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 第1章 金铃索 抓周礼上,太和殿中,摆在盘子里的物什小皇孙一样也未动,他只被一对金铃吸引了目光,那金铃被红线绑着,系在了九皇子萧珩的腰间,在主人走动时,便会轻轻碰撞发出脆响。 小皇孙出人意料地爬到了萧珩身边,众人还不及反应,便见他将两枚金铃抓在了手中。刚满一岁的孩童还不会表达出喜欢二字,只听他咿咿呀呀地说了些什么,忽又抬起头,像对着娘亲那般,冲着这个长的很好看的小哥哥,绽开了笑脸。 萧珩不禁也莞尔一笑道:“看来,小皇孙与我有缘,这对金铃便当做贺礼,赠予小皇孙吧。” 话音未落,萧珩径直解下缠系的红绳,又颇为细心地分做两股,绑在了小皇孙的双腕上。萧珩忽又想到了什么,俯下身子,双臂使力,将小皇孙稳稳抱在了怀中。小孩子想不到他竟有与自己亲近之意,先是碰碰萧珩的头发,又是摸摸萧珩的脸颊,见他没有阻止,一个奶香四溢的吻便印上了他的额头。 殿中众人又是一阵轻笑,萧珩不以为意,将小皇孙送到他的生母周奉仪身边后,又冲阶上的太子拱手一礼道:“臣弟恭贺太子哥哥喜得麟儿,弄璋之礼随后派人送至东宫,臣弟先行告退了。” 萧珩转身疾步走出了殿外,身后的小黄门三步并作两步,才急急追上了他。待行至廊中,萧珩才放慢脚步,又缓缓偏过头去,似乎不想让旁人看到他满面的羞红。 真是奇也怪哉,玉京城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萧珩,竟会因为一个小孩子的吻感到不知所措,如果传到他那帮平日里一同斗鸡走狗的朋友耳朵里,定会成为一时的笑柄。 要知道,萧珩虽是髫龀之年,但最讨厌斗草竹马这些孩子游戏,从不与同龄人作耍,更遑论去亲近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婴孩;反倒是骑射击鞠,双陆樗蒲无一不通,最爱和那些半大的勋贵子弟厮混在一处。 许是因为血缘天性吧,这可是他的亲侄儿呢,萧珩心中不禁暗自欢喜起来,那点少年愁思转瞬便消失了。 忽有一阵东风吹入连廊,送来了院中遍植的西府海棠若有似无的香气,殿内熙熙融融,帘外雨丝微动,正是:东风摇曳金铃索,海棠小折猩红萼。梦觉春心,情丝如雨落。 日暮时分,太子东宫。 珠帘内的人如玉山端坐其间,手中捧着一卷书闲闲地翻着,阖宫上下贺他弄璋之喜的人差点把东宫的门槛磨平三寸,却无法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喜悦的色彩。 东宫大总管赵德全如木雕泥塑般侍立在一旁,只适时给桌案上的绿玉碗添上一杯香茗,殿内静默得只听闻书页翻动时沙沙的声响。 东宫负责传话的内侍忽然悄声走到德全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德全面色微动,赶忙冲帘内的人作了一揖道:“殿下,周奉仪说小殿下送来的贺礼太过贵重,她不知如何处置,特来请见。” 太子神色未变,只摆摆手道:“那对缠枝花鸟纹金铃?孩子玩物罢了,叫她收下便是。” 德全的面色更为恭顺,“殿下容禀,小殿下送来的贺礼实乃一枚玉珩。” 太子声色忽变,厉声道:“呈上来!” 只见那玉珩:两侧为凤首,作唳天状;中间镂空透雕出蛇形、鸟形等纹饰;上部又雕刻有兽形出廓,兽口微张,四足掩映在卷云纹中,不仅整件器型繁缛奇巧,更为难得的是,白玉触手温润,不见半点瑕疵。透过烛火看去,玉中流浆恍若金液,熠熠生光,传说中的连城之璧也不过如此了。 太子沉默良久,复又扶额苦笑道:“果真是楚州敬献的八宝之一,周奉仪,真是给孤生了个好儿子啊。” 第2章 两心同 郴国皇后,梁氏云舒,乃长公主、太子与九皇子生母。 云舒之名,在少时,便冠绝玉京。她幼承庭训,书画双绝,更兼秀骨清像,风姿卓然,正是恍若姮娥仙子般的人物。刚满及笄之年,就引得满座公卿子弟竞折腰,还是先皇亲开御口,将她指给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为正妃,才绝了朝中诸公去梁国公府提亲的念头。 待今上登基,她顺理成章地被册封为皇后,正位中宫。 可这位人间真凰,在听闻边关传来爱女与驸马壮烈殉国的死讯之时,又惊又怒之下,未足月便诞下了九皇子萧珩,自那以后,皇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多年,如果不是宫中的珍贵药材如流水般进了凤仪宫,只怕早已崩逝。 凤仪宫,四角的金兽口中缭绕着瑞脑的香氛,却也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沉郁辛香。正如此地的女主人,虽然精神尚佳,但她如风中残烛的命数就写在苍白的脸上和枯瘦的指间。 “玦儿,玉珩之事,你已知晓了?”梁皇后的声音带着久病后的喑哑,一字一顿道。 萧玦垂手侍立榻前,一身清冽的沉水香尽扫屋内的沉疴之气,如玉的面庞却不见平日与东宫属官议事时的和煦,神情比殿前的石阶还要疏离。 “母后消息灵通,倒显得东宫之中,尽是些庸庸禄蠹了。” 萧玦轻抚衣袖,玄色常服上用金线绣制的团龙纹,在宫灯的辉映下仿佛要从云间跃出,张开巨口吞噬一切。 “玦儿……”皇后终是压抑不住喘息,言语间带着母亲的哀恳,凄声道,“你明知,珩儿对你只有钦慕,绝无僭越之心。那至宝,珩儿方一得到,没有半分犹豫就送到了东宫。” 萧玦没有接话,只是握住母亲垂落在榻下的手,将那冰凉的手掌又送回锦被之下。 良久后,他沉沉道:“献宝的道人曾说,楚州八宝,感天而生,件件有其妙用。‘王母玉环’可使外邦臣服,‘玄黄玉符’辟除人间兵祸,‘谷璧’使天下五谷丰登,‘玉鸡’证圣人以孝治国……最后一件玉珩,代表着什么,陛下在此时将它赐给珩儿,有些不言而喻了。” “今日赐下国之重器,明日便能食邑万户,后日是否要封王爵领州牧出宫开府建牙?” 