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芜胜春》 第1章 入宫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西郊城外夹道的桃花开得正盛。 京城似乎比往日喧闹,临街商贩却比往日要少,拾完花瓣的姑娘们在临街铺子前嬉笑,直至永昌酒楼鞭炮声响起,人们的欢呼声渐大,不明所以的人们也渐渐露出喜悦神色。 “小姐,慢点跑。” “春娘,你听鞭炮声,是阿爹阿娘回来了!” 沈惜卉小跑着,小小的身躯从人群钻到前面,踮起脚尖试图寻找队伍的旗帜。 只见那脑袋侧着,泛粉的稚嫩小脸微微鼓起,眼睛里满是欢喜,时刻准备着挥手欢呼。 春娘在后面,只是看着这粉杏衣裙小人儿的背影,便足以想见小姐的期盼。心想这次已是将军们离家最短的了,距上次归家不足三月。 “正值我旭国兵力强盛、民生富足之期,捷报是一个接着一个嘞。” “是啊,这几年沈梅两大将军风光无限啊……” 沈惜卉听着路人的谈话,心里隐约疑惑:为何这次队伍进城步伐变慢了? 马蹄声传来,她欣喜地望去,却见领头是大皇子,肩膀上挂着绷带。 紧跟着的怎是……沈惜卉不由得攥紧了手绢,心也跟着紧了一下。 后面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进府的,只记得身穿铠甲的那些人一直在重复着“对不住”“节哀”,以及脸庞的泪和耳边春娘的哭泣。 将军府的丧事,外人看来极尽风光,沈遂和梅予两位将军追封爵位赠予谥号。而只有沈惜卉会在夜里被梦惊醒时哭喊着什么都不要,只要爹爹娘亲回来。 一时间满城皆知,此战虽胜伤亡惨重。敌军部署严密,沈遂和梅予将军带领心腹前阵冲锋撕开口子,和大皇子一起率军击退敌军,但最终两大将军双双战死,沈家军将领无一人生还。 她是将军独女,极尽宠爱,如今,是将军府遗孤。 一纸诏书将她封为郡主,皇帝体恤忠臣后代,特接她入宫。 这年,她九岁。 入宫前,她与春娘坐在马车上,从将军府已走过好几条长街。 这一次她没有掀起帘子左顾右看,她紧紧靠在春娘的肩膀,止不住地掉眼泪。 耳边,传来坊间孩童为她编的歌谣。 “将军独女独优宠,不爱练功与女工,偏爱酥糖与糕点,早晚要让府中空……” 犹记得之前父母入宫领赏,她好奇地问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 母亲依旧温柔地笑着看她,只是语气中多了些叮嘱:“那是一个需要时刻小心谨慎的地方。” 父亲不语,只是给了她一个荷包,里面有三个小锦囊,嘱咐她以后觉得遇到非常需要他的时刻,就打开一个。 那时她仍笑着对父亲撒娇:“我需要的时候你都在,我不要什子锦囊,我要爹爹。” 此刻,她就需要有人来告诉她。自记事起,便重复着短暂的相聚和漫长的等待,明明她所求不多,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只留下她。 马车在醉仙居门口停下,春娘掀开帘子与车夫交谈了几句。适才开口:“小姐,有位称是青云先生的想见你。” 沈惜卉点点头,稍稍大声地说:“之前爹爹娘亲带我来醉仙居时,这位先生常带糕点给我吃呢!人可好了。” “喔,想来应是将军的旧友。” 春娘笑着摸摸沈惜卉的脑袋,隐隐担心: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去皇宫不知是不是幸事。 醉仙居二楼包房里,一桌美味佳肴旁站着一位一袭白衣的俊秀先生,腰间别着色泽上乘的青玉玉佩。 春娘打点好车夫和侍卫,随沈惜卉上楼后在门口止步,示意她进去。 “卉儿,来了。” 刚一进门,常青云一把抱住沈惜卉,就露出要痛哭流涕的样子。 “我刚刚从家门口哭一路过来的,你这样是又想我哭吗?”沈惜卉眼眶红红,仿佛下一秒泪珠就要滑落。 “好了好了,咱们先都不哭,我是有要紧事和你说的。” “我知道,先生是来叮嘱我万事小心的。” “那你猜漏了。”常青云拍拍手,屏风后的八位侍女上前,她们穿着简单素净,却各个气质出众,身姿挺拔,仿佛受过专业训练。 “每个袖口上的图案代表的是她们的优势,你自己挑吧。”常青云小声在沈惜卉耳边说道。 沈惜卉扑闪着大眼睛,一脸天真地看着几位年龄相仿的女孩。左右手各牵着一位侍女,她们袖口分别是白芍和蜻蜓。 “我选好啦!她们和我年纪相仿、身高身形也差不多,长相清秀,我喜欢她们。” “你这丫头。”常青云摸了摸沈惜卉的头,心想卉儿真是聪慧过人。 可不,一下子就选中最具有潜力的两个,虽年纪比其他的小,但心性沉稳,心思细腻,且是沈将军从难民村救下来的孩子,绝对忠心。 “两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春莹。” “春渠。”她们一前一后回答道。 “都是先生取的吗?” “春渠是我自己取的。”其中一个略微瘦一点的开口了。 沈惜卉点点头。春渠,以渠水灌溉之意入名,“真好听。” “小姐,时辰不多了,该走了。”春娘在门口轻声喊。 “惜卉拜别师父。”沈惜卉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奉上一盏拜师茶。 上次醉仙居中,也是这个包厢,也是一样的满桌盛宴。临行前沈遂有意让沈惜卉认常青云做师父,定在凯旋归来之日,而如今…… 常青云看着这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小姑娘,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以前这个行不好礼又爱撒娇的丫头,还总爱取笑沈遂,说沈遂和他一般大,却看着苍老些。一经此事,再看行礼如此周全的她,内心更是不忍。 “惜卉,万事小心。”常青云赶紧将桌上的鸡腿包起来给她,为防烫又用手帕包在纸外面。 下楼时,听到一楼吃酒的几个男子在议论。 “用血肉铸成的边防,沈家军将领们着实令人钦佩。” “沈梅两位将军真是可惜啊!本该享功勋荣华的,没料想竟英年早逝啊!” “一身荣华继承有何用,英勇气概才最紧要,将军府余下那位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如那歌谣一般……” “你们说沈家小姐是不是克亲啊?” “李兄,慎言。” “为国战亡的沈家军们个个英勇无畏,可惜将军府只有这一个独女。” “沈小姐也是可怜人,幸蒙皇恩,不然一个爱玩闹又娇纵的小丫头前程还不知会如何呢?” 