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 第1章 书肆 时序入秋,梧桐叶缘微微泛黄。 书坊弥漫着墨香和书籍特有的纸张味道,阳光从四方窗倾泻而下,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为不太平静的午后平添几分慵懒惬意。 “轰隆——!” “唔!” 一声巨响,整座书架竟向后轰然倒去!顷刻间,书本哗啦啦如雪崩般散落一地,墨香混着尘土飞扬。 青年被少女拽住,撞在摇晃的书架上,在满地狼藉中,两人交叠在一起。 少女扑在青年身上,右手还紧紧抓着他腰间的玉带,左手则按在他胸前…… 空气几近凝滞。 “摸够了?”青年冷淡夹杂讥讽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啊!对、对不起!”少女像被烫到般从青年身上弹起,脸颊绯红一片。 巨大的羞耻感淹没姜沅大脑,只觉得身体肢体僵硬,头脑更是几近晕厥,手脚并用地想从青年身上爬起来,却因为太过慌乱,手再次按到了他的腿…… 谢衍冷淡的看着面前的闹剧,退后一步直起身,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神色平静。 “天爷啊!”掌柜的闻声赶来,看到满地狼藉差点晕厥,“这、这可是新整理好的书架!这些书……哎哟!” 丫鬟霜降白着脸冲过来,声音都带了哭腔:“姑娘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 小厮清竹则快步走到谢衍身边,低声道:“郎君,可要……” 谢衍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冷冷扫过还瘫坐在另一旁地上,正被霜降扶起来的姜沅。 她珠花歪斜,裙裾沾满了灰尘,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一双杏眼里水光潋滟,满是惊慌与无措。 “还不起来?”他的声音冷淡。 掌柜的这会儿已经缓过神,苦着脸道:“二位贵人,这……且先到这边雅座歇息片刻,容小人先清点一下损失可好?”说着引他们到临窗的茶座。 姜沅先带着霜降去了一旁的隔间收拾了一番,将凌乱的发髻和裙裾上的尘土整理干净。 片刻后,姜沅垂着头慢吞吞的挪着步子走到茶座旁,整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带。 霜降站在她身后,小声嘀咕:“姑娘这算什么事啊……” 姜沅不敢有所动作,心里却是点头如捣蒜,只觉今日出门未看黄历着实倒霉。 清竹站在谢衍身后,目光在自家郎君和那姑娘之间来回转,嘴角憋着笑。 谢衍一个眼风扫过去,清竹便立即板起脸,侧身假装研究博古架上的瓷瓶。 小二上来斟茶时忍不住多看了姜沅两眼,被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才慌忙低下头退下。 漫长的清点过程中,姜沅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 半盏茶前—— 姜沅正踮着脚尖,努力够着书架最上层的一本《山川异闻录》。 那书脊是靛蓝色的,书名字迹有些斑驳,夹在一排深色书册之间,很不起眼,却偏偏叫她一眼瞧见。 她今天穿了件茜粉色缠枝莲纹上衫,配着鹅黄色团云纹齐胸襦裙,系带和披帛俱是天水碧的颜色,这般鲜亮的色调,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白里透粉,宛如初绽的芙蕖。 此刻因为够不着书,粉嫩的脸颊微微鼓起,像一只认真同毛线团较劲的狸奴,光线照在她茸茸的鬓发和细软的发丝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哎呀,就差一点……”姜沅小声嘀咕,她更加努力地踮起脚尖,身子又往前探了探。 她没注意到这个书架似乎比别的更旧一些,随着她的动作一条腿微微有些松动。 她指尖将将触到书册边缘,微微一用力,那书本竟直接滑落下来... 姜沅吓得立刻闭上双眼,长睫颤个不停,但预想中的撞击与疼痛并未传来。 她怔了怔,方才悄悄睁开一只眼,随即又是一愣。 一只骨节分明、极其修长的手横亘在她面前,稳稳地用手指夹住了那本下坠的书。 那手生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肤色冷白,腕骨清晰有力。 姜沅下意识地顺着那手转身仰头看去。 站在身后的人很高,她身形在女子中已算高,却也只到他肩膀处。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直缀,颜色沉静,只在光线流转时,才隐隐透出衣料上织就的暗色云纹,领口与袖口皆用同色的精细暗线滚了边,式样简单得近乎冷硬。 往上看去,面容清隽,一双丹凤眼眼尾微挑,幽深如寒波,右眼角下一点极小的泪痣。 身长玉立,却不像松竹般温润,反倒像一块被精心雕琢过的寒玉,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场。 姜沅心口一跳。 那人显然也是来这排书架找书,顺手拦下了那本坠落的书。 青年视线掠过面前少女带着点茫然和惊魂未定的小脸,垂眸扫了一眼书籍封面,确认无误,便拿着书,转身欲离开这排书架。 姜沅本以为是路见不平的相助,正想接过书道谢,感谢的话才说了一半——“多谢大人出手,这书……” 却见那人转身便是要走,脚步未停,仿佛未曾听见姜沅的话,径自就要离开。 