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女人不要捡》 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滇南县,七月初七夜。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山寺祈福归来,姑娘们手挽手唱起乞巧歌,戏子们舞动绮罗衣袍,街边小贩支起油锅,“嗤啦”一声炸出金脆的巧果。 颐香楼上,焚香雅间,裘莘余光掠过长街盛景,缓叹一口长气,只轻拉手中银丝,丝线另一头的人便爆发出尖锐凄厉的惨叫。 楼下有人循声抬头,却只见紧闭的棂窗,那点儿呜咽声也早已淹没在浪潮般的欢笑歌舞里。 裘莘瞥了眼丝线尽头几乎被连根拔起的指甲,指腹摩挲着银线,温声道:“白老爷,账本在哪儿?” 年近半百的白老爷双眼布满血丝,眼睁睁见双手红肿畸形,蚀骨疼痛几乎要抽去他的魂魄,嘴硬却不减半分,“什…什么账本,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法。”裘莘绕着丝线的食指一勾,另一端十指指甲皆翻开一角,露出白肉,一眨眼鲜血便从肉里迸溅,沿着银丝迅速晕染开,“白老爷以为,眼前盛世,还可维持多久?” “此言…何意?” “多年以来,你不远万里从江南运粮至滇宁边塞,虽是一介商贩为了以此兑换盐引,但充实边疆军需也是实绩。只是…”裘莘拧眉,状似疑惑,“如今我大周与南蛮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备战清点时却发现,实际存粮竟和登记在册的相去甚远…” 白老爷眼皮一跳,自然知道这是欺君大罪,脸上僵硬的褶皱难得松动,就义般地闭目:“老夫不过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你要拿便拿去罢!” 恰在此时,屋顶传来瓦片刮擦的细微声响。 裘莘从小习武,耳力惊人,使了个眼色给手下,那人心领神会,刚一跳窗便听“嗡——”的一声,寒光凌凌,刀剑对峙。 裘莘弯唇摇头,颇为无奈,“瞧,收你的人来了。” 老头身子一抖,险些跌下凳子,裘莘将人一掌按住,俯身沉声道:“你宽心,只要交出账本,宰相大人定保你家人一生平安无虞。” 不想,白老爷眼珠一转,依旧不松口,“这账目都在我脑子里记着,无甚实物,带我去见你家大人,我自会…” 话音未落,一颗脑袋滚进窗,正是方才得令翻窗出去的人。 白老爷见状“哎哟”一声,白眼上翻,晕厥过去。 裘莘伸出两指探过鼻息,确认无碍,收起桎梏白老爷双手的机关,转身从书架上随意抽出四本册子,扔给被点出列的三人,“你们跟我走,茯苓带其余人转移白老爷。” “诺!” 待三人窜出打头阵,裘莘猫着腰足尖借力,跃出窗口,脚尖轻落于旁侧屋脊,回首睥睨屋顶上的蒙面黑衣人,紧了紧怀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书页。 几个黑衣人定睛一瞧,面色骤变,“噌”地齐刷刷起身,“追!” - 裘莘落在队尾,一路轻功控制着与追击者的距离,引人直奔城外密林。 其余三人则在密林前分头散开,各牵制走几名黑衣人。 一道道淬着银光的细针裹挟着肃杀秋风,擦耳飞过,裘莘闻见空气里浓烈的曼陀罗花香。 竟是致幻的麻针! 她瞳孔一缩,掩住口鼻,果断与身后人拉开身位。 借着下一注麻针的攻势,她假作被击倒,顺势将怀中书册撂在一处,而后抱团滚至河边芦苇丛间。 七八个黑衣人后脚赶到,为首者捡起尚温热的“账本”,却见扉页赫然上书《牵黄御犬经》五个大字。 那人气急败坏,立时将书撕个粉碎,朝手下怒吼一嗓,“给我搜!” 见他们四散开来,裘莘暂松一口气,欲翻身退至旁侧的大树后,却不料刚一回头便撞上一双晶亮困惑的眸子。 