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照古衫》 第1章 第 1 章 泰和三十年,惊蛰。 “轰隆!” 沈微婉是被什么东西倒塌发出的巨响惊醒的。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目却不是熟悉的办公桌和各类园林设计图纸,而是由上好材质的淡绿色薄纱制成的帐幔和古色古香的杉木大床,耳边也不是导师对她设计的指点声,微风透过木质窗户吹进来,卷起了帐幔。 屋内点着的甜腻熏香带着一丝桐油的苦味也一起卷进了她的鼻腔。 那是古时候专用的防腐油,她不久前才在课上闻过。 “小姐!小姐您终于醒了!” 带着明显颤音的少女声音传入她耳中。 沈微婉用手撑着床,直起身,就见这一位丫鬟打扮,梳着双麻花辫的小姑娘朝她扑过来。 那小姑娘手里还攥着半只没绣完的荷包,荷包下挂着根根丝线,随着她的动作缠绕着,互相交织在一块,像极了她心中,现在正一团乱麻。 这里是哪里? “我这是……”沈微婉的嗓子有些沙哑,她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她居然穿越到了古代?! 记忆里,这小姑娘名叫春桃,是原本这具身体的贴身丫鬟。 沈微婉眼神晃了晃,身子下意识往床头缩了缩,模样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猫。可心底却异常平静。 虽然穿越这么离奇的事情只会在小说里发生,但既来之,则安之,眼下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了,在这个未知的时代里存活下去,才是她目前的首要任务。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春桃急得眼圈发红,伸手想去碰她,但顾忌这主仆关系,还是克制了下来。 沈微婉摇摇头,声音软得像棉花:“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记忆中,原身便是这幅柔弱不能自理的笨蛋美人,此时的行为恰好符合这具身体的性子,不会叫人轻易怀疑内里被换了芯子。 春桃似乎做足了心理准备,呼出一口气,随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眼泪大滴大滴顺着眼角滑落,砸在青砖地上,印出薄薄一层透明水渍。“小姐,方才浮光塔塌了!老爷和夫人在祠堂等着您呢!” 浮光塔。 这三个字像冰锥般狠狠刺入了沈微婉的太阳穴。 她想起来了,之前在为毕业设计里的榫卯结构熬得两眼发直时,依稀记得查阅资料时的某篇文献是就写着:“泰和年间,浮光塔因榫卯失度,惊蛰日塌,监造沈氏一族……” 后面的字她没看清,因为当时手边的咖啡杯被她不小心打翻了,滚烫的液体泼在键盘上,一阵刺目的白光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走。”沈微婉挣扎着坐起,上等绸缎所做的寝衣滑落在在她臂弯,露出的手腕细的好似一折就会断裂。 春桃连忙上前扶她,她借力站起时,脚步还虚浮地晃了晃,模样娇弱得让人担心。 可沈微婉心底却已理清思路:浮光塔塌,沈家作为监造方,恐怕要出事。 穿过游廊时,沈微婉才真正看清这“沈府”的模样,不是江南园林的温婉,恰恰相反,是带着皇家匠气的恢弘。 廊柱是整根的楠木,柱子上雕刻着独特的纹路,连脚下的青石板都铺的横平竖直,看着很有条理,令人舒心。 可此刻,这恢弘里却透出一股诡异的死寂。往日里应该传来的刨木声,凿石声和工匠交谈声的工坊区此刻静的仿佛落针可闻,只有风卷着点点木屑从门内钻出来,打着旋落在地上。 几个穿着粗布衫的老工匠正蹲在台阶上看天发呆,面上带着明显的阴郁。西院的方向传来瓷器摔在地上所发出的清脆碎掉声,紧接着是妇人压抑的哭泣声。 沈微婉听春桃说那是李匠人的夫人,他今早刚带着新收的徒弟登上了塔顶。 “小姐,这边走。”春桃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沈微婉的耳朵在说话, “方才宫里来了人,厨房的张妈听见了,说是塔塌的时候,太后娘娘正在塔下。” 沈微婉的脚步猛地顿住,凉意顺着脊背攀上。 