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堕之心》 第1章 闻息 公元命历109年,全河镇嘉寓小区内一住宅突发火灾,火势凶猛。消防队员到达现场后及时控制住火情,扑灭火灾。全河镇公安机关经调查后宣布,此次火灾系电路老化导致,共造成两死一伤。 *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人家小姑娘还在给她外婆守丧的时候去找她,然后跟她说你外婆不是人,快点把你外婆的尸体给我交出来。” 夏缘有些崩溃地看向他的老板,非常认真地在思考自己要不要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屠老板,那小姑娘但凡有点战斗力都能直接被激得手撕了我,你要是不想要我这个员工就直说,咱们直接走N 1好吗?” “无奈之举无奈之举。” 屠以南也没比他好到哪去,头疼地用指节敲着办公桌: “整个事务所里和‘病神祇’有关系的就剩你一个了,我也不要你把尸体带回来,火化了你就悄悄处理一下骨灰,没火化你就打听清楚埋在哪。” 她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朝后靠倒在办公椅的靠背上,挥手催促夏缘: “快点去!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要是能干脆利落地把这事处理了,说不定还能瞒过小姑娘,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夏缘一听到这话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耷拉下来: “……真的能瞒过吗?换句话来说,我们瞒过她了,处理好了她外婆的尸体,这样做真的对吗?” “夏缘。” 屠以南那张苍白又秀丽的脸平静地望着他: “干我们这一行的,该做坏人的时候就要做,其他的事情想了也只是自寻烦恼。” 说完她就站起身,从桌上拿走自己的茶杯,只给夏缘留下了一个背影: “不去的话就扣你全勤奖哦。” 夏缘:“……” * 一个小时后,夏缘抱着刚刚在路上来时才买的公文包,忐忑地按下面前这扇门的门铃。 屋里传来脚步声,门并没有立即被打开,里面传来一个女生警惕的声音: “……哪位?” 夏缘立马意识到女生应该透过猫眼在观察他,有些局促地对着门微微弯了下腰,尽可能露出自己这辈子最和善的一个笑容: “请问是郁泠小姐吗?我是保险公司的,您外婆曾经在我们这购买过一份保险。考虑到您最近可能没什么时间,我就想冒昧地来找您主动谈一下。” 屋内又沉默了,许久以后才又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外婆没买过保险,你回去吧。” 夏缘料到她会这么说,只好又心虚地陪笑: “……这是您外婆私下里联系我们的,受益人填的也是您。都是长辈的一份心意,您先了解一下也是可以的。” 还是沉默,困得门外的夏缘焦躁不已。 下一秒,门终于被拉开一条缝,他愣了一下,然后立马重新换上商务的笑脸。 漆黑又狭小的门缝里缓慢地钻过来了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吓得夏缘差点没当场叫出声来。 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脸,然后把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下以后才把门缝又拉大了一点,屋内的光线终于传到了门外,夏缘也终于看清了女孩的小半张脸。 她看起来仍旧非常警惕,鼻尖微动,似乎是在嗅着什么。 明明夏缘自己还比这个大学刚毕业的女生大了好几岁,不知为何,此刻他竟然被这沉默的打探弄得满手心都是汗。 他无所适从地把手掌放在自己的西服下摆上擦了擦,然后努力维持着笑容: “……郁泠小姐?” “……” 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十几秒,屋内扒着门的女孩才再次开了口: “进来吧。” 夏缘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郁泠拉开门以后就转过身走进了屋子里,丢下一句“不用换鞋直接进来”。但夏缘牢记自己的人设,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鞋套套上了。 这个家看起来明亮又宽敞,不过可能是家具比较少的原因。整个客厅只有一个长沙发和一个玻璃茶几,沙发对面的大白墙上甚至连电视都没挂一个。 阳台连着客厅,连柜子都没有,只有一个老旧的洗衣机,晾衣杆上挂了一两件短袖,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厨房外更是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切都空荡荡的,几乎不像是有人在认真生活的样子。 