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池焚粼》 第1章 艳鬼 宫先生敬启: 自德令哈返京,已然数月,此行之跌宕起伏自不必赘述。 我们的确找到了那片传说中沼泽尽头的密林。 约莫行进到一半路程,考古队开始有人悄无声息地失踪。侥幸离开的其他成员如今是否安好,我已无从得知,甚至不确定明日太阳升起时,我还能不能活着。 我自是天资愚钝,略作苟延残喘,也终归命不久矣,眼下这封信唯一能告诉您的,也只有这句死里逃生的余言。 不要去那里。 不要去那里,不要去那里,不要去那里。 谨此草草数语,书不尽言,惟愿静安无恙。 写于,一九九九年,雪前一日。 * 高原公路蜿蜒曲折,黑色越野车的前灯在夜幕中划过草丛,拖拽着暗绿色的潮湿雪冷袭面侵来。 驾驶座的司机老程脸色在惨白车灯的闪烁下,映衬得愈来愈难看。 后座兴高采烈的考古系学生注意到他的反常,面面相觑地停下聊天。 戴着厚重眼镜的随行摄影师语气不解道:“师傅,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程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颤颤巍巍地说:“……撞邪了。” 越野车飞快掠过公路,顺着摇曳的灯影,一条冻河从山脚蜿蜒至山顶隐匿在盘亘的乌云之下,犹如攀附在陡峭悬崖而生的巨大活物。其他学生还没来得及反应,副驾驶座面色僵硬的当地向导忽然爆发出一声惊恐尖叫:“它还在!越、越来越近了!” 众人闻言纷纷循声望向一片黑魆魆的山路前方,一道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孤静静地杵在弯道口,后座的考古系学生当即吓得毛骨悚然。 “啊!” “……我操!那是什么!” 老程抓着方向盘的手直抖地说了个词,后座众人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向导洛桑顿珠攥着一串暗红色的转经珠,双眼紧阖,神情虔诚地低头念念有词。 风雪呼啸,震得车窗玻璃发出令人感到不安的颤响,白日鲜烈的高原植被也仿佛蜕变成诡谲斑驳的鬼影。 疾驰行驶的越野车内一片死寂。 下一个弯道口。 “滴——” 短促的鸣笛突兀划破模糊的雪雾,老程冷不丁手抖按响了喇叭,一股冷意从脊骨涌上来。 一束煞白的车灯扫过,那团轮廓模糊的影子再次出现。 依旧看不清轮廓,只是这一次,它几乎逼近到车灯能够完全照亮的范围之内。 “……是我的错觉吗?”半晌后座有个学生僵硬地咽了口唾沫,“怎么感觉,它离我们……更近了?” 车厢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拍打车窗,间或混杂着后座时而传来的吸气声。 饶是长年累月地跑这条山道,老程脸色此刻也差得几近印堂发黑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缓缓移开,抓过副驾仪表盘下方挂着的对讲机道:“……尾车呼叫领队。” 对讲机的电流噪音“哧啦”一声划过空气。 “嘘——” 紧跟着一道冷涩清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仿佛覆盆子酒液泼在雪原冻土浇透薄霜将所有的嘈杂纷乱一刀裁断。 “别怕”,对讲机那段的青年略作沉吟,似有若无地轻笑了声,“只管往前开就是了。” 三两句话,却奇异地迅速驱散了越野车内惊慌不安的气氛。 更不可思议的是,原本朦朦胧胧笼罩在山道前方的浓雾也似乎刹那间消弭,夜雪纷纷,远远的能够眺望到尽头低矮处的大片房屋瓦砾,错落有致的灯影烧透了天幕黏稠幽冷的蓝。老程强打起精神握紧方向盘,竟然真的一路顺利地将车开进了色达古城,一行人再也没看见那道白色鬼影。 * 翌日,细雪晴光。 经历过昨天夜里在山道的“撞鬼”事件,不少人都心有余悸。领队姓张,听说此事后虽明面上表示是高原反应产生的视线错觉,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但临行前还是安排考古队去喇荣寺坛城转个经。 山脚通往巨大坛城顶的崎岖石板道融雪结成冰面,一群秃鹫盘旋在巍峨高山之上,黑鸦伏在佛塔顶,避雪的野猫三三两两地蜷于屋檐下。 藏红色僧舍错落有致地攀着山势而建,在雪色中更加浓艳。五色经幡沿坡道高处成排张挂在风中猎猎作响,松木燃烧的白雾裹挟着藏香燃尽后的烟气。 沿途僧众手中珊瑚佛珠翻动不停,香客双手合十,面露尊敬。 “要不要加碗酥油茶?” “走嘛!上车,五十块送你到车站。” “……听说昨晚你们撞鬼了?!真的假的?” 四面八方的喧闹声冲散了诡异的阴云,考古队众人半信半疑地议论纷纷,更多的则是兴致勃勃地让随行摄影师用单反相机给他们拍照留念。 老程顶着黑眼圈浑浑噩噩地跟着大部队,躬身驼背,仿佛肩膀压着看不见的重物,精神面貌一派萎靡。 这时身着绿松石跟秾蓝藏袍的青年闲庭信步地拾级而下,右襟斜掩,一侧袖子挽于肩后,旧雪白的滚边搭在肩侧垂下,薄皙的皮肤嵌着秾丽冷冽的五官,低眉垂眼间却无端透出一缕悲天悯人的况味。 老程怔愣了下,猛地揉揉眼睛,怀疑面前这不似凡人的青年是自己精神失常产生的幻觉。 擦肩而过,青年却倏地抬手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指尖冰冷,宛如蛇尾轻掠转瞬即逝。 如同脚底踩空,老程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恍惚地震在原地,原本淤堵在大脑积重难返的晕眩感瞬间消失殆尽,仿佛雪压松枝一瞬回弹,浑身泛起阵阵细麻的战栗。 “啊!疼!好疼!!!” “……你是谁!” 凄厉尖锐的惨叫骤然回响在耳畔,旋即如同雪落在雪地,烟消云散。 足足停留在原地缓了十几秒,老程才如梦初醒,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别多想,肯定是没睡好……” 午后人到齐了,领队下令出发前往东北方向的目的地格萨尔雪山。 随行摄影师兰亭注意到出现在队伍里的几张新面孔,其中一位身着藏袍的高挑青年格外惹眼,面露好奇地打听一番后,得知对方是飞行质谱大公司家族企业的少爷,姓宫,特地被送来静修的,从头到脚长得没一处不正,就是在高原待了这么久,他还是苍白得不正常。 这趟考察项目塞了不少来镀金刷履历的关系户,个个家底殷实出手阔绰。饶是如此,宫先生仍旧气质超脱得令人不由纷纷侧目偷看。谈吐间更是三言两语流露出对本地古老民俗的见多识广,没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队员你一言我一语地殷勤围在身侧。 接着,兰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不知为何,年轻的向导洛桑顿珠似乎隐隐对宫先生很忌惮。 甚至看起来像是……有些畏惧他。 “洛桑?”兰亭压低声音悄悄道,“你怎么老是打量宫先生?” 闻言洛桑顿珠吓了一跳,面露慌乱地摇摇头,过了会儿,又犹疑地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量说:“……我似乎见过他。” 这句话的语调说得颇有些九转十八弯,但兰亭毫无障碍地听明白了,却没懂是什么意思。 “……四十多年前,我奶奶在林芝曾经给一家沿海医药公司的考察团当过向导,当时是雨季,他们说,前几天考察团的植物学家进山采药后音讯全无,怀疑是去寻找山民传说中沼泽尽头的密林,因此迷路了。”洛桑顿珠停顿了一下,“我奶奶因为熟悉林区,被村干部推荐领路,最终加上考察团,本地猎户,还有几个背夫跟民兵,一行人就进山搜寻救援了。” 兰亭连忙试探着问:“那后来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洛桑顿珠点头,“但是我奶奶也再不进山了。” 兰亭哑然一瞬,不解地蹙了蹙眉:“为什么?” 洛桑顿珠:“因为他们骗人。” 兰亭大致猜到了对方口中的“他们”,应该是所谓的医药公司考察团。 “那个植物学家,身上有种不属于活人的气息……绝对不是像委托人所说的刚失踪。”洛桑顿珠神情凝重,说着声线不自觉紧张起来,“一对上眼睛大家就很害怕,本地人都知道。” 洛桑顿珠喃喃吐出一个字。 兰亭满头雾水,洛桑顿珠便悄悄在他手掌心比划了几下。 反应过来后,兰亭有些讶异地发现这竟然是个汉字。 “——虵。” 洛桑顿珠还记得奶奶白措是如何回忆当年的景象。 沼泽腹地的林间深处,树根与腐叶缠结成一片潮湿阴森的水网,一道流瀑般的长发从水边垂下,沾着碎枝与细长水藻,像从地底深处慢慢被拽上来。那人仰头大口吸气,肩胛剧烈起伏,伏着的背脊骨节分明,皮肤仿佛覆着粼粼泛光的薄膜,但却无法用病态阴森这类常见的形容来描述,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奇特的异质感。 分明是恐怖电影经典的怪物出场镜头,然而显露的却是一张秾丽得静悚的脸,宛如从冥河逶迤上岸的湿漉漉的艳鬼。 “离开林芝前,那个植物学家在镇上的照相馆留下了一张照片。”洛桑顿珠吞咽了一下口水:“……宫先生,长得和照片里的人很像,非常像。” 兰亭当即头皮发麻地打了个颤。 这怎么可能? 不说别的,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岂不是三十年过去他丝毫没有变老? 兰亭嘴唇翕张,正欲继续追问,此时白茫茫的格萨尔雪山仿佛沉眠巨兽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前方领队抬腕看了眼表,随手一指不远处半掩的岩壁:“那边有个探洞,以防待会儿刮风,咱们从那儿绕进地宫。” 队伍就近在平整的地方稍作休整,领队将洛桑顿珠叫去商量路线安排,其余人有的开始自拍打卡,有的掏出能量棒跟暖贴一边吃零食一边满嘴跑火车。 经年风雪遮蔽的洞口并不起眼,残留着几道测绘留下的痕迹,一进去就比外头暖和了许多,几个大学生在队伍后头窃窃私语。 “这里会不会有雪怪?” “笑死,你盗墓电影看多了吧。” 众人陆续打开头灯,光圈在洞顶晃动,一时似有水纹在湿漉漉的岩壁流动。没走出几百米,前方愈来愈幽深沉静,兰亭刚抬手调整了一下头灯角度,司机老程不知何时走到身侧,鬼鬼祟祟地拍了拍他。 “问你件事。”老程一副便秘隐疾多年地擦了把脑门的冷汗,“咱们队伍一共是多少人来着?” 兰亭表情一头雾水:“十九个人啊。” “你确定吗?”老程脸色惨白地用气声说,“可、可是我怎么数……都多一个人。” 第2章 俱利伽罗 “……不可能吧。”兰亭一下子头皮发麻,“甬道这么黑,肯定是数错了,你别自己吓自己。” 老程急得脸已然要绿了,压低嗓门道:“真没骗你!不信你自己数数。” 兰亭见他信誓旦旦不像是信口开河,似乎有些摸不准情况地犹疑道:“那、那怎么办?要不问问张领队?” 话音刚落,清雅沉郁的声线在身后响起。 “前面就是地宫入口了?”仿佛蜿蜒而上攀援的蛇尾略带不悦地甩了下。 “啊——!” 老程当即骇得几步弹射嗷一嗓子飙出男高音。 兰亭也面露惊恐地抖了抖身体。 “怎么了!” “我操,里头这么黑,别动不动大惊小怪的,胆子这么小还考古探墓呢?” 同队的其他人不知缘由,被他们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一跳,警惕地巡视四周,发现并无异常后纷纷抱怨。 “嗯?”宫粼也状似不解地略略偏了下头,尾音轻缓不急仿佛安抚心神般温柔道,“发生什么事了?” “……对不住。”老程连连干笑两声摇头,嘴角扯得比哭难看,双手合十跟其他队员拜了两下:“真不是故意的,刚差点摔倒。” 他这个理由相当没有说服力,但出于种种原因其他人也并无深究的心思,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毕竟传说中的白殿近在咫尺。 “走了也有一阵,甬道不比外头,要不稍作休息吧。”张领队见众人在黑暗中都有些格外的紧张,遂下令队伍停留片刻,跟副领队商量起时间安排。 此时乌黑的岩壁像被火焰焚烧,裂隙间布满斑驳的铜绿,探灯一闪之间,凹陷处的蛇形树枝浮雕仿佛是竖立的瞳孔悄然转动。 兴许是刚才的意外插曲带来了些许难言的诡异气氛,其中一名学生有些打怵地小声说:“……好像蛇的眼珠。” 人群中戴着昂贵腕表的富二代蒋诚笑话他:“这有什么可怕的?像就对了!” “相传千年前,有一支从西南的古族后裔迁徙到这片雪山脚下,修建了这座地宫。”蒋诚侃侃而谈,说着环顾一圈悄然观察宫粼是否在听,“后来族群逐渐消散,遗迹则终年被积雪掩埋,只在少数地方留下零星的石刻跟青铜片,千禧年前后,北部入口才被登山者意外发现,今天咱们走的这条道,到目前为止可还没有人走过。” 他这么一说,笼罩在队伍中的阴森感逐渐退却,不少队员都掩饰不住兴奋地低声雀跃。 有人奇怪地问:“那怎么到今年才陆续有考古队进入?” 张领队解释:“雪山天气难以预测,时不时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就乌云密布,还得小心发生雪崩,以前设备不发达,所以考古计划一搁置就是好些年。” “没错。”蒋诚十分爱出风头,从旅途开始就时不时高谈阔论,见状立刻接过话茬神秘兮兮道,“据说这群人信奉纯白蛇神始祖俱利伽罗,之前挖掘出的青铜器跟骨器都有大量蛇形纹样,地宫也因此得名‘白殿’。 蒋诚顿了顿,故作高深道:“听当地老人说,这座白殿是用来‘镇守’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 “……镇守?” 语毕队伍里的其他人纷纷被吊起胃口,也有的看不惯他轻浮吹嘘的做派,只是碍于他赞助商之子的身份不好明说。 蒋诚却在这时候卖起了关子,余光瞥见宫粼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触碰起线条诡谲的岩壁,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话,霎时有些泄气。 自从宫粼出现,蒋诚就像是被勾走了魂,连自己都觉得他像个幼稚的小学男生绞尽脑汁地引起对方的注意力。蒋诚家境富庶,走到哪里都自然而然地被人阿谀奉承,犯天大的错也有兜底。 偏偏宫粼对他既不敌对,也不迎合,只是巧妙地展现出一种不失礼貌的冷淡,偶尔轻声应答一声,蒋诚就隔靴搔痒得愈加上哈巴狗似的赶着。 “宫先生。”蒋诚清清嗓子,讪笑了下凑上去搭话,“您在看什么呢?” 似乎是错觉,宫粼若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偏了偏头道:“看到了很有趣的故事。” 蒋诚有些没明白。 甬道岩壁虽布满形状独特的雕刻纹路,但要是能从这堆杂乱的线条捋出一条故事,委实有些过于先锋抽象派了。 然而此刻他被眼前的惊鸿一瞥冲击得已经有些晕乎乎了,因此只是连连应声:“真的吗?那您给我讲讲?” 宫粼莞尔一笑:“可我不太会讲故事。” 蒋诚更觉心酥腿软,油腔滑调道:“怎么会!宫先生您不会是不想告诉我吧?那我可伤心了……” 几步之遥的角落,惊魂甫定的兰亭感觉有只手戳了戳自己的后背,当即抖了抖,一回头,只见司机老程这回已经是面如菜色都无法形容了。 “我找到一张旧照片。”老程吞了口吐沫,将手机递过去,“刚才你跟洛桑说的话,我听了半截……先前一见面那会儿我就觉得眼熟,思来想去翻了下,果然没记错。” 手机屏幕泛起幽微的光亮,右上角显示着醒目的无信号。 “九几年我刚开始跑国道315跟109的长途 ,西北地广人稀,年头年尾都碰不见几个外人,结果有次在德令哈遇到一伙地质勘探队高价招司机,要不是钱预先给了……我都不敢去!”老程声音小得宛如蚊蝇嗡嗡作响,兰亭一开始甚至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屏幕上胶片色彩浓郁的照片放大,兰亭倒吸一口冷气。 “当时那群人里也有位‘宫先生’。”老程活像在给谁主持葬礼,艰难地问,”……是不是很像?“ 相片中的青年身形削薄,怀抱一只新生的纯色羊羔,似乎是大病初愈,肤色有种常年不见光的雪白透明,一袭绛色藏袍,浓烈色泽使得那张冷净的脸孔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绮丽。 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兰亭惊恐地摇了摇头。 什么叫很像? 明明是一模一样!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抓紧时间继续往前走。”这时张领队拍了拍手,打断了两人的默然对视。 越往前走,甬道的空气愈发浑浊,扑鼻而来一种古旧祭器尘封经年的铜腥气。 老程战战兢兢地跟在队伍后头,忽然感觉仿佛有人揭开自己的头盖骨,饶有兴味地在脑海中翻看起犹在眼前的记忆。 当年他跑的长途线路途径德令哈、格尔木、都兰,最终翻过日月山一路抵达西宁。高速司机口口相传不少鬼故事,老程虽不信,却也敬鬼神而远之,然而那阵儿的德令哈是货真价实地怪事频发。 短短两个月,已经有几批人马折在了托素湖,活着回来的人也整日神神叨叨成了疯子。 就是这个档口,来历神秘的宫先生在手下恭敬的簇拥中来到德令哈。 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金银财宝?珍稀文物? 当时那几辆退役军用皮卡车停靠在察尔汗盐湖附近安营扎寨,白茫茫的湖面宛如一片永无止境的雪原,老程在一旁跟其他司机抽着烟插科打诨,只记得宫先生垂眼轻抚怀中熟睡的小羊羔,淡然一笑道:“泽国既动,黑龙断身出。” 这句话老程记了很多年,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漆黑的庞然地下建筑映入眼帘,仿佛整座山腹被剖开,穹顶黑暗无垠。 正中矗立的一尊青铜棺椁,四周石台错落,列立着人像蛇躯的石壁浮雕,有的约莫半人高、有的长达数十丈,腰腹以下群蛇簇生,盘绕扭结,层层叠叠地蔓延生长,肃穆而森严的姿态仿佛一场永恒的祭祀。 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包括喋喋不休炫耀着自己“博学多才”的蒋诚也惊叹地止住了口。 “这条甬道竟然直通墓室?” “误打误撞,我们走大运了!” “……奇迹。”副领队低声喃喃道,激动地难以自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在一千年前的雪山高原建立起这样的地宫?” 相机快门声在黑幽幽的墓室飞快响起,好似难以抵抗的神谕牵引着副领队慢慢朝前走去,不少人也纷纷跟着他的步伐。 * 同一时间,距离雪山地宫三公里外。 一辆深色越野车缓缓停下,寒冽的风呼啸着山口的经幡,猎猎作响。 高大修长的金发男人推开车门,信步间神情冷峻,他鼻骨高挺,颇有点古典画作气质,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严禛单膝俯身,摘掉黑色皮质手套,指尖拂过倾覆的雪地,双目轻阖。 随同下车的处刑庭队员训练有素,皆着笔挺利落的制服,猫瞳竖直,耳尖警立地从发间探出抖动。 不知是被凛冬雪山的酷寒冻得心生退意,还是其他原因,哭丧着脸的搜查科金华瑟瑟发抖道:“……老大,能不能让我申请原地接应?” 没人理他。 “严队!就在这儿了。”天寒地冻,另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左右的情报科毛科长黑衣赤脚,手持探灯小心翼翼地询问:“……您确定是‘那位’吗?” 严禛抬眼望向风雪深处的洞口略一颔首,轮廓深邃的眼睛掠出至高无上浓烈火焰的蓝。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语气平淡而森冷地“嗯”了声。 “除了他,还有谁这么会惹是生非。” 第3章 断首 雪山地宫。 考古队众人情绪高昂地欣赏着面前幽深森然的古老墓室,青铜棺椁在蛇首神像的簇拥下,令人生出一种身在梦境的错觉,惊叹声此起彼伏。 “光是这些壁画随便凿下来一块都价值不菲。”有个录像的学生不禁啧啧咂舌。 闻言副领队不满地纠正他:“这都是公有的国家财产,无价之宝!” 嘴上没把门的那个学生立刻打哈哈:“……那当然,我就是开个玩笑。” 这时蒋诚悄悄挪到宫粼身边,努力装出不经意道:“宫先生,您觉得这里面葬的是什么人啊?” 厚重无比的青铜棺椁覆着斑斓的锈色,在光束映照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幽光。 宫粼状似认真思考他的问题:“刚才你不是说这个族群崇拜蛇神始祖吗?那就算不是蛇神,也是有关的吧?” 蒋诚自然当他是在开玩笑。 心下不屑地暗道,什么蛇神始祖,都是古老人类为了抵御心中对万物生死恐惧虚构杜撰出来的罢了。 宫粼斜斜觑了他一眼:“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蒋诚心头一颤,被这种难言的冷淡击得心痒难耐,宫粼仿佛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引力,让他忍不住死皮赖脸地凑得更近,连忙摆手:“没有,我觉得特别有道理,您继续说。” 宫粼状似沉吟道:“还有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蒋诚正要接茬,眼前忽然闪过刺目的灯光,恍如一脚踏空陷入深沼,眼前一阵眩晕。 晃白的路灯下,夜雨倾盆,雨刮器急促扫过玻璃,斑马线上一个佝偻的身影被车灯死死框住。 随后是一声沉闷巨响,跑车前方发出沉闷的巨响,身穿清洁工服的老人被猛力撞飞,在柏油路上滚了一圈,摔进水洼。 蒋诚紧紧攥着方向盘,面色惨白,几秒后呼吸急促地低声咒骂:“活该!半夜站在路中间找死。” 雨声滂沱,清洁工老人手中的扫帚散落在沥青路面,他却一脚踩下油门,车尾扬起水花疾驰而去。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墓室里,蒋诚身体猛地一震,细密的冷汗从后背攀向后脑勺。 都过去多少年了?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他眼底闪烁着恼怒跟不安,舔着嘴唇想把这股窒息感甩掉,一抬眼,却撞进宫粼垂眸凝视的瞳孔,静谧得宛如一汪冰湖。 没有任何话语,却让他莫名心慌惊恐。 蒋诚眼神飘忽地避开视线,讪讪道:“……当、当然了,宫先生想让我帮什么忙,尽管开口。” 周围其他考古队成员依旧兴奋地拍照,全然沉浸在宏伟壮丽的景象,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向导洛桑顿珠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嘴唇翕张。 在极度的恐惧下,半晌洛桑顿珠才声嘶力竭地结巴道:“……快、快躲开!”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刹那,蠕动滑行的硕大阴影在地砖逶迤而过,身躯湿亮而无鳞。 “怎么了?!”蒋诚刚惊慌失措地回头,紧接着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侧已然空无一人。 仿佛蚓螈一般的庞然大物骤然出现在他身后,绽开环列着细密骨齿的口器,连头颅带半边肩膀一并撕走,“嘎吱”一声生生咬下他的脑袋吞掉。 “咕嘟,咕嘟……” 透过滑腻的外皮,圆不溜秋的头颅还隐约印出五官的形状。 墓室陷入死寂。 所有人只看见蒋诚被甩在地上的身体仍在扭动抽搐,而那条无首无尾的躯体光滑如剥骨去皮的生肉,一截又一截地横亘在墓室中央蜿蜒盘踞。 一切发生在顷刻间。 张领队厉声喝出:“快回甬道!” 众人这才连滚带爬地逃进先前那条昏黑甬道,石壁逼仄,脚步与呼吸声混杂成一片,手电光乱晃,好似摇曳的鬼火,谁也不敢回头看墓室里那诡异的东西。 “走,快走!”。 甬道绵长无尽,众人争先恐后地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始终黑暗一片,像是永远没有出口。不断有人跌倒,但很快便爬起来又继续往前冲。 “等等——”副领队率先察觉异常,声音嘶哑,“这……不对劲。” 慌乱中众人举起手电,光束照到石壁,那些熟悉的壁画跟蛇纹浮雕赫然在目。 “怎么可能……”有人哆嗦着嗫喏道,“我们又回到这里了。” 狭长幽暗的甬道里窜过一阵冷风,四周依旧是同样的石壁,同样的湿冷空气,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擦肩而过嘲笑他们的徒劳。 鬼打墙。 恐惧像潮水一样漫上众人心头,张领队当机立断调转方向道:“别停下!” 回过神来的人跌跌撞撞地跟上咬牙狂奔,脚步声回响在石壁,密密麻麻地缠绕在耳边。可是他们跑得越久,循环往复的感觉就越清晰,前方始终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有人开始崩溃,忍不住尖叫:“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转?!”声音被甬道放大,听上去好似另一个人躲在暗处跟着附和。 老程瞄见张领队低声清点人数,也跟着瞅了一圈,当即手电抖得光点乱跳险些摔个狗吃屎。 ……十七个人。 刨去刚才身首分离的富二代蒋诚,还是少了个人。 “张领队!”老程气喘吁吁道,“咱们队里的摄影师,刚才还在的,什么时候不见的?!” 张领队脚步没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谁?” 老程比划两下:“兰亭!就那个戴眼镜,高高瘦瘦挺腼腆的摄影师!” 张领队神色微动。 接着老程听见他嘴唇翕张,压低嗓门示意他别声张:“你记岔了。” “咱们队里没这号人。”张领队斩钉截铁。 老程哑然噤声。 似乎是这句话点破了笼罩的迷雾,微弱的光终于在前方漫长黑暗划下一道裂口,众人不禁喜形于色。 “出来了!” 然而就在转瞬之际,沉重的绝望再次降临。 甬道尽头浮现的光芒逐渐扩大,照亮的并非是起初他们避风的山洞口,而是早已踏入过的墓室。 青铜棺椁静卧中央,先前遗落的手电筒孤零零地照射在锈蚀像是腐烂鳞片的暗绿石壁。 蛇首神像森然矗立,恢宏壮丽得极尽神圣。 却让所有人背脊生寒。 不远处影影绰绰地戳着一道身影,低垂着脑袋,站在青铜棺椁前背对着他们动作虔诚地拜了拜,嘴里不断重复着怪异的低语。 老程脚底打滑地往后退了步,发现自己撞到了人,心下顿时一紧,还以为又是什么可怖的怪物。 回头一看,才勉强松了口气。 “……宫先生。”老程也顾不上先前的忌惮,眼尖地咽了咽口水道,“棺椁那边站着的人,是不是咱们队里雇的摄影师兰亭?” 宫粼晏然自若地立在原地,仿佛方才的惊变与他毫无关系,墓室森冷的光影映在他的面孔,更添一层说不出的从容,他极目远眺,眯了眯眼梢,像是夸赞聪慧的孩童般沉吟道,“……没错,就是他。” 众人还没来得及喘息,石台间一截截难以名状似肉非肉的躯体蠕蠕而动,晃晃悠悠地裹住剧烈挣扎的兰亭。 腐甜的臭味覆盖了雪山地宫的暗潮湿冷,“哗”的一声,有人本能地呕吐出来。 “快跑!”副领队嘶哑着吼道,可脚步像是灌了铁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另一名年轻学生直接瘫倒在地,拼命用手肘往后撑,喉咙挤出哭声,更多的队员则吓得直直僵立在原地,抖动的手电筒灯光反倒照亮了更多蠕动的庞大影子。 喊叫、抽泣,与不成词句的喃喃自语交叠在一起,宛如某种邪异的祭祀。 而在这片混乱之际,宫粼缓步走向青铜棺椁,行止间斜斜睨了眼脚边伏倒在地怒目而视的兰亭,黏稠黑液裹满了他的全身,动弹不得。 “放开我!唔、唔——”话还没说完,乌黑淤泥般的流浆索性连口鼻都堵住了。 “嘘。” 宫粼眉眼不动,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学会乖巧地说话,再开口。” 沉重的棺盖半掩,一颗头颅静卧在其中,面容深刻而苍白,浓稠的发丝雪水般垂落在四周,仿佛泥金佛首被供奉在旃檀香雾,然而看得久了,便会觉得那张面孔过于安宁,不腐不坏,以至于森寒的静穆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压迫。 就在宫粼指尖即将触及到断首的一刹那,低沉轰鸣从墓室另一端的深处震起。 浓蓝色的火焰沿着石隙燃起,宛如烈烈灼烧的海流倒灌,将墓室映成一片幽冷的光海,在宫粼与在棺椁之间划出一道楚河汉界。 焰色中浮现出一个峭拔如壁的高大身影,周身环绕不灭的火焰,仿佛威怒相的神祇被呼唤出尘,亲自降临人间。 “千年未见。”严禛捋了捋额前雪水打湿的发梢,露出明澈俊美得几乎有些邪气的五官,宽肩长腿,身形至少有一米九出头,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狂气与张扬,偏偏神色不喜不悲,冷声道,“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宫粼白珊瑚似的指尖像是被岩浆烫了下,收回手不悦地蹙了蹙眉心,“啧”了声撩起眼帘,将来者从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才意味难辨地轻笑了一声。 “朱雀大人。”宫粼粉红的舌尖舔了下嘴角的森白尖齿,“您还是这么爱生气呢。” 第4章 处刑神 话音甫落,宫粼指尖微拂,乳白辉泽的水流从袖口倾泻宛如夜潮。 涓涓细流,继而迸发成浪,浮现雪白的鳞片,一枚枚蛇首破水而出,仿佛碎琼乱玉齐齐吐出绯红舌信。 有的蛇攀上棺沿,吐息森寒,彼此交锁环绕着那颗断首游弋缠成一圈,露出守卫的獠牙。 有的蛇贴地蜿蜒在四面八方的石壁,奔泻出起伏的涌流,整座墓室宛如悬浮在流动的海面之上。 更多的蛇群则以天衣无缝的绞杀之势扑向炽烈焰心! 水雾溅起,裹挟腥甜气息,随后赶到的处刑庭队员见状忙大喊道:“严队!小心!” 严禛眼帘都没抬一下,焰线缠腕,燏色宛如蓝色曼荼罗火轮展开,啸然劈开蛇潮! “轰——!” 两股气势在地宫中央震天动地的交击,仿若潮汐,又似低沉经声笼罩着海底深渊的回响。 钴蓝色焰光化作一道垂天火星,将蛇潮硬生生劈散,数十条白蛇身躯在灼光中迸裂,碎片在空中飞散,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天命有规。”严禛长身而动,顷刻间逼近,“宫粼,你三番五次在人间制造异动,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收手?” 被焰浪劈开的白皑皑的蛇群却并未消散,很快被乳白的潋滟黏合重生,蛇群纠缠上升环环叠起,如同一座纯白塔林。 宫粼眼笑眉舒,故作无辜道:“朱雀大人这么说可冤枉我了,我做什么了?” 几乎是同时,两枚蛇首昂起错身而上,猛然向严禛肩后跟膝侧斜刺! 竖瞳倒映火焰,鳞片摩擦的细碎声响窸窸窣窣如同宝殿之上无数佛珠同时翻转。 “冥顽不灵。”严禛眉梢轻动,抬臂身形微旋,焰轮横空一振,将近身的蛇颈震得血肉翻绽,“宫粼,你实在是欠管教。” 蛇身雪亮无血,漫天白鳞纷纷坠下,却在触地的瞬息间重新汇流回宫粼的足下,复又交错缠绕地从两侧裂口严丝合缝地疯狂生长。 宫粼同样顺势迫近,将他们与棺椁的距离拉开。 “可是我怎么记得,当年管教过你的,是我。”腥甜的气息裹挟着不可言说的馥郁,犹如吐艳花香与尸气混合,圣洁又**,宫粼唇齿轻启,“而且朱雀大人莫非……还在用我给你起的名字?” 下一刻,焰光勾勒出严禛愠色的侧颜。 藏蓝色的炽烈与诡丽的蛇潮彼此撕扯,仿佛天地本身也在两股神力之间分裂。 一片骚乱中,处刑庭队员略显狼狈地驱赶起困在甬道边的考古队。 “……你们是谁?!”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那里头是死胡同,走不通的!” 考古队众人兵荒马乱得六神无主,毛科长手忙脚乱得爪甲短促弹出,又压回指端,只得从制服摸出皮夹证件大喊:“我们是国安部下属的处刑庭,都放心,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浪费时间解释干什么,反正最后都得忘了。”恨不得自己先逃窜离开此地的金华一把拽起呆愣住的老程,将人往安全出口方向推,“杵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眼睁睁目睹身边接二连三诡异频发的老程精神恍惚,缓了缓才趔趄着腿跑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张望。 毛科长高声喝问:“你找什么呢!” 老程:“我们领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乱跑?”金华听罢四处张望,“你们领队长什么模样?” 老程视线梭巡一圈,瞥见青铜棺椁前身穿卡其色冲锋衣跟登山靴的张领队,连忙挥手喊道,“……快过来,那边危险——” 话还没说完,却见张领队的脊背陡然裂开,漆黑黏液自布料与皮肤之间涌出,他的五官开始塌陷,口鼻被滑腻的触须淹没,人形霎时间溺水般融化瓦解。 墓室里弥漫起浓烈的海腥与冷铁气息,那团异形触须盘绕棺沿,幽蓝色吸盘时隐时现,将细长的末端探入青铜棺椁。 眨眼之间,青铜棺椁里的那尊头颅在半空轻晃,被拖曳着卷入难以描摹的蠕动阴影,彻底隐没不见。 老程:“……” 金华:“……” 调虎离山之计! 金华嘴角一抽,反应过来哈着气怒骂道:“你怎么不早说你们领队不是人!” 老程木然地搓了把脸:“……可能因为我也才知道吧。” 说罢他两眼一翻,终于眼前一黑“嗵”地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拦住他!”金华惊呼一声,几名处刑庭队员立即抽身欲追。 潮声骤缓,蛇群的鳞片与水光一并晕染成朦胧氤氲,流入深处看不见的罅隙。 火光中空留下片刻的震荡,仿佛对手的身影本就未曾存在,只余焰浪孤烈燃烧。 “不必了。”萤萤蓝焰在严禛袖间收拢,他抬手拦下,言简意赅,“你们继续追下去也是徒劳,先把考古队安全送出去。” 处刑庭众人对他的命令毫无异议,只是仍有些担心。 “严队,好不容易才追踪到俱利伽罗的行迹,接下来该怎么办……” 严禛纵步踏至空荡荡的青铜棺椁,单膝跪地,从碎裂的石隙间捻起一枚雪白的鳞片:“神魔鬼怪只要踏足人间就得使用化身,顺着那位飞行质谱公司‘大少爷’的背景查。” “明白!”众人齐声领命。 鳞片银白透光,宛若象牙覆着一层薄霜,严禛徐徐起身。 虚惊一场的金华长吁一口气,嘟囔道:“百闻不如一见的大蛇俱利伽罗,费尽心思来跑雪山地宫来挖坟,究竟是想干什么?就为了找个死人脑袋?” 毛科长赶紧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当着严队的面,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金华没懂:“不是,听说老大跟他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追捕好几年了,我说两句怎么了?” 毛科长见他榆木脑袋,对天真得愚蠢的职场新人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鄙夷眼神。 那头不甘示弱,两边说着说着同时急头白脸地露出妖猫原型。 “你单听说死敌,就没听说点别的?”毛科长甩着黑白分明的长绒猫尾巴,幽幽地用唇语道,“比如他是严队的旧情人。” 金华:“……” 纹样斑斓的尾巴跟胡须在空中一凝。 毛科长继续无声地做着口型:“再比如,你说的死人脑袋,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金华:“……” 两、三秒过后,他全身僵直,宛如佝偻老汉地瑟缩着麻溜退下了。 正当毛科长准备步他的后尘有多远滚多远,严禛指腹摩擦手中冰冷的蛇鳞,喊住了他:“把这东西也带走。” 严禛掠掠扫了眼地上陷入昏迷的兰亭,似乎这才注意到脚边还有个活物。 “是!” 任劳任怨的毛科长立刻脚底抹油地扛起不省人事的兰亭就往外跑。 指腹摩擦,严禛垂眸静静看了一会儿,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中将散发贝母流光的白色蛇鳞轻轻滑入口袋。 * 三日后。 重庆,观音桥。 霓虹夜色晕染着摩肩擦踵的林立高楼,流动的车灯仿佛溯回的鱼群穿梭在纵横交错的立交桥跟建筑,蜿蜒的车道藤蔓般缠绕着潮湿的江水雾色,粼光闪闪。 半山腰的一家奢华酒店。 顶层空中旋转餐厅,清雅静谧。 三叠银质托盘静置在大理石餐桌,最上层的覆盆子挞果面仿佛浸在透明的琉璃,甜酸气息混着奶油香扑面而来。 中间摆着层叠的千层酥,薄脆的金黄酥皮之间夹着厚实的卡仕达酱,柔滑绵密,散发淡淡的香草气息。 最下层则是鹅肝慕斯塔,温润的酥皮托底,顶端点缀一抹丰腴的鹅肝,鱼子油亮欲滴,像一粒粒微小的黑宝石在昏暗灯影下闪动。 乌发雪肤的高挑青年双手交叠,姿态优雅地随意插起一小块千层道:“所以你想要找回的曾经供奉的那位堕佛,犯了什么戒?” 