她身子晃了晃,眼底瞬间漫上惊惧:“太、太后?” 浮光塔内安放着先帝的牌位,看来在惊蛰这一日太后前去为故去丈夫烧了香。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这浮光塔的选址虽说特意选在了山上,避开了人流密集区域,但同时山上也住了不少平民百姓,更别说这塔内平日里还有不少人会前去祈福观赏。 穿过垂花门时,沈微婉正撞见管家沈忠往祠堂内跑。 他平日里总爱把青布衫穿的整洁笔挺,此刻他的衣襟却微微敞开,鬓角也沾染了些许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 看见沈微婉,他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没了血色,对着沈微婉微微叹了口气:“小姐,您进去吧,老爷在里面呢。” 祠堂在府邸最深处,朱漆大门开了一条小缝,门头上的牌匾被晨风吹得吱呀作响。 沈微婉小心伸出手,推开了大门,浓烈的檀香钻进她的鼻腔,香灰落在青砖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祠堂的供桌前跪了两个人。 穿藏青色衣袍的男人背影挺直,手上拿着三株沉香,手指指节被他用力到发白,沉香被握住的地方现出细细的裂痕,那是原身的父亲,沈敬之,是浮光塔的总设计师。 沈父身边同样跪着的妇人是原身的母亲柳氏,据说当年皇家园林的不少布景,都出自她的巧思。此刻她身着石青色长裙,发间发簪斜斜插着,显然是匆忙间没顾上整理。 她正看着供桌上的牌位,嘴唇轻动,像在默念着什么。 沈微婉走近了些,才发现沈母手抖的厉害,几乎快攥不住手中握着的帕子。 “爹,娘。” 沈微婉轻声唤道,声音是原身的甜腻音色。 沈父猛地转过头来,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也僵硬的可怕,可在看到沈微婉的瞬间,面上却挤出一抹微笑 “婉儿,你来了。” 沈母也站起身,快步走来拉住她的手,她手指冰凉,指甲修剪的十分圆润,指尖还留着描摹图纸时不小心蹭上的炭黑没来得及清洗,她不断摩挲着沈微婉的手,似是在留念着什么:“没吓着吧?方才塔塌时,你在睡觉。” “怎么会塌呀?” 沈微婉眨了眨眼,眼底满是困惑,装作天真的问道,“爹不是一直看着建塔吗?塔下真的有太后吗?” 她作为现代建筑师,本能让她发问想弄清真相。 室内静默了片刻,沈母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沈父也重重的叹息一声,闭了闭眼。 “这便是最令我疑惑之点,浮光塔建造时我一直看管着,能确保木材和结构上绝对没有一丝差错,理应不该塌的,可塔就是毫无原因的除了变故,塌了个粉碎。" 说到这,沈父语气明显开始发颤,“塔塌时,太后……正在塔内烧香,就这般薨世了……” 沈母没忍住发出一声哭腔:“怎会如此,我们沈家何故遭此一劫啊!” 浮光塔塌,数千根梁柱,数万片瓦当,此刻都成了压|在沈家头顶的催命符。 杀太后,那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这中间,绝对有问题! 沈微婉内心存疑,张了张口,还想再问些什么。 可刚从喉咙中吐|出一个音节,祠堂外就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盔甲碰撞的声音,甲片相互之间摩|擦的声音就像无数把小刀在不断刮着,听的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是管家沈忠那嘶哑的喊叫声:“老爷,夫人!禁军封门了!他们……他们是拿着圣旨来的!” 沈母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片,沈父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住叹息着,两人反手将沈微婉往供桌后的暗格里推去:“快进去。” 沈母声音发着颤,却坚定无比。 那暗格是沈府的密道入口,藏在牌位后,只有沈氏嫡系才知道,沈微婉被推的一个踉跄,后背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爹!娘!