲到那高墙之上,双手紧扣墙沿,如同一只灵巧的岩羊一般窜上去了。 “……” 侍卫们先是互相看了看,又看着那堵深灰色的墙,齐刷刷地叫骂了起来。 林曜就算身手再好,也无非就是个储秀宫的秀女,他们迟早能抓到她。 可问题是墙的另一边,里面的人,他们实在是得罪不起。 那可是真真正正的贵人们待的地方,三位皇嗣皆在此地,若是被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乖僻丫头冲撞了,可怎么是好? 恐怕他们和梨花姑姑也要被一起连累! 二皇子宅心仁厚,若是林曜冲撞了他也就罢了,估计也不至于怪罪到他们头上。 小公主性情孤僻古怪,说不好会怎么处置她,但也未必会把整个储秀宫翻过来罚一遍。 可她万一冲撞了三皇子殿下可怎么办…… 三皇子沈承元,若单论容貌,那可是个神仙般的人物,眉眼如水墨画出来的一般。 可他却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绝不偏私,眼里揉不得一丁点沙子。 之前贴身侍候他的小太监,不过是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杖刑十五,赶出宫去,整个宫的宫人全都被他上上下下清洗一遍,该换的换,该打发的打发,一顿收拾下去,竟不剩什么老人。 “追!快追!别让那个疯子弄出什么乱子来!” 领头的侍卫高喝一声,便带着兄弟们从正门绕出去继续找林曜。 可到了墙外,却发现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连衣服角都看不见了…… 跑!林曜只奋力地跑! 她晓得最南边倒剩饭剩菜喂猪的地方有一处矮墙,只要她肯冒一冒险,就能翻出去。 虽然外面也可能有巡逻的士兵,如今也没办法了…… 高耸的琉璃瓦闪烁着金光,那金灿灿的光在她眼前扭了扭,竟变幻成了密密麻麻的丛野,她晓得怎么打狼,也晓得怎么打兔子,还晓得听呼啸的风声辨认方向。 她要回家! 砰—— 林曜觉得自己好像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呔!哪里来的疯婆子!竟然敢冲撞三皇子殿下!还不快跪!” 她的衣襟被撞散了,漏出了里面洗得发白的肚兜,一团橘色的毛茸茸从她怀里掉了出去,直直地摔在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那是一只脖子脱臼的小猫,它四肢彻底没了力气,两只前爪早就被人蓄意扭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折到了脑后去。 它毛发杂乱,花色寻常,并不是什么昂贵品种,如今它已经失去了生命,犹如一件垃圾一般眠在青石板路上。 “呜……呜……” 林曜跪坐在地上,同之前一般轻轻抚摸着它的下巴,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泪珠一滴一滴掉下去,打湿了它干涩的皮毛。 李公公原本被打得头昏脑涨,奄奄一息,双眼翻白,躺在地上几乎不能动了,可一听到有人说林曜冲撞了三皇子,他便立马活了过来,拖着疼痛不堪的身子,喜滋滋地走上前来。 他的鹰钩鼻被打得歪到一边,脸上早就开了果子铺,膝盖都被踹了几脚,咚得往地上一跪,换了副丧脸哭道: “三皇子殿下,求您给奴才做主!” 他指着林曜的鼻子道: “不过是死了条畜生罢了,那疯娘们就把奴才打成这样!若不是有您为奴才做主,她非得把奴才打死不可,难道奴才的命还不如一条畜生的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轰—— 乌云密布,天空上打了个惊雷。 零星的雨点飘了下来,站在沈承元身后的晓真公公,沉默地为主子撑起了一把伞。 沈承元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没说话,只把这伞接了过来。 不知怎的,他骨节分明的手腕突然往前一歪,伞也往前倾斜了几分,阴影笼罩下来,将林曜遮在了里头。 她一丁点雨都没淋着,反倒是他自己的肩颈漏在外头,时不时就有零零星星的雨点往他的脖子里飘。 沈承元低下头去,悄悄地打量着林曜。 她跑过来的时候明明能看出个子很高,可她如今却瑟瑟发抖地蜷缩着,竟看起来非常瘦小。 她的手背流血了,皮开肉绽,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她手心里捧着一只被那李公公弄得畸形的小猫尸体,呜呜哭泣着,抬起头,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 沈承元皱起了眉头。 他一双水墨勾出来似的双眼微微颤了颤,右脚往回退了半步。 她看他的眼神不躲不闪,直勾勾的,衣领散乱,露出半截肚兜,这半截肚兜让沈承元很不自在地把头撇到了一旁。 犹豫了半晌,他说道: “晓真公公,给她披上外套。” “是。” 晓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略带粗暴地围在了林曜身上。 他用苍瑶语在她耳旁小声说道: “把身子裹住了,不要露出来。” “嗯。” 林曜也用苍瑶语小声答应了一下。 一旁跪着的李公公尖酸道: “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还请三皇子殿下好好教一教她规矩。” 沈承元皱了皱眉道: “她究竟是何人?” 梨花姑姑下跪回道: “回三皇子殿下的话,她叫林曜,是花鸟使从山沟里带回来的,好像是什么……苍瑶族人……听不懂什么官话,是奴才的错,这三年里都没能管教好她,本来说是要让她当秀女的,可到底是华夷有别,看她这个不服王化的样子,肯定是当不成了,随三皇子处置吧。” 沈承元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原本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道: “那便带她到我宫中做宫女,罚俸三月,让晓真公公教她学规矩。” “不……不是……这打了人……就……” 李公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梨花姑姑踹了一脚,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既然三皇子没和林曜计较,那自然也犯不上来追究她管教不严的责任,再说那林曜就是个混不吝,她根本管不明白,赶紧打发出去最好。 林曜被晓真公公暂时安顿在了三皇子所居的鹤亭宫。 他寻思着,让她一直穿着不合适的衣裳晃来晃去也不是个事儿,便去拿卷尺来给她量一量,再裁一身衣裳。 只是他这么一走,再一回来,便找不见林曜了。 晓真公公心中大呼不好,他知道林曜性格乖僻,一向不把宫规放在眼里。要是总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被打死的…… 他低声骂了几句,赶紧去找她。 林曜正蹲坐在假山后面,捡了五块细长的石头,竖在地面上,摆出了一个形状,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苍瑶族的祈祷歌。 晓真沉默不语,他也是苍瑶族人,八岁时和娘亲一起去乡镇上换盐,不幸被人贩子拐走,卖进宫里当了太监。 这祷歌的旋律他听得耳熟,可却一丁点都听不懂……她的歌声变得刺耳了起来,看着地上摆放整齐的石头,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堪。 真想一脚把这些石头全部踢飞…… 见他来了,林曜从地上站起来,凑得越来越近,他连连后退,心想林曜不会是要按照苍瑶族一贯打招呼的方式,凑过来亲他一口吧,光是这么想,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心底的烦闷一下子升得很高,他忍着怒意把林曜推开,道: “这儿是皇宫,不是刮叶山,我知道在苍瑶族的传统里,亲左脸是打招呼,亲右脸才是情侣,可咱们进了宫,就得按这儿的规矩来,不能拉拉扯扯!