夏缘一边抬起一只脚套着鞋套,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难道她外婆是那种放养小孩的类型吗? 他这么想着,手下意识想靠一下身旁的墙壁来保持平衡,结果扑了个空,整个人屁股朝地跌坐在地板上, 郁泠被他这动静吓得怔了一下,然后扭过头疑惑地看着地上的夏缘。 夏缘叫唤着“哎哟”,不停地揉着自己遭殃的屁股,抬头刚想再跟郁泠道个歉,却在看见她另外半张脸时无意识地张大了嘴巴,脑子里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长相绝对算得上清秀,皮肤白皙,留着一头齐肩的短发。 可那刚扭向夏缘的左半张脸的上方,是几乎爬到眼球里的一大片肉色的疤。它们像是老人松散的皮,被突兀又怪异地植在这张年轻的脸上。 理智告诉夏缘他不能再继续无礼地盯着一个女孩脸上的疤这么看下去了,可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人下了咒一样,他近乎自虐地逼着自己把那块骇人的疤看得一清二楚。 郁泠对这个反应早就见怪不怪了,她并没有朝着地上的夏缘伸出手,而是挑起有疤的那一边眉毛,歪了下头,好奇地看了一眼他刚套了一半的鞋套。 然后她突然笑出声,俯视着夏缘淡淡道: “你这人还挺有素质的嘛。” * 在夏缘反应过来跟她连鞠了十几个躬说了几十声抱歉以后,他们才终于坐在沙发上开始准备“谈保险”。 郁泠从厨房里翻出两个杯子,把热茶放到正襟危坐的夏缘面前,然后就坐在长沙发最靠近阳台的那一侧,低头玩着手机,随口道: “您怎么称呼?” “我姓夏,夏缘,您叫我小夏就行。” 郁泠点了点头,又问道: “有名片吗?” 夏缘一僵,从包里抽出伪造的保险文件时佯作懊恼道: “真是抱歉……今天来的时候有些急了,没带过来。” “噢。” 见她没有追究,夏缘连忙把文件从茶几上推到她面前: “这是您外婆签订的保险,您可以先看一看,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趁着郁泠低头看保险的工夫,夏缘扫了眼空荡荡的客厅,试探地问道: “容我冒昧地问一下……老人家现在是?” “已经火化了。” “噢,噢这样啊。” 看来只能找机会把骨灰偷出去了。 夏缘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柔一些,看向另一边正翻看着保险的郁泠: “不知道您方不方便让我……和老人家告个别,当初也是我帮老人家签的合同,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郁泠没有回答他,依旧只是翻着纸张。 夏缘实在摸不清这个女孩,只好装模作样地开始打起感情牌: “老人家当初还害怕我们是骗子,问了我好多问题,后来弄清楚了,就和我聊起您,您外婆肯定非常爱您……” “呵。” 郁泠突然就笑出了声,她笑得两眼弯弯,好看到几乎让人忽略掉她左脸上那块疤。 她把手上的那几张保险扔回到夏缘面前: “你走吧,这保险我不要了。” 夏缘:“……” 发生什么事了? “郁小姐,我真的不是骗子……” “行了。” 郁泠站起来,随手把耳边的头发捋到耳后: “我外婆的骨灰被我撒海里去了,你要是真想跟她告别,去海边喊几声就行。” “什么?!” 夏缘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怎么能给撒海里呢!?” 对面的女孩早早地收起了笑脸,冷冷地看着他。 夏缘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保险是假的,告别也是假的。” 郁泠的脸上已经染上了明显的不耐烦: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我没空陪你玩,别逼我报警。” 夏缘还在做最后的反抗: “郁小姐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恶意……” “你说没有恶意就没有恶意?” 她回头瞪着他,那块几乎布满小半张脸的疤像是也生气了一样,散发着明晃晃的敌意。 郁泠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向门口,凛声道: “走,别让我说更难听的话。” * “她是这么说的?” 屠以南听夏缘说完来龙去脉以后,睁大眼睛这么问道。 夏缘垂头丧气地倒在办公室的皮质沙发上,精疲力竭: “……是啊,我还以为刚毕业的大学生会很好糊弄呢,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办公椅上坐着的人反常地没有接他的话。 夏缘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看向低头沉思的屠以南: “怎么了?” 屠以南抿了抿唇,突然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只口红出来: “这个女孩不简单,事情应该比我们想得还要复杂。” 说完她又拿出手机,用还没解锁的手机屏幕当作镜子,对着屏幕涂了个口红: “去把他叫来。” 