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游戏》 第1章 失控 周三下午三点二十三分,市医院骨科门诊没什么人。 林隽刚开完会,手上还抱着没整理完的会议记录。他修长的手指翻动着一页页报告单,白大褂被走廊风吹起来一些。就在他抬眼的一瞬间,视线就被站在放射室门口的身影牢牢抓住。 那人穿着一件蓝白条衬衫,扣子没系,露出里面穿着的白T恤;脖子上还挂着相机,放射室门口的灯光映出他半张冷白的侧脸。他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从哪里刚赶过来的。 林隽脚步顿在原地,拇指指甲不自觉抵了抵手里捏着的笔管。 那个人太像池南了,侧脸的线条,低头时下颌线的弧度,都太像了。 紧接着一个眼泪婆娑的小女孩从放射室里出来,程葵余上前去抱住妹妹,接过医生递过来的X光片。林隽走过去,职业本能让他接过片子先看了一眼。 “尺桡骨双骨折,远端有明显错位。”他低下头看着程葵余,在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年轻人微微汗湿的额发,“需要手法复位,打上石膏住院观察两天。” 程葵余抬起头看他眼睛,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但还没等人发现异常,就又立马恢复了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谢谢医生。” 声音又是清冷低沉的,不像池南。 池南总是透着股勃发的生气与张扬,让人感觉像春天。而眼前这个人就更冷一些,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冷,既不会显得太过冷漠,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很亲近,像月亮。 程苇棠虽然听不懂医生的话,但是看着两人凝重的表情,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小嘴一瘪又要哭了:“哥哥,我的手断了……” 林隽笑容柔和下来,他摸摸小女孩的头发,“不会的,待会儿打上石膏,再过三个月,你就又可以活蹦乱跳啦。” 程葵余带小棠去做了基础的身体检查,十分钟后林隽居然拿着住院单在二楼科室找到兄妹俩,“7楼4号骨科病房23床,我带你们上去。” 程葵余有点疑惑,他刚才看到了这位医生的胸牌,副主任医师。这种简单的骨折,按理说用不着惊动副主任医师。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只说了句“麻烦医生”,就小心翼翼地护着小棠上了电梯,时不时微微俯身听妹妹将悄悄话,后颈露出一小片皮肤,在电梯的荧光灯下泛着冷白的光。 电梯停在住院部七层,04号骨科病房,23床靠着窗,里面已经住着一个病人了。程葵余把小棠扶上床,调整好枕头,听到电话又在响。他拿起来按了接听,是工作上的事。 林隽叫来了几个助手,准备要给小棠进行手法复位。小姑娘看了眼面前的几个穿白衣服的人,紧紧攥着程葵余的衣服,“哥哥,打石膏疼不疼啊?” 程葵余摸了摸她的头发,“乖,不疼的。” 五分钟后,整栋楼都是程苇棠的惨叫声。 “哥哥!好痛!!你骗我!!!” 小棠刚止住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流出来,一个劲往人怀里钻。程葵余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说的是打石膏不疼,又不是复位不疼。” 林隽缠绷带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动作。 池南也经常这样强词夺理。 林隽扎好最后一截绷带,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之后就又去开了个病情研讨会。再忙完之后,就已经晚上八点了。他把白大褂换下来,交代了一下明天的工作,就往地下车库走。 坐电梯到了负一楼,他正好看到程葵余在打电话。 那人就这么靠在那里,身形有些清瘦,但又不缺乏力量感。他比池南白很多,在特定的灯光下甚至有点白得发光的意思,显得淡漠又清晰。 他说话有点含含糊糊的,林隽听不太清,但还是依稀能听到那么几个字眼。“嗯嗯,我知道了,我明天会提交一篇新的……”他目光落到车上那个平安符上,等回过神来时又听到电话那头主编的声音。 “小程,你在听吗?”主编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察觉到程葵余在走神,她才忍不住出言提醒。 “在听。”他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我明白了。” 林隽的车就停在程葵余旁边,见他挂了电话,才走过去打算开车,顺便跟他打个招呼。 “林医生,今天辛苦你了。”程葵余刚打开车门把电脑抱出来,一转头就看到林隽,于是礼貌性地给他打了个招呼。 “没事,不辛苦。”他盯着程葵余怀里的电脑,“这么晚了,还要工作?” 程葵余笑笑:“没办法,明天截稿。” 