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客》 第1章 楔子·赏花时 有一处地方超脱于三界之外,俗称“阴阳缝”。 阴阳缝之中,有一个戏班名为“镜花水月”。 他们不唱给人听的戏,而是唱给“山精野怪、孤魂野鬼”。 戏台之下,光影模糊,看客形态各异,非人即鬼。戏一旦开锣,就必须唱完,否则会惹怒台下看客。 他们最爱唱的,有两出戏。 第一出名叫《魂魄七艺》。 这就不得不提到,阴阳缝之中,有一群非人非神非鬼的仙,被称为“间客”。 间客之中最出名的就是魂魄七艺,他们以缝魂为首,世代传承。 这《魂魄七艺》讲述的就是世家先祖从初见,再到成立魂魄七艺的过程。 过程艰辛,曲调也沉郁苍凉。这出戏听起来也略显沉重。 第二出名叫《失心复得》。 是一个几经波折的爱情故事。 在一个雨夜,一名失心客闯入七艺之中的缝魂匠的补魂坊中。 失心客与缝魂匠一起追寻因果,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此戏一出,台下坐满看客。班主不忍心自己的艺术只让鬼看。 于是在农历八月初七这一天,他们决定来人间唱,就唱那《失心复得》。 到了这天,台下看客满座,锣鼓一响,世间百态,皆入戏中。 静待,好戏开场。 第一次发文好紧张紧张紧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赏花时 第2章 第一出·点绛唇 大雨连下七日,到今天转为晴,阴阳缝恢复了热闹,街上如百鬼夜行,牛头人身,人头蛇身之辈络绎不绝。 山载言一袭白衣走出门,他的清秀模样很是出挑,一位蟾蜍精朝着他摆摆手,喊道:“山老板,一起去听戏啊,镜花水月今天要唱《狐嫁女》,再不去就没地了。” 山载言微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说完他目光随着这些精怪走去的方向望去,镜花水月戏台前确实坐满了客,不一会儿,他的补魂坊前空空如也。 一道锣声响起,台下纷纷叫好,山载言刚准备进屋,就看到有一个黑衣人走来。他看起来很是虚弱,每走一步要花费全身力气,模样像是吃醉了酒的醉汉。 山载言久立不动,见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到了身前,浑身脱力向下栽倒。 在他摔倒之前,山载言扶住了他。此人神色混沌,双目还算清明,喃喃自语道:“我的心丢了。” 山载言稍一蹙眉,将他拖进了屋。 补魂坊陈设简单,却能看出来厚重的历史感,中间摆着一张长桌,山载言将黑衣人放在了椅子上,这才看清了此人的脸。 他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虽然意识不清,但可以看出往日的神采飞扬,他一直重复的无非就是两句话:“我要找回我的心。这里可以帮我找回我的心。” 山载言将手放到了他的胸口处,眉头紧锁,即使他面前的是个鬼,胸口处也不应该平静地如一滩死水。感受不到一丝魂魄悸动,唯有死寂。 他的心确实是丢了。 山载言转身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药瓶,直接喂给了他一颗,无济于事。 他又找来几张黄符,贴在他身上,无济于事。烧成灰兑成符水让他喝下,还是无济于事。 山载言心里直犯难,想道:“让他恢复意识怎么如此艰难,以前的鬼没有一个像他这般……” 万般无奈之下,他拿出山家世代相传的法宝——定魂针。 定魂针并非一根,而是一套粗细长短不一,通体漆黑,而触之则寒凉刺骨。有定魄,穿刺,引导之能。 他从乌木针包中取出一枚。扎入黑衣人脑中。 只见他脸上的阴霾渐渐褪去,眉头舒展,模样七分笑意三分冷峻。即使是山载言举高临下望着他,这张脸上也没有任何的卑微。甚至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气质。 山载言见这法子有效,心道:“用定魂针清醒意识只能用于一时,且极其不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重新如走尸一般。”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长了一张笑脸,他问道:“我这是在何处?” 山载言说道:“阴阳缝的补魂坊,你在意识不清时走来了这里,你说你要找你的心。”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对,我的心丢了,老板,请你帮帮我。” 山载言神色自若,说道:“帮你没问题,只是做生意没有白做的,只要你付出相应的报酬。” 少年由惊转喜,又由喜转忧,说道:“我身无分文,恐怕……” 山载言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补魂坊向来收的不止是钱财。” 听到此话,少年才是真的眉头舒展。谈话间多了几分少年意气,说道:“我叫郎鹊应,敢问老板名讳。” 山载言答道:“我姓山,你叫我山老板就好。” 山载言目光陈静地看着他,“你现在魂魄不稳,这失心之症非同寻常。” 郎鹊应努力坐直了些:“怎么不寻常了,山老板你以前见过像我一样的客人吗?” 山载言淡淡道:“补魂坊开了万年,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心丢得这么干净,魂魄却还未散的,你是第一个。” 他顿了顿,指尖在郎鹊应心口处虚点一下,“你像是被人用极高明的术法,将心这个概念,从你的命理里彻底剜走了。” 郎鹊应脸上的笑意淡去了。 山载言继续道:“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后患的,阴阳间之中有几人可以做到。而最擅长此道的——” 他抬眼,望向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热闹街市,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锁魂封家。” “封家……”郎鹊应下意识重复这个名字,脑中却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 山载言转身,从乌木针包里又取出一枚稍长的定魂针,“这笔生意,你我现在可以细谈了。我的报酬很简单。” 郎鹊应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山载言指尖寒针微闪,说道:“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便可。” “而你付给我的报酬,就是这段故事本身。因果清,你的心也就回来了。” 郎鹊应听得云里雾里,只能答应。而山载言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失心者,没想到这背后还有更多的牵扯。 山载言看着他表面清醒,实则虚浮的模样,说道:“定魂针只能救急,不能长久有效。” 郎鹊应问道:“那我还有救吗?” 山载言目光闪动,道:“自然有救。“阴阳缝之中有这个本事的有一人,或许能讲你涣散的魂魄牵引归位。” 郎鹊应惊喜道:“此人是谁?” 山载言说道:“镜花水月的班主,图尔宸。” 他透过窗棂,看到镜花水月戏台处依旧座无虚席。 郎鹊应的情况不宜耽搁,山载言带着他绕过戏台,来到镜花水月的园子。 园外昏黄的灯笼高挂,在热闹的街市上显得十分诡谲,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零星敲击的铜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混着陈朽木头的尘土味,郎鹊应觉得这声音和味道都很厚重,他躲到山载言身后,不自觉拉住他的衣服。 一个穿着红袄、脸色惨白的小童像从地底冒出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咧嘴一笑,声音却清脆稚嫩:“山老板,今日不听戏,来此有何贵干?” 山载言淡淡道:“我找图班主,有生意。” 小童的黑眼珠滴溜溜转到郎鹊应身上,笑容更大了:“这位客人,魂儿好轻呀。班主就在后台,二位请随我来。” 说完,他提着一盏绿幽幽的灯笼,转身引路。 幽幽灯笼光照在前方的几张黄符上,上面写着“台上不真言”“戏毕莫回头”“灯灭即散”。郎鹊应一个踉跄,问道:“山老板,这里是什么戏班……” 山载言回道:“鬼戏班。” 后台处,小童提着灯笼轻飘飘飞走了,而青年男子在给一位花旦画脸上的油彩,一笔而成,他甚是满意,说道:“不错,一会儿就这么唱。” 花旦看到来人起身而走,唯剩青年男子背对二人。山载言在身上摸了一根蜡烛,蜡烛光在这如森森鬼火,这里面挂着许多戏服,有些早已陈旧,带着暗色的污渍。墙壁上有画,是一些戏曲故事,只能看成上面色彩已经褪去,阴森诡异。 山载言开门见山道:“图班主,我需要你来给我点一盏灯。” 男子转过身,他是一个极其俊美的人,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说道:“山老板,真的稀客,以前我百般请你,你都不来,现在居然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找我。” 山载言说道:“不是小事。” 郎鹊应虚弱地倚在门框上,图尔宸注意到了他,上前一步探了探他的气息,转头对山载言说道:“是封家的锁魂印,而这印记,是前任锁魂师的。” 郎鹊应听不懂他们说的这些,只觉意识逐渐涣散,定魂针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山老板,我感觉有些头晕。” 山载言伸手扶住他,对着图尔宸说道:“图班主,麻烦点一盏灯。” 图尔宸淡淡一笑,三人去到他的居室。在柜子里拿出来一盏灯,“这灯是混着鲛人油做的,可燃烧一年。只要灯灭,那引来的魂魄也就散了。” 说罢,他拿出一张黄符,贴到了长明灯上,黄符上写着“归魂止息”,之后拿起他们家祖传的渡魂箫,将晒干的彼岸花瓣放入其中,轻轻一吹,鬼火点燃了长明灯。 引来的魂魄只能点灯人看到,图尔宸微微一笑,说道:“来了。” 郎鹊应只觉精神为之一振,一些记忆涌入,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戏台上锣鼓声响起。 图尔宸脸上一直带着笑容,说道:“封家的印,丢了的心,却要由山家的人来缝,山老板,你这是一桩亏本的生意啊。” 山载言没有回答,目光在郎鹊应身上,他看起来只是少年模样,身量却高大。鬼长什么样取决于死时的模样,郎鹊应死的时候年纪应该是极轻的。 图尔宸继续说道,“这灯我替你守着。” 山载言说道:“多谢。” 图尔宸坐下摆弄着他的渡魂箫。虽然叫箫,但它整体像是一个烟杆。 郎鹊应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扶额说道:“山老板,我想起来我丢心前的一些事。” “正常,与你魂魄一起消散的还有一些记忆。”山载言看着他,“你都想起来什么?” 郎鹊应感觉脑子一阵绞痛,含糊不清道:“有唢呐,好像是唢呐……还好像有人哭丧……” 他在努力回想,但就在最关键的地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种矛盾感让他本人也很陌生——又喜又丧,诡异非常。 一直摆弄渡魂箫的图尔宸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透出些兴趣。 “哦?”图尔宸唇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红白相冲,悲喜交加。唢呐一响,非婚即丧。这位公子,你这记忆里的动静,可不是寻常人家的热闹。” 山载言目光一凝,显然也想到了什么,沉声道:“红白法事。敢做、也能做这种程度的地方,只有一个。” 图尔宸观察着他的反应,听到了他想要听到的话,笑吟吟地看向山载言,“山老板,这下线索可明朗了。你这客人的心,八成跟这场红白法事有关。清河县,城隍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而且,能劳动那位亲自主持的法事,所图必然不小。况且这件事情还牵扯到了封家。你们若想寻回这东西,那地方,是非去不可了。” 山载言沉默片刻,对郎鹊应道:“感觉怎么样?如果可以,我们现在就走。” 图尔宸说道:“现在就走?你那位身子扛得住吗?山老板你未免太着急了些。” 郎鹊应深吸一口气,撑着站起来,脸上挂上笑容:“走吧山老板。我倒想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给他们引路的小童子变成纸人从空中飘来,稚嫩的童声响起,“班主,城隍来贴,下下月嫁女。他请我们的戏班子去唱堂会。” 图尔宸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小童,而是先看向了山载言,用手中的渡魂箫敲了敲掌心,语气玩味:“山老板,听见了?你们现在若硬闯那地方,叫私闯神宅,是犯忌讳的大罪,怕是连门都进不去,就要被阴差锁了。” 他顿了顿,看着山载言微蹙的眉头,继续道:“但下下月,他大开中门,广宴宾客,你们跟着我的戏班子进去,叫贵客临门。是闯是查,都便宜得多。这桩生意,你是想现在做亏,还是等等做赚?” 山载言明了,他看了一眼身旁魂魄不稳的郎鹊应,若此刻硬闯,确实胜算渺茫。 山载言简言,他道:“等。” 图尔宸抚掌一笑:“明智。”他这才转身对小童道:“应下。再去打听打听,他都请了哪些贵客。” “说了,魂魄七艺的家主都请了。”小童答完,便轻飘飘地飞走了。 图尔宸听到这消息,对山载言道:“山老板,这下可真是盛会了。” 郎鹊应完全插不上话,只看到山载言面色无比凝重,眉头紧锁。 他低声道: “城隍嫁女,驱邪纳吉,本是好事。那老城隍生前是清河县父母官,为官清正,爱民如子,我祖父都曾受过他的恩惠,这件事情,不像他的为人。” 郎鹊应说道:“山老板,这事情的结果尚未可知,我们一起去捋清这因果线,你得到你想要的,我找回我的心。” 山载言点点头。 更新第一章,高三党求上课不犯困教程呜呜呜。 高三写小说主要是因为压力过载,给自己找点喘息的空间。 祝大家看文开心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出·点绛唇 第3章 第二出·点绛唇 次日,山载言清早坐在补魂坊中,昨天他直接在楼上找了一间房间让郎鹊应住下。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山载言一晚上没睡。在饲魂堂拿了一点养魂的药,准备让郎鹊应先吃着。 此时的阴阳缝已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山载言见惯不怪,他眉目清秀,长发如墨,整个人像是水墨画上扣下来的。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山载言向那边望去,看到图尔宸倚在门框上懒散说道:“山老板,你那位客人呢?” 山载言抿了一口茶,说道:“在楼上睡觉。” 图尔宸笑道:“别喝了,七家会谈。” 山载言皱了一下眉,问道:“因为城隍嫁女的请帖?” 图尔宸莞尔:“当然不是,裴子烈死了。” 山载言听后微微一怔,图尔宸继续说道:“今天早上被藏魂龛的一个小童子发现的,说是被人挖了心,你可得看好你的小客人了,其他几家要是发现了,难免不起疑心。” 山载言倏地起身,震惊道:“我前几日还看到他与阴阳缝中一位女鬼说话,怎么今天就死了。” 图尔宸摊手,道:“我哪知道啊,山老板。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昨日来了无心客,今日藏魂家家主被挖了心。山载言脑中一片混沌。 他强压下震惊,沉声问道:“七家会谈在哪举行。” 图尔宸用手中渡魂箫随意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我看你是傻了。老地方,因果殿。” “山老板,另外几家人应该都到了。你最近小心一点吧,藏魂家的裴子烈那是什么修为,都能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取其性命。” 山载言没听他说话,道:“即刻出发。” 说完,走出门去,图尔宸紧随其后,他到任何时候都是一副笑脸,颇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郎鹊应的笑是不夹杂着任何的天真笑容,而图尔宸,一直给人一种无论何事,不论何人,在他那里都是玩物的感觉。 阴阳缝都是到了晚上才热闹,但已经稀稀拉拉的有些人了。一位间客朝二人喊道:“山老板,图班主,你们这是要去哪。” 山载言没说话,闷头向前走。图尔宸则是笑笑打招呼,说道:“没什么事,山老板想走动锻炼锻炼。” 那位间客笑笑道:“山老板昨天那位客人呢,走了吗?” 山载言闻声望去,图尔宸知道他是一个遇事就不会说话的性子,忙按住他,先说道:“那个不是客人,那是山老板的朋友,昨天山老板还带他一块来找我一起看戏本子来着呢。” 那位间客表情不是很信服,但也没有过多纠缠,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忙自己的去了。 图尔宸靠近山载言小声说道:“你的那位客人已经被发现了,昨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怎么不避着点人呢。” 山载言说道:“我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图尔宸说道:“这些话也只能骗骗他们了,七家的人可没有那么好骗。”他抬起头,“我们到了。” 因果殿其形似凡间殿宇,殿门是两扇阴沉木的对开门。踏入殿内,一股陈年木料、冷冽松香与淡淡符纸焚烧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大殿中央,对摆着七张矮几。其余家主已经就坐,山载言面色凝重,没有在意其他四人目光。 见到人已经来全。焚魂家家主祝明烬微微抬手,送上来的是裴子烈的尸体。 他身上别处并无血迹,唯有那原本该是心脏的地方空出来一个洞。竟是被人活活挖心而死。 山载言死死盯着裴子烈的尸体,两道目光久久不散。 祝明烬先一步开口道:“今早藏魂龛一位打杂小童禀报,昨日裴子烈并无异常。那位小童还说,裴子烈昨天还和一位女鬼相谈甚欢。那位女鬼我也一并带来了。” 山载言这才注意到,角落处有一位长得十分美艳的姑娘。裴子烈向来多情,能入他眼的必是绝色。 女鬼名叫兰姬,现在瑟缩在角落,显得已经被吓傻了。 山载言说道:“修为极高的间客怎会被女鬼杀死。” 祝明烬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山家主,你现在可不止是补魂坊的老板,更是山家的家主,说话可要负起责任。” 山载言一愣,平常没有人这么叫他。