夏缘一愣,旋即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他?” “对,就是他。” 屠以南涂好口红以后就把口红放了回去,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也好了不少: “他不是还没回家睡觉吗?” “可……可是……” 夏缘一脸惨白地把自己的微信聊天界面举给她看: “他上午刚给我发过消息说……在商场买到了一个特别舒服的枕头,他要回土里睡觉去了。” 屠以南:“……” 屠以南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没发火: “……现在、立刻、马上把他给我叫回来,哪怕已经入土了都得给我刨出来。” * 把夏缘赶走以后,郁泠就干脆从卧室里拿了张毯子,把窗帘拉上,在沙发上睡了个午觉。 屋里除了她没有别人,也没有人来敲门,没有人来打搅她的清梦,所以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一觉睡醒,拉开窗帘,外面天已经黑了。 她拿出手机给自己点了个外卖,就又躺回沙发上,等待着外卖的到来。 “白天那个人是想打探外婆的骨灰在哪里?” 她看向右边的茶几。 “对,估计是他们已经查到了。” 她这么说道。 “还会有人来找吗?” 她答道: “会的。”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郁泠愣了一下,看了眼手机上骑手仍在送单的界面。 两秒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光着脚缓慢地走到门前,看了看猫眼。 猫眼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是她听错了? “笃笃笃——” 不对! 骨子里的本能叫嚣着戒备,郁泠立马后退了好几步,远离了那扇门。 门外有人……而且并非善类。 “郁泠小姐。” 一个男人的声音通过面前的木门闷闷地传进屋里,比白天那个姓夏的男人声音更低,听起来也更疲惫: “我知道你在屋里……这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雪姨……好的我知道你在屋里,请让我进去。” 郁泠躲在门框后,警惕地没有回答。 门外叹了口气,然后接着倦怠地说道: “小姐,你要是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要拆门了,虽然很对不起但我真的很困。” 郁泠:“?!” 不能……不能放那个男人进来! 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让她逃跑,郁泠看向卧室的窗户,已经做好了跳窗的打算。 “咔哒——” 下一秒,门把手就在她面前被握下,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站在门外那个人缓缓拉开。 那个男人站在门外的黑暗里,只能勉强看出一个高大的模糊轮廓。 明明他刚刚讲话的声音并不算小,楼道里的声控灯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郁泠伏着身子,右手搭在一旁的餐桌上,随时准备把桌子掀翻在这个男人脸上然后跳窗逃跑。 黑暗里的男人抬起一只脚,刚准备迈进来,却又生生停住。 然后他收回那只脚,微微伏下身子,终于让自己的上半身暴露在白炽灯的灯光下。 他毫无感情地冲郁泠笑着,整张脸白得毫无血色,优雅地站在门外: “郁泠,你好,我叫闻息。” 闻息低头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地板,礼貌地继续笑道: “对了,有拖鞋吗?” 第2章 四谛 穿着拖鞋男人好整以暇地在沙发上坐下,悠悠看向站在门口随时准备逃跑的郁泠: “过来坐啊,这不是你家吗?别那么客套。” “你跟白天那个男人是一伙的。” 郁泠看着他,这么下了结论。 闻息坦然地点点头: “对,一伙的,他跟你聊不了所以换我来了。” 郁泠把他全身打量了一遍,又问道: “你跟他有什么不同?” “……” 闻息听了她的话以后朝后一靠,随意跷了个二郎腿,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 “白天听小夏跟我形容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关注的点好像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啊。” 这个男人比夏缘危险,却又比夏缘平和,郁泠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干脆就打个含糊糊弄过去: “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闻息非常好脾气地放过了这一环,并且回答了她: “真要说的话,我应该比小夏成熟一点吧?就是少男和熟男的区别,你看小说吗?看小说的话应该能听得懂。” 