这一遭要开不少单据,程葵余在亲属栏签了一个又一个名字,一来二去林隽也就记住了这三个字。“你是记者?” “嗯,”程葵余应了一声,抬头撞进那双眼睛里。“社会记者。” 看着他抬头的动作,林隽忽然不说话了。记忆和现实变得模糊,就这一瞬间,两张脸重叠起来。林隽所有的思念与理智都在这一瞬间决堤。 这一眼太像了,以至于他把程葵余按到车后座捏着后脖颈亲的时候以为自己真的亲到了池南。 程葵余被按到软座上,后背抵上冰凉的车门。林隽灼热的吻落下来,几乎要将他烫伤。就在沦陷的前一秒,程葵余后腰突然被滑落的笔尖戳了一下,尖刺的痛感从皮肤传到神经中枢,意识蓦然回笼。 他把头偏向一边,只给林隽留了个侧脸,旋即伸手挡住这人凑过来的唇,微微发力将他推远一些。他能感受到那炽热的呼吸正喷洒在自己掌心,一股一股的灼热与急切。 林隽的动作顿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越界,猛然拉开距离,碎发垂落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松开钳制着程葵余的手,有些不知所措,“抱歉……我……” 程葵余坐直身子,低头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借此避开林隽的视线,“没关系。”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他打开车门,打了声招呼就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又接了个电话。“嗯,别担心,小棠已经安顿好了,早上还得拍个片子,你明天来吧……” 程葵余的声音越来越远,林隽就坐在原地,把车窗降下来,看着那道身影被关在电梯门后,才给了自己一巴掌。“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他问自己。 他这时候才惊觉手底下好像按着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包蓝底一寸照片,程葵余的。 林隽拿起来借着手机灯光查看,几秒后默不作声地放进口袋里,打开车门缓缓回到驾驶室。他揉了揉太阳穴,空调出风口的凉风直接扑到脸上,凉得又让人清醒了几分。 几分钟前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浮现。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那么失控,自从池南走后,他以为他早就把那些思念与渴望锁在了记忆深处。 可就在刚才,他看着程葵余仰起脸时喉结突起的线条,理智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了。 他太像池南了。 第2章 照片 “诶听说前几天有个病人一直给林医生送花你们知道不……” “噗,那哪能收啊,好好的医患关系,再说了那林医生都万年单身了,铁树还能开花啊。” “说不定呢。” “……” 程葵余回到病房时特意问护士站借了个小桌板,支在病床上,点了几样小棠能吃的东西,让她先吃着,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敲电脑。 “哥哥,你嘴巴怎么破了?”小棠搅动碗里的南瓜小米粥,感觉有点无聊,就盯着程葵余看。 程葵余头也不抬,“不小心磕到了。” 小棠点点头,若有所思。 没消停一会儿,她又喊:“哥哥,我想吃苹果。” 程葵余这才停下打字,伸手拿了个苹果,削完后又切成小块,插上两个牙签递给她,才又把电脑放到腿上继续打字。 小棠打了消炎针,病房里大家都准备睡了。程葵余提前把陪护椅搬出去,等小棠完全睡着了,才抱着电脑又走到走廊上去赶稿。 要在截稿日前一晚赶出一篇新的稿子,如果必须保证质量的话,确实不是一件太轻松的事。 程葵余喝空了好几杯速溶咖啡,直到凌晨四点半才把文件保存下来。终于有空打开手机,他才发现多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而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七个小时了。 “对不起。” 七小时前,林隽翻出小棠的病例本,输入电话号码,对着信息栏删删改改,最终还是只发出去这三个字。毕竟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刚才那种行为。 第二天七点半,林隽照常到院查阅夜班交接记录和危重患者检查报告,去卫生间洗手时抽空看了一眼手机,首先看到的是池南的脸,其次再是点进信息栏,看到那条未被回复的信息。 然后把手机塞进兜里去例行查房。 查到704的时候,林隽发现程葵余已经走了,23床的陪护换成了一个中年女人。小棠正坐在床上乖乖喝豆浆,看见林隽进来,立马眼睛一亮,“林医生!” 林隽笑着走过来,“还疼吗?” “疼。”小女孩撇了撇嘴,“但是没有昨天疼了。” 中年女人叫唐颖,也就是程葵余和程苇棠的母亲。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温柔的气质,和程葵余如出一辙。