七家之间也不用家主称呼,祝明烬这么一说,明显是在敲打他。 图尔宸笑道:“祝老板,山老板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你何必动这么大火气。裴子烈死了我们也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不是你一个人着急。” 祝明烬说道:“好,山老板,你昨日的那个客人呢?” 山载言道:“什么客人?” 这是想把矛头往郎鹊应身上引,山载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镇静,“这是我们七家内事,关我的客人什么事。” 他面上平静无波,袖中的手指却已微微蜷紧。他知道祝明烬的话像一个钩子。 其余几位家主虽未开口,但目光或审视、或冰冷、或若有所思,皆如实质般压在山载言身上。 祝明烬不饶人,继续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我们七家内事,只是我听说你的客人得的是失心之症,这不是有些凑巧了吗?” 山载言说道:“既是听说,如何相信?” 祝明烬倏地起身,神色大怒,说道:“你铁了心要护着他?你到底还是不是七家的人!” 这位焚魂家主与他们家祖传的焚魂火一样火气大,干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一点就爆,草怕严霜霜怕日,图尔宸是他天生的对头,他说道:“那就是一个客人,祝老板这是认死了是他干的了?再说了,补魂坊的生意你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莫不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渡魂箫在指尖转了一圈,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家主,其用意不言而喻。 祝明烬最是受不了他的阴阳怪气,咬着牙说道:“你……” 说罢,拂袖而坐。 他原本生得俊美无双,不同于图尔宸的矜贵,他像是有着天生的傲骨,被那焚魂火淬炼过一般。整个人如火焰般明亮,也如火焰般跋扈。 女鬼兰姬看这架势,幽幽开口:“我昨天……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说……他说……” 有人急切道:“他说什么?” 兰姬本来就声如蚊呐,现在更小了,“他说……清河县有一个算卦先生……什么事都算得很准,他要去清河县……算一算……” 所有人都泄了气,原本以为她会说点有用的,这跟裴子烈的死有什么干系。 饲魂堂的堂主宴渐苏温和道:“你先别怕,慢慢说。” 兰姬继续说道:“他说他最近……诸事不顺……想去算算破解之法。” 宴渐苏问道:“他有说何事不顺吗?” 兰姬摇摇头,重复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 祝明烬道:“我问过藏魂龛的小童,他们说裴子烈近日暴躁得很,也不知是何原因。” 讨论毫无头绪,已经有人跃跃欲试离开。七家已经不是万年前先祖们一起创立时期了。现在的家主关系并没那么深厚,更何况,裴子烈的为人其他六家家主都瞧不上,所以人人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 山载言率先起身,说道:“诸位,裴子烈的死应由阴阳缝中的官府去查,我们在这里纸上谈兵也没有什么用,我先走了。” 祝明烬同样站起身喊道:“山载言!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几百年前你可以不是这样的!” 山载言目光投向他,神情冷得可怕,一字一句道:“那你说说我以前什么样。” 二人僵持不下,一直没说话的锁魂封家家主按按眉心,祈魂钟家家主摩挲手掌。他们表示赞同山载言的话,先行退场。养魂家家主宴渐苏上前安抚祝明烬。而图尔宸则是走到山载言身边,笑道:“走吧,我戏班子还有的忙呢。” 众人沉默地相继起身离去,沉重的阴沉木门一次次开合,切割着殿内昏暗的光线,最终只剩下一片死寂,和那空中仍在缓缓浮沉的微尘。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谁心里都说不上好受。可谁也不得不承认,七家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补魂坊中,郎鹊应已经等候多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逗弄着一盏油灯的火焰,见山载言回来,眼睛一亮,他从身后揪出来一个小童,问道:“山老板,这是谁。” 小童是个女孩,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楚楚可怜,小声说道:“山老板……” 山载言看了那女孩一眼,说道:“阿芝,你还知道回来。” 阿芝说道:“我玩够了肯定回来,山老板这是你的客人吗,我被他认成了小偷,被打的好惨。” 山载言淡淡道:“你被打也是活该。” 郎鹊应浓浓道:“谁让你偷偷摸摸回来。” 阿芝不再接话,悄无声息地换了话题,她道:“我这次出门经过清河县,那里有一个算命先生,听说算得奇准,我也就算了一卦。你们猜怎么着。” 山载言沏着茶,郎鹊应却是很感兴趣,说道:“怎么着,你算得什么?” 阿芝说得手舞足蹈,道:“我算得我们山老板算得姻缘。” 山载言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冷清的表情。郎鹊应更来兴趣了,道:“怎么说怎么说,那人怎么说。” 阿芝笑道:“他回了我两句话。” “冷针逢赤线,幽魄续残缘。非人非鬼债,同心即归墟。” 这两句签文意会不明,山载言也没心思关心这个,他在想兰姬和阿芝都提到的那位算命先生是何人。而祝明烬又是怎么知道郎鹊应的存在。 郎鹊应问道:“什么意思?” 阿芝回道:“我也不知道。” 山载言的茶刚沏好,说道:“这种江湖骗子的话不必相信。至于什么意思,我要亲自去问问。” 阿芝一头雾水,说道:“老板,你这是要出门?” 山载言点点头,说道:“你把店看好,有客人来就说我不在。不要自己擅作主张。” 阿芝点点头,郎鹊应听到此话,问道:“山老板,我还去吗?” 他问出这话,空气凝结了一瞬,山载言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揶揄道:“你说呢?” “那城隍庙也在清河县,你还记不记得关于清河县的一些事情。” 郎鹊应说道:“我家就是清河县的。除了那场红白法事,剩下的就是我生前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他出自清河县一个富商家,年少时风流浪荡,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死后不能入轮回,在世间踌躇至今。 山载言点点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场红白法事办的是什么。” 郎鹊应道:“冥婚。” 内容提要的话并不对仗工整,我偶然打下了“失心鬼夜闯补魂坊”之后,发现这句话这么写好有意思!于是干脆都用这种形式了。 七家不用硬记,现在记不住也不妨碍阅读,知道有七家这个设定就行,以后会慢慢展开的。 明天就放国庆节了,高三生居然有四天假期,可喜可贺,听说高一高二都放八天,偏偏我那时候没赶上双休[爆哭] 我坐第一排,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高考倒计时,今天弄的是250天,哎,加油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出·点绛唇 第4章 第三出·步步娇 清河县被人下过某种禁制,不能从阴阳缝中直接到达。山载言无奈租了一辆马车,把郎鹊应扔在外面,自己坐在里面。 郎鹊应边赶马边问道:“山老板,我们为什么要去清河县,就是为了那个算命先生?” 山载言虽坐在马车之中,但可以听得真切,他说道:“不止,城隍庙,算命人都在清河县。而且昨晚,有人被人挖了心,我们俩现在不宜待在阴阳缝中。” “我思来想去,你有可能在清河县中丢心,我们来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郎鹊应听后微微皱眉,道:“他们是不是怀疑我。” 山载言道:“是。” 很久他都不再发一言,路上有些颠簸,郎鹊应生前也是贵公子,自然没有干过为人赶车的活。干起来也不熟练,山载言被颠得有些晕,闭目养神许久也没缓过来。 郎鹊应赶车赶得无聊,问道:“山老板,那锁魂印又是什么。” 山载言还没缓过神来,过了许久才回道:“锁魂印是锁魂家的秘术。它可以把一部分魂魄剥离出去,再施法封印。这就相当于上锁。魂魄所带着的记忆也会一同忘去。” 郎鹊应道:“少了一部分魂魄会有什么影响?” 山载言道:“锁魂印就奇在这里,如果只是封存记忆,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只有别的我也不清楚,这毕竟是别家的秘术。” “你身上的锁魂印锁住的是记忆。解开的方法我也不知道。” 郎鹊应又问:“你们说的七家都是什么?” 山载言说道:“这跟你没关系,你知不知道都没什么不同。” “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少知道些好,这些东西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知道多了也是徒增负担。” 山载言此话一出,便是彻底结束了话题。郎鹊应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此后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土石的单调声响。 马车在这略显沉闷和尴尬的气氛中,一路颠簸前行。又过了许久,郎鹊应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停稳。 郎鹊应跳下车,掀开车帘。只见山载言面色比出发时更白了几分,正微阖着眼,指尖揉着眉心。 郎鹊应说道:“山老板,我们到了,清河县。” 这句话把山载言从晕眩中拉了出来,他深呼一口气,戴上白纱帷帽走出马车。 同时他也递给郎鹊应一顶黑纱帷帽,说道:“你魂魄不稳,来阳间最好遮一遮光。” 郎鹊应接过,笑道:“多谢山老板。” 眼前是一座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江南县城,青瓦白墙,拱桥流水。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里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 与阴阳缝的热闹不同,这里的热闹多了几分活气。 虽过了百年,郎鹊应对这里仍是轻车熟路。他们俩先找了一个客栈放了下行李,随后便马上出门找算命先生。 郎鹊应看着山载言问道:“山老板,你不再歇歇吗,我感觉你脸色有些不好。” 戴着帷帽的山载言透过白纱看他,心里想道:“他是怎么看出来我脸色不好的?” 他也没问出口,只是回了一句:“没事。” 街上出现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一棵柳树下挤满了人,在那中间有一人。 支着一张木桌,在他身边插着两面旗子,上面写着“铁口直断”和“神机妙算”。中间的人一袭白衣,模样清秀,不像是神棍,像是书生。 有一位妙龄女子喊道:“林先生!快帮我算算姻缘!八字合不合,相貌家世配不配?” 被称为“林先生”的人说道:“此人已死。” 少女被吓得翻了个白眼,头一仰,撅了过去。她身边的人赶忙扶她。 有一位大妈宽慰道:“天下万事讲究缘分,不必强求。” 周围人声不断,山载言带着郎鹊应穿过人群,坐到了此人面前。见他生得一副彬彬有礼,眉目柔和的儒雅面相。山载言对他算出来的卦也少了几分信服。 林先生自称为“清河神算”,他挑了挑眉,问道:“客人要算什么?姻缘,仕途,科举?” 山载言冷声道:“算因果。” 清河神算拿出来一张纸,笑道:“客人把名字写上,再让我摸摸你的脉象,就可以知道因果。” “摸脉象?这人怕不是神棍而是个医师,山老板会信他?”郎鹊应心道。 但山载言却在纸上写下来了自己的名字,郎鹊应细瞧这娟秀的字体,竟看出来高山流水之景,心道:“原来山老板叫山载言啊。” 清河神算突然喊道:“今天就先收摊!其他客人明日再来!” 有人不满道:“凭什么?他是后来的,先给他算就算了,我们凭什么还要等。” 清河神算不管这些,即使周围充斥着不满的声音,他置若罔闻,反正一会儿人就会走光。 看人慢慢四散,他说道:“因果轮回乃是天道,我说出来恐怕会遭天谴,客人未免有点为难我了。” 郎鹊应听到这话,说道:“你刚刚说的能算。” 清河神算笑笑说:“客人别着急,当心魂魄不稳。” 郎鹊应一愣,凡人看不出来他是鬼,更看不出来他的魂魄是硬生生被拼起来的。他不敢再说话,嘴角抽搐了几下,最后归于平静。 山载言抬起头看了清河神算一眼,隔着白纱的脸上浮起一丝警惕,说道:“你不是凡人。” 清河神算对山载言的断言不置可否,只是脸上笑意加深,抓起山载言的手腕,将自己两根手指搭了上去。 他说道:“凡人如何,非凡人又如何,客人既然来问因果,总要按我的规矩来。脉象通心,心连过往。” 他抬起眼,看了郎鹊应一眼,继续道:“不断过往,如何知因果,山老板,补魂坊生意不景气啊。” 山载言帷帽下的目光锐利如针,似乎在衡量眼前之人的深浅。周围的喧嚣散去,柳枝轻拂。 摸脉触像。山载言想到了什么,抽回自己的手,说道:“是触魂之法,你以前认识我?” 清河神算笑笑道:“我们俩之前可不只是认识。我是故意要你来清河县找我的。” 山载言目光凝成一缕,道:“你什么都知道?” 清河神算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方便说而已。” 他站起身,走到郎鹊应身边,说道:“郎家小公子,几百年不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魂如残絮,身似浮萍。拼凑得再好,也还是不稳啊。失心之祸,并非无由而起。” 郎鹊应不知眼前是何高人,又是何居心,问道:“因何而起?” 清河神算道:“天机不可泄露。” 他继续看向山载言道:“你帮他寻心找记忆,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记忆也不全。” 山载言一愣,他从未设想过,他神色依旧平静,郎鹊应脸上却五味杂陈。 因为记忆不全,山载言想不起眼前这人是谁,他自己也早有察觉,他有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连不起来。自己虽然活了几百年,不必什么事情都记得,可是这样也有些怪异。 说罢,他拿出来一面镜子,说道:“天机虽不可泄露,但你们可以自己去找,这面镜子叫‘水云镜’,可以看到你们想看到的因果。” 山载言接过那面镜子,镜子映出来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水面雾环云绕之景。触感冰凉,令人心生畏惧。 清河神算说道:“以血为引,以念为舟,方见因果。” 他拿起小刀,说道:“水云镜之中,可见真相。只需要取你二人一滴血,就可以窥见天机。” 山载言神色淡漠,说道:“我们该如何信你。” 清河神算像是已经料到山载言会那么说,他拿出准备好的一张符纸,递给他,说道:“山老板应该见过这个吧。” 这张符叫作“天符”,施法者无论身处何地,想要被贴符者性命时,就可驱动此符,被贴者轻则重伤,重则魂飞魄散。 此法对修为要求颇高,能施此法者世上没有几人,山载言算一个。 清河神算道:“我真名叫林修缘,我用此符,以表真心。” 山载言看了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符纸,摘下了帷帽,露出像被清水打磨过的脸,林修缘微微一笑,道:“别来无恙。” 山载言不明所以,低头下咒。 林修缘面不改色,像是把命交给别人的人不是自己,也像是交出来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或者,是把重要东西交给了自己所信任的人。 符纸直向林修缘额头飞去,他也不躲,静立在此,天符上身感受不到任何异样。 郎鹊应也摘下了自己的帷帽,问道:“山老板,这天符下到何种程度?” 山载言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天符?” 郎鹊应道:“这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吗?” 天符名声很大,但真正见过的少之又少,能一眼便认出来的更是少上加少。 山载言不再深究这个问题,接过刀子取了二人指尖两滴血。 血滴在镜上,慢慢向四周扩散开,镜中景象笼罩了一层红雾。再逐渐清晰,逐渐清晰,再清晰。 清河县不似现在,多了几分荒凉。山载言看了看郎鹊应,问道:“熟悉吗?” 郎鹊应对身边景象也很陌生,道:“不,我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 他们二人还站在那棵柳树之下,清河县原本是小桥流水人家,现在却只剩破砖烂墙。 走到街上去,要说刚刚还有些活气,而现在只剩死寂。 街道两旁,不见叫卖的小贩,不见嬉闹的孩童,只有零星几个人影。一座县城,竟能如此。 郎鹊应看到墙角边,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 她双眼赤红,嘴角还有些血迹。郎鹊应不敢细想,往山载言身边靠了靠。 山载言发现了他的异样,说道:“你好歹做了百年的鬼,这些就能吓到你?” 郎鹊应道:“这跟我做鬼有什么关系,这种场面不吓人吗,现在这应该是在更早,清河县闹过一次饥荒。” 山载言冷静道:“因何而起。” 郎鹊应道:“我只听我爹说过几句,好像是我们家……也不算吧,就是我的老祖宗,压榨过百姓。” “就是你也懂吧,有些富商发家,靠的就是一些别的路子,不是什么正经路子。我爹也没细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山载言沉默半晌,道:“善恶终有报。” 郎鹊应神色变了变,那张笑脸有了几分苦涩。不过也未多言,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断井残垣,人瘦得如柴。他嘴角抽搐了几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实在忍不住了,再更一章,明天我就要开始疯狂码字模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出·步步娇 第5章 第四出·步步娇 郎鹊应领着山载言在小路上穿行,山载言发现,他们二人在幻境之中可碰到死物。 