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纪事[哨向]》 第1章 第 1 章 周放大马金刀往检查员面前一坐,上半身向后靠去,碰到椅背才舒坦。他仰着头,左手拿纸,右手拿笔,手中的心理测量表已被填写过半。 “点呐,听哥一句劝,我真不是有意诋毁。什么玩意到你嘴里都能被吹出花来,哪次到最后不是镶了金边的屎。” 三月微冷,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房间,把黎知发丝擦得灿黄发亮。他靠在窗户旁,撩起眼皮瞥了周放一眼。 丝丝寒气陡然飘来,周放把量表从视角内挪开了点,朝对面的黎知和检查员嘿嘿一笑,找补道:“刚说错了。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检查员留着齐刘海,圆点发绳圈了两道,将头发束成低马尾,和周放隔了一张桌子,胸前几支笔和印着“袁点”的姓名牌贴在一起,没理周放。她滑动页面,检查电脑上显示的个人资料。 姓名:周放 属性:哨兵 精神体:黑翅鸢 等级:A级(待检定) 年龄:27岁 身高:183cm 体重:78.4kg 照片:... 扫过那张面色坚毅的证件照,袁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敷衍道:“嗯嗯嗯。” 与照片中人一模两样的周放挑起眉毛,眼神熠熠,圈一个题,点一个兵:“比如之前那个,整天给你嘘寒问暖,结果发现人家养了几池塘的鱼!” “他长得好,性格好,”袁点点击鼠标的动作稍顿,瞄了眼屏幕反光中正低头看手机的身影:“最后也没怎么样,我不是特别吃亏。” “那还有。” “推销茶叶的还记得吧?成天和你网上聊天,茶叶卖完就不见了!是,东西是寄过来了,那能是他说的特级母树大红袍吗?”说到这,那干枯的一碰就碎的不知名黑色物体就浮现在眼前,周放忍痛闭眼:“唉...你信他,还不如信我是白塔总指挥。” 袁点握拳,说:“人家是妈妈病了需要钱。” “行吧,塔外人员就不说了。那那个呢?”周放一时想不起来他所说的人在哪个片区了,尖锐的犬牙无意识露出,抵住笔帽啃咬擦磨:“就那个长得跟个小白脸一样的哨兵。” 周放极其不屑地啧出声,在量表末端潇洒打完最后一个分:“D级测试都没过,还来研究院勾搭人。尽想着走捷径,结果呢?” “结果不就...” “人家精神体是鹤!!!!!”袁点再也忍不住了,她拍桌而起,一把抢过周放手中的测试表,像狮子一样朝他大声怒吼。 吼得人高马大的周放一愣一愣,诧然地望着眼前突然喷火的姑娘。他手悬滞半空,指间的笔脱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轨迹。 啪嗒一声,笔身和笔帽悍然分家,混着些许水渍和看不见的尘粒,一路顺溜着地上的光束滚走,骨碌碌向黎知冲去。 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窣作响,一条着牛仔裤的长腿前伸,身穿休闲服的男人向手机对面迅速回了句“好的”,点开推过来的名片添加好友,再低头时,系带整洁的运动鞋已将黑笔拦截。 他从衣袋里抽出几张纸巾,叠在一起,弯腰先擦鞋,再隔着纸将黑笔捡起合拢。 “弄好了?”黎知几步走到袁点旁边,身上还留着些阳光的余温。 声音清淡,不急不重,像初春料峭的风。 袁点胸膛还在起伏,被蓦地一问,她深呼几口气,狠剜了一眼已改换并腿端坐的周放,理了理头发,坐回原处,待爆发的余气就这么飘飘然散走大半。她快速扫视了遍测量表,闷闷地说:“马上。” 从胸前口袋抽出根新笔,几行字迹利落地刷在一堆纸单上。袁点挑出两张,连笔一起推向周放,又将剩下的分拣开来,一部分被她捏起,竖在桌上敲了敲,几次下来后齐整不少。 她抬头对周放补了句:“一式两份,知道在哪签吧?” “知道知道,哥太熟了,坚决不给袁主任添麻烦。” 