程葵余从小就被她教得很好,很有礼貌,但那是一种疏离又封闭的礼貌,总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她见医生进来,赶忙把刚拍好的X光片递给他,“医生,我们家小棠不会留什么后遗症吧?” 林隽接过片子,对着灯光看了一眼,没什么异常,“您放心,如果恢复得好的话,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 唐颖瞬间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辛苦医生了。” “应该的。”他伸手轻轻托起小女孩的手臂检查,“血液循环良好,手指活动正常,今天再拍个片子确定复位情况,大概明天就能出院了。” “你哥哥呢?”他发现那个石膏上被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云朵图案,小的那个歪歪扭扭,带着点童稚,大的那个线条流畅,应该是程葵余画的。 “去上班了。”小棠嘟囔着,“他总是很忙,我,爸爸,妈妈,我们都很少见到他。” 林隽点了点头,继续查房。 “23床的病人陪护换了吗?”出了走廊,他听见自己问。 护士长道:“嗯,那位记者昨天在走廊写稿写到天亮,今早他妈妈来接班。” * 程葵余等母亲到医院就直接去报社了。 他没有多去想那个医生的事,他并不想去玩那些无聊的游戏,那对谁都不公平。 下午把稿子交了,程葵余就跟主编请了假,开车去东街买了些食材,又带了三盒藕粉圆子。 他把藕粉圆子托在手里,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问题。 三盒?为什么是三盒?程葵余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不爱吃藕粉圆子了。 回到离报社较近的那个公寓,他一边炖蹄花汤一边打开电脑看资料。程葵余点开工作群里新发的表格,正把自己的大头照往上贴,而此刻这张蓝底的照片正在林隽的电脑上铺展开来。 蓝底,白衬,头发微长,脸上还带着不失体面的笑容。林隽拉开抽屉,翻出最底层的一小包相片袋,第一张就是池南的。他将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对比,发现屏幕上那个乍一看很像池南,但是越看越不像。 他觉得荒谬。程葵余是个观察者,记录者,而现在却成了被观摩的对象,被侵犯的客体。 林隽猛地把电脑关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池南的照片,摩挲着顶端,直到扎人的尖角软化下去。 程葵余不是个很会回消息的人,所以他现在正对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消息发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曲奇:【不用自责。】 关于他被毙掉的一篇报道。 他最终还是回了个“对不起”,随后又点开信息界面,看到昨天那个陌生号码的“对不起。”还孤零零地躺在屏幕上。程葵余随手回了个“没关系”。 跟一个人说对不起,又跟另一个人说没关系。他把两条消息连起来读一读。 自问自答。 蹄花汤已经炖好了,蹄肉煮得软烂,汤汁浓稠,程葵余还往里加了大豆。他把汤盛进保温桶里,打算给医院的小棠送去。 开会时林隽的手机突然亮起,他正写会议记录的手停顿一瞬,那条隔了将近20小时的信息此刻终于得到了回复。 程葵余推开704病房门时,另外一床的病人已经出去吃晚饭了。妈妈唐颖正坐在病床边给小棠讲故事。见他进来,小丫头立刻就想要下床。“哥哥!我的汤呢?” “在这呢。”程葵余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还带了藕粉圆子。” “藕粉圆子!”小棠眼睛立马就亮了。 “嗯,”他目光不自觉扫过病房口,“林医生来过吗?” “下午查房时来过,”唐颖接过保温桶,盛出一小碗香气四溢的蹄花汤,“林医生人真不错,还特意问起你。” 程葵余把藕粉圆子放在床头,又去盛汤。唐颖也没在往下说,因为他们一家有一个被禁止的话题。 病房门突然被敲响,林隽正站在门口。他刚刚结束一个两小时的会议,回家之前来看看小棠,叮嘱一下注意事项。顺便把那天程葵余落在车上的照片还给他。 “林医生!”小棠开心地挥手,“哥哥带了汤,你要不要尝尝?”林隽走过来,他没穿白大褂,显然是要回家。他目光先是落在小棠和旁边的唐颖身上,最后才转向程葵余。 而程葵余只是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不用了,你哥哥给你带的病号餐,医生怎么能抢?”他捏了捏小棠肉嘟嘟的小脸。 “小鱼儿带了很多,林医生也尝尝吧。”唐颖热情地盛了一碗汤递给他,“正好林医生刚下班,还没吃晚饭吧?”林隽接过小碗,连声道谢后浅尝了一口。汤汁浓厚,还带了点淡淡的中药香。“很好喝。”他礼貌地评价道,“程先生还会做这个。” 程葵余平时不太说话,几乎都是别人提起他时,他才会礼貌地回应几句。“嗯,跟我爸学的。”唐颖嘴角微微勾起笑容。