沈惜卉脚步放慢了,只是她的关注点在爹娘的字眼上。 春娘察觉到后牵着沈惜卉脚步加快了些,看着自家小姐脸色未变,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惜卉闻着鸡腿香实在忍不住,刚上马车便吃了起来。 “春娘,你要尝尝吗?醉仙居的烧鸡最好吃了!” 春娘摆摆手示意她独享,边拿出手帕给她擦嘴。 “小姐听我一句,虽然之前青云先生和将军常来往,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两个侍女底细不明,小姐还是不要带入宫为好,即便是入宫,也要处处留心。” “春娘,我相信青云先生,现在他已然是我的师父了。”沈惜卉朝春娘使眼色,示意下次有机会细细分说关于师父的事情。 吃完烧鸡,看到包烧鸡的手帕上,绣的是自己最爱的春满园图,现下季节依旧是花团锦簇,只是以后的春日,没有阿爹阿娘陪伴赏花了。 突然想到,现今恐怕只有春娘和师父会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着想了。 她抬头看见春娘担忧的神情,撒娇似的贴着,“春娘一定不要和我分开。” “不分开,永远不分开。”春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幼时哄她那般。 宫门口例行检查时,正巧碰到大皇子承宣回宫。 侍卫掀起帘子的瞬间,沈惜卉与大皇子四目相对,一时失了神,联想到拼死抵抗的父母和大皇子那日的“对不住”。 春娘正欲拉着自家小姐行礼,大皇子摆手示意。 他看到沈惜卉泪光盈盈的双眼,便对侍卫开口道:“你们检查完了吗?我送惜卉妹妹进去。” 周围侍卫迅速放下帘子后放行,恭恭敬敬地对大皇子行礼。 过了宫门,两人默默无言,大皇子不知如何开口。 沈惜卉掀起帘子往回看,神色也慢慢恢复平静。 大皇子骑马在侧,看着这位脸上满是稚气的妹妹探头看,以为她好奇皇宫的布置,率先开了口。 “宫里的布置自是气派,可惜不如宫外好玩。” “也不知醉仙居的烧鸡何时再能吃到了。”沈惜卉红红的眼眶看着格外惹人怜爱,睫毛扑闪着,眉头微蹙,仿佛这是值得担忧的大事。 “妹妹随时想吃,我随时差人给你买来。” 沈惜卉看着这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大皇子,身形偏瘦但肩膀挺拔,略带稚气的脸上还有伤,言语间尽是装作大人的模样。 其实想念醉仙居的烧鸡,是在想念陪她一起吃的人。 “我就送到这里了,惜卉妹妹。旁的不多说,以后在皇宫只要遇到难事便可找我,我定护你周全。” “多谢大皇子。”沈惜卉和春娘下了马车后,恭敬地向大皇子行礼。 态度很恭敬,但是沈惜卉的行礼还是略显生疏僵硬。 大皇子看心里只想着吃食的小丫头,笑着:“看来外界传闻不虚……”看到沈惜卉耷拉下来的脸后,又改口:“正是爱玩的年纪,以后学习的机会多,妹妹不必理会那些传言。” 随后便由侍卫护送沈惜卉到住处,路上春娘紧紧牵着她的手。 红墙黄瓦青砖,每一寸都彰显着尊贵,多少人艳羡的地方,走在这路上,沈惜卉倒觉得这条路并不宽阔,而且离家越来越远。 门口处侍卫停步,一位长相气质都很温柔的宫女走上前来,行礼后便开始介绍住所琉璃轩。 沈惜卉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前和亲公主曾住过的地方,公主喜花,院落房间布置都是按公主喜好。 皇帝妹妹尚德公主和亲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看这并不像闲置已久的样子,院内干净整洁,绣球花还开得那样好,窗台上也摆放着鲜花……想来是太后和皇上的意思。 沈惜卉不禁感叹,不能团聚的失落感,是不会消散的。至少她现在,只觉思念更强烈。 “我是琉璃轩的掌事云栽,以后便由我和诸位一同服侍小姐。” 沈惜卉在心里默念着:日边红杏倚云栽……不由得感叹掌事的名字真好听! 春娘看小姐像是嘟囔着什么,便拉着沈惜卉去房间里看看,云栽则在院中给青莹和青渠讲规矩。 “春娘,你知道的,我喜欢花。”沈惜卉在房间转了一圈,布置精巧但没家里自在。所幸春娘在身边,鲜花也在。 第2章 天赐干爹 云栽在寝屋外等候,屋里的沈惜卉连桌上的玉兰花都无暇细赏,小脸已然耷拉下来。 “我原以为奔波一路后,现下该用膳了。”巳时出门,现下已是未时了,没承想,要马不停蹄地梳妆换服面见圣上,此刻腿酸脚酸鼻子也酸。 镜前春娘为她整理仪表,看着沈惜卉委屈的小脸,两颊气鼓鼓的,不用想也知道心里在嘀咕什么。 “入了宫,规矩最是要紧。虽不比家里自由,但皇家御膳房出了名的色味上佳。我瞧这琉璃轩有小厨房,日日有司花女送花,且除了云栽也没拨其他人过来,倒也轻松点。”春娘轻声说道。 “晓得了。”沈惜卉朝春娘笑着,上扬的嘴角稍稍嘟起,衣服衬的脸颊越发白里透粉,单纯娇憨之态活脱脱像未经大事一般。 春娘发觉小姐快到十岁生辰了,又不觉担心起来。经历这一遭,虽然外人看来小姐没心没肺似的,可她却知夜夜梦醒时小姐的泪流不止。失去双亲,有谁能短时间真正开怀,何况还是个孩童。 出门前沈惜卉说让春渠帮忙收拾行李,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了几句,云栽姑姑便催促着走了。 春娘像入宫时一样,紧紧握着她的手,可是这一段路也很长,依旧让人走几步就想回家。 “云栽姑姑,我们是去哪啊?”沈惜卉见已过了御书房,忍不住发问。 春娘轻轻拉了下沈惜卉的手,示意不要问。“姑姑见谅……” “无碍,郡主现下去的是皇上的寝宫,待会儿我和春娘都需在门外候着。” 寝宫?沈惜卉想去的是晚宴,而非寝殿。 进去以为只有皇上一人,没承想皇后和几位皇子公主都在。 看着沈惜卉生疏地行礼,五皇子忍不住笑了。小声与四公主嘀咕:“阿姐,她与我们同龄,行礼竟如此啊哈哈……” “没看父皇伤心着呢,噤声。” 沈惜卉跪拜着,心里有些紧张又觉尴尬,面前一双大手伸来,众人将目光都聚于此,沈惜卉更觉慌乱。 皇上牵沈惜卉起身后,和师父一样,抱住她开始痛哭流涕,但和师父不一样的是,皇上滚烫的泪珠滴在他的袖口,沈惜卉低头看了个真切。 “我的阿遂兄啊!我的阿予兄!你们怎先一步离我而去……” 沈惜卉学着春娘哄自己的样子,尝试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发现有点够不着就假装拍了下衣服。 沈惜卉瞧着众人,竟无一人上前,都规规矩矩站着。皇后和公主掩面而泣,几位皇子中,只有大皇子和一位身形比他略矮瘦一点的皇子在擦眼泪,只是这位皇子明明无泪有何可擦呢? “阿遂兄不是与我承诺过要一起守护旭国直至真正海晏河清吗?阿遂兄,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啊……” 皇上哭得越发厉害了,沈惜卉见状突然松开皇上的双臂。正当大家以为眼眶微红的沈惜卉要说些安慰的话时,她突然大声地哭起来。 “阿爹阿娘!卉儿什么都不要,卉儿只想爹爹娘亲回来!卉儿不能没有阿爹阿娘呜呜呜呜……” 皇上倒不哭了,皇后连忙拿手帕为她擦眼泪,抱着她哄着。“你阿爹阿娘为了守护全旭国的子民,把自己奉献给了战场上,他们是我朝的大英雄。” 那位假哭的皇子抢先一步大皇子上前:“沈妹妹不哭,如今你入了皇宫,我们都会像你阿爹阿娘一样护着你的。” 在皇后的小声提醒下,沈惜卉才知这是二皇子。 “多谢二皇子。” 他眉眼带笑,外表俊朗,气质出众,话说的倒也贴心。 “是啊,惜卉妹妹,有什么需要尽可同我们说。”面相和善的大皇子依旧热心肠。 抬眼间,竟才瞧见大皇子身后的俊仙人,星眸朗目,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他虽有些冷冷的,也不上前说话,现下他的脸倒先一步映入她的脑海了。 皇帝赞许了大皇子后,四公主和五皇子走上前来,俩人眉眼间有些相似,但四公主略高些,沈惜卉猜出这应当是皇后所出的龙凤胎了。 “妹妹别难过了,明日我和五弟下学了带你放风筝。” 皇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皇上,惜卉的学业也得拾起来,沈梅两大将军文武双全,可不能……” “咳咳。”皇上示意她别继续说。“明日起,惜卉同公主皇子一起去上书房读书,朕会吩咐一切按照公主规格置办。对了,宫里住所可都安排妥当?” 皇后立马回答:“皇上,章贵妃心思细腻,想必已安排妥帖。” 沈惜卉刚要行礼,“免礼了,惜卉,以后私下你尽管喊我干爹,我和你爹爹金兰之交,情义深重,我自是把你当女儿般对待。” 沈惜卉点点头,“多谢干爹,我……我想回琉璃轩了。早膳虽吃饱了可午膳未吃,现下饿得厉害,尤其想念春娘做的家常饭菜,可否回琉璃轩用晚膳?” 五皇子忍不住笑出声:“妹妹哭累了现下又饿了,真是小孩一般心性。” “那五皇子和我一般大,不也是小孩吗,况且我下月生辰一过就十岁了。” 众人皆笑,大皇子摸着五皇子的头:“你和惜卉妹妹啊,不管年龄还是心性,都是这的小小孩!” 众人又笑,惜卉也跟着笑了,五皇子脸沉了下去有些不服气。 “干爹准了,以后啊,你可随时来找我。”说罢又将一枚玉佩给沈惜卉,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皇后快速将玉佩放到她手里,再把她小手握住。 皇上应允后,几个皇子公主行礼后便都紧跟着惜卉出去了,只留皇后在里面。 路上,春娘握着沈惜卉的手,沈惜卉捏了捏春娘的大拇指表示很顺利没有遇到不愉快的事情。 快到琉璃轩时,云栽说春娘提起动用小厨房,这事需禀报给章贵妃,由贵妃点头后交代尚宫局即可使用,现下时间还早,她速速去一趟。 “云栽姑姑,我饿得厉害,那你快去快回,等你回来!” 云栽走后,沈惜卉冲着春娘笑了起来。 “春娘,大家都很好相处,很护着我,而且我有干爹了!”本就生得甜软的小脸,一点点婴儿肥,越发可爱,兴奋地将玉佩拿给春娘看。 春娘捏捏她的脸,她倒不担心别的,只是这几日食欲不振,别再把孩子饿坏了。“春娘知晓了,我带了些食材,等会儿可以简单做些吃食填填肚子。” 到门口时,两人才发现后面跟了人。准确来说,是那个俊俏得像神仙的冷脸皇子和他的侍卫。 “三皇子万安。”说着沈惜卉和春娘欲行礼,三皇子的手扶起她们胳膊。 “不用。” “三皇子前来是……”沈惜卉扑闪着大眼睛,虽然他人长的俊,可也不能一路跟踪她们来琉璃轩吧! “想吃什么?”虽也是简短几个字,可语气并不凌厉,只是沈惜卉有些懵了。 “具体菜名,后面送。” “糖醋排骨,春笋肉片,杏仁豆腐,除了菜还想吃百合酥、蜜饯。”沈惜卉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三皇子,条件反射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食物。 春娘看着这俩,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三皇子欲转身,沈惜卉忍不住问他:“还是多谢三皇子了,只是三皇子何时跟在后面?怎得也不和我打招呼啊?” “郡主,我们是半路从小道绕过来的,本想着给你带些吃食,又不清楚你爱吃什么,三皇子便想着直接来问,但就远远跟在你们后面……”一旁的侍卫开口了。 沈惜卉心想:这话你自己不会解释吗? 说罢两人就走了,步伐快,很快就在转角消失了。 “春娘,我发现男子比女子走路快,不仅是因为有些腿长个高,还因为他们迈的步子大,女子则一般不允许。” 见春娘看着自己,有些脸红了,这些年春娘在家照顾陪伴着,自己老是撒娇不学这不学那,或是敷衍着做,跑跑跳跳的…… 沈惜卉心虚地拉春娘进屋了,春莹和春渠已将行李收拾妥当。 屋内,沈惜卉拉着大家一起入座后,开始叽叽喳喳聊今天见到的人,左不过东一句西一句,后又扯到小厨房美食上。 “云栽姑姑去钟粹宫不知何时回来?好饿!” “我打听到云栽是钟粹宫里的侍女,自小跟着章贵妃,颇受器重。”春渠道。 春娘若有所思,春莹依次给各位倒茶。 沈惜卉突然想到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春娘,春莹,春渠,而我又喜爱春天,真是太有缘分了!” “你们怎么都愣住了,是不是觉得我言之有理,那以后我们就是春日一起赏花做春团的家人了喔!” 被沈惜卉这么一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听到“家人”这个字眼,大家心里暖暖的,眼睛也泛着光。 