萧玦的声音终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珩儿才八岁,陛下就迫不及待了么?孤这个太子,就这般让君父如芒在背么。” “孤在襁褓之中即选为东宫,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太子位上!”萧玦起身向宫门外走去,玄色的袍服划过冰冷的地面,声音沉重如铁:“但请母后放心,喋血手足,实非我愿。毕竟,珩儿也算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暮色四合,檐角下的宫灯次第点亮,将萧玦的身影拉得孤冷而细长。一个明朗轻快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 “太子哥哥?你今日进宫来看望母后了?” 萧珩身着一身朱红色的锦袍,从回廊的另一头跑到萧玦近前,像一团鲜亮的火焰般扑到了他的怀中。 萧玦习惯性地轻拍萧珩的肩背,面上浮出一丝浅笑道:“珩儿是刚从承天殿回来么?” 萧珩毫不设防,语带亲昵道:“父皇要考校我近日所学的功课。但是,我这几日都在委托周家的三公子替我寻些精巧的小玩意,哪有时间温书啊。明日父皇如果又提起这事,哥哥你可要替我遮掩啊!” 话音刚落,只见萧珩扭捏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缠着五色丝绦的拨浪鼓,献宝般地晃了晃,两侧的玉球轻轻击打鼓面,发出“咚咚”的轻响。 “哥哥带我回东宫吧,这面小鼓小皇侄一定喜欢。” 萧玦的视线掠过那枚拨浪鼓,最终落在萧珩隐隐带着期盼的脸上。他凝视着那张酷似自己少年时的面容,带着自己永远不会表现出的飞扬跳脱,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近,不禁有些想发笑。 “呵……”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从萧玦唇角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若有若无的嘲弄,不知是在嘲弄萧珩的天真,还是嘲弄诡谲的命运。 “也罢,既然你说那孩子与你有缘,那便随孤去东宫看看他吧。” 皇城内,萧珩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玦身后,昏黄的灯影下,两道细长的影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亲密无间地投在一处。不多时,东宫巍峨的轮廓便已近在眼前。 太子殿下夤夜回宫,还带来了许久未曾过府的小殿下萧珩,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投向东宫众人心中。毕竟,萧珩长到五岁时,皇帝陛下便接他回宫放在身旁亲自教养,那些曾经在萧珩出生时照看过他的东宫旧人大多也已被遣送还乡,如今的玉京城中又隐隐流传兄弟两人不睦的传闻。 谁能想到幼弱失恃的小殿下萧珩长成如今的模样,多亏了那时兄长萧玦的爱护有加。东宫肃穆的碧瓦朱檐间,也曾染上过一抹属于婴孩的、脆弱而鲜活的气息。 萧玦挥退了一众匆匆赶来奉侍的宫人,只挽着萧珩的手向书房走去。 见四下无人,萧珩悄声道:“哥哥,我小时候住过的幼麟阁,你赐给别人了么?” 幼麟阁,这又是东宫内的一处禁忌了。 太子殿下一贯节俭修德,朝野皆知。 元光二年,皇九子萧珩出生,梁皇后病重不能亲自抚育。为了看顾好他的胞弟,太子奏请皇帝陛下,在府内重起了一座二层高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梁枋斗拱多饰以忍冬纹,门扉上彩绘有持莲、抱笙等童子的图样,落成那日,太子又亲题“幼麟阁”三字制成匾额挂在檐下。 曾有御史参奏太子此举所费不赀而丝毫无利,可圣人望见那无处不祈求幼子长生的楼阁,只道:“朕惟闻兄弟相爱,何忍罪之?” 萧玦脚步一顿,怔愣片刻,温声道:“怎会呢。” 萧珩果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愉,言笑晏晏,脆声道:“已是深夜,不便打扰周奉仪,让宫人把小皇侄抱到幼麟阁吧。” 萧玦高声唤来德全,嘱咐了几句,又引着萧珩向内院走去。待绕过了几座高大的屋宇,终于到了那阁前。 朱漆剥落的阁门被缓缓推开,积尘混着木香扑面而来,月光透过高窗,在覆着白绢的家具上投下冷霜般的清辉。缠绕在梁枋间的忍冬纹依旧葳蕤,彩绘童子唇边的笛笙却早已褪色,只留下几处模糊的影子。 萧珩一一看过这些陈旧的摆设,待看到角落里的那架摇篮时,他的眼睛倏然亮了。他轻车熟路地跑向那里,指间拂过围栏上的玉石、描金,又晃了晃华盖上的流苏、金铃,可惜铃音已哑,不复幼时记忆中的清脆了。 萧珩蓦地回首冲萧玦粲然一笑道:“哥哥你看!这架摇篮给小侄儿用正好!” 萧玦伫立在帘幕后,玄衣几乎要融进阴影中,那笑容太明亮,刺得他眼底生疼。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还是幼童的萧珩蜷缩在摇篮里,发着高热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啜泣着喊道“哥哥,好疼”。