郁泠:“……” 这人到底是要闹哪样? “我白天就已经说过了,我外婆的骨灰已经被我洒进海里了,除了告知这个信息,其他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郁泠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这么说道。 “洒进海里了吗?很时髦啊。” 闻息闻言点了点头,表示首肯。然后他又环视了一下这个空荡荡的屋子,最后再次把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面前的郁泠身上,歪头笑道: “……可是那东西明明还在这里,郁泠。” “……” “让我看一眼好吗?” 他轻声跟面前这个低着头的女孩打着商量: “我理解亲人刚去世你难过的心情,但我要告诉你很抱歉,这件事很紧急。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惨白的灯光照在她身上,透过她额前的那些碎发在她左脸上方那块疤上投下细细碎碎的阴影。 望着沉默的她,闻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心疼: “……我相信你已经感觉到了,我有能力处理这件事,交给我吧。” “……”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闻息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给她足够的时间考虑。 “你当真有能力处理?” 闻息刚准备回答她,结果就正面对上了郁泠直勾勾的视线。 “……她的眼睛很吓人!虽然这么讲不太好但……但我总感觉……总感觉那双眼睛会吃人!” 小夏当时是这么声情并茂又手舞足蹈地跟他描述的。 彼时他刚半截入土,结果就被飙车赶来的夏缘给重新拔了出来,告诉他情况有变,必须要他亲自去一趟。 闻息当时抱着自己在商场里精心挑选的爱枕,看着自己的“床”,千百个不愿意: “……小夏,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我相信你可以独立解决……” “闻先生!” 夏缘崩溃地扯住闻息拼命想钻进棺材里的动作: “是屠老板叫我来找你的!她说这次病神祇找上的那个老人的孙女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吗…… 闻息看着从他进门开始就没放下过戒备的郁泠,缓缓勾起嘴角,徐徐道: “当真。” 郁泠:“……” 得到答案的郁泠垂下眼眸,似乎仍在思考。 两分钟后,她抬起右手,指向卧室的方向: “她在那里,你去拿吧。” * 卧室和客厅一样空旷,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秉持着非礼勿视的理念,闻息跟着郁泠进来的时候也只是扫了一眼,就没再细看。 郁泠踮起脚,从柜子最上方拿下那个陶瓷罐子,递给闻息: “这就是了。” 那罐子看着重,实际抱在怀里却没多少份量。 也不知道她的外婆生前是胖还是瘦。 闻息小心翼翼地抱着这罐骨灰,偷偷觑了眼郁泠的表情。 那双黑色的眼珠转了转,然后他打开盖子朝里面看了一眼,又看向面无表情的郁泠,淡淡地问道: “海里面没有了吧?” 郁泠:“……”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笑出了声: “……都在这了。” 虽然她用手挡上了,但此刻这个女孩身上的气息好像终于变得轻松起来。 闻息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他低下头,用黑色的眼珠望向罐子里。 两秒后,他鼻尖微动,嘴角挂着的笑容缓缓消失。 郁泠眼睁睁看着那张俊美的脸从罐子里缓缓抬起,然后用视线锁住她的脸: “你家里还有别人吗?宠物也算。” 阴冷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墙壁边上的白色窗帘被吹得飞舞起来。 闻息侧过身,挡住窗外吹进来的风,确保不会吹动罐子里的骨灰,就听见郁泠答道: “没有。” 他点了点头,重新把盖子盖好,放回架子上。 然后他看着面前的郁泠,垂了垂眸,神色有些凝重: “失礼了。” 说完他就抬起一只手朝着郁泠的眉心探去,另一只手及时拽住朝后躲去的她的手腕。 他的力量大得惊人,攥得郁泠手腕生疼。但更令她在意的是,这个人的手掌和指尖冰凉得几乎不像活人会有的体温,简直跟一具尸体一样。 “……嘶!” 抵在她眉心的那两根手指突然猛地被他撤回,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然而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仍旧紧紧抓着。 闻息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看向郁泠的那张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没等郁泠决定好到底要不要甩开这个人的手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拉着她的手腕朝屋外走去: “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郁泠。