沈惜卉神态天真,年纪虽幼却已见容色灵秀,圆圆的杏眼娇憨可爱。 “小姐,哦不,郡主,你真好看!”春莹笑起来眉眼弯弯,本就恬静的脸更添一丝温柔。 “既是家人,私底下怎么叫我都可以啊!我信任师父,也信任你们。跟你们说,等云栽姑姑禀完小厨房可以用了,春娘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呢!” “小姐心性单纯,以后我……我们会守护好小姐的。” 话音刚落,三皇子的侍卫便敲门了。 沈惜卉提起裙摆便跑了出去,院中,三皇子提着食盒。 “咳咳。”承煦对于“妹妹”这两个词有些喊不出口。 “多谢三皇子啦!做了那么温暖的事,别那么冷冰冰的嘛!真的很感谢你,云栽姑姑申请小厨房还未回,我连同春娘她们,可是半日未用膳呢!虽然我比她们好一点,吃了一个鸡腿,但也不顶饿……” 看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小女孩,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眉眼也放松起来。 “你看,你笑起来就很好看嘛!” 正巧春娘她们出来,看到三皇子和沈惜卉互相笑着,思虑一秒后上前行礼。 三皇子意识到之后又恢复冷脸,食盒递完转身便要走。 沈惜卉拿了一块百合酥后示意大家回去摆膳,她追出去几步后,三皇子转身:“还有交代的菜吗?”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晚膳谢谢你了。” “不用反复道谢,我是出于钦佩沈家将领们自愿来的。” “那你尝尝百合酥,可香甜可口了。” 沈惜卉将百合酥递到三皇子嘴边,一旁的侍卫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说出什么话来,又暗暗担心皇子会不会不悦。 三皇子迟疑下准备开口拒绝,沈惜卉眼疾手快将百合酥往前塞,眼见三皇子把百合酥吃了,沈惜卉甜甜地笑起来。 “这才对嘛!好吃的食物当然要一起分享啊!还不知道你名字呢……诶不和你说了我好饿,要去用膳了!” “我叫承煦,春风和煦的煦。”见她转身走了,三皇子声音也越来越小,应当是没听到。 第3章 学堂问答 沈惜卉坐在窗旁,望着窗台上那盆虞美人发呆,虽已用膳,却还是将百合酥拿来吃。 她突然想到,今日的晚膳若是等到云栽姑姑回来,怕是四人又要饿会儿肚子。 可不能事事都去找日理万机的干爹,也总不能真的去烦还在养伤的大皇子,倘若自己慢慢长大能让家人吃饱,护家人周全,便是最好不过了。 厨房里,春娘和春莹春渠一起收拾,问了些关于两位身世的事,知晓后连连感叹。 “春娘,你放心好了,现在我们都很厉害。我善用药,春渠武功更胜且善轻工,我们定能护好你们。”春莹笑着说。 “我们心中所想,也是小姐心中所想。”春娘看了看春渠和春莹,认真说道。 “小姐率真,恐对人不设防。”春莹有些担心。 春娘抿嘴笑着不以为然,瞧见春渠的表情如她一般,想必是个有心人。 云栽回来后,细细告知了使用小厨房的相关条例,膳房已派人送了食材和新的厨具过来,现下即可用。 “云栽姑姑,我们刚来都不太懂,这么多记不住,对于这些您在行,申领食物这些您来吧!好不好嘛?”沈惜卉朝着云栽撒娇,云栽笑着应下。 云栽虽和春娘差不多年纪,二十五六,都是温温柔柔的,但云栽有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 春娘催促着沈惜卉洗漱休息,叮嘱明天读书事宜。“教书先生不一定像家中那般开明好相与,诸位身份尊贵的也不清楚其脾性,倘若有什么问题,不要冒头,还有……” “我都知道了,春娘,我一定吃好喝好学好。” 躺在床榻上,面对明日的未知,面对以后在宫里的生活,其实她的心里近来也总是空落落的,以前父母虽离家,但只想到有书信有归家之日,总是有盼头。 想着想着,便想起了爹爹给的荷包。她打开第一个锦囊,里面写着:“藏巧于拙,收敛锋芒。” 爹爹交代的和春娘一样。 沈惜卉侧身看着春娘在收拾明日她穿的衣服和用具,身形似乎更加消瘦,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略宽松些,不禁想起前些日夜里春娘抱着她安抚的场景。 如今的盼头,便是慢慢长大,有能力护住眼前身边重要之人。 “春娘,下月有喜事没有?”沈惜卉没由来的说了句。 “当然有,是卉儿生辰啊!” “还有,春娘的生辰。” 沈惜卉发觉春娘每次都会精心为她准备生辰,还会应允她过纪念日,例如第一次练武,第一次被教书先生夸…… 梦里,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爹娘在外守护百姓,而春娘在家守护她。 天刚亮,沈惜卉就被催促着起床。她边跟春娘抱怨,边懒着身子眯着眼试图能多休息一会儿。 用完早膳便跟着云栽姑姑去上书房了,路上云栽姑姑交代了一些课堂礼仪。沈惜卉突然来了兴致缠着云栽讲一些皇子公主们读书的趣事,云栽当她是小孩子随意讲了点,沈惜卉便叽叽喳喳个不停。 云栽竟未发觉郡主是这般话痨。 上书房中,几位皇子公主早已到场,四公主和她的位子在屏风侧边。 沈惜卉蹑手蹑脚地坐在公主后面,看着书案上的书和用具,不禁感叹这制作精良,毛笔上还刻有特制图案。 一开始沈惜卉还正襟危坐,想着第一次留个好印象。后面发现大家的状态非常真实不加掩饰,各有各的困倦。前面的公主困的脑袋点了一下,透过左侧屏风,看到五皇子更是眼睛闭着小鸡啄米般点头,二皇子直接在看另外的书。 她忍不住嘀咕:“起这么早确实易犯困,内容也是看书就能领悟的……” “公主后面那位想必就是郡主吧,这个问题便由你作答吧。”白胡子庄老先生点名沈惜卉。 沈惜卉一下子从座位腾起,有些被抓包后的心虚。但心里疑惑不已:犯困睡觉的、偷翻其他书的都不管,我很小声地嘀咕了句就被抓了? 她低着头等待处罚,其他打盹的开小差的也都将目光看向沈惜卉方向。 “沈梅两将军如同这书上所写一般,不顾个人安危,以身报国,实乃忠义,作为后代你当如何?” “自然是每日吃好喝好,认真过好每一天……” 众人皆笑。 “虽未领会其深意,亦有可取之处。”先生示意坐下。 沈惜卉在心里嘀咕:我还没说完呢,护家人周全,对他人善意,扶持正义,自在生活。 