彼时,他笨拙地学着宫人的样子,用小药勺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药汁,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宫闱旧曲。 过往的记忆不忍卒想,好在德全的通禀声打破了满室的冷寂。 德全抱着襁褓疾步走了过来,小皇孙腕上的金铃叮当脆响,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看着阁内的两人。 萧珩立刻迎了上去,掏出还带着体温的五彩丝绦拨浪鼓,逗弄着襁褓中的孩童。玉球敲击兽皮鼓面,咚咚声在空阁中发出奇异的回响。 “乖侄儿,看九叔给你寻到的好玩意儿!”萧珩捏着婴儿软嫩的小手去碰鼓柄,让他用手指虚虚握住,脸上是满溢的宠溺与欢喜。 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连一向寡言的德全都不禁喜道:“小殿下和小皇孙如此和睦,当是小皇孙之福。” 萧珩又得意地回头,想去寻不远处的兄长,可当他看清萧玦脸上的神情时,笑容微微一滞。 萧玦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摇篮的方向,但那目光仿佛穿过了这座楼宇,垂落在了更遥远、更幽暗的所在。他俊美的侧脸在月光下晕出如玉的光辉,却像覆着一层薄冰,没有任何暖意。而自己赠给小皇侄的那枚玉珩,不知何时,竟被兄长攥在了手中! 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萧珩的心头,可他不懂,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萧玦终于将目光投在萧珩身上,眼神复杂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下定了决心的沉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珩儿,你很喜欢这孩子?” 萧珩不明所以,下意识点头道:“当然!他可是我的亲侄儿啊,我要陪着他一起长大!” 兄长的目光愈加冰冷,全然不复以往温柔的模样,萧珩愈加惶急道:“待他长大,我们叔侄二人就做哥哥麾下的文臣武将,建伊吕之业,弘不世之功!” 萧珩脸上的血色在萧玦的嗤笑声中褪得干干净净,他就算再愚钝,也看懂了兄长此刻眼中翻涌的猜忌与憎恨,只听萧玦语声喑哑道:“同胞兄弟尚不能两心如一,何况叔侄?” “孤总以为……”似有刀锋在萧玦喉间滚动,“以为养一只幼麟,能得他真心反哺。” 第3章 向河梁 承天殿内,灯火通明,为皇帝掌管玺绶和起草诏令的两位内侍监分别侍立在君王两侧,萧珩的封王诏书已拟订数日,只要再加盖玺印,他就会成为郴国国史上最年轻的藩王,年仅八岁封国便多达二十州,封号为“楚”,遥领江淮大都督兼楚州牧,不之官不就藩,非有大错,不得黜免;世袭罔替,荫庇子孙。 因昭怀长公主和长平侯之死,皇帝不得不一步一步疏远了皇后,疏远了太子,可这最不肖似自己的幼子,最是天真赤诚的小九,天命之年愈加衰老愈加渴望天伦的皇帝实在舍不得放弃。虽然他的身体早已力不从心,但好在为时不晚。 太子虽是国之贰君,羽翼渐丰,数行监国之责,权知军国大事,朝野上下颇有贤名。可皇帝也渐渐明晰,在太子仁恕温谨的外表之下,也许有着阴郁酷烈的本质,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萧玦猛地挥袖,将玉珩狠狠掷入萧珩怀中,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划出决绝的弧度:“赵德全,还不送你的小殿下回宫?” 德全脸色惨白,赶忙跪地叩首,额头在冷硬的青砖上洇出血痕,苦苦哀求道:“太子殿下息怒!老奴斗胆,可小殿下三岁那年突发高热,病得糊涂了也只认哥哥,全靠您彻夜守在榻前才得以康健……您怎么舍得在幼麟阁断了这兄弟情分?” 萧玦置若罔闻,只讥讽道:“现在还不动身,是准备明日在东宫恭迎楚王殿下受封么?” “楚囚之楚,倒也恰如其分。” 玉珩砸在萧珩胸口,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他踉跄着抱紧那方白玉,像抱住最后一块浮木。 哥哥冰冷的话语言犹在耳,可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玉珩?楚王? 玉珩,不就是出自宫中的一块雕刻精湛的美玉么?楚王,父皇何时说过要给他封王? 元光七年之后,萧珩很少能见到自己的哥哥了。他的哥哥,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的世界浩瀚如星河,装得下万里江山,亿万黎庶,却唯独分不出空隙,给一个只想痴缠他的幼弟。萧珩只能学着别家的勋贵子弟,用喧闹和恣意来填补没有兄长陪伴的空虚时光。 待听闻东宫中有一位奉仪给太子哥哥诞育了皇孙,他毫不犹豫,便将父皇赐给他的玉珩送至东宫贺喜。 可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玉珩不是修补裂隙的良方,反而是一味剧毒,让哥哥恨透了他。 既是毒药,那留之何用! “哐当”一声脆响,白玉被萧珩重重砸在了一旁的铜熏炉上,断裂声炸响时,飞溅的碎片在他的掌心划开几道血痕。 碎玉弹跳着滚到萧玦靴边,裂痕中渗出鲜红的血丝。萧玦目眦欲裂,厉声道:“萧珩!你疯了么!” 萧珩摸索着拾起一块形似玉玦的残片,那恰是凤首的部分,仰起头,泪流满面道:“这样,哥哥就不恨我了吧?” 萧玦的呵斥戛然而止,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用骨肉至亲去换那煊赫权柄? 