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讨论关系》 第1章 纪存真·(一) 她看着那个女孩。 一身游客的打扮,一把游客的伞。 自下而上,先是一条包裹严实的浅色牛仔裤,而后是亮得晃眼的白色防晒服,遮阳伞倚在肩头,挡住大半个身子,左等右等等到人抬头,仍旧看不见面庞,只能看见隐在伞下的太阳帽,和手腕上的茉莉花手串。 她站在门外拍照,镜头对准店里菜单,而后低头搜索,过一会儿再抬头。 有客人进门来,她让出路,侧身听着点菜的声音,客人说方言,她听不大懂,犹豫片刻,仍旧站在门外。 又有人进门来,是小工们买货回来,拉着半车新鲜蔬菜和酒水,横在门前。 “真真——”前台玲姐探出身子,朝二楼喊。 “存真——”一声未应,玲姐又喊第二声。 “来啦来啦。”纪存真收回视线,关上窗,三两步跑下楼,玲姐悄悄从酒水箱里翻出两只棒冰与她分食。 她妈不愿她吃冰,总说十几岁不养养好,伤身伤胃老来受罪,可是“老来”的事儿谁说的好,存真觉得呢,人还是活在当下比较重要,当下最重要的,是躲一躲她妈的唠叨。 她跨出门,决定吃完再回店里,绕过搬货小车,看见那位游客居然还站在门外。 只两米远,她对上她的眼。 如同想象中的干净样貌,面庞柔和,眉眼清而淡,鼻尖沁了汗,一小颗一小颗浮在绒毛上,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滚落到肩膀,睫毛似乎也沾了水汽,于是长而浓密的部分变得湿漉漉、沉甸甸,低垂着盖住神色。 存真歪头看她,撕开包装袋,掰下半截棒冰递过去:“橘子的。” 这么热的天,又穿成这样,不怕中暑吗? 见她愣着没动,存真抖抖手,装摸做样地喊:“快,好凉好凉好凉——” 女孩连忙伸手去接,嗯......这是给她吃的意思?她眨两下眼,“谢......” “要吃面吗?” 结果刚开口,被打断,她愣着摇头,又缓缓点头。 “我看你在这儿站了五分钟了,不会点单是吧,不会点单你喊我呀,店里又不是没有服务员。” 存真嚼着棒冰,嘟嘟囔囔,与她商量着:“你赶时间吗?我们把棒冰吃完再进去,好不好。” 女孩又愣着点头,什么也不多问,什么都说好,存真看她好玩,忽然凑近吓她:“那你还不快吃,都化掉啦!” 八月份的苏城,似一口巨大蒸笼,被日光烤过,每一寸皮肤都在散热气,棒冰没有毛孔,水汽凝结在塑料管上,自指尖到手腕,未落地,就被烤干了。 她们站在檐下避暑,分食一只橘子棒冰,存真推开身后的窗,让屋里冷气漫出来,又有几位游客路过,远远看见面店,操着方言说——红汤白汤?这边吃个面,好讲究的哦。 “好讲究的哦。”存真鹦鹉学舌,扭过头来,“你是外地人吧。” 女孩小口小口吃着棒冰:“对,北城人。” “没吃过我们这的面?” “没有。” “那你认真听哦,我教你怎么点。” 什么是白汤,什么是红汤,宽汤就是汤水多一点,紧汤就是少点啦,烂糊和断生是字面意义,看你爱吃软的面还是硬的面,吃葱吗?不吃啊,那你去其他家的时候要问,放的是葱花还是蒜苗。 “我家是蒜苗啦,你要是喜欢吃呢,可以点重青。” 吃完棒冰,存真领她进店里来,指着墙上的木牌说:“浇头就北方的卤。” 木牌挂在前台后的墙上,字有些小,存真见她眯了眯眼,许是近视,眉头皱起来,难以辨清。 “清炒虾仁好不好,这个清淡些。” “好。” “还要别的吗?” 别的?女孩闻声,又去看墙上的木牌,看也看不清。 “大排要吗?其实就是炸猪排,还有鸡脚,我妈新卤的,你来的刚好,要是想吃螃蟹,这个点晚了,生煎早上才有,这个季节可以点蟹黄的,不过隔壁店有卖熟醉蟹的,你沿着河过桥,左拐,五分钟就到。” 她话多,语速又快,哗啦啦一顿讲,人家根本听不明白,见人发愣,眉头又小幅度皱起来,存真笑笑,露出一颗歪扭的牙:“没听懂呀?” 这句话是得意的。 而后语气松下来,放进轻柔的安抚:“多来几次就懂啦,我家味道很好的。” 她引她到最里侧那张桌,小店面积不大,拢共只有七张桌子,最里面这张正对着西面的窗,推开窗便是江畔,风景最好。 “游船坐了没?”她替她添茶水。 “还没有。” “那你坐在这,运气好的话,游船会从这头,开到那头。”存真举起手,自左到右划过窗子,“更好一些,还能听见船家唱评弹。” 说完,她哼着小调走了,咿咿呀呀的,她自己瞎编的。 玲姐午休下班,她到前台去盯店,暑假临近尾声,游客量一日比一日少,这会儿又过了饭点,店里只剩这一位客人,后厨传来起锅烧菜的声音,妈妈送完餐上楼休息,十分钟后彻底安静下来。 过午了,日头躲在云后,门前帘子降下来,屋里稍显昏暗。 存真趴在桌上,连打两个哈欠,眼前的桌椅板凳皆被空调冷气凝固住了,只有窗前的女孩仍旧晃动着,慢慢夹一口面,再慢慢舀一勺虾仁,停滞的夏日午后,只有她的时间在缓慢流动。 缓慢到接近停滞,变成一张看不清面容的模糊剪影。 “游船来了吗?” “还没有。” 她低声问,她低声答,轻轻柔柔的,像两句梦话。 还没有,还没有,存真念着这句话,睡得不踏实,片刻后昏沉着睁开眼,又问:“游船来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还不来呢,显得她骗人似的,她撑起身子,晃晃头,朝窗外看了看,河面空空荡荡,一点风也看不见。 她走到后厨,取出碗柜里的玻璃杯,仍在想那艘未来的船。 又想到女孩的面容,说话时眼睛下垂三分,原本细长的褶皱因此清晰分明,尾音散尽才与人对视,皱眉前先要抿一抿嘴,每一个小动作都表明自己不善言谈。 穿素色衣衫,家长喜欢的打扮,吃饭细嚼慢咽,家长喜欢的举止。 好么,这人成绩一定很好,她们班的呆子,都这样。 她笑,心情随着两句不知所云的对话轻快起来。 筷子顺着杯壁搅拌,而后摇晃,先放冰块,再将绿豆汤均匀倒入杯中,外面这么热,她又吃了半碗面,应该也口渴了。 “到了我们这呢,总归要喝一次绿豆汤的,就是传说中的‘牙膏水’,远来是客,我请你。”存真把玻璃杯送到她手边。 “牙膏水?” “对,网上都这么说,因为放了薄荷,外地人喝不惯,不过这杯好喝,这杯是我做的。”她强调,“亲自做的,你喝喝看。” 女孩灌下一口,抿了抿唇,思考着唇齿间的香气。 “我放了茉莉花,怎么样?是不是味道好多了?本店特调,仅此一家。” 她们倚在窗边说话,江上,等候许久的游船姗姗来迟,存真忙推开窗子拉她起身看,浓重的热气从盛夏扑进来,与空调冷气交融在一起,化成一团温软舒适的风。 船来了,风也来了,评弹小调咿咿呀呀从船上传来,隔得远,听不太清。 存真悄悄松了口气,看吧,她可没骗人。 她回到前台,又懒懒趴回桌上,醒来时妈妈已经下楼来,看表,居然过了下午两点。 女孩早就离开了,玲姐回店接班,存真起身上楼,路过那张靠窗的桌,视线扫过已经见底的玻璃杯和窗台角落的的遮阳帽。 是她落下的,基础款,景区小店的常见款式。 玲姐来收拾桌子,见存真拿着帽子发呆,问她:“客人忘东西了?放前台去吧,人家找来,我拿给人家。” 前台吗,人多眼杂的,马上就是饭点,汤汤水水到处放,弄脏了怎么办,这帽子还是白色的...... “不要,放我房间去,要是有人来找,你就喊我,和我妈也说一声......算了我自己去说。” 存真跑上跑下,和店里人挨个交代了一遍,那女孩是什么样的,约莫十六七岁,和我差不多高,牛仔裤,防晒服,长相清秀,头发呢,一只麻花辫,她笔画着,大概到这儿。 就是中午点清炒虾仁的那位,什么?十几个点清炒虾仁的?那不能每个都是十六七岁吧! 然而等到晚上,女孩也没来。 而后等了很多天,女孩都没来。 推开河岸人家特有的老旧木窗,温凉的夜风吹散了屋里沉闷凝滞的空气,存真撑着头,听见辨不出方向的夜色深处有小调声响,由远及近,朝她飘来了。 这日店休,提前一小时打烊,八点半,最后一桌客人离店,楼下的吵闹声慢慢安静下来,暑热也慢慢消散下来。 这次只等一会儿,游船便开来了,这条河道的游船分两种,一种是白日的评弹船,可容纳二十人,一人一座,按位坐好,穿救生衣,橘色的,很丑。 一种是入夜的手摇橹船,只能载四五人,船家点一盏小灯站在船头撑船,航线歪歪扭扭全凭心情,一会儿荡到这边来,一会儿又荡到那边去,心情好时,还会哼些小曲。 至于好不好听,就全凭运气了。 今天这位船家唱的......坐在船上的人,怕是运气不太好。 存真关上窗,把贯耳魔音赶出去,小船似一片落叶,顺着河水哗啦啦地飘远了。 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存真仰面躺倒在床上,惆怅起来。 开学后,她就是高二生了,假前老师说会重新分班,也不知道她会被分到哪里去,她数学不好,不想要数学老师当班主任,也不想去五楼,现在在四楼,跑上跑下都要她半条命,要是去了五楼,等她跑到食堂,哪里还有饭啦。 她也不想和朋友们分开,刚熟悉,就又要分开,她不想。 十几岁的尾巴尖上,少年人的烦恼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关紧要的小事,每一件都轻,每一件都重,重到要存真日日惦念,又轻似顺着河流自在飘远的船,晃神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中。 她翻身,视线划过书桌旁的衣架,那顶帽子挂在最高处,被窗外的月光抹上一层薄雾般的黄,眯起眼睛看,像只小小的月亮。 月亮溜进她的窗。 提前一周开始早睡,每天十点乖乖上床,等到开学这天,存真仍旧差点迟到。 这事儿倒也不怪她,学校七点半上早读,七点十分就要入校,开学第一天调班,又赶上新生入学,才六点五十,路就堵死了。 她干脆下车来,本想拐去巷子,却撞上修路,兜兜转转只能绕回来,赶到学校时已经过了七点一刻。 分班表贴在大厅内墙上,她踮踮脚,看不到。 真是的,这么重要的表,为什么字那么小,又贴那么低,欺负人。 有人来拍她的肩,是她的同桌菁菁。 “菁菁!” 存真扑上去抱她,揽着她的肩蹦蹦跳跳,刚刚还在生气,这会看见好朋友,又立刻高兴起来。 一个暑假没见,菁菁的头发长了,此刻绑一只马尾辫,束得高高的,小尾巴一样晃动着。 “你在哪个班?” “我在九班。”菁菁也很兴奋,“你呢?我没看到你的名字。” “我还没看......” “没事没事。”菁菁拍拍她的肩,“说不准你在十班呢,八班也行,咱俩还是挨着,我下课就来找你。” 大厅挤满了人,你踩我我踩你,两个人手拉着手,说话却要扯着嗓子喊,菁箐安慰她几句,上楼去了,存真努力往人群中挤,先去看十班的,又去看八班的,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倒是在八班名单上看见了另外两位好友,而后是七班,六班......每看完一张纸,就有几个朋友和她分开,存真心里难受,又看完几张,简直要掉眼泪了。 没有朋友,她可怎么活。 挨到二班名单,她深呼两口气才敢去看,还是没有。 一班的名单贴在尽头,和二班隔着一张宣传海报,她背着书包往前,身后,不知谁推了谁一把,有人摔倒了,叫嚷声求救声老师的哨子声吵成一片,存真被迫退后两步,又向前两步,推搡间,鞋子被人踩掉,还没来得及捡,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这下,她眼圈彻底红了,为了离她远去的朋友,还有离她远去的鞋。 高二第一天,怎么就这么倒霉,都怪学校,都怪开学,人为什么要上学? 存真瞪大眼,努力憋住眼泪,嘴唇死死抿着,生怕露出一条缝,哭腔就要钻出来。 她费尽全力从人群中挤出来,终于在最后一张分班表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只有自己的名字。 她不死心,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又看一遍,的确没有一个与她相熟的朋友。 一班,五楼尽头,班主任秦老师,数学组组长,江湖人称灭绝师太。 崩溃的情绪似海水漫过堤岸,马上就要从眼眶涌出,存真用力梗着脖子,生怕一低头眼泪就要砸下来,她想走,一转身,迎面撞到身后的人,忙退开几步。 只一米远,她又对上她的眼。 居然是那位游客。 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不是北城人吗? 她是转学生? 那为什么没去拿帽子? 她以为她早就回家了。 一连串问题涌上来,存真通通顾不上,此刻看见认识的人,她的情绪开闸泄洪,拦不住了。 紧紧抿住的嘴唇松开一条缝。 她想问,你也在一班吗? 她想说,那太好了呜呜呜呜,还好你也在一班啊—— 她要哭一会儿,哭她今日痛苦的一天,和接下来痛苦的每一天。 然而就在此刻,她的倾诉对象忽然后退一步,扭头走了。 