郎鹊应踢开脚边的罐子,道:“山老板,我记得穿过前面的巷子再左转就是郎家了。” 山载言点点头,跟着他走。 越往巷子深处走去,尸骨就越多。山载言的眉头紧锁,他忽然停止,郎鹊应刚开始并未察觉,走了几步,与他有了一些距离。 山载言问道:“这场饥荒死了多少人?” 郎鹊应回头看着他。 二人陷入僵持,一阵风吹过,使逼仄的巷子中血腥味更重,郎鹊应虽比山载言要高,但现在明显处于弱势,他察觉到山载言好像生气了。 他说道:“接近全城……” 清河县之后的百姓是从别处迁过来的,这次的饥荒是空前绝后的。 山载言顿了顿,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满,他说道:“郎家究竟做的是何生意,怎么会使清河县变成这样。” 郎鹊应朝他走去,说道:“好像是……从一桩阴寿开始的。” 他的话在血腥的风里打了个旋,带着不确定的恍惚。 山载言道:“阴寿,为死者续阳寿,这是大忌。” 郎鹊应道:“我不知道具体的事情。山老板,这是好几百年前的郎家老祖宗干的,我……” 山载言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细微的呜咽声,二人对视一眼,向前摸去。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却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是郎府后院。此刻,横七竖八躺满了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饥民。 几个穿着郎家仆役服饰、面色青白的身影,正将稀薄的粥水倒入破碗,但那些饥民接过,粥水入喉。 他们看不到他们二人,只由得他们继续往前,看到一个小女孩,她与灾民并无不同,只是一位家仆在给她擦脸,在不远处像是在烧水。 家仆道:“老爷选了你,你就要干好分内的事情,可保你们家都衣食无忧。” 女孩点点头,她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 女孩的脸被擦干净后,露出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面孔。 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药和腐朽气息的味道。 另一个穿着稍显体面、像是管家的男人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催促道:“时辰快到了。” 郎鹊应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山载言一把拉住手腕。山载言的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容置疑,他道:“这是幻境,是过去发生的事。你干涉不了。” 就在这时,后院通往内宅的门开了。一个身着暗紫色绸缎长袍、身形干瘦、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样式古怪的黑色陶罐,罐身刻满了扭曲的符文。郎鹊应瞳孔骤缩——即使隔了几百年,他也能认出,那是郎家每一代家主才能接触的“养魂罐”。 山载言眉头一直没有舒展,他说道:“养魂家,你们郎家和养魂家有所交易?” 郎鹊应答道:“我不知道,只知道养魂罐是我们的传家宝,原本应该给我的,但是我死得比较早。” 这位老祖宗的画像郎鹊应见过,曾悬挂在郎家祠堂最隐秘的角落,眼神就是这般阴鸷。 只见那郎家老祖走到烧水的锅边,将黑陶罐微微倾斜。 郎家祖宗的声音沙哑,道:“把她带过来。” 那两个家仆立刻架起那个小女孩。女孩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郎鹊应震惊道:“他们这是要煮了她?” 山载言低声道:“不是煮。你看那水,带着草药,这是以纯净童女为引,强行抽取其生命精魄,用以续命。” 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彻底破碎、重组。 他们依然站在郎府的后院,但时间显然已经跳转。 院子一切祥和,刚刚那怪异的景象不再,那位面无血色的小女孩此时面色红润,就像普通的邻家少女,娇俏可爱。 郎鹊应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接近崩溃了,又看到郎家老祖面色温和,与刚刚狠厉的自己像是二人,他道:“阿沅,过来。” 少女同样差别巨大,她道:“怎么了。” 此情此景,让郎鹊应毛骨悚然,他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山载言望了他一眼,道:“冲喜,续命,养魂。” 二人久久不再说话,只见郎家老祖郎宏脸上笑容逐渐加深,他看起来已有四五十岁,不知与这个女孩是何关系。 郎宏将阿沅抱起,带她向别的院子走去。 郎家很大,山载言和郎鹊应跟着他走了半晌,看到满院白灯笼高挂,上面却贴着猩红的囍字。 红白事,白事红,红事白。不知是喜是悲,是伤是贺。 有一位家仆走来,他像是道贺,但又透露着诡异,他道:“恭喜老爷,喜得美妾。” 郎鹊应怒从中烧,恨不得去手撕了郎宏,他对山载言说道:“那个小女孩看起来才十几岁,他怎么。” 话没说完,他羞于开口,他想把郎宏从郎家族谱中划去,再打入地府,下辈子转世为畜生。 山载言倒是冷静许多,他不咸不淡道:“他在冲喜。” 郎宏抱着阿沅走进屋,山载言和郎鹊应并没有跟进去,一直在看家仆们挂灯笼。 一位家仆名叫阿丁,一位家仆名叫阿丙,二人一唱一和,拼出来了故事的首尾。 原是郎宏前些阵子大病一场,恐是自己所做恶事太多,特去求了一位高人,偶得这个秘法。 那位高人让他养个魂魄,必须用少女精血,阿沅现在如此,怕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 郎宏所求的,不过是郎家百年昌盛,自己身体康健。 付出代价的,是满城百姓和一个无辜少女。 原本妾室是不可以以此规格出嫁,但因此事特殊,阿沅进门的规格和正室一样,除了那白灯笼。 唢呐锣鼓声喧天,但曲调悲怆凄厉,不似喜乐,更像是送葬的哀乐。 清河县满城人的葬礼,是阿沅一个人的婚礼。 婚礼过后,第一年,风平浪静,饥荒渐渐消失。 第二年,风平浪静,风调雨顺。 第三年,第四年,依旧风平浪静。 山载言和郎鹊应直接到了四年之后,少女十七岁时,不再懵懂无知,她也不再掩盖自己对郎宏的厌恶。 郎宏膝下有四子,小儿子是郎宏另一偏房所生,与阿沅年龄相仿。 阿沅还没进郎家时,就与他是很好的玩伴。 清河县的状况越来越好,人越来越多,人们对四年前的冲喜一事从不在台面上说,郎家内部也从不提及,久而久之,没多少人能清楚说出事情原貌。 有说阿沅是为粮卖身,只为换家中饱餐,也有人说,是阿沅贪恋富贵生活,自己去找的郎宏。 说来说去,不过围绕阿沅一人。 郎宏的小儿子郎君意生得一表人才,因为是个庶子,在家中排行也最小,不受郎宏重视。 仔细看他的眉眼,和郎鹊应也有几分相像。 笑起来都如寒中送暖,苦中送甜。 郎君意刚才外地回来,转身下马,把一包糖塞进阿沅的怀里。 他说道:“这是江南一带最甜最好吃的,我看路边小摊卖,尝了一块,就想着带给你。” 阿沅褪去稚气,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看就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姑娘,眉目柔和,说话也清甜清甜的,她道:“这么好,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少年人的喜欢从来藏不住,看见喜欢的人更是神采飞扬,郎君意道:“你吃完了告诉我,我再去买。” 阿沅说道:“不行,你爹知道了怎么办,这些我也不能都拿,带个两三块回去尝尝味道就好了。” 郎君意道:“他就算知道了,我给你一包糖他也不会多想的,而且他都五十好几了,你打算跟他一辈子吗?” 阿沅无奈道:“我是当年家中没钱了才出此下策,我要是能选,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郎君意不理解她的想法,道:“现在风波不都慢慢过去了,更何况你当年说是进郎家,我也是郎家人,有什么不同。” 阿沅道:“就是不行,这种话你以后少说就是了,要不然我们两个现在就结束吧,难免横生枝节,惹祸上身。” 郎君意如同被冷水浇了头,他道:“不行,阿沅,我以后少说这样的话,可是你在这样的年纪,你怎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我替你不值,真的,我爹他不是一个好人。” 阿沅道:“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我已经对他表现出来我的不喜欢了,可是他还是很包容我,迁就我,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什么。” “而且我们俩的事情要是让你娘知道了,她会怎么想你,又会怎么想我,这些你考虑过吗?她精心培养的一个儿子,跟一个身份如此低微贱妾在一起了。” “在这样的高门大院里,子嗣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了,要是让你娘知道了,她会疯的。” 郎君意还想再说些什么,阿沅却已转身欲走,只留给他一个决绝而疲惫的背影。 少年站在原地,手握成拳,脸上满是不甘与痛苦。他不懂,为何两情相悦却要受制于这腐朽的纲常。 郎鹊应看着郎君意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郎鹊应说道:“山老板,两情相悦为何不能在一起?” 山载言道:“并不是所有的两情相悦都能在一起。” 山载言捡起地上散落的糖渣,是很常见的饴糖,并无特别。 第6章 第五出·步步娇 场景再度转换。 这次是郎家的祠堂,中间跪着一人,正是阿沅,她发髻凌乱,嘴角还流着血。 郎宏站在阴影中,在他身后,有他夫人和其他五房小妾,剩下的就是他的子女,其中也包括郎君意。 郎宏走上去,训斥道:“这些年来我可待你不薄,你怎么能与家仆苟且!” 阿沅突然放声大笑,与之前的娇俏少女判若两人,她道:“我早该想到的,郎宏,为什么你收我做小妾了之后我家里不到两年便都死了,为什么你不让我踏出郎家半步。” “这些,都是你掩盖真相的遮羞布,你表面上是为了救我,其实是想置我于死地,为什么这些年清河县变好,为什么郎家越来越昌盛,这些,原来都是我一人的魂魄和精血换来的。” “你强行为那罐子里的东西续命,却让我来背负清河县万人怨气,你算得可真好啊。” 郎宏面不改色,神情冷漠,他道:“为苏大人续命是清河县万人福气!而你,更是有天大的福气!” “谁知道你竟是这样的人,我原本想留你一命,可是今天,我不得不将你处死了。” 郎君意大哥郎君临喊道:“爹!不是说还没查完吗,这么就将人打死,未免草率了些。” 阿沅不听他们俩说话,继续道:“那场饥荒,根本就不是饥荒,是献祭!献祭给你罐子里的东西续寿!而你做尽了恶事,大病一场!恐是遭到了报应,又将我接入府中为你冲喜!将你所有的恶果都转到了我的身上!” 郎鹊应听了之后大为震撼,说道:“原来是,续命……养魂……冲喜……这是把他的所有恶业,都转到阿沅身上了。” 郎宏瞪了他大儿子一眼,为自己辩解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郎家百年基业,若没有我所做的事情,哪有你们的富贵日子。” 今天天气不错,祠堂中却是死寂。 郎宏拿出养魂罐,摆到祠堂中,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五房小妾吓破了胆,她们原本是来看阿沅热闹的,现在也只觉得阿沅疯了,至于被打死的阿丁也没人在意,只有阿丙为其收了尸。 阿沅本在绣荷包,不知怎的就被拉去乱棍打了一通,被扔到祠堂才明白了事情的首尾。 她这些年在郎家的安稳日子都是假象,风平浪静都是假象。 她在祠堂之中被关了两日,一日夜里,黑暗之中,一位身影闯入,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 男人声音温和,事情因果娓娓道来。山载言定睛一瞧,对郎鹊应说道:“是宴渐苏,养魂家家主。” 宴渐苏在那日夜里,说道:“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不要让他们得到你的心,只要他们没有得到你的心,你就还有一线生机,万千恶灵报怨也不会报到你的身上。” 心?郎鹊应瞳孔收缩,心漏了半拍,他感到一阵眩晕,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山载言扶住他看出来了异样,他说道:“稳住。” 次日天一亮,就被拎出来审了,给她安了一个私通的莫须有罪名。 郎君意看到她这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祠堂本来应该肃穆,但阿沅的声音撕破了表面的宁静,她原本知书达理,现在如深渊厉鬼,前来索命,她喊道:“那我祝你百年基业昌盛,你所作恶业,必定会报应在你的子孙后代上!郎家子孙,以后必当心无所依,魂无所归!” 她的恶毒诅咒一语成谶,当真报应在了百年后的郎鹊应身上。 山载言看出来脸色不大好看,拿出来养魂药喂给他一颗。 魂魄渐渐稳定下来,郎鹊应脸色也变得好看许多,他说道:“恶有恶报,因果循环。” 山载言皱眉道:“他所做恶事,也不应报在你的身上。” 郎鹊应会心一笑,道:“现在纠结这个也没有意义了,我们先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山载言点点头,搀扶着他。 阿沅表情狰狞,一脚踢飞了养魂罐,她道:“这个破罐子里的东西害了那么多人!你天天拿着它也心安理得?” 郎宏脸色倏然阴沉下来,他一掌扇在阿沅脸色,骂道:“你个贱妇,这些年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你就这么报答我?你当年可以算你卖进郎家的,你是死是活,全由我处置!” 他又厉声道:“给我掌嘴,打的她说不出话来!” 不等家仆上前,阿沅的目光却越过郎宏,直直射向站在一众子女中,面色惨白如纸的郎君意。 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怨恨,有悲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诀别。 郎夫人走上去,她原本是个温柔厚道的人,被这一房房小妾磨成了伪善,她道:“老爷跟她置什么气,别气坏自己。” 郎宏直接甩开她,道:“你现在跟我装什么贤德!平日里跟她们斗得不都挺狠吗,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没有用过,你当我都不知道吗?” 郎夫人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怨恨,不仅是她,那几房小妾看向他的目光也变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这些都是他默许的。 世态炎凉,家仆前来掌阿沅的嘴,扇得噼啪响,郎君意站在人群中,感觉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了祠堂冰冷的砖地上。 每一声清脆的掌掴声,都像抽在他的心上。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痛。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踹开那几个家仆,喊道:“都滚开!爹!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动作极快,众人未及阻拦,他已将阿沅护在怀中。事已至此,脸面彻底撕破,他也无需再伪装什么。 祠堂从没有向今天一样热闹过,郎宏罕见的没理郎君意,只是抱着他的那个罐子,嘴里喃喃道:“成了,马上就成了。” 此时,怨气冲天,祠堂外竟下起了冥纸雨,山载言手指中夹着一个。 这冥纸很是普通,山载言松开手,使其飘落。 郎宏大喊一声,“成了!” 那养魂罐中飘出一丝残魂,又慢慢结成一缕,最后变成了一个“人”。 此人面容阴鸷,却有锐利的秀美,看见这张陌生的脸,众人面色凝重,被吓得苍白。 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只是这威严中透着一股洗刷不掉的阴冷与腐朽之气。 面容正是方才所见,阴鸷与秀美诡异并存,一双眸子睁开扫视过祠堂内的每一个人,凡被其目光触及者,无不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郎宏很是激动,他道:“苏大人,你终于复活了,当初是你说替你养好这魂魄,再想办法续寿,就保我长生不老,富贵无忧,郎家昌盛,可曾有假?” 苏去非看了他一眼,笑道:“当然,你可以衣食无忧了。”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被郎君意护在怀中的阿沅身上,漆黑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 随即,他又看向祠堂外漫天飘落的冥纸雨,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意弧度。 “百载怨气为引,至阴魂灵为基。”他的声音缥缈而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裂缝中挤出,带着冰冷的寒意。 此言一出,祠堂内还懵懂的人也都瞬间明白了——阿沅所说,句句属实! 郎君临倒还有几分血性,他喊道:“你是什么人!” 一股无形的阴风骤起,裹挟着刺骨的寒意,郎君临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祠堂的柱子上,口吐鲜血,眼见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剩下的郎家女眷和家仆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想要逃离,却发现祠堂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死,任他们如何拍打都纹丝不动。 绝望,只剩下绝望。 郎宏说道:“大人,您说刚复生时需要精血,我把她们都叫来了,还有郎家的家仆。” 原是把她们叫来不是看戏,而是献祭。 五房小妾中最为胆小的柳氏已然瘫软在地,身下洇开一滩污浊,只会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而向来尖酸刻薄的四姨娘却像疯了般,一边撕扯郎宏的衣袖,一边尖声咒骂:“郎宏!