程葵余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喂小棠喝汤,一碗汤全部喝完了,他才俯身拿纸巾帮小棠擦嘴巴。 林隽眼神不经意落下来,看到他鼻梁侧有一枚小小的褐色的痣。颜色不深,但点缀在冷白的皮肤上还是显得无所遁形。 池南没有。 所以那颗小痣在程葵余脸上显得像是一个瑕疵。 等程葵余给人擦完嘴,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林隽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他总是这样,一见到程葵余就忍不住把他和池南放在一起对比,既找相同,又找不同。 第3章 Brouillard 林隽没在病房多待,只喝了点汤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之后,又被主任打电话叫过去开了个紧急会议。开完会出来他才发现那袋子照片还在自己口袋里,又忘记还给他了。 所幸又在车库遇到了。 他看着那张和池南相似的脸,还是没忍住上去跟他打招呼,“程葵余。” 程葵余转过脸来,微微仰起头看他。林隽长得高,走到程葵余面前时,他只有稍稍抬头才能看得清那双眼睛。谁都那么平静,仿佛那天那个失控的吻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他拿出手机,“之后复查方便联系。” 他想不出更合适的理由去问程葵余要联系方式,总不能直接说“你太像我前男友了,我想多看看你”吧。 程葵余下意识摸出手机,“可以。” 摄像头碰上二维码,一秒钟后程葵余的微信头像跳出来——是一张天文摄像机拍摄的,圆圆的月亮。 昵称是“Brouillard”,签名是“Blanc”。 林隽盯着这两个法语单词,手指点击“发送验证”,不假思索地问他:“白雾?” “嗯。”程葵余随意应了一声,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问他:“还有事吗?” “还有这个,昨天掉到我车上了。”他摸出那袋蓝底相片,递给程葵余。 程葵余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是说了句“谢谢”,就伸手去接,正要收回来时却被捉住了手腕。 林隽的手圈着程葵余手腕,触碰皮肤的一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程葵余腕骨突出,皮肤冰凉,林隽甚至能感受到他正跳动着的脉搏。 “池南”这两个字在喉咙卡了一圈,最终说出来的是三个字。 “程葵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以后我们……可以多聊聊吗?” 程葵余手腕上系着根红绳,平时不露出来,此时却被林隽一同握在手里。他没挣脱,只是抬头静默地看着林隽的眼睛。 一秒,两秒…… “可以。”他点点头。 那种眼神太平静了,像一潭死水,林隽在里面找不出半点情绪。 两人不知怎的又吻到了一起。 林隽把程葵余带回了公寓,一开门就把人抱起来抵在玄关柜上,按着他后脑凑上去亲。 程葵余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旋即又闭上 原来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一双眼睛。 他抓着林隽紧贴着自己后腰的手腕,微微偏头,睫毛垂下来。林隽呼吸又急促了几分,因为他偏头这个角度,显得更像池南了。 “去卧室。”程葵余低声说。 林隽顿了一下,转而将他整个人抱起来。突然的失重感让程葵余不得不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卧室里没开灯,只从客厅里透过来一点微弱的灯光。程葵余努力睁眼,试图看清林隽的眼睛,可还未及反应,那双手就又掐住了他的脖子。林隽的吻落在颈侧,很凶,好像要把人彻底吞下去。 程葵余双手无力地捏着他手腕,喉结在他掌心艰难地滚动。那双手,那双完全陌生的手,此刻正提醒着他,眼前人只是眼前人。 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 他咬着牙,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来,可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也掉得更凶。 他很想记起来,又不想记起来,只狠狠地咬着腕上的红绳,催促身上的人再快些。 林隽动作丝毫不减,只是低下头吻他,吻掉他的眼泪。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他皱眉的神情。 一直到最后,程葵余也只是溢出来几句压抑的喘息和呜咽。 林隽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冷白腕间那条鲜红色的红绳——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条普通的线织红绳。 “这个很重要吗?”