姜沅心下更急,以为他没听见,手上便微微用了些力想拉住他:“大人,请留步,那书是……”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她因踮脚太久又猛然转身,绣鞋的鞋尖恰好勾住了自己过长裙裾的内衬。 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前扑去! 慌乱间她下意识想抓住什么,竟一手打在本就摇晃的书架,一手一把扯住谢衍腰侧玉佩绦带—— “唔!”姜沅下意识惊呼出声。 谢衍下意识想稳住身旁的书架,但手肘正撞在那条本就松动的书架腿上! “轰隆——!” 之后的一切发展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人掌控,更是令姜沅心生绝望。 直到她耳边隐隐传来掌柜的和小伙计声嘀咕: “……这本《山堂肆考》可是孤本,烂了两页……” “……这梨花木的料子,磕了这一块,可惜了……” 意识回笼,姜沅终于生无可恋的抬起眼,直直望向掌柜的那边,只希望早日脱离这该死的尴尬场景。 终于,掌柜的捧着他的宝贝算盘,步履沉重地走了过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为难:“二位贵人,小人仔细清点核算过了。” 他指着倒塌的书架:“这损坏的梨花木书架一座,乃是上好的料子,您看这雕花,这木质...” 又拿起几本污损的书:“污损的书籍共计七本,其中这本《山堂肆考》尤为可惜,是存世不多的孤本,磕烂了两页。”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算盘往前一推:“唉,统共算下来,需得赔偿三十两七钱银子。” “三十两?”姜沅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她转头低声对霜降说:“我今日卖画得了多少?” 霜降连忙凑近耳语:“姑娘,方才那两幅画统共卖了二十两,加上咱们出门带的碎银子,还差约莫五两。” 姜沅脸上泛起窘迫的微红,悄悄侧身对着霜降使眼色:“你快去寻阿兄,看他身上可带了多余银钱…” “可是姑娘,”霜降犹豫道,“大郎君这会儿怕是还在前街看笔墨,这一来一回...” “那也得去,”姜沅急忙道,“总不能、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耽搁着…” 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惊动了旁边那位一直沉默的冰雕。 谢衍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一点,偏头对着身后的清竹,声音清淡道:“清竹。” “是,郎君。”清竹心领神会,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素面深色钱袋,对掌柜的说:“掌柜的,连书钱一并结算。”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好嘞好嘞!小人这就…” 姜沅见状急忙开口:“这位大人,不必如此!小女这就让丫鬟去取钱…” 清竹却已利落地将足额的银钱放在柜上,语气干脆:“掌柜的点点,连这位姑娘的书款,都在这里了。” 银钱落柜,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衍随即起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转身便朝店外走去。 姜沅急忙上前两步:“大人还请留步!” 谢衍脚步未停。 “大人!”姜沅提高几分了声音,“今日多谢大人解围…” 谢衍终于顿住脚步,却未回头,只淡淡道:“不必。” “可是…”姜沅还想再说。 “姑娘,”清竹适时插话,温和却坚定地拦在她面前,“我家郎君既已处理,此事便已了结。” 姜沅眼睁睁看着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只得讪讪收回伸出的手,拧起好看的眉眼,心中有几分烦恼。 留下来的清竹正与掌柜交涉后续。 掌柜的见银钱到手,态度愈发殷勤:“小哥,您家郎君早先看中的这几幅画,小人都已仔细包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台下取出画轴:“这幅《秋山访友图》,还有这幅《溪山行旅》,都是今早刚送来的新品…” 姜沅原地站了会,无法,只得带着霜降走到清竹身边,郑重地福了一礼:“这位小哥,今日实在多谢了。不知可否告知府上何处?小女改日定当差人将银钱如数奉还。” 清竹礼貌地侧身避了半礼:“姑娘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怎么是小事?”姜沅坚持道,“三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怎好让贵府破费…” 清竹微微一笑:“姑娘不必介怀,我家郎君既已吩咐,在下照办便是。” 说着,他将那本《山川异闻录》递过来:“姑娘,您的书。” 姜沅接过书,心下仍是惴惴不安:“可是…” 她话未说完,目光却不经意间掠过清竹怀中那几卷画轴。 其中一幅,因包扎的锦缎未完全覆盖,露出了半截她极为熟悉的靛蓝色裱绫。 “等等!”她脱口而出,纤指下意识指向那幅画,“这、这幅画…” 清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姑娘认得此画?” 姜沅脸蛋“轰”一下烧了起来,声音顿时小了下去:“这…这幅…莫非也是你家大人买下的?” 清竹坦然点头:“正是。郎君特意吩咐要这幅。” “特意?”姜沅杏眼圆睁,难以置信,“他…他为何要买这幅?” 