存真悬着一只脚,看那个清秀的背影消失在面前,所有悲伤的情绪全都止住了,取而代之的复杂感受堵住了她的哭腔。 有诧异。 才过去一周,她不记得她了吗?记性这么差,怎么当学霸? 有委屈。 她自认为自己对谁都友好,对谁都热情,朋友们也都真心换真心,从未有人这样待她。 有愤怒。 就算是陌生人,看见你只穿着一只鞋,可怜巴巴的要掉眼泪了,也不会帮忙吗?不会关心吗?这人不是呆子,是冷血、是无情、没心肝、没天理、没王法。 什么远来是客,她就该往绿豆汤里放牙膏。 怎么不毒死你呢! 初识的这个夏日,她还年轻,独属少年人的心思明净澄澈,生不出弯绕,喜欢谁,便亲近谁,问她要不要吃棒冰,问她有没有看游船,话总要多说几句,得到答案则反复咀嚼,见手腕戴了一串茉莉花,就自顾自开心起来——你喜欢茉莉吗,那应该也很喜欢本人的特调绿豆汤啦。 真真牌,独一份的。 欢喜是真的,失落也是真的。 存真不愿承认,人与人之间当真存在天然的吸引,例如她推开窗,一眼便看见她,例如她午后醒来,仍想一眼便看见她,事与愿违,心生失落,不重,像月色落入窗外的江。 尚未学会设防的年纪,总是轻易生出想要和某个人成为朋友的期待,但是这一次,一厢情愿被泼了盆冷水,原本觉得清秀好看的背影变成一记响亮耳光,嘲笑她的满腔热情。 她气结,拧着眉头想,哇,谁要和你做朋友啊! 存真擦掉眼眶里的水汽,一直悬空的脚径直踩在地上,她推开人群,不顾他人错愕的目光,总算在五米外的空地上找到自己的鞋。 她穿上,绑得结结实实的,扛起十几斤重的炸药包上楼去,一口气爬到五层,片刻未歇息,一班在遥远的楼道尽头,她加快脚步,走着走着莫名跑起来,冲到教室时,挂着一头汗。 班里人快到齐了,她一眼就看到她,立刻错开目光,脑袋一扭,两只眼睛看天,情绪写在脑门上。 刚开学,自由选座位,主打先到先得,她来得晚,只剩下靠后几个位置,和第一排正中。 第一排正中自然最好,但她才不要和她坐,存真气还没消,梗着脖子坐到后排。 之后便是交作业、发课表、听讲座、各科老师见面会,熟悉课本外加立规矩,上一秒是笑眯眯的同学们好,下一秒便是心思都给我放在正事上!高二了,明天高三,后天高考! 总算熬到放学,存真飞奔出去,她要去九班找菁菁。 九班在四层另一侧,开学第一天,大家的心思还在假期里,下课铃一响,所有人都忙着回家,然后背着大包小包堵在楼道上,跑不动,走不动,浆糊般凝在一起。 等她逆着人群摸到九班,大门已经挂锁了。 存真靠在墙边站了一会儿,夕阳缓缓下落,光色在她眼中停留片刻,而后暗下来。 后知后觉的疲累爬上她的肩膀。 刚刚在楼道里,她遇到几个高一的朋友,有的分在同一个班,有的在新班级认识了新朋友,大家结伴回家,看见她挥着手喊,真真拜拜。 她只好招招手,说,拜拜。 原本吵闹嘈杂的学校不知何时变得静悄悄的,像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其实她知晓的,真正的分离并非电影渲染那般,先是吊人胃口的预告片,而后花费两个小时描述歇斯底里的哭喊、或是分崩离析的矛盾。 分离总是静悄悄的,只需要一句随意甚至轻松的再见,挥手再见,而后消失不见。 等不及她从五楼跑到四楼。 存真拖着步子慢慢往外爬,像只坏脾气蜗牛,东拔一根草,西踹一颗石,看什么都不顺眼。 野草,石头。 江水,落日,那个女孩。 顺着江水走向落日方向,公交车站前,居然又遇见她。 白日里老师提问,她知晓了她的名字。 何便是何,梦呢,大概率就是做梦的梦,张是哪个?工长张?还是立早章? 存真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末了顿住笔,哗啦啦撕下那一页,攒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她叫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很快,她还是知道了。 课间发作业本,存真被塞了一摞央求帮忙,课代表们一声连着一声高声询问,于思远坐哪里?王诩晔呢?她也跟着喊,喊到最后一本,只开了个头,便立刻止住,两排牙咣当一声关门谢客,险些咬到舌头。 立早章,何梦章,她嘴上只念了一个字,心里念全了三个字。 念完后嘀咕,那么多本作业本要发,偏偏是那个人的。 又嘀咕,人是无情无义的呆子一个,字倒是蛮好看的。 这么想着,她拿着她的本子看了足有五秒,而后忽然回神,做贼般把本子甩到桌上,像被烫了手。 她心里急,动作也急,力道拿捏不准,作业本顺着桌面滑到座椅,连带着几张试卷,稀里哗啦散在地上。 存真被吓一跳,还未来得及捡,身后的人举着水杯,与她的手忙脚乱打了个照面。 这一次,只相隔半米。 做错了事,心里慌,存真被她盯着看,呼吸顿了两下,她不是故意的,但怎么说?说自己是好心帮忙发作业的?说自己手滑,只是手滑?她心里盘算着道歉,嘴巴又张不开口。 好在课间只有十分钟,存真头一次感谢烦人的上课铃,《欢乐颂》宣告此事到此为止,有什么事四十分钟后再议。 四十分钟后,学校关门打烊,然而此事像是翻不了篇,冤家路窄,公交站相逢,存真心里发憷,但是摔人家东西就是不对,要她道歉,可以,她敢作敢当。 她一鼓作气,上前一步,对方也跟着起身,没看她,盯着看脚下的砖。 做什么?脚下那块砖,有蚂蚁搬家? 存真还未来得及开口,公交车缓缓驶入车站,错过这一班,怕是要等二十分钟,她连忙上车,梦章也跟着上车,一个从前门,一个从后门,隔着四扇窗,十余人。 这一日,存真的心变了又变。 遇到这个人,奋力跳动,胸口欢快的节奏叫做开心,被冷落便立刻疏远,怕被看出失落竖起的尖刺,化为幼稚的好胜心,而此刻呢,她后知后觉冷静下来,疑心起自己自作多情——弄掉东西本就是小事,大厅里的插曲更不值一提,或许人家根本不记得自己呢?自己倒好,为了些鸡毛蒜皮在这儿猜来猜去。 年轻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多变的心。 她塞上耳机,背对车厢,去看车水马龙。 回家要坐六站车,第五站她便跳下来,前几日准备的笔记本不够用,还要再添置一些,她跑去文具店消费,一刻钟后回到家,塞给玲姐一只小布丁。 被妈妈发现,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回啦,分到哪班啦。” 她答:“一班。” 玲姐跟着问:“一班?一班怎么样?是不是最厉害的班?班主任是谁?有你的小伙伴吗?” “不怎么样,数学组组长,讲课快,脸也冷,开学第一天就喊人上黑板,吓死我了,菁菁她们都在四楼,我在五楼,一个我认识的都没有,嗯......倒是有一个,不算认识......也不怎么样......” 思来想去,最恰当的形容便是这四个字——不怎么样。 这是她家,面前是妈妈和玲姐,存真捏着前台的豌豆往嘴里塞,想什么便说什么,全然不管店里还有其他人,更忘了她家开门迎四方客,那位不怎样小姐,被她领着认过门。 直到妈妈回后厨帮忙,被遮挡的视线后显出一个人影,存真当即收回即将发表的八百字见解,两排牙再次咣当一声,舌头第二次逃过一劫。 她咽咽口水,心里想,果然一上学就没好事。 又想,刚刚自己没有点名道姓,没有吧。 瞄一眼,何梦章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安静,斯斯文文。 她决定装瞎子,目不斜视往楼上去,一开始腰背挺得笔直,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故作镇定,最后几步忍不住加快速度,被翘起的地毯按住鞋子,险些摔个跟头。 二楼是三间卧房,她在卧室缩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溜下来,停在拐角处听楼下的动静。 存真发觉自己今日真是奇怪,想着道歉,说不出口,想着躲开,又竖起耳朵,她想不明白缘由,于是决定把问题归于开学,埋怨开学总归是没错的。 至于楼下那个人呢,她也想不明白,她和学霸一向没什么好聊的——虽然目前是她单方面认定的学霸。 何梦章,这个长相,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学霸嘛。 她扣着楼梯扶手上翘皮的漆,竖一下横一下,再竖一下。 楼下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是玲姐,扯开嗓门,拖着长音:“真真——吃饭——” 存真大惊,以为被发现,慌里慌张朝着楼上跑去,这一次,地毯成功捉住鞋子,她摔了好大一跤。 膝盖径直戳在地板上,掀开单裤,露出一大片淤青,于是等到天黑透,再下楼,要小心扶着扶手,一瘸一拐往下挪。 “刚刚坐在这儿的客人呢?” 自然是走了,她明知故问,不知作何想法,非要再确认一遍。 “走啦。”答案如她所料,她点点头,玲姐忽然问,“咋了,你认识啊。” 存真没说话,玲姐自顾自往下说:“穿着你们学校的校服,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不知道急什么,没等找钱就走了,我一低头的功夫,你看看。” 她从围裙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 清炒虾仁,白汤免青,一份二十五元,她多给了二十五元。 睡过一夜,膝盖上颜色更重,由青变紫,平路还好,最怕上下楼,存真咬牙爬到班门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班主任,一把拽起裤腿给她看,得到一双瞪圆的眼和几句关切询问,以及本周免除课间跑操的特权。 于是两节课后,班里只剩下存真一人,等窗外口号声响起,她费力挪动到何梦章的座位,下节是英语课,她把三张纸钞塞进英语课本,一同夹进去的还有一张便利贴。 刚要合上课本,忽然瞥见英语书上的笔记,很漂亮的手写体,对比之下,那张便利贴上的破烂字显得格外歪扭,要不还是当面给她好了,存真又犹豫起来。 她把放好的三张纸币抽出来,连同那张拿不出手的便利贴,扭头想走,又撞到人,这次,她被吓了好大一跳,张嘴发出一连串怪声:“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何梦章悄无声息,猫一样轻手轻脚的,她吓人,自己却像受了惊,忙往后退,柔和的眼睛瞪圆了,强撑两秒,快速眨了眨,小声问:“你逃操?” 看她压低声音的样子,似乎还想替自己“保守秘密”。 存真一把拽起裤子:“我是病号,老班让我在班里休息的,你才逃操!” 这人乖乖答:“我去办转校手续了。” 她说着,视线看向存真手里的英语书。 “不是,我......” 察觉自己又要说不清了,存真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几张纸拍在她手心。 “我是来还钱的,你昨天去我家吃饭,忘记找钱了。” “没有忘。”何梦章眨眨眼,“我遇见你那次,没付钱。” “绿豆汤?我说了是送你的。” “面呢?” “也付了啊。”她看店,可没出过逃单的。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 她样貌淡,语调也淡,看人仍旧视线下垂,话倒是直白,喜欢谁,讨厌谁,哪有当面说的,再者,这人怎么倒打一耙。 存真不认:“我哪里有讨厌你?” “昨天,在大厅。我在你身后,你忽然回头瞪我。” 家人帮忙安排过老师,梦章一早便知道自己在高二一班,进了大厅,刚要上楼,忽然瞥见两个女孩抱在一起蹦蹦跳跳,她认识其中一个,几日前,她们分食过一只橘子棒冰。 她在哪一班? 梦章原本贴着墙走,生怕被这人群组成的大海旋涡卷进去,这会儿却挪动步子,与横冲直撞的人群硬碰硬,推搡着晃荡着,勉力维持方向,担心稍稍偏离航线,灯塔就消失在雾气里。 总算驶到目的地,却迎来一张恶狠狠的脸。 梦章思来想去,结论是——她是不是没有付钱? 那天她趴在前台睡着了,而她走时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喊醒她。 是不是自己没付钱,她被家里人骂了? “我那......不是......瞪你。”幼稚的情绪过去了,这会儿总不好说自己因为分班就哭鼻子,存真胡乱扯了个借口,“我眼睑痉挛。” “你进班时,又瞪我一次。” “那时候也痉挛。” “你扔我作业本。” “手滑。” “你还说我不怎么样。” 存真抿抿嘴,小声嘀咕:“你听到了呀。” 对方点头:“所以你就是在说我。” 书呆子一个,倒是爱记仇,存真被将一军,哑口无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昨天,不想开学,就有点想哭,你懂吧。” 