秋风瑟瑟,泠泠月色,男人背靠大树,已脱去外衣的上身块垒分明,清透的里衣则半挂在腰间,见她一女儿家投来如此赤/裸直白的眼神,一时愣神,后知后觉抓起里衣往身上遮挡。 裘莘心下一惊,不等男人遮羞,翻身一掌扣住他抓衣服的手腕,另一手迅速抽出腰间短刀,死死抵上他脖颈,“你是谁?” “我…你…”情况急转直下,男人遮挡不成,面颊上竟急出两片红晕,“姑…姑娘,你可是遇到难事了?我并非劝你放过我这不相干的人,只是你…你莫要冲动,犯下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哇!” 聒噪。 裘莘蹙眉不语,抬刀割下衣衫两角,一角团成团塞入他口中,另一角搓成长条作绳,将男人手腕固定捆至身后。 腾出双手,裘莘捏过男人几块筋骨,指尖轻擦他滚烫的肌肤,游走于几处穴位。 无内力、亦无习武痕迹。 探至腰胯,一块方形腰牌垂于大腿侧,仔细一摸,正反两面皆有凸起雕刻的字。 黑暗中,指腹描摹笔画,裘莘在脑海里渐渐拼凑出字形: 滇南县衙。 捕快,陈铨。 裘莘后退半步,上下扫过男人两眼,后者“呜呜”两声,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淡淡月色下竟透着几分清澈。 毫无威胁的花架子。 裘莘放下刀,抬手将他嘴里的布团取出。 喉咙管得了新鲜空气,在里面打转的布毛絮撩着嗓子眼,陈铨刚想大咳一声,见裘莘拿着方才那团布眯着眼瞧他,又生生把咳意给咽了回去。 感激之余,陈铨腼腆一笑,慢吞吞举起仍被绑住的双手,招财猫似地拜了拜。 裘莘手起刀落,割开。 陈铨赶忙作揖道谢,“姑娘,你可是碰上麻烦事了?” 裘莘本无意与他多费口舌,刚想回城里与茯苓一行汇合,却又听见那伙黑衣人的脚步似乎正往河边来。 她只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攥紧腰刀掩于大树后,瞥了眼陈铨,以示警告。 陈铨赶忙捂嘴,左右打量,见她外披一件夜行衣,里面麻衣衣衫凌乱,亦有勾扯破损之处,压低声音,“遇上山贼了?” 裘莘没答,心道那些黑衣人的行径倒也和贼别无二致。 陈铨当她默认,拍拍胸口,继续道:“你别怕,我是滇南县的捕快,专抓这些山贼盗匪!你从哪里来?我猜,大概率是滇宁边塞,听说边关大战在即,这些日子逃到滇南县的人可不少,流民多了容易闹事,官府正要赶你们呢。” 虽不知“大概率”一词是何意,但裘莘也听懂了整句话的意思。 方才混入人群出城时,城门上守卫正值换班,明显增派许多,应是等外出祈福事毕,便展开严控。 见他如此乐意替她补全身世来历,裘莘自然求之不得,兴许还能博这好心泛滥之人的同情,利用他进城,倒也省得她动脑筋。 裘莘顺势低敛眉眼,“多有得罪,小女子一路逃难,只不过想寻个落脚地罢了。” 陈铨以为戳中她思乡心事,这才卸下防备,应是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说来自己也算背井离乡,他叹了口气,正欲再追问姓名,不料眼前一黑,熟悉的布毛味儿又塞满嘴。 陈铨:?! “别出来。”裘莘反手制住“呜呜”扑腾的人。 听声辩位,以他们作藏身之所的大树为中心,“沙沙”声由远到近,至少十种不同的脚步踩过草地,正从四面八方逼近。 深呼吸后,裘莘握紧腰刀,刚想掀开袍子出去,却被男人一把拉住胳膊。 陈铨眨眨眼,冲她做口型,“我有办法,相信我。” 依旧是那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明明是第一次见,却莫名生出天真的坚定。 裘莘不解,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爱管闲事之人。 