他失去了长姐,失去了至交,几与母亲天人永隔,又看透了状若慈爱的父亲……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第一次向漫天神佛跪地祈求,祈求哪一位佛陀开眼,能保佑母亲与弟弟平安。当宫人将包裹着弟弟的襁褓送至他怀中时,他亲吻着弟弟的额头,许下的心愿明明是:永不分离。 萧玦瘫坐在案前,竟生不出一丝力气去拦转身离去的萧珩。 “德全”,萧玦指了指门外,示意在一旁低头哽咽的德全追上萧珩,“跟上珩儿,告诉杨青云,让他……见机行事吧。” 萧珩在昏暗的宫道上拔足狂奔,朱衣凌乱,汗湿重衫,狼狈不已。可他只想再跑快一些,好像身后随时会有不知名的魑魅追赶上来,将他一口吞噬。 父皇赐给他玉珩那日所说的话语,近臣欲言又止的神色,内侍过分恭敬的举止,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挥之不去。 “这玉珩质地温润,浑然天成,恰好与我儿同名,就赐给小九如何?” “可是……”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今九殿下佩此玉珩,当以玉之九德勉之。” “说的好啊,尽忠!” “小九,朕望你以后能抱持仁爱之心,折而不挠,瑕适皆见……” 都是欺骗他的谎言! 禁中的宫门在望,萧珩脚下却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小殿下,等等老奴!” 德全在萧珩身后惊呼一声,旋即扑跪在他身旁,额头结痂的伤口因奔跑再度崩裂,血汗混着尘泥滚落眼中。他却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轻轻擦拭萧珩脸上纵横的泪痕。 萧珩夺下手帕胡乱擦了几下扔回德全怀中,闷声道:“他既与我恩断情绝,还遣你来做什么?” 德全又用那锦帕束裹住萧珩掌心的伤口,将他扶起,往宫内走去,低语如风:“虽身为太子,可他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啊。” “小殿下便听老奴一言,只说玉珩是您和小皇孙玩闹时,失手撞碎在熏炉上的,切莫提及太子只言片语……” “承天殿内,自会有人为您周全。” 凌霄门外的监门卫照常值守,四更已过,远处悠悠传来敲击刀斗的声音。他正了正腰间的仪刀,正准备与下一班宿卫轮值,却见一道黑影向宫门奔来。 阑入宫门者,按罪当诛! 卫卒吓了一跳,当即高声喝道:“宫闱禁地,何人夜奔?” 黑影走到近前,他才发现来人是一位面白无须,慈眉善目的中官。 中官朝他微微一躬身,从袖中摸出一物,卫卒定睛一看,竟是由皇帝御赐可通行禁中的铜龙符。除了陛下身边的两位内侍监能蒙此圣恩,就只剩东宫的太子殿下。 随即从他身后又走出一人,这人形容狼狈,如果白日里在皇宫行走,被御史们看到,定会被参上一本“御前失仪”,可这孩童赫然是陛下最为宠爱的九皇子萧珩! 掌守宫门,止不当入者而失阑入之,被朝廷发觉,也是死罪。 卫卒愣在原地,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是好。 德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卫士值守辛苦,明日起,您便有更好的去处了,您知道该怎么做吧。” 更深夜阑,承天殿丹墀下,内侍监杨青云手执麈尾而立。他抬头望天,刚才还尚存的几缕星辉此刻已被黑云尽数吞没,一股肃杀之意裹挟着土腥与铁锈味的凉气席卷而来,令他陡然心悸。 萧珩一步一步向承天殿走去,往日里温情的画面也被一层一层剥去。每靠近这座庞然大物一寸,心口的寒意就增上一分。 原来他只是一枚用来制衡储君的棋子。当他走出幼麟阁的那刻,被皇帝投注了过多的偏爱时,他就不再是萧玦的幼弟,只是太子的政敌。 可父皇终究高看了他,被豢养于金笼的鸟雀哪有与兄长对峙的勇气呢。 待走到杨青云面前,萧珩在他惊诧的眼神中轰然跪地,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急与自责,颤声道:“儿臣有负圣恩,损毁至宝,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父皇责罚!” 殿内灯火重燃,另一位内侍监李尽忠排闼而出,传陛下口谕——敕令杨青云进殿议事,九皇子萧珩,膝行入殿。 殿门在萧珩身后沉重合拢,萧珩依旨膝行,冰冷的金砖硌得膝盖生疼,他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殿宇中被无限放大,终于,他的视线里出现了那抹绣着云龙纹的明黄袍角。 “儿臣……叩见父皇。”萧珩俯伏在地,碎裂的玉珩残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入皮肉,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 御座之上,皇帝萧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与审视:“抬起头来。” 萧珩依言抬头。烛光下,帝王的面容比平日所见更为苍老松弛,眼袋深重,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仿佛要看穿他精心维持的表象。 “玉珩……碎了?”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了萧珩的心上。 