五皇子忍不住笑着说:“先生,她还是个只知吃玩的小孩,家国大义还未领悟。” 大皇子开口了:“所谓学习非一日之功,领悟真言也会随着阅历丰富而深刻,有自己见解,便是好事。” 沈惜卉透过屏风想看看大皇子,可惜大皇子坐在最前面,被二皇子挡住了。 视线却被三皇子吸引,他正襟危坐,光亮透过纱窗印在他的书案上,棱角分明的侧脸本就出众,耳边随风的碎发更添一丝…… “惜卉,惜卉!”四公主转过身来,沈惜卉这才回了神。 “你别听五弟胡说,我觉得你说的挺对的,认真过好每一天,我喜欢这句。” 课罢,大皇子与二皇子边急着回宫了,估摸着都有额外的功课。 沈惜卉将手帕包着的百合酥拿出来准备和四公主分享,还未开口,五皇子隔着屏风招手:“阿姐,来我这,你看看我练的字。” 沈惜卉递在半空中的手有些尴尬,准备默默撤回来。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拿走了她手帕上的一小块百合酥。 “承煦哥哥!”沈惜卉抬头,看向这个送膳的俏皇子。 听到这声称呼,三皇子被百合酥噎到,“咳咳。” 沈惜卉连忙拍拍他的背,提醒他小心点。 “春风和煦的煦,你也喜欢春天吗?” 三皇子顿了顿,点了点头。 “春日微风暖阳,各种花卉盛开,还有各种花糕……”说着说着,沈惜卉又开始话痨起来。 “阿姐你瞧,如今她还在孝期,整日却想着吃玩,先生问的问题也是以此作答,心性也该改改了,本来依着沈家家风不信市井传言,现下……” 声音不大不小,只是这座位隔得并不远,用以阻挡课上交头接耳的屏风只有本身高,站着的沈惜卉听的一清二楚,也看的一清二楚。 四公主有些尴尬地捂着五皇子的嘴,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 “所以每日伤心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觉才是对的吗?而且我并未整日只想吃玩,或许我没有离家守卫边地这样令人赞许的志向,但我听爹娘的话好好生活难道有错吗?” “就事论事,你爱玩闹关双亲何事?” “五皇子,你的生辰应是年年都有双亲陪伴,平日里娘亲也在身边。而我从出生后三岁才第一次见到阿爹,这九年笼统只有两个生辰是爹娘陪我过的。” 沈惜卉的鼻子有些发酸,停顿了下接着说:“先生问我当如何,爹娘只愿我日日开怀,我自当如此生活才不让他们伤心,而我也不愿疼爱我的人日日见不着我为我提心吊胆,所以我一定会认真过好每一天。” “那……那你适当收收心多学习学习,整日想着吃玩也不顶用啊!” “五弟,你现下还未明白吗?因将军们常年不归家,所以每每归家便携女出玩,本是寻常事,被捕风捉影夸大了些才……不妨你看看卉儿的字帖。” 冷脸仙人居然说这么多话?卉儿?三皇子怎么学爹娘喊她?沈惜卉觉得好生别扭,明明也就比自己大两岁。 五皇子有些愣住了,这个鼻尖泛红却强忍着不哭的小姑娘,本身也比她小几个月,爱吃玩本是天性,确实不该如此说她。走过去看了看书案上的字,清隽有力,若非勤加练习认真琢磨,笔画写不出如此。 “对不住,是我的错……听你说完其实我也意识到了,我不该以偏概全。” 沈惜卉将百合酥递了出来,甜甜地笑着,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原谅你了,诺。” 五皇子和沈惜卉经此一事熟悉起来,俩人叽叽喳喳也免不了斗嘴,四公主看着这欢喜冤家互怼,自己忍不住地笑。 “承煦哥哥,你也是住的远,所以今日提前下学还未通知到是吗?”沈惜卉见只剩三皇子和自己未走,有些好奇。 三皇子摇摇头笑着说:“我自己回。” “我知道了,你就是怕我孤单所以陪着了,我入宫来认识到的每个人都很好,真是太幸运了!” 承煦未曾想到沈惜卉与自己设想的将军后代的样子,竟无半处相似。暗自感叹后,告诉自己:无妨,总归是自己榜样的独女,一个心性简单的小孩子罢了。 “你的爹娘很爱旭国,也很爱很爱你,他们若知你日日欢颜,定会安心。” 沈惜卉愣住了,抬头看着这个认识不过一日的人,三皇子继续说:“沈将军急召入宫无法归家时,也不忘差人买百合酥送回府。想必他深知,保卫好旭国,才能更好的保护你。” “我也就只比你小两岁,道理我都晓得。爹娘为国捐躯,是大英雄,我内心钦佩并不怨恼。” 说着说着,沈惜卉的鼻尖发酸,怎的视线也有点模糊。“但我真的很想他们,从记事起就盼着他们归家,想他们给我买百合酥,带我赏花……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吃些什么看些什么,我就是想让他们能有时间多多陪陪我。” “那……现下我陪着你就当作……。”看着豆大的泪珠挂在她眼下,三皇子有些不知所措,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你竟然想当我爹?” “不……不。” “好啦逗你的。不过,你宫里的小厨房做糕点真好吃,可否再送一次百合酥啊?” 三皇子点了点头,竟觉着自己也太容易无措了,好哄的小孩也不知如何安慰。 沈惜卉觉着嘴巴都说累了,擦了擦眼泪,便自顾自地吃着糕点。 青渠恰好来接郡主,看到三皇子看着沈惜卉吃百合酥,表情虽是淡淡的,眼睛却好似笑着,活脱脱像一对兄妹,可长相风格差距也太大了,一个天真可爱一个冷…… “青渠,你终于来了!” 沈惜卉看到青渠,向她招手后,小跑着到她身边,好似一只活泼的小兔子。 青渠这才懂得昨夜春莹和她说的“有一个可爱妹妹的感觉”,心头暖暖的。 路上沈惜卉央求着青渠教她练功,摇晃着她的衣袖撒娇,软软的声音喊着“姐姐”,青渠应允带她在后院练。 夜里,沈惜卉跟春娘分享完今日学堂之事,春娘又叮嘱记住各宫身份,一直要她把这些捋清才睡,沈惜卉撒娇着钻进被窝。 春娘便隔着被子轻声说着:“大皇子是淑妃所出深得皇上信任,三皇子是宫女所出且母已亡故,二皇子和五皇子身份尊贵,二皇子虽是章贵妃所出却子凭母贵平日里更为体面……” 念叨一遍后,春娘便知惜卉已然记住,掖好被子轻拍着哄她入睡。 第4章 撑腰 一连几日的学习,沈惜卉早上醒来的时间也越发规律,连今日先生休沐,不用去上书房,她也是这个时辰起来。 窗台上摆放了新的虞美人,一身天水青软烟罗长裙的沈惜卉站在窗户旁,鬓边的蝴蝶簪似是要飞向院内花丛中一般。 看着花房的宫女姐姐在院内播种风信子球根,她想着来年春日便可花开了。