清竹仍是那副恭敬却疏离的态度:“郎君的事,在下不便过问。” 清竹不欲再多言,抱着画轴拱手一礼:“若姑娘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第2章 书笺 望着清竹离去的身影,姜沅抱着书,呆呆地站在原地。 霜降小声问:“姑娘,您说那位大人为什么要买您的画啊?” 姜沅也不知道,只觉不好意思了,自己的画作,竟被那位看起来很不好惹的人买去了? 有点匪夷所思。 毕竟她的画技虽有点灵气,但水平有限,也不至于多么的惊才绝艳,那人一看便是眼高于顶的,竟也能买下她的画? 待清竹也离开后,姜沅忍不住向掌柜的求证:“掌柜的,方才那位公子,他买画时……可说了什么?” 掌柜的笑道:“那位郎君没说什么,就看中了姑娘先前寄卖的这幅,盯着画上远山的笔法看了好一会儿,便让包起来了。” 姜沅闻言,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不敢再多想,抱着书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带着霜降离开了集雅斋。 · 一坐上自家马车,姜沅立刻拉下车帘,靠在车壁上,只感觉脸上像着了火,热气从脖颈一路烧到耳根。 今日这遭遇,实在是……难堪至极! 这辈子都没这么……这么丢人过! 还欠下了莫名的人情,想还都不知道人家身份,还都还不了。 越想越恼,越想越气,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眼眶一热,眼泪就忍不住一滴接一滴地串成线往下掉。 “大郎君可是忙好了?”霜降刻意提高几分的声音传来。 姜沅赶紧用手拍拍脸颊,深吸几口气,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阿兄挑完笔砚了么?”姜沅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若是无事,我们就先回了吧。” 姜霄刚走过来,闻言有些诧异和不放心:“沅沅怎么了?可是没找到合心意的书?先前出来时不是说好了去前面新开的那家食肆尝尝鲜么?阿兄听文瑾说味道甚是不错。若你实在想回,咱们就下次再去。” 姜沅深呼吸几下,感觉好多了便主动掀开车帘,对着窗外的姜霄扯出一抹笑道:“是我方才觅到一本新书,瞧着甚是有趣!里面好像还讲了不少江南的奇风异俗,一时看得入迷,才忘了先前说的话。” 她顿了顿,找补道:“阿兄看,都快到申时了,待会食肆人该多起来了,咱们快去吧。” 姜霄狐疑的看了看姜沅,只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只好道:“那好,走吧。”说着便带着霜降上了车,吩咐阿贵驾车。 马车启动,姜沅望着窗外熙攘人流和各式摊贩出神,试图驱散方才的尴尬,目光却无意间掠过刚刚离开的集雅斋旁巷口。 恰见清竹抱着东西正要放在马车上,其中正有一卷用锦带系好的画轴。 姜沅清丽的脸蛋登时“轰”一下飞上红晕,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了一层薄粉,心跳骤然擂鼓般加快。 车外的谢衍感到视线,抬眸看去,只来得及看到方才那撞倒他狸奴,小脸红得像番柿,一双杏眼睁得溜圆,连忙躲起来,仿佛在躲洪水猛兽。 手中还残留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山茶花清香。 清竹快步跟上谢衍的步伐,压低声音回禀:“郎君,西域使臣的事已安排人手盯着了。只是他们近日总往护国寺跑,他们每次去都行迹鬼祟,紧锁院门不说,明里暗里都不少人手。” 谢衍回身看了眼书斋方向,唇角微勾:“既然他们喜欢故弄玄虚,那我们就陪他们演下去。加派人手,暗地里的那些守卫找机会全引出去。” “是。”清竹躬身应下,随即又想起什么,“郎君,方才那位姑娘......” “不必理会。”谢衍淡漠地打断,转身踏上马车,“一个莽撞的小丫头罢了。” 清竹摸了摸鼻子,暗自好笑。 他伺候郎君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敢这么往郎君身上扑。更稀奇的是,郎君居然没当场发作。 与此同时,姜家的马车里,气氛却有些微妙。 姜霄盯着妹妹泛红的耳尖,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沅沅,方才在书斋里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没有啊。”姜沅强作镇定地整理着衣袖,“就是不小心碰倒了书架,有些被吓到了。” “哦?”姜霄挑眉,目光转向霜降,“你说说,怎么回事?” 霜降心虚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带:“回大郎君,就是......就是姑娘想取书,不小心带倒了书架。已经赔过银子了,书斋掌柜的也并未说什么。” 姜霄指尖轻轻捻着茶杯,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姜沅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睫,随即灵机一动,佯装恼怒地提高了声调,“阿兄你是不是不信我!怎的,去了扬州好些年不回,一回来便欺负自家妹妹!”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索性站起身来,叉着腰道:“若不是阿兄今日不好好陪我在书肆待着,我又怎么会差点被书砸到!若不是差点被砸到,我又怎会因为太紧张去扯到旁人,又撞倒书架!说来说去都怪阿兄!” 