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的咒骂混杂着郎夫人空洞的、近乎癫狂的笑声:“报应……哈哈……都是报应……” 而子女们则像受惊的幼兽,拼命往供桌底下钻,试图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寻找一丝根本不存在的安全感。 阿沅在郎君意怀里,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诡异的平静。她想起了昨夜宴渐苏的话。 这句话什么时候她来不及细想,苏去非就走到了她面前,郎君意仍旧紧紧把她护在怀中,但他见到苏去非,如同萤火与太阳争辉。 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看着爱人被苏去非掐起脖子,自己被打得动弹不得。 苏去非笑道:“不错,至阴之人的心,现在有了。” 说罢,他眸光微闪,阿沅觉得自己少了什么东西,费尽力气往身下看,自己胸口处,被活活挖出来了一个洞。 她的心没了。 阿沅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唇开合着,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迅速变冷,耳边所有的哭喊、尖叫都变得遥远模糊。 郎家的这场闹剧以此事收场。 苏去非打开祠堂大门,离开了。 剩下的只有混乱和属于死人的寂静。 郎君意朝着阿沅的尸体爬去,明明片刻之前她还在他怀里,明明片刻之前还在歇斯底里,现在唯剩死人的沉寂。 而她,终究没能保住她的心。他也失去了他的心。 山载言目光沉静,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分析着,想道:“裴子烈死时,也是这样一番景象,想必是出自苏大人之手了。” 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惨烈和复杂。而这份百年前的因果,显然还远未到终结之时。 郎鹊应备受冲击,他手搭在心口上,仿佛也有被挖心的痛苦。 幻境还没结束,郎君意忍着疼痛爬起,看到被郎家女眷打得半死的郎宏,怒从心中来。 他的记忆中,这位父亲从未给过他应有的关怀,不仅不知道何为廉耻,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郎君意笑道:“衣食无忧?死了也算是衣食无忧。” 放假啦放假啦!开心得再更一更!! 我感觉我前面写得有些混乱,帮大家梳理一下。 主角就是山载言和郎鹊应,图尔宸和其他配角的背景以后会慢慢铺开,后面我会讲得再细一点,造成不好的阅读体验了抱歉。 嗯,现在就是找郎鹊应的心了。 那些专有名词我介绍一下,以免大家不太懂。 · 间客: 长生不老、拥有特殊能力的非人存在,七家家主均为间客。 · 失心之症: 心脏被极高明的术法从“命理”中彻底剜走,但魂魄未散。郎鹊应为典型案例。 · 锁魂印: 锁魂封家秘术。能将一部分魂魄及附着的记忆剥离并封印。 ·定魂针: 山家祖传法宝。一套黑色细针,有定魄、穿刺、引导之能,可暂时清醒意识。 · 渡魂箫: 图尔宸的法宝,形似烟杆,可用于引魂、点燃归魂灯。 · 水云镜: 林修缘提供。以血为引,可窥见过去因果的幻境。 · 养魂罐: 郎家祖传,实为养魂家之物。用于滋养魂魄,曾被郎宏用于服务苏去非。 · 天符: 极高阶符咒,施法者可远程取被贴符者性命。 · 触魂之法: 林修缘使用,通过触摸脉象感知对方过往与因果。 · 引魂点灯: 图尔宸使用,以归魂灯和渡魂箫引来并稳固魂魄。 · 红白法事/冥婚: 红事与白事同时进行,是执行特殊仪式的场合。 · 冲喜续命/养魂: 郎宏对阿沅所用之术,实为将自身恶业与代价转嫁他人。 作者第一次写,都还在摸索中,以后会慢慢学习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五出·步步娇 第7章 第六出·步步娇 水云镜上的血色涟漪渐渐平息,最终恢复成那幅云雾缭绕的模样。镜面映出的,不再是百年前郎府后院的惨剧。 郎鹊应惊魂未定,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幻境中的郎宏已然消失,他望着眼前的林修缘,问道:“我丢心的原因跟她一样吗?” 林修缘想了想,道:“不太一样,不过呢,也差不多。只是你的心还能找回,而她的心,再也回不来了。” 林修缘看了看周围,已近黄昏,路上还有零零散散的行人,他问道:“咱们一定要在这说吗?” 这么隐密的事情在这里确实不妥,山载言拿着水云镜,说道:“你住哪。” 林修缘说道:“我居无定所,走到哪算到哪,你们住哪,我凑合凑合便好。” 郎鹊应恢复了神志,笑道:“好一个凑合,跟我们住委屈了你了?走吧,往前走那一个客栈便是了。” 林修缘问道:“为何不去你郎家家府看看?” 郎鹊应一直没想到这一层,在他的潜意识里,郎家好像是不在了,但那段记忆大概是被锁魂印封住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试探道:“都过去好几百年了,我回去看能看到什么?” 风起,三人走在小路上,竟有些岁月静好。 林修缘道:“什么也看不到,郎家在好几百年前就已经没了。” 郎鹊应并无过多反应,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不止郎宏,也包括他爹,以及很多家主,手上都干过不太光彩的事情。 如此害人的一个家族,还是亡了好。 郎鹊应想着这个大逆不道的话,要是郎家祖宗显灵,必把这个不孝子孙的魂打散。 走着走着,就到了客栈之中。 林修缘毫不客气,他要了几坛子酒拎入房间,三人像是早就认识的旧友,山载言不沾酒水,郎鹊应倒与他大碗对饮起来。 山载言离他们二人坐得有些距离,他手拿着水云镜,眉头紧锁地摩挲着镜框。 清河县客栈的房间很大,郎鹊应几碗酒下肚,山载言走去夺过他的酒碗,说道:“你魂魄不稳,不宜饮酒。” 郎鹊应说道:“别啊山老板,我才喝了几碗,还没喝够呢,再说了,林先生一人喝酒也不痛快,你不喝酒不知道,喝酒这种事情,就是要人陪的。” 山载言眸色暗沉,抬眼看了林修缘一眼,吓得他连忙放下了酒碗,说道:“我不想喝了,郎小公子,你还要喝吗?” 郎鹊应僵在了原地,“呵呵”一笑泯恩仇,说道:“我魂魄不稳,不宜多饮。” 林修缘哈哈哈笑了半晌,语气又染上了几分无奈,说道:“现在这样真好啊,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佯装正经,问道:“山老板,你究竟为什么要捋清这条因果线。” 山载言简明扼要,答道:“我想捋清这条因果线。” 林修缘是为数不多的被山载言呛到后,还能接着往下说的,他道:“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原因,这不是你想便想的,你恨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怎么会给自己添麻烦。” 郎鹊应说道:“对啊,山老板,我也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这段因果本身作为报酬。” 林修缘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补魂坊有三不缝,一不缝生机已绝者,二不缝因果未清者,三不缝酬劳不符者。” “郎小公子属于第二者,但这清因果,怎么想也应该是祈魂家的活吧。你干嘛要自己趟这浑水。” 生机已绝,讲的是魂魄碎得不能再碎,任是山载言如何妙手回春,都无力回天,补魂坊不会接这种烂摊子,郎鹊应魂魄虽碎,但还面前是个魂体,可救。 山载言道:“他是我的客人,我自然会管,而你又是什么人,在这里质问我。” 空气中蔓延出一股微妙的气氛,郎鹊应不知道站在哪边才好。 林修缘起身,脸上不再带有笑容,一本正经道:“你大可以一直让天符在我身上,我以此来证明我永远不会害你。” 山载言死盯着他,丝毫未有退让。 林修缘继续道:“七家远不比从前,而你现在的处境也很难吧?山老板。” 山载言始终对他怀有戒心,他一直发问,他也一直不答,最后林修缘失去了耐心,也就没问了,说道:“我知道的七家的事情,远比你知道的要多,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裴子烈会死,为什么郎小公子身上会有锁魂印,为什么你身上,也有锁魂印。” 山载言惊道:“我身上也有锁魂印?” 他并未太多惶恐,脸上震惊闪过了一瞬,便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林修缘道:“早说了你记忆不全,除了封家的锁魂印还能有什么可能吗?不光是你,现在的七家家主身上,大部分都有锁魂印。” 郎鹊应问道:“这七家究竟是什么,山老板之前不告诉我,林先生,现在你来说说。” 林修缘道:“七家也就是魂魄七艺,分别是缝魂山家,引魂图家,藏魂裴家,焚魂祝家,养魂宴家,祈魂钟家,锁魂封家。” “这七家在阴阳缝中存在了万年,家主大都是最出名的七位间客,你面前的这位山老板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七家还是以缝魂为首,实力不容小觑。” 缝魂之所以能当七家之首,是因为他相比其他六家要麻烦许多,缝魂主张修补,不像祝家的极端,不像别家的无为,是最入世,最具人性的一家。 但家主山载言是出了名的无情,没有什么事情能左右他的情绪,他往往冷静的为客人缝补魂魄,手法娴熟,也不带丝毫感情。 而往往无情却有情。 林修缘道:“七家表面虽没有那么和谐,但这几位家主我都见过,除了裴子烈风流成性,别的家主在人品上都没太大瑕疵。” “按理说,君子遇上君子,如果到不了关系匪浅,但是也不至于到现在的这种地步,各家孤立无援,七家几乎瓦解。这些你都没有想过吗,山老板。” 山载言不言。 林修缘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知道你,真正让你信任一个人,难上加难。”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渐起的晚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光怪陆离。 林修缘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吹散了房间内沉闷的空气。 郎鹊应主动打破僵局,他问道:“为什么七家家主都有着锁魂印,他们是自愿的吗?” 林修缘道:“自愿,有些事情,记得是不如忘记的,既然有这种秘法,人人就都想使用。” 一直不开口的山载言把目光从水云镜上移走,他说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林修缘与他对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道:“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也可以说是旁观者,七家的事我知道但也无法干涉。” 山载言道:“无法干涉就不要以身入局。” 林修缘继续道:“你想不想解掉你身上的锁魂印?” 山载言道:“你知道锁魂印的破解之法?你会触魂之术,又对七家这么了解。” 林修缘打断道:“我可不属于阴阳缝,我也不是间客,你可以把我理解为一个,半仙。” 山载言目光沉静,白皙的面庞被烛火镀上了一层暖光,他很少笑,嘴唇大多时候都是抿成一条线,对人若即若离,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他身处在烛光中,白袍上的暗纹隐隐浮现,林修缘笑望向他,说道:“山老板,我知道让你信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会很难,你大可再给我下一道天符,或者别的什么,你们山家应该知道让魂魄破裂的法子吧。” 山家虽是缝魂,但撕魂之术研究得也不少。 山载言微微转首,露出他好看的侧脸,他目光又落在水云镜上,问道:“你知道我那一部分记忆锁住的是什么吗?我当初想要锁住我的记忆,那肯定就是有我的道理。” 林修缘望了望郎鹊应,道:“这不好说,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想起来了。” 山载言道:“是当初我交代你,让你在几百年之后帮我找回记忆的吗?” 林修缘道:“不是。你有锁魂印的事情你谁也没说,我是通过触魂才知道。” “算了,那我便告诉你,看你想不想想起来。你失去的记忆,与这郎小公子有关。” 郎鹊应问道:“我?我和山老板?” 林修缘道:“不错,不然为何你失了心也要去补魂坊,为何你觉得那里能帮你找回你丢了的心?” 顺着他的话,郎鹊应想到,他那时虽然没有意识,浑浑噩噩,但脑海中一直有着补魂坊这个地方,他认为自己必须去,也只能去那里。 他不知自己如何闯入的阴阳缝,大概是不小心遇上了其他鬼魂打开大门,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去补魂坊。 说来也奇,郎鹊应的记忆之中并无补魂坊的存在,但直觉偏偏把他领去了那里,他想道:“我和山老板原来早就有缘分,这样大好!” 山载言望向他,目光带有审视,他道:“你继续说。” 林修缘继续道:“五百年前,你父亲派你来凡间历练,刚好在这清河县驻脚,就碰到了他。” 他指了一下郎鹊应,郎鹊应努力回想,也怎么都想不起来。 林修缘气质儒雅,正经起来让人觉得可以信任,他道:“你们二人的事情你们俩自己去找,我想说的,是这段往事里藏着的东西,阿沅被那位苏大人苏去非挖心,而苏去非,你们不想知道是谁吗?” 山载言道:“他是一名间客。” 林修缘道:“不错,他就是一位间客,而且与七家联系甚密,想要知道郎小公子心去了何处,就必然要知道他的身份。” 山载言又问:“你是不是知道郎鹊应的心在哪?” 林修缘笑笑道:“我确实知道,郎小公子所丢记忆不少,这要想找回,也不是很麻烦,山老板,锁魂印既然是锁,那就是有钥匙的,只要找到了钥匙,锁魂印就解开了。” 山载言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针,死死钉在林修缘脸上,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却暖不透半分寒意。 他淡淡道:“林修缘,我愿意再信你一次。” 林修缘见他终于放下戒备,释然一笑,说道:“山老板,你愿意信我,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今天国庆啦! 祝祖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今天很开心,所以要双更[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六出·步步娇 第8章 第七出·步步娇 一连几日,林修缘都是早早去摆了摊,山载言和郎鹊应在清河县四处转了转,也没找到些许线索,林修缘也闭口不言,一问就微笑着说:“还没到时候。” 山载言和郎鹊应二人正在用早膳,门外唢呐声响起,不再是又悲又喜,而是彻彻底底的丧曲。 山载言喝粥的动作一顿,问道:“你听见了吗?” 郎鹊应脸色不好看,道:“听到了,清河县又出什么事了。” 说罢,来不及把饭吃完,二人走出客栈,只见一台小棺材,抬棺的也不是什么请来的“八仙”,他们脚步匆匆。 棺材没有上漆,呈现原木色,山载言想道:“棺材小没上漆,死者为一个小孩。” 街上唢呐声夹杂着哭声,一个看似是小孩母亲的人,嚎得惊天动地,山载言拉着郎鹊应,找了一个女子询问情况,他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年纪不大,还未出阁,还抹着眼泪,看见山载言过来说话登时红了脸,她双眼猩红,双颊绯红,怯生生地道:“这是南边豆腐坊家里的小孩,这小孩不知道遭了什么邪,昨天晚上横死了。” 山载言看向棺材,上面积起怨气,一丝丝生起,不一会儿变形成一层笼罩在原木色的棺材上面,他心道:“不好,这小孩儿日后怕成厉鬼。” 他往前跑几步,但没想到,那怨气竟不知被何种东西压了下去。 山载言心道:“寻常横死,怨气冲天才是常态。这怨气方生即灭,竟似被某种力量强行吞噬或镇压了。” 山载言稍驻脚步,三人并立站在街上,看到那棺材去的方向不是野外田地,而是那城隍庙。 山载言问道:“棺材不去下葬,为何要去城隍庙。” 少女答道:“有人横死,怕会成为厉鬼作怪,就会搬进城隍庙一年半载,受老城隍压制,消磨其怨气,使之不敢兴风作浪,过些日子再移出来入土。” 清河县百姓想得也是周到,山载言点点头道:“多谢姑娘。” 说完,他就想拉着郎鹊应跟上送葬队伍,不料那位姑娘叫住了他,道:“公子看着面生,敢问公子名讳,小女名叫方心壶,是北边裁缝铺方师傅的女儿。” 山载言转头看着她,瞧见的是一位脸颊通红,穿着紫色衫裙的妙龄少女,梳着未嫁女子的发式,一看就是已经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 山载言不忍心她话落地,答道:“山载言。” 说罢,就跟上了送葬队伍,方心壶看着那白衣身影越走越远,她双眼不再湿热,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 郎鹊应一直向后望着,转过头对山载言说道:“山老板,没看出来啊。” 山载言道:“没看出来什么。” 二人关系已经熟络,郎鹊应偶尔还会跟山载言开开玩笑,像是回到了生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他说道:“没想到山老板这么讨人喜欢,刚刚那么多人呢,你问,还偏偏问一个最漂亮的。” 山载言瞪了他一眼,说道:“严肃一点。” 郎鹊应也觉得此时嬉皮笑脸很是不妥,到了城隍庙庙跟,他们并没有跟进去,看着送葬队伍进了城隍庙。 郎鹊应是一个鬼,进入神宅定是有些不便的。 刚刚听方心壶说,这只是一个南边豆腐坊的小孩,但偏偏突然横死,此事定有蹊跷,如若不成厉鬼,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山载言也就不出手了。 他正这样想着,只听见砰的一声,刚刚进城隍庙的一行人,竟不知为何被击飞出来,摔得东倒西歪,龇牙咧嘴,棺材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孩子的母亲先恢复了理智,喊道:“棺材呢!我儿子呢!快去找啊!快去!!!” 她崩溃了,歇斯底里。 原本一生都在操劳的女人突然中年丧子,无不让人感到悲哀,抛去她脸上几道深深的皱纹,也能看出她原本姣好的面容。 她崩溃大哭,看着别人东奔西跑找棺材,自己则是没有力气了,像是哭累了,也像是活够了。 她想死,没有什么时候比昨天晚上更想死了。 