裘莘没蠢到相信一个路边的热心半裸男子,但现下哪怕冲出重围,恐也是九死一生。 不如藏于衣下,敌在明我在暗,出其不意先发制人,除掉一二人也可为脱身争取一线生机。 裘莘没再犹豫,侧躺下,手持匕首,抱头蜷缩在男人腰侧。 两人之间虽有一定空隙,但她吐息间的冷气仍扑面而来,不知怎得,冷气隔着粗布衣,竟撩得他腰间浮热。 陈铨捏紧拳头,撇过脸。 “在那儿!” “什么眼神儿,那准是一对相好的。今儿个七夕,寻刺激来了。” 话虽如此,可耳边逼近的脚步声不停。裘莘听得真切,步履沉稳,是方才追杀她的头儿。 这时,陈铨忽然打哈欠伸了个懒腰,包裹两人的袍子从他肩膀滑下,露出光洁无遮的上半身,褪下的布料堪堪盖住躺在他腰侧的裘莘。 他懵懵懂懂地睁眼,恍然见周身围了一圈黑衣蒙面,一时怔愣,嘴巴开合几次,连大叫的胆量似都被吓走,这才想起拿衣服掩好,“骇煞我也,骇煞我也!” 裘莘侧卧着,从缝隙里看他一番表演。 倒是比方才遇见她时刻意夸张几分。 为首者抽剑上前,剑尖挑起他下巴:“什么人?” 陈铨瞥见剑身上未干的血迹,喉结滚动:“草…草民陈铨。” 看着剑从脖颈慢慢移开,陈铨松了口气,然而惊魂未定,便见那人剑指衣袍下鼓起的一块! “这…这是我娘子,她方才不慎落水,这会儿正在里面整理衣物哩。”陈铨心脏怦怦,边拍胸口顺气,边斜眼瞄人,却见他作势要用剑挑开袍子。 “哎哎哎!”陈铨连忙扑过去护住,却被黑衣人的手下拉开制住,“我娘子浑身湿透…实在不便…” 领头者剑顶衣下人的脊背,剑尖传来坚实紧绷的肌肉触感,似有反击之势。 他嗤笑一声。 下一刻,裘莘瞳孔收缩! 直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滑下,右肩上才传来挖骨抽髓般的痛。 那人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握着剑柄转动,又往肉里捅进三分。 裘莘听到太阳穴突突直跳,紧绷的脊背登时坍塌,紧攥匕首的手也脱力,一瞬间喉咙翻涌上铁锈的血腥味,她紧咬嘴唇,却仍有血丝从齿缝间溢出,滴落。 为首者悠悠起身,颇为满意地拔出剑,在刺穿的夜行衣上擦干剑刃血迹,“走。” 一切发生的太快,陈铨双目圆瞪,方从黑衣人的桎梏中脱身,便“噗通”一声跪地,只见一片湿粘的暗红在夜行衣上迅速蔓延开来。 他奋力起身,步子迈开大半就要去追,倏地被衣服下探出的一只手拽住裤角。 陈铨一顿。 待他回头,裘莘已双目涣散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姑娘!” - 再次醒来时,天际裂开一线鱼肚白。 裘莘习惯性抬臂束发,动作间不小心扯开伤口。 她低头,右肩的伤口已用白布包扎好,血止住了。 昨夜她并非完全丧失意识,陈铨背着她从东南城门下的一处小洞进城,左拐右绕,到了这间偏僻的屋子,叫来邻居大娘替她上药换衣,折腾到后半夜才走。 环顾四周。 一间堂屋,用一道布帘隔开卧室,窗外是一个小院子,搭着用作厨房的草棚子,炊具干净整洁,灶台旁边码着整齐的柴火。 这里应该是陈铨的住所。 裘莘收回目光,起身穿衣。 她没空逗留,白老爷这人狡兔三窟,今日若再不逼出账本的下落,恐夜长梦多,再遭昨日的死士截胡。 “你怎么起来了!” 裘莘循声看去,纸窗上映着的黑影一闪而过,还没等她披上外衣,转眼就见大娘火急火燎地闯进里屋,一把掀开帘子,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件滴血水的夜行衣。 裘莘认出,是她受伤时身上的那件。 “陈铨他表妹,你遇匪受了那么大伤,怎不休息?真真是胡来!” 裘莘套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依稀记起陈铨昨日给她的表妹身份。 