说完,她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阿兄,今日之事且不提,小女子肚里也能撑船,作为妹妹便先原谅兄长的错啦!” 姜霄隐含愠怒的脸色被姜沅一顿胡搅蛮缠下也只能败下阵来,似笑非笑斜睨姜沅一眼,“沅沅好口才,就是不知那个旁人是谁?” “我,”姜沅一时语塞,气势顿时弱了下来,求助地看向缩在一旁的霜降,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姜霄。 “大、大郎君,就是姑娘不小心冲撞到旁的郎君了,哈、哈哈……”霜降音量越说越小,直至一脸视死如归。 “我还没问你呢。”姜霄淡淡瞥了霜降一眼,“你家姑娘受了惊吓,你这贴身丫鬟是怎么当的?” “兄长别怪霜降!”姜沅急忙护住丫鬟,“是我自己不小心,与她无关。方才书斋里确实有些别的客人,但都是寻常读书人,想来是掌柜的在闲聊罢了。” 姜霄看着妹妹焦急的模样,忽然笑了:“罢了,既然没事就好。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是日后在什么地方偶遇什么贵人,记得要多加小心。” 姜沅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马车外传来阿贵的声音:“大郎君,前面就是新开的食肆了,可要现在过去?” 姜霄看了眼还在出神的妹妹,扬声道:“直接回府吧。姑娘受了惊吓,需要好生休息。” “兄长,我真的没事......”姜沅还想说什么,却被姜霄打断。 “听话。”姜霄温和却不容拒绝地道,“今日就先回去。改日兄长再带你来尝鲜。” 姜沅只得点头,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 京城终于迎来了一场连绵的秋雨。 雨丝细密,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 微开的支摘窗吹进缕缕带着湿润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的凉风。 姜沅在闺房里整理自己的书架,她盘腿坐在簟席上翻开书页,指尖轻抚过靛蓝色的书脊。 “总算能好好看看这本书了。”她自言自语着,轻轻翻开扉页。 就在这时,一张素白书笺从中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她膝间的裙裾上。 “嗯?”姜沅拈起书笺,对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仔细端详。 书笺材质是素净的白色宣纸,边缘裁切得十分齐整,仅纸面有着细微的罗纹。 只右下角以墨笔写了一个“衍”,字迹瘦劲清峻,笔锋凌厉。 “这字写得真好,”姜沅忍不住轻声赞叹,随即又困惑地蹙起眉头,“可是......这是从哪里来的?” 姜沅有点懵。 她将书笺凑近鼻尖,一股淡淡的冷冽香气萦绕其间,似松针又似雪后寒梅,与她平日里惯用的花香书笺截然不同。 她素来用的书笺或是用晒干的各色小花压制而成,或是自己用染了色的笺纸裁剪绘制,字迹也更偏清雅流畅。 而这枚书笺,不仅素净得过份,上面这字更是棱角分明,锋芒毕露。 她拿着书笺翻来覆去地看,眉心微蹙。 心道这是哪来的?这本书从集雅斋买来到现在,只经过了她自己的手。 霜降是知道她的,她不喜旁人胡乱动她的书籍,从不会擅自翻动。 难道是书肆里之前被其他客人翻开看过,无意间遗落在里面?难道是那天救了她的那人? “姑娘,奴婢给您送茶点来了。”霜降轻快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响起。 姜沅正对着书笺出神,竟没注意到霜降进来。 “姑娘?”霜降放轻脚步,将手中的红漆茶盘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您这是在看什么这般入神?奴婢进来您都没听见。” 见姜沅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霜降凑近些,关切地问:“可是书有什么问题?奴婢瞧您眉头都皱起来了。” “啊?“姜沅这才回过神,下意识地将书笺攥在手心,“没、没什么......” 霜降眼尖,早已瞥见那抹素白:“姑娘手里拿的是什么?瞧着不像您平日用的书笺呀。” “没什么特别的。”姜沅慌忙将书笺往袖中藏,脸颊微微发烫,“就是......就是随手夹着玩的。“ 霜降歪着头,满脸不信:“随手夹着玩?姑娘何时用过这般素净的书笺?您不是最爱那些桂花、茉莉压的花签吗?” “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姜沅急忙打断她,作势要起身,“我有些头疼,想歇会儿。“ 霜降连忙上前搀扶:“是不是窗子开太大了?奴婢就说这秋风凉,吹久了要头疼的。” 她伸手探了探姜沅的额头,“还好不烫。姑娘快去榻上歇着,奴婢去管好窗子,免费又吹了风。” 趁着霜降转身去关窗的功夫,姜沅悄悄从袖中取出那枚已经被捏得微皱的书笺。 指尖抚过那个苍劲的“衍”字,心头莫名一跳。 “衍......这会是谁呢?”姜沅喃喃自语,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在书坊中见到的那张清冷面容。 她连忙摇头,迅速将书笺重新夹回书中,小心地塞到枕头底下。 霜降再进来时,见姜沅已经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轻轻为姜沅掖好被角,小声嘀咕道:“姑娘今日真是奇怪......” 