周放快嘴回答,低眉顺眼,在两张表的“受检人”处迅速签上两个硕大的汉字,怕又触了对方霉头,赶紧把签好的检测记录表交还回去。 “行,没事就下一个。” 袁点利索接过,确认无误后将记录表和此前整理过的纸张合在一块,把它们四角抚平了才递给黎知。 她面上牵起微笑,望向黎知,声音带着点疲惫的哑:“好了学长,可以带他回精神所做检查了。” 黎知接过那摞纸单,迅速逡巡完各列数据,看着袁点那双下方乌青、犹显血丝的眼睛,朝她微微颔首。 临走,周放先开的门。黎知迈步前在袁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把自己随身的黑笔给她。 笔是按键的,牌子袁点没找着,像私人订制。 黎知温声说:“抱歉,辛苦了。” 此言属实发自肺腑。 最近开春换季,什么感冒、咽炎、过敏都不要钱似的赶着趟上岗,再碰上哨兵向导每年这时候都要进行的身体检查和能力检定,各处医院不管是就诊者还是工作人员,全像被鞭子追着抽的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而袁点所在的白塔第三医院尤甚。 白塔三院隶属精神研究所,两处系统互通,在此进行常规检查后不用再拿号就能直接转到精神所做精神力检定,加上三院和精神所仅一墙之隔,为图方便,不少哨兵和向导争先恐后只盯着三院的号抢。抢到的好说,没抢到的就纷纷往上打申请,一来二去,三院上下被迫哀嚎着加班,隔壁精神所的黎知他们也不例外。 受人嘱托,又担心耽搁时间,黎知今天特意领着周放赶最早的一波。到的时候不过七点,一进来就看见几个护士蹭蹭蹭地来回跑,健步如飞,脚下都快踩出火星子了。 “我滴个乖乖!”又一个人呼啸而过,周放赶紧扯着黎知靠边站:“这么急的吗?” 黎知被猛地一扯,立即回神,在碰到墙壁前核心用劲,稳住身子,说道:“特殊时期,特殊对待。” 把资料和被咬过的笔拍到周放身上,黎知头也不回地留下一个背影:“你也快点。” 走道上的人不少,眼见黎知越走越远,周放赶忙捧住手上的东西,一边快步追去一边抽空往资料上瞄:“诶,等等我啊黎子!你还没和告诉我呢,数据正常不?” “正常,精子也正常。” 周放砸吧了下嘴:“嗐,这我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放心,过婚检绰绰有余,”黎知走出医院大门,迎面而来的风绽开梨花香,乘着阳光扑在他脸上:“就是显示你有点轻微焦躁。” “我哪有!”周放眼睛一转,登时想到拍桌狂吼的袁点,震惊地说:“我去,点儿公报私仇啊?” “也就是我了,换别人反手给她一个投诉。” 黎知懒得解释:“你想多了。” “嘶,”周放思考片刻:“那不能够啊,我觉得我挺正常的。” 除了在司宁宁身上,周放就没有觉得自己反常过。 黎知抬手看了看手表,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他侧身停步,在周放手里翻找出他刚刚在袁点医室填的测量表,指着其中几条说:“‘最近一个月本人或精神体有突然沉默或疲惫,话多或兴奋的反常状态’,‘最近一个月本人或精神体有坐立不安的反常状态’。”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淡淡望向周放,周放浑身一激灵。 一只扑腾着墨色翅膀的大鸟骤然出现在周放头顶,血红色圆眼眨了眨,看着对面前的头充满了好奇。 “叽叽叽叽叽叽叽!” 黑色的喙直直向前探去,就在快要成功戳到那个圆润可口的头时,其身子被头的原主人一扯,它顿时张大嘴壳子,可刚准备开嚎就消失了。 周放收回手,又不自觉搓了搓手臂:“哎哟,我那不是看袁点太累了,想着和她聊天能让她精神点吗…” 黎知看了眼黑翅鸢消失的地方,没说话,继续往精神所的方向走。 “我也是好心,”周放大喇喇跟上:“这不伴侣法又要改了,你说要袁点一不注意和那个新来的好上了,再出点意外,就像给鸟院丢脸的那个什么鹤一样,不就得领罚了吗,那我以后还指望找谁给宁宁安排产检啊。” “袁点原话是‘有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哨兵在她假期值班的时候来三院巡查,长得让人记忆犹新’,你又从哪脑补的其他剧情。而且她属于临时借调,也不在妇产科。” “你和宁宁八字还差一捺。”走进精神研究所大院,黎知多说了几句。 “最好紧着点皮。” 和整个白塔区域相比,精神研究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作区占大部头,检定楼、研究楼分置南院两边,生活区与之以梨树相隔。春风一吹,便是满院清香。 周放摸了摸鼻子,往前走了几步,他似是憋不住地又冒出一句:“那黎子你今天陪我这么久,你自己啥时候做检查啊?” 黎知又看了眼手表,说:“没事,我检查过了。” 给周放往左边检定楼一指,黎知独自向右边拐去:“行了,把单子拿好,去那儿等着就行。” “诶那啥,”周放把本来想唠的话囫囵吞了下去:“成,谢了哈黎子,改天再聚!” 黎知背身朝对方挥了挥手,一路带风地到研究楼门前。他微微弯腰,把头靠近扫描装置,一张俊秀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垂目睫长,面白唇淡,神色有些漠漠。 识别系统转了几圈,屏幕下方显示出两行小字 ——黎知,高级研究员。 “嘀哩,欢迎光临研究楼,现在是上午,八点,二十七,分~。” 第2章 第 2 章 玻璃门向两侧拉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研究楼内常年保持着低温,四季都清凉得致人清醒,对于黎知这种畏寒体质极不友好。 黎知皱了皱眉,默不作声地把袖子捻得更长了些。 楼内坐着的警卫在黎知还在院子里的时候就看到他了,见他进楼立刻将椅子拉开,站起来问好:“黎老师早!” 眉头舒展开,黎知看向门卫。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着差不多二十出头,身穿铁灰色的白塔制服,肩章上绣着三道细长的拐杠,一头短发理得干净利落,面上呲着牙,洋溢着灿烂到没边的笑容,活像朵太阳花。 黎知脸上的冷色褪了三分,回道:“早,华教授来了吗?” 见黎知开口,小伙子眼睛越发亮,嘴咧得更开,大声答道:“来了!刚出去!” 话音未落,大门的电子通报声再次响起。 “嘀哩,欢迎光临研究楼,现在是上午,八点,二十八,分~。” “哎哟,杯子忘拿了,这可不行,不行。” 黎知闻声动了动,刚从机械声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人声,周身就刮起一阵冷风,一个穿着正装的白发男人从外面风驰电掣地蹿了进来。 警卫大声喊道:“华教授好!” 来者本来健步如飞,进门时还念叨着自己的杯子,刚踏进来半步就瞄到黎知这边了,再一听招呼,迅速缓步刹车,一连说了三个“好”。 虽年过六十,华教授精神气依旧十分充足,神光内蕴,双目有神,说话也铿锵有劲,丝毫也不见老态。 “老师。”黎知转身喊道。 黎知口中的“老师”正是华教授,全名华尔孜。东方面孔碰巧取了个洋名,人如其名般醉心工作,也是精神研究所的现任所长。 个子不高,身材不胖,戴一副矩形眼镜,常年随身的玻璃杯此时没拿在手上,不说话时颇有些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疏离与稳重。 华尔孜笑着应声,拍了拍黎知的肩膀:“诶!去实验室是吧?一起上去呗!” 只是一说话,豪放性子便显露出来了。 师生相识近十年,不用讲那些有的没的,黎知嗯了声便动身跟上。 二人都是一向的步速快,一路聊着,转眼便到了电梯间。前几分钟还是电梯使用高峰期,现在几个客梯都还在上面楼层,一停一动的,堵堵疏疏。 黎知上前把客梯的按钮摁亮,眼神扫过面前一排不断跳动的楼层数,略思片刻后还是没继续动作。 “哦对,小知你说那个项目三阶段...” 见一时半会儿电梯都下不来,华尔孜扭头把最旁边空闲的电梯按钮拍下,下巴朝打开的金属门迅速抬了下。 电梯右侧门敛入的墙边有个标志:保洁使用时间——6:00-8:00... “咱俩就不讲究了哈?” 黎知不疑有他,跟着进去时,要去的楼层已经被按好了。 轿厢内的灯光不是很亮,还残留着打扫清洁的水腥味,四壁泛着冷质的金属光。 华尔孜若无其事,继续乐呵呵地说:“人工合成向导素的项目不是你一直在负责跟进吗,我看过你给我的报告了,进行得挺顺畅的,数据效果也挺好,三阶段就按计划继续开展吧。” “嗯,老师,”黎知见电梯数字不断变化,语速比平常稍快:“但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更多样本,收集更多的哨兵精神图景和脑电、核磁数据。而且人工向导素的使用涉及到的方面较多,实验三阶段需要的部分样本找寻存在一定难度,尤其是A级以上的哨兵...” 华尔孜了然,笑着接上:“嚯哟,我也在想这个!这样,你拟个报告,咱挑个时间开会讨论一下。” 黎知无意识摩挲着手指,见如此便不再多言,又恢复成平常不快不慢的语速,说:“好。” 华尔孜对这位得意门生太过了解,感觉到黎知还是有些微妙的紧绷,他把手搭上黎知右肩:“放心,没问题的,哪有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的是吧?而且这些问题当初设计方案的时候就想过了,咱们这还是正经的白塔支持项目,何况精神所人才济济,我也正当壮年呐!” 他一头银丝在昏暗灯光下泛着亮。 黎知蓦地笑了出来,应和道:“也是。” 大前年华教授过五十九岁生日时,眉毛头发间杂生了些白毛,等到去年,这些白色毛发忽以野草疯长之势大军压境,步步迫近,一路摧枯拉朽。黎知见了在心底闷着,不过华尔孜自己倒不愁,与其数着每天又白了几根毛,他干脆哈哈一笑,不多时便染了一头银白在研究所亮相,所谓一白了事。 但愿人工向导素的研发也能如此顺利了事。 黎知心中稍定,又听华尔孜说:“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闻声看向华尔孜,等着下半句话。 “你没说的,我可还有话要和你说,”华尔孜煞有介事地继续道:“我推给你的人,你加了吗?” 黎知一愣,向来平淡的面部表情难得滞了滞,语气依旧沉稳:“加了。” 华尔孜立刻喜上眉梢,两条花白的眉毛连在一块,都快弯成M形了!他爽朗地在黎知背上拍了两下,脸上满是洋洋自得。如果在饭桌上,怕是要和黎知多碰几杯。 “年轻人嘛,多交流,多走动。” 黎知顿时有些哑然,他在华尔孜面前向来不作伪,对方此刻挑起这个话头他也委实装不太来,吐出一句“嗯”便再无下文。 他自知华尔孜是切实关心,聊到个人话题也是点到为止,只说“多交朋友”,绝不指手画脚。如此润物细无声,换个人定被春风化雨,只不过他确实无心于此,自然冒不出苗头来。 四方空间内一时间除了电梯运作声便再无其他,黎知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电梯层门马上就颇有眼力见地打开了。 华尔孜嘿嘿一笑,确认了眼楼层,又和一阵带着鞭炮的风似的:“行咯,我去忙,你去也忙吧!” 被吩咐去忙的黎知一路忙着估算着把“交朋友”的事项插入行程并利落解决的可能性,快到核磁实验室才预设得差不多。 核磁室的实验刚开始不久,尚处于扫描被试基础数据的阶段。实验室内部的大型白色核磁共振仪连续发射肉眼不可见的电磁波,急促的滴滴声混着液氮的冷气充盈其间。外部观测室坐着一男一女,他们面前的屏幕显示着共振仪的实时数据和摄像图影。 女生看着图像说:“我觉得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男生还在和今天安排的其他被试联系,随口答:“那确实,这个被试还挺配合,起码不像隔壁整出精神暴动。” “我说的是老华待会儿要去开的会。” 