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在宫里不要触碰任何人!你自己愿意找死就去死吧,可别连累了我!” 沈承元长得那么好看,她会不会突然在他的左脸上吧唧一口? 林曜歪了歪头,说道: “苍玉娘娘已经收回小猫的魂魄了。” “什么苍玉娘娘……全是骗人的……在宫里只有皇后和舒贵妃是娘娘!” 真丢人……晓真公公没来由地觉得鼻子发酸,他背过身去悄悄把眼泪一擦,又转过身来严厉地问: “你入宫三年,懂了什么?可对皇宫有什么了解?” 她忽然一笑,兴高采烈地拍起了手说道: “我懂的可多了!这宫里我熟悉得很,东边高,西边低,我站在东边点燃火把往下丢,就能击退西边来的敌人或者野狼了!” “哎……” 晓真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烦躁地看了她一眼。 林曜是个典型的苍瑶族人,脑子都用在了和凶野的大自然搏斗上,人斗人的本事几乎没有。 他该怎么跟这个木头疙瘩解释当今宫中的复杂情况? 陛下荒于嬉戏玩乐,膝下无子的皇后代为把持朝政,舒贵妃育有二皇子,又早早将丧母的三皇子过继到了膝下,一人大权在握,一人育有子嗣,二人势同水火。 皇后三番两次想拉拢三皇子,舒贵妃也不断给他施压,他只求能保全自己,远离夺嫡之争。 看着她呆憨憨的眼睛,他心中一片烦闷,罢了,这些事她都没必要知道,老老实实在当个粗使宫女,干点力气活算了。 “你以后就在鹤亭宫当个粗使宫女,不要乱跑,更不要有事没事往三皇子殿下眼前去凑,老老实实干点粗活算了,平平安安地混到二十五岁之后就能出宫去了。” “哦。” 看她睫毛啪嗒啪嗒,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晓真公公心里就一股无名火,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赶紧跟我回鹤亭宫,不要再生事端!” 跟在晓真公公后面走,林曜好奇地抬起了头,这鹤亭宫红墙绿柱,金瓦翚飞,整座宫殿巍然而起,比她之前住的储秀宫要气派多了。 这里的蓝天白云和她家乡没有什么两样,晚上她和太姥姥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 她暗暗给自己定了两个小目标。 第一个目标,学会官话,她不想再被那些人当成一头没有智力的小兽。 第二个目标,找到把她抓进这个鬼地方的人,然后,杀了他。 毕竟她已经唱过苍瑶族的战歌了,如果不好好完成这场战斗,苍玉娘娘会不高兴的。 鹤亭宫里全是太监,而且晓真公公怕林曜和其他宫人起冲突,不敢把她安排在耳房,而是单独给她在后面弄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柴房来住。 “林曜,以后你伺候的主子就是三皇子殿下,你也见过了……” “嗯,他长得真好看。” 林曜抢过晓真公公的话头来。 听了这话,晓真公公的面色变了又变,气道: “这话说得简直轻浮!你当这是刮叶山每年过百花节呢?看上谁就跟谁一起去钻树林子?钻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不要脸!” 最后那句“好不要脸”他是用官话来说的,苍瑶语里没有“脸面”这个词。 林曜没听懂,只觉得晓真公公说的全都不是好话,再说刮叶山里过百花节又有什么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道: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我。” “你……你……” 晓真公公被气得说不出话。 “来了这儿,就守这里的规矩,求你像条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吧!” 她歪着头,褐发顺着脸颊垂下来,双眸里略带担心地看着他,她眸子的颜色浅,也藏不住心事,无论喜怒哀乐都能从那双琥珀似的眼睛里很畅快地表达出来。 “小真,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 “……” 晓真公公彻底不想搭理她了。 他讨厌林曜! 不想给她量具体尺寸了,反正她个头和他差不多高,随便裁一身宫女的衣裳得了。 他可是贴身侍候三皇子的大太监,和她这种粗使宫女不一样! 鹤亭宫高高的槐树投下一片阴影,两个小太监站在树后,叽叽喳喳地说闲话: “那个晓真公公不过是个夷族人,怎的在皇子面前那般露脸?” “哼,华夷有别,他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原本这个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这话偏偏一丝不差地被晓真公公听在了耳中。 在凶野的山林里搏生存并不比在皇宫里讨生活轻松,不强壮的孩子活不出一个月就夭亡。 苍瑶族人的视觉听觉都极好,晓真公公也不例外。 这些年来,这样的话他也听多了,不痛不痒,索性装聋,走进殿中,仔仔细细地把典雅高贵的香料放进铜炉里。 哼,能被拐卖进宫里他算因祸得福,至少在这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能吃饱饭,还能读书认字,当个有学问,知礼节的人。 这昂贵的香料闻着也舒坦,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过族人那种朝不保夕,终日与蛇虫为伴,连包盐都是稀罕物什的生活了。 而且只要他处处都守规矩,三皇子也不会苛待了他。 “晓真,过来一下。” 他耳朵很尖,听见三皇子在叫他,连忙走了过去。 沈承元坐在榻上,依然能看出身形颀长,姿态优美。 他身着玄色衣衫,衬得肤色胜雪,薄薄的衣衫微微透出骨骼的形状,头发散下来搭在肩上,泛着一层缎子似的暗光,反倒显得那昂贵精巧的玄色衣衫变得平庸无奇了。 玉色的腰带掐出腰线,上面挂着淡紫色的玉佩,这样的打扮对于皇子来说并不算特别华贵,他一向不干己事不开口,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 可是这张脸就低调不了。 晓真公公在心底叹了口气。 沈承元虽然模样惊艳,可却是冷言少语,对宫女的频频示好要么无视,要么冷硬地拒绝,绝无半点暧昧之处。 时间久了,宫女们反倒更喜欢和模样稍逊一筹但态度亲切的二皇子调笑,对三皇子殿下颇有微词。 林曜会不会被三皇子的美貌勾引得兽性大发,踩好点后就半夜从窗户钻进去,把三皇子生扑了? 他觉得她干得出来这事…… 沈承元轻轻抿了口茶,青黛般的眉头微蹙,问道: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姑娘,是叫做林曜?” “回殿下的话,她是叫林曜,是奴才的同乡,她不懂官话,性格乖僻古怪,极其难以交流,就连奴才有时候也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晓真公公没忍住在三皇子面前说起了林曜的坏话。 沈承元只冷冷扫了他一眼,吐出一句话: “叫她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晓真公公答道: “啊……她还没有合适的衣裳穿,得等衣裳裁好了才方便见您,否则奴才怕污了您的眼睛。而且,她不懂官话,恐怕您也问不出什么来。” 沈承元只微微一颔首,乌发雪肤,眉目如画,清冷的仪态宛若谪仙一般。 “她进宫多久?” “她是被花鸟使弄进储秀宫里当秀女的,教了三年,教不出来,索性当个粗使宫女算了。” 三年了……还是不懂官话……是不是储秀宫里根本无人愿意同她交谈? 沈承元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拧紧了一下似的。