林隽鬼使神差地问他,他发现程葵余即使是在最难耐的时候,也只是咬着这根红绳喘息。 “没。”程葵余喝了口水,嗓音有些沙哑,他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小时候我妈给弄的。” 林隽伸出手指遮住他鼻梁上的痣,细细端详了一阵,没有再多问别的,只是去了浴室。他手机随意地摆放在床头柜上。程葵余下床穿鞋时,屏幕正好亮了一下,还带着些湿意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去,看到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来一个名字。 —— 「Brouillard Blanc——法语,意为‘白雾''。在气象学中特指一种常见的平流雾现象,通常在清晨出现,如白色绸缎般覆盖山谷,日出后即消散无踪。」 梦里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就像一场终将消散的白雾。 程葵余记不起他第一次见到白雾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好像是在一个深秋,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么完美的白雾。 只是太阳出来之后就散了。 第二天是周五,林隽照常来查房。刚到病房时,正好看到程葵余在和唐颖交班。唐颖早上有课,礼貌地打过招呼后就直接离开了。程葵余把最新拍的X光片自然地递给他,指尖相触时连丝毫的破绽都没有。 林隽注意到他平时藏着的红绳露出来了,似乎被咬得有点松,垮垮地挂在腕骨上。 “骨痂长得很好,恢复得比预想中快。”他手指在光片上轻点,程葵余从善如流地凑过去看,没说话,只连连点头。 照例问了小棠几个问题之后,林隽就带着一群医生哗啦啦地出门去了下一个病房。程葵余的态度太过于公事公办了,仿佛昨天的事就只是一场梦。 从车库到昨晚,这人抽身的速度快得简直像个情场老手,前一天还那么温存缠绵,后一天就立马恢复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礼貌家属了,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还没到午餐的时候,程葵余就已经带着小棠开了出院证明离开了。要走的时候小女孩塞给他一盒藕粉圆子,说是哥哥买多了,分给他吃。程葵余没别的反应,只是跟他道谢,然后就牵着程苇棠走了。 午饭照常吃的职工食堂。林隽今天罕见地没有看论文,而是打开手机点进那个五年没有更新的账号。 是池南的微信号,最后一条动态还停留在五年前的夏天。 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林隽,另一张是池南。 配文是「林隽说以后要当大医生。」 他现在确实当上了大医生,可却就连这个微信号背后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又点开程葵余的主页,发现这人虽然资料卡看起来花哨,但朋友圈却干净得像个智能机器人。没有自拍,没有日常,甚至连一张敷衍的风景照都没有。只有每天按时转发的报社文章链接,仿佛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 林隽还是给程葵余发了条消息。 消息显示已读。 下午下班时,林隽却突然接到最近正在进行的一个科研合作项目负责人的电话,也就是程教授。林隽接了电话才知道原来程苇棠就是程教授的女儿,而自己正好是程教授女儿的主治医师。 还顺带睡/了他儿子。 他听着电话里那个声音,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道德败坏。 那头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就邀请林隽去家里吃饭,最后程教授又用科研人员专业的语气跟他讨论了几组数据,留了部分说是去家里讨论。 林隽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之后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多是工作信息。程葵余的对话框里“已读”两个字显得有些刺眼。再点开朋友圈,林隽发现那人竟然在两分钟前又转发了两条新闻链接,但还是没回自己信息。 出电梯时林隽又被病人家属拦住交流了半小时,回家洗完澡后程教授就已经发来了精确的时间和地点——程葵余的家。 他按下手机,盯着屏幕上那张脸,突然想起高二那年池南和人打架了,拳头上破了好几个口子,委屈巴巴地拿着碘伏要他帮忙上药的样子。 程葵余大概永远不会有委屈这种表情吧? 周日林隽调休,提着水果和两瓶酒就去了程家。他以为来开门的会是程葵余,没想到门一开看到的却是唐颖。她热情地招呼人坐下,接着就去厨房给人倒饮料。小棠正在沙发上玩石膏,见是林隽来了,眼睛亮晶晶地凑过去给他展示他们的“作品”。 小小的石膏已经被程葵余写了“小棠专属”四个字,还花花绿绿地画了些其他东西。 