男生又发完一条信息,不明觉厉:“哦!” “你想,白塔这一系列意思就是要推进哨兵、向导和常人之间和谐共处。比如这个伴侣法要真改了,各方之间缔结的伴侣关系一律受保障,然后...” “可够呛吧,向哨找向哨,普通人找普通人挺好的。” “然后,为了解决在此期间向哨可能会遇到的精神问题,我们的研究成果就会派上用场。” “我们的经费就会更容易批!”男生福至心灵,差不多把上午的被试确认完毕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毕业指日可待!” 女生呵呵了两声,转过椅子准备去拿茶几上的薄荷糖。她还没弯下腰,就眼尖地瞄见一道挺拔的身影要掠过半开门缝,赶紧坐直了身子,扶正眼镜:“黎老师早。” 黎知闻声而停,面色较方才有所缓和,语气依旧淡淡:“早。” 视线大片扫过实验室,黎知向她示意基础扫描的倒计时快到了,点了点头后走了。 见黎知离去,女生补上刚才未完的动作,拿起糖再转回屏幕前,用麦克风向实验室内的被试进行下一步指示。 一切妥当后她瞥了眼身旁突然噤声的同门,嘴边挑起隐隐的坏笑:“这批数据估计周五能弄完,到时候你把纸质版给黎老师拿去哈。” “你...你也不和我说声黎知来了??” “是黎老师。” “黎老师。”男生屈指轻敲了两下门,另一只手拿着数据文件。 他来的时候黎知刚检查完周计划,本子上“实验”“报告”“开会”等字样都被黑线划掉,只剩下三两行项未被标记。 听到门口的动静,黎知迅速接过文件道谢,待对方走后,目光依然凝着纸上未完成的任务,清透的眼白中散着些血丝。 最近事情多且杂,从带周放检查那天算起,黎知在精神所连轴转了五天,难得抽空歇会儿,不到五分钟就自动醒了。 工作内的事好歹在业务范畴内,紧赶慢赶都被黎知处理得七七八八,相对迫切的样本搜寻也有所进展,只是工作外的事变数就多了。恰巧黎知偏偏忘了工作外的这回事,方才核对计划安排时才想起“交朋友”这件事还没被处理。 打开聊天记录一看,他和对方的聊天仅停留于相互问好阶段,前几天忙起来黎知甚至忘记问询对方的姓名,只能通过昵称推测对方姓陆。 不过二人有种难得的默契——约好今日七点会面后便再无下文。 黎知估计对方也没什么兴致,况且他自己也不想处理此事,甚至是抗拒,只是不想处理也得落款封条。 他按动几下圆珠笔的顶帽,给周放发了个消息。 周放人过来的时候约莫五点,黎知已经在精神所门口等着了。 他穿着冰山蓝卫衣,闭目倚在刻有“精神研究所”行书的石碑侧方,长睫温顺地垂落,一弧阴影遮住右眼下方的小痣,神色静谧。天光倾泻而下,满片浩渺的灿金薄纱披了黎知半身,有如镀金的塑像。 “黎子!” 塑像唰地睁眼,褐色瞳孔在阳光下如同琥珀,看着十分清醒。 黎知把车钥匙递给周放,眼睛有点不适光线地飞快眨了几下:“开我车。” 车停在精神所院里,周放这回来已经轻车熟路了,几乎能和黎知并速而行。 “黎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的,我没和你说吧?” 黎知外表看着意识清明,其实大脑还没完全激活,嘴比脑子快地回了句:“没。” 周放上次检查的时候有些焦躁,黎知初判是婚前综合征,这种情况下的精神检定不一定能达到理想状态,不过他也说不准周放这大爷什么时候来重检,算是误打误撞。 “猜的。”黎知一边说话一边坐进副驾:“你要听什么自己调,我得歇会儿眼睛。” 将安全带从右肩处扯下扣紧,黎知又一口气补充完剩下的话:“我没睡着,你和我正常说话就行,放摇滚都不影响。你开车,以你为主,精神集中些好。” 周放前几天刚接受过司宁宁的精神疏导,此时检查完,整个人更是焕然一新,神清气爽。 “你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我啊黎子,我可是,”他拍了拍胸脯,腰一弯,头一扬,坐进车来:“马路标兵!” 周放和黎知身高差不了多少,但比黎知健壮些,车内几乎没有需要动的地方,他把座椅调了调直接顺畅上路。 “走着!” 最后还是没放音乐,周放就和黎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过你也真行,这么累了还回去看猫,定点定时,你也是标兵。” 黎知眼睛已经闭上了,回话缓了些,语气还是冷清清的:“也不全是。” “那还能有啥?” “…” 黎知顿了顿,原话原说:“交朋友。” “我艹,”周放顿时乐了,一脚油门下去:“老华又给你介绍对象啊?那我给你开快点!” “没必要。”黎知头向车窗方向偏去。 “七点才会面,估计就吃一餐饭的事。” 周放咂舌,饶有兴味地说:“这可说不准,之前还有人向我要你联系方式,你不知道吧?” “我以为是在边区同窗见同窗,谁想呐,人家说要见另一个同窗!还得是你兄弟我,讲义气,帮你严防死守给拦下来了。” “我特别感谢你。” 周放哈哈一笑,转了个弯:“不过老华也是,你去年都拒过两次了,现在又整这一出,莫不是这姑娘有什么神通?” 窗外落日渐沉,阳光穿过眼皮是橙红色的,一圈又一圈的光斑扩大,重叠,闪闪烁烁。黎知像是在红波里飘荡,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神通…什么神通? “嗯。” “那你感觉人怎么样啊?” “啧,”前面的车启动慢了,周放果断拍下喇叭:“长怎么样,性格好不?” 周放声音跟蒙了层雾一样,黎知恍惚道:“姓陆吧…” “啥?性格路霸?” 第3章 第 3 章 “不能啊。” 周放皱眉,努力想象一个霸气侧漏的壮硕女子和黎知站在一块的画面。 黎知应该会在原地柔脸放寒箭,然后对方三下五除二把箭给折了,将宁死不屈的黎知五花大绑,直接扛在肩上带回家,一口气都不带喘的。 “嘿嘿嘿,”周放被自己的想象给乐坏了:“老华还真他娘的会点鸳鸯谱,就得来个路霸!要不来个炸点的,怕是还没上路就被你给冻住了!” 光听这笑声黎知就知道对方又在意淫了,直接不理。 “黎砸?” 周放连喊两声,见黎知毫无反应,迅速往副驾一瞟,琢磨黎知应该是睡着了。 看着这张脸,他又想到此人被美女绑走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奈何无人回应,自己哼着歌继续开车。 差不多要开出白塔核心区了,周司机听到身旁有了点动静,颇稀罕地感慨道:“不错啊,睡了七分钟。” “我说了吧,我车技可好了。”周放往左边看车,忍不住嘚瑟起来。 只是这股嘚瑟劲被黎知给自动拦截了。他反科学地感觉自己进入了深度睡眠,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眼睛未完全睁开,神情恹恹的。 黎知本意是不想和周放多瞎扯,与其越扯越多,越扯越远,不如及时打住,结果没想到自己真睡着了。 周放把黎知这边的车窗往下降了点,泛着冷的风顺着缝呼进来。黎知吹着风,还是觉得头晕。他动动身子,又闭眼坐了回去。 “嗯。” 语气有点闷。 周放心道不好,匆忙瞥黎知一眼,发现他果然浑身冒着低气压。 一记警钟敲响,周放忙不迭说:“你再歇会儿哈,差不多十分钟就到了。” 黎知这是老毛病又犯了,没睡好就精神不济、头晕不止、莫名烦躁,简称起床气,反正就是惹不得。 “嗯,你撑住。” “这有啥撑不住的。”周放驶出白塔核心区,向左视镜多看了两眼。 现在开的这条路是进日常区的必经之路,按理说同向的车行驶路径一致很正常,但他总觉得有车在跟着他们。 一种莫名的直觉。 周放眼睛滑过一层水膜,他喊了声黎知。 一圈浅红环绕在周放眼白的四周,瞳孔内,反射映像的一切动作都慢了起来——这辆棕色的车直行,这辆白色的车刚换道,这辆黑色的车直行... 看着都是正常行驶。 可能是太闷了吧,通点气就好了。 周放想着就把他这边的车窗也给打下来。 “没啥...” “停车。” “停车!!!!!” 周放“事”字还没出口,就听到黎知的声量骤然拔高,方才的低闷被一种尖锐的急迫彻底撕裂,在狭窄的车内轰然炸响! 