她日日刀风里来,箭雨里去,只要未伤及性命根本,都不算大事。 可…若是寻常姑娘家的身子骨,受此一捅后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若只是元气大伤卧床几月便更是奇迹了。 思及此,裘莘又将外衣褪去,原路坐回床沿,拉过被褥搭盖在腿上,胡诌道:“我找陈铨。” 大娘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强行按着裘莘躺下去,又替她掖好褥子,“他呀,衙门有案子,天没亮就走哩!” 裘莘思索着过会儿离开,该如何支开大娘,客套道:“案子?” “血染颐香楼的大案呐!” 闻言,裘莘呼吸一紧,状似不经意地追问道:“可知死者是谁?” “还能是谁?”大娘左右张望,压低嗓音。 “颐香楼的掌柜,江南来的那位白老爷!”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裘莘眸色一沉。 留守保护白老爷的人,全军覆没了? 沈大娘见她眼神微顿,“啪啪”两声拍在嘴上,“哎哟,我这快嘴,与你说这等骇人之事作甚。闺女你莫往心里去,只管安心养伤!” 裘莘按下心中翻涌,“大娘,可否带我去颐香楼瞧瞧?” 不等沈大娘说个“不”字,裘莘掐向右臂伤口,昨夜钻心的疼刺得她鼻头一酸,好不容易挤出哭腔,“我…我担心表哥。” “他堂堂七尺男儿,有甚…”沈大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闺女昨夜受了山匪惊吓,今日又起命案,虽面上强装镇定不显脆弱,但心里总归会更依恋亲人些。 沈大娘一跺脚,陈铨的叮嘱皆抛之脑后,“行。” 裘莘任由大娘全副武装,被裹得只剩一双眼露在外。 两人挤入看热闹的人群,正逢两个当差小役抬出一只担床,上面躺着的人用白布盖着看不见脸,只露出衣袖口绣着的金丝云纹图样,阳光一照闪得晃眼。 是白老爷昨日身上穿的那件。 沈大娘被邻妇扯住八卦案情,早顾不上她。裘莘瞅准空隙,便溜至颐香楼后的窄胡同。 纵身一跃,轻盈落在后厨别院。 她踩过厚厚一层稻草,直奔院墙根蹲下,伸手拨开草垛,露出一密道口。 按原计划,若有人强抢白老爷,就由她带人引开追兵,茯苓则带其余人将人证押入这处密道。 眼下,密道顶盖上吸附的铁屑,赫然组成了一个“白”字。 裘莘目光一凝,不对! 直通白府的密道经她改造,顶盖内侧嵌有一磁石,一旦从内闩住,顶盖便会与地面严丝合缝,机械运作,放出磁石,散落在周围的铁屑应汇成“曰”字,以示人证已安全转移至白府。 届时,无论是否逼出账本下落,双方都定在白府汇合,密押白老爷返京。 视线扫过,密道顶盖略微凸出,不似之前与地面贴合。 裘莘心口倏地一沉,伸手去摸,这入口竟被人用糯米砂浆从外部彻底封死了! 如此看来,是有人封死退路,再将铁屑捋成暗号字样,以此扰乱视听,引她去白府送命! 未等裘莘多看,便听见有虚浮的脚步声靠近。 陈铨? 裘莘拧眉起身,余光瞥见墙根处的几点银光,定睛一瞧,几根银针插在泥里,借着阳光和角度才发现。 没时间深究,裘莘迅速拔出一根,针尖飘出丝缕甜香。 她随即谨慎闭气,从声源反方向翻墙出去,挤入嘈杂的人群。 人群左推右搡,裘莘借力蹭到队伍前头,轻拍前面肩膀,唤了声“大娘”。 “哎哟,闺女你跑哪儿去了,我刚跟你表哥说你来找他,一转头你人就不见哩。” “刚才人太多,我没挤进来。”裘莘说着左右张望,“表哥呢?” “回衙门哩。”大娘拉着她就往回走,走到人流稀少的地方,又贴着她耳朵念叨,“我可答应过陈铨,绝不带你上街,官府的人到处都是,若查你户籍可怎么好?” 裘莘点点头,轻扯出一抹弧度。 入夜,打更人走街串巷,报过三更天。 陈铨还未回家,沈大娘说应是公务繁忙,这几日都宿在衙门里了。 裘莘没多问,将大娘送走后,便披上夜行衣,折回颐香楼。 