你得跟我回去。” “……你刚刚不是说自己有能力解决的吗!?” 郁泠咬着牙甩开他的手,那只白皙的手腕上已经被他攥出一圈红痕: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什么都是你们想怎样就是怎样?啊?少在那自说自话了!” 闻息不由分说地弯腰把她锁在怀里,用蛮力就带着她朝屋外走: “你可以骂我、打我、怨我,但是跟我走这件事没得商量。” 他低头看向怀里正拼命挣扎的郁泠,先前脸上那些嬉笑玩闹全数不见,冷冷道: “随你发泄,但你没有别的选择。” 郁泠被不容抗拒的力量压在他怀里,脑袋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这个人身上也并不暖和,郁泠被他蛮横地抱在怀里只感觉自己贴在一根粗壮的木桩子上。就连身上也带着一股淡淡的雨天后泥土地里的潮湿腥汽。 而她紧贴着他左胸膛的右耳下,空荡荡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郁泠整个人僵在他怀里,不再反抗: ……这个人,既没有体温,也没有心跳。 见她没了动作,闻息还以为她终于想开了,立马又低头对着她的脑袋笑道: “想明白了吗?你答应老实跟我走的话,我就放开你了?” “……” 抱着她的这具躯体里没有心跳,而她身体里的心脏却已经疯狂跳个不停了。 郁泠咽了下口水,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嗫嚅道: “……我跟你走,你放开我。” 桎梏住她的那只胳膊终于放开了她。 闻息又恢复了之前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态度,站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问她: “吃过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我先带你去吃个饭。” 郁泠一边平复着气息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眼自己的外面界面,硬邦邦地答道: “骑手离你还有17m。” “笃笃笃——” 门外响起应景的敲门声和一句气喘吁吁的“外卖到了”。闻息刚穿好鞋,顺手就开了门。 穿着黄色外套的骑手站在昏黄的门廊灯下,态度十分恶劣地把手里的塑料袋扔进屋里,闻息眼疾手快地接住,可是袋子里好像还是有汤撒了出来。 站在门外的骑手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直接略过门口的闻息看向站在他身后的郁泠: “没有电梯天天点什么外卖!一个女孩子不学着做饭天天点外卖多给人添麻烦!” 郁泠:“……” 见女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穿着黄色外套的骑手顿时感觉自己爬楼的怒火也消散了不少,得意洋洋地就要下楼去,结果后衣领就被另一只手狠狠拽住。 闻息笑着把他踉跄着拉了回来: “这里是三楼吧?兄弟,爬这点楼累不死人的啊。” “……你!” 然后他低头看向手里已经撒得不成样的外卖,再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郁泠,想了想,把手里的外卖扔进垃圾桶里: “我们那有厨房,我手艺还不错的,你要尝尝吗?” * 屠以南刚泡好一杯茶,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闻息带着一个女孩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办公室。 还没等她开口,闻息就先道: “那个,厨房还有食材吗?她还没吃晚饭,有什么事都先让她吃点东西再说吧。” 屠以南惊讶地看着这个被拉回来干活竟然毫无怨言甚至还在主动照顾人的男人,总感觉这其中有鬼,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对着闻息身后的郁泠笑了下: “你就是郁泠吧?我是屠以南,你可以叫我屠老板,也可以叫我屠姐。” 她优雅至极地对郁泠弯下腰: “欢迎来到01事务所。” 面前的女人留着一头时兴的大波浪,全身上下穿得都是贵得吓死人的名牌。但即使是大红色的口红也无法让人忽视她眼下那浓重的黑眼圈。 已经深夜了,但四周的落地窗外尽是繁华的灯影,办公室里并没有开灯,黑暗轻而易举地就吞噬了她们。 郁泠眯了眯眼睛,鼻尖微动,片刻后,她也微微颔首: “你好,屠姐。” * 闻息给她下了一碗面,里面有蛋有菜有肉,郁泠狼吞虎咽地扒完了,也没仔细尝尝味道到底怎么样。 见她吃完,屠以南才看向躺在长沙发上闭目养神的闻息: “是老人家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言下之意,我不是叫你把骨灰带回来的吗,你怎么把她给带回来了? 