那你们怎么办呀?”她抬头看向沈母,问道。 沈母听后抬手轻抚沈微婉的脑袋,声音突然变得出奇的稳,“沈家经此肯定要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境地,婉儿,娘不想你也受此牵连,出去后好好过日子,别报仇,别翻案,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听见没有?” 祠堂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母快速合上暗格,沈微婉看到沈母张嘴说了几个字。 是娘爱你。 虽说这位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过单单算是位陌生人,沈微婉对她没有丝毫情感,但在此刻,却也不由得眼眶有些发酸。 尖细的声音穿过重重门廊,像毒蛇在斯斯吐着冰冷的蛇信:"沈敬之接旨!奉天承运,皇上诏曰,沈氏建造浮光塔,偷工减料,致塔塌毁,谋害太后,惊扰龙脉,牵连无辜百姓丢失性命,罪该万死!着,午时三刻,满门抄斩,钦此!" “谋害太后”四个字烫的沈微婉耳膜发疼,她悄悄拉开暗格,露出一个小缝,偷偷向外看去。 只见沈父的肩膀猛地一颤,却又固执的挺直了背,他听到圣旨后突然笑了。 他推开沈母,走到祠堂中|央,对着门外的人拱手,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领旨。”然后他回过头,注视着沈微婉所在的暗格处,露出了温柔的笑。 沈微婉猛地拉上暗格的门,靠在石壁上,鼻尖酸涩,她吸了吸鼻子,想强压回泪意。 “带走!”话音落下,沈府中顿时传来婢女的尖叫声,工匠们的奔走声,乱成了一团,沈微婉听到了沈父呵斥工匠们“不准乱动”的声音。 长刀出鞘的刺耳声音划过沈微婉耳畔,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祠堂外经过。 她知道这是要押人去刑场了。 没过多久,整个沈府便鸦雀无声了。 良久,沈微婉才逐渐平复砰砰直跳的心脏,抬手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眶,往暗格深处爬去,没一会便见了阳光,她眯了眯眼睛适应,随后快速爬了出去。 这处密道连着的是沈府后面的小巷里,巷口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她不敢回头,顺着墙根拼命向前跑。 跑过街角的茶馆,沈微婉听见了几个茶客在议论。 “听说了吗?浮光塔塌了,把太后都压|在下面了!” “诶!你们知道顾宴之吗?那位查案从不出错的大理寺卿,听说他正在查此案,也不知此事是否有转机余地?” “想什么呢,这事早就定夺了,没看到沈府的人都被一个不留的带走了?” “沈家这次惨了!监造不利,杀了太后,满门抄斩都算轻的了!” “之前建塔时我还看见沈家老爷亲自量尺寸呢,哎,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原身父母的爱让沈微婉倍受感动,可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就被换了芯子,他们拼死护下来的人早已不是原身,而是沈微婉。 沈微婉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逐渐在口腔内弥漫开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顾宴之!现在她势单力薄,但只要能与其合作,以他的权力,想必能翻案。 不知跑了多久,她听见远处传来钟声。 “当!当!当!”一共三声,正是午时三刻的报时钟声。 紧接着,她耳边仿佛传来了是一阵整齐的挥刀声。 原身的身体似乎到了极限,沈微婉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却不敢多做停留,强撑着墙壁再次站起身,向前不要命的跑着,刚退下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顺着眼眶连成线掉落,她却无力伸手去擦,任由泪水四溢。 她一定,要为了沈父沈母查明真相! 