小棠指着那些图案:“这个是哥哥写的,这朵是哥哥画的,这个是我画的……” 林隽摸着小棠的头发,和两个大人礼貌地交谈了几句之后,状似无意地问起程葵余。 唐颖把小棠掉在地上的玩具捡起来,“小鱼儿这几天出差去了。”她叹了口气:“这孩子整天就知道工作。” 程致远是个科研人员,在研究院时一丝不苟,回到家却围着围裙给老婆孩子做饭。此时他正把最后一盘红烧茄子摆上桌,擦了擦手,“程葵余这小子从小就这样,话少,做事专注。你问一句他就只肯答你一句。自从他哥没了,他话就更少了……” 唐颖适时地看来程致远一眼,话头顿时止住。 林隽动作一顿,但还是识时务地没再多问什么。因为这个家庭曾经丧失过一个孩子,现在再提起来,无异于是在人伤口上撒盐。 与此同时林隽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程葵余脸上见到过最生动的表情居然是他动情时的哭泣。 脸色潮红,眉头微皱,睫毛沾湿成一片,好看的眼睛会完全闭起来。如果你这时候问他为什么在哭,他还会告诉你因为太爽了。 第4章 意念回复 这一顿饭吃得和谐,林隽也时不时和程致远讨论实验数据。 程致远学术态度特别严谨犀利,资历又老,还特别惜才。他很看好林隽,所以能给到的资源相比医院那边的会更加权威 ,这对林隽来说有很大帮助。 俩人吃完饭愣是在书房聊了两个小时,程致远才依依不舍地送人出门。 林隽回到车里,发现程葵余还是没有回他信息。他顺着聊天记录往上划,发现属于程葵余的消息就只有一条,还是系统自动发出的。 Brouillard:「我们已经是好友啦,快来找我聊天吧!」 程葵余这几天一直在做专访,忙得不可开交,拿起手机除了报备工作就是转发文件文章。他基本不看私人信息,看了也基本不会回。就算要看,也只会挑最重要的看,要回也只挑最紧迫的回。 不合时宜的关心和无意义的嘘寒问暖都是他最先摒弃的东西。 林隽其实很少做梦,但是这天他做了一个噩梦,又梦到了池南,梦到池南死了。 醒来时他又想起高三那年,池南高二。两人窝在角落里吃食堂五块钱一份的关东煮。池南眼睛亮晶晶地问他理科明明那么好为什么不选理科。林隽垂着眼说不喜欢,然后复读一年文转理,硬生生把池南四百分不到的理科成绩补到五百三。 所以他现在就成了一名医生。 后来池南去哪了?好像是生病了出国了。 刚出国那会儿池南就提了分手,两人藕断丝连地联系了几个月,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人也慢慢不再联系他了,朋友圈也不再更新。最开始失去联系那一年,林隽以为他死了。 第二年没有联系,第三年没有联系,一直到五年后的今天,都没有联系。或许池南真的已经死了。 林隽越想越觉得自己道德败坏,他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去接近程葵余的,也不知道要怎样去定义这段关系。或许真的是因为他长得像池南…… 其实程葵余和池南真的有很多不同之处,只是霎一眼望过去时眉目有些相似。但他比池南更冷,更白一些,头发也有些长。 两人的性格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余里。 池南无疑是开朗鲜明的,而程葵余则更为礼貌克制。他微笑时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不像摆架子,只是让人觉得既近又远。 离得近的时候,如果站得比他高的话,会看到他直挺的鼻梁,以及侧边那颗极其显眼的痣。 一直到周三,程葵余才从繁忙的工作里抽开身,带着小棠来复查。石膏还要打3-4周,小孩子骨头嫩,恢复得更快些。情况也不复杂,只要把片子给同科室的医生看一眼,没问题就能走。 小棠去上卫生间,程葵余提着东西在走廊上打了几通电话,林隽抱着一叠资料下了楼梯,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这是半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 “林医生。”程葵余挂了电话,礼貌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林隽朝他点点头,“程记者,没休息好?” 程葵余下意识摸了摸眼底的乌青,淡淡应了声,若无其事地把片子递给林隽看,这时候小棠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林隽揉着小棠的头发,又交代几句,两人就各自分开,就像最普通的医患关系。 他们各自心里都不干净。 * 林隽最近下了班之后隔三岔五就会去一次程家,说是去讨论学术,其实也是夹带了点私心,想去看看程葵余。然而他去三次有两次程葵余都不在家,略微一打听才知道这人不是去出差就是在西区的公寓里。 林隽只在这里见过他一次。那天他照常敲开程家的门,来开门的不是往常的唐阿姨,而是穿着浅灰色居家服的程葵余。衣服领口不是很低,却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小片锁骨。 如果领口再扯下去一些的话,会看到一颗痣。 他知道,他吻过。 程葵余身上有很多痣,明显能看到的出来除了鼻梁上那颗之外,还有侧颈处。再往下就是隐蔽在衣服里的。