假装睡着的姜沅听到这句话,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将脸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窗外的雨声渐渐密集,敲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3章 狸奴 又过两日,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歇。 天空澈蓝如洗,阳光透过薄云洒下,微风拂面,带来雨后的清新凉爽。 与京中大多数家眷一样,姜沅也随母亲沈氏在这日出门,前往香火鼎盛的护国寺上香祈福。 寺内人头攒动,檀香的气息浓郁厚重,混着香客们的低声絮语,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姜沅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磕头,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希望阿爹阿娘身体康健,兄长事事顺遂,家里平安和睦。 拜完佛出来,姜母遇见了相熟的几位夫人,便站在殿旁说话。 沈氏和面前的几位夫人闲谈,看见姜沅低着头绞手指玩,笑到:“沅沅你跟霜降在外面等等芸娘她们,若是到了便来唤我。” 姜沅便乖觉地退到殿外宽阔的廊下等候,芸娘算是她表姐,两人一同长大,两家人约好今日一同来上香。 日光西斜,变得温和了许多,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并不灼人。 姜沅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廊下来往的香客和寺僧,忽然看见不远处一根朱红廊柱的角落里,缩着一只瘦瘦小小的花狸猫,毛色杂乱,正睁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警惕又渴望地望着来往穿梭的脚步。 她摸摸袖袋,正好还有一块早上怕饿,特意留着的素点心。 姜沅走过去,提着裙摆蹲下身,将那块点心仔细掰成小块,放在干净的油纸片上,然后轻轻推到离小猫不远不近的地方。 “小狸奴,饿了吧?这个给你吃,不脏的。”姜沅声音放得很轻很软,圆圆的杏眼里漾着纯粹的温柔,“别怕,慢慢吃,没人赶你。” 小猫警惕地看看她,又狐疑地瞅瞅那散发着食物香气的点心,鼻头耸动,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飞快地叼走一小块,又迅速缩回角落,狼吞虎咽起来。 姜沅也不靠近,就保持着距离,另一只手撑着脸颊看着小猫吃得急切,眉眼弯弯,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一行人恰好从另一侧的廊下缓步走过。 谢衍正听着身旁礼部官员低声介绍寺中,目光随意地扫过前方喧闹的香客和恢弘的殿宇,目光落在那个蹲在午后澄澈阳光里的青碧色身影。 她侧身蹲着,背对着他的方向,微微俯身,露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后颈,侧脸线条柔和美好,杏眼亮晶晶的,颊边那对小小的梨涡因这笑意而若隐若现。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的缝隙,金子般洒在她身上,那抹青碧色在古刹深沉的色彩背景下,显得格外鲜活柔和,甚至有些夺目。 一阵清风拂过,少女头上的系带随风飘荡,谢衍视线也极其自然地掠过。 他的脚步未停,余光看向寺庙旁的阴影处,继续侧耳倾听身旁鸿胪寺官员关于西域使臣关于佛寺建筑的介绍。 而姜沅看着小猫很快吃完那点碎点心,舔舔嘴巴,灵活地一窜,消失在了廊柱后的草丛里。 她拍拍裙子站起来,正好姜母一行人也从殿内出来了,芸娘笑着朝她招手,她便上前挽住母亲和好友的手,听着她们说着方才求签的趣事,说说笑笑地往护国寺禅房走去。 护国寺在京中盛名远播,平日来往香客便络绎不绝,今日天晴,更是人流如织。 寺中素斋是一绝,只是往来香客众多,若想吃上一顿还得要早早来定座,姜沅一家今日来得早便是为了一品素斋。 “各位施主请随小僧来,还烦请稍等一下,今日香客众多,师傅们有些忙,已在尽力催筵席了。”小和尚年纪不大,穿着素色的袍子,脸上有些羞窘,“实在抱歉,近日寺中人手有些许紧凑……” 芸娘听了噗呲一笑,含笑的双眼揶揄的看着小和尚,“小和尚不着急,我们上来本就要逛逛,不知今日哪处醉芙蓉开得好?” “施主禅房附近正巧有一片开得甚好,就在禅房前头一些的鱼池那,今日日头好,花也开的好。” 小和尚一个转身,快步走了一段,推开一间禅房又道,“就是这了,往前走个几步就能看到那片花了,若是无事小僧便先退下了,若有事便喊一声,小僧走不远。” 沈母率先拉着芸娘的母亲林氏坐下,两人和另外两个一起来的夫人闲谈,转头招呼姜沅和芸娘坐下。 姜沅打量一下禅房,整体素净的配色,窗明几净,一方圆桌和几条圆凳再加一些简单的装饰便没了,转身拉着芸娘坐下,轻轻把头靠在芸娘肩膀上,眯起杏眼懒洋洋道:“芸娘待会可是要去看花?” 芸娘转头戳了戳刚才还在说话的姜沅,却发现姜沅呼吸平稳,双目微闭,竟是快睡着了。 心下有些好笑的捏了捏姜沅的脸道:“沅沅你昨晚做贼去了么,怎的这么困?我还想与你说件事呢。” 姜沅迷迷瞪瞪的看着芸娘,有些转不过来,含糊不清的问了句要说什么。 芸娘左右看看,见无人看她们这边,凑近姜沅耳边小声说道:“我今日上山看见谢大人的马车了!” “谢大人是谁。” “笨蛋沅沅,就是中书侍郎谢衍谢大人呀,我方才偶然看见他从那马车上下来的,你难道不知道他吗?” 