第2章 第 2 章 沈微婉凭着脑中记忆往偏僻的小道上跑,她记得那里有一条小路能不轻易被人发现,悄无声息的让她混入市集。 原身估摸着年龄不大,还未到出阁的年纪,所以一路上即便模样狼狈也只是有几位路人多看了她几眼。 并未有路人认出来,她就是那位本该一同被带去刑场抄斩的沈氏女儿沈微婉。 汗水随着沈微婉的跑动,在发间缓缓汇聚,随后顺着她的发丝一点点滑落,打湿了沈微婉的鬓角。 全身被汗湿的难受感让沈微婉皱了皱眉。 她七拐八拐,总算是到达了那条小路,正欲走出小路去市集内,她猛然和一位跌跌撞撞的女子在小路的拐角处撞了个正着。 “诶哟!” 那人穿着件藕荷色衣裙,裙摆被树枝勾出了不少长长的口子,她发鬓散乱,怀里紧紧抱着个蓝色的小包袱,被沈微婉撞到摔倒在地,模样可谓是十分狼狈。 那人坐在地上,抬眼看见了沈微婉,本来支撑着地面准备发力站起来的手臂瞬间脱离,她面容间是明显的恐惧,张了张嘴,似乎是要尖叫出声。 沈微婉故意装出怯意,慌忙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声音发颤:“别、别喊,我不是坏人……你一喊,咱们俩都要出事!” 谁料对方看到沈微婉这畏畏缩缩的胆怯的样子,反而也镇定了不少,挣扎着推开她的手,坐在地上喘着气。 沈微婉打量了一下她。 这女子看着约莫着有十七八岁,眉眼精致,耳后还别着朵将要凋谢的花朵,不像山村姑娘,倒更像是集万千宠爱于一人的千金小姐。 沈微婉正疑惑着女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就见对方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发颤:“姑娘,求你帮我个忙!” “什……什么忙?”沈微婉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同时佯装畏惧的缩了缩身子。 女子咬着唇,眼泪毫无征兆的滑落下来,留下两道长长的泪痕,模样看着楚楚可怜:“我叫季怜月,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陛下下旨,要我嫁给大理寺卿顾宴之,可我……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说着,她就打开那蓝色的小包袱,露出其中的一件男子的青布衫,衣角绣着个小小的“文”字,看着格外清秀,“他是城南的教书先生,我们约好了今日在渡口私奔。” 沈微婉在听到“顾宴之”这个名字后眼睛猛的亮了亮,心头猛地一跳。 顾宴之? 那个负责查浮光塔案的铁面判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之前一直纠结该如何和顾宴之合作查明案子。 她盯着季怜月慌乱的眼睛,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绝妙机会! 她面上一副欣喜的神色:“顾……顾大人?你此话当真?!” 季怜月见沈微婉如此神情,面上猛的一松,她今日运气当真好,竟真找到心慕顾宴之的姑娘了! “当真!姑娘你信我!” 她紧紧抓住沈微婉的手,眼睛亮的惊人。 “姑娘!你帮我嫁吧!我爹最疼我了,肯定会答应的!我保证只要你答应,我让我爹给你好多好处,你看我们身型差不多,只要你换上我的衣裳……” “我当然愿意!其实……我心悦顾大人已久了,若是能嫁他,当真是我百年修来的福分!” 季怜月一听沈微婉答应,顿时喜出望外,拉着沈微婉就往尚书府的方向跑,途中还特意绕了好几个隐蔽的小巷,生怕被人撞见。 而沈微婉看着她手腕上露出来的那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那个刻有“李”字的木牌,微不可察的缓缓勾了勾嘴角。 到了尚书府后门,她把沈微婉带到了柴房,让沈微婉等着,自己则快步跑进去。 没一会,就领着一个身穿锦袍,面容慈祥的中年男子出来。 正是吏部尚书季明安。 季明安看见沈微婉满身污泥,皱了皱眉头,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盯着自家女儿。 “怜月,你确定要这么做?抗旨的后果……” “爹!我绝对不会嫁顾宴之!”