坐在对面的海妖蜃楼皮肤黧黑,**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乍看颇为风流英俊,这会儿又浓眉大眼地套上了“张领队”的人皮,立刻强调:“他是被诬陷的。” 宫粼专心致志地品尝着甜点,漫不经心地抬眼:“还真是个虔诚的信徒。刚一飞升想的不是给自己多挣点香火,而是为其他神明鸣不平……不过放心,我一向很有契约精神,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也会帮你,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蜃楼山猪吃不来细糠,嚼得千层酥碎屑喷了满桌,一下泄了气。 宫粼眉梢轻挑:“不知道?他没有神龛吗?” 蜃楼摇了摇头:“自从千年前香王陡然飞升,便树敌无数,凡对香王心怀异见者,皆遭信徒群起攻伐,其中尤以堕佛为最。而后香王因侵染了无垢川被处刑神不动明王打入囹笼,堕佛也随之消失匿迹,自此神龛荒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流传下来的说法却变了——人们都说是堕佛因妒心陷害,才让香王遭此劫数。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唯一的真相,少数知晓实情的人一旦提起,也会立刻遭至香王狂热信徒的极尽围剿。” 听见“不动明王”四个字,宫粼眼睫不动声色地一顿。 “日月如流,堕佛的名号逐渐磨灭,连我也不记得了。”蜃楼面色一沉:“……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至于如今的民间传闻,都只知道他的恶名“裂口鬼”,因为几乎没有人敢在香王信徒的威压下直呼其名,认为他是咎由自取才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人人喊打,不见天日。” 宫粼对这段往昔恩怨并不了解,但领会到他们要寻找的堕佛是惹不起还躲不起的,于是主动龟缩起来,远离尘世喧嚣。 这可堪比大海捞针。 但所幸,宫粼最不缺的就是阴招损招坏心眼招。 搞事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而且总能轰轰烈烈地搅得六道天翻地覆。 “要找到他也不难。”宫粼悠悠放下银叉,“听说过能反噬恶念的‘谶法’逆锦鲤吗?” 第5章 堕佛 江水岸边,深绿色的建筑沿着起伏不平的坡道盘根交叠,紧密相连的握手楼跟狭窄巷子高低错落,密密匝匝的窗户伸出的晾衣竿像是挂着细碎花瓣。 这是片老旧居民区,潮湿杂乱。 “神明的力量来自于信徒的供养,寻找供养的神明是信徒的本能,神明之间对于力量的争夺也会回馈给信徒,也就是常人所说的‘气运’。” “信徒的数量则决定了神明之间的输赢,香王那时风头无量。”蜃楼斟酌了一下用词,“堕佛一贯单打独斗,也没有依附的古神,自然毫无招架之力,” 古神尽可直接抽取其他神祇的力量坐享其成,许多新生的神祇甚至主动投身古神的庇护引领,往往能借其威势在一方疆界内站稳脚跟,香火信众迅疾地汇聚而来。 譬如在远海深处修行得道的蜃楼虽能称得上一方小小海神,面对古神却是宛如蝼蚁。 而古神中的至高存在,威德无量的五大明王……蜃楼心下暗道,即便是身边这位深不可测的宫先生恐怕也只能俯首称臣。 山雨欲来,街道稠密拥挤的行人匆匆走过,时不时有人下意识驻足朝鹤立鸡群的挺削青年递去好奇的目光,剪裁修长的浅灰色风衣垂到膝下,里面一件白衬衫,扣子随意解开两颗,宛如暗调的画作陡然掠出一抹艳色。 “照你这么说,堕佛的胆子似乎相当小。”宫粼步履从容。 蜃楼并不辩驳,只叹气道:“堕佛性灵澄澈,总会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妙法,逍遥自在,甚至很软弱,但他是位……通达的好神明。” “山海之间,我找遍了他零星流传至今的供奉遗迹,无论是临海的偏僻小镇,山麓险峻的稻田,一无所获。至于混乱肮脏的下界,更是充满香王狂信徒无孔不入的颠倒黑白,因此我才请您为我指点迷津。”蜃楼深吸一口气,犹疑道,“不过,您确定能够在这里找到他吗?” 眼前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破旧居民楼。 宫粼悠然不语,只是忽而站定在原地。 蜃楼还以为事有突变,连忙警惕摆出防御架势,一扭头却见宫粼从容自得地迈向了手边临街的冰汤圆店。 蜃楼:“?” 连忙匆匆忙忙地紧跟其后。 这时擦肩而过几名身穿校服的少年。 “脑子有问题吧,还是故意装疯卖傻……”说话的少年猛地停住脚步,眉头紧锁盯着手机。 另一个男生闻声,逐字逐句念出屏幕上的文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是死掉的同学根本跟我没有关系,但他就是不放过到底为什么好崩溃别过来……” “这什么东西?” “就是,神神叨叨的……” 其余人纷纷面露不解。 冬日湿冷,年代久远的店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外墙贴着深绿色的釉面瓷砖,玻璃窗常年覆着热蒸水汽,天花板悬着老式吊扇跟白底红字的手写菜单, 宫粼撩开垂落的隔断珠帘,脆响细碎,刚一推门而入,袭面扑来糖水跟糯米的清甜。 店员是个耳背的老太太,宫粼飞快搜罗出粘牙柔韧的糯物:“一份招牌芝麻汤圆,一份桂花年糕,一份玫瑰凉糕。” 蜃楼毅然决然推辞:“您不用给我点。” 宫粼霎了霎眼,收起菜单:“我没那个打算。” 蜃楼:“……” 是他自作多情了! 刚才那几名男生也吵吵嚷嚷地走进冰汤圆店,点了冰粉坐下。 最先出声的少年摸了摸手臂的鸡皮疙瘩解释:“就是最近特别流行的‘逆锦鲤’,本来只是觉得挺好玩的,没想到忽然之间越来越多的人现身说法,描述得跟真的似的……” 蜃楼当即微微一滞。 另一个男生立刻接道:“我听说过!是不是那个只要让你讨厌的人去骂‘裂口鬼’,对方就会被逆锦鲤反噬,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裂口鬼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在骂哈哈。” 通过邻桌兴致勃勃的讨论,蜃楼愕然发现,短短数日强烈的怪谈席卷了整座城市。 那位路过谁都能踩一脚的神祇,连信徒也只敢悄悄信奉祂的神祇,变成了任何人只要诋毁就会厄运缠身,甚至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接连有几位冉冉上升的新生神祇因而一蹶不振。 越来越多的人想要通过“逆锦鲤”帮自己完成愿望。 让痛恨的人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白瓷碗里盛着几枚圆润饱满的汤圆,表皮光滑,汤勺一压,薄糯的外皮立刻被拉开,浓黑的芝麻馅顺势流出,焦香醇郁。 宫粼吃相极为赏心悦目地慢悠悠咬了口,示意目瞪口呆的蜃楼继续听。 “所以只要在网上攻击裂口鬼就行了吗?”其中有个男生好奇道,“那我现在就把微信简介改成裂口鬼粉丝,谁来骂我两句。” 另一人嘻嘻哈哈地嘲笑道:“肯定是假的啊,怎么可能这么灵。” “……可是这个人,好像真的出事了。”少年吞咽了一下吐沫,略显僵硬地将手机递给同伴看。 屏幕不断刷新着最新评论。 这是一个名叫四十九天的灵异论坛。 帖主声称自己一周前在因为不经意的错误,意外发送了几条评论,却没想到自此家中怪事频发。 “我父母是典型没见识的穷人,明明自己干着最低层的工作入不敷出却要求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拿我跟别人家的小孩比较,上学期我在学校遭到同学的霸凌排挤后就一直休学在家,可是他们只会劝我继续上学,也不管我心里怎么想,我每天在家都备受冷眼,真的很羡慕那些家境优渥能随便买新手机跟游戏皮肤的富二代……”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生活现状后,帖主才将内容转到重点。 “平常我待在家里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偶尔在网上刷点帖子,跟同好聊聊天。前两天恰巧看见另一个休学的女生,跟我年龄相同,圈子也差不多,但是她却有零花钱晒一大堆新款衣服跟电子产品,还何不食肉糜地说些很恶心的鸡汤让人振作,甚至还喜欢我讨厌的角色……所以一怒之下,我就给‘鸡汤姐’留了两条评论。” 有人问帖主具体说了什么。 打了好一会儿太极,帖主才松口说:“就是很普通的嘲讽而已。” 最开始,零星的跟帖建议,假如帖主遇到的灵异事件真的与此有关,不如去道个歉兴许能解决问题。 然而论坛中也有些脑子活络的用户觉得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凭借帖主提到的关键词,很快就有人顺藤摸瓜找到了疑似事件的新闻报道。 事实截然相反。 【……高中女孩因病休学,在家沉迷神话题材作品,逐渐恢复了生活的希望,却因遭受网暴而走上绝路。】 从头到尾,帖主都没有提及所谓的“鸡汤姐”已经在三天前于自己卧室的衣柜上吊身亡,双亲悲痛欲绝之际,愤而茫然地寻找杀人凶手。 面对波涛汹涌的质问,帖主没有再回答任何问题,只是不断留下愈来愈语序错乱前言不搭后语的帖子。 【这么喜欢装特立独行去死呗。】 【别再缠着我了十号根本没去学校什么都不知道没看见不是我发的贱人滚开!】 【真的走投无路今晚去金鱼潭许愿希望能到此为止吧明明不关我事嘎吱嘎吱有人在嚼肉骨肠滚啊嘻嘻嘻嘻……】 【……】 邻桌的几个男生静默了片刻。 半晌拿着手机的少年抖了下身体,心里有点发毛地关掉页面道:“……还是别看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了,怪没意思的,都是胡编的。” 其余众人也纷纷表示同意,默契地将话题拐到新出的手游活动。 白发面善的店员老太太将桂花年糕搁在桌上,亲切地提醒道。 “趁热吃味道才好。” 宫粼莞尔:“谢谢。” 切成小块的年糕码在青花瓷盘,蒸得软糯绵密,表面泛着晶莹的光泽,热气烘蒸着桂花的清淡香气,每一口嚼下去都紧实而粘糯,在齿间晕出蜜意。 此时蜃楼已然按耐不住忐忑。 “宫先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蜃楼顿了顿,“……这个法子真的行得通吗?” “谁说逆锦鲤是为了找到他。”宫粼指尖轻点不远处隐没在雾色中挤挤挨挨的破旧楼宇,“他就在那里。” 蜃楼瞪大眼珠。 “失去疆域跟神龛的神明与孤魂野鬼聚集之地,深渊桃源,无主之地所有的生灵都不设姓名,自有规矩,也容得下一位不起眼的堕佛。”宫粼浅酌一口生涩清苦的烘青茶,“况且你的愿望并非找到他,而是帮他推翻所有的恶名,对吧?既然这样,就得把事情闹大才能让罪魁祸首出面。” 蜃楼半信半疑,激动起身。 “别急啊,还有份玫瑰凉糕没上呢。”宫粼唇角漾起一抹弧度,“而且沿途跟了一路,姑且就带上那条尾巴吧,否则怪可怜的。” 蜃楼怔了怔,旋即回头看向玻璃窗外的街道对面,赫然有一位衣着浮夸的年轻潮男探头探脑,上身一件饱和度晃瞎人眼的亮面夹克,下摆吊着一串金属链子,叮当作响好不热闹。 第6章 情敌 灰稠浓云沉甸甸地盘旋高空,撑起一片密不透风的硕大雨幕。 狭窄昏暗的卧室,窗帘紧闭,坐在堆满饮料瓶电脑桌前的女孩不断划动手机屏幕。 刺眼的字符像是下水道喷涌的腐臭黏液不断涌出。 【鸡汤姐这么喜欢装抑郁症,怎么还没暴毙?】 【嘻嘻,祝福家破人亡呀。】 【又是这套拿跳楼威胁,好害怕啊。】 【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 每一句话都熟悉无比。 每一句话都是她曾经发过的评论。 只是因为不假思索地说过太多次,具体哪句话是在什么时间情景说的,李礼都已经记不清了。 “删不掉……”她用力戳动删除键,却无济于事,声线逐渐陷入暴躁,“……为什么删不掉!” “李礼,赶紧开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听话……爸爸妈妈哪里对不起你了?” “滋滋……呲……” 从客厅传来父母焦急的声音,逐渐扭曲成一种嘎嘎吱吱的古怪嗡鸣。 "哐当——" 李礼崩溃地尖叫一声,猛地将本就布满裂纹的手机摔到墙上,四肢并用得躲到床上将被子紧紧蒙到脑袋上,企图掩耳盗铃地忘记卧室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滚开!滚开!”李礼颤抖得在黑暗中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不断催眠自己,“……肯定是幻听,过一会儿就没有了。” 退一万步,就算是有恶鬼索命,凭什么要找上她? 俗话说法不责众,那么多类似的评论,自己不过是凑热闹有样学样地发了几条,谁知道鸡汤姐会这么脆弱极端真的去跳楼了?! 况且谁让她那么惹人厌地故意炫耀?如果不是她主动挑衅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骂她。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跟呼喊似乎都逐渐消失了,李礼心底翻涌的恐惧稍稍消退。 世界倏然陷入寂静。 ……应该没事了? 李礼小心翼翼地从闷热的被子里探出脑袋。 长着母亲模样面无表情的女人站在床头,抻起长长的脖子凑到眼前望着她,嘴唇一张一阖:“滋、滋滋……贱人早点死吧……” 江边潮雾笼罩,老城区陈旧的居民楼倚山伏坡连绵不断,中间横亘出一片宽阔的混凝土平台。 惊恐的惨叫从上方的五楼爆发出。 铁皮外挂电梯“叮”地一声打开,率先走出的房东听得头皮发麻,定了定神赶紧引路。 “就是楼上五零四室的租户。”报警的房东肥头胖耳,头发稀疏,却颇有些宝相庄严,心有余悸地指了指,“这家大人前两天回乡下老家了,就剩上高中的孩子在家,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种事。” 身形高峻的金发男人踏出电梯,雨水顺着肩膀滑下,黑色制服皮衣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勾出冷硬的线条,不紧不慢地摘掉手套:“继续说。” “最开始是有租户反应四、五楼有股强烈的异味,于是昨天,我就挨个问了问,是不是谁家冰箱坏了,放的肉臭了?当时五零四室就没人开门,我也没多想。接着大概是昨天夜里三点,五零四室传出莫名其妙的喊叫,说不好那声音,就像动物的嘶吼,根本不像那个小姑娘能发出来的。”房东额头沁着细汗,手指止不住地抖。 “不少邻居都被吵醒了,大半夜的,我只好上楼敲门看看情况,但是屋里吵吵嚷嚷的却一直不开门,我担心出事,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然后我就看见……” 沿着墙面斑驳的楼梯,严禛拾级而上,跟在身后的几名刑庭队员都闻到一阵不舒服的气息。 “看见什么了?”金华耐不住性子追问,“倒是说啊。” 房东眼底泄出惊恐,战战兢兢地打了个寒颤:“……有一团黑影在屋顶爬来爬去。” 严禛瞄了眼资料上的信息:“是那个叫李礼的小孩?” 房东想了想,先是点头,又摇头道:“我也不确定,当时客厅没开灯,我吓了一跳就赶紧关门离开了。” 五零四室近在眼前,房东瑟缩地停住脚步干笑道:“……严警官,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上去了吧?” 严禛没纠正他的称呼,颔首道:“毛茂,以防万一你留下陪着老人家。” 毛科长敛眉应声:“是。” 房东犹豫片刻,才欲哭无泪地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说:“多谢严警官,但是我才三十五……” 严禛:“……” 无声地看了他一眼,万万没想到对方长得如此迫不及待。 楼道边角堆着几袋厨余垃圾,甚至堵住了通往楼上的台阶。防盗门“吱呀”应声打开一道缝隙,客厅散发出种浓重的海腥味。 妖猫的嗅觉异常灵敏,金华忍不住捂着鼻子轻声呼噜:“什么味道?” 这时屋里呛鼻的咸腥海风味更重了,就像堆积着大量的死鱼烂虾。 处刑庭队员鱼贯而入,猫瞳在昏暗中轮流亮起,分明有序地分头搜查。 厨房水池堆着杂乱的碗筷与残羹冷炙,金华扬声报告:“严队,这边什么都没有!”另一人踹开卫生间门,同样毫无所获。 “嘎吱……嘎吱……” 视野幽暗,卧室方向断断续续传来咀嚼生鸡肉脆骨似的的声音。 严禛径直走过去,略带细茧的修长手指搭上墙壁,迅疾蜿蜒地窜起瑠璃般的炽热蓝色烈焰。 “噼啪”的焦灼声像是湿肉丢进火中被烤得皮开肉绽。 严禛抬手推开卧室房门。 黏黏糊糊的咀嚼声戛然而止,房间内空空荡荡,似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旧日傍晚。 严禛脚步微顿,忽然听见背后的天花板夹角上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抓挠声。 余光斜斜掠过,一团人形的流动黑影四肢贴附在墙角倒悬,缓缓蠕动。 阴影猛然扑落。 “严队小心!” “危险!” 处刑庭众人惊呼急声,喉间发出粗哑的威胁声。 烈焰如同净火焚落映亮整间屋子。 那滩蠕动的黑泥发出撕裂般的尖啸,先是挣扎成人形的残骸,转眼扭曲为布满眼球的巨虫,下一刻又化作无数手臂般的枝杈,在抽搐的扭动中流进地板缝隙消失不见。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女孩,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断断续续挤出模糊的音节,完全没法正常说话。 “先把人带回去检查。”严禛掌心的蓝焰湮灭,吩咐道,“通知后勤科来处理现场。” 两名处刑庭队员应声将女孩裹着外套搀扶出去。 严禛俯身拾起地板的手机,屏幕密密麻麻皆是怨气冲天的恶毒字句。 金华拆开一袋色香味俱全的火腿片,正想给自己压压惊,见此情景目瞪口呆:“这小孩跟人家多大仇,骂得这么狠。” 严禛目光收束在屏幕上的关键词:“‘南国花园’跳楼案件?” 毛科长行云如水地捞过金华手中的火腿片扔进嘴里,麻利调出资料:“三天前,有个罹患血液病休学在家的高中女生从十九层跳楼,当场死亡。初步调查结果显示原因为遭遇网暴,情绪崩溃一时想不开。只不过似乎发生的过程太快,就像突然被附魔中邪了,起因也是细碎琐事,目前家属对这个说法并不信服。” 有个队员骇然道:“这不是变相地杀人吗?” 