她说的迷糊,她听明白了。 “没有讨厌你。” 窗外的夏日即将结束,少女的夏日却仍旧温存,这话好肉麻,存真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慌忙要寻些别的话讲,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蟹黄生煎吃了吗,再不吃可就过季了,吃的话要早起,知道吗?最近买的人多,我家早上八点就卖没了。” “哦,好。”梦章点头,又变成呆呆的样。 那几张纸币还躺在她的掌心,她收回手,盖在上面的便利贴掉落下来,刚要去捡,存真快她一步,急匆匆揣进口袋。 梦章只看清两个字,是她的名字。 “存真。” 她小声念。 “嗯。” “存真” 更小声。 “嗯?” “余存真?” “是纪啦,纪存真。” 纪念的纪,存在的存,真实的——纪存真。 大家好,好久不见,有没有仔细看简介的食用指南呢,这篇是BE文,目前的定调是一个爱人错过的小故事。 因为是BE文,篇幅不会太长,双视角,前半部分是存真,后半部分是梦章。 同样因为是BE文,本篇不入V,单章字数会多一些,大概1章=3章的样子。 今日是寒露,转眼就到了秋天的第五个节气,实际上这个故事是在春天写下的,然后拖拖拖拖拖,是的我是拖延症大王...... 总而言之,很开心和喜欢BE的小朋友分享这个故事,不喜欢BE的小朋友,期待下个故事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纪存真·(一) 第2章 纪存真·(二) 一连三个课间,梦章都没能和存真说上话。 开学不过两日,存真迅速和班里同学熟悉起来,下了课,女孩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聊小说,聊动漫,都是些梦章听不懂的东西,她起身打水,每次都比上一次多靠近两步,然而最终还是作罢。 她要和她说话,又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她说话。 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前,存真起身上厕所,梦章逮到时机,总算在楼道里堵住她:“你中午吃饭吗。” 梦章讲话如同她这个人,磨磨蹭蹭,慢慢吞吞,这句话憋了一上午,难得变成二倍速,柔和的声线显得凶巴巴的,砸得存真晕头转向,她眨眨眼,不确定地回:“不......不能吃吗?” “要吃的。”两人鸡同鸭讲。 “那你还问!谁中午不吃饭啊!”存真回过神,变成凶巴巴的一方。 既然要吃的话,梦章说:“那我帮你打饭。” 这话应该是问句,她思索一秒,犹疑着补上一句:“好不好?” 哦,原来是为这个。 存真想说,我们这儿吃饭都是野狗扑食,靠抢的,你行吗?但对上梦章黑白分明的眼,滚到嘴边的话忽然卡壳,她歪头看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你......中考八百米及格了吗?” 梦章只点头,不说话。 存真想起网上看过的帖子,说有些学校没有食堂,下了课,盒饭会送到教室门口,一盒一盒码好放到学生桌上,北城也是这样吗?不然以梦章这样温吞的个性,岂不是日日吃不到饭? 没准真的日日吃不到饭,不然怎么这么瘦,瘦瘦白白一长条。 早上她在她家吃生煎,她提醒了一句烫口,对方就真一点一点吹凉,先咬破一小块皮,再吹上三四五六下,吃汤面也是,细细嚼慢慢咽,一口只吃三根面条,这种人放在她那个午饭时间只有十三分钟的变态初中,活不到高中就饿死了。 她妈还偏要夸,你看人家,斯斯文文,哪里像你,活像饿死鬼托生。 存真吃生煎直接一筷子扎下去,把汤水倒出来,三两口下肚,管它什么味道呢,反正蘸了醋都差不多。 怪谁呢?都是校规逼出来的破毛病。 梦章能行吗?梦章当然不行。 食堂抢饭是高中生一天里最为刺激的竞技项目,学校不许带零食,上过四节课,半个班的肚子都在咕噜咕噜响,所有人饿得七窍生烟,头晕眼花,夺门而出的架势堪称回光返照。 最后一节课,纸条饭卡满班飞,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跃跃欲试的声音海浪般从后排涌到前排,参赛选手们脚尖朝向大门,只等一声下课就夺门而出,存真撑着头,悠悠看了一眼梦章,好好学生坐姿一丝不苟,仍在认认真真记笔记,丝毫未察觉身后暗流翻涌,马上就要把她拍到海底下了。 存真长呼一口气,深觉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答应这么个馊主意,片刻后又觉得好玩起来——她倒要看看今天能吃到什么饭。 存真自小到大都是中游生,严格来说是中等偏上,不算差,费尽全力也爬不上去,偶有松懈也掉不下来,因此是班里最得过且过的那批人,她身边的小伙伴也大多如此,自由随性,从未有过这样一板一眼的朋友。 她要她来家里吃饭,她就真来,要她来吃生煎,早起也来。存真觉得这个人好有意思,像是输入了某种指令的机器人,脑门上写着使命必达四个字,全然不知人与人的交际存在寒暄和客套这回事儿。 知道她们是同班,店里免了她的饭费,她就琢磨着补偿,一口也不肯多吃人家,犹犹豫豫来问:“你要不要我帮忙打饭?” 像被投喂了一筷子食物的流浪猫,想办法对人类好,又没学会撒娇,只好伸一只爪子,拍拍人类的胳膊。 景区猫多,店里时常备着猫粮猫条,流浪猫感激人类总是别出心裁,存真曾收到过两次死耗子。 她开始好奇,这只猫会给她投喂什么呢,白猫在自然界可是最不好混的。 因此,她是以看戏的心态看梦章打这场仗的,果然,下课铃一响,班里的人以瞬移的架势消失大半,梦章起身后脚步一顿,似乎陷入了一种困顿的迷茫,有些想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背影僵直呆滞,而后手忙脚乱地随人流跑出去,慌乱中还踢倒一把椅子。 存真在后排扑哧扑哧笑。 梦章是被人潮裹挟着滚到一楼的,全程跌跌撞撞,前脚跟不上后脚,滚到教学楼门口,上百号人加速向前,她跟不上速度,也刹不住车,被浪拍了两个巴掌,还没回过神,人已经摔在地上了,好在她不爱穿短裤,滚了两圈只擦伤了胳膊,血色迅速渗出来,吓得值班老师连吹四声口哨。 等存真一瘸一拐挨到食堂,两位挂彩的病号打了个照面,简直各有各的惨样,梦章裹了一身土,头发梢都是灰扑扑的,存真远远看见她,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见她躲人时侧过半个身子,露出见血的创口。 吓得存真连忙小跑过去,不太敢动她,只围着她的胳膊看:“怎么回事?摔跤了?在哪里摔的?” “在门口。” 伤口当然是疼的,梦章只是强忍着不说,此刻松了口,痛觉忽然叫嚣,她没忍住小小吸了口气,连忙用别的话遮掩过去:“我买到了糖醋小排。” 经此一战,她对自己的战斗力有了充分认知,面前的糖醋小排和椒盐排条应该是她未来两年里最好的成绩,所谓开局即巅峰,此流浪猫委婉的表示,错过这村,以后真只有死耗子了。 吃什么吃,怎么吃?哭着吃?还嫌学校的饭不够咸吗,存真只一句:“你摔坏脑子啦。” 说完不由分说,扯着她往医务室去。 两个病号彼此搀扶,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胳膊,一个凶巴巴,一个懵呼呼,一个是瘸子,一个是哑巴,老师端着茶杯,嘬一口,上下打量:“你俩打架了?” 医务室正在改修,房间里堆满了杂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老师转了一圈,搬来一把凳子,存真不由分说按着梦章去坐,然后慢慢蹲下来,伸直受伤的腿,以打太极的诡异的姿势拍了拍她的裤子上的灰。 她是疼的,但她不说,摔倒时是无助的,她没人可说,存真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着梦章来不及拍拍身上,立刻爬起来继续跑的样子,心里自责起来,明知道她不擅长抢饭,她还让她去,是她害她受伤。 “都摔伤了,你还去买饭,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呢。” 梦章说不出好听的话,只简单答:“我答应了。” “那又怎么样,要是把牙摔断了呢,把脸划伤了呢?哪有你这么呆的,呆子、傻子、神经、笨蛋。” 梦章仍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重复刚刚的话,为了表示不一样,加了一个字,“我答应你了。” 答第一句时,她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答第二句时,眼皮轻轻抬起来,存真看见她的眼,干净的、透彻的、与真心连在一起的。 存真忽然想,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定不会说谎。 她永远不会说谎话。 她帮她拍干净衣服上的土,好奇这人是怎么个滚法,弄得额角都灰扑扑的,她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梦章下意识去躲,眼睛一瞬间闭起来,像只受了惊的小蝴蝶。 “干嘛。”存真笑,“我又不会打你。” 说着,她擦掉她发丝上的灰尘,指尖下垂,蹭了下她的睫毛。 胡说道:“睫毛上也有土。” 对方还真信,闻声伸手去揉,被存真按住:“手脏,别乱动,现在已经没有了。” 交朋友对存真来说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新环境让她消极了一天,但也只有一天,又一天过去,班里大半的女孩便都是她的小姐妹了。 但她第一次体会到,想和一个人做朋友,最先感受到的,居然是心软。 梦章不一样,甭管她怎么想,反正存真单方面宣布,以后她们就是好朋友了。 在这之后,几个女孩承包了两位病号的饮食起居,叶子、佩佩、小雨、小一......她们喊她真真,亲亲热热,叽叽喳喳,笑闹着说八卦,梦章脸也盲,女孩们差不多的个子,又全扎马尾辫,差不多的嗓音和样貌,她便迷了眼,分不清。 问起要吃什么,梦章每次都答:“都行。” 存真在一旁补充:“不要太腻,不要鱼,不要内脏。” 大家一起吃饭,饭菜都是混着吃的,一桌人想吃谁的就夹谁的,没人客气。 梦章不吃别人碗里的东西,存真喊她夹菜,她活像偷鱼的猫,趁人不备,飞快夹走一筷子,为了遮掩猛咬两口米饭。 察觉她喜欢虾仁,存真就把虾仁都留给她,然后毫不客气地吃光她盘里的椒盐蘑菇,真奇怪,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炸蘑菇?这玩意可是食堂销冠。 等大家散去,两个人搀扶着回班,存真才小声问:“你不吃蘑菇?” 得到两个字:“过敏。” 存真以一种看天外来物的惊奇眼神看她:“那你说啊!” 存真深觉,以她如此沉默寡言的个性,加上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体格,早晚有一天会被食堂饭菜毒死,毕竟食堂是个敢做月饼炒辣椒的地方。 于是她细细盘问了一番,要她把所有不吃的东西列举出来,再挨个排除掉,预留下几样她能入口的食物,先问过她的意见,再把菜单交给朋友们——该流浪猫肠胃脆弱,不能乱养,只能吃固定品种的猫粮。 梦章问:“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大家了。” 存真回:“要是害你中毒,还要拉你去医院吊水、催吐、洗胃、这才最麻烦吧。” 她看出她的不好意思,领她到叶子面前:“说,谢谢叶子。” 她跟着她点头:“谢谢。” 又到佩佩面前:“说,谢谢佩佩。” 梦章跟着转身:“谢谢。” 女孩们叽叽喳喳回应:“不客气的!” 那......应该喊她什么?梦章盯着存真的马尾辫,她喊自己梦章,又或是何梦章,但自己好像从没有喊过她的名字。 “纪存真。”她犹疑着开口。 “嗯?” 梦章并未想好要说些什么,话音断在这里,对方先一步反应过来,“叫我真真!” “哦......真真。” 那些女孩都是这么叫她的,现在自己也一样了。 第一次月考结束,梦章完美符合存真的预期,拿下班里第三,年级第二十七的标准学霸成绩,成绩单从学校飞回余记面馆,成功蛊惑了存真妈妈的心,转天存真就去找梦章播报:“我妈喊你去家里吃饭。” 梦章心里想问,为什么? 没等她开口,存真已经在问:“吃什么?” 