周放瞬间感觉到万千寒针有如实质般扎入他的精神屏障,密密麻麻地从各个点狠狠刺入,极冷的温度像是要渗透他的全身。 一时间针如雨下,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刺疼,他头痛欲裂,想抵抗却毫无反击之力。精神屏障仿若要化作万千碎片,大片大片的银光将周放的视线狠狠屏住。 他忍不住吼出声来:“啊———!” “欻!” 意识抗争中,左手处忽然传来一道猛烈的拉扯感,周放由于惯性猛地向右偏去,一声闷响,身子又被安全带拽着回弹到原位。 几乎就在同时,地面上不断迸溅出刺眼火星,一道失控的白色光箭猛地撞向右前方的护栏。 一声巨响! 周放陡然清醒。 车已经停了,周边的车都停了。周放的左手还紧紧扒着方向盘,整个人趴在转盘上大口喘气,唇鼻间充斥着自外涌进的浓烈汽油味。他双眼泛红,表情十分狰狞。 身旁的黎知也没好到哪里去,呼吸急促,身上卫衣全是褶皱,额头还留着一道红痕——显然是撞在玻璃上了。 “艹他妈的,找死啊!” 周放狠狠盯着前方把护栏撞得歪斜碎裂的白色轿车,扯开安全带摔门而下。 如果不是刹车及时,现在碎那儿的就是他们了!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作训服的青年扶着车门,从那辆车头冒烟的轿车上踉跄着下来,阴恻恻地凝着周放。 “艹!”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周放撸起袖子,双目变得几近赤红。 青年手上握着一柄小刀,一步一步,一个箭步突刺! 刀锋闪过寒光—— “扑哧!” 冷芒划过间,一道灰色身影猛地扑向黑衣青年,瞬间将其狠压在地。伴着一声凄厉的喊叫,两人从事故现场一路飞出去。 尘土飞扬,沥青地面响起短促刺耳的嗤嗤摩擦声。 黎知撑起身子,一手夺过青年手中的小刀扔向远处,不等对方反应,又是一拳击其下颚。 “嘭!” 黑衣青年刚感觉到下颔传来一阵疼痛,整个人就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面部已经和粗硌沥青紧紧贴合,脸上好像被划出了口子,刺辣无比。 黎知一脚踩住他的腰,向远处赤红着眼睛的周放低吼:“收起来!” 地上的黑衣青年不住咳嗽,他四肢挣扎着想要回头,脸上糊着沙子,声音近乎嘶哑:“咳…你…” “你不是哨兵…” 几丝碎发沾在黎知额前,他侧着脸,冷冷看向瘫倒青年旁边不断抽搐的白鹤精神体,脚下力道又重了三分。 “呃啊…”青年身体彻底瘫软下来,和身旁的白鹤一起不受控地发抖。 黎知俯下身,用胳膊抵住青年的脖子,利落地移开腿,另一只手将青年的双手反剪背后。 “嘟——” “呜——” 警笛在被墨水洇透的深蓝天空下疾驰呼啸,几个警察拿着对讲器向这边走近。 “收到收到,已到达事故发生地。” 缚住青年双手的人一把将他拽起身,气势颇为凛冽,一路押着他往警车处走,未分给他一丝眼神。 青年仿若魔怔了一般,嘴里一直重复着“哨兵”“精神力”,瞳光涣散,头却拼命地后仰,想要扭头看清身后人的脸。 两侧路灯乍然亮起。 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终于看清楚这双淬着冰的眼睛了。 “同志,你能别这么看着我吗?”警员关了胸前的摄像头。 问询室内灯光冷白,顶光略过黎知额头,径直在鼻尖处投落光点,显得被阴影罩住的眉眼戾色更深。 一双好看的长眉向下压着眼睛,分明幅度不大,眼尾也是偏下垂的,警员看了却只觉得浑身冒冷汗。 黎知薄唇紧抿着,他把头往上抬了点,闭眼几秒。再睁眼时,双目如同静潭,恢复成一贯的沉寂模样。 食指指腹在桌上无声地轻拍,黎知说:“没有要补充的了,具体就是我刚刚说的这样,辛苦警官。” “不辛苦,职责所在。不过你们心理素质挺强的。” 车子撞过来都这么冷静,还能协助办案。要个个都这样神勇,那他们出外勤的麻烦少得不是一星半点,当然也可能马上就失业。 