金华龇牙咧嘴地瞪了一眼抢食的毛科长,心直口快:“那被邪物缠上也是活该啊。” 严禛垂眸,淡声道:“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 一道道茫然不解的目光,在场唯一硕士毕业的毛科长解释:“老大的意思是,这孩子被环境影响,罪有应得,但不至于罪无可赦。” 从资料来看,少女的父母并非糟糕,但也确实算不上多么称职,不够坏也不够好的贫乏家庭就这样尴尬得夹在中间浑浑噩噩地过活,而她则随波逐流地看轻小恶,以为无罪。 处刑庭严禛手底下的这帮妖猫生来孑孑茕立,且文盲率不太低,因而此刻他并不打算与属下就此多言。 严禛:“近几个月本地类似的自杀案件有多少?” “少说上百起,”其中一名情报科队员神情凝重地报告道,“而且是迅速爆发,警方怀疑是‘恶神’作祟,这才紧急向处刑庭求援。” 惊人的数字。 严禛颔首:“‘并案调查吧。” 几十年前,混沌月海的乱流致使六道之门大开,无数深渊邪物涌入人间兴风作浪,处刑庭因此成立,多年来收编各界妖魔人怪专门镇压异端作祟。 甚至还有神明。 不过大多都是名不见经传,香火凄迷,神格岌岌可危。 众人霎时面面相望。 龇牙咧嘴的金华陡然一惊,另一名新来的队员则低声追问:“……恶神作祟?” “凡人向神明祈祷求福,此为愿力,若是倾泻怨怼赍恨,则为业力。”严禛环视四下杂乱的卧室,徐徐开口,“信徒得偿所愿,善神得增力量,反之恶神挑动众生心中的嗔恨恶念,以此为食。众生的恶念一旦弥散,就如同邪咒,心识未稳者最易被侵染,理智全失,化为怨灵般的狂徒,满身怨气只知攻伐。最终怨气被牵引汇聚,化作香火供品,上奉于恶神,使其威势大盛。”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严禛淡然道,“恶神的信徒,却因为谶法逆锦鲤自食其果。” 宫粼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能是伸张正义。 想起那张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又清艳无俦的脸,严禛情绪难辨地敛眉未语。 适逢其时,一名队员匆匆上前道:“严队,半个小时前追踪到宫粼的形迹,就在江岸另一侧,身边除了先前在雪山地宫现身的海妖,还有一个不知身份的年轻男人。” 严禛唇线略一抿直,下颌轻绷。 “而且据说……”报告的队员说着吞吞吐吐起来,挠了挠脑袋,“……长得跟您,有七、八分像。” 兴许是错觉,空气仿佛骤然炽热燃烧起来,在场众人不由自主地脊背冒出一层细汗。 停顿几秒,严禛神色未变,反应沉静得近乎冷淡:“知道了。” 第7章 深渊桃源 秾蓝色的夜幕下,横穿楼宇的地铁车厢掠过钢铁叠成的森林绵延数里,沿山而筑的老旧建筑堆积错落,两栋居民楼之间狭窄的间隙苔藓纵生。 最深处竟然嵌着一座漆红的庙宇。 檐顶歪斜,像是堪堪挤进了这个极为逼仄的空隙,孤零零吊着的一盏玻璃罩小灯爬满飞蛾尸壳,香炉锈迹斑斑,积着一捧雨天的暗色积水。 宫粼朝蒙着灰的泥胎神像拜了拜,身后亦步亦趋的“跟踪狂”照葫芦画瓢地也拜了拜。 蜃楼自然不能脱离大部队,赶紧跟上动作。 只是他这会儿有点懵。 宫粼声音懒懒道:“青莲,待会儿进去不要捣乱,记住了吗?” 那位被称为青莲的跟踪狂约莫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眼睛像盛水的群青色,只是目光带点空茫叫人捉摸不透心思。 相貌跟衣品成反比,淡金的发色宛如雀羽,搭配上不堪入目的时尚风格乍看就两个字。 糟蹋。 青莲哼哼着应声:“记住啦。”他从始至终对蜃楼视若无睹,一派趾高气昂的骄矜,全身心只跟条尾巴似的跟着宫粼。 被无视的蜃楼心觉不爽,又委实拿不准他什么身份。 ……难道是宫先生的兄弟? 可长得并不怎么相像啊。 正暗自思忖,宫粼缓缓收掌,漆红色的庙宇好似柔软的活肉,蠕动着裂开一道黑色缝隙。 宫粼款步踏进流动浓稠的黑暗,不多时,眼前豁然开阔,宛如翻开一卷在水中泡烂色彩洇开的画册。 淡粉与葱绿交错的雾气笼罩,鬼市喧嚣骤然倾泻,两侧商铺摊位鳞次栉比,朱栏翠檐重重叠叠。 远处一座巨楼拔地而起,层层檐角悬满灯盏,黯金火焰映得河水斑斓。 “……那是什么?”蜃楼惊诧地张大张嘴。 宫粼:“‘桃源’。” 提着灯笼的无头鬼胸口的嘴巴大开大合地咀嚼,宫粼从它手中接过古朴的木质面具:“在这里最好不要以真面目示众。” 摩肩擦踵的街市琳琅满目,腹大咽细的饿鬼蹲在路边,拼命往口里灌食,端坐在桌案前的骨魅则体面得多,伸出纤长的指节拨弄,艳红的果子立刻塌陷,流出浓汁。 “小少爷,新鲜又美味,要不要尝一尝?”鱼妇鬼笑盈盈地将瓷缸拍得水花四溅,薄荷绿的水面浮出一张张小脸,哭喊着被拖入缸底。 青莲连忙又恶心又嫌弃地躲开:“拿开拿开!丑死了。” “青莲”,宫粼淡淡道,“不能这样没礼貌。” 听出他语气中的隐隐调笑,青莲委屈地撇了撇嘴。 宫粼递给他一叠黯金色的纸钱,柔声道:“去买一条。” 青莲强忍着嫌恶走到鱼妇鬼面前,很快提溜回一条面目狰狞的人面鱼,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宫粼。 “乖孩子”,宫粼倾身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有要紧事,你去随便转转,不要乱跑。” “好吧……”青莲虽不情愿,却还是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退开,“那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目睹这一幕,蜃楼恍然露出慈祥的神色。 敢情这是个傻子,顿时也就不跟青莲计较了。 桃源巨楼,高耸入云。 大约是近乡情怯,每往前一步蜃楼都越惴惴不安,他不敢深思千百年来饱经折磨的堕佛是如何度过,也害怕见到对方穷途末路的窘境。 飨宴喧闹,宫粼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伎乐鬼,走到角落,将那条咕嘟吐泡的人面鱼连带浑浊的薄荷绿河水,兜头浇在了四仰八叉躺在檐廊下的黑发青年。 水面好似破碎的玻璃反射月色,人面鱼活似扫地机器人,疯狂在衣衫褴褛的黑发青年脸上妖娆得摆动身躯。 “唔、唔……”黑发青年晕乎乎地抹了把脸,直起腰板跟手中的人面鱼对视一眼,顿了顿,当即甩开原地弹射跳起,“我操!好你个食香鬼,怎么没说菌子汤跳舞的小人这么恶心!” 蜃楼沉默两秒,看了看地上那钵没喝完的菌菇汤,香气四溢,色彩迷幻。 扭头对宫粼笃定道:“找错了。” 宫粼没搭理他,将面具拨向侧脸,只剩半边轮廓被遮住,喊住在原地团团打转的黑发青年:“你的信徒来请愿了。” 这句话宛如一记铜钟震鸣。 堕佛愣了愣,迟怔地扭过头,嘴角两端丑陋的缝线在灯火下格外扎眼,他犹疑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不速之客。 一位是妖气未散的新生海神。 至于另一位相貌端雅的高挑青年,堕佛讶然竟完全判断不出对方的身份,半晌挠了挠后脑勺:“我现在既不是神明,也已经没有信徒了,不知阁下找我所为何事?” 历尽千辛见到久寻的堕佛,蜃楼却胸口一紧,对方并未如想象中悲惨,反而带着一种散漫甚至滑稽的生机,他忍不住厉声道:“您就打算一直藏在这里当什么都没发生,眼睁睁任由香王的谎言流传下去?” 堕佛怔然,眼底闪过一丝自嘲,好脾气道:“这位小友,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推翻香王的谎言,再度以真名立于人间。”蜃楼按下心头翻涌的百感交集,肃然开口,“哪怕时至今日,芸芸众生也仍然有人知道真相,愿意替您说一句公道话。” 堕佛微微一顿,继而露出灿然又无奈的笑:“站在我这边不意味着他们是我的信徒,会为我冲锋陷阵。”他用破破烂烂的衣袖擦了擦脸,“我当然知道还有人没忘记真相,我很感激,但这并不能让我恢复力量。而且我只是一介没有信徒的小小堕佛,也无意再战,何苦以卵击石再做无用功呢,反倒扰得更多人不得安宁。” “我是您的信徒。”蜃楼脱口而出。 堕佛愣在原地:“可你不是有神格……” 蜃楼:“谁说神明不能是另一个神明的信徒。” 缄默少顷。 “不再试试怎么知道!”蜃楼倔强地盯着他,语气透着几分急切,“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我们有宫先生的襄助力,未必不成。” “……” 堕佛指尖不安地在后脑摩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倘若不是处处退让的性情,昔年他也难成佛果,摇头道:“且不说势力悬殊,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敢问这位宫先生为何要助我一臂之力?” 直觉告诉他,眼前清俊而修洁的青年绝非凡俗。 宫粼兴意盎然地欣赏枭首鬼引吭高歌的演出,一曲终毕,他不慌不忙地捧场鼓掌,转身缓缓道:“自然是有求于你。” 堕佛不解。 宫粼道:“我需要你的力量,复活我早夭的长子。” 堕佛心头一惊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能力,思虑间道:“……冒昧问一下,他是怎么死的?” 仇家劫杀?恶疾病故? 像是能看透他心中所想,宫粼轻提唇角,宛如鬼气森森的月辉高悬,幽幽道:“不巧,是被他的父亲斩首的。” * 夜色浓稠,江水暗涌。 警戒线在岸边拉起。 桥侧停留船只捞上来的那具尸体是个少年,身形瘦高,裸露的皮肤肉眼看不出打斗痕迹。 远处传来呼啸的警笛声,浓稠夜,岸边桥上,处处都是投出探寻视线的眼睛。 “处刑庭的人来了。”说话的人疾走靠近。 负责现场勘查的刘警官饶是经验丰富,也抖着手往嘴里塞了根烟压惊,还没点燃,就觑见人群如同摩西分开红海让出一条宽敞道路,看清来者,他连忙将烟塞回口袋迎上去:“严队,情况不太妙。” 严禛略一颔首,视线越过他落在不远处另一具盖着黑布的尸体,来之前他已经听说了只言片语:“死者是什么人?” 刘警官示意身边人把资料递过去:“根据学生证来看,初步判断都是德礼高中高二的学生,一个是溺水机械性窒息而死,至于另一个……” 刘警官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被剥皮了。” “而且根据法医初步判断,凶手很可能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将死者的皮肤整片揭下来,就跟厨子扒鱼皮似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一刹那。 “作案手段残忍骇人,而且短短三天内,这已经不是德礼高中发生的第一起案件了!”刘警官面色凝重,“每个死者事发前都出现过很古怪的表现,因此我们才紧急上报。” 严禛扫了眼手中的资料,沉声道:“这个案子就由处刑庭接管了。” “除此之外,现场痕检还有个发现,不大对劲。”刘警官递过去一个密封证物袋。 刘警官想象了一下画面:“这一带的自然环境,或者说本地基本上都很难找到这种蛇类,更别说就看这蛇鳞的大小,如果是正常动物,这么大的体型周边群众早就报案了,说不定人都得吞掉几个。” 处刑庭鱼龙混杂,上至落魄流浪的微弱神明,下至生而身处阴阳两界的人类,并非所有队员都像严禛跟其他妖猫有异乎寻常的夜视能力,借着微波澜澜的江水反光,一旁的毛科长十分贴心地将手提灯照过去。 黑暗中,闪烁着贝母珠光似的几片纯白蛇鳞赫然出现在眼前。 “老大,这不是之前在雪山地宫出现过的吗!”金华瞳孔收缩成一条竖直的细缝,忍不住喊出声。 严禛蹙眉未语。 现场交接工作很快完成。 接连不断的事件搅得人心惶惶,相比起先前陆陆续续引起舆论注意的自杀案件,眼前这具耸人听闻的少年尸体将事态的严重性拔得更上一层楼。 迅速浏览了一遍现有的调查线索后,严禛当机立断:“手头没活的,现在就跟我去德礼高中,其他人处理好现场,随时待命。” 众人忙不迭应声。 金华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腐烂气味,“嘶”了声猛甩耳朵,小声嘀咕:“老大这前妻下手也太狠了,我吃鱼都不带扒这么干净的,这下是不是要彻底旧情人见面算账了?” 毛科长面部肌肉抽搐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等人走远再说能死吗?” 其他队员多多少少听闻过严禛的感情传闻,只是谁也不敢像他这样脑子缺根弦地当面提起。 神明不可用真身入凡,偌大的处刑庭哪怕是在严禛属下任职最久的毛科长都不清楚他的来历。 据说他是偏僻雪原的朱雀,神格不再,因而从神域三十三重天沦落人间。 又据说他是处刑庭的创立者之一。 种种说法,不一枚举。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曾有过一位妻子。 不幸的是,他们的孩子因故夭折。 至于离婚的原因更加扑朔迷离。 然而考虑到这位妻子是来自月海的邪物,远比深渊炼狱的恶鬼精怪更危害社会,似乎也就不算是件坏事了,尤其是在处刑庭队员眼里,冷峻神武的严队大约也早就将旧日情意抛诸脑后,毕竟从没人听他提起过往事的只言片语。 江水沿岸。 天桥底下,供着一尊鬼子母神,时不时会有失去孩子的父母前来祭拜,有些未必是多么虔诚,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有个念想。或者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赌一赌世间真的有六道轮回,那么他们的孩子来世能够比今生幸福些许。 处刑庭的黑色越野车行驶在沥青路面。 车窗外骤雨急落,晚风吹得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一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夫妇。 严禛眸光微动,就在擦肩而过时他不动声色地指尖轻抬,霎时上空乌云蒸腾,留下一片晴夜的静谧角落。 “哎哟,怎么突然雨停了……” 两位老人讶异地抬头看了看茫茫夜色,没注意到萤火似的蓝色火焰在此时卷起了暗黄的冥币纸钱,就像是谁也在祭奠自己的孩子。 第8章 飨宴 深渊桃源。 “……被他的父亲斩首?”堕佛眼底露出怔然,旋即瞳孔骤然一紧,心底闪过一个尘封许久的名字。 却又很快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是想多了。 那位传说中从混沌月海诞生的蛇神,千年前堕佛曾遥遥惊鸿一瞥,面前的宫先生若要相比倒还是差远了。 堕佛定了定神,甩掉瞬刻的震动道:“我的愿力确实能除病苦,延寿命,得安乐,免灾厄,使人临终往生极乐净土无垢川。”他苦笑了下,“但那是曾经,现在的我愿力尽失,况且起死回生与消灾延寿不可相提并论,仅仅凭借我一己之力根本不够,更别说一旦我现身人间……香王绝不会放过我。”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其他需要什么我会解决。”宫粼淡淡道,旋即唇角弯起一线,反倒面露兴味的神色:“不过你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那位香王对你恨之入骨?” 这时桃源巨楼外骤然一阵喧哗,市井鼓乐混杂,嘶喊此起彼伏。 两条通体雪白的蛇逶迤而来,红瞳流转,径直攀着宫粼的手腕顺势蜿蜒而上,最后一一缠绕在耳畔,盘紧成环,信子轻颤,似乎在低声诉告。 宫粼霎了霎眼,并不意外地轻“啧”了声:“真是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费了半天口舌,还不知道你这段恩怨究竟是因何而起,不妨先跟我说说。”宫粼说着朝街市方向走去,他并未多作解释,却天然有让人不自觉照做的能力。 见状堕佛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 “其实时至今日,我也大惑不解。”堕佛说着手里还没忘揣上他那碗花花绿绿的菌子汤,“昔年乱世兵荒马乱,我曾著书一卷传于世人,得救者众多,凭此功德才终以成佛。后来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坛场宝殿,只养了一只白鹤算作胁侍,甚少外出。” 一旁的蜃楼看他这毫不体面的讨口子模样,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 “按照现在人类的说法。”堕佛一本正经道,“我是个死宅,” “……” 宫粼无声地瞥了他一眼。 堕佛:“后来即便是我足不出户,也时常能在信众口中听见香王菩萨的名声,他一横空出世,就迅速吸引了数量庞大的信徒,然而声名却是毁誉参半。” “哦?”宫粼被勾起了兴趣,“怎么说?” 堕佛思忖着道:“起初是有传言,香王修成正果的功德似有蹊跷。彼时人间有一重光国,疫病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香王带去除疫的药方,以一身之力平息此灾,他也因此得以飞升。”堕佛略一停顿,“然而从那之后,诸如此类的灾祸,偏偏香王总能三番五次地撞见,他的神力也因此日益壮大。” 宫粼挑眉:“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先肆意制造灾疫,再出面救世?” 堕佛并未盖棺定论:“真真假假,我也不清楚,只能说自此不少神明暗中对香王便颇有微词,而这份不满陡然间在凡间传播得沸沸扬扬,如此这般,香王的信徒愈加忠诚且同仇敌忾。” “仇恨是锁链。”宫粼了然,“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狂热便会自然而然地生根发芽。” “没错。”堕佛心有余悸道,“可以说,最初引起轩然大波的并非香王,而是他的信徒。香王的信徒哪怕曾经是温和良顺的性格,也会逐渐变得好战暴戾,以重光国为首的百姓几乎人人皆兵四处征伐,一时搅得人间大乱。” 宫粼眉梢轻挑,一听便懂:“他在用业力养孽。” 堕佛不置可否:“周围诸国接连兵败,许多衰败弱小神明在人间的坛场都落入香王手中,败军若是不愿皈依香王,也会遭至赶尽杀绝。事态愈演愈烈,等我注意到时,这场惨烈的‘香王之乱’早已在诸神间引发前所未有的众怒,凡人百姓也惶恐哪日自己会被波及,危在旦夕。” 所谓坛场是以信徒数目划分的人间版图,哪位神祇在此地信徒最盛,这片土地便被视为祂的坛场,香火与供奉也随之归属。