梦章只好点头:“都行。” 上一个问题翻篇了,只能回答第二个。 长辈饭局,自然从头盘问到底,问及在北城的学校,梦章老实交代,六十六中学,听起来倒是挺吉利的,存真妈妈不了解好与不好,又问,那你在你们之前的学校,考多少名? 六十六中生源一般,梦章压力不大,有时前五,有时前十,她照实答。 存真妈妈咂咂嘴:“哎呀呀,你看看人家。” 问及周末都做些什么,天气热,家里空调不灵,找房东修了两次,也不大管用,超过半小时还会漏水,于是梦章总躲去图书馆,市图书馆在她家和存真家之间,分别距离一站地,馆里冷气很足,位置也多,适合做作业。 这一番前因后果解释起来要说好几句话,于是她言简意赅地缩了个句:“去图书馆,离得近。” 又得到一句:“哎呀呀,你看看人家。” 问及有没有人陪她来这边上学,听说没有,更是感叹,这种不用人管就乖乖做作业的小孩,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啦,存真妈妈还是那句:“哎呀呀!” 存真接话:“你看看人家!” 这么小的小姑娘,一个人来外地上学,饮食起居都没人照顾,听着就怪可怜的,存真妈妈拉着她的手:“你自己住,那可怎么吃饭呀,听阿姨的,以后你就来家里吃,真真总带小同学到家里来的,你就把阿姨这呢,当你自己家。” 总带吗?梦章去看存真,见存真正别出心裁地把卷饼叠成嫩牛五方,叠完,伸直胳膊送到她盘子里。 这样的人,朋友自然很多。 她知道的。 “对啊,说好了啊,以后早上就来家里吃饭,靠窗那张小桌,留给你俩,刚好吃了饭还能结伴去上学,多好啊,爱吃生煎?是吧,阿姨这生煎做的不好吗?” “好。”梦章记住最后一个问题。 “对嘛!好吃就多来吃。” 存真一锤定音:“成!就这么说定了!” 自此之后,梦章每日都来店里吃早饭,店里不收饭钱,把她当文曲星供着,祈祷存真可以近朱者赤,多吸一吸文曲星的学x运,不说进班里前十,进前十五可就烧高香了,她妈能去庙里跪拜磕头,不谢文曲星,只谢梦章保佑。 连玲姐都说:“梦章啊,我们真真可就交给你啦。” “好啊好啊。”存真没心没肺,扭头喊:“妈,你白得一闺女。” 她妈走过来,照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玲姐跟着笑,店里伙计也都习以为常,各忙各的,只有梦章的脸被米粥熏成红色。 在北城,她从未去过朋友家里,小伙伴们也会邀请,但她始终觉得不好,家是最为私密的地点,去到别人的家,就进入了别人的生活,对方家里人要招待,要问询,想到要被家长团团围住,梦章就背后生汗,这样类似过年走亲戚的场景总让她觉得紧张。 但是存真呢,从没给过她拒绝的机会。 她擅自握她的手,戳她的脸,拉着她下楼,黏在一起回家,蛮横又霸道地突然出现:“走,上厕所。” 而不是客气询问:“你要不要和我去上厕所?” 如果问要不要,梦章即便想要,也会说不要,她讲不清为什么。 但这个人不问,这个人只通知,来,跟我走,她就只能跟她走。 高二这一年天气一直很好,梅雨季不长,年末又是暖冬,期中考试后自由选座位,梦章选在第二排,存真挨着她坐,煞有介事握握手,摇了又摇:“梦章同学,请多指教。” 然后扭头和前后左右都握上一圈,有女孩子对上她的脑电波,笑嘻嘻道:“握握手,握握手。” 存真立刻接话:“你是警察我是狗!” 她自己挖坑自己挑,周围笑作一团。 梦章也跟着笑,心里叫她:“小狗。” 人能不能永远是十七岁?上学好累,但又好快乐,简单纯粹的笑声填满整间教室,快乐的种子从心底探出头,生出一只细嫩枝芽。 存真、小狗、什么品种呢? 梦章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存真的余光扫到她微微伏起的嘴角,立刻问:“你画什么呢!” 梦章盖住本子,不给她看,小狗扑上来,捉住她的胳膊往她怀里钻:“就要看就要看!梦章!” 她抢到本子翻开,梦章佯装做题,函数f(x)=6x-3。 人能不能永远是十七岁?整日忙碌又无所事事的十七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闷气,化身一只气鼓鼓小狗,整节课不肯说话。 不说话,但是可以传纸条,便签纸推来推去,四五个回合就写满了。 存真索性来抓她的手,手指落在她掌心,写写画画,梦章右手握笔,触觉从靠近心口的方向传来。 “中午我和小艾去文具店。” 梦章用左手写:“那我呢?” 左手写字很慢,她全神贯注,一笔一划,某个瞬间,被这三个字触动,我与你,你与我。 那是一堂音乐课,上午的最后一节,临近午休,全班昏昏欲睡,学生们埋头看题,语数英,理化生,总之过几日又要考试,没人有闲情逸致赏析一首钢琴曲,分秒不可浪费的高中课堂,这首曲子只为两人奏响。 存真抬头,看见播放的歌曲名,梦章还在等她回答,她慢慢在她掌心写下——small happiness。 苏城的冬日很少下雪,偶尔预报雨夹雪,也只是湿漉漉的水汽,今年气温高,白日总是艳阳高照,有时午休被日晒照醒,会错觉是夏天。 真正的冬日在这首歌里。 “你看过《情书》吗?” “没有。” “那我们以后一起看。” 指尖向下,又上扬,存真的掌心落下梦章的答案。 “你去过北海道吗?” “没有。” “那我们以后一起去。” 年轻的答案是真诚的谎言。 人能不能永远十七岁?在这像是夏日的冬日里,她们谈论着未来的冬。 “什么都好啊?真的吗?” 梦章安静笑着,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真”,而后习惯性的,写下第二个。 她愣了下,不知如何擦除。 存真已经收回手,把这两个字握在手心。 人的记忆薄弱局限,像一张空间有限的存储卡,当下的时间挤进去,过往的时间便被清除,过去时态与现在时态难以共存。 但是存真永远记得这节昏昏欲睡的音乐课,记得掌心的触感,这些细碎的对话顺着纹路流进她年轻的身体,她们向未来许愿,终有一日,她们会走出这间教室,走出苏城,去见真正的冬。 真的,真真。 梦章答应她了。 而后一整年,她常去她家里吃饭,一张桌,早上只归她们两个用,周末一起去图书馆,午饭去吃巷子里的荠菜馄饨,两个人分食吃一碗,加一份大排。 这一年,存真带她吃过大排,鸡脚,熟醉蟹熟醉虾,桂花鸡头米,豆沙小圆子,她也不知究竟哪些算特产哪些不算,只知外乡人来了都要吃的,外乡人来了还要逛园林,她们也去了一两处,周末游客太多,人比树还要多。 梦章算外乡人吗,或许也算,毕竟她说,她的记忆是从北城开始的。 相比人挤人的热门景点,梦章还是更喜欢图书馆,三层小楼,四方的厅,学生们做作业,爷爷奶奶看报纸,她们常坐在二楼走廊窗边,抬眼便能看见楼下的枇杷树,园林后过两条路便是一条美食街。 这一年里,街上的商铺更换了十几家,存真的成绩起起伏伏,坏一些时,班里前二十五,好一些时挤进前二十,放到年级排名,二百开外,总分和梦章差出一百分。 常去的煲仔饭小店总算装修完毕,开门那日春天已经走到末尾,暑气试探着探头,趁人不备送来三十度,似乎只是一转眼,又快到期中考了。 存真趴在桌上核对试卷答案,嘴巴紧绷起来,好奇怪,这些题课上听得懂,自己做仍旧会错,错过一遍认真整理,第二次仍会犯相同的错误,又或是她明明记得自己选的是C,拿到试卷发现居然是D,平时写过八百遍的古诗词突然卡壳,从来没有背错的公式偏偏在考试时忘得一干二净...... 每次对完答案,她总会安静好一会儿,梦章若是察觉,她便调动情绪摆摆手:“累啦,我下去遛遛弯,看题看得我头晕。” 苏城图书馆楼下是一小片园林,心情不好时,她会坐在亭子边发一会儿呆,视线抬起,后退,便能看见埋头做题的梦章。 存真从小就有些怕这些学习好的人,她不懂为什么班长每天都在唠嗑,仍旧能考第一名,不懂为什么学委作业都交不全,却能写明白物理大题,也不明白梦章,不明白她为什么性子温吞,做题速度却快,每次听到她翻动试卷的声音,存真心里都会升起莫名的烦躁。 她的成绩自小就是中游,掉不下去,也升不上来,课她都有好好听,作业也有好好做,高一狠了心努力学习,一连两个月半夜一点才上床,累得她第二天走路直打晃,到了期末考试,仍旧排在二十五名。 人外有人的道理她懂,自己在跑别人也在跑的道理她也懂,可是失望和难过仍旧存在。 一整个学生时代,存真始终困在这样循环往复的局面中,突然发愤图强,点灯熬油,结果毫无回报,自暴自弃消沉一段时间,又因为上升一点点的成绩,再一次激起头悬梁锥刺股的心。 永远前行,永远困在原地,像是逆风的小船,拼尽全力,一回头,仍离岸边很远。 成绩很难,更难的还有自己的得失心。 所以差不多就可以了,差不多认真,差不多用工,得到差不多的成绩,这样才能保全青春期的颜面,她宁可被人说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 而不是一个努力的笨蛋。 好在她家主打散养式教育,妈妈年轻时就不爱上学,对孩子也没有过高的期望,压力通通交给神明,大考之前求神拜佛,祈祷升学考试能撞上死耗子,不求出的全会,只求蒙的全对。 相比之下,梦章要严厉很多。 存真不会做题,推给她看,她仔细看完,提醒说:“这个题型,老师讲过。” 存真呲牙:“废话,整本题册,哪个题型老师没讲过?” 之后就演变成:“这个题型,我之前讲过。” 存真理亏,撒撒娇:“哎呀那你再讲一遍,我忘了,我脑子被僵尸吃掉了,你知道的呀。” 梦章只说:“你认真一点。” 存真很想说,我没有不认真,但她想,梦章是不会懂的。 很久之后,存真想起高中时代,总觉得那三年的时间果真如流水一般,越过越快,她追着时间跑,却怎么跑也追不上,追不上的时间,追不上的分数。 她的成绩还没提上去,高二就要结束了。 一年又一年,盛夏又来临。 存真家里给她安排了补习班,要升高三了,班里气氛愈发紧迫,妈妈暗地里打听一番,听闻人人家里都在请老师,有课后大班,有私家家教,好多孩子从高一上到高二,每个周末都在补习,像存真这样临时抱佛脚的,属实是少。 但是存真不想去,一对二,一节课一百五,短短一小时能讲多少东西呢?一句话一块钱,她记不住的。 和妈妈提起,妈妈只说,钱的事情你不用管,学习上花钱,不能省,你肯努力,多少钱妈都给你花。 只要努力,只要认真,就能取得好成绩,所有人都这么说,老师、家长。 存真沉默,她想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已经很认真了,但是在白纸黑字的成绩面前,像是懦夫的辩解。 她只好把话咽回去,打电话给梦章。 梦章明天就要回北城去,存真无事做,随口问她有没有收好行李,有没有看天气预报,北城下雨吗?记得带伞,看新闻说最近是强降水天气...... 她滑动首页面,忽然说:“我想去海城。” “海城?” “嗯,想去人民广场吃炸鸡。” 她考砸了,她自己清楚,此刻心里憋闷,想要逃避,随便挑一件荒唐事消磨时间,听到有人唱“我在人民广场吃着炸鸡”,那就去人民广场吃炸鸡。 她本以为梦章不会陪她胡闹,却听见她轻轻问:“什么时候,今天吗。” 就今天,就现在,青春不等人! 存真前些年去过一次海城,只记得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背着包,举着电脑或手机,行色匆匆,走起路来身子前倾,后来才知道那些叫上班族。地铁狭窄昏暗,进站口地面上全是污泥,刚下过雨,空气冷嗖嗖的,她闹着要吃汉堡,误入一家装修别致的小店,基础款单人餐要八十九块,堪称天价。 妈妈总和她说,长大了就到海城来,大城市,有发展,她却总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大人们和她聊以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 她正处在传说中最关键的年纪,一个即将迈入人生分叉口,却全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的年纪,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还想留在十七岁。 ——大城市还不好啊? ——大城市有什么好的呢?她就觉得她家那两条小巷子,就最好了。 想到以后、未来、她的心绪又如这雨天的雾,她抬手把车窗上的水汽擦干净,灰蒙蒙的天映入眼帘,海城的雨,像是从那一年下到了这一年。 人民广场站居然有十八个出口,广播提示声音太小,听也听不清,存真顺着最近的出口往外钻,梦章问,我们去哪?她也不知道,人民广场这么大,哪里有卖炸鸡的呢,不过无所谓,先出去再说。 吃炸鸡只是个借口,她只是想要暂时离开苏城。 