警员低头在笔录纸的末端敲了两下,把纸推向黎知:“你在这签字确认一下。” 黎知接过纸。 “路云。”有同事敲门。 “来了!”警员转头应道。 再回头时黎知已经把签完字的笔录推了回来,手上捧着杯水,正静静看着桌面。 路云把纸上各处检查了一遍,又看了眼面前安静的男子,忽地觉得对方长得还挺温和。 可就是这人把那个马上要被关进监管所的哨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拳拳到肉,还只留下皮外伤… 错觉,觉得这个人温和一定是错觉。 “你现在还不能走,有其他事要处理。”路云在心里疯狂摇头,拿起纸向门外走去:“我出去一下,你在这稍等会儿。” “嗯。” 黎知润了口水,盯着桌面没动。 没多久,一阵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还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局内值班的人不算多,屋内相对空旷,问询室的门也开着,闹出一点动静便格外明显。 黎知感觉手上的水有点凉了,他把纸杯放下,双手微微摩挲着起暖,视线向外转去。 不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一个穿着作训服的男人和几个警员经过黎知所在的问询室,又在附近停了步。 他们交谈了好一会儿,黎知听不清他们聊天的具体内容,推测可能是白塔派人来例巡工作。 从黎知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露在门框右侧的小半个男性背影。黑色制服被男人随意地搭在臂弯,作训服紧贴着背身皮肉,两道绑带捆于腰间,训练痕迹十分明显。 黎知盯了一会儿,忽地发现对方脖颈处有动作,似是要转头,他又默默把视线挪回身前。 路云在外面沟通完,回来的时候发现黎知的眼神还涣散在桌面上,像是保持同一个姿势了很久。 他敲了敲门,向黎知示意:“没事了,走吧。” 黎知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拘在这,或者起码得交点罚款。他知道自己当时的状态不太好,虽然有意避开关键部位,但下手也可能有些重了。 毕竟对方只是一个精神崩溃的…低级哨兵。 “可以走了。”路云又提醒了一遍。 黎知回神,向路云点点头。他起身整了整衣服,把纸杯捏扁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出警局办公区。 警局的对外停车场空间尚可,黎知他们过来的时候把车停到了路灯旁。周放比黎知出来得早,一出来就看到手机上一堆未接电话,赶紧走到车旁边给对面回了过去。 他长得高,院子里路灯又矮,抬头就能看见在光源附近绕来绕去的飞虫,他干脆蹲着打电话。电话甫一接通,他的五官立刻被对面给揉皱了。 电话那头的司宁宁先是冷静询问,再是柔声安慰,最后破口大骂。 “这哨兵有病吧,他D级测试作弊被你抓到了就不想活了,还来报复你,那是不是被哪个将军抓到了他就炸军队,被总指挥抓到了就把白塔都给炸了啊?” “是是是是是是,老婆这可不兴说啊。” “还有你,周放!你长点心行不行?刚调回来就给我整这出幺蛾子?婚礼还没办你就想让我给你守活寡是不是?” “呸呸呸!净说这不吉利话!”周放另一只手也捂上手机。 “要你老公真动手了他也打不过你老公啊。” “动手?你还想过动手?!” 司宁宁越想越气:“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你自己不知道?你唯一做的对的事就是没把你那蠢鸟放出来!” 周放积极认错:“是是是,得亏黎子拦着我没把蠢鸟放出来。” “你还有脸说!” 司宁宁没好气问道:“小知哥出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