正因如此,坛场几乎等同于神祇在人间的根基,一旦失守,便意味着信仰的转移。 甫一遥想旧年光阴,堕佛不经恍惚了片刻没说话。 当年亲身经历过那场混乱征伐的蜃楼终于忍不住愤愤插嘴:“而且虽然谁都知道是香王在背后授意,可从始至终,明面上他都从未插手凡人间的争端,也就无从上告到神域请五大明王审判。” 宫粼稍作回忆,对堕佛口中所说的香王之乱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心道若是没记错的话,彼时自己还尚在神域为天命效力呢。 宫粼沉吟着问:“你就是因此跟香王结仇?” “不。”堕佛缓缓摇头,“我与香王素来没有瓜葛,也不爱同其他神明结交为伍,那些纷纷扰扰说实话并未影响到我,唯独有日我途径重光国,只见国中百姓皆面有‘红蝴蝶’,更甚者人形渐失,面目全非。” 宫粼步履微凝:“你是说‘鬼面疮’?” “对。”堕佛没想到宫粼也知道,“那赤斑铺在两颊如蝶翼栖息,远远望去宛如鬼面一般,所以又人称鬼面疮。我在修行成佛前曾在凡间游历布道,为平民百姓传讲咒法,那时心性浅薄,将一门本是护佑的咒法错解,凡人依之修习,起先面生蝶斑,久而久之便会失去人形终成鬼祟以杀戮为生,幸而及时察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我深知一旦染上此疫,心中恶念便会翻涌,不死不休。” 似乎是想起什么糟糕的往事,堕佛轻轻吐了口气:“……至此我才确信香王的的确确是在用业力操控信徒,然而我也没有贸然插手,毕竟染指其他神明的信徒是大忌,只是在信中跟麾下的胁侍白鹤提及了此事,觉得这样的歪门邪道不会长久,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迟早酿成塌天大祸。” 宫粼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堕佛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自幼在我怀中长大的白鹤,扭头将我的亲笔书信献给了香王,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香王勃然大怒,纠集信徒与我宣战,成王败寇,我只能灰溜溜地躲起来。再后来,香王异化的信徒引发万鬼之潮,导致无垢川恶浊不堪,处刑神不动明王降世戡平动乱,又将香王关进了囹笼。” 此中内情,就连蜃楼也是初次听闻,顿时心神一震。 宫粼却没有追问堕佛麾下的胁侍白鹤为何会背叛,大抵是他虽然素来喜欢鲜为人知的奇闻轶事,孽海情仇的爱恨纠葛,可若是故事的主角形象过于低矮,也就兴致全无了。 “……所以,听起来怎么算我都不该是头号仇家才对。”堕佛颇为乐天地无奈摊手,顿了顿正色道,“宫先生,倘若能帮上忙,我绝不会推辞。只是现在的我不仅可能帮不上忙,甚至还会给你们招致麻烦,所以我继续当这个缩头乌龟,才是对大家都好。” 听见他的婉言相拒,宫粼依旧八风不动,只是轻提嘴角撂下一句乍听有些没头没尾的话:“躲是没有退路的,哪怕是苟延残喘,也得以退为进。” 堕佛一愣。 宫粼唇齿轻启:“你怕是太久没做个正经神明了,有人鸠占鹊巢拿你的神龛做淫祀,都没有察觉吗?” 堕佛悚然一惊。 所谓淫祀,乃是利用活人性命的邪道吸食香火,一旦证据确凿不仅会被褫夺神格,说不定还会灰飞烟灭。 此时他们踏进鬼市长街,磷火荧荧,原本熙攘喧闹的街市下一刻却骤然变色。 没等堕佛跟蜃楼看清骚乱的中心,宫粼款步上前,缠绕在骨节的戒指化为黑蛇迤逦而下,从吱哇乱叫惊慌逃窜的鬼众之间破开一条通道。 只见龙息凶意迸出,风声轰然卷起,掀翻了成片的摊贩货架跟纸灯幡旗,碎瓷与溅出的酒水横流满地。 青莲原本暗淡的水色收缩成竖直的瞳孔,额侧龙角凸起,颈侧与手臂的鳞片在呼吸间颤动,从齿缝间溢出低沉嘶响:“……你找死是不是?” 早已骇得瑟瑟发抖的肺痨鬼一边猛咳一边疯狂道歉:“咳咳、不是……咳!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我早就死过、咳——死过了!” “青莲,别闹了。” 听见这声轻唤,青莲眼瞳微顿,凶猛气息的转瞬间褪去,像只着家的幼犬收敛利齿,扭头扑到他怀里,委屈巴巴地告状:“……他们都欺负我!” 桃源鬼众:“……” 天地良心! 这真是恶龙先告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也不消停”,宫粼被他撞得朝后退了半步,淡淡睨了他一眼,“怎么欺负你了?” 青莲扭脸狠狠瞪了眼喘不过气来的肺痨鬼,伸手一指:“他说我衣服不是一般的丑!” 堕佛:“……” 蜃楼:“……” “确实不对。”宫粼抬手不客气地弹了下他的额头,“你这身衣服是十般的丑。” 堕佛先看了看这一整套高饱和重金属混搭视觉系后现代的穿搭,又转身递去迷茫的目光。 蜃楼悄声道:“他好像是智障。” “哦哦哦,原来如此。”堕佛了然露出慈祥的神色,“多谢解惑。” 深渊之地,长夜无日。 不多时,整座桃源复又歌舞升平。 蓝绿的深暗河水落满金箔,幽艳得荒唐,仿佛年画逐渐剥落却又执拗地保持着地狱之相的繁华。 先前闹得人仰马翻的青莲换上了一身素净长袍,四仰八叉地躺在卧榻呼呼大睡。 听见蹀躞的脚步声,他倏地睁开眼睛。 宫粼移步到绢面榻前,慵然地侧身斜倚,一臂伸展支在身侧,另一只手抬起以指尖轻抵面颊,洁白的颈项微弯,任由青莲幼蛇般贪恋地攀到膝前,梦呓般呢喃撒娇:“母亲……” 一轮淡桃色的月辉泠泠斜照,好似从天顶垂落的净光,宫粼眉目低垂,发间乌黑的光泽渐而尽褪,抬眼之际,瞳色已然转为剔透的鲜红,象牙色的长发瀑流般沿衣摆散落在席面,那张本该是凡俗美人的面孔,在此刻显现出冶艳又纯净的神性。 “我不过是出门几天,就非得这么不听话地跟过来?”宫粼拨开青莲鬓角浅金的碎发,锁骨随衣襟的开口时隐时现,露出白皙如脂的薄透肌肤。 青莲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扬起脑袋低哼道:“对啊,这么久呢。” 宫粼心想自己实在是过于溺爱青莲。 却又不得不如此。 青莲一出生就险些成了死胎,那时宫粼虚弱伤重处于湮灭边缘,不得已又将他独自遗留在混沌月海数年之久。 “只有我自己在家太无趣了。”青莲顺势将脸转向他掌心,先没说话,蹭了两下,才困倦地蜷缩在宫粼腿间,“而且我想你了嘛。” 宫粼哑然失笑,细雪似的睫羽在颧骨落下淡影。 “但是下回你可不能捣乱了。”柔软的群蛇色泽依照宫粼的心情变化,此刻宛如新茶色的河流交叠围绕在他身下充当堪比绫罗绸缎的软垫。 青莲眼睛往上看他:“你要做什么?” “去见一位老熟人。”宫粼思忖着“唔”了声,展颜一笑淡淡道,“为了复活你兄长,只能借它的性命一用了。” 话音方落,另一幅景象透过游走在人间的蛇眸,闯入宫粼的眼底。 金鱼池畔,锦鳞游曳,潭面映出跪在潭水边俯身布施的单薄身影。 少年穿着黑白相间的松垮校服,胸前绣着“德礼”二字,双掌合什,口中嗫喏着祈语:“……救救我。” “……也救救他。” 第9章 淫祀 “夏池,有人找你。” 德礼中学,教学楼四层。 站在教室门口说话的学习委员见名叫“夏池”的男生趴在课桌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上前轻轻推了推他:“哎,醒醒,国际部的人让你放学去金鱼潭。” 宫粼迟缓地睁开眼帘,略略环视了一下四周,听见自己像是被皮影师的细线牵引着发出了声音:……好,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生病了?”学习委员看见他的脸色,仔细端详后吓了一跳。 “嗯?”宫粼复述着脑海中似乎发生过的对话,淡笑了下,“啊,我昨晚没睡好,没什么。” 对方虽然心有疑虑,却也没再追问,只是奇怪地腹诽,夏池以前只是看着困恹恹的不太健康,今天怎么……阴郁得鬼气森森。 放学铃声响起后,宫粼踏出吵吵嚷嚷的教室,透过透明玻璃窗的反光看见倒映着一张清雅干净的面孔,只是格外憔悴得没精神。 暮色四合,操场跟教学楼走廊人来人往的学生全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似乎只有宫粼所处的这具身体是暗淡的黑白。 看来这就是那个在金鱼潭祈求的少年夏池。 神龛没有特定的制式,有的端放在庙宇宝殿,有的潜藏在乡野深穴。德礼中学附近人烟稀少的老旧公园有一片深潭,因为豢养了成百上千色泽艳丽的金鱼而得名金鱼潭。 金鱼潭底就坐落着一尊神龛,只不过原本的主人是堕佛,如今却被某种力量悄然无声地侵占。 宫粼一早察觉到这股猫腻,青莲安然入睡后,他从深渊桃源重返人间正想循着这股气息追查下去,谁知刚一踏入德礼高中附近的街道,视野一晃,便被卷入了眼前的幻境。 抬手瞥了眼腕间佩戴的电子手表,日期显示是两周前。 ……也就是说,自己现在正在重演夏池的回忆? 稍作思忖,宫粼心思敏锐地撩开了校服袖口。 宽松外套遮盖着的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斑驳伤口。 “救救我,也救救他……” 耳畔浮现起少年流露出绝望的喃喃自语。 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意思? 那个“他”又是谁? 就在这时,脑海中蓦地涌现出纷杂闪烁的缭乱画面,不消片刻,宫粼便理清了来龙去脉。 一切的起因都始于几个月前一场将晴空撕裂的梅子雨。 那天雨来得毫无征兆,先是似有若无的细末,接着忽地起势,兜头一浇将操场稀稀落落的学生淋了个透,所幸夏池每天都以备不时之需带把厚实雨伞。 路过操场时,他看见洗手池边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生,走近后才发现对方在水龙头下冲洗的手臂赫然横亘一道血流汨汨的伤口,神态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被人欺负了? 脚边映出一片阴影,雨并没停,噼里啪啦打在杂草纵生的花坛,夏池走过去将雨伞朝他倾斜,从校服口袋里拿出纸巾一递,囿于身形差距微微抬起脸问:“同学,你要去医务室吗?” 有一瞬间,夏池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声音太轻,还是雨声骚动杂音黏连,所以对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但很快,男生接过了他手中的纸巾,夏池也认出对方是德礼中学颇有名气的太子爷陈书觉,家世深厚,当时夏池并没有明白陈书觉风平浪静的淡淡一笑,并非领情,并非教养良好,而是盯上新猎物的愉悦。 夏池的万劫不复开始了。 他不是第一个被陈书觉霸凌的对象,却显然是时间最长的。 陈书觉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就有人排着队替他代劳教训夏池,高高在上地欣赏他挨打后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 夏池家境贫寒,自幼跟双腿残疾的哥哥相依为命,能在德礼高中上学全靠勤能补拙得来的奖学金,躲无可躲。他人缘不错,平常班里的同学都喜欢跟他来往,可面对出身权贵阶层的陈书觉,出手相救又是另一码事了。 陈书觉不是有耐心的人,通常新鲜感一过就会寻找下一个玩弄目标,但不知为何,他对玩弄夏池格外得长情。 每天来到学校对夏池来说变成了度日如年的折磨。 唯一的慰藉就是认识了娄桢。 娄桢也是年纪里的风云人物,同样出身清贫,但成绩名列前茅,声清颜正,标准的优等生。 不久前的晚自习时间,夏池被陈书觉的一帮狗腿子锁在了旧教学楼的杂物间,恰好被路过的娄桢发现,对方先是眉心紧皱地搀扶着他去了医务室,温柔地替他消毒擦药,又郑重其事道:“他们欺负你很久了吗?我去跟教导主任说。” 夏池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过了。” 听罢娄桢缄默未语,并没有逼迫他,只是动作愈加轻缓道:“我帮你想想办法。” 夏池虽然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但自此娄桢便时常借故来找夏池不让他落单,一来二去,两人很快关系熟络起来,娄桢不仅在学校时经常给夏池讲题复习,周末也会约在快餐店点一份最便宜的小食给他单独辅导。 就像漆黑潭水中的一点光芒。 落日宛如金箔暴烈地散落,不知不觉夏池已经来到了人迹稀少的金鱼潭。 拥挤逼仄的街道,远远的,夏池看见那群熟悉的身影里似乎并没有陈书觉,只有平时看他最不顺眼的富二代跟班韩崇,这似乎是一件两害相较取其轻的好事。 刚一走近,夏池就被韩崇身边的一个体育特长生踹得摔到在地,剧烈的耳鸣骤然放大,钝痛在小腹散开。对于真正的夏池来说这必定是疼得浑身冒冷汗,但对宫粼而言,难得的肉*体疼痛反倒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新奇感。 夏池惨白着脸从地上艰难地站起身,这才看清另一个浑身湿透半跪在地上喘息的男生竟然是娄桢。 他嘴角的血迹顺着下颌滑落,呼吸凌乱而急促,丝毫没吭声,只有睫毛因疼痛微微颤动,鼻梁架着的银框眼镜也被踩得稀巴烂。 “……娄桢,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夏池连忙过去扶住他,“你伤到哪里了?” 足足停顿了四、五秒,娄桢才缓过神来扯了下嘴角,反过来安慰他,“……别担心,我没事。”他脸上带着某种浓重的克制,就像在强忍压抑着什么对夏池道,“你快走,不用管我。” “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夏池语气焦急,看见脚边一路延伸到金鱼潭的水迹,猜到先前娄桢肯定是被他们按在了水里。 一不小心就可能窒息而亡。 夏池倒吸了一口冷气,更不明白这群人怎么会盯上娄桢? “啧,真够友爱的。”听见他们的对话,韩崇吊儿郎当地双手插兜,一抬下巴示意身边人,“都傻愣着等什么?” 几个男生一哄而上地将夏池死死按在湿冷的金鱼潭边,清瘦的肩胛骨撞在石沿,挣扎间,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粗糙手掌扯开他的校服领口,露出凹陷晃白的锁骨。 还有人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韩崇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夏池,又转向娄桢,意味深长地揶揄道:“怎么样?我都帮你到这一步了,是不是该现在就谢谢我?” 这话乍一听完全是在颠倒黑白令人摸不着头脑。 “韩崇,你有病吧。”夏池剧烈地反抗,但到底寡不敌众,挣扎间,他被迫仰起头,“你们欺负我一个还不够吗?能不能放过别人!” “不是都说了,我在帮他。”韩崇却冷笑一声,语出惊人,“这家伙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夏池瞳孔一振。 还没反应过来,不知是谁扣住他苍白的下颌,指尖摩擦着颧骨迫使他抬起头。双手被反绞在身后的娄桢猝然压下来,灼热的气息粗暴地撞开唇齿,腥甜的血腥气味与唾液交融,笼罩在急促的喘息与交叠的滋滋水声。 起初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接吻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人群轰然爆发恶意的哄笑,手机拍照录像的闪光仿佛映在幽湿水野中两只撕咬啃噬的发情动物。 “我操,亲得太恶心了,这画面我得一辈子有阴影!” 另一个跟着起哄:“哈哈哈,再来一个,不然都浪费我手机电量录视频了。” “呕——”还有人配合着身体前倾的动作,喉咙故意挤出作呕的声音。 始作俑者韩崇站在最前方欣赏自己的杰作,嘴角扬起得逞的弧度,将视频炫耀似的发送给了好友陈书觉,毕竟对方之前可没想出过这么有意思的点子。 直到某个瞬间,周围纷杂兴奋的嘲弄跟嬉笑逐渐陷入缄默。 娄桢不太对劲。 原本的被迫贴合骤然转为掠食般的攫取,娄桢肌理分明的手臂覆上夏池窄瘦的腰窝,炙烈的舌尖强硬侵入口腔,翻搅挑弄。夏池被亲得几乎要不能呼吸,指尖用力抵在地面,只能发出连不成字句的低哼。 韩崇嘴角得逞的笑意也渐渐凝固。 不知为何,他视线目不转睛地黏在夏池眼睑的泪痕跟濡湿脸颊,胸口猛地冒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 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下,夏池倏忽间看见娄桢的眼睛像是一滩幽深的黑水,连眼白都被吞没,对视的一刹那,仿佛幽暗的水底生物贴近玻璃的凝视。 “啊!啊!”其中一个离得比较近的男生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毛骨悚然退开几步,惊恐地喊道,“鬼、有鬼啊!” 第10章 肉金鱼潭 “他眼珠子都是黑漆漆的!”尖叫的男生吓得话都说不清楚,“就跟鱼似的!” 其余人被他的动静也惊得一震,瞬间松开了手。 这会儿天色完全暗下来,老旧公园路灯七零八落,黑魆魆的夜色显得金鱼潭笼罩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怪诞旎色。 “哈……咳、咳——” 唾液顺着下唇拉出一丝**的水光,夏池趁势用力推开好似要将他拆吃入腹的娄桢,趴伏在地大口地喘息着新鲜空气。 好不容易顺过气,他跳踉着起身,再也不敢多待地往公园出口跑。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韩崇的吼声:“操,你喊什么喊!给你妈哭丧呢?” 其他人缓过神来,见单膝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娄桢一幅恍惚虚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骇人鬼怪,也纷纷不满地怒骂。 “吓老子一大跳!” “怂货。” 那个男生悻悻地不敢反驳,却仍旧脸色难看地不敢靠近娄桢。 只不过说两句也就罢了,原本韩崇那点得意就被心头没由来窜上的一股无名火搅得没滋没味,突如其来的打断反倒让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稍作片刻,他清了清嗓子生硬地撂下一句:“……视频照片都别在网上乱发,少给我惹麻烦。” 