萧珩此刻很想不管不顾地冒犯天颜,可是念及德全,念及东宫,他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德全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和盘托出,“儿臣……儿臣与小皇侄在幼麟阁玩耍,一时忘形,失手将那玉珩撞在了熏炉之上……儿臣罪该万死!求父皇重重责罚!” 皇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一直沉默的杨青云,“青云,你说该如何处置?” 杨青云躬身上前,沉稳无波道:“回陛下,九殿下不慎损毁御赐之物,确为失职,理当责罚。” “然,臣观九殿下此举,只是无心之失。其痛悔之情,溢于言表。若因一时疏忽便施以重责,恐非教化之道,亦有损天家仁厚之名。” 皇帝的眼神在杨青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杨青云垂下的眼睑微微颤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身形依旧纹丝不动。 “呵……”皇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视线又转向另一侧的李尽忠,“尽忠,你说呢?” “臣也以为,九殿下所言不似作伪。殿下一贯性情跳脱,不拘小节,少经磨砺,方才铸成此错。与其拘泥于一时责罚,不如借此契机,随军北上,多加历练,想必能令殿下早日懂事明理,为陛下分忧啊。” “既然两位卿家都为你求情,”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玉珩之事,确属意外,朕……不再追究。” 此言一出,杨青云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皇帝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萧珩身上,“正是秋高马肥之季,胡人猖獗,南下犯境。你身为皇子,整日斗鸡走狗,嬉戏无度,成何体统!” “朕命你——天亮之后,即刻启程,以皇子之身持符节前往我大郴西北军镇,代朕巡视北军。你要亲眼看看我大郴的将士是如何浴血奋战,大郴的江山是如何一寸寸得来,待你真正懂得何为‘仁爱’、何为‘责任’时,再回玉京。” 萧珩茫然地抬着头,眼神空洞。离开玉京?去那烽火连天的北境? 李尽忠适时上前一步,“陛下圣明烛照!九殿下天资聪颖,此番前去,必能彰显天家与将士共御外侮之决心,实乃天家之福,社稷之幸!” 杨青云愣在一旁,不知为何事态竟从问罪萧珩转向到要他北上巡师!东宫传来的讯息虽有回护之意,可是让萧珩结交边将,这会是太子殿下愿意见到的局面么? “杨青云,你来拟旨。” “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夙夜兢业,惟念社稷安泰,黎庶康宁。然,北鄙胡尘骤起,豺狼啸聚。沙州告急,山河板荡。 皇九子珩,毓秀天潢,禀性聪慧。今特敕令,即日持玄甲符节,代朕巡师西北军镇。一则慰勉三军忠勇;二则体察士卒劬劳…… 九皇子身系天家,安危至重。特命期门卫左郎将周显护持北上,务须谨慎周全。车驾抵凉州日,一切扈从卫戍,交由柱国将军哥舒凛节制。 布告天下,咸使知之。” 自此,尘埃落定。 渭水桥上,萧珩迟迟不肯让车队起行。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秋雨越下越大,随行的期门卫士虽然肩披蓑衣,头戴斗笠,可还是被大雨淋得透湿,连□□的骏马也频频发出嘶鸣,不安地左右踱步。 左郎将周显拍马来到萧珩的安车旁,他敲了敲车壁,正准备催促这位骄纵任性的小皇子尽早赶路,却见萧珩从小窗中探出头来,失魂落魄地问道:“周将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显不解道:“快要到辰时了。” “辰时……常参已散……他不愿再见我了么……” 雨势愈发滂沱,仿佛天河倒倾,渭水也不复往日的澄澈平缓,激起数尺高的浊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场永无止境的暴雨,和被困在桥心、进退维谷的一行车驾。 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萧珩的视线中。 那人穿着雨氅,举着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渭桥边走来。 “德全!” 萧珩不及穿上油衣,便想跳下安车,周显赶忙拦住了他。 “德全,是哥哥让你来见我么?” 德全摇摇头,举起怀中用油纸包裹好的东西,“北境苦寒,这是老奴仓促备下的一些御冬之物,小殿下还是带上吧。” “好……你把这封信,代我交给哥哥吧……” 车马憧憧,驶向北境。 终是紫台已远,关山无极。屈棠棣于边陇,望君王之何期?世间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第4章 梁上燕 太子右庶子崔哲急匆匆向内殿走去,东宫的洒扫宫人见到他,无不慌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对他行礼。 待行至门前,他掸了掸衣袖,又扶正腰间的革带,方才推门而入。 秋雨寒凉,太子殿下昨夜又发急病,崔哲注视着殿内洞开的两扇雕窗,不禁皱了皱眉。他正要去将雕窗关好,却听到一串低咳声从寝殿向外厅传来。 