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演练着什么似的,沉默了一小会儿,问: “我见她的手背受伤了,给她上药了吗?” 被忽然这么一问,晓真公公愣了一下。 沈承元天生冷情,从不和人说体己话,平常只坐在榻上就着半盏冷茶看书,一看便是一个下午,连给个眼神都懒得,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放下书卷应付两声。 怎么忽然关心起林曜手背的伤来了? 她皮糙肉厚,有什么可关心的…… “回殿下的话,她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沈承元的下一个问题又出乎了晓真公公的意料: “那样的眼睛颜色,在苍瑶族里很常见吗?” “不常见,只有林曜的眼睛是浅色的,可能是随了父亲。苍瑶族婚俗粗野,从母不从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亲爹是谁。” 沈承元只沉默着喝下了那半盏残茶,轻轻吐出“下去吧”三个字。 他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打在自己背后,一扭头,又什么都没有,只是隐隐约约看到窗外闪过一道琥珀色的光点。 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是越发的敏感多疑了,恐怕那只是今日的太阳吧。 晓真公公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沈承元成日里一言不发,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如说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才一句话都不说的。 明明才十七岁,比七十岁的人还沉默。 现在是晚饭的钟点,鹤亭宫的倒座房里,太监们在比拼谁的胃口小,不过是往口中轻轻送了两口饭,便说自己饱了,留下很多剩饭来。 晓真公公的胃口也不大…… 但是有人能吃下。 他把三个人的剩饭和在一起,打开了柴房的门,冷笑道: “林曜,我给你送饭来了,吃吧。”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喂猪。 林曜乌发散乱,张开脚四仰八叉地躺在垫子上,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 “已经吃得饱饱了呢。” 林曜的话吓得晓真公公一个激灵,腿抖如筛糠,急道: “我不是说叫你不要出去吗!你是去哪弄的吃的?” 她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 “我能听见别人的脚步声,只要在别人来之前离开就好咯……反正也没人能抓的住我。” “你活该被毒死!” 晓真公公气急败坏。 她双手往外一摊: “没毒,有没有毒难道我还闻不出来?” “林曜!你……你……你个混不吝!” 晓真公公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拍大腿,转身便走。 刚一进殿,就看见三皇子沈承元坐在桌边,看着一桌残羹剩饭发愣。 他缓缓地抬起头,道: “怎么回事?” 晓真公公点头哈腰,可一张嘴便是前言不搭后语: “奴才……奴才……是奴才的错,这就去给您弄一桌新的来……” 沈承元低下头去,那最油腻的坛子肉吃得一点不剩,反倒是高汤吊出来鲜美至极的茄子一口未动。 他眉头轻蹙,这偷吃东西的人口味好生奇怪。 究竟是谁这般的没规矩…… 没规矩…… 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人。 沈承元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道: “罢了,不同那人计较,估计只是饿急了罢,弄桌新的来就是了,下回你多看着点。” 到了夜里,沈承元命晓真公公给他把灯火点上,他要看书。 想到林曜那混不吝的样子,晓真公公就觉得胆战心惊。 沈承元爱看书,可从来不看治国理政的书,也不看莺莺传一类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书,只看一些杂谈游记,他最爱的一本书叫海错图,里面全画着些水产。 他也会画画,可从不给别人看他的画作,画完便把那氤满水墨丹青的宣纸拿到烛火下去烧了,真是好生可惜。 “下去吧。” 他一边专注地看着海错图里怪模怪样的鱼,一边轻轻说道。 那翻着书页,犹如美玉雕刻而成的修长手指,瞬间紧张了起来。 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是自己过度紧张了吗?频频出现这种幻觉。 可他却莫名其妙地不觉得害怕。 罢了,熄灯睡下吧。 他轻轻地吹熄了烛火,解开腰带,和衣躺到床上睡下了。 火熄灯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下总没什么可看的了吧…… 沈承元翻了个身。 可灯一灭,林曜反倒看得更清楚了。 她夜间视力极好,视线在他的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她却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心思,单纯就是觉得他特别养眼。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拿着淬过毒的弩箭,蹲在一条小溪边上,看着一只碧蓝色羽毛的鸟在惬意地喝水。 那鸟儿极美,她看得出神,弩箭对准了鸟儿几次,都因想多观赏一会儿它美丽自然的样子而没有出手。 看着沈承元的腰线,她莫名觉得自己手里缺一把弩箭。 罢了,回去休息了。 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消失了,沈承元有些疲惫地入了梦。 他梦见那视线又落在他的身上,他走到窗边,把半边身子探出窗外,低头一看,哑然失笑。 那是一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长着琥珀色眼睛的小豹子。 沈承元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一阵白光闪过,冰冷的地面一下变成了柔软的草坪,墙壁尽数消失,变成苍天大树,小豹子领着他往树林深处钻,他们一起在林间嬉戏,沈承元突然感觉自己脚一滑,抱着那小豹子,咕噜咕噜的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腿猛地抽搐了一下,沈承元从睡梦当中醒来,看着天青色的帷帐上绣着四爪蟒纹,那蟒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啊……是梦啊…… 他躺在枕头上,黑发散落下来。 好久没做这样的好梦了。 皇后想拉拢,舒贵妃又一味压制,他处处都不敢压过二皇子的风头,成日里过得如履薄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承元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鲜少睡过这样的好觉。 他揉了揉散乱的黑发,从床上坐了起来,天际线已微微泛白。 一连几日的夜里,沈承元皆觉得有视线打在他的身上,他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内心惊慌失措,怀疑是什么想随时取他性命的贼人,而是在那视线里,平静无波地入睡了。 不知为何在那道视线里,他丝毫不感到恐惧,反而睡得特别特别的好。 他不去细想那视线的源头,只珍惜这几日来之不易的美梦。 鹤亭宫后面的柴房里,晓真公公抱着一件衣裳,心情烦躁地走了进去。 