又想到明年这个时候,自己是否会高些,武功和功课是否长进些,爹娘是否会更欣慰……便对长大这件事生出些期待来。 库房前,云栽和春娘在清点皇上赏赐的物品,送礼的公公们也都笑容满面地恭贺着。 春莹跑来告诉沈惜卉再送几日库房都要填满了,还用胳膊比着送的新书案有多大,两人比划着便笑了起来。 “干爹对我真好。”沈惜卉圆圆的眼睛里藏不住的欢喜,风拂过耳边,她任凭碎发吹起,感受春日的温度。 “我还未见过皇上是什么样的……算了,等会儿青渠听到又该说我非议了。” “干爹是亲和之人,我还没见过他严肃的一面。” 青莹听着这话,看着沈惜卉笑盈盈地望着院内花圃。只觉着小姐身上有着令自己羡慕的乐观,身边围绕着流言,双亲又亡故,可她仍对他人充满善意,对生活满怀憧憬。 这时,一位公公轻声对沈惜卉说了句话,沈惜卉便对青莹眨了眨眼睛,兴奋地跟着公公走了。 御书房内笑声连连,门口的公公和侍卫面面相觑,仿佛在告诉彼此里面这位贵人以后要巴结着点。 沈惜卉的话一句接一句,细数着近日的趣事和吃食,虽是些流水账,但她手舞足蹈的,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恰好让此时批完奏折疲惫的皇上喜笑颜开。 “朕心甚悦啊!”皇帝下意识说了句,反应过后又恢复了亲昵的称呼:“惜卉啊,干爹算是知道为何阿遂兄每每见我都着急出宫了。” “干爹有子女五个,自是五份快乐啊!”沈惜卉坐在书桌旁捧着脸,看着面前的糕点。 “虽是如此,可……亲近中带了些拘束,我也不能时常陪伴着,他们应都与母妃更亲吧。” “干爹和爹爹都忙,可是我知晓爹爹是为旭国为百姓做事,不见面也不会疏远责怪反而生出敬佩来,想必各位哥哥姐姐也都是如此,只是亲昵的话不易说出口罢了。” 皇上笑着将桌上的桃花酥拿给沈惜卉,“干爹的心事倒让你这个小娃娃开解了,谁说没有继承沈家优良基因,我看惜卉甚是聪慧哈哈哈……” 沈惜卉撇撇嘴,又往嘴里送了块桃花酥,在心里埋怨为何流言总有人信,说得多了难道就会变成真的吗?细想就能发现纰漏的事,为何仍有人愿意相信传播,难道都是不动脑之辈?那也太可怕了。 见这个小女娃的脸色有些不好,皇上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这糕点不合口味?” “御膳房的无论饭菜还是糕点自是美味,早已闻名宫外。” “那入宫怎的拒绝了膳房送饭?对了,琉璃轩可住的惯?章贵妃本定的是琼林苑,不料内务府新来的下人们弄错了,琼林苑布置要更新些。” 拒绝了膳房送饭,还有这回事?沈惜卉细细回忆和云栽姑姑的对话。 “住的惯,我很喜欢琉璃轩,干爹,我以为小厨房和膳房只能选一个呢!” “自然不是,想来是掌事宫女那边出了纰漏。”皇上眉头稍皱,像是有其他更严重的事情一般。 “应当是我弄混了才和姑姑说错了的,干爹,我想尝膳房的饭,偶尔也想吃春娘做的。” “啊哈哈哈,你喜欢便好。”皇上想了想,又多嘱咐了句:“惜卉,切记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看沈惜卉懵懂的样子,皇上又补了句:“只一条,遇事找干爹。” 沈惜卉认真地点点头,粉扑扑的小脸满是稚气。虽入宫不久,她却能感受到干爹把自己当女儿一般对待。 午时,膳房准时送饭到琉璃轩,在大家的疑惑眼神中,沈惜卉简单告知了缘由。 云栽姑姑步履匆匆地回来了,眼眶红红的,似是受了委屈,只是低着头往小厨房走。 春娘起身去看看情况,饭桌旁的沈惜卉细细品尝两盘色香味相似的春笋玉兰片,竟觉着春娘的手艺丝毫不输御膳房,难分胜负,但她还是选择了春娘那盘。 不一会儿,春娘便将来龙去脉了解个大概。“章贵妃训斥了云栽办事不力,罚三个月月钱,让她尽心服侍郡主。”只是看着云栽半边脸的巴掌印,春娘心里还是有些后怕。 “想来是食宿安排之事办的不妥当被怪罪了下来,可云栽姑姑也只是奉命办事罢了,结果背了锅。”青渠分析道。 “为何不能为自己辩驳,任凭这一口锅砸下来吗?”青莹为云栽愤愤不平,相处几日,只觉云栽姑姑很好说话,平日里都是有问必答。 春娘看着眼前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不仅皇城之中,就连这普天之下,权势二字就能压倒人,你们经历的少,但也听过奸邪官吏欺榨百姓草菅人命的故事,更何况替权贵背锅呢?” 说罢,四人连连摇头叹气。沈惜卉心想,可这权势若成为迫害人的利器,便不再是值得推崇的好东西。 此时云栽姑姑前来传话,“请郡主前往御膳房一趟”,通传后便去院中打扫收拾,看得沈惜卉心里有点不好受。 跟在收餐的宫女身后,沈惜卉有些好奇的打量未走过的路,只是刚吃饱饭,眼下有些困倦之意。 沈惜卉拼命睁大眼睛,心里想着春娘的嘱咐,但求不闯祸。 还未进御膳房前院,便听里面的人连连求饶,似是有人问罪一般。 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椅子上气质高贵的章贵妃,髻边的碧玉龙凤钗尽显雍容华贵,旁边应是钟粹宫掌事宫女,地上还跪着一位公公。 “贵妃娘娘万安。”沈惜卉规规矩矩地行礼。 “参见郡主。郡主还不知呢?娘娘一听郡主受了委屈,又是去尚宫局又是来御膳房,为郡主撑腰,生怕郡主入宫受了轻视。”昭若姑姑满脸笑意道,行礼后一只手缓缓伸来想要牵沈惜卉。 沈惜卉轻轻侧身,快步贴近章贵妃,牵起她的手撒娇:“贵妃娘娘好美啊!卉儿初见便忍不住一直盯着娘娘看,就像诗中所写那般!云想衣裳花想容,春什么来着……” 章贵妃原本微紧的眉目舒展,眼底里的得意也化为笑容,一身朱颜酡云锦华服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发间凤钗衔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拈花浅笑轻轻摇曳着。 “郡主年纪虽小,嘴这般甜呢!”章贵妃轻轻拍了下沈惜卉的手,露出心疼的表情,“你不要怕,本宫拿你当女儿一般,如若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来,本想着云栽是个懂事的,也这么不中用,等会儿本宫再挑人去琉璃轩。” “贵妃娘娘,云栽姑姑人很好做事十分妥帖,身边侍女都是家里带来的也十分尽心,我没有受……”沈惜卉话还未说完,地上跪着的这位便认错起来。 “郡主,奴才是御膳房管事,是奴才办事不力,应是奴才忘记差人送膳……是奴才自作主张以为无需送膳,这才害得贵妃娘娘和郡主亲自跑一趟,都是奴才的错。”公公悄悄看一眼郡主又看了眼贵妃,谁都不敢得罪。 “瞧瞧,既是你办事不力,让云栽也落得个不妥帖的名声。自作主张这么大的罪责,你说怎么罚你呢?” 沈惜卉心想:云栽姑姑和这位公公都不敢为自己辩驳,既然不敢,那说的话也不全是实话。 公公惶恐地抬头,还未开口,沈惜卉便挡在前面:“贵妃娘娘,我记起来了,入宫当天送膳了,后我又以为小厨房和膳房只能选其一,估摸着才弄成这样的误会,而且今日膳房送的饭很好吃。”说这些话的时候,沈惜卉的心砰砰跳。 似是有人来了,昭若姑姑吩咐把外门关上。 “是是是,郡主说的是,想来应是误会一场。”公公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汗,感叹自己挣的除了血汗钱还有冤枉钱。 章贵妃示意公公起身,又摇摇头叹气:“郡主,你虽是孩童,可应当知晓宫有宫规,要是误会一场解开自然是好,可若有错也得处置。本宫协理后宫大小事宜,靠的也无非是赏罚分明,既如此,便是云栽未能及时阐明宫里条例,李得全自作主张不加以询问,各罚三个月月钱,自行领罚杖十。” 沈惜卉的手轻轻捏着袖口,有些紧张,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你闯祸了”。 现下只能等干爹来了,还好出来前和春娘说了声,半个时辰未归了,春娘应是拿着玉佩去请了。 “而郡主,则是包庇下人于宫规有失,念在初犯,便罚一个月月钱,杖五。”章贵妃一字一顿地说完后,又添了句:“本宫不舍得也不愿罚你,只是,若不如此,恐不能服众。” 虽是心疼的语气,可沈惜卉却看见她略带笑意的眼神。 说好的受委屈给她撑腰呢?可貌似这些委屈……沈惜卉想到书中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心里凉凉的。 昭若姑姑吩咐院内置好椅凳,沈惜卉听着这些,手脚冰冷,这感觉就像入宫那天走在陌生的路上,只想回家。 第5章 背锅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伴随着三皇子侍卫的声音:“来送收餐的碗筷。” 章贵妃眼神示意昭若去应付,院内侍卫已备好竹杖将其立在身前。 沈惜卉内心冒出疑问:阿爹讲过旭国律例的变更,当今圣上以德治天下,宫规想必也是如此,为何杖责不用思虑再三便可随随便便启用? 看着这比自己还高的杖,沈惜卉感觉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 昭若姑姑开门的一瞬间,三皇子看到沈惜卉面色苍白,呆呆地站在张贵妃旁,从院内布置和众人的氛围来看,这架势像是要杖责。 “是三皇子啊,食盒放下便可走了。”在侍卫腾风递食盒的时候,三皇子用胳膊抵开另一侧,斜身溜了进去。 目光中似乎一道人影从门口闪进,沈惜卉抬头发现竟是三皇子。 三皇子一身宝蓝色江崖海水纹常服,腰间玉带仍与往常一样,墨发以一根青玉簪子挽起,比学堂上的样子多了些许随性。 沈惜卉才发觉,他的肤色似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更衬得他眉眼如墨。 只是他为何来御膳房?总不能是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难道他也是被叫来问责的?沈惜卉心里犯着嘀咕。 昭若姑姑刚想拦着,腾风便将食盒递到她面前,整个人挡住她的视线,昭若姑姑转头使眼色让公公来拿。 三皇子向章贵妃行礼后,神色仍旧是淡淡的,只是唇角微垂,看着这备好的竹杖和板凳。 “三皇子来得不巧,本宫处理完一桩琐事,正要杖责呢!” 昭若姑姑简单地重复了事情经过,还不忘拍马屁:“贵妃娘娘治宫严谨,经此一事,必能整治后宫这类风气。” 一旁的沈惜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捏着袖口的手仍紧绷着,可她知此时哭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杖责亦免不了。 “素闻贵妃娘娘心思缜密,处事公允,只是这误会皆我而起,还望娘娘决断。”他长睫低垂,眼下投出一下沉默的阴影。 沈惜卉静静地看着他,只是他并未看她,目光望向远处,线条流畅的下颌却因此微微上扬,透出一丝少年意气。 章贵妃饶有趣味地看着,示意三皇子接着说。 只有人不愿背锅,哪有人上赶着背锅?沈惜卉有些自责自己的弄巧成拙,本想说些拖延时间,撑到干爹到场,谁承想把自己吓得够呛,现在可不能再让无辜之人牵连。 沈惜卉刚开口说了“不是”两个字,便被三皇子抢了先:“不是郡主不说,确实是她不知晓各中细节。” “那日面见父皇,卉儿妹妹说路途奔波未用膳有些饿,父皇便应允我们离开。因琉璃轩离得远,我便来御书房提前要走食盒送了过去,而我并不知此时云栽姑姑正在申领厨具食材,因代领少有,那晚便登记的是琉璃轩申领食材。” 章贵妃略带戏谑地看着院内宫墙,倒觉得这故事讲得有趣。 “后面旁的宫人看册上未有琉璃轩送膳记录,只有厨具食材申领记录,便也轻易不敢送膳只敢按需送食材。也是我未和卉儿说清,才误以为小厨房启动后便不再送膳。” 只见他面色平静,眼眸无波,淡淡地将此事梳理开来,又归结于自己。 “哦?原是如此。”章贵妃看向沈惜卉,一旁的李得全公公拼命点头,有种无论谁说的话都对的苦命感。 沈惜卉则依旧低着头,在心里把来龙去脉细细想了一遍。 云栽姑姑那时应当是在钟粹宫,而御膳房名册上已有琉璃轩名字,入宫当晚岂会不送膳?可那晚确未送膳,三皇子也是悄悄来送的…… 沈惜卉越想越不对劲,先是住所被换,后又是送食材不送膳,现在章贵妃来兴师问罪,而公公和云栽姑姑明显是听吩咐办事。自己不想让无辜之人背锅,以误会来轻轻揭过,章贵妃却以赏罚分明来严惩。 “既如此,李得全管下不严,不经询问记录便任由食盒领走,想来平时便疏于管理,杖责依旧。” 在李得全公公的求饶声中,侍卫将他压在板凳进行杖责,一杖拍下去,停顿几秒后,又一杖。 三皇子眼神淡淡地看着这些,看沈惜卉低着头,想来是吓到了,便将身子稍微侧着,尽量挡着以免沈惜卉看到杖责的场面。 沈惜卉回过神来,不敢去看,只将脑袋侧向别处。