姜沅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应当是忘记了,我好似没怎么遇到过。” 芸娘悄悄看了眼近处的沈母几人,悄悄和姜沅咬耳朵,只用一点点气声道:“谢大人,长得极好,待会我带你去悄悄看上一眼,免得你白白在京城待这么久却连面都没见过。” 姜沅耳朵痒痒的,有点听不清芸娘讲的待会去干什么,还想追问。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小和尚端着素斋上来,便只能先转头瞧素斋。 护国寺素斋做的极好,前两日刚下雨,山上冒出许多菇子,一份菌菇汤鲜香可口,配上用菰米做出来的雕胡饭香滑细腻,水镂鸡子、素鱼、假煎肉、糗饵,再来上香甜软糯的豆沙酥饼和绿豆糕,虽是素斋但也不失美味。 禅房内,几位夫人闲聊,话题自然引到了近日京中的热闹事。 “说起来,上月到的那些西域使臣,真是稀奇,不见他们多商讨正事,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整日在京中闲逛。”一位夫人摇着团扇道。 另一位压低了声音:“听说西郊前几日那场大雨,差点让一处山湖决堤,工部的人忙了好一阵才稳住……” 姜沅正无聊地拨弄着茶杯,对这些话题兴趣缺缺。 沈氏见她如此,便温和道:“可是无聊了?方才领路的小沙弥说前头醉芙蓉开得好,与芸娘一道去看看吧,就在近处,别走远。” “多谢阿娘,那我就和芸娘先走啦!”姜沅拉着芸娘迫不及待就往外走。 两人带着丫鬟往前走了数十步,果真看到一片醉芙蓉。 日影筛金,穿林而过,照见枝头琼英灼灼,其间万点胭脂雪,暗香浮动。 正当此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姜寺丞家的姜姑娘么?真是好雅兴,也来赏花?” 姜沅闻声回头,笑容微微一僵。 来人是一位穿着华丽的少女,身旁跟着几个丫鬟,正是孙莹,其父孙尧与姜沅父亲衡同是大理寺丞。 孙尧比姜衡早入大理寺,但晋升却比姜衡晚。 近段时间前大理寺正调往刑部,大理寺正之位空缺,下一任大理寺正不出意外便在姜衡和孙尧之间擢选。 此前几番碰面,孙莹就因父辈嫌隙,对姜沅言语间多有针对和轻慢。 芸娘立刻察觉到来者不善,上前半步,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道:“原来是孙姑娘,真是巧了。” 孙莹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带着几分审视和不屑:“是啊,真巧。姜姑娘今日怎的独自在此?哦,不对,还有苏姑娘作陪。只是这护国寺人来人往,两位姑娘还是谨慎些好,莫要冲撞了贵人。” 姜沅性子温吞,下意识就想避开,轻轻拉了拉芸娘的衣袖,低声道:“芸娘,我们走吧。” 芸娘却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她深知这位孙莹的脾性,越是退缩,对方越是来劲。 她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稍稍硬了几分:“多谢孙姑娘提醒。不过,这护国寺的杏花林向所有香客开放,我们在此赏花,自是谨守礼数,不敢有半分逾越。倒是孙姑娘声音清亮,怕是更容易引人注目呢。” 孙莹被芸娘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色一沉,正要再说什么。 芸娘却不给她机会,抢先一步,声音稍稍提高,显得自然又关切:“哎呀,方才我仿佛看见永宁侯府的二姑娘往那边去了,孙姑娘不是与二姑娘交好么?不去打个招呼?”她随意指了个方向。 孙莹果然被噎了一下,瞪了芸娘一眼,又狐疑地朝她指的方向望了望。 芸娘趁机微微侧头,用极低的声音对姜沅快速道:“沅沅,你先往那边走,绕过那棵最大的杏树等我。我应付她几句就来。” 第4章 想死 巷外阳光刺目,醉芙蓉开得喧嚣而灿烂,远处香客的谈笑风生隐隐传来,一派太平景象。 姜沅不敢回头看向那条差点成为她葬身之地的窄巷,低着头,尽量保持冷静奔回禅房区域的。 一踏入人流稍多的庭院,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减退,但心跳依旧如擂鼓,手心的冷汗濡湿了轻薄的衣袖。 她一眼就看到正在廊下焦急张望的霜降。小丫鬟眼圈发红,一见到她,立刻扑了上来,声音都带了哭腔:“姑娘!您跑哪儿去了!可吓死奴婢了!奴婢把这附近的杏花林都找遍了也没见着您!” 姜沅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利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努力扯出一个笑“没、没事,” 她的声音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就是看花看迷了,拐进了一条小径,绕了点远路。” 霜降心思单纯,见自家姑娘完好无损地回来,大大松了口气,并未察觉太多异样,只是絮叨着:“吓死奴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芸娘姑娘都回来好一会儿了,夫人们也等着您用茶点呢。” 正说着,苏芸娘也从禅房里出来,见到姜沅,嗔怪道:“沅沅你跑哪儿野去了?让我好找!咦,你脸色怎么有些白?”她说着,关切地伸手想碰碰姜沅的额头。 姜沅忙道:“没事,可能就是走得急了些。阿娘她们等急了吧?我们快进去。”她连忙拉着芸娘的手腕往禅房里走。 禅房内,沈氏和几位夫人正闲话品茶,桌上已摆上了几碟精致的寺院茶点。见姜沅进来,沈氏温和道:“沅沅回来了?玩得可好?” “挺好的,阿娘,杏花开得很美。”姜沅垂下眼睫,不敢与母亲对视。 