来人正是太子萧玦,可今日尚在病中的太子却与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太子殿下最重容止,崔哲何曾见过他这般憔悴支离,批发散襟的样子。 “文远,坐吧。” “是,殿下。”崔哲寻了张圈椅坐下,他注视萧玦许久,方才沉沉道:“殿下应保重贵体,切勿忧思伤身。京中此时人心浮动,还需您出面主持大局。” “陛下要借楚地祥瑞之名行封王之实,此事既已不了了之,旁的事,自可从长计议。” 萧玦也半晌不语,只倚靠在坐榻上,望着庭中被疾风骤雨打落的满地花枝,良久叹道:“终究是孤棋差一招。圣人所言,与流放何异?” “萧璋不堪重用,说了蠢话做了蠢事,被贬为雍丘王,赶到了那穷山恶水之地,无诏不得返京。” “至于萧瑀,他的母妃出身低微,一介歌伎能得上幸已是天恩,焉敢有争储之心?” “只有珩儿,才是这盘棋的命门所在,陛下居然忍心将他外放边关。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一个周显,几个期门卫的兵卒,也能负担得起么?” 不过是小小的惩戒,为何不选在畿辅之地的凤翔、定南等镇,偏偏选在了西北边军,哥舒凛的帐下! “哥舒凛……”萧玦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竟闪过几丝仇视。 崔哲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经玉珩之事,太子殿下与九皇子之间分明已是势如水火,可殿下还是神伤至此。 他不得不斟酌着开口道:“殿下所虑极是。西北边军军情复杂,哥舒凛虽是一员悍将,但他祖上乃西厥降将,对朝廷、对天家心思莫测,九殿下年少,骤然置于虎狼之侧,难免令人忧心。” “凭珩儿一人,如何能撼动边军这块巨石?”萧玦接口道,“陛下将珩儿置于险地,亦是置于孤的力所不能及之处。好一招一石二鸟,既全了他慈父之名,又拿了珩儿做质。” 萧玦话语中的讥讽与痛苦交织,几乎要溢满这冰冷的宫殿。 若哥舒凛善待萧珩,甚至借皇子之名扩张势力,东宫在未来的争斗中必居于下风,正合了陛下心意;若哥舒凛冷待甚至“疏忽”致使萧珩出事,这笔帐,陛下又会算在谁的头上? 这根本是一个无解的棋局。 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就将太子、九皇子、边将全部陷于相互猜忌、动弹不得的泥潭。 崔哲也想通了这其中不能言说的利害得失,陡然遍体生寒,神思不属道:“若是长平侯还在……” 惊闻此语,萧玦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崔哲急忙起身上前一步,正要跪倒在榻前,请罪道:“殿下!是臣下失言!” 萧玦抬手止住他,喘息稍定,“无妨。文远,今日……暂且不谈政事了。”他扶着榻沿,略显吃力地站起身,拢紧的外衣更衬得他形销骨立,“陪孤去园子里走走,透透气。” 雨过残红,庭中满是狼藉,哪还有景致可赏。 崔哲心下惴惴,只是沉默地跟在太子身后,往一条湿滑的石子小径上走去。 行至一处水榭旁,萧玦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望向榭角。 崔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榭角的梁上,竟有一个小小的泥巢——是燕巢。巢中似乎还有细微的动静。 “看来是近日才出生的雏燕,无法南飞,被亲鸟弃于巢中……”崔哲轻声道。 萧玦凝视着那燕巢,眼神空茫,“孤记得,珩儿还在东宫时,有一年中秋,为我祝酒陈愿,不知他是从哪位宫人口中听来的祝词。”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萧玦的声音很轻,是近乎温柔的怀念,“珩儿那时才五岁,根本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何意。宫人们听了,只笑作一团。他也不恼,只说能博哥哥与姐姐们开怀,便是做了对的事。” 崔哲心中一酸,不敢接话。 “文远,”萧玦忽然又道,视线依旧胶着在那梁上的燕巢,“去找人将那雏鸟救下,养在宫中吧。” “还有一件事,要着你亲自去办。孤的孩子,有名字了。” 崔哲闻言,精神一振:“是陛下亲赐的么?” 萧玦缓缓摇头,眼中是痛楚,是震惊,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是珩儿临行前取的,单名,萧嶷。” 第5章 从别后 由黑衣玄甲的卫士护持的车驾,终是在陇州地界慢了下来。 连日的急行军,风雨兼程,莫说娇生惯养的皇子,便是随行的期门卫,也多有面露疲态者。 萧珩到底是年少,他不愿被端坐紫台的父皇与兄长看轻,全凭一股离京的悲愤与前路未卜的茫然硬撑着一口气。待这口气被陇右道上凛冽的秋风和连绵的冷雨渐渐浇灭,病势便如山倒,瞬间就将他击垮。 高热来得又急又凶,裹着厚厚的裘毯躺在馆驿简陋的床榻上,萧珩仍是冷得齿关打颤。额上覆着的湿布片刻便变得滚烫,意识也昏沉起来。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玉京城中花团锦簇、温暖如春的东宫。 萧玦正用微凉的手掌试探他额头的温度,蹙起的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忧色。 “哥哥……”萧珩无意识地呓语着,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滚过脸颊,最后濡湿了衣领。