梦章惦记着她要吃炸鸡的事,一路走一路看,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存真思考两秒,改了主意:“我们去吃蟹黄汤包好不好,你看指示牌,前面那条路有家必吃老店。” “那炸鸡怎么办?” “炸鸡太腻了,待会再来吃。” 她扯着她往前面去,不过二百米又被葱油饼吸引了注意力,拐到主路上,整条街都是必吃榜的招牌,梦章想说,葱油饼就不腻了吗?不是说要吃炸鸡的吗? 从苏城到海城,地铁换高铁,不过一个多小时,下了车,仍旧到处都是奔波的气息,迎接她们的海城和影视剧里的海城全然不同,号称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抬头望去,到处都是交叉纵横的晾衣绳,大花棉袄和睡衣睡裤在人们头顶交织,本就稀薄的日光被盖得严严实实。 存真拿着葱油饼走在前面,梦章落后一步,跟在她身侧, 接到存真电话前,梦章刚接到家里的电话。 姑姑听人说,她们学校要组建两个高三卓越班,招收全年级前一百名的学生,暑假结束进行模考,梦章问:“能不去吗?” “为什么不去?” 她不知道:“没什么。” 下一个电话,便是存真打来的,她常会给她打电话,每次开头都是:“梦章梦章,呼叫梦章,xx页第几道数学怎么做?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暑假只有四十多天,开学模考,存真能考进前一百吗?不能。那她能不能不去?不能。或者她不回北城了,留下来陪她上补习班呢? 然而存真却说,要吃炸鸡,就现在,去海城。 梦章握着手机,忽然心情不好,为她此刻天马行空的念头。 但她还是来了,问去哪,不知道,问怎么走,也不知道,找到炸鸡,不吃,要换一家,换完一家再换一家...... 梦章开始为这些小事心烦,为什么不能一步一步来?为什么不能规划好再行动?吃炸鸡还是葱油饼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不是,但是她压不住心里的烦闷。 手机叮铃一声,班级群传来成绩单。 梦章去看存真的成绩,下滑的不多,班里下滑四名,年级下滑八十七名,存真还是那副样子:“完啦,考砸啦,又要回去听我妈的唠叨啦。” “还好,只是一点点,主要集中在英语。”英语怎么提升,其实梦章不知道的,文科类似乎是凭感觉,她没有看到她的试卷,不知道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只好说,等回去,你把卷子给我看看。 “不用了,你不是要回北城了吗。”存真大口大口咬着葱油饼,“我自己对着答案看就行,老师也会讲,哎你吃锅贴吗?” “你能不能......认真一点。”梦章抿了抿下唇,“其实你很聪明,真的,就是有时候马虎了一些。” 她尝试安慰,笨嘴拙舌,每句话都伤人。 只要努力,只要认真,就能取得好成绩,所有人都这么说,老师,家长,梦章。 存真理解她的意思,她在给自己台阶,不是自己做不到,自己有能力,只是马虎了一点。 但是她恐惧承认,她恐惧承认其实自己不是马虎。 能不能不要让人看见她难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朋友面前,尤其是梦章。 她需要默默流泪,而不是被人追着安慰。 “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 “你知道这个成绩,已经是我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得到的吗。”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聪明,随随便便就能考那么好的。” 话音止住,存真把更糟糕的话咽下去,她知道没有谁的分数是天上掉下来的,但她很难控制那一瞬间的怨念。 “对不起。” 人能不能永远十七岁,只有此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没有以后;只有快乐,没有争执;只有你、只有我,只有我们,没有除此之外的一切。 不能,没有人可以停在原地。 梦章的心乱作一团,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拉住她的手,像是怕她会扭头离开。 “高三开学有模拟考,听说前一百名要分到卓越班。” “啊?那你要去卓越班喽。” “那你呢?” “我?我肯定在普通班啊。”存真眨眨眼,忽然读懂她的未尽之言,“哎呀,我这个成绩呢,就是再努力,也不可能短短一个暑假就考进前一百的,没事,到时候我天天去找你呗。” 四楼、五楼、普通班、卓越班。 不远。 但是。 “我想和你一个班。” 她握住的这只手,掌心里写过真真二字。 真的,真真。 我想和你一个班。 人为什么不能永远十七岁? ——人不能永远十七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纪存真·(二) 第3章 纪存真·(三) “海水!真的!非常咸!” 存真盯着自己狼狈入海的照片笑了十分钟,配文如上发到朋友圈,小柒来问,冲浪去啦?什么感受?乘风破浪!是不是很爽! 很爽?她怎么不记得,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看走马灯。 被海水甩过耳光才知道,原来大海真的是海苔味的,过期的劣质海苔,不仅咸、还涩、没洗干净,一口灌进鼻腔,吐出半口沙子,她像一只蚌壳精怪,被海浪卷入海里,咕噜咕噜冒出一连串寓意为救命的泡泡。 毕业旅行的第一站是传说中的冲浪圣地,短短百米海岸线,沿途全是冲浪店,优惠套餐都是相同价格,店家穿花背心,戴大草帽,举着三五斤重的长焦单反给客人看——包教学,包服装,包十张纪念大片。 存真对自己的运动细胞盲目自信,心说小小浪花,有何可怕,看她打下这片海,然后伸手,邀请一脸菜色的梦章。 “来都来了,试试嘛。”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是存真的万能咒语,舌尖轻点四下牙齿,她便有了尝试一切的勇气,梦章怀疑若是她们真的去了日本,存真也要钻到火山口里看一看,理由自然是——富士山嘛,来都来了。 她还在犹豫,存真已经领来防晒泥,伸手蹭到她脸上,一笑,眉眼弯在一起:“一道蓝色一道粉色,怎么样?” 蹭完,她戳戳她的脸:“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软?手感真好。” 说完,她又戳戳自己的,不知道在比对什么。 租住的民宿是海景房,早起拉开窗帘,总能看到海上滑行的冲浪板,存真趴在阳台看了十分钟,心说不难嘛,先爬上板子,往海里游,等浪来了就站起来,和“把大象塞进冰箱”的步骤差不多。 领到板子,她跃跃欲试,扛着东西就要往海里去,教练拦住她,说体验项目时长一小时,前半小时进行陆地模拟。 存真被扣在沙滩上练习看过好几日的冲浪动作,趴下、单膝跪地、半蹲、站起,基础动作并不难,连续做了几十次,稍显枯燥。 然而等真的到了海里,刚一入水,贴身冲浪服瞬间千斤重,胳膊抬不起来,腿也迈不开步,板子起起伏伏,被浪推着滚,存真手脚并用,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爬上去,两只手握不住板子,脚底疯狂打滑...... 教练大喊:“一!二!三!” 浪已经滚来了,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半跪动作进行到一半,板子就被推了出去,身后传来响亮的指令:“站!” 小腿条件反射努力绷直,负隅顽抗了足足一秒钟,她就被浪拍到板子底下了。 整整半小时,存真一共尝试了十八次,最优记录是直立状态保持两秒,滑行二点五米,最差记录是她还没来得及爬上板子,就被浪甩了一耳光。 她一脸狼狈疯狂咳嗽时,梦章的板子与一位六七岁的小女孩发生了碰撞,小女孩立刻调转航线,成功避险,梦章则手忙脚乱,头朝下摔进了海里。 远处,长枪正在打鸟,一排专业设备怼在客人脸上,势要完成拍大片的任务,教练跟在一旁加油打气:“勇敢!做人要勇敢!” 不,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她现在有了,但是大海根本不听她忏悔,刚要开口,海水就漫进嗓子眼了。 这半小时好似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存真的盲目自信被无情海浪拍了个干干净净,她彻底认清了,极限运动不是她俩这种废物可以尝试的,她俩只配尝海水,齁咸。 “体验感还是很棒的,至少我们长教训了,以后再也不玩冲浪了,对不对?” 梦章的肤色本就浅,这会人被海水拍晕了,脸上血色全无,被鲜艳的防晒泥映衬,面颊透出半透明的质地。 存真拖人下水,自知理亏,爬上岸立刻小跑着去买椰子,讨好着回来喂给她:“喝一点缓一缓,低血糖就麻烦了。 梦章有气无力,累得说不出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椰汁。 盛夏午后,日头酷晒,海水却仍是冰冷的,刚下水,梦章立刻手脚冰凉,身上全是鸡皮疙瘩,还没到浪区,自己先踉跄着摔了一跤,耳朵鼻子都是水,她伸手擦脸,不小心碰到眼睛,立刻传来沙沙的痛觉。 存真还在咬牙挣扎,梦章却连爬上板子的力气都没有,好几次她滚进海里,都要靠存真拉扯才能起身,然后迎接新的风浪,重新被拍进海里。 存真等她喝完,把吸管转向自己,猛灌一大口,人总算活过来。 “我们这算什么!”她用力握住她的手,一副啃树皮年代见到革命战友的亲切和激动,“梦章同志!我们这叫同生共死!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 的确,这座海边城市的所有游玩项目都在挑战梦章的承受极限,存真每天飞出去,信心百倍,高喊我可以!等机器启动,再尖叫求饶,啊啊啊啊我不行!放我下去!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她短暂认识到教训二字的写法,第二天满血复活,又开始新一轮的自信——人就是要越挫越勇!永不言败! 哦,还有那句万能的——来都来了。 梦章对此难以理解。 她不喜欢一切不可控的东西,刺激和冒险意味着风险和失控,人为什么要把生命交到其他人手中?万一操作失误呢?万一器械损坏呢,?柯南第一集就是凌霄飞车杀人事件,她从六岁记到现在,记忆犹新。 但是存真让她在外面等,她又不肯,非要跟着。 上了过山车,死咬着牙,眼睛一闭心一横,灵魂出窍五分钟。 存真全程尖叫求饶,她不懂她:“你都不喊的,你不害怕吗?” “害怕。” “那你还上去?” 梦章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不能让存真一个人去,如果害怕的话,那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就没有那么怕了。 “同生共死,生死之交。” “对!”存真转着圈往前,“你去游乐园,是不是只玩旋转木马的。” 梦章认真思考了一下:“还玩摩天轮。” 其实还有一些危险指数一颗星的幼儿项目,她记不得名字,只记得某个节假日,她排摩天轮排了两个小时,从此发誓再也不来游乐园。 而相比让人灵魂出窍的游乐园,隐藏项目居然是当地出租车,当地司机开的是“凌霄飞车”,一脚刹车一脚油门,在山路上横冲直撞,偶尔压过石块,车子颠簸晃荡,仿佛要顺着崖岸滚去黄泉路,吓得两个人依偎着缩成一小团,眼都不敢睁。 总算下车,只觉得天旋地转,梦章晕得厉害,站也站不稳,踉跄着跪倒在路边,不敢说话,怕稍有动作就要吐出来。 存真强撑着买来水:“你等着,我回去就学车,下次咱们再来玩,我开车,再也不坐这儿的车了,好不好?不!我们下次不来了,你想去哪里?下次你来选。” 去哪里呢?梦章蹲在路边,根本无法思考,她还在地球上吗?或许她们已经离开银河系了,不然为什么天还亮着,星星却这么多,北斗七星在哪个方向?今晚会有流星雨吗? 她不说话,存真也沉默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梦章并不喜欢出游,她怕热,也不爱人多,景点里走过一圈,全身都是湿透的,游乐项目她不感兴趣,吵吵嚷嚷的环境并不适合她,她或许只是不善拒绝,才被自己硬拖来。 一年前的海城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梦章忽然拉住她的手腕。 “下次我们冬天来。” “嗯?” “冬天的太阳是不是会小一些?你就不会晒黑了。” “好!梦章最好了!到时候我们再找几个人一起来,咱们点龙虾吃。” 这边海鲜饭店的套餐多数针对家庭出游,动辄五六道菜,两个人吃不完,单点又不划算,算来算去,不如去吃拌粉,可是来都来了,不吃一顿海鲜总觉得不完整,而且梦章是最喜欢吃虾的。 梦章喝过两口水,晕眩的感觉缓和了些,再找几个人一起来吗? 人多热闹,存真呼朋唤友,向来朋友很多。 “其实,两个人出来玩也挺好的。” 她小声说,她没有听到。 夏日多雨,过几日,人类收到大自然发放的请假条,可以心安理得赖床睡觉,醒来时已是午后,存真听见梦章开门取外卖,从被子里探出头:“什么好吃的?” 龙虾,一整只,半只蒜蓉半只椒麻,配了两份面一份汤,还有三样小菜,梦章一样一样拆开,摆到阳台茶桌上。 外面的雨逐渐转小变成细密的雾,停滞般浮在半空,地上看不出痕迹,人若走进去,却会被丝线般的水珠缠绕。 “这么多?怎么突然点这个,咱俩怎么吃的完?” 梦章学起她的口吻:“慢慢吃,来都来了。” 这不是慢慢吃能够解决的,也不知道这人选了几斤,怎么吃也吃不完,店家送的面更像是线面的亲戚,吃一口长两口。 存真吃得晕碳,迷迷糊糊睡着,半梦半醒间听到卫生间传来呕吐的动静,吓得连忙爬起来。 梦章撑着腰站在洗手台前,存真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是不是吃太多了?咱们......” 她原本想说,咱们就两个人,哪吃得完这么多?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前几日自己随口说的话。 那只是句随口的话,但是梦章记得。 她不说,但她一定记得。 小猫,梦章是只小猫。 雨停后,她们换到另一座城,下了车,直奔当地特色老店,那家店网上足有几百篇推文,到了才发现,整个小镇只有两家正经吃饭的地方,一家是这家店,一家是这家的分店。 刚过十一点,前方已经排了一百多桌,老板挥挥手:“吃别的去吧!” 她们一早起来赶车,没吃早饭,存真怕梦章低血糖,忙拉她到自助水果摊上垫垫肚子,卖水果的阿婆说当地方言,存真鸡同鸭讲,乱点一通。 梦章扎起一块像是糖蒜的果肉,咬一小口,看向存真。 “好吃吗?是什么?” “荔枝吧。” 存真听完,立刻塞进嘴里,下一秒连忙吐出来。 梦章心满意足:“人千万不要点像是糖蒜的水果,有可能那就是糖蒜。” “那你说是荔枝!” “我在骗人。” 梦章是只坏心眼小猫。 走出去足足两公里,总算找到一家小吃摊,摊子售卖捞汁小海鲜,一半都是存真叫不上名字的螺类,梦章夹起一枚长条形的螺,存真问:“怎么样,好吃吗?” 她点头:“好吃的。” 存真毫无防备,大吸一口。 ——有芥末。 她咳得死去活来:“你......你......你不......告诉我.......说好吃咳咳咳咳咳。” “我又骗人。”她眉眼弯弯。 梦章是只心眼很坏的小猫。 很久之后,存真又看过很多片海,那个夏天她们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其实早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骑着小电车走街串巷,椰树很高,梦章担心椰子掉下来砸到头,总是一路仰着头看。 “不会掉下来的。” “万一呢,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捡起来吃掉呗,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没有人看路,没有人知道要去哪里,她们去哪里都可以。 梦章困了,趴在她身后小声说:“还要往前吗?我们要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那就去天涯海角!” “嗯,好。” 存真喜欢梦章说好,她不用说更多的话,只这一个字,她知晓她,她懂得她,就足够了。 车子右拐,她放慢速度,扭头说:“有清补凉。” 每次路过卖清补凉的小店,梦章总要停下去买,存真撑着车子等她,看她趴在柜台上,认认真真看着店家操作。 “我们以后开个店卖清补凉吧!” “好。” 这人正经饭吃不了几口,清补凉倒是每日都要干掉一大碗。 梦章还是个口味专一的小猫。 关于梦章是小猫这件事,存真有很多证据。 每天早起,她总要伸懒腰,伸直双臂,双手握住向前,头颈往后扬起,标准的小猫举动。 路过低垂的树,要伸手去摸树叶,路过悬挂的风铃,也要伸手敲一敲铃铛,晃动的事物像是逗猫棒,引得小猫挥动爪子。 和人打招呼也是小猫样子,端正站着,大臂横放,小臂摇摆,存真背着手晃到她面前,笑眯眯喊:“招财。”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啦。” 梦章是小猫这件事呢,她自己知道就好了。 她们在海边住了十几日,离开那天存真的肤色彻底晒成小麦色,撩开衣服,衣袖下是明显的分界线,一白一黄,差出两个色号。 民宿12点退房,存真犯懒不肯起床,她不起,也不让梦章起,直到11点,两个人才爬下床,手忙脚乱穿衣洗漱,收拾行李,东西太多,乱糟糟散落各处,来不及装箱就被梦章推去门外,12点整,存真也被她拉出来,门锁关上的瞬间,存真听见她松了一口气。 “梦章同学。”她又气又笑,“12点不退房,这个房子会变异吗?” “对。”梦章认真点头,“会的。” 人类为什么会是小猫?一本正经又可爱的小猫。 大海无法回答她的疑问,只能目送她与她飞上三万英尺的高空。 回到苏城,不过几日,存真收到了等待许久的录取通知书,新世界的大门是一张A4尺寸的纸片,门后是第一志愿未录取,服从调剂后转去市场营销专业的新世界。 她推开一条缝隙朝里张望,踌躇不前,然而环顾四周,选择的机会已经消失了,她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 市场营销?那是什么专业? 她一整个高三都很努力,毕业时成绩已经挤进了前一百五,高考正常发挥,没出差错,但是结果依旧不是她想要的。 高考之后,一直附着在存真身上的迷茫变成清晰的影,永远也甩不掉了。 梦章的成绩,应该不用面对她此刻的艰难,她会顺利拿下第一志愿,那之后呢?之后都去北城。再之后呢?会一直在一起吗?一直是多久呢? 苏城的夏日开始落雨,手机在响,不知是谁发来的消息,她不想看。 她靠在窗边看雨水坠入河道,回忆起同样的一个雨天。 她们在梦章家的出租屋,下午两点,天色彻底暗下来,风暴和骤雨侵袭整个世界,搅碎、撕扯掉一切规整的事物。 电力和网络通通被切断,极端天气带来彻底兴奋和想要大喊的**,存真蹦跳着在窗户前唱歌,窗户上,她看见梦章的影子,影子上温柔的眼,成为此时此刻的光源。 “世界在毁灭,世界在重建,世界属于我和你,世界只有我和你。” 她胡乱编出一首歌,而后停下,某个瞬间忽然意识到,是她希望——世界只有她们两个。 在这末日里,她发出危险的邀约:“梦章!要不要出去玩!出去淋雨,打着伞出去,伞都会被吹——飞——吧——” 这样疯狂的建议,定然会遭到拒绝,然而梦章思考了几秒,只是问:“现在吗?” 现在吗?外面是世界末日,人类马上就要灭绝,整个宇宙都将不复存在,所以是现在吗? 存真摇摇头。 不用了,听到她的答案时,她的伞已经去往天空了。 一转眼,距离那场世界末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存真没有与任何人谈论她此刻的不安,她昏沉着睡了半日,夜里忽然醒来,翻开手机看了看信息,亲戚来问录取情况,她不想回复,朋友问要不要去看电影,也没什么兴趣,再往下,是梦章的消息——“那家酸奶店的联系方式你有没有,我想买点酸奶。” 前几日,她们吃到了一家非常好吃的酸奶,于是随口聊着,很久很久以后,她们也要开一家酸奶店。 不安的心忽然放松下来。 方向、前途、未来,这些带有质问语气的词语令人恐慌,但是无论如何,还有一家酸奶店在等她,那所谓那样遥远的以后,听起来就没那么可怕了。 她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未来不过是永远的一部分。 那夜存真忽然做梦,她梦到高考前的某天,新闻播报说会有流星雨降临,于是她和梦章偷溜出来,深夜跑上马路,苏城的夜生活很少,家家户户已经安眠,她们顺着河道钻进高楼,爬上天台,那是她们能找到的最高的地方。 整座城市静悄悄的,她们仰头看天,压着声音说话,存真始终记得那个等待流星雨降临的夜晚,记得她们加油鼓劲,说着一定会有的,再等等,马上就能看到了。 备考的焦虑全都寄托在了这场未知的流星雨上,然而等到最后,流星雨也没有降临,或许城市污染严重,视线被阻隔,又或许流星雨只是电影里的浪漫传说。 “我们回家吧。”存真尽力遮掩情绪,笑着揉揉屁股,“都坐麻了。” 梦章忽然说:“你先下去。” 问她为什么,这人不肯说,肯定是惊喜,那会是什么惊喜,烟花吗?苏城全城禁烟,她们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吧。 没能等到流星雨的失落变成兴奋的期待,存真爬下楼,仰头朝着天台喊:“梦章梦章,呼叫梦章——” 她看见她小心翼翼靠近围栏,看见她在口袋里掏啊掏,看见她伸直胳膊送到半空,而后,紧握的掌心缓慢张开,一小把星星造型的亮片从她指尖滑落,夜空中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光亮,真的像是流星降临。 这是一场只为两个人降临的流星雨。 存真永远记得。 但记忆里更清晰的,是梦章紧张的神情,那样破败的天台,她独自一人留在上面,在黑暗中靠近危险的围栏,跪在地上紧紧抓着扶手,送出的不只是闪烁的星星,还有明晃晃的真心。 “看到了吗?” “看到了——” “可以许愿了。” “好——” 存真双手合十。 纷扰的情绪统统消失。 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只有永远。 只有你,只有我,只有我们。 没有除此之外的一切。 她虔诚许愿—— “梦章,我,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永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纪存真·(三) 第4章 纪存真·(四) 舍长眯起眼,忽然凑近:“你知不知道,只戴一只耳钉是什么意思?” 她怪怪笑着,仿若勘破天机,调侃又得意。 “什么意思,穷人的意思?穷得只买得起一只耳钉啦。” 上大学后,存真时常觉得自己穷得叮啷咣啷响,月初充完饭费,剩下二十九天都过得紧巴巴,北城消费高,出了食堂,物价飙升三倍,一碗红汤面加一块焖肉,要价三十六块八,还是预制的。 “你不知道吗,左耳带耳钉呢,是喜欢女生的意思,网上说的。” “是吗?”存真三两步爬上床,床架吱呀吱呀跟着响,她摸了摸耳垂,“这个其实是一对,不对称款,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另一个给我朋友了。” “何梦章啊?”舍长的声音从下铺传来。 “嗯。” 提及她的朋友,全宿舍都知道,是何梦章。 梦章的学校和她只隔一条马路,食堂物价却差了一倍,她常来找她吃饭,顺便上自习、逛操场,城里也去过几次,但是不多,学校远在郊区,进城一趟动辄两小时,来回四个小时耗在路上,实在疲累。 入学两年了,这座陌生城市里,存真熟悉的人,除了舍友就只有梦章,大学和高中不一样,同在一个班也少有交集,偶尔分到同一小组做作业,似乎也只是合作关系,她没有小时候那么喜欢结交新朋友了,整日粘着的,还是旧时的人。 这学期没有晚课,几日前,她们去夜市游逛,夜市每周五开办一次,不过五分钟,存真便看中一副耳钉。 “你看,好闪,刚好咱俩一人一个,给你太阳,我要月亮。” 付过款,存真顺手戴到左耳上,梦章也戴到左耳上,说是自己左脸要好看些。 这话是胡说的,明明左脸右脸都好看好吧,存真戳戳她的脸,嘀嘀咕咕:“这么好看的脸能不能长在我身上?” 梦章笑笑,伸出手,施法一样在面前挥了挥,抓住,送到她面前。 “嗯?” “送你。” “好啊,那我现在就是何梦章啦。” 那颗月亮仍旧挂在左耳上,存真擦好面霜,对着镜子看了看,左耳带耳钉就是喜欢女生吗?她询问万能手机,有的说是,有的说是祈祷健康,彰显个性,也有的说是友情的象征。 她点点桌子,一竖一横,再一竖,指尖滑动,划出两座小山。 