一位大汉跑来,道:“没找到!这附近都没有!” 妇人喊道:“那你们就再去找啊!我找啊!这城隍爷要干什么啊!怎么哪里都不收我儿啊!” 有人安慰道:“别这么想,没事的,没事的。” 此人抱住了她,她丈夫早早离世,成了寡妇,现在儿子又死了,她在世上的一点指望就都没了。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没找到,哪里都没找到。” “哪里都没找到,怎么办啊。” “这里也没有,那个棺材能去哪。” 妇人听着耳边一群人喋喋不休,终于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她摆脱那人的双臂,猛一使劲,向着一棵树跑去。 此事发生在一瞬间,谁也没有拉住,看着她一头撞在了树上,额头被砸出来一个大坑,挣扎了没一会儿就咽气了。 其他几位妇人哭道:“豆官娘,你这是干什么啊!” 没人再去找豆官的尸体,次日,又要举行了新的葬礼了。 当夜,清河县再起波澜。 客栈之中,林修缘,山载言,郎鹊应三人静坐。 山载言简单描述了事情经过之后,他道:“此事蹊跷,我没有贸然出手,怕打草惊蛇。” 林修缘点点头道:“豆腐坊小孩横死、其母撞树自尽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县,弄得人心惶惶。” 山载言道:“他们被击飞时,像是有怨气,又像是别的什么,再一出来,棺材就不见了。” 他喝了一口刚泡好的茶,表情凝重。 此时,又一阵凄厉的声音响起,时东时西,时远时近,调子不是那送葬的丧曲,却比白天听到的更加尖锐、飘忽。 山载言对着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他一惊,猛地起身,前去打开窗户,看到一个戏班子由远及近,而那声音,是图尔宸的渡魂箫。 林修缘在他身后,笑道:“镜花水月怎么来这儿唱戏了。” 半夜三更,定是来唱给鬼听,透过窗户,看着他们正在搭戏台,郎鹊应惊喜道:“是图班主。” 图尔宸的身影在朦胧光影中时隐时现,长发墨黑,一身金白相间的衣袍在月色下流泻着华彩,矜贵无双。他仿佛感应到目光,一双丹凤眼遥遥望来,精准地定格在这扇窗口。 山载言隐约觉得,他正朝这边走来。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门外人喊道:“山老板!有大事!” 郎鹊应去开了门,果然是图尔宸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手中拿着渡魂箫,扫视了一眼房间,目光最终定在林修缘身上。 他边走边说道:“这位是清河神算?裴子烈要去找的算命先生?” 林修缘笑道:“图班主,幸会。” 图尔宸说道:“我瞧你十分眼熟啊,不知在哪见过。” 林修缘莞尔:“见过,图班主没记错,好几百年前了。” 图尔宸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走向山载言道:“山老板,你不告而别,我就知道是来了这里。” 山载言道:“什么大事。” 图尔宸笑而不语,目光投向了林修缘。 山载言道:“但说无妨。” 听到山载言这么说,图尔宸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四人在方桌前坐下,他说道:“裴子烈死后,他弟弟裴子熹成了新一任家主,经过一查,发现裴子烈的死与很早的事情有关。” “你还记不记得,五百年前,鬼界的那位鬼王。” 山载言道:“我没见过。” 图尔宸笑道:“何况是你,我也没见过,我前几日遇到几只小鬼,他们说鬼王已经消失了三百年了。” 山载言道:“这和裴子烈的死有什么关系?” 图尔宸语调婉转,他道:“裴子烈的尸体上,有那位鬼王的鬼气,这真是好大一出戏啊,那些小鬼说,他们的鬼王,姓郎。” 郎鹊应感觉自己受到了三道目光,他急道:“我不知道,我记忆一段一段的,我真不知道。” 山载言道:“他肯定不是杀害裴子烈的那凶手,更不是那位鬼王。”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每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图尔宸看向山载言的目光带上了审视,他不可思议道:“山老板,我记得你是不吃酒的吧,怎么跟吃醉了一样,他在世间踌躇了几百年,那位鬼王消失了三百年,这未免太过蹊跷了吧。” 林修缘笑道:“图班主,你未免太过于武断,郎小公子现在不过是一个失心鬼,他哪来的实力杀藏魂家家主。” 是啊,裴子烈虽不着调,但一身修为不是空的,现在的郎鹊应想要杀他,不亚于以卵击石。 图尔宸脸上挂上玩味的笑容,他道:“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怀疑他的身份,可不是怀疑裴子烈是他杀的,如果他真的是那位鬼王,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原本藏魂家家主被人杀害就是大事,祝明烬又不知从哪知道的你收了为失心的客人,现在不仅是七家,就连阴阳缝中的其他间客也都觉得,出自这位郎小公子之手。” 山载言放下茶盏,道:“你回去告诉七家,我会查清楚。” 图尔宸道:“山老板,你这就着急赶我了,你要查,你怎么查,你人都不在阴阳缝中。” 郎鹊应突然想起幻境之中的阿沅也是被挖的心,如此想来,裴子烈的死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但为何会有鬼气?还是位姓郎的鬼王,莫不是郎君意死后化作厉鬼,杀害了裴子烈,但他没有动机。 难不成想要为阿沅报仇,想引七家查到苏去非头上。 这么想虽一切都说得通,但还是有些牵强。 他能想到,山载言定也能想到,而林修缘是知道这些,但他们二人都没有说,郎鹊应也选择闭嘴。 山载言说道:“我忙完了自会去给七家一个交代,但在那之前,别把罪名扣在我这位客人头上。” 图尔宸笑着看向郎鹊应,似乎感觉他们二人经过这几天不见,发生了一些异样,他笑眼盈盈,说道:“山老板,你别这么紧张,我这次来是为了帮你的。” 山载言看向他。 烛光照在图尔宸脸上,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坐姿说不上端正,手里摆弄着渡魂箫,就是看起来这么不靠谱的人说要帮忙,山载言却对他很是信任。 图尔宸说道:“今日死了一个小孩,叫作豆官,他生前误闯入过阴阳缝,瞧见了我戏班子唱戏。” “我眼瞧不对,活人怎可晚上进入阴阳缝,就连忙把他送了出去,派了我戏班子上一个小童看了他几天,他说这个孩子整日在一个戏台前哼我们那天戏班子所唱的《小儿救母》,模样怪异。” “我就怀疑是不是他在阴阳缝中丢了魂魄,就给他点了一盏灯想要引一引,但我的小童今日忽然告诉我,那位孩子在夜里突然横死了。” 第9章 第八出·醉花阴 山载言淡淡道:“你引来了魂魄?” 图尔宸说道:“奇就奇在这,那孩子的魂魄就像是消失了一般,连我点的灯,都引不来一丝半缕。” 这确实奇怪,要是平常的点灯人,引不来也许正常,但点灯的是图尔宸啊,连郎鹊应碎得不能再碎,靠一缕魂钓着的魂魄,他都能引来,补全,更别说一个丢了魂的小孩了。 林修缘在旁边听了半晌,忽然笑道:“这世上竟然有图家家主都引不来的魂魄?真是稀奇啊!” 图尔宸笑道:“也许是我技术不佳,让您见笑了,清河神算。” 他说得阴阳怪气,却是听得郎鹊应汗毛直立,不过他看林修缘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林修缘整理了一下衣襟,露出他彬彬有礼的温和模样,正经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图班主感不感兴趣?” 图尔宸笑道:“你说说,我听听。” 林修缘道:“你所说的那个小孩的魂魄,怕是让什么东西给抽离了禁锢了,你这才引不到。” 话到此处,山载言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表情凝重。 太乱了,线索太乱了,事情也太乱了,一件接着一件。 吞噬魂魄,或是锁住魂魄的这件事,锁魂家和藏魂家都能做到,经过他们二人之手的魂魄,图尔宸又怎么能引得来。 图尔宸似乎也想到了,他皮笑肉不笑道:“七家之中,包藏祸心的人不少啊。” 林修缘又道:“我觉得不一定是藏魂家和锁魂家。” “图班主你想想,藏魂家刚换了家主,尚且根基不稳,更何况,这两家有什么动机害一个无辜稚子。” “不仅是他们,你又有什么理由救那个豆官呢?” 图尔宸眯眼看着他,表情凝重,说道:“豆官平白无故横死,我只是想知道因果,再编一出戏罢了。” 林修缘不饶人,道:“那你为何说要帮山老板呢?” 图尔宸表面依旧毫无波澜,道:“当然是因为山老板不得不去插手这件事情了。” 他站起身,走到山载言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俯身道:“山老板,你我都清楚,这孩子的魂魄失踪太过刻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他道:“而这手法,粗看像是锁魂或藏魂家的手段,但细究起来,却又透着股外行的急躁和蛮横。倒像是有人急于模仿,却画虎不成反类犬。” 山载言感受着肩上传来的轻微压力,没有避开,只是眸色更深。图尔宸的话,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 他抬眼看向林修缘:“清河神算方才说,不一定是那两家。莫非先生已有头绪?” 林修缘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在推算着什么,他道:“我只是个算命的,不敢妄断。但凡事总讲个动机。害一个稚子,对那两家位高权重的家主而言,有何益处?若真要隐藏什么,手段又何须如此拙劣,留下这许多引人注目的破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图尔宸和山载言,意味深长地道:“除非这拙劣本身,就是目的。” 就连郎鹊应也想到了什么,说道:“此人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吗?” 林修缘微微一笑,道:“或许是有人想借这桩惨案,将一池清水搅浑。又或许,是想用这明显的‘模仿’,将祸水东引,嫁祸给那两家。” 图尔宸直起身,放开了搭在山载言肩上的手,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窗外,镜花水月戏班的幽幽乐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室内气氛凝重。 山载言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戏台朦胧的光影。 他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带着一丝寒意,也带来了远方若有若无的、像是孩童哭泣般的风声。 山载言重新落座,说道:“豆官怨气被压,棺材入庙即飞,这一件件事情也很可疑。” 图尔宸道:“那不妨就请清河神算来算算,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林修缘一愣,道:“我是一个算人事的,天事算出来也不可说。” 图尔宸道:“这还不是人事吗,就算豆官的事。” 林修缘微笑道:“不算。” 林修缘那句“不算”说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转圜的余地,像一块巨石落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桌,空气里却像是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一个冷冽如冰,一个温润如玉,此刻却都透着坚不可摧的硬质。 郎鹊应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后背发凉,他下意识地往山载言那边靠了靠。这种顶尖人物之间的气场碰撞,让他这只“靠一缕魂钓着”的鬼魂感到本能的心悸。 山载言重重地放下茶盏,说道:“不算莫要强求,图班主,间客不可随意伤人,更不可随意杀人,豆官在你那里失了魂,有可能也是想嫁祸给你。” 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不管怎么想,豆官一事非要弄清不可了。 第一,豆官刚入庙就被击飞,第二,豆官怨气很不寻常,第三豆官棺材不知去了何处。 第四,有人刻意往藏魂家和锁魂家身上引,第五,有人也想拉图尔宸下水,第六,豆官八字与纯阴相近。 第六条是街上百姓所传,说豆官八字不吉利,这才招的祸事。 以上六条,随便拎出来一条就可以算是天下奇事。 而且,山载言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和苏去非还有七家有关。 图尔宸笑道:“那好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 山载言说道:“问。” 图尔宸道:“为何清河神算对七家了解的这么深。” 这句话前几日山载言也问过,林修缘只说自己是旁观者,今日,山载言倒想看看他怎么回答。 郎鹊应同样望着他,也期待着答案。 林修缘微笑,道:“图班主,我是连山老板都信任的人,你还不信我吗?” 图尔宸一愣,转头望向山载言,满脸写着“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一脸震惊。 山载言注意到了他,微微点头。 图尔宸睁大了双眼,随即又变成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他道:“山老板都信了,我自然也信。”他伸出一只手,道:“镜花水月班主图尔宸。” 林修缘握住,道:“清河神算林修缘。” 山载言望着二人握着的手,又看向林修缘,他不知道使用触魂之法的条件是什么,他现在有些惶惶不安。 但图尔宸像个没事人一样,摆摆手,说道:“我困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他伸了个懒腰,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试探猜忌都只是戏台上的一出折子戏,锣鼓一歇,便散了场。 他也不等其他人回应,自顾自地转身,哼着一段不成调的戏文,便踱步出了房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他这一走,房间里剩下的三人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方才还充满了无形交锋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一种微妙的空虚和沉寂。 山载言喝下口茶,他道:“确实晚了,睡下吧。” 郎鹊应道:“山老板,我想出去看看镜花水月唱戏。” 山载言原本起身向床上走去,听到他的话转身望着他。 林修缘哈哈哈笑了半晌,屋中压抑的氛围一哄而散,他道:“真的是哈哈哈哈哈哈,什么时候了还想去听戏,你看给山老板气得。” 山载言面上依旧毫无波澜,不知道林修缘怎么看出来他生气了。 郎鹊应嘻嘻一笑,道:“我就去看一小会儿。” 山载言无情道:“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他说得没有商量的余地,眼见郎鹊应失落,他无奈叹了一口气,道:“我陪你去。” 林修缘笑声止不住了,他道:“哈哈哈哈哈,郎小公子你还去吗,山老板他不比戏好看?啊?” 郎鹊应受宠若惊,道:“不不不,山老板,不用麻烦。” 山载言道:“你想不想看。” 见郎鹊应不回答,他又补充道:“你魂魄不稳,我陪着你。” 他向门走去,见郎鹊应还愣在原地,又叫了他一声,“郎鹊应,你还去吗?” 郎鹊应“哦”了几声,说道:“去!” 走到山载言跟前,笑道:“谢谢山老板。” 今天镜花水月唱得在阴阳缝经常唱得那首《狐嫁女》。 山载言和郎鹊应并排坐着,刚好在山载言旁边坐得那只蟾蜍精,他说道:“唉,山老板,我前几日在阴阳缝中邀请你去听你不听,怎么到了人间你就来听了。” 山载言只是静默地坐着,便自成一方天地,他道:“那日离不开店,今天有了闲空。” 郎鹊应听着,想道:“原来是山老板也想听啊,那就好,要不然麻烦了他。” 郎鹊应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觉得山老板比台上那唱着《狐嫁女》的角儿还要好看,只是这种好看带着寒意,像月光下的青瓷,美则美矣,却不敢轻易触碰。 山载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目光微转,落在他身上,虽未言语,但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询问。 郎鹊应没说话,转过了头。 有一位狐狸精说道:“不对啊山老板,镜花水月天天唱戏,你店里不是也有一个叫作阿芝的小童子吗,怎么会走不开。”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她眯起眼睛,问道:“你是陪你旁边这位小公子来的吧。” 山载言很轻地“嗯”了一声。 狐狸精很是激动,连带着旁边的妖怪都听不下去戏了,她说道:“那位小公子,能让山老板这样的,你也就是独一份儿了。” 她哈哈笑了几声便转过头去,郎鹊应心中一阵窃喜,感觉这一场戏听下来,有许多妖怪频频望他,他也不在乎这个了,也不在乎戏唱得好不好了。 第10章 第九出·步步娇 城隍庙坐落在郊外,四周都是树林,听说是树林之中经常发生怪事,故把城隍庙建在这里压压邪气。 林修缘一早就去摆摊算卦,美其名曰:“不问天事,不干涉因果,一切都由他们自己来寻。” 郎鹊应对他身份很是好奇,不知他是何方高人,竟让山老板都信任他。 正想着,三人出了客栈,径直往城郊走去。 越靠近那片树林,周遭便愈发寂静。 郎鹊应身为鬼魂,对阴气尤为敏感,他下意识地靠近了山载言一步,低声道:“山老板,这地方……安静得有点瘆人。” 山载言目视前方,步伐沉稳:“阴气凝聚,生灵避退,自然寂静。跟紧我。” 穿过一片略显阴森的灌木丛,那座孤零零的城隍庙便出现在眼前。 庙宇不算宏大,青砖灰瓦,显得有些破败,门楣上“城隍庙”三个字的金漆也已剥落大半。 此刻庙门虚掩,内里透出一股陈旧的香火味,并无寻常庙宇的庄严肃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闷。 这座城隍庙已经建了千年,破败一些也正常。 山载言问图尔宸道:“要进去吗?” 图尔宸思索片刻,道:“先别进去,在树林里转转,以免打草惊蛇。” 他做出这个决定不无道理,城隍是庇佑一方的神,碍于间客和鬼的身份,非拜神求事,不得贸然进入。 山载言点点头。 