季怜月拽着父亲的袖子撒娇,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姑娘原本就心悦顾宴之,愿意帮我,您给她些好处,让她替我嫁过去,只要我们不说,谁会知道?顾宴之可从来没见过我。” 季明安疼女儿,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又看着沈微婉身形确实和女儿相近,眼神也十分坚定,不像是会轻易泄密的人。 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依你。” 他转向沈微婉,语气郑重:“姑娘,谢谢你同意替怜月嫁过去,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五百两银子。前提是这件事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若是被我发现你走漏风声,可别怪我不客气。” 沈微婉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桩“交易”成了。 她一副怯懦的模样,慌张点头:“我、我一定守口如瓶! 季明安立刻让人取来银子,又让丫鬟给沈微婉换上了季怜月的衣裳和首饰,还特意叮嘱:“怜月左眉有颗朱砂痣,待会让丫鬟给你用胭脂点上,别让顾宴之看出破绽。”他拿出一块刻着“季”字的玉牌,递给沈微婉:“凭着这个玉牌,顾家的人会认你。” 沈微婉手上捏着那个质地温润的玉牌,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的光。 她要的不是顾家少夫人的位置,而是顾宴之手上的案宗,她要借顾宴之的身份,搜集证据,查明真相。 日头升到三竿时,顾家的马车果然来了。赶路的老仆见了沈微婉,只核对了玉牌便恭恭敬敬的请她上了车,那老仆全程低着头,仿佛多看沈微婉一眼都是罪过。 沈微婉登上了马车,马车内铺着一层厚厚的棉垫,角落里放着一盒精致的点心,与她此刻有些忐忑的心情格格不入。 顾府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时,沈微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出乎沈微婉的预料,正厅里没有红绸,没有喜乐,甚至连一位宾客都没有,整个正厅内安静的可怕。 只有顾宴之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枚质地极好的白玉棋子。 听见沈微婉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投来的目光像是淬了冰的箭,直直射过来。 “季怜月?”顾宴之开口,声音冷的可怕,带着一种审视犯人的锐利。 沈微婉慌忙屈膝行礼,她膝盖都在轻颤,语气带着怯意:“是、是我。” 顾宴之没说话,缓步走过来。 沈微婉垂着头,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墨味,余光瞥见了他腰间悬挂的玉坠。 顾宴之在走到沈微婉面前时,他忽然停住,他用两根手指猛地捏住沈微婉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抬起头来。”声音冷得似冰。 她慌得闭眼,又赶紧睁开,眼底满是惊惧,像只被猎人抓住的猎物:“顾、顾大人……” 顾宴之的脸近在咫尺,他的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冷硬,那双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水潭,仿佛在一瞬间看透了沈微婉所有的伪装。 他眼神似刀,一寸寸从上到下扫过沈微婉的全身,直看的沈微微心跳加快,不自觉挺直了背部。 顾宴之在扫过沈微婉垂在身下的手时,视线顿了顿,和雪白干净的双手和修长纤细手指格格不入的,是那手指前指甲内。 他看到了一些污渍,细看……更像是泥土。 顾宴之饶有趣味的看了几眼,看来自己这新婚妻子当真是不简单。 顾宴之内心存疑,面上却不显露任何异色。 看来得让侍卫好好盯着这季怜月。 他倒要看看,这狸猫换太子的“季怜月”在他顾府,到底要做些什么。 “夫君,为何一直对着我看?”沈微婉语气楚楚可怜又带着些单纯懵懂,端的是一副单纯白莲美人形象。 对方看的太久,久的令沈微微生出些心虚,为了防止生出些异端,她必须先下手转移对方视线。 不然以顾宴之的观察力,她很快就会露馅! 顾宴之却只是看着沈微微不答话,眼神深沉,中带着些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老管家。”他扬声道。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管家从门外走进来,低着头听候顾宴之的差遣。 “带季姑娘去西厢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让她踏出院子半步。”顾宴之的目光缓缓扫过沈微婉,“若是她少了半根头发,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老管家打了个寒颤,连忙应是,颤颤巍巍的领着沈微婉往外走,在经过顾宴之身边时,沈微婉听见顾宴之低声对她说:“季怜月,好好待着,别想着乱跑,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对我不利的地方,你的小命,就别想要了。” 沈微婉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懵懂的扑闪了几下眼睛,暗暗攥紧了衣袖,掌心间溢出汗水,这顾宴之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危险,她必须更加谨慎行动才行。 …… 西厢房比沈微婉想象的更加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再无其他物品。窗户被用铁条钉死,门外守着两位面无表情的侍卫,与其说这里是客房,不如说这里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 沈微婉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心里却不想面上这么平静,她在想,顾宴之真的能查到背后搞鬼的人么? 正思索着,门被从外面推开,老管家端着饭菜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碟子青菜,一碗米饭,就连那双筷子也都是裂了痕的。 “姑娘慢用。”老管家放下东西就要走。 “那个……等一下。”沈微婉叫住了老管家,“没有别的菜了吗?” “是的,姑娘将就一下吧,大人一般都不回府吃饭,所以日常采购的菜不多。”老管家说完不再多留,转身出了房间,只留沈微婉和吃食大眼瞪小眼。 一日两日还能将就,日日都吃这些,她怕不是会被饿死吧…… 夜色渐深,门外传来了侍卫换岗的脚步声。沈微婉吹灭了泛着光的烛火,走到窗前。 如今自己的处境并不容乐观,这看似平和的住处,实则是顾宴之对于自己的囚禁。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想方法溜出这大理寺卿府,去浮光塔遗址仔细搜寻一番! 第3章 第 3 章 沈微婉在夜色中细细听着门外侍卫换岗的脚步声,很快她就发现,每次换岗会有五分钟的空窗期。 这无疑是她悄无声息逃出顾府的最好时机! 沈微婉心下一动,耐心等待着下一次换岗。 约摸着半小时后,脚步声再度响起,待这脚步声逐渐远去后,沈微婉轻轻推开门。 木门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安静的夜晚中格外明显。 沈微婉心脏狂跳,关上木门伪装出自己仍在屋内的假象后,便往顾府门口狂奔而去。 而在她身后,一道目光凝视着她离去的背景,良久,目光的主人发出一声冷笑…… 沈微婉在夜色的掩映下跑到了玉虚山脚下,她抬头朝玉虚山山头望去,那里原本建造着宏伟夺目的浮光塔,可此刻那高大的建筑却变成了断壁残垣。 沈微婉只能看见矮小的建筑残存,孤零零的屹立在山头。 山上还有不少人,貌似是皇帝派来巡逻的士兵,沈微婉不敢贸然上山,只得找了一处长势相当狂|野的杂草堆,盘腿坐下歇息,杂草生的极高,约莫着到了沈微婉的腰部,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就算是真有人上前来查看,不仔细观察也绝对不会知晓有人躲在里面,简直是绝佳的躲藏地点,相当安全。 