眼下和手下们失散,若想追查,便只能从那些蹊跷的银针开始。 恰逢更深露重,夜行衣仍未干透,有些水汽浮在表面,透过里衣浸入她包扎右肩的白布,伤口上冰凉一瞬,转而变得灼热烧心,粘腻附着在创口。 肩上传来阵阵酸痛感,裘莘咬牙抹去额头汗珠,足尖点地飞身翻墙。 她刚一落地,就见遮盖密道的稻草堆似乎被人翻动过。 拨开一看,插在泥里的银针竟不翼而飞! 借着明亮月色,裘莘再度翻找周边,仍一无所获,清冷月光落进眼底,也不见丝毫晶亮。 秋叶簌簌轻响,她拢紧衣袍,摸出怀里仅剩的那枚,针尖的甜香已挥发殆尽。 指腹摩挲间,取而代之的,是涌进鼻腔的浓烈血腥味。 ”谁?“裘莘转身掀袍,衣袍内侧立时窜出两只尖镖,裹挟冽风势如破竹。 来人方从檐口跃下,踉跄两步,飞镖擦其耳畔飞过,“咚咚”两声扎进身后石墙,那人本就不稳的身形,此刻彻底泄力,一下跌坐在地。 她哆嗦张嘴,喉咙似被锐器划过一般,“头儿,是我。” 裘莘握上剑柄的手一顿,认出声音的主人,“茯苓?” 她扫过茯苓身上迸溅干凝的血渍,淡淡道:“其他人呢?” “我们带白老爷撤退时,才发现密道口早被人堵上,只好就地奋力一搏。谁知那伙人放出致幻的迷针,我等一朝疏忽,贼人竟将白老爷虏去…” “去哪儿了?” “白府…”茯苓没止住,干呕出一口浓血,“请恕罪,我等尽力了…” 裘莘:“还余几人?” “留下护白老爷的人皆尽忠大人,仅我一人趁其不备逃走。我见贼人往白府去了,便折回来等人,以免随你出列的三人,误以为大部队已撤至白府。” 裘莘:“那三人何在?” “一人未归,其余两人负伤休整,就安顿在城内的梅竹客栈。” “何人未归?” “是…”茯苓偷瞥她冷面如刀,眼神登时左右闪躲。 裘莘拔剑侧于茯苓脖颈,眸光深如幽潭,“事已至此,你还要替她遮掩吗?” 眼见剑刃抵进肉里一分,血一寸寸浸染剑身寒光,茯苓咬唇出声,“是铃铛。” 裘莘眼风上下扫过,将剑刃移开,“你留在此处,等我传唤。令其余二人回京禀明,我等定会寻得账本,呈给大人。” 说罢,她将滴血的剑递到茯苓跟前,后者脸色大变,心知裘莘仍不信她,亦知此乃规矩,而后认命般地抿唇屏声,颤巍伸出双手,握上剑锋。 裘莘轻抽剑柄,剑痕便横亘于茯苓两掌之上,殷红的血点似断了线的珍珠,汨汨流下。 裘莘收剑入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腾跃上墙,“近日官府严查身份,让她二人为你包扎后,速速回京。你将人送走,再来见我。” 身后传来气若游丝的“是”,裘莘不曾回头,径直离开。 - 直到走出两条胡同,裘莘才一记重拳砸墙,堪堪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方才审问皆是勉强,右肩上的酸痛热胀愈演愈烈,有攻心之势。 她大口呼吸却没能降下心火,反而连着猛咳数声,好不容易缓过劲儿,便扶墙一点点向外挪步。 “什么人!” 裘莘难得慢半拍抬头,视线模糊间,乌压压的一队人马里,有一黑影窜出朝她小跑来。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短刀,在那团黑雾靠近时,凭本能将人抵上墙。 那黑影“哎哟”一声,后脑勺“咚”地靠墙,忙不迭道:“哎哎哎是我,我是陈铨!” 见她要拿陈铨性命,队伍里有人拔刀,但说起来是陈铨自己跑去的,不得不多问一句,“铨哥,这妹子你认识?” “误会,都是误会!这是我远房表妹!”陈铨被控得脑袋动弹不得,只能一个劲儿地摆手阻止,“我这就带她回家!” “陈铨?”裘莘眨眨眼,无数扭曲的色块终于汇聚成一张男人的脸,“带我走。” “好,咱们马上走!” 得到肯定答案,裘莘才慢慢放下刀具,后退半步将人松开。 陈铨缓了口气,蹲下身让裘莘趴在背上。 裘莘一把勾住他脖子,陈铨一瞬被嘞得窒息,喉咙里挤出气音,示意她松范些。 