沙发上的人默默扯开盖在脸上用来遮光的毛毯: “不是老人家那边有问题,而是问题不在老人家身上。” 屠以南闻言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 闻息把目光转向坐在椅子上的郁泠,缓声道: “‘病’已经不在她外婆身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到了她身上。而且……” 他看向低着头神色毫无变化的郁泠: “我怀疑她身上的是‘生’。” 闻息笑着看向面无表情的郁泠: “郁泠,你知道‘四谛’吗?” 第3章 01事务所 人这一生,注定不圆满、不自在、受制约、不稳定。 诞生就注定了苦,母体受苦、胚胎受苦,呱呱坠地即为人,即为苦的伊始。 开始,也就意味着走向结束。脚下走的路越多,也就拥有的越多;拥有的越多,也就意味着会失去的越多。青春、体力,越接近得到也就越接近失去。 苦在这个人的身上不断积累,生、老、病、死,共同组成每个人身上的苦,而每个人又共同组成了众生,构成了众生之苦,也就是四谛。 在人类诞生之初,四谛就已经存在,并且分散于世界各地,不断寻找着“容器”。而祂们一直寻找的“容器”,就是人。 四谛,后世被更名为四神祇,来源于人,依存于人,成长于人。祂们无法长时间离开人体而存在,所以必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容器,在容器经历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让容器孕育出更多的“苦”后,壮大自己。 “所以祂们究竟算什么,神么?” 郁泠没忍住打断了屠以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不解与质疑: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存在吗?” 几乎每一个进01事务所的人都问过屠家人这样的问题,屠以南早就见怪不怪了。她知道观念这种东西根深蒂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世界和那些约定俗成的事实。而屠家人也早已在这无数次的问答中得出了那个最为中庸的回答: “你相信,祂就存在;你不相信,祂就不存在。” 郁泠垂下眸,没有再发问。屠以南看了一眼沙发上已经继续闭目假寐的闻息,继续跟她解释。 神祇本身并没有人格化的倾向,祂们只有想要壮大自己的**。被神祇找上的人类只有两个下场: 一是压制住神祇再次成长的**,始终让自己的肉身和神祇的力量保持在接近圆满的平衡,那么二者在容器彻底磨损之前都将保持几乎完美的共存。 二是容器没有抵挡住神祇力量的诱惑,被贪欲驱使,试图获得更大的力量。这样看似神祇和容器都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实则神祇已经吞噬掉了容器,容器的自我意识将不复存在。神祇获得了力量的壮大,吃掉容器,然后又开始寻找下一个容器。 几千年来,“老”、“病”、“死”都频繁出现。历史上那些有名的人物深究下去,也会发现不少都做过神祇的容器,只是他们都没有例外地全部被反噬,成为了神祇的养料。 但只有诞生之初的生神祇,从未现世。 “那个人刚刚说,他怀疑生神祇在我身体里。” 屠以南点了点头,然后举杯吞了一大口茶,对着沙发上装死的人叫道: “醒醒,天亮了。” 沙发上那条人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伸懒腰的动静,然后翻过身,一只手撑着脑袋看着郁泠: “我相信你应该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你外婆身上就曾经有过神祇,这也是我们去找你的原因。之前你和你外婆相处的时候,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她闻言愣了一下,低头像是在回忆。 良久,她才歪了下头,不太确定道: “……我,我13岁那年,家里起了一场大火。” 闻息和屠以南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左脸上的那块疤。 “家里的人只有我逃出来了,本来派出所那边是准备把我送去孤儿院的。” 郁泠轻声道: “但是我外婆这个时候突然从农村过来了,她说会她抚养我。清明我跟着她回老家祭祖的时候,街坊邻居跟我说,她本来都已经查出来肺癌晚期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好了。我去找外婆问这件事,可她只是跟我说是医生误诊了,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她看向沙发上的闻息: “病神祇就是那个时候找上她的吗?” 闻息笑了下,缓缓摇了摇头,这让郁泠感到非常不安。然后她就听见他用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继续说道: “应该不止吧。” 