虽说沈父沈母在被抄斩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再查这件事,但沈微婉绝不想就此善罢甘休,她坚定的认为这件事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搞鬼,她不想沈父沈母蒙冤而死,她沈微婉一定要调查清楚真,还沈氏清白。 她逃跑时身上穿的是季怜月的那件月白色衣裙,雪白的裙角早就被她跑动时带着溅起的泥土染的斑斑点点。 脚上穿着的做工精致的绣鞋也早就没有了原先的精致,黑色的泥土和绣鞋上缤纷的颜色交织在一起,还有几根杂草随着泥土沾在鞋上,看着好不狼狈。 可沈微婉却毫无在意自己此刻的狼狈,她抬头,再次注视着玉虚山山头,此刻月上中天,山头上亮起了火把所带来的火光,那火光逐渐从山头缓缓开始向山脚移动了。 好机会! 沈微婉心中一喜,赶忙借着山脚草丛的遮掩,蹑手蹑脚朝山头跑去。 山路上有不少碎石子,硌的她脚底板生疼,可她却一分一秒也不敢多做停留。 好不容易躲开了那些火光,沈微婉成功登上了山顶,看了看四周,除了浮光塔的废墟外,山上看不见一人,看来多半都往山下去了。 沈微婉心中有两个设想:一是那些士兵是彻底下山准备各回各家了,二是他们正在巡逻,当巡完山下后又会马上返回山上。 不论是哪种可能,沈微婉知道她此刻必须要抓紧时间赶快调查。 走进浮光塔的废墟,她眼尾瞥见了崖边护栏,那是原身记忆里跟着沈父勘址画过的,还加入了原身自己的小巧思,青石柱本该屹立着,此刻却两根歪倒,原本雕刻在上方的原身设计的纹路,也因柱身上的裂痕变得模糊不清。 浮光塔废墟比白日要狰狞不少,九层塔此刻只剩下可怜的两层残基,断裂的梁柱堆在一起,断口处突出的木刺更显得像是被啃过般,塔身上被刮着“擅入者斩”的木牌,被晚风一吹,木牌晃悠着打在后面的塔身上,传出闷闷的响声,更显得此地凄凉无比。 沈微婉绕到了塔西侧,这里砖石落的少,她记得沈父说过西侧回廊所设计的结构,所用的木材是最坚固的,遇水则沉,虫蚁不侵。 上塔的阶梯已经全被毁了,她只好扒着砖块向上爬,手指搭着横梁,刚准备用力,却突然察觉出了不对。 她在现代接触过这种木材,木材的颜色应当是深褐色的,可此刻梁木的端口处却泛着灰白色,沈微婉抬手用指甲轻轻一划就刮下了不少木渣。 沈微婉皱了皱眉,她摸出自己之前为了方便,特意让春桃给自己设计可以藏在衣服内部的小口袋里描图用的炭笔,借着月光的照射,笔杆处抵着梁木轻轻敲打。 这木材并没有原本木材的硬实反弹,倒像是戳进了软噗噗的棉花里,木屑簌簌的掉着。 沈微婉用手指小心的碾碎了木渣,把这些木渣放到鼻尖轻嗅,霉味混着松脂香的劣质味道就这么钻进了她的鼻子,沈微婉内心猛地一缩! 这味道……是松木! 松木本身很脆,还很容易腐烂,怎么会用来做承重梁?! 沈微婉又接连换了几处地方敲打,在她预料之中,结果都一样。 承重梁全都被换成了松木! “不对……”她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唇,手指下意识的转着炭笔,这是一个她思考时会下意识做出的动作。 沈微婉清楚的记得沈父说过,造塔时根基一定要结实,可这些松木,分明是把沈家往死路上推,这绝对不会是沈父会做出的事情! 那这木料究竟是谁在沈父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换掉的呢? 沈微婉正认真思考着,山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仔细搜,这里刚才好像有影子!” 那人的声音刺的沈微婉耳朵发痛,她慌忙往横梁后缩,后背撞到了那松木所做的木材,木材顿时被她撞断了,惊起一阵尘土。 “头儿,没人啊。”一个士兵嘟囔着,从剑鞘里拔出刀,随意的拨了拨眼前的断木。 “别大意,往上看看!”另一位士兵的沉稳声音传来。 沈微婉心脏猛地一跳,接着阴影小心挪动身子,手上胡乱摸着,抓到了半截断裂的木料。 “那边有东西?”那个沉稳的声音问,火把的光线照过来。沈微婉赶紧将手中的半截木料扔出,木料落在地上,滚动几圈,正好滚进了废墟深处。 