锁骨上,心口上,肩膀上,甚至手臂上都点缀着几粒深浅不同大小不一的墨点。那天林隽是顺着脖颈那颗亲下来,最后才停在心口,舌尖抵着那枚黑色印记打转,听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程葵余依然是礼貌地给他打了个招呼,把人领到书房,就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程教授搞学术很有意思,严肃而不刻板,每次和他交流林隽都会得到很多收获。他说起程葵余的哥哥,说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气象学研究生,如果没发生那场意外的话,说不定现在会和林隽一起在书房里,三个人一起研究学术。又说到程葵余,说他随他母亲,喜欢文学,对理科的东西不太感兴趣,和他哥不一样。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天有点下雨了。程葵余拿了把雨伞送他去院子里开车。 一路上没什么话,最终还是林隽先问他:“最近怎么样?听叔叔阿姨说你一直在出差。” “嗯,挺好的。”他回答。 意料之中的回答,林隽想。他跟着人向前走了几步,又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不回信息。不得不承认,他心里确实惦记着这个。 林隽给他发过一些信息,包括小棠的复查结果,去程家做客的信息,以及对程葵余的歉意与关心。但这些信息最终都只得到了一个同样的结果。 已读不回。 程葵余有一瞬间的愣怔,回想起最近好像确实是有个人一直在给他发信息。内容无非也就是问他会不会吓到,出差注意安全之类的。收到得更多的时候程葵余出于礼貌本来是要回的,但每每点开对话框想回点什么的时候,同事总是发来工作信息。一来二去,也就把要回复消息这件事给忘记了。 也就是说,意念回复了。 “抱歉,”他掏出手机,解锁看到林隽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注意安全”。 “我没有回复私人信息的习惯。” 他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毕竟“注意安全”这种消息,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意义,也没有回复的必要。因为回复就意味着闲聊,但他并不是那种喜欢闲聊的人。 林隽摇摇头,“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被吓到?” 毕竟见面第一天就强吻,第二天就上床。 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会做的事。 “没,”程葵余答他,风轻云淡的。 他说:“没吓到,你情我愿的事。”看起来倒是没有半点心虚,“而且我也没忍住。” 坦诚得很。 他承认车库里那个吻自己也有责任,当时氛围太诡异了。至于发生关系那次,确实是他没忍住,他本来可以推开,可以拒绝,但当他看到那双眼睛时,又觉得无论它的主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接受。 所以是你情我愿的事,两人没有谁对不起谁。 程葵余的洒脱让他莫名有些茫然,为什么他总能平静自然地接受这荒谬的一切? 雨下得不大,但是很密,斜斜地吹到两人身上,连伞也遮不住。林隽忽然停下脚步,“到了,谢谢。” 程葵余微微颔首。林隽没上车,只是低头看他,凝视片刻后才叫出他的名字,“程葵余,”他说:“你觉得这很正常吗?” 问出来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太像是质疑对方人品了。可从始至终主动的人都是自己,林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想知道程葵余对这段关系的看法。 程葵余仰头,脸上带了点恰如其分的笑意,还是那么游刃有余,“林医生觉得不妥的话,以后我们可以不要见面。”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常来这里,你来的话通知我一声,我避开就行。” 林隽听这话,顿时心里有些发紧,但面上却不显,“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犹豫了一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你那天,像是……” “嗯,”程葵余点点头,“确实是。”他说。 林隽觉得有点好笑。大概天大的事都能被这个人以这种轻松又坦诚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得不完全相信他咬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我希望……”他看着程葵余的侧脸,“我们以后可以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