他扔开身上的毛毯,随手从一旁也拉了个椅子拖到郁泠旁边坐了下来: “我的猜测是,你外婆身上的病首先吸引了病神祇,病神祇确实也找上她了。然后……” 闻息抬起两只手,一手成拳,一手成布。成布的那只手包住成拳的那只手: “‘生’吃掉了‘病’。” 他递给屠以南一个眼神: “据我们所知,病神祇治不了病,相反,祂会一直让人身上的病好不了。作为病神祇容器的人会在磨损或者死之前都一直忍受病痛的折磨,这也是病神祇获取养料的来源之一。所以这和你说的‘她突然好了’对不上。” “神祇和神祇之间也会互相吞噬吗?” 偌大的办公室内,只有办公桌上一盏昏黄的台灯。 郁泠皱眉扭头看向灯光下闻息惨白的侧脸: “而且你怎么能确信,吞掉病神祇的就是生神祇而不是其他神祇?” “传说中,只有生神祇能拥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但是这样的效果也只能作用在生神祇本身或者是祂寄生的容器上。” 闻息用指尖轻轻点了两下桌面,屠以南会意,低头从抽屉里抽出一沓资料递给郁泠。 “目前生神祇的力量也都只是专家和研究人员的猜测。” 屠以南扶了下镜框: “因为几千年来,‘老、’‘病’、‘死’三个神祇都曾出现过,并且被发现以后,经过多方努力成立了我们这个事务所。那三位神祇也都处于我们一定程度的控制下,所以我们对于“老”、“病”、“死”的研究也很深入。而这三个神祇,都没办法做到你说的让你外婆病突然好了这种效果。” “如果不是现在有你的出现,生神祇的存在甚至都无法被证明。” 说完以后,她突然对着郁泠旁边的闻息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假笑: “闻先生,这些话我可不光是只对她讲的。虽说我很相信您的能力,但我的严谨告诉我即使是您也会有出错的可能。” 被点名道姓的人轻笑一声,只是看着屠以南,然后跟她描述了一下当时情况: “我的力量进入到她身体里搜寻的时候……” 闻息扭头看向郁泠的表情: “祂张开了嘴巴,想吃了我呢。” 见郁泠依旧不为所动,闻息只好转头对屠以南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知道的,‘病’可对我没兴趣。” “……” 屠以南不再说话。 “那你是什么?” 身旁的人冷不丁地开口,把屠以南和闻息吓了一跳。 昏黄的灯光下,那两只琥珀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他: “你是‘容器’吗?” 闻息笑着抬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小姐,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这个人,我不太习惯在非自己人面前说太多的。” 郁泠点了点头: “那看来就是了。” 闻息:“……”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拒绝回答就是一种默认。 郁泠无视了闻息的表情,看向屠以南,继续发问: “那现在生神祇在我体内,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也成为‘容器’了?” 坐在对面的人没有任何犹豫地摇了摇头: “并不是所有被神祇找上的人都会成为容器。” 她对着郁泠竖起食指,她的甲床长得很漂亮,指甲上做了流光溢彩的深蓝色猫眼美甲。 和这个女人的气质很配。 盯着那抹流动的深蓝色微微走神的郁泠这么想道。 “一是你认为的,成为容器。” 说完这句,屠以南又对着她悠悠竖起第二根手指: “……二是像你外婆那样,被蛀空身体,这种情况下我们称其为‘躯壳’。因为这个时候人的个人意志已经被神祇吞噬,接下来你看到的这个人,都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郁泠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几秒后,她的眼瞳轻颤几下,脸上的血色缓缓褪去: “……那这将近十年陪在我身边的……”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用最委婉的沉默回答了她。 “……” 闻息很久没有工作这么长时间,也很久没有一次性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如果不是夏缘白天拉住了他,他此刻应该已经在棺材里呼呼大睡了。 但现在这种情况确实必须有他出面,只是这次的主人公比他想得还要惨一点。 ……哎……惨惨的小孩,他不擅长对付这种场面啊。 可主人公却出乎他意料的冷静。 “那我现在是‘容器’还是‘躯壳’?” 平静的声音再次从闻息身旁传来,郁泠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根本就没怎么悲伤还是把情绪全都藏了起来。 “这你就得问坐你旁边那个男人了。” 屠以南优雅地用手掌指向闻息,一副终于把皮球踢走了的轻松样: “我只是个小老板,是他检查的你体内的神祇。” 闻息立马就又感受到了来自那双琥珀色眼睛的冷冰冰的注视。 