他根本就不想管林曜,可是不管又不行。 这几日林曜都睡在柴房里,浑身上下自然不会干净到哪去,给自己造的不像样,岂是一句衣衫褴褛可以形容的。 晓真公公简直觉得没眼看。 “脏不兮兮的,不要穿新衣服!林曜,先跟我去洗澡。” “哦。” 她一下子从毯子上弹了起来,跟着晓真公公去了浴室。 下人们的浴室都是公用的,他掐准了这个钟点没有太监来洗漱,便把林曜推了进去。 “赶紧洗,洗干净点,洗完了,穿上新的中衣出来。” 晓真公公刚抬脚想去柴房给林曜稍微收拾一下,结果她已经出来了,头发湿哒哒地垂在肩上,满脸无所谓的样子。 明显就只拿水随便搓了搓。 晓真公公火气上涌,把林曜推回了浴室: “回去重洗!洗干净!听见没有!” 他觉得自己在抓某种猫一类的畜生去洗澡。 来来回回催了三遍,林曜终于把自己洗干净了,晓真公公勉强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说: “以后都按照这个标准来,别再一天到晚的不知道干净了,你自己不爱干净倒无所谓,主要是别污了贵人们的眼。” 他有些粗鲁的动手把她的头发拧干,又丢给她一件新裁好的外衣,叫她穿上。 林曜的肩膀很宽,又平又直,直接把浅绿色的圆领袍撑了起来,这样的肩膀在宫里可不算美人,裙子还是短了一小截,若隐若现地露出脚腕子来。 头发就是惯常的垂髻,姑姑教的,林曜也就只会梳这么一种样式的头发。 高挑的个子,浅色的眼瞳,乌黑的发髻,略带异族特征的面庞……晓真公公不知道在宫里林曜算不算得上美人。 她迈开步子,大摇大摆地走到小花园里。站在阳光最闪耀的地方想把头发快速晒干,她脚程快,晓真公公差点跟不上她。 呼哧带喘地跟上林曜,一抬头,忽然看见三皇子那张清冷的脸,晓真公公连忙行礼: “参见三皇子殿下。” “起身吧。” 他站起来,看见林曜杵在花园的正中央,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三皇子看,连忙在她膝盖弯处踹了一脚道: “赶紧给三皇子行礼!” 被这么一踹,林曜才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晓真公公对她说的官话是什么意思,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这个姑姑还是教过的,而且其他姑娘们每日对着墙壁行礼那么多遍,光看也看会了,她只是不懂官话,又不是傻子。 行完礼,林曜缩了缩肩膀,识趣地站到了一旁。 沈承元眉头轻蹙,面孔冷了下来,嘴角微微抿起,声音里带上了讽刺之意: “如今真是长了本事,公公好威风,只是我何时教过你对其他宫人动辄拳脚相向?” “奴才……奴才知错……自知无权对他人责罚。” “她官话学得怎么样?” 晓真公公看着揣着手装蔫的林曜咬牙切齿,装模作样的东西!他真想说不怎么样! “她……生性愚钝,若不采用棍棒教育,恐怕学不会什么东西。” 沈承元疑惑道: “当真如此?” 晓真公公奋力点头: “当真!” “那你先下去,我亲自来考验她一番。” 第4章 第 4 章 “奴才……奴才……” 晓真公公慌乱,生怕林曜上来就毛手毛脚,把沈承元得罪了个彻底……毕竟她什么事干不出来? 可他一转眼,看见林曜站在树荫下又扭腰,又抻筋,还吹口哨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找死去吧!爱死哪死哪!跟他晓真公公没关系! “奴才告退!” 沈承元侧过脸去,悄悄打量着林曜。 个子很高,身形矫健,正倚在树后,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看墙头的小鸟,就像一只初出茅庐的小豹子似的,不知疲惫,并且总是兴意盎然。 小豹子…… 沈承元忽然觉得她看着小鸟的眼神有些熟悉。 他尝试着对她说了句话: “林曜,过来。” 她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 他搬了个板凳来: “坐下。” 林曜坐在那板凳上,仰起头对着他笑,沈承元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不是能听懂官话吗?” 啊,不过这点程度的官话就算是小狗也能听懂……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 他笑起来的样子要比平时稚气很多,像一朵冰雕的杏花化了似的,林曜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觉得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就和她一样。 他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取笑别人好像不太好,道: “你真的不会说官话?” 林曜憋红了一张脸,实在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啥也不会,用别别扭扭的口音说: “会说。一点点。” “那你多和我说话不就好了吗?难道晓真公公不和你聊天?” 这句话就太超出林曜的理解范围了,她只能听明白晓真公公四个字,连蒙带猜,编了一句话回应: “我们一起的时候说家乡话。” 沈承元叹了口气,叫林曜跟他一起进屋,她木木地跟了上去。 他指着桌子上的青玉品盘,里面有龙眼干,胡桃,松子,杏仁,林曜真想撸起袖子把这些好吃的全塞进嘴里。 “这个叫什么?答对了我就给你吃。” 林曜眼巴巴地看着那果盘,心想你若是不给我吃,我待会儿就悄悄来偷吃,她从脑袋里翻了好几个词,也没找到合适的,只好用了个通用词: “吃的。” “废话。” 沈承元皱着眉头,问: “也不识字?” “嗯。” 他看着她一无所知的样子,忽然出了神,俯身趴在她耳畔道: “那我若是告诉你,皇后杀了我的亲娘又想拉拢我,舒贵妃视我为她亲儿子的威胁,我每日都惴惴不安,整日疑心自己要被二皇子除掉,你会懂吗?” 说完了,沈承元就后悔了,他忽然跟一个不知底细的宫女说这个干嘛? 而且他未免凑得也太近了些,呼吸都打在她的耳边了,可她却一脸天真单纯,无知无觉似的。 她肯定是什么都不懂。 即使鹤亭宫里眼线一大堆,可沈承元看见林曜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想要相信她了。 他破罐破摔地想,反正这些都算不上秘密,皇后知道,舒贵妃知道,二皇子也知道,就算林曜知道了把这件事捅出去又能怎样。 反正她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好巧他也没有。 林曜歪着头看着他,一下子说了这么一长串,她觉得理解起来真是太复杂了,她基本上只听懂了最后四个字。 她索性看着他笑了笑: “我不懂,但我觉得你好像很忧心。” 她撑着下巴,仔仔细细看着沈承元稚气尚存的双眼,晓真公公竟吓唬她,绘声绘色地把沈承元描绘成个怪物,好像她说错一个字,沈承元就能咧开大嘴吃了她似的。 可他年纪也还小呢,明明就是个有烦心事的小孩子嘛,她觉得他和她一样。 宫里真的好无聊,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束手束脚,但凡是她想做的一件事都做不成,不想做的事又一大堆,没人喜欢她,不过好巧不巧,家里也没人喜欢她,全世界哪里都一样的烂。 宫里为数不多的好东西只有小猫,是它一直陪着她,虽然它从来不给她摸,但是会在她悄悄去厨房偷吃东西的时候给她望风。在她蹲在房顶的琉璃瓦上看月亮的时候,它就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看月亮。 可是现在小猫也死了,是被那李公公蓄意抓住害死的,他还故意把死掉的小猫丢在她的枕头上。 苍瑶族人不能为了死去的同伴而落泪,只能为了同伴而复仇,她已经狠狠教训过李公公了,可是没有小猫的每一天里,林曜还是觉得好寂寞,好伤心。 她好奇地看着沈承元,像个孩子似的丝毫不回避目光,小猫已经没了,可却多了一个男孩子愿意搭理她,这宫里终于有点有意思的东西了。 