只听见那拍打声很厚重,丝毫不像先生打手板时那样。 “郡主,是如此吗?三皇子私领食盒且未同你说清?”章贵妃的语气里带着质疑。 “不是未讲清。” 章贵妃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沈惜卉眼眶含泪地看着章贵妃,轻声道:“也不是私领食盒。我当时太饿便在皇上面前提及未用膳,皇后娘娘说贵妃娘娘您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三皇子见我太饿且对宫里还不熟悉,便去御膳房取了食盒。” 沈惜卉鼻尖微微发红,肩膀轻颤着,但仍是忍着不哭,语调松快了些:“想来是娘娘您交代细致,三皇子才能领到食盒,不然我都要饿坏了,后面便如三皇子所说那般。” 章贵妃眼尾的胭脂在怒气下显得越发绯红,眸光锐利缓缓扫过前面两人。 “这样说,还怪到本宫头上了?” “贵妃娘娘安排妥帖,卉儿妹妹对宫内事务不甚了解,此次误会皆因我领食盒而起……” “本宫乏了。”章贵妃将身子向后一靠 ,慵懒地靠着锦垫。“既是因食盒而起,十记宫杖给三皇子,也算是小惩大诫了,郡主便不必领罚了,看着以作警示即可。” 沈惜卉还想说什么,三皇子动作利落地趴在凳上,看向她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 侍卫迅速挥起竹杖,那瞬间沈惜卉不由得闭上眼睛,可只听得挥杖的声音,并未听到像李得全公公那样,疼得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后发出的低嘶。 沈惜卉忍住害怕朝三皇子挪动,假装哭泣瘫坐在地上,挥杖像是从自己的后背发出声音,她顺势低下了头。 她看向右边这个咬牙一声不吭的人,这个明明可以走掉却傻得停下来一起背锅的人,轻声说:“承煦哥哥,你为何要将我的那五杖自己独吞了?” “你为何不顺着我的话说。”虽是责怪的话,却是轻松的语气。 沈惜卉在心里怪他:你想着一股脑全包了章贵妃的怒火,我为何要答应你?就算我假装答应,我的良心也不答应。 “干爹叫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沈惜卉打趣道,眼角睫毛却挂着一滴豆大的泪珠。 他低头不语,只听得板子的声音,比前面的格外重些。 沈惜卉用手捂着耳朵,最后一声板子带着怒气,似是不知晓他的身份是旭国尊贵的皇子。 此时,门再次被打开了。 准备去关门的昭若姑姑停在原地,章贵妃从椅子上腾起,碎步走上前行礼,宫人们也都站着行躬身礼。 沈惜卉挽着三皇子,她能感受到他那细微无法自抑的颤抖。 青渠在门外伸头往里看,可门口被侍卫们挡得严实,从缝隙看到郡主无事后便加快步伐跑回琉璃轩报平安。 皇上看着脸有泪痕的沈惜卉,以及唇色灰白的三皇子。还未开口,章贵妃便牵着他的袖子:“皇上,因三皇子领走食盒未登记在册引发琉璃轩送膳不便,臣妾已责罚三皇子和御膳房管事,本想着三皇子膝盖有伤从轻发落,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妾协理六宫,理应严谨。” “谨遵宫规是好,可宫规里也是慎用杖责啊!”看着章贵妃由满脸期待变为失落,皇上又将语气缓和些:“责罚的方式有很多种,重在知错改错,并不在处罚之重,何况三皇子也是因为疼惜妹妹,可见手足之情……让朕又想到儿时阿遂兄教朕骑马射箭时的场景了。” 章贵妃有些不悦:“皇上现在天天念着阿遂兄,那嫔妾呢?虽不是一同长大,可多年夫妻情分也比不上吗?钟粹宫皇上都好些天没来了?” 沈惜卉两只圆杏眼不自觉瞪得更大,原来章贵妃找茬是因为吃醋?还是吃自己阿爹的醋? 批准小厨房后未让人送膳,只是想让皇上注意到她? 可看着一瘸一拐走路的李得全公公,又想起云栽姑姑红红的脸…… “再不许这般胡闹了,以后杖责得先过问朕和皇后。朕与阿遂兄是金兰之义,与你是夫妻之情,有何可比?好了,现在朕就随你去钟粹宫可好?” 章贵妃知趣地点点头,又命昭若姑姑送金创药和玉红膏到漱玉堂。 皇上简单安抚沈惜卉后便和章贵妃去了钟粹宫,御膳房门口,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沈惜卉忍不住生气。 三皇子见沈惜卉气鼓鼓的,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谁让你来的!”沈惜卉将气撒在背锅上。 他竟微微笑了起来,冷硬的颌线变得柔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眸,此刻也有了温润的弧度。 “你是无辜的,无辜之人不应背锅受罚。” “可你更是无辜,而且漱玉堂小厨房做的杏仁豆腐比御膳房好吃多了。” 听到这,三皇子的眉眼舒展,“是百合酥让我来的。” 百合酥?沈惜卉突然想到好像是下学时跟他提到过。 “所以承煦哥哥是来琉璃轩送百合酥,恰好得知我来御膳房,便来寻我了?” 他点点头。一旁的侍卫腾风听着三皇子和郡主的聊天,心里有些不平,怎的三皇子老嫌他话多,郡主不也很健谈吗? “承煦哥哥,你膝盖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啊?是骑射时弄的吗?” 他摇摇头,“我没事,伤快好了。” 一旁的腾风忍不住开口:“郡主,你不知道,太后前些时日病了,殿下每晚都去奉天楼跪坐抄经为太后祈福,膝盖满是淤青。” “不应当是诸位皇子公主轮流祈福吗?为何承煦哥哥每晚都去?” 三皇子示意腾风别再说了,眼神有些躲闪。 沈惜卉紧紧拉着三皇子的衣袖,露出甜甜的笑,杏眼弯成饱满的新月,睫毛扑闪如蝶翼,散发着暖融融的气息,“承煦哥哥,经此一事,我真心把你当兄长。以后若有什么心事烦恼委屈,通通都可与我说,虽不能事事帮你解决,可我会想法子逗你开心,遇事也可以一起商量,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心里嘛。” 他看着眼前这个勇敢而善良的小姑娘,眸光流转间闪过一丝温润。 “嗯。”他没有点点头,而是开口答应了。 “多谢郡主!”腾风笑着朝着郡主行礼后,便扶着三皇子往漱玉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