他长叹了一口气,双臂撑在桌面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也被熟练地迅速收起: “这才是最麻烦的事。” 闻息扭过头,轻轻接住来自身旁郁泠审问一般的注视,一字一句清晰地跟她们说道: “她现在既不是‘躯壳’也不是‘容器’。” 屠以南那张一向风平浪静的脸终于变得难看了起来。 “因为她体内的生神祇,是残缺的。” * 太阳从云层中挣扎着爬了出来,整片云被日出的橙红色染成一条水平的线。 郁泠坐在事务所大楼的天台里摆出的几个小马扎上,抬头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太阳一点点把所有的云彩染成透亮的黄色,看着太阳一点点挣脱云层,最后彻底脱离。 她的脸颊被透过云层的阳光晒得有些发红,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 闻息仍旧挂着他那张让人琢磨不透的笑脸: “没睡?” 郁泠摇了摇头。 闻息从一旁也拿过一个小马扎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跟她客套: “想好要不要加入事务所了吗?” 昨天晚上在了解了目前所有的情况后,屠以南直接就对着面前的郁泠发出了邀请: “加入01事务所吧,郁泠。虽然这么讲很现实,但我必须要告诉你,只有在这里你才能过上最正常的日子。” 当时的郁泠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抬眸反问: “那在我帮你们找到另一半生神祇以后呢?你们会怎么处置我?” “说处置未免就有点难听了。” 屠以南笑了笑: “但你应该也已经清楚,这个东西留在你身上对你没有好处。说实话,如果没有事务所的帮助,祂会帮你招来什么东西,会让你变成什么东西,我全都无法保证。” 她撕开夜色中那张优雅大姐姐的面具,露出了一个老板的真容: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可以跟你透个底。支持01事务所建立并且运行到现在的力量,就是你想的那个。所以不管是从我个人角度还是整个事务所角度,我都不建议你拒绝我。” “……” 听完这所有的郁泠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无言良久,只是有些颓废又失神地看着屠以南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上的猫眼美甲。 屠以南垂眸抿了下唇,给郁泠提供了足够充分的时间来沉默。 “明天白天。” 郁泠的视线终于从屠以南深蓝色的指甲上移开,然后缓缓移向她们头顶的天花板,轻轻道: “明天白天,我会给你回答。” * 小马扎的高度对一长条的闻息来说还是有些太矮了,他坐得并不是很舒服,所以一直在改变腿的姿势。 最后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岔开腿坐着,看着呆呆望着天的郁泠,抬手隔空戳了戳有些刺眼的天空: “快到白天了。” “嗯。” 郁泠终于把头低了下来,然后顶着有些红扑扑的脸蛋,转头问了闻息一个问题: “你们这里……包吃包住发工资吗?” 闻息笑着点了点头,补充道: “社保都给你交最高级别的。” 说完他又有些好奇地问道: “你不是本科毕业的吗,怎么会担心这个?” 身旁的郁泠闻言,突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她身上那股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质也像是被这一声自嘲的笑声冲淡了些许一样: “高考结束以后,就没有人人平等啦。” 她伸展双臂,放松地竖了个懒腰,懒懒散散又平平淡淡地继续说道: “没有我过不了的笔试,也没有我过得了的面试。那些HR在线上跟我聊得有多投机,线下看见我以后赶人就赶得有多快。” “拿外卖的时候,有的骑手会被我的脸吓到,私下里给我发短信威胁我在外卖平台上把他拉黑,不然下次再接到我的单就拿刀砍我。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什么瘟神呢,明明这个疤也没有传染性。” 闻息两只手十指交叉,安静地看着她正在诉说的侧脸。 “在今天之前,我以为外婆是那个唯一喜欢我的人。明明以前小时候回老家的时候,她每次都对我没好脸色,可是她愿意在我孤苦伶仃的时候抚养我,还不在意我脸上的疤,所以我以为她还是爱我的,只是以前是个喜欢打人骂人的老太婆而已。” “然后你们就告诉我,在我印象里,从她对我有好脸色起,那个人就已经不是我的外婆了,那个总是会在我回老家的时候打我骂我的老太婆早就因为肺癌死掉了。” 郁泠朝闻息的方向侧过身,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下左脸上方那块狰狞的疤,在完全升起的阳光下,她惨淡地笑了下,轻声道: “闻息,没有人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