看见她圆润明亮的双眼里写满了好奇,沈承元莫名觉得自己的满腔心事似乎能同人说了一般,继续道: “我身边每日都是旁人的眼线,有皇后的,有二皇子的,有舒贵妃的……” 他垂下头,声音忽然有些发怯: “林曜,你是谁派来的眼线?” 趁他垂下头的空档,林曜向着那青玉品盘伸出一只灵巧有力的手,眼疾手快地把龙眼干塞进了嘴里。 她看着沈承元多嚼了几口,把甜滋滋的龙眼干咽进肚子里了。 “好吃。” 沈承元忽然愣了一下,问: “你说什么?” “好吃啊。” 她索性光明正大地把干果往嘴里塞,还顺手剥了颗松子,塞沈承元嘴里了。 “你也吃。” 她大大咧咧地拉着沈承元坐下,给他一连剥了几颗松子。 沈承元莫名其妙被人塞进嘴里一颗松子,吃进嘴的东西不好吐出来,只得嚼了嚼吞下去,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堆松子仁发愣。 林曜一边嗑瓜子一边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曜。” “沈承元。” 他怕林曜没听懂,字正腔圆地说了一遍: “我叫沈承元。” 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他的手指猛地敲了三下桌子,脸蹭地一下红了,不是在审问她是不是细作吗?怎么忽然开始介绍起自己的名字来了…… 再说她怎么吃东西吃得这么自然……这可是他的品盘。 他故意冷了脸,压低了嗓音: “林曜,不要嬉皮笑脸,你到底是不是旁人的眼线?” 他这样说话,宫里没有下人不惧,他扬起下巴看着她,等着她战战兢兢地给出答案。 “什么皮?肉皮冻配米线?这两样合在一起吃,是不是有点怪?” 说实话林曜为数不多会的几句官话都和食物有关,没办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溜了,暗暗咬牙,明明她应该从他嘴里好好套一套话,她还想着把那个掳走她的混蛋弄死呢。 可依她现在这个官话水平,就算他知无不言,她也听不懂哇。 “我跟你学官话可以吗?” 她心虚地去拉了拉沈承元的袖子。 他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又好似生气,又好似被她给逗笑了。 “好。” 沈承元心想,不管是皇后,舒贵妃,还是二皇子,应该都不会派个脑子里只有肉皮冻配米线的细作。 “那我要问你问题。” 她撑着下巴看着他: “明明你叫沈承元,可为什么大家都叫你二皇子殿下?” 林曜的问题一下把沈承元问得梗住了,这个要是追究起来可真不好同她解释,要从天地祖宗开始说起,她肯定根本听不懂。 他只好说: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以叫我沈承元,如果还有别人在场,就叫我三皇子殿下。” “诶,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啊?” 她颇有刨根问底的架势,难道宫里人人都是私底下叫一个名字,明面上又叫另一个名字么? “没有为什么。” 沈承元红了脸,问: “你手上受的伤怎么样了?” 林曜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懂,沈承元只好从柜子里去给她拿药来,把小药瓶放在桌子上,道: “药,自己涂到手上。” 见林曜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沈承元只好重复了一遍: “药。” “哎!” 林曜以为沈承元在叫她,傻兮兮地应了一声。 沈承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 “伸手。” 这下林曜听懂了,乖乖把两只手全都伸到了桌子上。 她手背上的伤已经结痂了,血痂的边缘还是青青紫紫的,虽算不上怵目惊心,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沈承元指了指药瓶,又指了指她的伤道: “涂上去。” 这下林曜大致懂了,只是她伤已经快好了,根本没必要再上药,她不知这句用官话该怎么说,努力在脑中组织着语言。 沈承元以为她没听懂,叹了口气,索性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把药粉轻轻倒在了她的手背上,反正她也无知无觉,他就当是给一只小猫上药了吧。 “哈哈,三弟真是好兴致,二哥我第一次见你和宫女如此亲近。” 一个爽朗的男声从沈承元的身后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这个声音一下把沈承元吓了一跳,他连忙收回了手,红了一张脸,想向二皇子解释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怨道: “二哥进来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这不是怕扰了三弟的好兴致嘛。” 二皇子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沈承元的面色不禁有些尴尬,毕竟他确实是摸林曜的手了,二皇子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他对林曜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问心无愧。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哥,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二皇子沈承启待他没什么不好,准确来说,他待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地挑不出错来。 他们也算自小一起长大,念书时沈承启会拦着夫子打他的手板,有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少了他的一份,有时候他也会拉着他一起悄悄抱怨舒贵妃严厉。 沈承元也想过真的把沈承启当成他的兄长,可是长大了后他才发现他和舒贵妃不过是在唱红白脸罢了,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什么都不算。 不过是舒贵妃和沈承启二人怕他真的不顾杀母之仇转投皇后麾下,才特地对他好点,稳住他而已。 舒贵妃怕他脱离控制,参与夺嫡,影响她的亲生儿子登上宝位,就这么简单。 “咦,那个宫女去哪了?” 沈承启容貌算不上难看,只是站在沈承元旁边难以避免地显得略微有些平庸,他长了一双像舒贵妃的大眼睛,微微地往外凸起,看起来有些亢奋,不管见了谁脸上都是个笑模样,从不与人红脸。 他左顾右盼,丝毫不见林曜的踪影,不过他也不计较这些行礼不行礼的细枝末节,只哈哈一笑道: “三弟,跟宫女玩玩倒是没什么,只是别在婚前搞出庶子来,到时候名声上就说不过去了。” 被他这么一说,沈承元心里顿时说不出的别扭,道: “二哥说笑了,我跟她没有什么的。” 沈承启用胳膊肘杵了杵他,嬉笑道: “不用解释了,二哥都懂,你也不小了,也该懂这些,我的婚事倒是不愁,只是母妃暂时还不知道要怎么给你说亲,你先将就将就吧。” 沈承启的未婚妻是将军家的嫡女董黄莺,更别提她还有个哥哥董狄,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就在翰林院做掌院学士,可谓是前途无量。 董黄莺生得一双杏眼,端鼻秀口,姿容端庄美丽,更是知书达礼,进退有度,观之可亲,舒贵妃相中了董黄莺,自然是指望她当未来的皇后,为自己的亲儿子沈承启开枝散叶。 如今沈承启二十二,董黄莺刚年满十五,将军不忍心她这个年纪就出嫁,等她年满十七再正式嫁与沈承启。 沈承元知道沈承启不为婚事发愁,可他被说得心中十分烦躁,什么叫将就将就?