其他人自然不会有异议,一行人又如常地嬉笑打闹着离开了公园。 滂沱夜雨倾盆如注,夏池浑身**地跑回潜藏在城市犄角旮旯的破旧廉租房,一进门,就受到了哥哥的惊呼:“你跟人打架了?” “没有,下雨路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找借口好说歹说搪塞过去回到卧室,这是间逼仄的小阁楼,天花板低矮,黑压压得盖下来禁闭得人透不过气,夏池浑浑噩噩地倒头一觉睡到隔天中午。 又是阴雨绵绵的潮湿天气,一大清早,家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来了?”门铃响起,夏池打开门后,意外看见了斜倚在楼梯扶手边的娄桢。 廉租房楼道墙壁爬满发霉的痕迹,娄桢侧脸贴着绷带,见到他先是紧张地轻轻吸了口气,而后唇线紧抿道:“我来道歉,昨天在金鱼潭……对不起,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你到之前他们给我吃了两颗药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夏池赶紧关上防盗门,两人走到错综复杂的楼道角落,摇头说:“不是你的错。” 娄桢抬眼看他,似乎不太敢相信。 夏池:“我真的没生气。” 娄桢仍旧怔怔地望着他,深邃但瞳色稍浅的眼睛跟昨天傍晚那片诡谲的漆黑全然不同, 肯定是看错了。 果然人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 令人心安的庆幸念头冒出来后,夏池又语气满含抱歉:“”而且你是因为我才被韩崇那帮人盯上的,说到底也是被我连累,还误会什么你喜欢我……” 娄桢:“不是误会。” 夏池话音一凝。 娄桢轻浅地提了提嘴角:“我的确喜欢你。” 夏池霎了霎眼睛,良晌没出声。 就在娄桢忐忑地欲言又止时,他声音极轻地“哦”了一声。 “我喜欢你,你也不生气吗?”娄桢眼底掠上一点星星之火的亮色。 阴蓝的天从门缝泄进微末淡光,夏池盯着楼道外影影绰绰的浓绿树影,半晌才悄声说了句:“不啊。” 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少年的嘴角。 夏池站回原地,脸腮浮现一抹淡粉地挪开视线:“……这样信了吗?” 周末结束,夏池再在教学楼走廊撞见留校观察的娄桢,双目睖睁地愕然发现对方被打得更狠了,甚至往来经过的学生都忍不住侧目窃窃私语,风言风语传得甚嚣尘上,据说这次是陈书觉亲自动手,险些将娄桢的肋骨踹断。 傍晚时分,束手无策的夏池绝望地来到了金鱼潭畔布施祈愿。 不论鬼神妖怪,不论善心恶念,只要能救救他们就好。 …… 一周后,娄桢死了。 晚自习结束后,再次前往金鱼潭的夏池穿过黑漆漆的公园小径,忽然睨见脚边模糊的草丛蜷缩着一道高瘦的人影,像是昏迷了。恶浊瘴气褪散些许,借着稀薄的惨白色月光,他低头辨认,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耳畔轰然一声,盘旋翻搅着嗡鸣的杂音,像是旧电视机信号不好的雪花屏滋滋声,又隐约掺杂某种诡谲的细碎低吟。 那是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严重脱水萎缩,约莫六、七天时间,身上缠绕着盘根错节的水草。 人即将饿死时身体内部的器官会自相残杀般啃噬。 就像是在“吃”自己。 夏池拧眉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低声呢喃:“……娄桢。” 恍惚间他似乎再次跌跌撞撞地逃回了家。 不间断的高烧,将视网膜都烧成了一张流着蒸汽的斑斓万花筒般的网,光怪陆离。 终于浑浑噩噩挨到了烧退,夏池在哥哥的催促下不得不虚弱地苍白着脸返校上课,擦肩而过的同学们神色如常,似乎谁都没有被娄桢的死讯影响。 踏进喧嚷热闹的教学楼,人群中夏池遥遥看见背对着他的高挑男生,正略略俯身听身边同学说话。 就像能听见轻缓不急的脚步声,完好无损清俊端雅的“娄桢”抬起头,嘴角朝着浑身僵直的夏池漾起笑意,温柔道:“早上好。” 事态在此时彻底陷入难以言喻的诡异,夏池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什么意思? 娄桢不是死了吗? 难道那天的所看到的尸体只是自己高烧不退神志不清的一场梦? 夏池木然地扯了扯嘴角,艰涩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是自己烧迷糊了吧? 肯定是,肯定是……肯定是! 夏池战战兢兢地走到教室,不断地自我安慰试图为娄桢的“死而复生”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浑然不知梦魇才刚刚开始。 最初是当晚的自习时间,情绪状况抵达崩溃临界点的夏池跟学习委员抱着数学试卷从年级办公室出来,耳边倏忽间听见争吵的响声。 巨大月亮投射下的光映出斑驳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腥臭味。 学习委员一愣:“没有啊。” 夏池越听越觉得情况不太对,本就没血色的面孔怔了怔:“好像有人在说……自己怕高,又像在吵架。” 他们现在身处教学楼的顶层,正常情况即便有人想去天台,也打不开锁。夏池听出啜泣声来自头顶,先是若有若无,逐渐变成了充满绝望的歇斯底里。他循着声源仰头望去,却没捕捉到任何身影,只有黑洞洞的一片昏暗。 走廊刺眼的白炽灯光一闪一烁,学习委员只觉得万籁俱寂,甚至过于安静了。 接着夏池看见,不断分裂流动的黑色阴影从学习委员的眼睑钻出,愈来愈多,慢慢裹住他整个脑袋,像是要将他吞噬似的。强酸般的,腐烂的臭味掩盖了地面的潮湿霉味。 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嘻嘻哈哈的神色瞬时变成面无表情,五官僵硬地扯动:“你听错了吧,天台的门早就锁了。” 明明嘴巴没有张开,却不断重复着发出怪异的嗡鸣低语,吸盘似的黑色液体戳缠在他的皮肤鼓起黏糊糊的眼球。 胃部深处翻涌出强烈的呕吐感。 夏池头皮发麻地捂住嘴,转身掉头就跑,眼前却骤然闪过一道坠落的虚影。 是张浮肿发黑的脸,头朝下倒吊的姿势眼球青筋凸出,几乎是擦着他的侧脸。“砰”地一声钝响,重重砸在水泥地面,有人跳楼了! 那道坠落的身影仿佛裹带着浮动的翳影,即便隔了些距离,也有种沾上就永远逃脱不掉的黏腻感。 “啊!啊——”几秒钟的死寂后,学习委员嗷一嗓子嚎叫,两眼翻白直接吓得瘫坐在地。 尸体摔得支离破碎,扭曲成了一种古怪的形状。 鲜血泼洒在操场缝隙冒出的一茬茬苔藓跟杂草。最开始是坐在靠窗位置的学生注意到,一楼值班的老师出去查看情况,迎面一具几乎溃烂的离奇尸体,脸顿时白得像纸扎的。 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恐慌蔓延在了全校。 “所有人都在教室待着,别乱跑添乱!” 教导主任手脚冰凉地拨开围在走廊的人群,见夏池背对着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以为是吓傻了,焦头烂额地上前推他,“谁把这个同学送回去?” 腥臭冰凉的液体从夏池脸上滑落,他向后退了几步,转身撞见被动静吸引出来的学生,发现人群齐齐退后惊呼:“你的脸怎么了!” 又是一阵尖锐的喊叫,夏池望向角落里那根被栏杆削断的指节,用手摸了一下脸颊,才发现玻璃窗中倒映的自己,全身都是溅落的血迹。 旁边的学习委员因为惊吓语无伦次,可浑身没有一丁点方才那堆蠕动攀爬的阴湿黑泥。 四周的同学无人敢靠近夏池,就连老师也踌躇不前。 隔着一道天桥的隔壁教学楼走廊,以陈书觉跟韩崇为首的那群太子爷全都面色铁青,还有人忍不住“哗”地一声跪在地上呕出酸水。 喧哗声吸引了对面神色阴沉的陈书觉,他抬脚似乎要往夏池的方向走,但就在这时娄桢从人群夹缝中挤了出来。 后腰被揽住,娄桢几乎是将夏池抱到走廊尽头的角落,用校服袖口慢慢擦掉他脸上的血迹。 “吓到你了?” 夏池咬唇没出声,脸色煞白得骇人,手腕控制不住地发颤抖动。 “……是他、我看见他,很奇怪……”夏池倒吸口气,话磕磕绊绊地说不清楚。 从天台掉下去的男生是那天在金鱼潭畔按住夏池,又吓得大喊“闹鬼”了的霸凌者之一。 可是五层楼的高度……身体怎么会摔得这么不成人形? 娄桢的手臂介于向男人过渡的勃发有力严丝合缝地将夏池拢住。 “别着急,发生什么了?”他手指慢慢抚着夏池被汗水濡湿的清癯凸出的蝴蝶骨,轻声问,“谁很奇怪?” 说清楚是谁又有什么意义? 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只会被当成是精神病的幻觉。 夏池强打起精神,摇头不再多言,只是胳膊愈加搂紧认真安慰自己的娄桢。 半晌他反应过来自己一身血,抬头说:“你先松手吧,把你衣服都蹭脏了。” 娄桢垂眼,用袖口擦了擦他的鼻尖:“没关系,我想离你近一点。” 他们躲在无人的暗处紧贴依偎,渐渐的,夏池感觉刚才蹦跳的心脏也彻底归于平静。 只是没过一会儿,一股寒气陡然从脚底升起,难以言明的恐惧将夏池四肢僵硬地钉在原地。 为什么娄桢……没有心跳声? …… …… …… 原本仿佛隔着水幕般流淌的记忆画面洇散。 午后窗外日光异常强烈,云霭淡薄,宫粼眼帘微阖,从校医务室的单人铁架床坐起身,环视四下的摆设物件,医务室配备的药品种类不少,但没有人在值班。 先前他虽然像是寄居在那个名叫夏池的少年体内,五感思绪都能一一感受,却不能自由活动,此刻才如降神附体般真正掌握了这具躯壳。 自那天起,德礼高中接二连三地爆发耸人听闻的离奇死亡,这具身体的主人精神状况也每况愈下。 宫粼打开手机,屏幕上方弹出刺眼的“德礼高中剥皮事件”热搜话题,甚至还有好事者上传了未经允许拍下的血腥照片宛如烈火烹油,舆论更加哗然。 耳边传来时隐时现的钝重咔哒声,像是某种水生动物的上下尖齿在磨牙。 宫粼恍若未闻,指尖点开不断涌现消息的年级聊天群。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真的撞邪了吧……】 【车祸照片你们要看吗?】 【别发那种看了做噩梦的东西啊!】 【……】 对于重演了夏池过往记忆的宫粼来说,脉络相当清晰。 遇害的几个学生全都是当初曾经霸凌过夏池的小团体中的一员,要想抓住凶手,接下来就看轮到谁了。 那种咔哒的响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再一听,来源似乎就是仅仅隔着一层铁板的床底。不同的是,还伴随着微弱凄惨的痛苦哀嚎:“救命,救救我,救救我啊!” 宫粼动作停顿须臾,侧身挨着床沿,循声弯腰偏头看向床底,结果愕然对上一张烧得焦黑的脸。 准确的来说,那是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血肉模糊,眼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宫粼,凄惨的啜泣却仍在诡异持续,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 “……” 宫粼当即快步奔向医务室门口,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门竟然被反锁了。 似乎发觉他的“见死不救”,那道如泣如诉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刺耳,最后转变成了充满怨恨的嘶吼:“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 宫粼试图拧开门锁没有回头,但宛如四溢着毒液的哀鸣不断逼近,仿佛有人在对着他耳朵根吹气叹息。 忽然一股外力从另一侧将门拉开,炙热阳光骤然泄进,来人扣着宫粼的侧腰将他拉到怀里环住。 “砰”的闷响惊起了墙角湿溻溻的灰尘,门关上的同时叫喊也隔绝了。 “小心。”清哑的声线响起,娄桢淡淡笑了下,“怎么跑得这么急?” 宫粼完全是被圈在热蒸的臂弯,微微扬起下巴,感觉到扇子似的细密眼睫刷过颈侧皮肤,又痒又刺,像水底的洄游金鱼同时甩动尾鳍鳞光。 又像斑斓璀璨的雀羽轻拂。 不知为何,面前的娄桢似乎跟先前宫粼所见到的不大一样。 “我脸上有东西吗?”娄桢掌心自然而然搭在宫粼的后腰,犹如做过千百次,口吻关切,“听你们班同学说你又发烧来医务室了,我找了个借口出来看看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宫粼眸光流转,抬眼的刹那作出一幅低眉顺目的委顿模样,轻声细语地“嗯”了声道:“没事了。” “好像是退烧了。”娄桢手背在宫粼的额头贴了贴,“听说学校下午开始要紧急停课放假,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吧。” 还没等宫粼开口应答,身后传出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楼梯口的拐角,面无表情的陈书觉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搂抱在一起的二人,他甩开身后的几个富二代跟班大步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偏头看向娄桢:“上次的教训看来还不够,我让你离他远点,你听不懂人话吗?” 宫粼被少年身躯结实有力的手臂圈在怀里,不动声色地端量了一圈眼前颐指气使醋意难掩的大少爷,心道答案呼之欲出。 下一个,看来就是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肉金鱼潭 第11章 蛇舌 宫粼立刻火上浇油地用行动表示挡在了娄桢面前,面露警戒地望着陈书觉:“你还想做什么?” 他刚说完,娄桢就抬臂一揽又将宫粼往自己胸前拉过一点距离,分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却陡然将气氛拔至剑拔弩张,压过了惯常目中无人的陈书觉。 娄桢丝毫不怵又同仇敌忾地淡淡扫了对面一记眼刀,垂眸低声道:“你放心,有我在。” 宫粼连忙提醒他:“你别这么毛手毛脚的,小心压到伤口。”满眼都是担心。 娄桢眼底掠过一点异色,旋即莞尔:“遵命。” “……” 亲密无间,旁若无人。 听见这段唱双簧般你来我往的对话,几步之遥的陈书觉阴沉的面孔终于扭曲了一下。 “别跟他们纠缠了。”韩崇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脸色铁青地艰难道,“……昨天又死一个,真邪门了。” 另外几个男生连连附和。 “是啊。”“学校都放假了,我们也先回家吧……” 陈书觉却不以为意,轻蔑道:“胆子小就自己滚,难道你还真相信世上有鬼吗?” 韩崇知道他缺乏常人的情绪波动,先前对方看见自己恶作剧拍下的“接吻视频”时反应异常激烈,反倒吓了一跳,于是也不坚持说服陈书觉,只想尽快离德礼高中越远越好。 尤其是,没由来的他莫名有点不敢直视此刻的“夏池”。 还是同样的一张五官,举手投足间却平白比以往更多出一分吸引人目光的魅力。 可脸长得有多好看,气质就有多诡异,越看越像索命厉鬼用来蒙蔽人心的皮相,侵略性十足又令人心生畏惧。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宫粼身体未动,眼珠子却猛然直直移转,看向欲言又止的韩崇,捕捉不到任何感情意图和色彩,波澜不惊,犹如一片死海。 韩崇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底升起抽丝般的寒意。 “你们是哪个班的学生,上课时间聚在走廊吵什么?”一晃怒气冲冲的教导主任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因为背光,他站在阴影里黑糊糊地完全看不清面孔。 哪怕面临接踵而至的诡异事件,似乎高中生对教导主任的咆哮也深入骨髓地形成了条件反射,众人当即作鸟兽散。 然而刚走两步,其中叫于耀的体育生突兀地停住,脸白得像张遗像。 “......为什么教室里的人都站着。”他战战兢兢道。 透过靠近走廊的玻璃窗,教室里学生低垂着脑袋僵直地站立在座位前,由于视野的黑暗,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不清。 “而且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于耀越说声音越小,直至噤声不敢再张嘴。因为临近教室的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传来老师生硬的话语,“都什么时间了,还不快进来。” 冰冷的声音像从袖口钻进皮肤啃咬的虫子。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是这个班的学生。 时间尚早,可天色骤然像是笼罩了一层黑布,昏暗的教室也没有开灯,最重要的是,学生们仿佛没有灵魂的僵硬人偶般杵着。 忽然,所有学生整齐划一地扭过脑袋面无表情地盯住他们,露出黑洞洞的凹陷眼眶。 怔愣须臾,韩崇表情扭曲地骂了句脏话:“操!” “走。”娄桢则是牵起宫粼的手就往校门口方向跑,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连忙仓皇失措地跟上。 冷风吹动着操场两侧黑蒙蒙的树影,枝条时不时晃荡。幽静得连蝉虫鸣叫都听不见,阴森森的,整个世界像是再没有其他活物。 宫粼回头看向逐渐远去的教学楼,成排的楼道都熄了灯,一点光亮也没有,又暗又静,仿佛所有建筑物都跟这个世界都一并被遗弃了。 刚跑到空旷静谧的校门口,迎面摇摇晃晃地驶来一辆公交车。 娄桢二话没说地拉着宫粼上了车,其余人见状,似乎是觉得不管去哪儿都比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强,也鱼贯而入地跟着上了车。 抱团怂人胆,这趟车还有些看起来刚下班的白领乘客,众人神色都透露着疲倦,以至于略有颠簸的车厢里寂寥无声。 天色透出一种深沉浓重的黑,刚一上车,宫粼入目就看见行驶路线图的终点站赫然写着“金鱼潭”。 “刚才吓死我了……”宫粼若有所思地看了娄桢一眼,故作瑟缩的语气,“那个班级的学生怎么回事?” 