士兵们闻声追去,脚步声渐远,沈微婉瘫坐在横梁上喘气,她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滴落,打在她的衣服上,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缓过神,沈微婉接着去别处查看。她行至斗拱堆下,赫然发现下面放着盖着印章的木牌,木牌上面赫然写着原本应用木材的名字,可所用的木料却是松木。 有人在伪造验收标记? 沈微婉拿起木牌,把它放进了衣裙的口袋里,指尖不经意间摸到了木牌背面的痕迹,她拿出来再次查看。 是验收工匠的印章,印章上的字是“李”字,沈微婉想起了西院哭着砸瓷器的李匠人的夫人,李匠人今早登上了浮光塔,看来这木牌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沈微婉继续小心向浮光塔东侧废墟走去,那里坍塌的最严重,各种随石滚落在地,聚在一起,活生生成了一座石山,微风从石山的缝隙里吹出,带出一股熟悉的桐油味。 “这个味道……”沈微婉嗅了嗅,很快认出这是防腐油,和自己房间里的味道是一致的。 她循着味道,借着自己的体格小,轻易就从石山的一处缝隙中侧身钻了进去,这地方越往里走越窄,周围逐渐收拢的石壁挂的沈微婉胳膊疼疼的,应该是破了一层皮。 走到这石山的尽头,是一间半塌的密室,沈微婉学过,这应该是古代藏关于这座塔机密设计图的地方。 密室中|央立着一根顽强坚持着一根并未倒塌的石柱,密室的石壁上用浆糊贴着几张破损的图纸。 沈微婉借着石缝中透出的点点月光,凑近去看那些图纸,呼吸猛地顿住,那些图纸上记录的是浮光塔的建造图纸,木材的采购清单,木材标产地和验收人,沈微婉赶紧翻到清单最后一页上的采购人的名字。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一页被粗暴的撕掉了! 沈微婉后退半步,烦躁的跺了跺脚,好不容易就快连起来的线索线就这么断了。 似乎是因为刚刚沈微婉的动作太大,裙摆打翻了她身后的木桶,木桶中咕噜噜滚出来几根圆形的木棒,沈微婉好奇的捡起来查看。 这几根木榫是用来做榫卯结构,以此固定浮光塔的,沈微婉将木材和建造图纸上应用的木材进行仔细的比对。 “厚度不对……”沈微婉喃喃低语。 这木棒的厚度明显比原本应用的木棒厚度要小很多,这分明是被人偷换了! 也难怪这浮光塔会塔,承重梁木料劣质也就罢了,现在这固定塔的木料也明显厚度不对等,恐怕这整座塔的用料都是偷工减料,不塔才是奇怪! 沈微婉叹了口气,从石壁上撕下图纸装进口袋里,正欲抬脚往外走出密室,密室外却远远的传来士兵们的对话:“这后山怎么会有动静?难不成有人还没死?”“管他呢,这塔都塌成这样了,哪还能有活物?除非有人诈尸……” 脚步声逐渐逼近,沈微婉慌不择路,赶紧掀开脚下用来盖木材的厚布,用厚布把自己全身都盖上,刚刚掩藏好自己,就听那些士兵们举着火把想进来查看。 “该死的,这里进不去!”士兵怒喝,拿着长刀在石山上乱砍,石土飞扬。 沈微婉躲在厚布下,心脏狂跳,内心不断祈祷那些魁梧的士兵进不来这条小缝。 “算了算了,就这么条小缝,除非是小孩子,不然肯定不会有人能进来的。”一位士兵宽慰同伴。 过了很久,那些士兵们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沈微婉等了一会,才敢慢慢掀开盖在身上的厚布钻出来,她身上沾满了木材上掉落的那些木屑,沈微婉皱了皱眉,狠狠拍了拍身上扫掉那些木屑,走出了石山。 沈微婉站在山头上,朝山下看去,此刻已经看不见那些火把了,看样子那些士兵们应该已经回去了,沈微婉狠狠送了一口气,但一想到有人故意偷换木料,狠狠阴了沈家一把,心里就燃起了熊熊烈火。 带着必报仇的决心,沈微婉抬脚下了山,她再度回到顾府门口,蹑手蹑脚正欲推开大门。 就听到她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季姑娘,这么晚了,你刚刚……是去哪了?” 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顾宴之! 他缓步走到沈微婉面前,接着微弱的月光,与其对视着,目光深沉。 “季姑娘,我刚才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