众目睽睽之下,他背人从插科打诨的大部队旁经过,一边笑说“大家散了吧”,一边朝他们挥手赶人。 走了好一会儿,陈铨才按下吊着的一颗心。 他本以为是自己着急背人离开,才浑身燥热,但渐渐觉出不对,发热的是背上的人。 她身上披的衣服应是昨夜交由沈大娘洗的,入秋后的滇南县潮湿阴凉,一个白天晒不干,到底有何要紧事让她连夜出门? 更不用说,如今抓流民的差役满街都是,城里还出了命案,她一个带着伤的姑娘家,怎敢半夜出门? 仔细想来,他把人带回家的确没征得人姑娘同意,可她伤情危急,这实属无奈之举。 陈铨清了清嗓,试探道:“你昨日伤势太重,我便自作主张带你回家疗伤,你且小住几日,等风头过了再说。” 没人应声,陈铨微微偏过头,就见背上的人脸颊正贴在他颈侧,衣领未能遮住的地方,姑娘家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肌肤上,滚烫升温。 耳廓上立时飞起滴血般的红,他心虚地撇过头,“你养伤这些天,我都睡在衙门,你大可安心。” 裘莘听见声音,微微睁开眼,却不曾想他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质问。 许是高热作祟,她愣神半晌,才缓缓吐出“多谢”二字。 陈铨知她没误会,语气也松快许多,“怎么这么晚出来了?” “我…”裘莘敛下眉眼,闷闷地将提前编好的理由“和盘托出”,“我还剩些盘缠,想买户籍身份,可那贩子说不够…” “这太危险了!”陈铨激动地脱口而出,背上人忽地一震,他赶忙压低声音,若有所思道,“你想留在这儿?” “嗯…” 裘莘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没听清陈铨后面说了什么。 她伏在男人肩头,迫使自己理清思路。 账本、白老爷、和那伙黑影。 无论从何查起,她都需要足够的时间,更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留下。 不自觉地,裘莘盯着男人的后脑勺出神。 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入秋虽天凉,午后暖阳将红叶染得通透,微风拂面,红黄相间的枫叶沙沙轻响。 枫树下,裘莘正提着一篮香云斋刚出炉的糕点,左顾右盼。 陈铨从衙门里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旁边的仵作徐虎眼尖儿,手肘碰了碰陈铨,“这看着像你远房表妹嘛?” 见她时不时哈气暖手,陈铨鬼使神差地想起前天夜里背她回家时,滚烫拂耳的呼吸,轻飘飘“嗯”了声。 徐虎顿时脸色大变:“那我可先走了。” 陈铨眼疾手快,一把压住他肩膀,“为何?” “谁家好姑娘上来就拿刀制人呐!我算是知道这几日你为何不敢回家了。” 陈铨正色道,“她一路从边关逃难来,其中苦楚非常人所能想见,有此过激之举,情有可原。” 徐虎颇为不解,“铨哥,你被一女子制服还挣脱不得的事儿可传遍衙门哩,你还帮她说话?” “这又不是丑事,”陈铨瞥他一眼,当即松开手,“你还是走吧。” 徐虎反倒来了劲儿,“你上点儿心吧!刘典史正要从你和张英里挑一个当接班人呢。这节骨眼儿上,你倒传出个不敌女子的笑料!” 瞅他这幅担心模样,陈铨哈哈一笑宽心道,“我平日也练身板,可就是不见长进,想来不是练武的料。” 事实上,这是陈铨穿越来的第七个年头。 他穿过来时便已是入了贱籍的捕快,按本朝律例,此生都不能读书参加科考。 陈铨早早意识到捕快可是个体力活,去找老捕快拜师学武,竟叫人摸出个经脉闭塞的结果。 晴天霹雳,他依旧不信邪,因而也买来几本武学书籍跟练,可几年过去,除了锻炼出些花架子肌肉,武功仍没学出个像样的一招半式。 