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周显焦急的低沉嗓音,将他从短暂的幻梦中拉扯出来。 萧珩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看清周显那张浓眉星目,坚毅果敢的脸。 馆驿内房间狭小,陈设粗陋,一盏孤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婆娑摇曳的影子。 “周将军……”萧珩的声音干涩嘶哑,“我们……到何处了?” “回殿下,我们已入陇州境内,此处是官驿。您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需得在此处静养几日,末将已经派驿丞去寻郎中了。”周显的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带着行伍中人特有的干脆。 萧珩想点头,却连这点力气都仿佛耗尽。他转了转眼珠,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只听得见秋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偶尔伴着几声夜鸦怪诞凄厉的嘶鸣。这里没有玉京的丝竹管弦,没有皇宫的暖香馥郁,只有边地才有的孤寂荒凉。 不过短短数日,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周显见萧珩又闭上眼,眉头紧锁,似是极不安稳,便放柔了声音道:“殿下且宽心,边地郎中对这种风寒热症最有经验,您静养几日必能康复。” 他顿了顿,又道:“北境虽苦寒,却最是磨砺人的筋骨与心志。末将当年初次离京戍边,方到北地,也是病倒了一场。” “多谢将军宽慰……”萧珩并未睁眼,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勉力回应道:“之前……只知道不疑是将军的三弟……原来,他的兄长,竟也如此温柔……” “殿下竟然与舍弟不疑交好?”周显替萧珩仔细掖好被角,声音放得更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不疑……与我提起过将军,”萧珩断断续续道,“他说……将军是他最敬慕的人……还说,要像将军一样,建功立业……” 一股热流涌上了周显的喉头,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稳着声音道:“劳殿下挂心,不疑年少顽劣,疏于管教,若有冒犯殿下之处……” “没有……”萧珩急道,额上的布巾滑落些许,“不疑很好……他替我寻的拨浪鼓,嶷儿,一定喜欢……”话音渐渐低弱下去,似是精力不济,又沉入了昏睡之中。只是这一次,紧锁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些许。 周显静静立在榻前,看着萧珩烧得通红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这境遇堪怜的小皇子,倒与传闻中骄纵恣意的样子大不相同。 过了许久,驿丞才领着一位背着药箱、须发花白的老者匆匆赶来。老者甫一望见萧珩的面色,诊了诊脉,又查看了舌苔,沉吟道:“小公子此症,乃是外感风寒,内成郁热,加之……心绪激荡,五内不宁,以致邪气入里。需得疏风散寒、温覆取汗,兼以清心解郁。” 药很快煎好,周显不得不复又将萧珩唤醒。那汤药苦涩异常,萧珩勉强吞咽了几口,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几滴药汁溅落在衣襟上。 周显倒是极有耐心,为萧珩抚背顺气后,重新端起药碗,低声道:“殿下,良药苦口。” 萧珩恢复了些许气力,点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药力发作,萧珩终是沉沉睡去。周显见此,吹灭了屋中的灯盏,也阖门离去。 月光洒过高窗,这一次,萧珩的梦境中不再是有关玉京的朦胧掠影。 他仿佛置身在一片茫茫戈壁中,风沙扑面,兄长萧玦的身影在前方忽远忽近。萧珩本能地想追上去,脚下却如陷泥淖。 远处,似乎有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夹杂着兵刃相交的锐响。 “哥哥!” 萧珩伸出手,妄想拽住他的衣角,可在碰触的瞬间,那道身影却如飞沙般散去。 秋雨如漏,客梦难安。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第6章 陇头吟 翌日,天光大亮,倒是个难得的晴天。 日影当窗时,萧珩的高热终于退去。 休息了一夜后,萧珩虽仍觉浑身酸软,但额间那片烫人的灼热已经悄然消散。 萧珩尝试着坐起身,喉间干渴得厉害,他伸出手去够榻边小几上的水碗,指尖却仍有些虚浮的颤抖。 馆驿外隐隐传来规律的刷刷声响,夹杂着马匹的响鼻声。 萧珩披衣起身,推开房门,秋日清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几抹他心上的愁云。 院中,周显正挽着袖子,亲自执刷为一匹苍白相杂的高头大马洗刷皮毛,一旁,另一匹毛色驳杂的牡马也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臂、肩膀。 马鞍被卸下搁置在一边,他那柄惯用的横刀则斜放在马槽上。时不时有水花溅在他结实的小臂上,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他的动作不急不徐,神情专注,仿佛这不是枯燥的劳作,而是一种修行。 