林曜很好,至少她很勇敢,他对她没有任何狎戏的心思,沈承启究竟把林曜当成什么了? “二哥,别这么说她……” “怎么?若是你真心喜欢,直接娶她也不是不行,那样就给母妃省心了。” 沈承启表面嘻嘻哈哈,实际心中跟明镜子一般,他知道自己母亲舒贵妃最愁的就是沈承元的婚事。 真正的高不成低不就……高了怕他借了妻子娘家的势力夺嫡,低了又怕沈承元心中不满,毕竟皇后可是随时都准备着把自家侄女嫁给他。 若是他真的愿意娶一个无根无基的宫女,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见沈承元冷着脸,一言不发,沈承启只笑道: “好啦,二哥不拿你打趣啦,瞧你小小年纪总冷着张脸,跟个老学究似的,你长得这么俊,真不知京中有哪个小姐不恋着你。” 京中有的是家中有势力的女儿,这哪里是夸奖,分明就是出言试探,沈承元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二哥,男子重在品性才华,三弟不似二哥有济世之才,利物济人之德,恐怕在京中女子眼里到底是无法与二哥相提并论。到时候四海昌明太平,三弟我也年满二十,出去弄片封地一呆便是了,婚事到时候再议也不迟。” 沈承启故作亲热地拍拍他的肩: “这么客气做什么,不过也好,到时候二哥倒要羡慕你佳人在怀,潇洒自在。” 沈承元抿着嘴,哪里是也好,分明是舒贵妃只给他留了这条路。 不过他同沈承启说的并不是假话,他早就受够了皇宫,受够了被沈承启和舒贵妃轮流敲打监视,受够了皇后和舒贵妃的明争暗斗,更受够了那不成器不管事,只顾着自己吸五石散快活的父皇! 就算是登基做了皇帝又能怎样?既不能辜负苍生黎民,又要在一群各怀鬼胎的权臣面前玩平衡,到什么时候才能喘口气? 他真想赶紧到能脱离他们这群人的年纪,独立出去,从此天各一方,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也不碍他的事了! 宫里熬人,每待一日都是煎熬,他活得浑浑噩噩,战战兢兢,连一副画都不敢留,生怕旁人从他的画作上解读出他有什么夺嫡之心,更是找不出一个能说真心话的人。 这群各怀鬼胎的混蛋,还有那不顶用的父皇,都叫他看了就浑身难受,他怎会摊上个那样废物的爹! 至于婚事更是从未想过,他现在受制于人,自身难保,怎好再拖一个人下水。 “他走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他的背后响起,把沈承元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林……林曜……你怎么进来的!” “就,走进来的呀。” 她动作极轻,这是所有猎人的基本功,刚刚趁沈承元沈盛启二人寒暄之时,她便躲进了角落处的衣柜,待沈盛启走了又静悄悄地出来,谁也没发现她。 “吓我一跳……” 沈承元蹙着眉轻声抱怨,只从墨色的袖子里伸出一只苍白如玉的手道: “把另一只手伸出来,药还没上完呢。” 这次林曜大概其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乖乖地把未上药的手抬起来,塞到了他的手里。 她有茧子的指腹在他掌心的皮肤细薄处用力摩擦了一下,像一只小猫把自己的头拱到人类的掌心里,沈承元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处皮肤说不出的酥麻。 他不知这酥麻感从何而来,只强忍着,手指一勾,轻轻扣住了她的手,她手指骨节的坚硬从他的掌心传来。 他用另一只手拿起药瓶,用牙咬住药瓶顶上的团木塞子,轻轻一用力,便把那塞子拔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药粉独特的味道,称不上好闻。 沈承元低下头,很仔细地看着林曜手背上的伤口,林曜无聊,便一根一根地数起了他的睫毛。 伤口微微一凉,他精巧地把药粉洒在了她的伤口处。 “它快好了。” 林曜嘟囔道。 “若是留疤就不好了。” 沈承元刚说完便看见林曜一脸茫然的样子,便知道她没听懂,只好叹了口气。 他撸起袖子,胳膊肘上有个圆形的小疤痕,怎么受的伤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胳膊肘道: “疤。” 他又用手指了指林曜的手背: “若是留疤就不好了。” 林曜恍然大悟道: “流血后的痕迹就叫疤?” “差不多。” 她其实觉得手背上留点疤痕也不碍什么事,谁也不会看得那么细,只是毕竟她好久没被人这样关心过了,索性看着他的眼睛笑道: “谢谢。” 听到这声道谢,沈承元红了一张脸,赶紧背过身去冷冷道: “你别误会什么,我对你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看你有几分胆气,便把你收入麾下替我做些事罢了,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不轨之心” 这一长串……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林曜听见一长串的官话就头疼,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感觉他说的不像好话。 沈承元转过身,正好对上林曜的眼白,一时之间有些恼怒,果真是粗蠢之人,这般无礼,竟然敢拿白眼翻他! “你怎的拿白眼翻我!” “听不懂,又觉得不像什么好话。” 她又光明正大地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大声嚷嚷道: “你是不是在拿我听不懂的话骂我?” 沈承元没想到林曜官话说得七扭八歪还这么爱顶嘴,一点儿亏都不肯吃,一丁点都不落下风。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气急,种种解释都在喉咙里淹蹇住了,满心只想着拿最简单的词同林曜把话说明白,匆匆道: “我没有骂你,我只是说……我不喜欢你!” 第6章 第 6 章 “哦” 林曜的眼皮垂了下来,扬起下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 随后迈开步子,转身便走,只给沈承元留下了一个背影。 “……” 虽然沈承元贵为皇子,林曜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可此时他却想不到要计较她作为宫女的冒昧失礼,反倒被怔住了。 他抿着嘴,看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真是好生潇洒。 世上怎会有人这样对待他。 林曜走出了鹤亭宫,仰起头看蓝天上飞过的一只小鸟。 沈承元说不喜欢她其实也正常得很,她并不怎么往心里去,这世界上不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添沈承元一个也不多,只是她也没有待在讨厌自己的人面前碍眼的癖好,所以便走了。 别人不喜欢她,她就离开,绝不多待半晌。 七扭八扭,林曜拐回了属于自己的柴房。 晓真公公看见她,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脸上带着些许骄傲的神色,可语气里又带着埋怨: “林曜,你可算出来了。” 他打开柴房的门道: “瞧瞧,我给你弄了张床进来,还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呢……你一天到晚懒得跟什么似的,能糊弄就糊弄,哪收拾得利索?” 柴房照样四面漏风,里面放着一张别人不要的竹编窄床,上面一条旧被子,旁边摆着狭小的旧柜子,虽然捡满了破烂,但打扫得挺干净,里面没有灰尘。 林曜大笑,用臂弯勾着他的脖子: “比之前你给我准备的狗窝强上不少。” “什么叫狗窝!” “只铺了张毯子,可不就是狗窝?” 晓真公公把林曜往一旁推了推,嫌弃道: “别闲着,没让你躺下,赶紧去挑水送到锅炉房里。” “哦,好。” 