徐虎没从这话里得到多少安慰,气得想一把锁喉陈铨,后者灵活一闪,眯眼笑道,“若我因身板弱没得典史青眼,却让刑房老吏看中我识字又通律法,叫我去顶了那书吏的肥差,岂非‘因祸得福’了?” - 裘莘瞧见陈铨从衙门出来,却不见他过来,许有躲着她的意味。 眼见他透完气又要回衙门,裘莘便也不顾身为姑娘应有的淑女模样,抱着食盒三步并两步,猛然出现在说话的两人面前。 她不似平日将乌发高高竖成马尾,而是向沈大娘借了只木簪,学着别家的姑娘发式挽出个垂鬟分肖髻,好似温婉大方的闺中小姐。除了仍旧是那副冷眉冷眼,竟看不出与前日持刀逼人的人有何相干之处。 那两人皆惊诧未定,还是陈铨先回过神,“你还发着热,怎能出来吹风?” “你将屋子留给我,自己却睡在衙门,我心里实难过意,今日身子尚可,便想来看看你。”裘莘直截了当把点心塞进他怀里,硬邦邦地唤了声“表哥”。 陈铨被她突然的靠近惊得后退半步,猝不及防地抱住食盒,“给…给我的?” 裘莘郑重一点头,打开盖子,示意他打开尝一个。 待陈铨犹豫片刻乖乖照做,裘莘便见缝插针问道:“表哥,那命案可有进展?” 陈铨来不及细细品味糕点,噎得脸红脖子粗,忙不迭摇头摆手。 “表哥别误会,我只是想寻个生计攒些盘缠,我恰好会做些打棺材的木匠活。” 陈铨听罢,赶忙把她拽到一边,“你要攒银钱买那劳什子户籍?” 裘莘抿唇不置可否,陈铨有些为难,“我并非不想帮你,只是如今官府严查,防的就是流民混籍,除壮丁、新生娃娃,婚…”他掰着指头数到一半,忽然噤声。 “若是新婚呢?我愿以身相许报两命之恩。”裘莘接过话头,却半晌没得回应。 她悻悻收回目光,狠心一咬唇,眼尾顿时落下滚滚泪来,“表哥莫非是嫌我恩将仇报?” “我绝非此意!”陈铨急得脱口而出,却后知后觉此话也十分不妥,倒像给了人希望。 他未来得及改口,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急促的步子,那人抱拳躬身,压低声音也藏不住兴奋,“铨哥,那小厮全招了!” 裘莘将这话尽收耳底,抹开泪,狐疑抬头。 陈铨见她鼻头泛红,仍强颜欢笑,不禁心中酸闷,赶忙挤眉弄眼地要禀报人先走。 可后者没能读懂他急切的神色,一个劲儿地要拉陈铨走,两人左右僵持不下。 裘莘上前快刀斩乱麻,将人打发,“我同表哥还有话要说,说完就走,请你行个方便。” 来报信的人这才瞧见,旁边竟立着一位满脸怵人泪痕的“冷面阎王”,嘴里连道几声“好”,吓得连拱手行礼都忘光,撒开腿就冲回衙门。 裘莘眼风轻扫过周身,无甚吓人的东西,不解那报信人为何跟见了瘟神似的跑开。 她挥去脑海中疑惑,直勾勾盯着陈铨,“恩人这小厮从何而来?前日我同沈大娘去颐香楼凑热闹,可不曾听闻衙门抓了人?” 陈铨被她的称呼唬得一愣,眨眨眼才缓神,她这是和自己划清楚河汉界。 他偏头,“是他自己来投案,你莫要再问了。” 裘莘也不计较,“恩人莫怪我多嘴,这小厮来的蹊跷。” 陈铨闻言眸光倏尔晶亮,惊异于两人所思竟不谋而合,忙追问道:“何解?” “他若谋财害命,此时早该拿钱跑路享福,怎会折返投案?他若因个人恩怨,此时亦该大快人心,何必自寻个绞刑,下黄泉与白老爷见面?” 陈铨频频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想必诸位大人都催你速速结案,好安抚民众,因而这送上门来的小厮便成了最好的替罪羊。”裘莘边说边细细打量他神色,话锋一转,“可我观恩人是个明事理的人,定要查明真相。” “我有一物,定叫这小厮如实招来,若奏效,也…”裘莘顿了顿,转而抿嘴尽力忍住眸中泪光,看向陈铨,“也算是报恩了。” 四目相对,陈铨喉头滚动,“婚姻是女儿家的大事,我岂不是趁人之危,占了你的便宜!” “恩人不必为难,我逃难而来无依无靠,幸得你屡次相助,才捡回一条命。如今既有求于你,怎是你占我便宜?”