几名期门卫士也在一旁整理鞍鞯,检视弓弦,偶尔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肃然而有序。 “周将军。”萧珩倚门唤道,声音虽仍沙哑,却已清晰不少。 周显闻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期门卫士也纷纷看向那里,拱手行礼,口称“殿下”。 周显放下马刷,正要快步上前。萧珩反倒走到他身旁,目光中带着一丝欣羡扫过那两匹名驹,随即冲周显粲笑道:“萧珩,先谢过将军了。” 周显慌忙抱拳一礼:“殿下言重了。晨露寒重,您的风寒虽愈,但仍需仔细些。” 萧珩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目光又流连回那两匹骏马上。 “将军这两匹坐骑,神骏非常,不知有何名号?”他自幼长于宫禁,虽也通骑射,但所见大都是性情温顺、良善驯谨的御马,何曾如此近距离地见过这般透着野性与力量的战马。 周显见他眼中的神色不似作伪,面上也不禁带上一丝笑意,拍了拍身旁那匹毛色驳杂、膈阔膊厚的牡马回道:“这匹是‘忽雷驳’,与传言中的神驹有些相似,声如雷鸣,颌下也生肉瘤,由此得名。虽然性子烈些,但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他又指着那匹苍白相杂、高大矫健的马道:“此马则名‘望云骓’,乃陛下所赐,是陇右监牧所产的良马,脚力耐力皆是上佳,也随末将征战多年。” 萧珩眼中的欣羡之意更浓,忍不住上前一步,想伸手触摸望云骓光滑的侧颈。那马儿却警觉地打了个响鼻,蹄子轻轻地刨动了几下地面。 周显立刻低喝一声:“稳住!” 望云骓闻声便安静了下来,只是大眼睛仍在打量着萧珩。 “战马通灵,非熟稔之人不能亲近。”周显解释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若想翻越陇山,还得仰仗它们。” “珩并无恶意!”萧珩急道,“只是看到望云骓,又想起些往事罢了……” 周显见他神色忽而黯淡,知他想起的往事必定与玉京有关。周显不便多问,只是沉默地牵起萧珩的手,一同放在了望云骓的马背上。 “殿下莫急,望云骓最通人性。待相处日久,末将为您牵马,便是骑乘一番,也未为不可。” “将军!” 萧珩的眼中几要溢出泪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鼻尖的酸涩,偏过头去,答道:“将军盛情,萧珩岂能推辞。” 周显正欲再言,忽见一名斥候打扮的期门卫士快步走进院内,单膝跪地禀报道:“殿下、将军,有驿卒传来陇山的消息。昨日一场秋雨,导致北坡有碎石滑落,堵塞了部分官道,当地民夫正在抢修,最快明日午后方能通行无阻。” 周显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知道了。传令下去,原地再休整一日,加强警戒,后日寅时造饭,卯初出发!” 斥候领命离去。 萧珩看着周显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院中卫士们齐声应和,气氛愈加紧张忙碌,不由得默默退回廊下。 远处,碧空如洗,苍山如黛。连绵的山脉如同巨大的屏风,隔绝了来路,也遮蔽了去途。 陇山横亘,自此一别,便是天涯路远,再无归期。萧珩明知自己不该想,不能念,可就算闭紧双目,兄长萧玦的声音也仿佛在耳边回荡,清晰得令人心悸。 元光六年,尧山秋狝,彼时三皇兄萧璋还是齐王,圣眷正浓,身边随侍扈从不可胜数。他骑着匹银鞍金勒的白马,乃长乐监御赐,前呼后拥,奉承之声不绝于耳,威势直压太子,就连萧珩自己也频频看向萧璋的仪仗。 可兄长视而不见,只着一身素纹猎装,将自己抱在身前,策马扬鞭,直向逶迤的群山奔去。 “珩儿也喜欢那匹‘照夜白’么?” “可养在御苑的马终是失了野性,他日哥哥必将陇右的‘青海骢’、河西的‘汗血马’送至珩儿面前,到那时,珩儿方知何为真正的驰骋天地。” 记忆中的山风与此刻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谁能料到自己竟是如同被驱赶的囚徒般来到了陇右之地。那匹未曾兑现的“青海骢”被“望云骓”所替代,而答应为自己牵马之人,也从兄长换成了素昧平生的周显。 百里之外的玉京东宫。 烛火通明,映照着太子萧玦毫无睡意的面容。他披着一件玄色外袍,坐于书案之后,案上奏疏堆积如山,却无一字入眼。 更漏滴答,声声敲在寂静的殿宇中。殿外终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夜行衣、风尘仆仆的汉子被德全引了进来,无声跪倒。 “如何?”萧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启禀殿下,”探子低声禀报,“小殿下的车驾已于三日前抵达陇州官驿。途中偶感风寒,如今已无大碍。周显正命人筹措物资,预计明日翻越陇山。” “陇山……这个时节该有早雪了,山阴处也有薄冰。” 萧玦闭上眼,压下心头翻涌的焦灼,缓缓道:“让我们的人,眼睛放亮些。车队的一停一行,孤都要知道。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萧玦挥了挥手,探子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秋风穿过寂寥的廊庑,呜咽作响,犹如远山传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