水井旁,林曜一扭腰,稳稳地便把两桶水挑了起来,她不像阿姐那般强壮,但很懂得使巧劲儿,但凡是宫里这些出力气的活计她都干的来。 锅炉房的太监烧火烧得满头是汗,顾不上因来的是个宫女而感到吃惊,只吩咐她再挑两桶水,顺便再搬点柴火来。 挑水,搬柴火,她负责的工作就这些,倒是没什么复杂的活计,也不用学什么东西,林曜心里觉得挺满意。 林曜觉得自己还没出多少力气,就把一天的活都干完了,美滋滋地回到柴房里往床上一躺,睡了一觉。 这一觉从下午睡到了大半夜去,她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心里难免有些孤单,还要好久才能天亮。 她想小猫了,它那么幼小,又那么独立,可最后却死得那样惨…… 她想要它回来。 林曜推开门,放轻了脚步,走到偏僻的花园里去,空气里弥漫着洇润之气、 她忽略了秀女和侍卫在假山后面偷情的声音,静悄悄地在地上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块合适的木材。 显然那对忘情的鸳鸯没注意到她,趁着明亮的月光,她把这木材打磨光滑,用锉刀雕刻出一个大致的小猫样子,揣着它一路回了柴房。 “喵喵……” 一只流浪的小黑猫走出来,缠着她的小腿,娇滴滴地叫了两声。 她低下身子,摸了摸小黑猫的头,心想曾经陪着她的那只小橘猫再也回不来了,不禁有些难过。 “你走吧。” 她用苍瑶语对着小猫咪说。 “喵——” 小猫被旁边掉落的树叶吸引了注意力,欢快地跑走了。 天蒙蒙亮,林曜躺在床上用锉刀仔细雕刻着小猫的五官,她手艺算不上顶好,可却把神韵抓得很准。 “林曜,起来干活!” 晓真公公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小猫木雕。 他把这摆件拿到了手里,没忍住仔细看了看……林曜顺着这木头的势,刻出了一个半坐半卧的小猫样子,虽有些粗糙,但胜在质朴可爱,看得晓真公公心头一动,若是在集市上见了这样的摆件,他愿意花二两银子来买下来。 “刻得倒不错,送给我吧。” “不给!” 林曜单手把晓真公公压在漏风的墙上,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把小猫木雕夺了回来。 “这是我的小猫,不送人。” “那你重新刻一个送给我,我要小鸟……你先别动,在这儿等着我,我去给你拿材料来。” 被这么一说,林曜索性睡了个回笼觉,不知睡了多久,被一串叮了哐啷的声音吵醒了。 晓真公公的嘴笑得合不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大块适合雕刻的木头塞到林曜手里,又把肩上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摊开——里面是一套雕刻用的工具,刻刀,锉子,敲锤,锯子一样不缺。 “这是黄杨木 ,我要做个能挂在腰上的小摆件,要圆形的,上面刻一只小鸟。” 晓真公公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 “林曜,你要记住,但凡是和龙,蛇相关的纹样一样都不许刻,否则整个鹤亭宫都得跟着掉脑袋。” 见林曜只专心致志地盯着那黄杨木看,颇为敷衍地应付了他两声,他便心中气恼,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两下道: “别心不在焉!听见了没有!” “听见啦听见啦。” “重复一遍,我刚刚说了什么?” “不准雕刻蛇。” “蠢材!重点是不准雕刻龙!” “什么是龙?” 林曜的问题一下把晓真公公问得哽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只好说: “长条状的都不能刻,带鹿角鹰爪的也不行。” 她嬉笑道: “好吧,你叫我刻什么我就刻什么,你不叫我刻的,我不刻就是了。” 晓真公公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道: “好,这两日我不给你安排别的工作,你踏踏实实地做些小玩意儿便是了,吃饭的话,你就同干粗活的太监一起吃,不要有事没事就往三皇子跟前凑……对了,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反正他肯定不喜欢我。” 这个回答并不在晓真公公的意料之外,林曜的作风实在是太粗野了些,三皇子是明月般的人物,肯定看她不顺眼。 “那你便躲着点他走,别去丢人现眼便是了。” 她点了点头,动手把木头磨平。 一连三日,林曜皆在忙此事,早早就把沈承元抛到了脑后。 入了夜,柴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林曜躺在一张一翻身就吱吱呀呀的小床上,合上眼睛就睡了,她入睡一向很快,又十分警觉,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惊醒。 可是鹤亭宫里那张奢华的床上,却有一个人睡不着了。 第7章 第 7 章 沈承元翻来覆去,一片一片的杂音飘进脑子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他腾地从柔软的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眼下早已是一片乌青。 他在一片孤寂的黑暗里用力揉了揉双眼,咬了咬下唇,一连三日,那视线的主人都没来光顾…… 被偷窥可算不上什么好事,按理来说他应该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睡下,可是他反倒怎么都睡不好。 昨日舒贵妃又来找他,啰嗦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他生怕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在脑子里把那些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盘了一遍,身子越发的沉重,大脑也疲惫,可却一时都不敢歇。 他轻轻叹了口气。 舒贵妃还能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生怕他去抢她儿子的皇位。 人在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他忽然想起林曜转身就走的那个背影,想起她梗着脖子同他顶嘴时的样子。 这几日他都没有看见过她…… 为什么他那个时候要说出那样的话来……他郁闷地自己拍了两下自己的头。 这几日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翻了个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惦记着这种事,她不过是一个宫女,他们之间也就见了那么一两面。 他偏偏就总会想起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她那双盛满好奇和热切的大眼睛几乎是一下子冷了下去,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就是想见她。 拢共就睡了两个时辰,沈承元眼底满布血丝,不安地揣着手,在耳房附近走来走去……她毕竟是个宫女,不好在倒座房中与太监们合住,晓真公公应该会她单独收拾出一间耳房来吧。 他假装巡视检查,把耳房和倒座房都仔仔细细找了一遍,也不见林曜的身影,反倒是晓真公公一直晃来晃去。 他今日像是很得意似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每走两步便要晃一晃腰带,把那腰上假充玉佩的木雕佩件炫耀一番,沈承元想看不见都难。 