她安静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接过母亲递来的茶盏,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温热的杯壁都无法驱散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听着母亲和几位夫人继续闲聊,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京中趣闻。 当一位夫人再次提起那些“整日闲逛不知做什么”的外国使臣时,姜沅的心猛地一缩,立刻想起了巷中那古怪的口音,握着茶杯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无意间撞破了某个秘密的一角 姜沅想得入了神,直到茶杯渐凉,芸娘推了推她,才恍然惊醒。 “发什么呆呢?”芸娘凑近她,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兴奋又遗憾的光,“哎,可惜了,方才我娘叫我去是说簪子掉了的事,白跑一趟!都没机会带你去瞧瞧那位谢大人到底生得如何模样!听说他刚才就在寺里,这会儿恐怕已经走了。” 姜沅握着微凉的茶杯,指尖轻轻蜷缩了一下。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复杂又困惑的神色,顺着芸娘的话低声道:“嗯…是可惜了…没见着。” ·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轻快些,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路旁草木苍翠欲滴,挂着晶莹水珠。 沈母与几位夫人走在前面,低声谈笑,姜沅和芸娘稍稍落在后面,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山脚下。 山脚有一片天然的莲湖,春末荷花盛开,亭亭玉立,清风徐来,景致清雅。 湖畔设有码头,可供香客泛舟赏景,也因此引来了许多精明的小贩,在湖岸道路两旁叫卖各色吃食玩意。 许多香客选择在此歇脚用些茶点,再返程归家。 姜沅被这市井喧嚣吸引,暂时抛开心事,拉着芸娘好奇打量周围热闹景象,鼻尖萦绕着各种食物香气。 两人不想和几位夫人去游湖,便带着丫鬟选了一家临湖的食肆,找了个露天座位坐下。 点了清甜的莲子羹、香气独特的荷花茶、爽口的凉拌莲藕,又让霜降去旁边小摊买些小食。 邻桌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议论声飘了过来: “方才瞧见谢侍郎车驾了,没想到今日也来了护国寺。” “听闻是陪同西域使臣,鸿胪寺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啧,那般人物,竟也需亲自作陪?方才好似往方丈精舍去了......” 正出神间,店伙送上荷花茶。 白瓷茶盏里,茶汤清亮,泛着淡淡幽香,这是将上好的绿茶提前一日放置在半拢的新鲜荷花花心中,熏染一夜方能得此清韵。 姜沅低头品了一口,果真清冽。 就在这时,芸娘突然兴奋地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指向湖对面:“沅沅你快看!那是谢大人的马车!我上山前刚看见!” 姜沅本能地转头望去,下一刻便看见那为首之人身形极高,肩背挺拔,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腰束玉带,侧脸线条冷峻分明,眉眼疏离,正是那个方才在窄巷中给予她冰冷警告的男人。 芸娘凑近姜沅,一双妙目眨了眨,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和压低的兴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惊呼道:“沅沅!你刚才看见了对不对?!那就是谢衍谢大人啊!中书侍郎!我上山时看见的马车果然是他的!” “谢…谢衍?”姜沅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中一片空白。 中书侍郎……那个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权势煊赫,办事雷厉风行的谢衍? 芸娘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急得轻轻掐了她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更快:“对啊!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谢衍!陈郡谢氏的嫡子,圣上跟前的红人!你刚才是不是不小心冲撞他了?我瞧你吓成这样……只是没想到他竟这般年轻俊朗......” 芸娘后面絮絮叨叨的惊叹和描述,姜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谢衍。 中书侍郎谢衍。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四肢冰凉,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猛地收回视线,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拨弄碟子里的凉拌藕片,声音发紧:“芸、芸娘,快尝尝这个藕,很是爽口......” 