事物大多没有意义,说法都是人类编纂的,不用深究,也不必在意,但她就是想多聊几句,舍长扭头和人说起别的事情,她等来等去,没能把话题绕回来。 于是抓住栏杆跳下床,拜托舍长帮忙摘耳钉,她的指甲是新剪的,光秃秃,用不上力,舍长拉来小台灯照明,忽然听她讲:“我刚搜了搜,戴在左耳也有友情的意思。” “是吗?”舍长随口答。 得到答案,对话再次停滞。 “我右耳戴耳钉会痛,所以只戴左耳。”她语调轻松,随口解释。 “这样啊。”舍长取下耳钉放在她掌心。 喜欢女生......女生喜欢女生...... 近来班里常提起这件事,选秀节目大火,热搜上的CP名每周都要更换一波,身边的呢?也见过的,隔壁宿舍楼的学姐,还有管院的两个女孩子,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了。 存真躺回床上,又揉了揉耳垂。 舍长轻声喊:“真真。” “哎。”存真立刻答,心里像是有株小草,迎风摇了摇。 下一句是:“关下灯嘛。” “哦。” 她翻身,摘下挂在墙上的衣架,伸直胳膊用力一戳,动作一气呵成。 宿舍骤然陷入黑夜,扇叶声音吱呀作响,入夏,空调总是整夜开着,关上五分钟便是一身汗。 她想起梦章,梦章的宿舍只有一只小电扇,北城近几日高温预警,最高温逼近四十度,这么热的天,根本睡不着。 存真拍下空调照片发给她,黑漆漆的,只有模糊轮廓,半分钟后,得到一张凉席照片和一张举刀小猫的表情包。 “你这是,又睡地上?”手指放大,角落里是一只拖鞋。 “确切的说,是睡在阳台地上。” 六人间,没有空调,顶楼上铺床褥都是滚热的,小电扇的风只能勉强扫到半个床脚,大家买来凉席睡在楼道里,梦章缩进阳台,阳台只有两三平,书本行李占了一半,剩下一半勉强躺下一个人,不能平躺,只能侧睡,身体弯折成Z字形。 等暑热散去,两三点才能睡着,等太阳升起,五六点又热醒,一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入学时传闻说明年便会安空调,转眼到了明年,又开始传后年,总之是望梅止渴,胡萝卜吊驴。 夜半,存真忽然醒来,她起床上厕所,推开门,被热浪袭击,不过几秒便浮起一身汗,她快步跑出去,又快步跑回来,轻手轻脚去抓床上的手机,暗夜里,屏幕被点亮,她眯了眯眼,已经是夜里两点半。 存真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走上阳台,阳台和屋里只差两三度,并不热,靠墙一侧放着舍长新买的瑜伽垫,她摊开一半铺在地上,蜷缩着躺上去。 如她预想那般难捱,与地面连接处的皮肤被压平,腰背、肩胛、后脑勺,每一处都是硬邦邦的,稍稍转动,骨头便传来摩擦的痛觉,舍长买的瑜伽垫厚六厘米,那凉席呢?大概会更痛。 北方的夏,一半都是高温预警天气,怎么会有学校宿舍没有空调呢,实在可恶。 她歪头,看见天上的月亮。 又摸一摸空落落的左耳。 夏夜的月亮出奇得大,颜色像是被水稀释过,被晕染成半透明的色泽,透出微弱的黄与冷,像一块圆润通透的玉。 为什么要躺在这里?存真问月亮,月亮不语。 肩膀压麻了,她微微侧身,换到另一侧,骨头的疼痛让人睡意全无,她看着月亮走神,想起前段时间舍长忽然开始研究星座运势,说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去摆摊算命。 存真争当小白鼠,先算我!算算我什么时候发财暴富! 问及她的出生年月,具体时间,舍长摸了摸不存在的白胡子:“4月1号,白羊座,月亮星座是摩羯......摩羯啊......” 她语焉不详,吓得存真追问:“月亮星座是什么意思?” “嗯......你可以理解为自己独处时的样子,你独处的性格还挺保守的,和白天表达的不一样,不太会展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听起来像是杂志书上故作高深的测试题,存真咂咂嘴:“你这准不准啊。” “去去去,信则有不信则无懂不懂。” “好好好。”存真求饶,“我信我信,那月亮有说我什么时候发财吗?” 舍长表示那是进阶课程,解锁得花九块九,她最近银钱短缺,准备下个月再学。 ——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存真看着月亮发呆,想起月亮对她的评价,她有所隐瞒吗?没有坦诚吗?不会,人人都说她白纸一张,最好相处了。 再醒来时,月亮已经消失不见,舍长早起,迷糊着去阳台拿衣服,闭着眼掀开窗帘,一脚踹到一具“尸体”,立刻爆发出嘹亮尖叫。 “吓死我了!你怎么躺在这!你半夜梦游练瑜伽啊!” “对啊对啊。”存真维持着“身首异处”的诡异姿势,“我昨晚来看月亮,昨晚月亮特别大。” 舍长没回,绕过她去摘袜子,被人拽住裤脚:“舍长。” “干嘛。” “扶我一把,我睡落枕了。” 于是梦章在地铁站和存真汇合时,远远看见一棵歪脖子树朝她走来,头向下耷拉着,胳膊举起撑在脑后,看见她,另一只手伸直挥了挥,然后“哎哟”一声,又立刻缩回去。 梦章上前接过她的包:“睡落枕了?” “嗯。” “怎么搞的,没躺好吗?”她捏捏她的肩,缓慢的,一下一下轻轻揉着。 存真没答,只喊:“哎痛痛痛痛痛!” 肩膀上的力气轻了些:“这样呢?” “嗯,好一些。”存真问:“你睡了多久,地板那么硬,你睡在阳台不落枕吗?” 落枕倒是没有,就是第二天腰会很痛,上课不能坐直,要微微借力趴在桌上。 “还好,习惯了,毕竟去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大一过得很快,大二似乎更快些。 大学前半段,所有人沉浸在高中结束的解脱中,短暂地把奔前程的迷茫无措抛之脑后,追综艺、看电影、减肥弹吉他学英语,女生宿舍每一间都有落灰瑜伽垫。大家打比赛、报社团、吐槽课上的清朝PPT,每天都忙碌非凡。 考公考编考研工作,四座大山尚且离她们很遥远,而更远一些的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更是完全看不见影子,十几岁末二十岁初的交界口,高中带来的慌乱和紧张逐渐淡褪,只剩下纯粹的兴奋和快乐。 什么都不用思考,关于未来、关于前途、关于她们。 她们之间,浅浅的影,存真看不分明。 尚未被工作折磨的少年人对打工赚钱有着奇异的热情,这学期课少,存真找了一家课后托管当补习老师,每天接小学生放学辅导作业,一周两次,每次三小时,时薪二十五。补习机构离得远,一来一回要五个小时,除去交通费剩余六十,够买一点六三碗焖肉面。 但存真干得很开心,她暂且对赚钱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很享受靠劳动换取报酬的成就感,这种初入社会得到的认可足以让她满足。 梦章被老师介绍,去给一个小女孩做家教,每日工作内容是念英文版《哈利波特》绘本,时薪一百。 存真笑眯眯:“哇哦,老板有钱,老板阔气,老板请吃饭!” 梦章是个大方老板,她自己开销不大,赚的钱除了捐给流浪狗基地,就是给另一条小狗买吃的,她对零食不感兴趣,买完只吃一口,便通通送到存真宿舍。 舍友们向天祈祷:“老天啊,这种中国好朋友能不能多下一点,雨露均沾。” 存真擦擦不存在的眼泪:“梦章,我这辈子可就靠你养我了!” 十次里,有九次梦章会说走开,但总有一次她会松口,架不住存真磨人,沉默点头:“知道了。” 某些事情上,存真非常擅长得寸进尺,梦章退一步,她必要进一步,笑眯眯的像是刚把家里拖鞋咬成稀巴烂还想讨零食吃的生物,前几日梦章被她缠上,听了长达半小时的洗脑,总结下来一句话便可概括——梦章最好了,我们去翡翠岛玩吧。 翡翠岛距离北城车程三四小时,是个小众景点,所谓小众,就是人烟稀少荒郊野岭,梦章看了看存真发给她的公众号介绍,拍摄角度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没有全景,没有细节,十张照片八张都是大海,看不到任何基础设施。 旅行团专门针对大学生出游,老板是隔壁校毕业生,目前开发了三条线路,其中两条都在北城郊区,一条看山一条看城,把一堆人拉到外地去的线路只有翡翠岛这一条。 小程序功能不全,看不出历史情况,评价如何,上网搜,相关信息不能说是寥寥无几,只能说是空空如也,如今这等网络时代都查不到的线路,可见其荒凉程度。 不靠谱,完全不靠谱。 “你从哪知道这个公众号的。” 存真答:“就前几天,门口扫码送香蕉关注的,你忘了,你还吃了一根呢。” 活动费用一人一百九十九,路边的香蕉果然不能乱吃,两根将近四百块。 “你舍友呢,她们去吗?” 这个活动的不靠谱程度摆在明面上,舍友们调查一番,纷纷婉拒,存真被海边篝火四个大字迷了心窍,铁了心要去,凄凄惨惨戚戚地在宿舍发疯:“你们舍得看我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吗?呜呜呜呜你们好狠的心啊,好狠的心——” 得到的反馈是:“那你去祸害何梦章。” 梦章自然是首选,只是翡翠岛住宿条件一般,在沙滩上睡帐篷,和出去要两天饭没什么区别,梦章虽然没有说过自己洁癖,但冲她随身带着干纸巾湿纸巾擦手擦桌子擦纪存真的习惯来看,她不适合流浪。 然而此刻存真走投无路,只能来祸害她。 “海边哎!露营哎!篝火晚会哎!你想啊梦章,我们搭帐篷看落日吃烧烤,多浪漫啊。我舍友都是本地人你知道的呀,她们周末要回家的,没人陪我去嘛。” “就你一个人去?” 梦章最是心软,存真趁热打铁装可怜:“对啊,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就我自己去,帐篷都没人和我搭,而且我也不想和别人睡,我内向!我怕生!” “谁内向?” “我啊我啊。” 梦章叹了口气:“要在帐篷里睡一晚吗?” “对......有睡袋!干净的!消过毒的!露营当然要过夜,这才有体验感嘛,而且我们睡在海边,晚上可以听着海浪声入眠,你有在海边睡过觉吗,没有吧对不对?” 若是铁了心不去,梦章不会问这么多问题的,于是刚结束考试的周末,她还是上了存真的贼船。 十点集合出发,要坐三个小时大巴,周末路上堵车,约莫过了十二点,车子缓缓停在一处村庄,近岛,附近停着十几艘渔船,推开车门,海浪气息和鱼腥味扑面而来,领队举着喇叭吆喝,说附近有小卖店,可以解决午饭。 大部队冲去超市买泡面,存真隔着车窗,见稍远些一户人家门前站着位爷爷,身后的门上用炭块写着歪歪扭扭的“羊肉汤”三字,爷爷没有吆喝,只是踮踮脚朝这边看,存真忍不住看了几眼,梦章问:“要不要喝羊肉汤?” 一碗十元,新鲜现做,爷爷见有人来,操着方言热情招呼,然而外地人实在吃不惯当地做法,汤是滚烫的,吹散水汽,面上浮着一层没处理干净的不明毛发和白色油花,存真勉强喝了一口,鼻腔沁满胡椒粉压不住的腥膻气,老人家说方言,听不懂,大意是要她们趁热喝,梦章笑着点点头,也跟着喝了一口。 后院还烧着火,爷爷回去收拾锅灶,梦章从包里翻出一只保温杯,喝光剩下的水,把两碗汤装进杯子。 出了门,村口就是流浪狗聚集地,她倒出来喂给小狗。 腥膻味混着猪油堵在嗓子口,两人胃里难受,什么也吃不下去,又熬过两个小时,总算到达目的地。 号称青山绿水的翡翠岛,正面是大海,转过一百八十度,背面是一座沙漠,或者说是用沙子堆成的大山。 存真睡了一路,此刻满血复活,张大嘴哇了两声,不解:“为什么海边会有沙漠?” “你来之前没有看过行程表吗?” “没有。” 果然,梦章打开手机给她看,今日行程的第一项,就是翻越沙漠山。 如梦章所料,该初创旅行团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台班子,下了车,领队开始点名,点过两轮仍旧对不上数,十分钟后被告知,人数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帐篷,原定的帐篷不知什么原因少了十顶,申请单人住的同学只能暂时组队。 存真心有余悸,拉紧梦章的胳膊:“梦章,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海边风大,帐篷被吹得四下乱飞,杆子刚插好,还没压实就被风掀开来,存真抱住这一角,另一角扯着她在沙地上跑,去抱另一角,大风刮过,头发劈头盖脸甩在脸上。 梦章走了三四百米总算找来几块石头,趁着风势转小,忙把杆子压住,两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边角固定好,安完顶棚,存真气力全无,饿得前胸贴后背。 扭头看一眼烧烤架,一群人蹲在小炉子旁,只见烟不见火,进度堪忧。 