那木雕上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底下还雕刻上了叶子的纹样,晃来晃去,真如同小鸟活了一般。 他随口问道: “晓真公公,内务府还有这样的东西么?” “回三皇子殿下的话,是林曜雕刻而成的,她虽愚笨,可却会做这些工匠的活。” 听到了林曜的名字,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些庆幸似的,终于有个理由把她叫过来了。 “把她叫来,我在屋内等着。” “是。” 他走进了鹤亭宫,用铜镜照了照自己,眼下一片青黑,眼中还有红血丝,明显就没休息好,这个样子可真谈不上好看。 过了三炷香的时辰,林曜才同晓真公公一起走了进来,他心中纳闷,这时间也太久了些,她究竟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他悄悄地打量着她,视线从她的脚底腾挪到她光洁的脸上,她神态自若,有些兴奋地左顾右盼,硬是没多看沈承元一眼。 他的眉瞬间拧成了一团,明明之前她都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呢…… 他清了清嗓子道: “晓真公公,你可知太监宫女对食是重罪?” 晓真公公的脸色瞬间变了。 对食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可太严重了,太监宫女是要被一起打包送进慎刑司的……再说他就算真对食也不可能是和林曜,这简直就是对他品味的侮辱! 他气急败坏道: “奴才不可能和林曜对食!这可不是她送我的礼物……我付过钱了的!” 林曜之前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明显她没听懂对食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后半段,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高声道: “呔!你何时付我钱了!” 他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一串钱,往上一抛,铜板和铜板之间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一个子不差地落到林曜手里。 “这下我付了吧!” 眼看着晓真公公和林曜马上就要撕吧起来决一死战,沈承元从容不迫地清了清嗓子道: “晓真公公,只要你对着林曜说一句我不喜欢你,我就相信你们二人之间没有对食。” 还不等他的话音落下,晓真公公便指着林曜的鼻子骂道: “林曜,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他又补了一句苍瑶语: “你这个脑子有洞的大蠢蛋!” 林曜马上用官话回嘴: “滚!狗东西!” 两个人官话和苍瑶语混杂着骂了起来,受制于林曜的词汇量和晓真公公的素质,官话尚且还算斯文,可苍瑶语那可真是越骂越脏。 沈承元打断了他们两个的互喷口水,赶紧说道: “好了,好了,我信了,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算什么样子,简直有辱斯文。” 他看着林曜,视线扫过她的脖子,她怎么连圆滚滚的耳垂都涨红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林曜,你的官话学好了没有?” “没。” 她似乎不想和他说话,只回了一个简短的字,这种敷衍的态度一下子把沈承元惹生气了。 他只是不想和她有什么过多的牵扯而已,不是不愿意和她说话,也不是不愿意看见她…… 结果她怎么就这种态度…… “你识字吗?” “殿下,她连官话都说得不太好,怎么可能识字。” “我在问她。” 他声音冷硬,面上难掩愠色: “晓真公公,你出去。” 晓真公公一走,殿内又只剩下林曜和沈承元二人,四周空落落的。 她开始难以避免地觉得有些局促。 林曜尴尬的时候就会假装自己很忙,她一会儿挠一挠大腿,一会儿又吸一吸鼻子,小动作不停。 “林曜,过来。” 她就往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两步,沈承元更是生气。 “坐在我旁边。”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春凳上,刚好能坐得下两个人。 林曜的面色有些为难,磨磨蹭蹭地坐了上去。 沈承元觉得自己的整个右半边身子都一下子热了起来,像是被放进了一个大烤炉,反倒是他开始坐立难安。 他悄悄地偷看着她的半边侧脸,清晰的线条和莹润的皮肤,还有那尚且残留着一抹粉色的耳垂。 案上就摆着一张宣纸,他把毛笔塞进她的手中道: “写你的名字。” 她用握刻刀的方式握着笔,横平竖直地写了林曜两个字。 “你姓林?” “姓是什么?”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树林里的宝石。” 她用苍瑶语快速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音调有些歪扭,但确实是“林曜”二字的发音。 “谁给你选的这两个汉字?” “晓真公公。” 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怎么她连名字都是晓真公公来取的。 林曜觉得有点渴,便拿起眼前的茶杯猛地喝了一口,沈承元咬了咬下唇,那是他刚用过的杯子,她怎么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用了起来? 难道她对谁都是这个样子么? “林曜,你同我说实话,你们当真没有对食?” “对食是什么?” “太监和宫女之间……不正当的接触……” “什么是不正当的接触?” 她上半身晃来晃去,肩膀时不时碰到他的肩膀,沈承元觉得自己被触碰到的部分猛地烧灼了起来,他用折扇遮住自己的早已涨红的脸,心想这便算是不正当的接触了。 “就是……就是……” 他搜肠刮肚地找林曜能听懂的词。 “就是假装两个人是夫妻。” “夫妻是什么?” “就是像你爹和你娘那样。” “爹又是什么?” 她有些烦躁地看着他,他怎么净说一些莫名其妙她听不懂的话? “那你娘和谁生活在一起?” “太姥姥和小舅舅。” “啊……” 沈承元的话全梗在了喉咙里,他觉得自己还是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比较好,他不想再戳中她的伤心事。 他觉得他肯定是误解她了,她看起来对于这方面的事还完全不懂呢,虽然储秀阁的姑姑应该教过,可她一个语言不通的异族姑娘肯定是一窍不通。 她看着他红着脸扭扭捏捏的样子直纳闷,问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跟他钻没钻过树林子?” 林曜的直白让沈承元大为震惊。 “钻树林子不是得下半身和下半身摞在一起?他下面不是都切了么?还怎么钻树林子?” 她低声骂了句: “这都不懂,蠢蛋。” 这句辱骂清清楚楚地听在了他的耳朵里,沈承元的脸憋胀地通红。 他尚且不知具体是个怎么摞法,只懵懵懂懂地知道那么一丁点,她怎么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了呢? 憋来憋去,他只挤出这样一句话: “林曜,你太粗俗了些……” “嗯,每个人都这么说我。” 她心不在焉地踢了踢腿,继续问: “花鸟使在什么地方?” 她得找个机会把掳走她的那个花鸟使弄死。 “十年前舒贵妃提议设立花鸟使一职取悦陛下,花鸟使们一般不在宫里。” 她把沈承元的这句话一字一句地记在了心里,没说话,眼珠子从左边转到右边,心里仔细盘算了一遍。 这个意思是,她被抓进来,是“陛下”和“舒贵妃”一起决定的,其余人不过是听从他们两个的命令。 那这两个岂不是都该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