昨日豆官娘撞树的血迹已经干了,印在了土地上,一大片。 郎鹊应看到就会想起昨日种种,只能叹造化弄人。 他目光在血迹上停留片刻,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就只能自寻死路了吗? 她还有一家豆腐坊,活着不成问题,压垮她的,是豆官的死。 树林前方,一台原木色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棺材体小,一看就是昨日遗失的豆官的棺材。 昨天那么多人找半天没找到,今日却凭空出现在了树林之中,山载言皱起眉,更糟的是,棺材是空的。 空的,这就说明,豆官的尸体没了。 山载言心道:“此人应是想要豆官的尸体,棺材没用又给放回来了。” 但昨天一行人被击飞出来,就在进庙的一瞬间,干此事者到底是城隍,还是苏去非,还是别人。 图尔宸不知道昨天的事情,只听山载言他们提起过,说道:“这个棺材就是豆官的吗,这不在这吗,尸体这是去哪了。” 山载言皱着眉摇摇头,棺材是侧躺在地,山载言想把它弄平,刚走了几步,郎鹊应拦住了他,自己去搬棺材。 他说道:“棺材底有字。” 图尔宸和山载言闻言,立刻俯身探头看去。 只见棺材底部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那颜色并非墨色,而是一种暗沉的赭红,像是混合了朱砂与干涸的血,透着一股邪异: “阴年阴月,至阴之子。” “身是奇珍,魂作枢机。” “身既离柩,魂兮何依?” “不入轮回,且作倀倀。” 山载言的眉头瞬间锁紧,低声将字迹念出。 郎鹊应声音有些发紧,他道:“山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啊。” 山载言目光锐利地扫过寂静的树林,最终落回那口空棺上,沉声道:“豆官命格特殊,这字大概是偷尸者所刻。” 图尔宸听完,脸色也凝重起来:“所以,盗尸之人并非寻仇,而是看中了豆官这特殊的生辰八字?要拿他的身体和魂魄去做文章?” 山载言语气冰冷,“是,此举歹毒异常,不仅要利用其躯,更要永锢其魂。” 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那暗红的字迹上打了个旋。 山载言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问图尔宸,他道:“你在阴阳缝中,听说过苏去非吗?” “苏去非?”图尔宸重复了一遍,他说道:“我好像是有点印象,几千年前,他好像是上一任祈魂家家主的徒弟。” “我印象不多,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你问他做什么,你那时候还没出生,又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七家已经存在万年,而间客也长生不老,非意外事故则永生,偏偏这样,山家已经换了三十几代家主。 其他几家大多是六七代,甚至养魂家的宴渐苏才是第二代家主,所以他经历事情要比别人多,在七家之中有很高的话语权,但性情不争,也或许是看淡一切,很少参与决定。 七家早已乱了辈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甚至连山载言是七家之中最年轻的家主这件事,也渐渐被众人遗忘。 山载言说道:“他为何之后消失了?” 图尔宸道:“这我也不清楚,反正闹得很不愉快,前任祈魂家家主直接把他赶了出去,没过多久,老家主也病逝了。” 他这句话如同凭空起惊雷,郎鹊应和山载言心口一紧。 山载言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仪式,需要人的至阴之心?” 阴风瑟瑟,寒从心起。 图尔宸的声音添了几分凉意,使人汗毛直立,他道:“至阴之心?那东西千年难遇,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可以用来修改命格。” “但那需要,至阴之心,至阳之心,纯阴时出生的稚子魂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有点记不清了,毕竟是秘术,我也是听我父亲说过一点,也很长时间了。” 话刚出口,他盯着棺材底部的几行字出了神,重复道:“阴年阴月……” 图尔宸脑袋转得很快,道:“有人想成神?!” 他表情变得凝重,又道:“这些都是千年难遇的东西,得到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凡人没有这个寿命。” 他的言语中不再带有戏谑,而带上了一种反常的正经。 山载言听他这么分析,脑中的线索越发清晰,道:“间客,或者是鬼。” 图尔宸道:“不错,绝对不可以让他改了命格。” 郎鹊应听着二人的分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修改命格,逆天而成神?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疯狂之举。 他下意识地又向山载言靠近了些,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安全感。 不知不觉之中,他依赖上了山载言,第一眼看见他就感觉熟悉可靠,因为记忆不全和魂魄不稳,不安让他闹腾的性格安静了下来,他现在好像快点找到他的心,不想在这种状态之中了。 “若真如此,”山载言的声音如同结了冰,“那豆官的魂魄恐怕已凶多吉少。” 风穿过林间,带来远处模糊的鸦啼。 山载言道:“图班主,我觉得裴子烈的死,与这祭祀也有关,但此事决不可贸然告诉其他人。” 图尔宸摩挲着手中的渡魂箫,道:“此事绝不能说,宴渐苏无为,封无咎多疑,钟履吉古怪,祝明烬冲动,而那裴子熹更深不可测。” 七家之中,图尔宸最信任的莫过于山载言了。 他的话音未落,四周的寂静仿佛凝固了一般。连风声都诡异地停滞了,树叶不再沙沙作响,远处的鸦啼也戛然而止。 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下来。 山载言眼神一凛,抬手示意禁声。他周身那层淡淡的清气微微流转,将三人的气息与存在感压至最低。 山载言道:“这里还有别的东西。” 郎鹊应一直没说话,此地阴气极为强盛,按理说,阴气重的地方对鬼有利,可这里的阴气,只让郎鹊应感觉头晕目眩,魂魄要裂开。 他拿出养魂药猛吃了几颗。 山载言问图尔宸道:“你点的灯不是可以亮一年吗,怎么现在就有波动了?” 图尔宸道:“山老板你对引魂恐怕是有什么误解。” “引魂是引来魂魄,而不是稳固魂魄,我只负责把他的魂魄凑全,剩下的不应该是你缝魂匠的活吗?你干祈魂的活干傻了?” 山载言没再说话,静静地目视前方。 过了半晌,也没出现任何人,或者是鬼,又或者间客。 他们三人刚要行动,那口棺材骤然“砰”地一声巨响,棺盖猛地弹开,并非砸落在地,而是悬浮于空,棺口正对三人。 周围景象开始变换,不再是树林,慢慢地,变成了豆腐坊。 郎鹊应道:“是豆官生前记忆,这是怎么出现的?” 山载言道:“有人把豆官记忆封在了棺材上。” 越来越像封魂家封无咎的手笔。 豆腐坊的后院不大,豆官人不大,力气倒不小,推着碾子一刻不停,汗珠布满额头,累得涨红了眼。 豆官娘心疼儿子,连忙喊他歇歇,道:“豆官!别推了,进来坐会儿。” 豆官道:“我快碾好了,马上了,这次的豆子我磨得很细。” 碾子不大,但是这个年龄的小孩推起来也是费劲的,豆官娘实在心疼孩子,去帮了一把。 俩人推了好一会儿,终于碾完,豆官这才露出孩子习性,跑出去玩了。 只是,他是个不老实的,有事没事就爱往城隍庙钻,三人没想到现在幻境中进了城隍庙。 空气中,除了陈腐的香火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冰冷而粘稠。 这城隍庙中的阴气实在太重。 非同寻常。 豆官没有玩伴,只得自己在城隍庙中东转西窜。 没一会儿,来到了一口枯井旁。 井口以粗糙的青石垒砌,年深日久,石缝里已爬满了暗绿色的厚苔。 整口井散发着一种被遗弃、被封印,却又在沉寂中暗自酝酿着什么的诡异气息。 这口井怎么说干涸了得有三百年,豆官玩心大,伸脖子往里面瞧。 豆官道:“这也没怎么不一样啊。” 在豆官眼中,枯井并无特别,而在图尔宸和山载言这等间客一眼便看出端倪,图尔宸道:“有禁制!” 不知什么东西封在了这口井中,这时,豆官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摔,不仅没有丧命,而是摔进了阴阳缝中。 算他命大。 周围场景开始变化,转瞬变成了图尔宸和山载言熟得不能再熟的阴阳缝第七街。 阴阳缝与外面时辰一致,现在日悬于天。 郎鹊应看周围的三两个行人,问道:“怎么这么冷清?” 也许因为在熟悉之地的缘故,图尔宸刚刚的严肃少了几分,带上了几分玩味,说道:“等到了晚上才热闹呢,快看豆官去了哪。” 三人同时睁大了双眼。 豆官去的地方,正是补魂坊! 图尔宸看了看身旁面容清秀的青年,说道:“山老板,我并非怀疑你,我想问你店中,除了阿芝,还有别人吗?” 山载言沉声道:“我知道,但绝不可能是阿芝。” 看山载言笃定的神情,郎鹊应和图尔宸本来也没对他产生怀疑,现在信任更盛,图尔宸道:“我知道不可能是阿芝,我说的是别人。” 山载言道:“这既然是记忆,我们跟上便是。” 路上,郎鹊应偷偷问图尔宸,道:“为何山老板对阿芝如此信任。” 图尔宸道:“你看山老板冷淡,但心肠却是极热,十分重感情,别看阿芝小,其实她和山老板年龄差不多,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山老板自然会信她。” 郎鹊应惊道:“年龄差不多?那为何阿芝看着才十一二岁。” 图尔宸道:“阿芝属于间客中的童子,永远长不大,天生巧手,各有千秋,专门给七家的家主或者别的间客打工。” “我的镜花水月也有很多童子,别的家主亦然,山老板店中只有阿芝一个。” 三人到补魂坊门前,刚要进去,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山载言试了又试,最后直接拿定魂针破门,也无济于事。 这毕竟是记忆,原因可能有二,一为把记忆封存在棺材上的人不想让他们看这一段,二为豆官失去了这部分记忆。 豆官从补魂坊出来时已进入深夜。 他出来之后,随着来来往往的精怪到了镜花水月的台前,坐下听戏,之后便与图尔宸所讲别无二致。 山载言眉头紧锁,此人不光想往图尔宸身上引,也想把自己拉入局中,行事作风又与封家的术法相似。 记忆结束,三人便出了幻境,也没看到豆官究竟怎么死的,但又与图尔宸所说有些区别。 豆官不是晚上进去的,而是白天。 至于这枯井之中为什么会有进入阴阳缝的门,三人也不得而知。 山载言想起了那口井,说道:“进庙。” 图尔宸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进为好,你想好了吗,山老板。” 山载言道:“你不想弄明白,豆官为何进入阴阳缝,枯井之中封着的又是什么吗?” 图尔宸笑笑,将渡魂箫收了起来,道:“你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吗?” 山载言望向虚弱不堪的郎鹊应,“嗯”了声,他觉得,枯井之中,正是他的心。 第11章 第十出·雁儿落 图尔宸脸上的笑容一直都在,说道:“那就进去,虽然间客不随意入神庙是规矩,那我今天就为山老板破一次例。” 山载言望了他一眼,冷淡道:“你何时守过规矩?” 图尔宸笑道:“没有。” 说罢,渡魂箫重新入手,他率先走向那虚掩的庙门,伸手轻轻一推。 “吱嘎——” 山载言和郎鹊应紧随其后踏入。郎鹊应身为鬼魂,对这类带有神的气息的场所本能地感到不适,魂魄传来阵阵针扎似的刺痛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与幻境之中不同,木头腐朽的味道更浓。 一阵大风刮过,三人面前出现一位老人,面容和蔼,眉头隐隐带着愠色。 他道:“不知山家主和图家主不请自来,所为何事啊。” 山载言说道:“叨扰,不知城隍庙中可有一口枯井。” 老城隍道:“枯井?我问山老板你为何不请自来。” 山载言道:“为了枯井。” 老城隍气不打一处来,又因为这两位都是阴阳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况且他只有一人。 图尔宸上前一步说道:“候老爷,麻烦领路。” 老城隍道:“神宅是不允许间客私自进入的,这点你不知道吗?” 图尔宸道:“我当然知道,但若是我此时送过来拜帖,恐怕也来不及了。我有急事,麻烦领路。” 老城隍死盯着图尔宸的脸,他道:“我本不想动手,你们不要仗着自己是七家的人就欺人太甚。” 山载言道:“七家现在还有什么好倚仗的。” 老城隍闻言,脸上最后一丝和蔼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神威的震怒。 他手中凭空出现一根虬龙木杖,朝着地面重重一顿! “嗡——!” 三人都没想到他出手如此之快。 整个城隍庙仿佛活了过来,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三人涌来,那是百年香火积累的神力,对鬼魂与间客有着天然的压制。 郎鹊应闷哼一声,魂魄几乎要被这股力量震散,身形瞬间淡几分。 山载言眼神一凛,并未去看郎鹊应,但动作却极快。 他脚步一错,挡在郎鹊应身前,白袖翻飞间,数点寒芒激射而出——正是那套定魂针。 定魂针如疾风骤雨般射向老城隍,老城隍翻身一躲,向着山载言冲来。 老城隍道:“我女儿出嫁之前,我说过除了凡人祭拜,任何人都不能出入城隍庙!” 郎鹊应见他这么生气,问图尔宸道:“他何时说过?” 图尔宸道:“应该是写请帖上了,但是我没认真看,一般这些有神宅的神,都会先把家封了一两个月,美其名曰‘锁住精华’,其实就是要腾出来时间准备。” 郎鹊应道:“那我们这么强行进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图尔宸道:“这当然不妥,不到迫不得已,我们肯定不想来,但现在这种情况耽搁得了吗?” “要是真让苏去非成了神,后果不堪设想。” 郎鹊应问道:“会有何后果?” 图尔宸道:“阴阳失调,因果乱续,不止阴阳缝,其他地方也会受到牵连。” 郎鹊应见山载言与神明抗衡竟不落下风,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图尔宸在他身旁,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不必惊讶。强弱非由身份定,而在其‘缘’与‘法’。山老板,便是缘法深厚之人。” 他仅此一句,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回战场。郎鹊应若有所悟,也屏息凝神继续观战。 但战局发生扭转,郎鹊应问道:“你不去帮帮山老板吗?” 图尔宸笑道:“山老板一人就够了。” 他的心思不在城隍和山载言身上,他环视城隍庙一圈,也没看出来丝毫要办喜事的样子,郎鹊应却是急得不行,想上去帮忙,图尔宸余光一瞥,拉住了他道:“你去干嘛,他们二人其中一个就可以把你魂拍散,你别给山老板添乱了。” 听到“添乱”二字,郎鹊应蔫了下去,可心里也是万分着急,道:“可是我看山老板处于下风了,我们……” 图尔宸打断道:“山老板怎么会处于下风,你别……” 话音刚落,山载言被城隍打飞出去,白袍上也有了丝丝血迹。 二人睁大了双眼。 郎鹊应比图尔宸先反应过来,跑去扶起山载言,道:“山老板你没事吧。” 山载言摇了摇头,对图尔宸道:“你怎么不来帮我?” 图尔宸震惊道:“你怎么会打不过……” 他想说“区区一个城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在别人的地盘打了败仗,是更不能进去看枯井了。 城隍的虬龙木杖重重地凿在地上,道:“我本不想动手,但再往里走,是万万不行的。” 图尔宸心事重重,道:“叨扰,实在无礼,还望见谅。” 城隍也并非不讲理,道:“图班主客气,还请一个月后来吃席。” 山载言昏倒,郎鹊应背着他,三人离开了。 图尔宸一路也没多说。 晚上,在客栈,林修缘还没回来之前。 图尔宸面色凝重,独自在野外抽烟。 郎鹊应安顿好山载言,等到林修缘回来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林修缘看起来并没有图尔宸的震惊,只道:“我知道了,明天便好了。” 郎鹊应云里雾里,在林修缘嘴里也问不出来什么,便把山载言交给林修缘照顾,自己出门去找图尔宸。 找到他时,已近半夜。 月色中天,野外寂静,漫天无星。 图尔宸正在吞云吐雾,郎鹊应叫道:“图班主!” 图尔宸回头,道:“郎小公子,你不看着山老板,来找我干嘛?” 郎鹊应道:“我有事要问你。” 他上前几步,走到图尔宸身边,道:“你今日那么震惊,山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图尔宸笑笑道:“你只是载言的一个客人,我没有必要和你说那么多。” 郎鹊应道:“我不只是一个客人。” 图尔宸像是要把他盯穿,烟雾缭绕中,那双总是含笑的丹凤眼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锐利。 “哦?”他吐出一口烟圈,尾音拖长,带着玩味,“那你说说,你是什么?” 郎鹊应被他问得一怔,一股莫名的勇气却顶了上来,冲口而出:“我不知道!我的记忆七零八落,但我就是知道,我和他之间,绝不只是客人与店主那么简单!图班主,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山老板他今天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会……” 怎么会打不过一个地方城隍?这句话他没敢说完,但图尔宸明白。 图尔宸沉默地看着他,月光下,郎鹊应脸上的焦急、担忧、困惑,以及那份超乎寻常的关切,都无比真实。他忽然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烟杆在身旁的石头上磕了磕,灰烬簌簌落下。 图尔宸道:“今日载言所用的定魂针,我数了数,共计六十二根。” 郎鹊应道:“这怎么了?” 图尔宸道:“一般打斗,他定会用尽全部定魂针,你体内有一根,还有一根去了哪?” 定魂针共计六十四根,对应周易六十四卦,寓意为“周天循环,因果尽纳”,为山家老祖取上古玄铁,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打造,少一根功力就会大减。 郎鹊应道:“我不知道。” 图尔宸道:“我其实猜到了一些,但是不能确定,我觉得剩下的那一根定魂针,在他自己体内。” 郎鹊应震惊道:“为何?” 图尔宸道:“今日那是一位修炼至少四千年的城隍,按以前,山老板一人绝对是他的对手,而今日没有打过,只能说明他修为大减,我觉得他修为大减的原因是因为魂魄不稳。” 魂魄不稳,修为肯定会有所影响,郎鹊应就是一个例子,但山载言为何会这样。 