裘莘拂去眼角细泪,“也罢,只要我的法子能帮到你,便足矣。” “哎你…”陈铨方想叫住她,悬在半空的手停住,这才想起两次遇到她,或重伤或生病,还从未问过对方姓名。 从衙门离开,裘莘面无表情地鼓鼓嘴,哭僵的脸总算松范了些。 她抹一把脸,径直回了陈铨家,瞅准院子里的柴火堆,就地取材。 窗外日头高照,锯木头的“吱呀”响声,直到月明星稀时才停。 听到敲院门的“咚咚”声,裘莘把一掌大的木机关顺手放在桌上,前去开门,一抬眼,门外站的竟是陈铨。 陈铨“嘿嘿”憨笑挠头,“今日让衙门给赶回来住了,不过你放心,我就坐院子里写婚…” 裘莘心道正好,不等他说完,便将人拽进里屋按在椅子上,把那木机关交予他,“你看看是否会用。” 说罢,裘莘自顾自地拿起剩下的木料摆弄,约莫能磨出一双木箸。 谁料竟渐渐觉得右半张脸被人盯得灼热,裘莘抬头去看,那道视线的主人紧接着撇开脸,借着调整椅子的功夫,将椅子朝她挪了挪。 陈铨正思索如何问她姓名,心虚拱手道:“还请姑娘赐教。” 裘莘拿过机关,掌心向上勾勾指尖,示意陈铨把手给他。 陈铨试探着指了指自己。 裘莘见他没有靠过来的意思,一步上前捏住他指尖,将他食指固定在机关上的一凹槽内,又从凹槽旁的木转轴里拨出银丝,套上他的食指。 不等陈铨反应,裘莘动作利落,将银丝卡进甲缝,绕食指几圈系好线结,“方才我所示范的,你可看懂了?” 陈铨指腹尚残留着温热触感,他懵懵回应:“嗯…” “好,我只需从另一端拉动丝线…” 陈铨瞳孔一缩,“哎哎哎,疼疼疼!” 裘莘立刻松开,掀眼皮看他,“可学会了?” 陈铨拿起机关端详,若有所思,“这机关有五个凹槽可固定整只手,用银丝分别从五指甲缝穿过系紧,再将这五指上的银丝拧成一束,穿过顶部的小洞,从另一头牵拉?” 陈铨:“这是用来,逼供的?” - 翌日清晨,陈铨带着机关往衙门去后,裘莘立刻跟上。 刑讯审问的牢房外,恰有两棵红枫树。 裘莘挑了离那小厮牢房近些的,蹲守在一处枝桠上,刚好能听见高窗里传出的审讯声。 “给他戴上。” “你们要干什么?我该说的都说了,白田富这老东西拖着不发工钱,我是走投无路!我家中老母得了肺痨怕是活不成了,我却连打棺材的钱都凑不出!我实在是恨极了他!” “如此说来,是为谋财?你拿了白老爷多少银钱?” “五十两,一文不多一厘不少,我把钱送回家,便立刻投案了!” 裘莘抱臂靠着树干,一阵风刮过,枫叶沙沙作响,周身气息波动一瞬,又很快归于平静。她拧眉,扭头左右探查却无所获。 这时,牢房内传出一声凄厉惨叫! “一去二百里,差役策马跑了整整一昼夜,方才堪堪掐点往返,你单凭腿脚,仅仅三日便走了个来回?” “…有个大哥好心捎我一程。” “漏洞百出!你恐怕不知,你‘去送银子’的那几日,你娘便去了。” “什…” “说!是谁指使你来投案自首,混淆视听的?!”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呕出的呜咽。 “此物一旦上手,筋骨非断即残。早些说实话,或许还能留你几根手指,去到你娘的土包坟前上柱尽孝的香。” “好,我招,我招!” 裘莘坐起,竖耳倾听。 “…是一个黑…” “黑什么?” 一阵脚步声后,“铨哥,他…他死了!” 裘莘惊觉略远的那棵枫树上,有混在风中,步法杂乱的沙沙声。 她立时腾步追去。 - 值房内—— 徐虎正把小厮后颈上取下的银针放入证物盒,垂头丧气,“铨哥,人证没了可如何是好?” 陈铨没答,婚书已写好大半,他一笔一划写完,只余女方姓名八.字空着。 他脑海里不断闪回从机关凹槽里拔出的小厮的五根手指,“人证的指节…还有指甲上的印子,好生眼熟。” 空气静谧片刻,两人异口同声道:“白老爷?!” 陈铨执笔的手一抖,几滴墨点飞甩出去。为女方姓名留出的空阙上,一滴浓墨似爪牙般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