风不停,火根本生不起来,烤一块玉米要花一刻钟,扇子扇了几百下,肉串还是粉红的,外面均匀裹着盐、辣椒和土,吃一口肉要配两克沙子。 “你说海里能抓到扇贝吗?”存真饿得说胡话。 梦章打开书包,过了片刻,翻出汉堡、原味鸡、薯条、和一份小食拼盘,甚至还配了番茄酱和可乐。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一早。” “梦章。”存真擦擦不存在的眼泪,“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吃饱喝足,太阳西垂,有人来问,要不要玩滑沙?存真从帐篷里探出头,远远看去,沙山顶上站了三四个人,坐着简易滑沙板,从山顶一跃而下。 梦章翻看行程表,这叫激流勇进。 她自然不感兴趣,存真已经穿好鞋飞了过去。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片建筑基地,常堆着几座沙山,放了学存真就去堆沙子,玩到天黑也不肯回家,后来听说有小孩掉了进去,她妈把她胖揍一顿,再也不许她去。 此时此刻鞋子陷入沙山,她有种变回小孩子的快乐。 梦章在山下看着她。 她朝她招招手:“梦章!我要下来了哦!” “好——” 她听见她的声音,不太清晰,但她不会听错的。 存真拿来滑沙板,朝着落日挥舞双臂,梦章举起手机,帮她记录下这个英勇的瞬间。 这一次,存真仍旧像小时候一样,晚到天黑才回家,梦章拎起她的袖管,抖落出一把沙子,掀开她的头发,又是一把沙子,存真蹦跶着往前走,沙子顺着裤管往下落,一走一个泥脚印。 “脏死了。”梦章找来纸巾递给她。 “什么!”存真追着她闹,“你嫌我脏,梦章梦章!” 天色渐暗,期待多日的篝火晚会终于开始,存真已经没了力气,领队带着大家跳舞,她转了两圈就撤下来,坐在梦章身边发呆。 “累了?” “困了,昨晚没睡好。” “嗯?做梦了吗?” “......也没有,你看,月亮出来了。” 海的尽头,月亮慢慢浮上海面,存真摸了摸左耳耳垂,海的月亮落在远处,她的月亮落在掌心。 存真扭头,去看梦章,梦章的左耳上什么也没有。 大海摇摇晃晃,她的视线一片虚焦。 篝火自背后升起,温度漫过来,被海风逼退,夜风冷冽,顺着衣袖钻进人们的皮肤,她们躲进帐篷,躲进风找不到的地方。 “你听,海浪的声音。” 音乐声之下传来隐秘的沙沙声响,由弱渐强,夜色由浅入深,围绕着篝火的欢笑慢慢飘远,帐篷里的说话声安静片刻,再没有响起,她们昏沉着睡去,风来敲门,无人去开。 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存真被巨大的海浪声吵醒,夜深了,一切声响纷纷安眠,整个世界只剩下大海仍旧吵闹,在天与地之间奋力回荡,她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音响喇叭前,被震得头昏脑涨。 翻过身,梦章还在睡。 帐篷里全是沙子,稍稍转身,细沙顺着头发钻进耳朵,存真撑起身子拍拍头,清理完,刚要躺下,对上梦章的视线。 “我吵到你了?” “没有。”梦章摇摇头,“外面,很吵。” 海浪声盖过她们的说话声,要凑近一些才能听清。 存真躺好,身下的沙地凹凸不平,一块顶着她的肩膀,一块抬高她的小腿,睡在沙地上,比睡在阳台还要痛苦些,梦章累了,她许久没有睡过好觉,黑眼圈快要掉到人中上,难得周末可以休息,自己还硬要把她拉出来...... 这里又脏、又冷、又吵,吃不好也睡不好,存真盯着帐篷尖顶发呆,忽然听见梦章喊她的名字:“真真。” “嗯?” “你困吗?” 她摇摇头,侧过头看她。 “要不,我们起来看一会儿月亮,外面好亮。” 月亮已经升至半空,帐篷顶端被涂上一层柔和的黄,存真爬起身拉开帐篷拉链,面前的大海被月光浸泡,虚焦一团的黑暗中托举着月亮清晰的影。 “好像那年暑假,我们看过的海,高三暑假。” 一转眼,已经过去两年。 梦章看着大海出神:“可惜没有烟花。” “嗯?那年看海时有烟花吗?不是禁烟吗?”太久了,存真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梦章说有,那应该是有吧。 梦章没答,只是轻声喊:“真真。” “嗯?” “真真。”她听见了,仍旧重复了一次,不看她,只看海里的月,声音轻轻飘过来,“你想......你想吃冰淇淋吗?” “啊?荒郊野岭的,哪有冰淇淋啊,再说这么冷,梦章,你在做梦吗?” 她狐疑得看着她,看她垂下眼盯着自己脚尖:“嗯,做梦了。” “那你这个梦不太懂事,此情此景此大冷风,你应该做梦喝酒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梦章微微笑着,趴在膝盖上看她:“下一句是什么。” “什么什么朝露,去日苦多......忘了——你干嘛!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 “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脸上写着呢!” 月亮更近了些,借海浪遮掩,偷听人间的对话。 今日的月亮,似乎比昨日的更大,存真盯着天上看:“我昨晚......看了很久月亮。” 梦章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问:“那你看到嫦娥了吗?” 存真忽然笑起来,脑袋埋进膝盖,一点点泪水润湿了眼角,她在月亮与她们未眠的凌晨两点看见一团犹如夜色大海般模糊的影,关于她,关于她们,关于此刻的笑与泪。 她或许也如大海,喧嚣浮在表面,真实仍旧虚焦。 存真觉得很好,此刻很好,哪怕又脏又累,裹了一身沙,哆哆嗦嗦坐在冷风里说胡话,但她依然觉得,很好。 海浪声响彻天际,逐渐有帐篷被吵醒,接连亮起灯,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存真翻看手机,还有三个小时,日出即将降临。 “你明天去我们学校吧,我舍友都回家了,周一才回来,你来我们宿舍睡一会儿,我们宿舍有空调。” 梦章有些犹豫:“方便嘛?”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不是没来过,再不睡觉,你的黑眼圈就要掉到下巴啦,你睡我的床,我去睡舍长床,明天我和舍长说一声。” 周末宿管查得不严,存真大摇大摆刷一张卡,进两个人,梦章紧盯着脚下,她们两个身上都是土,每走一步,就要掉下一层细沙,像是校外混进来的流浪汉,实在可疑。 衣服鞋子统统报废,沙子怎么拍打也清理不完,存真把行李外衣统统扔在宿舍门外,翻出两件睡衣带梦章去洗澡。 再回到宿舍,刚好是午休时间,两个人通宵未眠,此刻完全睁不开眼,一碰到枕头,就昏天黑地得睡了过去。 舍长的床没有蚊帐,存真刚睡着,就被蚊子咬醒,抓了抓,下巴肿起好大一个包。 她拽过被子蒙住头,蚊子也被蒙进来,立刻开启自助餐模式,她又被咬醒,胳膊上多了四个包。 存真抓完下巴抓胳膊,气得来回翻身,梦章听见动静,问:“怎么了?” “有蚊子,咬我,一直咬一直咬。” “那你上来睡吧。”上铺传来迷迷糊糊的回应。 女生宿舍,两个人睡一张床的情况也是有的,舍长怕鬼,每次看完鬼片都要找人陪,这是寻常事,但是,一米二的床实在太小了。 这种铁艺上下床实在可恶,稍稍翻身就吱呀吱呀响,荞麦枕也可恶,沙地一样硬邦邦,毛巾被最是可恶,盖好觉得热,不盖又觉得冷,没了蚊子吵扰,存真仍旧睡不着。 她睁开眼,看见梦章。 梦章睡在枕头另一侧。 “梦、章。”存真喊她的名字,没有发出声音。 “梦章、梦章。”无人听见,自然无人回应。 昨夜吹了冷风,她怕梦章受凉,空调不敢开太低,学校发的床单质量粗糙,移动一寸,皮肤触感强烈,像是沙子还黏在皮肤上。 梦章忽然翻身,手臂落下,压住她的手,左手脉搏与右手脉搏交缠在一起,存真慌忙后退半步,怕自己的呼吸惊动她。 梦章穿着她的白T,吹头发时,头发垂在一侧,发尾的水把胸口打湿,于是那一块布料变得半透明,露出内里的形状、起伏、颜色。 她看到她胸前有一小块胎记,圆形浅灰色,偏左一点点。 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高中时的暴雨天,梦章留宿她家,换衣服时,存真忽然大叫:“哎,我看看,你胸前有胎记哎。” 梦章羞得背过身去,存真追着她闹:“哎呀梦章,都是女生,看看怎么啦,我就没有胎记,不然我也给你看。” 她知道她害羞,她故意的。 那一小块胎记,随着呼吸起伏,像是在记录梦章的心跳。 跳得有些慢了,对比存真来说。 昨夜,她上网搜索左耳戴耳钉的寓意,而后大数据又推送了一些别的给她,有些她看得懂,有些她看不懂,谦虚请教,挨个搜索。 结果搜出来更多。 半夜醒来时,仍在脸红,脸颊发热,只好看一看月亮降温。 宿舍窗帘没有关严,借着明媚的日光,存真看到梦章白惜的皮肤,因为侧躺,锁骨露出一片,胸前的起伏比往日要明显些,她睡得很熟,她熟悉她的呼吸,若她装睡,她定能发觉 此刻没有月亮,只有梦章,因此,发热的症状很难缓解。 空调冷气不足,一米二的床实在太小。 “梦章。”嘴唇触碰,张开,没有声音。 存真想起网上那些亲昵的称呼——宝宝、姐姐、主人、妈妈,为什么会有妈妈? 她鬼使神差,忽然喊:“梦梦。” 这两个字像是应答了什么,存真咬住唇。 不对,是梦章,不是梦梦。 她抽出被梦章压住的手腕。 肢体接触本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忽然抱一下,质问对方,你是不是背着我减肥了?又或是拉住她的胳膊,说给我靠一会儿,我好困我要睡觉。做题做得心烦意乱,上半身端坐着,两条腿却要搭到人家腿上...... 她和梦章一直如此。 她和朋友一直如此。 存真从未发觉这些举动有何有言外之意,可此刻,她忽然因为微弱脉搏感到紧张,像是睡梦中的人会因此知晓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 中午在浴室,遇见同班,对方随口问:“真真,这是你朋友吗?” 当然,她们是朋友,是不必讨论的朋友关系。 她问梦章:“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有左耳带耳钉吗?” 梦章当然知道:“因为右耳带耳钉会痛。” 打耳洞时,存真害怕哆嗦,右耳打偏了,之后每次戴耳钉,到了晚上,右耳都会肿起来,这样的小事,自然没什么人知道。 但是梦章知道。 因为她们是亲密无间,知晓一切的朋友。 但有那么一秒,存真忽然希望梦章不知道这些,希望梦章不那么了解她,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打开网页给她看,哇,有人说是同性恋的意思,网上说的。 可是梦章是她的朋友,最亲近、最了解、最珍贵的朋友。 昨夜在海边,她问她:“你说如果你没有来我家吃面,我们还会是朋友吗?或者,如果你没有转来苏城,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梦章答:“或许不是了。” “为什么呢。”存真迫切追问,“就算你没有来苏城,我会来北城啊,我觉得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命中注定的,总会遇见的。” “或许吧。”梦章点点头,“也可能是在校门口,你扫码领香蕉,领了又吃不掉。” 存真咯吱咯吱笑:“然后我塞给你,说同学你好,请你吃香蕉,你陪我来翡翠岛。” 梦章也笑,柔和的眼睛弯起来,像是装着月亮的海。 存真盯着她看,说:“你闭一下眼,闭一下。” 梦章不解,但是乖乖照做,存真伸手,蹭过她的眼皮:“眼睛上都是沙子。” 只三秒,她收回手。 入夜,在梦里,存真又回到昨夜的海边,月亮仍旧在偷听她们讲话,她举起手,去碰梦章的脸,沙粒顺着指缝掉进袖口,带来痒的触觉。 她盯着梦章抖动的睫毛,好奇怪,在梦里,她似乎想要吻她。 只三秒,她错开眼。 月亮挂在海边,月光皎洁。 短暂的梦如同转瞬即逝的夏,存真醒来,并不记得她靠近了半分的章节。 而转瞬即逝的夏也如同短暂的梦,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消失。 许久之后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念念不忘的,或许不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