图尔宸继续道:“那根定魂针,应该是用来定住自己魂魄的。” 郎鹊应道:“那山老板为何会魂魄不稳?” 图尔宸笑着看着他,说道:“我再跟你说,那可就多了,不知道山老板醒来会不会生我气啊。” 郎鹊应道:“我不会告诉他的。” 图尔宸继续道:“在三百年前,山老板有过一段情,自此之后,他性情大变,再也没有当过别人面动手。” 郎鹊应睁大了双眼,问道:“和谁?” 他看山载言冷冷淡淡的,想象不出来他和别人关系匪浅,情话绵绵的模样。 图尔宸看着他这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嗤笑一声,烟雾模糊了他略显讥诮的眉眼。 “和谁?我若知道得那般清楚,此刻便不会在这里抽烟,而是该在阴阳缝里搭台子,将这出‘冷面缝魂为情所困’的戏唱它个三天三夜了。” 他语气里的调侃让郎鹊应心头莫名一涩。 “我只知道,”图尔宸收敛了笑意,声音低沉下来,“大约三百年前,他独自外出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那段时间,他闭关了很久,再出现时,关于那段时间的所有事,包括那个人,都成了禁忌,无人敢提,也无人知晓。” “自那以后,他魂魄便时常不稳,修为也停滞不前,甚至隐隐有倒退之势。我们都猜测与他那段过往有关,但他不说,谁也问不出。而今天,山老板这样,我也就想到了这件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了。” 图尔宸的目光再次落在郎鹊应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至于那根定魂针……若非为了稳固濒临溃散的魂魄,谁会用自家传承的法宝,生生钉入自己魂体之内?那滋味,可不比魂飞魄散好受多少。” 郎鹊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郎鹊应道:“山老板这般怀瑾握瑜的人,喜欢的人也很好吧。” 图尔宸笑道:“不知道,但那次去的是鬼界,应该是一个小鬼吧,反正无疾而终了。” 听到“小鬼”二字,郎鹊应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他问道:“山老板有过几段?” 图尔宸道:“我不告诉你,你问我山老板的情史做什么,莫非?” 郎鹊应脸突然通红,道:“没……没有!我就是好奇而已。” 图尔宸道:“等山老板醒来你自己再去问他吧,我给你说多了他再生气,我可不敢多讲,他脾气可大得很。” 第12章 第十一出·雁儿落 阴阳缝中。 因藏魂家家主横死,七大家族暗流汹涌,乱象已生。官府形同虚设,对七家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一桩命案就这么被拖了下来。 祝明烬道:“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他拍了一下桌子。 焚魂斋中,火焰熊熊。 有一位焚魂家仆进来说道:“家主,有人求见。” 祝明烬此时头疼,道:“不见。” 家仆道:“是藏魂龛新任家主。” 祝明烬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位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月白长袍的人走进来。 仿佛一缕月光照进了烈火不熄的焚魂斋中。 面容清俊,肤色是因少见天光而成的冷白。 因骤然继位、操劳兄长丧事与家族事务,眉宇间总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却更添几分易碎之美。 他就是裴子熹,新上任的藏魂家家主。 祝明烬抬头看他,眼中有这几日的怒火。 裴子熹走上前,道:“多谢祝老板为家兄的事情如此上心,七家之中,是你牵挂此事最多,请让子熹好好谢你。” 说罢,他躬身一礼拜与祝明烬。 祝明烬坐得稳当,受下了这一礼。 他道:“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其他人根本就没管!那山载言不知道跑哪去了!前几天图尔宸也不见了,商量都找不到人!” 裴子熹道:“祝老板,家兄一事我很感谢你,七家离心,非是一日之寒,我此次来,是因为山老板店中一位失心男鬼。” 祝明烬揉着额头,听见他说这些,眼中泛起亮光。 他道:“你为何知道他店中有一位失心男鬼?” 裴子熹道:“阴阳缝不是已经传遍,说补魂坊中接待了一位不一般的客人,还有人说山老板和他关系匪浅。” 祝明烬道:“关系怎么样我不想知道,但是他来第二天,你兄长就死在了藏魂龛中,这不可疑吗?” 焚魂斋中火焰更盛。 裴子熹道:“我其实也好奇,祝老板为何会知道他的存在,不过我觉得,法力低微,魂魄不稳的小鬼不是凶手。” 祝明烬某种覆盖上一层阴沉,他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暗中监视山载言?” 裴子熹微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们都知道,祝老板你以前和山老板很要好,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现在的样子。” 祝明烬又拍了一下桌子,他道:“谁让他变成了那副鬼样子!我承认,我是在暗中监视他,但我对他可没有任何龌龊心思。” 裴子熹道:“我明白,祝老板与山老板以前的情谊令人艳羡。” 祝明烬被他这句话戳中旧事,脸色更加难看,周身的火焰都躁动地噼啪作响。“以前是以前!少提那些陈年旧事!” 他猛地站起身,灼热的气浪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逼得裴子熹那身月白长袍都向后拂动。 “裴子熹,你少在这里跟我绕弯子!”祝明烬盯着他,“你兄长尸骨未寒,你不在藏魂龛好好查内鬼,也不去追查真凶,反而跑到我这里来关心山载言和一个失心鬼的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子熹面对这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怒火,神色却依旧平静,只是那抹倦意似乎更深了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炽热的焚魂斋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道:“我想说,祝老板,别查了。” 祝明烬一愣,道:“他是你亲哥哥。” 裴子熹道:“我知,但是这实在查不下去了。” 祝明烬道:“有什么查不下去的?一桩冤案,定能沉冤昭雪。” 裴子熹道:“祝老板,藏魂家上下已决议到此为止。家兄……生前所为,并非全然光明。有些真相,或许永远埋在黑暗里,对大家都好。” 祝明烬道:“七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子熹道:“那是以前的七家,现在早不一样了!祝老板,你比我更清楚,七家几乎名存实亡,要想重兴,难如登天。” 祝明烬道:“既然你们家都不查了,我没有再继续查的道理。” 裴子熹点点头,道:“祝老板,我此行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你,郎鹊应绝非凶手。” 祝明烬已经没有心情理他,道:“你先走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裴子熹转身离去。 偌大的焚魂斋只剩祝明烬一人,他揉着额头,头痛欲裂。 有一位家仆又来报,道:“山老板在清河县被城隍打伤,目前昏迷。” 祝明烬厉声道:“他怎么会被城隍打伤!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们干什么用!吃白饭吗?!” 家仆道:“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现在还在昏迷。” 祝明烬听他坚持,说道:“在哪?” 客栈之中,灯火昏黄。 林修缘看着山载言的脸,此人像是进入深眠,平静得毫无波澜。 他叹了一口气,为他输送了一些法力。 眼前人悠悠转醒,林修缘道:“山老板,你怎么会被城隍打伤?” 山载言看起来很是虚弱,面色苍白,道:“那是千年的城隍,我不过是一名小小间客,有何稀奇?” 林修缘道:“郎家小公子和图班主都不在,你不跟我说实话吗?” 山载言沉默了片刻,他向来挺直的背脊似乎微微松垮了些,靠在床头,月光透过窗棂,将他过分苍白的脸映照得近乎透明。 “我魂魄有损。”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非是外伤,是本源之伤。” 林修缘目光微动,并未打断他。 山载言道:“我的法力也因此事远不如前。” 他抬起眼,看向林修缘,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竟清晰地映出一点摇曳的烛光。 林修缘道:“你分明还可以驱动天符。” 山载言说道:“非也,我能对你下天符,却不是真正让你受伤。” 林修缘明白了,天符犹如一纸空文,并起不到作用。 他问道:“那你为何还进入水云镜?” 山载言道:“我没得选。” 林修缘问道:“魂魄因何原因受损?” 山载言道:“我不知,三百年前,成了这样。” 林修缘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也是你想要捋清这段因果的原因?你是觉得,郎小公子与你关系不一般?” 山载言对他坦诚,道:“是。” “他踏入我的补魂坊中,不知为何,我就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与我的记忆缺失,魂魄受损有关。” 林修缘道:“是,我不是说过你们在五百年前就认识吗?我虽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有些细节我也无从得知,这得靠你自己去找,山老板。” 山载言道:“我知。” 林修缘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郎小公子的心。” 山载言道:“我知。” 林修缘道:“城隍庙不能再硬闯。那老城隍最重礼法,若搅了他女儿的婚事,谁也担待不起。” 山载言道:“今日是我轻敌。” “等到明日夜里,我会封印自身法力,带着郎鹊应去枯井。” 林修缘道:“你为何觉得枯井之中,会有他的心。” 山载言道:“直觉。” 林修缘道:“你仅凭直觉就断定,未免草率了些。” 山载言望向他,一字一句道:“若在,你眨三下眼睛,不在,则不动。” 林修缘闻言,先是愣住,笑了半晌,道:“山老板,你居然还有这样的法子,哈哈哈哈哈。” 说罢,他快速的不知道眨了几下眼睛。 山载言静静看着他,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转瞬即逝,抓不住源头。 林修缘道:“你休息吧,待会儿图班主和郎小公子就回来了。” 山载言这才想到,图尔宸和郎鹊应不知道去哪了,他问道:“他们去哪了?” 林修缘道:“我哪知道,我一回来图班主就不在了,之后郎小公子出去找他了,你好好休息吧,他们俩大人又丢不了。” 山载言道:“不行,郎鹊应他魂魄不稳,我不在他身边,我怕……” 林修缘打断道:“你魂魄就稳了?你别拿这个借口关心他了,你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山载言欲要下床,道:“他是我的客人,我总归要管。” 林修缘微笑看他,道:“仅仅是客人?山老板,你还是不会撒谎,担心都写脸上了还说是客人。” “不过我也好奇,你为什么偏偏对他不一样。” 山载言道:“我不知道。” 林修缘挑眉问道:“不知道?” 山载言道:“我感觉是魂魄驱引,我也不知道。” 林修缘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好啊,你去找他吧,我现在可是很困了,不跟你一起去了。” 山载言点点头。 第13章 第十二出·得胜令 次日,山载言精神好了许多。 他在床上喝着粥,郎鹊应则坐在他身旁,图尔宸在远处擦着渡魂箫。 “嘎吱——” 客栈的木门被打开,在外面站着的,是一位娇俏女娘,紫衫翩翩,模样秀丽。 来人是方心壶。 郎鹊应先站起来迎接,道:“方姑娘,你怎么来了?” 方心壶道:“山公子在城隍庙中昏倒被抬出来的事情,整个清河县都传遍了,我特意来探访。” 说罢,她放下了一些带来的补品。 继续道:“山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山载言道:“好多了,劳烦挂念。” 方心壶看到他手里端着的粥,不由攥紧她拿着的食盒,道:“山公子已经吃了饭了啊,我还带了一些,不知道……” 图尔宸边走边笑道:“这山载言究竟是何种人物?竟人人都给他做饭。” 原来山载言刚喝的那碗粥出自郎鹊应之手。 方心壶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她熬了许久的清粥或汤水。 看起来很有食欲,比起郎鹊应这个没下过厨房的贵公子所做的粥,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山载言喝完了最后一口,将空碗递给郎鹊应。 他道:“多谢方姑娘,可我已经用过早膳。” 方心壶道:“没事啊,这两位公子还没吃吧,也不会浪费。” 图尔宸听到此话,笑道:“你可比那郎鹊应好多了,他光顾着做山老板的,我们俩的一点没做。” 半个时辰前,郎鹊应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粥走进房间。 图尔宸瞧见直嫌弃,他皱着眉头,道:“你这是什么,弄得怪恶心的,赶紧去倒了,你端这里来干什么。” 郎鹊应辩解道:“这里面我放了黑米,还有一些补品,虽然看起来不太好,但是给山老板喝正正好。” 山载言才刚醒,看到这么黑乎乎的一碗,也觉得难以下嘴,又不忍心白瞎郎鹊应的好意,虽面无波澜,但刚出口时在胃里翻江倒海。 还好,没有白瞎这黑乎乎的模样,味道配得上。 山载言望着那精致的食盒,心道:“要是早些来就好了。” 不一会儿,他看到郎鹊应吃方心壶带来的饭倒很是起劲,山载言走上前,接过了郎鹊应手中的碗,放到了桌子上。 他说道:“早上吃少。” 郎鹊应放下碗筷,笑了笑道:“好。” 他又道:“不过方姑娘的手艺是真的好!好极了!哈哈哈哈哈!” 方心壶被夸得心花怒放,原本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道:“是吗?公子若是喜欢吃,那我可以天天来送。” 说完,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山载言一眼。 郎鹊应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但是不用了。” 他这话接得自然,却让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方心壶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郎鹊应和山载言之间悄悄转了个来回,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定格在山载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她是个聪明姑娘,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婉拒? 图尔宸在一旁看得分明,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打破这短暂的沉默,对着方心壶道:“方姑娘莫要介意,我们这位郎小公子啊,是怕你太辛苦。再者。” 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瞥向山载言,“有些人肠胃金贵,怕是吃惯了独一份的,旁的再精致,也入不了口了。” 山载言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图班主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去外面吹你的曲子。” 郎鹊应被图尔宸说得有些窘迫,连忙对方心壶解释道:“方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是我们在此地不会久留,不便一直劳烦你。” 方心壶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只是不如方才那般明媚了。 “我明白的,是心壶唐突了。”她说着,将食盒轻轻往前推了推,“这些点心粥水,几位公子若不嫌弃,留着晌午垫垫肚子也好。铺子里还有事,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朝着山载言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目光在他侧脸上停留了一瞬,见他依旧没有转头的意思,眼底最后一点希冀的光也黯了下去,这才转身离去。 门“嘎吱”一声关上。 图尔宸立刻“噗嗤”笑出声来,摇着头对郎鹊应道:“郎小公子,你可真是……不解风情啊。人家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这堵墙砌得倒是又快又结实。” 郎鹊应被他调侃得耳根发热,下意识看向山载言,嘟囔道:“我……我说的是实话啊。” 山载言这才缓缓转过头,他没有理会图尔宸的调侃,只对郎鹊应道:“她的东西,少吃。” 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郎鹊应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山老板,你是怀疑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山载言打断他。 图尔宸也收了玩笑的神色,点了点头:“山老板说得对。这姑娘出现得是有些巧。不过……” 他又看向桌上那精致的食盒,挑眉笑道:“东西是无罪的,你们若都不吃,我可就笑纳了,正好尝尝这清河县的手艺。” 他话锋一转,又道:“对了,山老板,你是何心思。” 山载言道:“我有什么心思?” 图尔宸道:“人家姑娘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啊。” 他说完,郎鹊应停滞了一瞬,他想道:“山老板如此受欢迎,不知经历了几段情缘,又会喜欢什么样的。” 山载言道:“我不知。” 此话一出,图尔宸不满道:“什么叫不知?人家姑娘都那么明显了,你刚来清河县就拈花惹草?