娄桢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满脸无辜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别害怕,有什么事我都在。” 原本对鬼神怪谈嗤之以鼻的陈书觉这会儿也有些动摇,只是仍旧面色不善地盯着一幅难舍难分模样的两人。 韩崇气喘吁吁地站在靠窗位置,掏出手机联系家里的司机。傍晚的风多少能消退些憋闷,可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这风凉飕飕的有股阴冷的厚重寒气。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有些不舒服地想关上车窗,动作却蓦然停住。 空旷马路两侧的树影中,浮起一团漆黑的轮廓,形态说不上来,像一尾放大千万倍的金鱼,却没有鳞片,只有半透明的黏膜在夜色里一张一合,仿佛浸在空气里的水泡,眼眶空洞,内部翻滚着发灰的微光,拖曳的长须般触手垂落下来,轻轻扫过路面。 但关键是,那东西的体积几乎有两辆公交车那么大! 他屏息定神,约莫十几秒后,那个无声漂移的巨物再次从街道深处缓缓游来,裹挟着时而闪烁的迷瘴,仿佛水族馆鱼群尸体堆积**臭味,触须掠过的沥青路面立刻起了泡,像被强酸腐蚀。 韩崇呼吸凝滞,心跳几乎停摆。 他死死盯着那团漂浮的黑影,恍惚间竟觉得车厢的日光灯全被吞没,世界只剩下那头无法定义的庞然怪物正缓缓贴近。 下一瞬,空气猛然一紧。窗外那“浮游”的巨影轻轻一摆尾,像在水下猎食。 “啪嗒”一声,手机脱力掉在地上,他看见窗外有东西逆着车流飞出去了。 圆咕隆咚的,那是什么? 车厢骤然涌进腥甜的血味,尖叫声炸裂开来。 前方座椅的于耀的身体还直挺挺靠在座椅上,脑袋却不见了踪影,鲜血喷溅得像被无形的网兜收割。 爆炸般的惨叫后,空气瞬间安静,血腥味浓得几乎能把人呛死,其他几个男生脸色刷白,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呆呆盯着座椅上那具没了头颅的尸体。 “我……我操……”有人手抖着,抓住了身边同伴的胳膊。 “别说话!”另一个男生吼出声来,却抑制不住牙根打颤。 陈书觉反倒沉得住气,眼底翻涌着冷意,像是在看一出荒唐戏剧,可即便如此,他的指尖也几不可见地微微发抖。 韩崇胸膛起伏得像要迸裂,声音嘶哑:“快……快下车!下车啊!” 可公交车驾驶座的司机像被某种无形力量操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外头景色逐渐荒凉,只有黑压压的树影跟不断退后的路灯掠影。 直到电子屏上闪烁的站名令所有人心口一沉。 终点站,金鱼潭。 公交车在漆黑中猛然一震,嘎吱嘎吱停了下来。 浓烈的血腥味还萦绕在空气,所有人几乎是逃命般推搡着下了车。 可一脚踩上地面,他们就发现除了通往金鱼潭的那条石板路勉强透出点灰光,四周全是朦胧模糊的白雾,仿佛被无数湿冷的手掌紧紧蒙住了眼。 谁要是贸然踏进去,下一秒就像会被整个生吞。 “走……走哪儿啊?”有个男生声音发抖。 没人回答。 在场众人都心照不宣,除了往潭边走其他方向根本没有路。 风声潮水般呼啸,走在前头的那群男生恐惧地挤在一起,艰难地往潭水金鱼潭缓慢挪动。 宫粼跟娄桢却像是在约会漫步。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宫粼满脸忧心紧张地问身侧的娄桢。 娄桢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希望怎么样?” 宫粼听罢,没刨根问底他是什么意思,只是眨了眨眼:“跟你一样。” 脚边小径的一团树丛,星星点点的蓝光在枝叶间闪烁,不同时令的紫荆、忍冬和大丽花交错盛开,花瓣层层叠叠,瑰丽迷幻的反常色彩反倒衬得四周死寂郁抑。 潭边的雾气散开一角,几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他……他们不是死了吗!”韩崇失声嚎叫,可还没等反应,死去的同伴们已经伸手熟门熟路地扣住宫粼跟娄桢,胁迫跪倒在地的姿势几乎是那场羞辱的复演。 “是你让我们这么做的啊,韩崇。” “你说要他们怕得不敢反抗……” 为首的于耀语调冰冷僵硬,像是卡帧的老旧视频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 “我没说!别胡扯!”韩崇嘶吼着后退。 可那些人影根本不理会,只是机械地向前逼近。 “你说要狠狠地收拾——” “要狠狠地收拾——” “狠狠地收拾——” 重叠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 几个跟班崩溃捂住耳朵,陈书觉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一怔,脸色发白,他眼底闪过一瞬的迟疑但很快压下去,冷冷吐出一句:“管他们是人是鬼,正好把那家伙丢进去潭里,你们没发现所有的异常都是因他而起吗?” 他说着下巴微微一抬,示意的目标分明是娄桢。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惊恐的死寂,逼得几个吓傻的男生下意识交换眼神。 韩崇的脸色先是抽动,随后歇斯底里地点头附和:“……没错,都怪他!” 有人咽了口唾沫,强烈的恐惧驱使着他们很快一拥而上,陈书觉则上前想将宫粼扯开,可却分毫撼动不了那几双紧箍住他的手臂。 暮色如血,过往发生在金鱼潭边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宫粼被迫抬起脸颊,与先前的僵硬不同,这回娄桢的嘴唇轻覆下来,喉结滚动带出压抑的闷声,濡湿黏腻的水声在齿列间拉长,像结痂的旧伤口被反复揭开,又痒又疼,每一下都像要将未曾说出口的恨意和**一并压进去,混乱又窒息。 就在这呼吸交错的沉溺纠缠中,娄桢的眼珠轻轻一颤,眼白被漆黑彻底吞没。 近处的几个男生齐齐倒吸凉气,慌乱后退。 “哈……”唇齿甫一分开,宫粼喘息未稳,娄桢又猛地收紧手臂将宫粼箍进怀中,强硬地加深这个吻,舌尖再次像久旱逢甘霖般贪婪般带着急切的力道探入碾磨。 宫粼却并没有推拒。 指尖反而攀上对方颈侧,顺从又亲昵地贴了上去,喉咙间带着丝丝低哼逸出被困的喘息,像是在诱人溺死在幽暗的海底。 气息灼烫交缠,娄桢的身体却猛地一震,凄厉的惨叫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缠绵的深吻戛然而止。 骨白色的月光倾泻,宫粼清艳而冷冽的面容逐渐绽露,他唇瓣微张,尖尖粉粉的舌头吐出一条逶迤斜行的白蛇,钻入喉腔直接贯穿至颈后,又蜿蜒着钻入脚边翻涌的金鱼潭。 笼罩的雾色如同破碎的玻璃洒落,周遭繁华都市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潭水剧烈掀腾,随着池底被宫粼抽干,成百数千的璀璨金鱼暗芒直冲夜空形成一道刺目光柱。 血肉不腐的肉块蠕动着纠缠在一起,失重般彼此粘连又聚拢成一团,它没有确切的轮廓,犹如庞大的鱼腹从潭底鼓胀而出,浑浊的眼珠漂浮其间。 “白太岁”,宫粼缓缓抬起头,唇角还沾着湿亮的水痕,开口道,“这么多年,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老招数。” 太岁既是地祇的畸胎,又是饿鬼的化身。它一面像灵芝一样吸纳天地之气,一面又被贪欲驱使不断吞食活物。 “……俱利伽罗……又是你!”白太岁发出愤懑的嘶吼,扭动膨胀,仿佛整片潭底都是它的体腔,撑开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面对这褒奖似的怨毒叫嚷,宫粼欣然颔首:“惊喜吗?” “……” 白太岁无能暴怒地疯狂伸展细长的触须。 原本少年娄桢瘦削的身躯轰然倒下,逐渐干瘪成一具**的尸体。 炽烈的蓝焰焚尽最后一抹幻境的雾霭,层层剥落后烧出一道峭拔身影。 身着处刑庭黑色制服的金发青年轻轻“嘶”了一声,偏了偏头,抬手按住完好无损的后颈,方才附身时被蛇舌贯穿的骨肉好似还在隐隐作痛。 “真巧。”不远处痛下杀手的宫粼展颜一笑,故作惊讶道,“朱雀大人,又见面了,可惜你的演技有待提升呢。” 唇齿间残留着氤氲腥甜的气息,仿佛方才那个馥郁回甘的吻还没结束。 严禛无声地舔了下后槽牙,撩开眼帘回敬道:“彼此彼此。” 第12章 玩物 说时迟那时快,环绕在夜空中的金鱼群骤然散乱,宛如被驱使的箭矢般倾泻而出,与蠕蠕吞吐的黑泥交织在一起,直扑向潭岸! 陈书觉首当其冲被正面扫中,直接甩飞出去好几米远重重扔在地面,骨头撞得清脆作响,鲜血瞬时从口鼻迸溅。 另一侧的韩崇肩膀脱臼,他才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要起身,就被后续涌来的鱼群拖曳着在石板路留下长长的血痕,惨叫声撕破夜色。 潭边剩下的学生也被吞没在鱼群与黑泥的漩涡中,身躯被死死缠绕,勒得青筋暴起,四肢无力垂悬,活像一排挣扎着的牲祭挂在半空。 “轰——” 严禛掌心一抹钴蓝,火舌顺着臂骨迅速攀升扑向潭心,将翻涌的肉团灼得滋滋作响,白太岁庞大的身躯惊恐地收缩,狂乱的触须也在火光中焦枯。 趁着这一刻,群蛇从宫粼身畔滑出,缠绕住陈书觉的四肢与腰腹,冰冷湿韧的蛇身层层勒紧,将面目狰狞的他架离地面推到宫粼面前。 仿佛电影蒙太奇镜头的回忆画面在宫粼眼中疾闪。 公园漆黑草地的角落,棍棒跟拳头暴雨般落在伤痕累累的少年身上,娄桢眼底翻涌着惊惧与不甘,他奄奄一息地向前挪动试图呼救,然而徒劳无用。 深潭幽寂,浮光跃金。 结束施暴的男生们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离开。 有人踌躇着地问:“……把他扔在这里,会不会出事啊?” “要不还是给他塞点钱送医院吧,免得以后讹上我们。”韩崇也有些迟疑。 得到陈书觉不悦的掠视后,二人反应各不相同,却都默契的识相不再多话。 说话间,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昏暗角落的潭水膨胀出一个鼓包,像是水底有巨物缓缓顶起,却没有泛出涟漪,而是以极不自然的角度向上延伸。 一条狭长的裂缝在水面张开,宛如呼吸的腔体发出极轻的咂舌声。 濒死的娄桢被牵扯着滑向潭边,无数细碎的触须静悄悄地顺着他的腿一点点攀附,像在吞食,又像在“接纳”。 他的身体就那样被吞没,连一点泡沫都没来得及浮起。 …… “看戏到此为止。”冷肃的声音切断了幻象。 焚烧的烈火在宫粼面前横亘出一道警戒线。 蓝焰映在严禛眼底,连睫毛都照出细碎的青光。 数不清的金鱼从空中纷纷坠落在地面,扑腾翻滚,潭边哗乱息止。锁链剑“斩断无明”呼啸而出,环身疾转,火光深处,严禛背后浮现出朱雀玄翼,与不动明王的威容重叠一瞬,随即敛去。 白太岁贪婪暴食的身躯笨重地鼓起畸形的涟漪,徒劳无功地试图挣脱禁锢。 宫粼不慌不忙地收回手,佯装被烫到了抱怨道:“朱雀大人的火气可真不小,我什么都没做呀。” 严禛清楚他唯恐天下不乱的德性,语气漠然:“刚才没动手,不代表你接下来不会动手。” “论迹不论心。”宫粼应对自如,“有罪推论,难道不有违您凛然圣明的一贯作风吗?” 严禛更是不遑多让:“就凭你琳琅满目的累累前科,我有一万个理由先行制裁你。” “哦?”宫粼粉红的尖舌舔了下嘴唇,故作洗耳恭听状,轻言细语道,“既然如此那就说来听听?我实在好奇,最恪守天命法则的朱雀大人是能数出我的罪状更多,还是抓捕我的理由更多。” 严禛细眯起眼梢,无言燃起焰火。 对峙间,杂沓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姗姗来迟的处刑庭队员赶到,一瞄见群蛇环绕的宫粼个个警铃大作。 “先救人。”严禛一声令下,其余队员立即听命行动。 同时露出端倪的还有树影中一闪而过的青色身影,刚一冒头,就被宫粼的蛇灵三下五除二地捆住。 披头散发的青莲吱哇乱叫地滚到宫粼脚边,这回没穿晃瞎人眼的街溜子套装,一身松松垮垮的长袍破洞烂出了沿街乞讨风,宫粼打眼一瞧,估摸着就是从那位流浪的堕佛手里借来的。 唯独脸是败絮裹金玉,看得一旁的金华顿时愣住。 “……好像。” 另一个队员托起陷入昏迷的夏池,茫然道:“什么?” 金华搓了搓眼睛:“那个小叫花子……乍看五官感觉跟老大长得太像了!” 眉眼骨相尽是严禛的影子,只是气质迥然不同,锋锐尽削,宛如莲华水泽,倘若仔细打量就会发现二者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严禛更是眼底掠过转瞬即逝的诧异。 “疼死我了!”还没明白自己文名暴露的青莲揉了揉屁股,气急败坏地对着蛇灵破口大骂,“扔那么用力干什么!” 宫粼静静地斜睨了一眼,后者立刻噤声,他手掌高高抬起又轻轻落在青莲灰头土脸的面颊,顺势一拨:“我的话,你现在是一句都不听了是吗?” 青莲脸侧向另一边歪过去,咕哝着为自己心虚地辩护:“……大晚上的,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声音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干脆默不作声地躲到刚被他喷过口水的群蛇背后。 三言两语,亲昵的动作,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关系匪浅。 严禛面上波澜不惊,下颌骨悄然紧绷。 宫粼望向此刻显得更加瘦弱瑟缩的夏池,发出惋惜的叹息:“真可怜,到头来两个罪魁祸首反倒活下来了。” “罪孽几何,天命自会裁决。”严禛状似不经意地觑了好几眼贴在宫粼身侧的青莲,声线愈加冷沉,“他们是,你也是。” “朱雀大人这么说,真让人害怕。”宫粼一派无辜,“我何罪之有呀?” 严禛不跟他再来回打机锋,终于忍不住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他是什么人?” “谁?"宫粼装不懂,末了轻笑着“哦”了一声作了然状,“您说青莲?私事朱雀大人也要管吗?” 青莲脑子属实是装饰效果大于实际用处,全然没看出来面前高大的金发男人跟自己轮廓有七、八分相像,只是一味无师自通地狐假虎威道:“就是,我们的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短短两个字,煽风点火效果拔群。 严禛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气势却愈加静重,逼人噤声的神性威势令青莲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又是你新找的‘玩物’?”严禛强压下胸口的燥意,语气冰冷得讥讽道,“宫粼,这么多年你还是本性难改。”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愠怒攥紧,严禛眼底掠出灼灼燃烧的蓝焰,犹如天衣无缝的囚笼将映在瞳孔深处的宫粼幽禁其中。 直至时间尽头。 宫粼神色微动,但很快便又换上那幅艳光四射的泠泠笑意。 “此言差矣。”宫粼一字一顿地用口型缓缓道,“我的‘玩物’,从始至终都只有您啊。” 话音未尽,一声沉闷的爆响,方才垂死挣扎的白太岁骤然震动! 仿佛海岸搁浅鲸尸般的崩裂声轰隆炸开,暗色浆液混着破碎的血肉喷涌而出。 就像是算准了时间,宫粼足下的石缝与阴影间泛起细微的沙沙声,无数雪白的蛇游曳而出将他与青莲团团围在其中拱卫出一道明净凛冽的屏障,裹挟着中央的身影溶入夜幕深处,空旷的路面只留下仍未散尽的寒意。 好似坟土被雨水浸透后闷出的黏滞气味。 处刑庭众人避闪不及,兜头被血雨浇成了落汤鸡。唯独有先见之明的毛科长站在距离严禛不远的位置,溅落的碎块与浆液顷刻间被他掌心的烈焰焚为蒸汽。 整片深潭化作一片沸腾白雾,满地狼藉。 “……这什么情况?”金华愣愣地抹了把满脸的血污,大脑一下宕机。 其他妖猫也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全都呆若木鸡。 更灾难的是,一边是白太岁血肉碎片的腥味,一边是炙烤得焦香四溢的金鱼,杂糅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局面,简直是对着茅坑吃火锅。 “太岁本就是饿鬼借大地之气长出的活肉,表象如灵物,能生能长,吃什么像什么。”严禛嫌弃地皱了皱鼻尖,信步走到金鱼潭边,“但越是生长,越会暴露出饿鬼永无止境的饥渴与贪求本质,直至自食其身,它靠窃取神龛举行淫祀引诱凡人成为自己寄居的肉身,又试图用蛇鳞栽赃混淆视听,可惜吃掉的东西太多,大限已到。” “栽赃?”正暗自庆幸的毛科长捕捉到关键词,立刻道,“严队您的意思是,这批案子跟俱利伽罗没有关系?!” 严禛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在江岸发现的那几片纯白蛇鳞,乍看光辉夺目,实则不过是鱼目混珠的低劣赝品。 只消一眼,严禛就能分辨出差距。 “那咱们是可以……就此结案了?”毛科长迈着四方步提灯跟上严禛的步履,隐隐感到有些蹊跷,“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当然不是。”严禛从潭底捞起一尊漆面斑驳的神龛,心平气和道,“太岁平均智商还不如你们妖猫,没这么大能耐。” 狼狈万分的处刑庭队员:“?” 昏黄灯光,潭水沿着神牌滴落,镌刻描金的三个字清晰可见。 “——药师佛?”严禛缓缓念出。 神龛的主人倘若不是同伙,就是替罪羊。 雪山地宫,白太岁,药师佛…… 严禛敛眉不语。 下一步宫粼要踏足的地界,他心下已然有了答案。 这时满脸血呼啦的金华擦脸的动作一凝,张了张嘴狐疑道:“之前抓到的那个什么都不肯说的假冒摄影师,不也是太岁吗?” 第13章 逆鳞 一辆深银色的奔驰斯宾特四驱房车在荒原的国道行驶,初冬的盐湖宛如一面碎镜,雪从湖岸倾倒向公路,朔风卷起细盐,天与地看不出分界。 距离德令哈,四十公里。 车厢播放着悠扬的古典乐,内壁是桃木与浅金色皮革,暖气恒定,连呼啸的风雪都被隔绝在外。 后座的青莲跟蜃楼switch手柄按得劈啪作响。 稍作酣战,青莲气鼓鼓地耍起赖:“不玩了,这游戏不是章鱼就是鱿鱼,你肯定比我有优势!” 蜃楼笑而不语。 “……” 沉默两秒,青莲被他的胜者姿态刺激得又斗志昂扬。 “再来再来!” 隔着座椅帘,车厢内熏蒸着犹似雪后初晴的白檀香氛。 “香王自从三百年前被天命从囹笼放出来,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露、面——阿嚏!”