湖对面,刚下马车的谢衍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眸子扫过姜沅,在他目光扫过的一刹那,那个小狸奴像是受惊一般脖子一缩,脸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磕到桌沿。 · 姜沅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芸娘拉着,逃离了那片喧嚣的湖畔。 她低着头,只顾盯着自己绣鞋尖上微微沾湿的痕迹,仿佛那样就能将之前放生的事情彻底掩埋。 马车轱辘辘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微微摇晃。 姜沅靠坐在车厢壁侧,假装被窗外流动的街景吸引,实则心乱如麻。 车窗支摘开着一条细缝,晚春傍晚的风带着残余的花香和市井的烟火气钻进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扰。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晚风里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一路沉入心底。 马车在暮色四合时驶回了姜府所在的巷子。 门檐下早已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天地。 沈氏与林氏道别,约定了下次一同去西郊别院赏芍药,便带着姜沅进了门。 府内已备好了晚膳。因姜父近日公务繁忙,晚膳便只母女二人用。 饭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并一盅炖得恰到好处的火腿鲜笋汤。 沈氏见女儿自回来后便有些神思不属,连平日里最喜欢的汤也只用了小半碗,便关切地问道:“沅沅可是累了?还是在寺里吹了风,身子不适?”说着便伸手欲探她的额温。 姜沅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避开了母亲的手,随即又觉不妥,忙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小声道:“没有不适,阿娘。只是有些困了。” 沈氏收回手,细细打量女儿。见她眼睫低垂,倒不像是病了,反像是怀了心事。 她虽心下好奇,但见女儿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便也只温声道:“既是困了,便早些歇息。今日走了不少路,定是乏了。” 姜沅如蒙大赦,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行礼告退。 回到自己的闺房,霜降早已备好了热水。 沐浴过后,换上柔软的寝衣,姜沅却毫无睡意。她屏退了霜降,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烛在床头小几上。 室内安静下来,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虫鸣。 她走到书架前,指尖掠过一排书脊,最终停在那本新买的《山川异闻录》上。略一迟疑,她还是将书抽了出来。 走回床边坐下,书册搁在膝头,她却久久没有翻开。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扉页。 那张素白的书笺安然夹在其中。 昏黄的烛光下,“衍”字墨迹愈显瘦劲凌厉,笔锋如刀,几乎要破纸而出。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字。 谢衍。 烛火跳跃了一下,在她浓密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这些日子以来,她偶尔翻到这枚书笺,只觉得字迹好看,像一把冷冽的刀,与她平日里临摹的婉约帖学截然不同。 而此刻,谢衍这个名字,和他所代表的危险,以及他今日在窄巷中展现出的截然不同的面貌,就像一本突然在她面前打开的、写着最惊心动魄故事的异闻录。 她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对外面世界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父亲书房里那些山川杂记。 她向往书中所描绘的苍茫大漠、烟雨江南,却从未想过,京城的重重深巷之中,就隐藏着比任何异域传说都更真实、更危险的秘密。 这种恐惧和巨大的好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驱使她铺开临帖用的雪浪笺,研墨提笔,仿佛要通过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去触碰和理解那个冰冷警告背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怎样的世界。 她极其认真地临摹起那枚书笺上小小的却气势十足的“衍”字来。 写废了好几张纸,总觉得不得其神韵,反而更显出那字迹的超凡脱俗与她笔下的稚嫩。 连续描写了好几张后,姜沅又鬼使神差的把写好的宣纸裁成一样大小,将好看的字一同放入扉页当中。 转身又趴在窗前看着窗外月明星稀,一头青丝垂下,跟随主人的思绪摇摇晃晃,姜沅看着天上的月亮,清清泠泠,思绪繁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