喜不喜欢,你给人家一个准话啊,别白白耽误了人家,也省得给我们添麻烦。” 山载言道:“你何时怕过麻烦?” 图尔宸道:“我是不怕。但我怕你心里装着别的事、别的人,却在这里模棱两可,误人误己!” 山载言道:“我无心于此,尘缘于我,皆是负累。” 郎鹊应倒茶的手一顿,看向坐得笔直的山载言,眼底闪过一丝酸涩。 图尔宸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嗤笑一声,没再逼问,只是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就嘴硬吧”。 山载言道:“半夜,我带着郎鹊应去城隍庙,你就别去了。” 他说的图尔宸。 图尔宸道:“你现在连城隍都打不过,我不去怎么行?” 山载言道:“我会隐藏周身法力,多一个人多一分危险。” 图尔宸道:“这样也好,我会在城隍庙外等着。” 山载言点点头。 夜入深时,三人又来到了城隍庙口。 山载言拟去了法力,他现在与凡人无异,郎鹊应原本就气息微弱,城隍应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图尔宸道:“现在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山载言点点头,推开了城隍庙的大门。 熟悉的感觉袭来,这次山载言偷偷带着郎鹊应在其中乱走,走了半天也没找到枯井。 郎鹊应低声说道:“山老板,你是不是不记得路。” 山载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朝前走去。 郎鹊应道:“山老板,不是这边,我们这里走过了。” 山载言又看了他一眼,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郎鹊应又道:“山老板,我们……” 山载言道:“闭嘴。” 郎鹊应低头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城隍庙挺大,俩人转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了枯井旁。 枯井与幻境中所见无异。 山载言伸手探了探,并没有感受到禁制,他道:“你靠近这口井,有没有感觉魂魄强了许多。” 他这么一说,郎鹊应确实感觉四肢有力了许多,精神也更加抖擞。 郎鹊应道:“好像是啊,这枯井底藏着什么?” 山载言道:“你的心。” 郎鹊应先是喜悦,之后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悲伤之情。 山载言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手中不知何时握上了三枚定魂针。 定魂针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纷纷向井中飞去,见没有异样,竟凭空为山载言搭出了一截楼梯。 山载言扶着郎鹊应,道:“走。” 二人一齐走下去。 枯井之中,别有洞天。 并非全是一团黑暗,再往前,有泉泉流水。 豆官摔下来的时候,可没有这般景象。 再泉眼处,有一团白光,白光中央,有一小团血红,那是郎鹊应的心脏。 山载言道:“你心脏认得你。” “看来是有人在这里下了禁制,就是为了保护你这颗心,豆官进入阴阳缝中也是为避免他接近这颗心脏。” “你能想起来这人是谁吗,对你此事如此上心。” 郎鹊应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山老板,我现在就上前去取吗,这里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术?” 山载言道:“有人在保护你的心脏,为的就是,你有一天来取。” 郎鹊应上前走了几步,越往前,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就越完整,走到他的心的跟前时,抓起来却是一片虚无。 看似触手可得,却又远在天边。 郎鹊应喊道:“山老板,我抓不住它!” 山载言袖口一翻,取回郎鹊应体中的定魂针。 他说道:“你再去试试。” 郎鹊应魂魄的助力消失,差点摔倒,但还是触摸不到他的心脏。 他说道:“还是不行。” 山载言走上前去,他越往前,这颗心脏跳动得越剧烈。 能碰到,他居然能碰到。 山载言用手托起郎鹊应的心,那一瞬间,郎鹊应的脸竟与某人的脸交织在一起。 记忆中,那个坐在树上低头向下笑的少年,与面前那个黑衣男鬼的脸混合。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山载言一手扶额,一手托住心脏。 郎鹊应焦急道:“山老板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能碰到这颗心,这是怎么回事?” 山载言喝道:“离我远点!” 郎鹊应一怔,没再上前。 这声大喝在枯井中悠悠回荡,山载言一掌将心脏拍入郎鹊应体中。 而在自己体内的定魂针飞出,回到他的手中。 “噗通……”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心跳,在寂静的井底响起。 如同枯木逢春,死寂的湖面投入石子。 丢了百年的心,终于回到了他的体内。 郎鹊应缓缓睁开眼,眼底是未散尽的悲恸和更深的、冰封般的迷茫。 他拿回了他的心,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完整。 但同时,他也承载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沉重无比的记忆和情感。 他看向为了护住他而脸色惨白、气息紊乱的山载言,与他记忆中那个笑得肆意的少年模样相吻合。 是他们二人身上的锁魂印,锁住的这段记忆。 钥匙,竟然是郎鹊应的“心”。 郎鹊应感觉体内法力翻涌,他的模样也从身形单薄的少年变为青年。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他的骨相承自郎家一脉,流畅而清晰,但皮相却更偏似江南水乡的温润。 眉目舒展,一双桃花眼天生含情。 他上前扶住头痛欲裂的山载言,脑子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他道:“山老板,你想没想起什么?” 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湿热了,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山载言没有回答,全身无力载了下去。 他手中的那根定魂针飞出,自己串上了牵机线,为郎鹊应的魂魄缝补。 针线乱飞,不过一会儿,郎鹊应眼睛越来越清亮。 一些失去很久的记忆也回到了他的脑海,他背起山载言,重新踏上了楼梯。 门外的图尔宸也感受到了什么,笑道:“灯灭了。” 郎鹊应一步三台阶,边走边为山载言输送法力,又怕被老城隍发现,脚步更加迅速。 他背上的山载言道:“我想起来了……” 他声音很轻,郎鹊应没有听真切,问道:“什么?山老板你说什么?” 山载言道:“五百年前,是我对不起你……” 听到这句话,郎鹊应眼泪止不住了,他哭道:“我没有怪你,山老板,我没怪你,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你。” 山载言道:“你还愿意……” 说完,他昏倒了,郎鹊应睁大了双眼,眸中泪水滔滔不绝。 明天开始回忆杀了,以郎鹊应的视角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二出·得胜令 第14章 第十三出·嘉庆子 在清河县,有一个家族——郎家,其家主,干着天地所不容的勾当,那就是“冥婚”。 有一家若是死了男孩,通常也会找个男孩所配冥婚,美其名曰“照顾公婆”。 郎家越发兴旺,家主有一子,名为郎鹊应。 从小不好好读书,对剑法,刀法,诸如此类,颇有心得。家主对此放弃,不再过多干涉,经常宽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 偶然有一天,清河县中,来了一位面容清秀的医师,不为生人看身上的病,而是看魂上的病。 郎家家主想道近来府上多有失魂之症,特意把小医师请到了家中。 医师贵客临门,家主不敢怠慢,派他儿子亲自去迎接。 郎鹊应越赶车便道:“这医师有何不同,还要我亲自去接,我哪里会赶车。” 跟在身侧的仆人道:“是很有名的医师,家主命令公子待人一定要彬彬有礼,彰显大家风范。” 郎鹊应道:“大家风范是我赶车赶出来的吗?” 家仆道:“公子,你小声点,前面那位就是山大夫了。” 那人一袭白衣,如阳春白雪,此时正给别人发药,模样清秀,面若冠玉,一举一动,也有着少年人的从容。 郎鹊应看呆了眼,喊道:“公子可是山载言山小大夫!我受命来接你去郎家!” 山载言转过头,脸色多有不悦,身旁那妇人紧张地凑在山载言耳边低语,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他。 郎鹊应不用听都能猜到内容——无非是说他如何顽劣。 果然,山载言再转回头时,脸上的不悦已沉得能滴出水来。 妇人微微弯腰感激,二人拉扯了片刻,郎鹊应等不及了,道:“山大夫,你好大的架子!好了没有啊!” 山载言眉头带有愠色,什么也没说就上了马车。 郎鹊应坏笑,甩开了旁边的仆人,驾车朝着树林奔去。 他不会赶车,但是他会骑马。 他纵身一跃,跳到马上,喊道:“驾!” 原本死气沉沉的马登时有了活气,蹬开前蹄就往树林之中跑去,后面车厢东歪西倒,险些翻车。 郎鹊应听到身后有微微草动,身后疾风拂过,转身,看到山载言正扶着一棵树休息,想必是在车里吃尽了苦头。 郎鹊应拉缰绳使马停下,走到山载言身边,道:“怎么了,山大夫,这边是近路,我不太会赶车,刚刚马受惊了,你多担待担待。” 山载言缓缓直起身,脸上愠色已褪,只剩下一种玉石般的清冷。他没说话,只是抬眼淡淡地扫了郎鹊应一眼。 下一秒,郎鹊应看到两道寒光一闪。 他惊愕抬头,伸手一握,竟是两枚银针。 银针细而微亮,闪着淡淡微光。 而他看到山载言指尖还拈着一枚未曾收回的银针,在林间斑驳的光线下闪着光。 郎鹊应手拿银针,道:“山大夫,你这是想打架吗?我给你道歉好吗?我不是故意的。” 山载言看着他,语气平静无波:“郎公子,林间路滑,你多担待担待。” 说完,他向郎鹊应袭去。 林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相辉映。 郎鹊应道:“山大夫,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山载言不听他说话,下手毫不留情。 郎鹊应闪躲,心道:“究竟是不是医师?怎么练得这么一身好功夫!” 他道:“山大夫,时辰快过了,我们俩快去我家吧。” 山载言停手,眼神如刀,道:“你怎么会跟我打这么多回合?” 郎鹊应道:“我还想说呢,山大夫,你身手了得嘛!” 山载言轻瞥他一眼,拂袖而去。 郎鹊应道:“山大夫,不坐车了吗?” 山载言道:“滚。” 郎鹊应一怔,想道:“好一个绝世名医,竟会说这般粗鲁之言。” 他见山载言是真的走了,只好自己驾车回家。郎家主听闻他竟敢如此戏弄贵客,勃然大怒,将他吊在树上整整三天。 第三天黄昏,郎家主来到树下,对奄奄一息的郎鹊应道:“山大夫仁心,我好说歹说又请了回来。你此刻下去,梳洗一番,然后亲自去向他赔罪。” 郎鹊应又渴又累,浑身疼痛,闻言一股委屈冲上心头,不服气道:“我领了罚,也受了罪,三天三夜!这还不够吗?凭什么还要我去道歉?” 郎家主道:“要你去你就去!你干出来这么混账的事情!吊你三天都是轻的!山大夫是来帮忙,又不是欠咱们家的!” 郎鹊应被仆人带下去,吃了些东西,又清洗一番,那个俊秀张扬的少年又回来了。 他走到郎家大厅,看到了那个略显稚嫩的身影。 山载言正喝着茶,与自己父亲说着什么。郎鹊应大步流星,又大马金刀地一坐,盛气凌人的气势就出来了。 但又被郎家主一掌拍散了。 郎家主道:“犬子粗鄙不堪,不知礼数,还望山大夫见谅。” 山载言放下茶盏,眼皮微抬,轻瞥一眼,道:“无妨。” “无妨?这山大夫竟会如此大度?”郎鹊应心道。 郎家主道:“犬子所做之事,实在抱歉。” 他又拍了郎鹊应一下,道:“道歉。” 郎鹊应忽然站起身,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礼,道:“山大夫,三日之前是我不对,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与我斤斤计较。” 山载言“嗯”了一声,道:“郎大人您继续讲一下贵府情况。” 郎鹊应心中不屑,就这么不拿他当回事?不过他道歉最为习惯,从小架没少打,歉没少道。 不管是否出于真心,面上定是找不出一丝破绽。 不过,刚刚那一礼,定不是出自真心。 郎家主道:“哦哦,山大夫,是这样的,家里最近许多仆人在夜晚会梦游,就算到了白日也整日魂不守舍。” 郎家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外乎是下人们如何失魂落魄,如何影响了家宅运转。 山载言静静听着,末了,只淡淡道:“症结不在他们身上。郎大人,我需要四处看看。” “自然,自然!”郎家主忙不迭应下,目光一转,落到正神游天外的郎鹊应身上,“逆子!还不快给山大夫引路!” “我?”郎鹊应猛地回神,心头一万个不情愿。 郎家主眼一瞪,道:“还不快去!” 郎鹊应憋着一口气,硬邦邦地站起身,道:“山大夫,请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郎府深长的回廊里。一个白衣清冷,目不斜视;一个黑衣劲爽,却浑身不自在。 郎鹊应终究耐不住这沉闷,快走两步与山载言并肩,“山大夫,你看我这魂,干不干净?” 他本是戏谑,没想到山载言竟真的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那双眸子清澈如水,此刻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魂魄深处。 郎鹊应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 “你……”山载言微微蹙眉,“你身上很干净,并无邪祟纠缠。” 郎鹊应道:“那是当然,本公子从小阳气就旺得很!” 山载言道:“正因如此,才更显古怪。这府中阴气盘踞,常人难逃侵扰。你却纤尘不染。” “你什么意思?”郎鹊应一愣。 山载言却不答,目光倏地锐利,望向回廊尽头的西北角。 他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郎鹊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那是郎家祠堂后的禁地,连他平日也不被允许轻易靠近。父亲只说是供奉先祖,需保持肃静。 他道:“那是祠堂。祖宗牌位所在,没什么好看的。” 山载言道:“那里阴气最重。” “你们家祠堂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听他这么问,郎鹊应在脑子快速思索,说道:“好像是有过什么吧,但我也不清楚,山大夫,这毕竟是我家**,你也不必知道过多吧。” 山载言道:“是你们家请我来除邪祟的。” 郎鹊应道:“是啊,那也不必什么都知道吧,你知道一些关于邪祟的不就行了吗?” 山载言不理他了,他又自己跑上前去,道:“山大夫,你明明除邪祟,为什么却自称是医师?” 山载言不理他。 郎鹊应又道:“山大夫,你说说话行吗?我刚刚不是给你道过歉了吗?” 山载言道:“你道歉我就要原谅吗?” 郎鹊应一愣,可确实没有这个道理。 之前他像今日作威作福,别人之后还会巴巴地凑上来,而山载言是第一个对他爱搭不理的人,是何原因? 郎鹊应忽然想明白了,山载言是贵客,于自己,于郎府,都是贵客,是他父亲请来的,而旁人,多是有求于自己,有求于郎家。 在他怔愣的瞬间,山载言已经走了好远,他身长腿长,小跑几步就跟上了,他道:“山大夫,天色不早了,我们家为你准备了客房。” “你这几日现在我家歇息吧!” “山大夫,你能不能再理理我!” “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保证!” ……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山载言似乎被他吵得心烦,道:“闭嘴。” 郎鹊应不听,嘴里一直叨叨个不停。 山载言又道:“你听不懂人话?” 郎鹊应道:“你让我闭嘴我就要听吗?” 他模样讨打,但又天生一张笑脸,这么一说,竟生出来几分可怜可爱之气,若换做旁人,说不准已经消气。 可这人是山载言,一张脸冷得像块冰,根本看不出来半点情绪,谁知道他消没消气。 山载言说道:“那你离我远点。” 郎鹊应道:“别啊,山大夫,我真错了,我以悔过,我在树上硬生生吊了三天呢!真的山大夫,你看出来点什么,可否让我跟着,我……” 他还没说完,山载言抬手,示意噤声。 山载言道:“你一直说你知错,你可知你错在了何处?” 郎鹊应道:“我错在……” 他张了张嘴,那些诸如“不该戏弄你”、“不该驾车鲁莽”的话到了嘴边,却显得如此轻飘。 他看着山载言清冽的眼睛,那些敷衍的,熟练的道歉话术,第一次卡在了喉咙里。 他咽了一口口水,脸上的戏谑和讨好玩闹的神情慢慢褪去,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真。 “我错在……仗着家世,视他人如无物。觉得谁都得顺着我,让着我,把别人的规矩和正事,都当成了可以随意玩笑的儿戏。”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错在……不知深浅,冒犯了山大夫,你治病救人,是正事。我却只觉得你架子大,不通人情,故意给你难堪。” 说完这些,他抬起头,样子很是真诚。 “我以往道歉,都是为了少挨顿打,或是图个耳根清净。厅上所说的话也是我说过无数遍的。但这次……山大夫,我是真的觉得,我做错了。”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山载言静静地看着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眸中那冰冷的锐利,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他只是转过身,重新迈开步子,朝着那阴气最重的西北角走去。 然而,他走了两步,又微微侧头,道:“愣着做什么?不是要跟着么。” 郎鹊应呆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冲上心头,他连忙应了一声。 “哎!来了!” 他快步跟上,心中有些欢喜,这位不知哪里来的小医师,跟旁人,确实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