药师佛猛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不过,我倒的确听闻过他在西北的传言,至于缘由……” 宫粼慵散地坐在皮质沙发,见他欲言又止,懒懒道:“但说无妨。” 药师佛试探着说:“……旃檀鬼王的黑龙逆鳞。” 宫粼拨开遮光窗帘,皮肤被灯光照成半透明的白,淡笑道:“你可比你的信徒聪明多了。” 相传千年前旃檀鬼王祸乱大荒遭不动明王处决,身首分离。 尸身封印于荒原冰湖,头颅却不知去向。 凡持有神格的龙众,经年累月身受敬仰供奉,喉下便倒生逆鳞径尺感知众生愿力,人若婴祸即会引发暴怒。 日光落在桌上的甜品盘,宽口的玻璃盏里盛着糯米团与杏酱,宫粼心思不自觉回到数年前。 幽绿的深林枝干旁斜逸出,熏蒸着生命刚破壳时糜热又潮湿的气息。 池沼中的长发青年抬起一枝枝白珊瑚似的细薄手臂,身穿医药公司户外服的几人匆遽上前,姿态虔诚地替他披上羊毛厚毯。 “……嗡嘛呢叭咪吽。”驻足在一边的藏袍少女白措攥紧了胸前刻着八吉祥的嘎乌,口中低念六字真言,她机敏地觉察出一种难以道明的诡秘,尽量让自己站在人群中不显眼的角落。 可大抵是人的天性使然,越是危险的东西,就越忍不住去看。 少女黝黑的眼珠悄然游移…… 赫然撞上另一对鲜烈石榴色的深红竖瞳。 白措骇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脚下在滑腻腻的苔藓地趔趄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所谓被称之为“宫先生”的植物学家,似乎眇眇忽忽间笑了一下。 “……是虵。” 白措咬了下舌头让自己醒醒神,噤若寒蝉地喁喁道:“大蛇俱利伽罗。” 宫粼听见避开视线的藏袍少女无意识地嘴唇翕张,念出这句话,心想如此有眼识珠的人类实在是难得。 那时刚结束沉睡的宫粼罕见地没生出戏弄之心,稍作休养便马不停蹄地赶赴西北,寻找长子旃檀的尸首。为了不打草惊蛇,宫粼先后雇用了好几批人马,多番波折却都无功而返。 直至世纪末,最后一批进入茫茫荒漠的考古队也死的死疯的疯,宫粼才不得已延缓搜寻。 思绪回笼。 端坐在沙发的宫粼取起银叉,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黑龙殒身,逆鳞却不会腐朽,甚至经由长期信奉后自行生出了‘代神’之能,神祇即使不现身,也能应无数信徒祈愿呼唤。” “香王藏身逆鳞之后,看似杳无踪迹,实则世间众生所见所求,所议所愿,皆经由逆鳞流转,而他既能吸收愿力,有朝一日恶道行径败露,也能撇得一干二净。”银叉戳开糯米团那层软糯的表皮,宫粼不紧不慢道,“只是神明并非无所不能,陨落的神明更是不计其数,唯独看似杳无踪迹的香王总会在凡人将要遗忘他时,忽然获得关注,可他偏偏又只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神明,谁看都会觉得有猫腻。” 药师佛新奇地从随车冰箱里翻出焦糖冰淇淋,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倒是觉得香王颇有禀赋,只是心未入定,五阴炽盛,所以一念即乱步入歧途。” 糯米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宫粼似乎是在专心品尝,恬然道:“可惜,贪他力者,终为他所食。到头来香王又能得到多少?不过是个趁手的傀儡罢了,就是不知执棋之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药师佛听罢宫粼话语间的明示,却也不震惊香王背后有古神坐镇,这早就是三界神佛心照不宣的秘密,单单凭香王,更是不可能驾驭黑龙逆鳞。 只是再往上,就不是一干末流神祇能置喙的了。 顿了顿,宫粼唇角噙起一尾兴味的笑意:“香王害得你险些神灭形消,你就一点都不恨?” “……大约也恨过,只是过了也就过了。”药师佛跟嘴里冒着白雾的冰淇淋龇牙咧嘴搏斗好一阵,才耸了耸肩,“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想做个了结,倘若香王之后还是对我恨之入骨,我也别无他法。” “意思是,你就这样认输了?”宫粼故意揶揄道。 经过短短几日相处,药师佛也算是领略了宫粼爱逗弄人的脾性,并不辩解,坦然地笑了笑:“恋战就需要我的信徒身先士卒,我不想让他们为我冲锋陷阵,我很懦弱,也很没用,也许是认输,但我不会被打败,我只是不想玩这样的游戏。” 此时车队驶向积雪的高原山口,掠过道路两侧干涸的盐滩跟零星的风滚草,车灯扫过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牦牛,毛发如同碎银。 药师佛一会儿目光炯炯,一会儿眼神躲闪地欲言又止。 宫粼唇线轻合,细嚼慢咽好一阵儿,语气淡然道:“既然早就猜到了,就别遮遮掩掩的了。” 药师佛无声吐出一口气。 纵使亲耳听见,仍不免心神巨震。 好半晌,他低声说出了一句压在心里许久的话:“俱……宫先生,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宫粼用银叉戳开糯米团那层软糯的表皮,轻轻颔首。 药师佛药师佛目光闪烁,犹豫了整整三秒才说出第一句:“”传闻大蛇俱利伽罗缠绕巨柱化作利剑,俯首为不动明王劈天斩渊又将其利剑穿心,这是真的吗?” 宫粼:“还有吗?” 药师佛:“……传闻您死无葬身之寸,而后从莲花降世又堕入恶道,却仍保有神格。”他中间几次想咳嗽都忍住,最终还是难以战胜八卦之心,毕竟当年三界六道,这二位神祇之间关系的流言之鼎沸可谓盛况空前。 换句话说,倘若是一介凡人,假如曹雪芹坐在你面前,难道能忍住不问红楼梦的结局吗? 宫粼仍是一派看不出喜怒的悠悠然,舀了一口混着朗姆酒香的杏酱,继续示意他。 “传闻您跟不动明王”,药师佛小心翼翼地抛出重头戏:“……有两个孩子?” 远山沉淀成粉色,柏油路犹如一条削平的河从山口涌向天际,宫粼终于搁下银叉。 “你都是从哪里听到这种内幕消息的?” 静默片刻,宫粼忍不住刮目相看地端详了药师佛一眼。 怎么传的都是真的? * 国道另一方向,一辆印着褪色团标的旅游大巴行驶过荒漠环绕的公路。 车厢里混杂着廉价香水味跟方便面汤味,导游面无表情地举着扩音喇叭:“各位团友,咱们这趟沙海深度体验团纯购物无玩,啊不是,纯玩无购物,大家尽管放心……” 乘客神色各异,没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 亚麻色卷发的女人神神叨叨地摆弄着手中的桑烟,前方的一对情侣从上车起吵架就没停过。邻座的中年男人帽檐压得极低,不合身的外套袖口露出满是伤口的手掌,时不时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后排坐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双胞胎少年则是阴郁着脸,一语不发。 坐在靠窗位置的金发青年巍然不动地闭目养神,身后的几个孩子没完没了地折着纸船,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过道,咯咯的笑声尖锐刺耳。 十分钟后。 严禛蓦地撩开眼皮,忍无可忍地捏了捏眉心:“到底是从哪儿找到这么一个卧虎藏龙的旅游团?” 余下几位处刑庭队员齐唰唰扭头看向被魔音折磨得面容憔悴的毛科长。 “这不是经费紧缺嘛,我看旅游团的广告宣传是998一价全包……”毛科长满脸羞愧,想了想,又涨红了脸试图为自己辩解,“当时我拿给你们看,也都说挺好的啊!” 听罢金华缓缓佯装欣赏窗外荒凉的风景,其他队员也纷纷效仿。 毛科长:“……” 职场果然险恶! 严禛知道处刑庭是清水衙门,但没想过会如此捉襟见肘,正如他知道这帮手下虽然大愚若智,但没想过会头脑清澈到这种地步。 望着眼前群魔乱舞的旅游大巴,严禛指尖在眉骨间轻敲了一下,头回产生自己将他们收入麾下是否是在虐待弱智的反思。 约莫半个小时,地平线尽头跃出人烟稀少的加油站。 严禛掠了掠额前的碎发起身:“下车。” 不多时,远处尘浪翻滚,两辆梅赛德斯SUV逆光驶来,车身漆面在烈日下泛着黑曜石的色泽,引擎一声闷响,停在了处刑庭众人面前。 “严队,国道交通事故耽搁了一段时间,所以来晚了。”皮毛斑点白山黑水似的雪豹幻化成面容冷峭的青年,将处刑庭笔挺的黑色制服穿得一丝不苟,躬身道,“实在抱歉。” 严禛随意应了声:“狻猊,把它放到我那辆车。” 这个“它”指的是被关押在曼荼罗坛的红太岁。 还没反应过来的毛科长已然惊掉下巴:“……这是谁的车?难不成是上头突然良心发现特别拨款的支援?” 严禛淡淡道:“我的。” 金华眼睛都直了:“不是……我买小鱼干都发链接让老毛帮我砍一刀,老大你这什么时候买的?!” 严禛轻描淡写:“刚才。” 处刑庭众人:“?” 第14章 弑夫 三一五国道。 黑色梅赛德斯越野车内。 “好吧,我承认。”后座双手戴着镣铐的摄影师“兰亭””语气分明凶狠,却偏偏有气无力,加上那张略显虚弱病态的瘦骨棱棱身形,更显出一种恶口恶言也难掩的虚张声势,“我的确是设计闯入雪山地宫想要拿走旃檀鬼王黑龙的头颅。” 严禛觑了眼空空如也的审讯记录,相当淡定:“之前不是一个字都不肯交代,怎么现在我还没问,就主动提供消息了?” 兰亭淡眉深眼,低哼了声毫不客气道:“那些妖猫一个个的又说不上话,我何必跟他们浪费时间。” 两侧负责看管他的处刑庭队员闻言无声地叼瞪了他一眼。 兰亭不甘示弱地乜回去。 “光是食人抢夺肉身这一项罪状,就足以让你罪加一等。”严禛也不绕弯子,“我的确有些好奇,你此番勾连大蛇俱利伽罗,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必须亲自跟我说?” 兰亭一听这话就来气了,连忙声明:“都说了!我跟他可不是一伙的!”他顿了顿,又撇撇嘴说,“至于身体,也是这个叫‘兰亭’的人类好说歹说求我吃掉他,我才答应的。” 严禛眉梢轻挑,重复了一遍:“他求你?” “对啊,他得了绝症本来就活不长,借款治疗又生不如死,没钱没亲人,还不如让我吃掉给他一个痛快。”兰亭口吻浑然不似作伪,嘟囔道,“……我还帮他还清了债务,给养的猫狗找了新主人,完全是你情我愿的交易。” 听罢严禛不置可否。 他实则也不认为宫粼会找这么个不着四六的拖油瓶同谋,刚才这么说是故意刺激兰亭。自从昔年严禛在神域初见宫粼,对方就游走于三界六道惑心无数,甘心为他瞻前马后的魑魅魍魉不胜枚举。 况且宫粼虽性情恶劣,可对自己人……却堪称宠溺。 倘若这个红太岁真是他的手下,宫粼决计不会任其自生自灭。 往事浮现心头,严禛舌尖缓缓在齿列内侧扫过一圈,难辨情绪地轻扯了下嘴角:“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阒然片刻,兰亭正了正神色道:“我要复活千年前被处刑神不动明王斩杀的黑龙,仅此而已。” 严禛微微一顿,旋即声音温雅却不怒自威道:“……黑龙祸乱大荒,依照天命刑戮早有裁酌,况且这与你有何相干?” “就是。”金华趁机反击呛声,“你一个小小太岁,难道还想质疑不动明王的审判?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 谁知被他用眼神示意加入战场的狻猊面瘫着一张脸,调转枪头:“不会用歇后语可以先去扫盲班。” 金华:“……” 天命为诸法之则,自众生之心起又高于一切意志。统摄三界,贯通因果,其威覆于娑婆,其光照于诸刹。 五大明王则奉天命谕令,观罪业之轻重,行赏罚之威断。 兰亭虽然架势汹汹,却并不能言善辩,更遑论不动明王这个威号在三界六道基本就等同于天命,急得想抓耳挠腮又腾不出手。 严禛指尖敲了敲:“谁告诉你能复活黑龙?” 见他追问,兰亭重燃起一丝希望,连忙道:“两个月前,有一位伏藏师说他看见了黑龙在夜海中复生,所以我才匆忙赶往雪山地宫!” “……” 车内寂静须臾,严禛没忍住偏过头斜睨了他一眼。 驾驶座的毛科长更是被口水呛了下:“合着你是被算命骗子给诓了啊,说什么你信什么?” 兰亭当即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愤然反驳,“他不是骗子,曾经黑龙在三恶道被业力所缚,识心将灭,就是经由那位伏藏师的点拨才没有化怨成魔。” 兰亭继续道:“黑龙的肉身虽尚存,却已失识,太岁为地气所结。虽死不腐,能续形生机,而药师佛掌众生识海,能令阿赖耶识觉醒。因此只要让太岁之血肉流入龙身,药师佛之光触识海,黑龙就能识复转生,只是首先得集齐他的头颅、尸身,以及逆鳞。” 这话一出,在场的处刑庭队员全都怔愣住了,唯独严禛面上瞧不出波澜。 明显这也是宫粼的目的,跟严禛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他重新端详起面前瞧着万分不靠谱的兰亭,细眯起眼梢。 “你想献祭自己?” 闹了半天,这个红太岁是要拿自己当“药引子”去扭转天命救黑龙的命。 兰亭毫不犹豫地点头。 严禛听出这绝不是普通关系:“为什么?” 兰亭思忖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脑袋,凶巴巴却没有任何威慑性的面孔流露出一缕日月如流的哀伤,郑重道:“黑龙堕入三恶道时,我还只是一团未成形的饿鬼,是他救我养我教导我,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我自然要救他。” 暮色冥冥。 晚明镇,十九时零九分。 宛如木质棋盘的古城灯火零零落落泛着暗红的油光,连绵起伏的屋海宛如巨树年轮,处刑庭的黑色越野车停靠在一家古民居改建的青旅。 “由于前些年深夜的一场大火,这附近不少木质结构的老房屋都被烧毁殆尽,游客也大幅减少。”狻猊面含愧色地跟严禛汇报,“因此目前古城就这一家旅店在经营,只能劳烦您将就一下。” “人少反倒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严禛虽不至于苦行僧,但也颇有点清教徒气质,除了碰上先前那个十分可疑的旅游团之类的极端情况,他并不太关心衣食住行。 一行人换上剪裁低调的户外工装服跟西部靴陆续下车。 这会儿正有一群扛着摄影器材的年轻人也嘻嘻哈哈地朝青旅走来,还没靠近,严禛就捕捉到好几道热烈的视线跟兴奋的窃窃私语。 “那也是登山队吗?” “我操,长得也太帅了……” “是不是取景的剧组啊?你快搜搜有没有哪个明星在晚明拍戏!” 霓虹雨光打在严禛的睫毛跟下颌骨,他一身黑色麂皮短夹克拉链拉到最顶端,衬得身骨格外峭直,宽肩长腿,在人潮中仿佛自带光源般出挑得无法忽视。 唯独眼珠是浓烈的蓝,仿佛在暗室中凭空割开一道锋芒,本就高鼻深目,眼底浅淡的阴影反倒像一笔随意涂抹的暗色,平添几分张狂与性感。 严禛漫不经意地瞥了眼嘀嘀咕咕的那群年轻人,眨眼间,角落里镜头闪烁的手机屏幕忽然黑屏。 “哎?怎么突然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试图偷拍的男大学生愣在原地,手指还停在拍摄键。 旁边的同学没当回事,嘻嘻哈哈道:“天冷没电了吧?” “不可能啊,我才充过电的……”男大学生焦急地来回鼓捣。 严禛淡然处之地收回视线,吩咐道:“明天一早出发去沙漠。” 毛科长一心想血洗前耻,忙不迭应声:“放心吧严队,今晚我就换好防沙胎跟跟夜视灯。” 擦肩而过,身后那个男大学生的手机又回光返照地亮起屏幕,不禁虚惊一场地长松一口气:“可算好了,吓我一跳……” 青旅木质建筑结构将日落的霞光遮得密不透风,严禛长腿一迈,踏进大堂,比起嫌弃青旅的住宿条件,他在意的只有宫粼此刻身在何处。 德令哈四周坐落着沙漠戈壁与湖泊,地广人稀,往北一小时车程就是波涛起伏的柴达木沙海,以西则是细沙环绕的盐湖群。 严禛猜测宫粼的目的地就是北方一望无际的荒芜沙漠,极目远眺,地平线尽头也看不见一丁点植被。 那是黑龙逆鳞的埋葬地。 千年前大荒灾祸终焉,严禛诛戮旃檀鬼王黑龙,将其尸身陷落盐湖,逆鳞沉入沙漠中游动的海子,唯独头颅……被那时忽然从长眠中苏醒的宫粼夺走后藏匿于终年寒冷的雪山地宫。 彼时彼景,历历在目。 “噗呲——!” 刀光从袖间掠出,灼热激烈的吻戛然而止。 唇齿相抵的甜腻尚未散尽,严禛掌心还扣在宫粼的颈侧,迟怔地低头看了眼胸口的血窟窿,英明神武的处刑神不动明王流露出稚子般的惘然。 “既然你这么恨我。” 宫粼肌肤苍白得透明,骨线纤长而脆弱,睫羽颤动,仿若佛殿旧壁上的金箔剥落又闪烁。 “也不差这一点了。” 空花阳焰的的纹路从四面八方舔舐宫粼的腕骨,颈项和脚踝,纯白无瑕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颈窝,深浅交错的血色浸染一片,使得那张冷净的脸孔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绮丽。 “呲——!” 宫粼推开那具刚覆上来的炽烈身躯,血痂色的长蛇扭曲成刃,再次刺入,直贯心口! 钻心疼痛骤然袭来,血流如注。 下一刻,异象陡生。 火焰从严禛体内汹涌而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朱雀神鸟血脉的光焰冲天而起,烧乱云层。 仅仅一息之间,严禛的玄色羽翼倏然自血幕中展开,万里荒原都在金光中翻涌成火海,沙海翻涌成金色的浪,天地震颤,空气中浮起梵音般的轰鸣。 在无法遏制的朱雀之焰中,大荒界壁崩塌,天地被烧成一片赤色的空寂。 …… 室内昏暗,身穿青黑色长袍的老板长发被细细编成辫,与珊瑚跟松石串线交织,正笑盈盈地给一桌客人沏茶:“小心烫。” “我会的。” 一身白色高领针织衫的青年声线清涩优雅,潺潺流入耳畔。 铁壶茶水咕嘟翻滚,黑砖茶加酥油的厚香,混着盐气与奶脂的味道扑进鼻腔。 咫尺距离,几道衣着装备价格不菲的悠闲身影端坐在桌前。 宫粼端起粗陶杯抿了口茶,目光不经意间跟蓝紫色暮景下高大俊美的金发男人狭路相逢。 严禛:“?” 宫粼:“?” 同桌另外三位察觉到背后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恰好跟处刑庭鱼贯而入的队员撞个正着。 唯一没跟处刑庭打过照面的药师佛嘴里叼着糖油糕,不明就里地左右环顾,打了个饱嗝:“呃。” 空气一刹那凝固。 青旅大堂霎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少顷,严禛听见那个满嘴塞得腾不出说话的海妖用手指搔了搔脸颊,尴尬地含混道:“……我说的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一家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