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宫女日常》 第1章 第1章 金玉从未想过,比更年期更早到来的,是退休。 “哐啷”一声,十数人高的大门缓缓打开,迎面走来一道细长身影,待登上高台来到光亮之处,只见得那人模样俊俏,又带着些阴柔,手上拂尘一掸,牵出一道尖细的声音: “打今儿起,各位姑姑姐姐便是自由身了。日后出宫走动,还望多多照拂。” 说罢,双臂前伸,双手交叠,手背朝前,稍稍倾了倾身子。 众人亦纷纷回礼,只是身子倾得更厉害一些。 初来乍到,金玉脑袋空空,为免显眼,便准备跟着行礼,只是身子刚沉了一半,便被两人一左一右稳住身形扶了起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忽又觉着袖中一沉,一摸,发现袖中已然多了一袋东西。 “金姑姑贵安,赵公公问您好。”右侧的小太监低声道。说着,和台上之人打了个眼神,得到回应后,这才又默默退到一边,低眉顺眼候着。 金玉刚刚穿越,记忆全无,只看出那人是个领导头子。last day了,好聚好散,于是,金玉也学着小太监的样子,朝人眯眼点头。 台上,侍奉两旁的小太监见了金玉这般动静均是一愣,下意识瞥向赵公公,却见赵公公神色如常,似乎并无不妥。 少许,大门那边发出一声震响,门已然完全打开,青砖石瓦地自门内一直延伸到外边。门外不远处正高高矮矮立着些许车马,隐约还能瞧见车前徘徊的身形。 门内,见到大门终于大开,众人先是一静,继而开始三三两两作别。或掩面抹泪,或执手相看,三五成群,徐徐朝宫外而去。 金玉原地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来找她,只道她平日里定是个硬茬,只好形单影只悻悻随着人群去了。 台上,赵公公居高临下注视着人群,视线不自主挪向那抹清淡的身形,即便孤身一人,也走得那般坚定、那般从容,直到他看不见她,她也未曾回头瞧他一眼…… 众人前脚踏出宫门,便有如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眨眼间,腰不痛了,背不驼了,脸色也不暗沉了,脚下更是步步生风,不多时,便各自寻了亲眷扬长而去。有甚者,都远出二里地了,还能听到亲人团聚的嬉闹。 果然,上班,百病缠身,不上班,无药自医,更何况,她这是退休! 是的,阴差阳错,她穿成了个宫女,好巧不巧,今天正是她退休的日子。 她记得宫女法定退休年龄是二十五来着,那便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了十岁! 自打前段时间体检,查出一身的慢性病后,她便一直想找机会休息一段时间,这不巧了不是?直接给她干退休了。 但人到中年,才懂得“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这会儿她有钱有闲,身体也还行,还是个孤家寡人,这不明摆着老天爷要她做出一番事业吗? 二十五岁,正是闯的年纪! 不过这会儿她无亲无故,也没个落脚的地儿,首当其先,是得找个包吃包住的活计。 混迹职场十余年,不过换了个朝代、改了个身份。宫女,四舍五入也算是公务员出身了,有这么个履历,找个兼职,应该问题不大……吧? “姑娘,您都这岁数了,还是找个夫家踏实过日子吧!” “姑娘您多担待,掌柜的吩咐了,不收宫里下来的。还请另谋高就吧。” “咦~姑姑是想赚快钱?咱的客人可都挑剔得紧……不过总有想换换口味的~二十两,咱给您留个牌子,有活儿了叫您~” 出宫后,金玉便沿着大路物色活计。找了一条街,要不嫌她年龄大,要不便嫌她工作经历不行。到最后,抱着有钱就干的心理问了家青楼,结果人家直接人身攻击,嫌她颜老色衰,甚至让她交钱上班! 好家伙,合着现代招聘的那些花花肠子,全是这边儿玩剩下的! 明面上她好歹是个工龄二十多年的老宫女了,怎么都把她当应届生玩儿啊! 面了一上午都没个offer,要搁古代女子,估计早就开始自我怀疑了,但金玉毫不气馁。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人是铁,饭是钢,眼瞅着日上三竿,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金玉寻个了偏僻小巷,掏出盘缠,打算规划一下财务分配,忽然听得一声闷响,金玉只觉着脑后一痛,眼前一黑,便再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天色已晚,金玉摸了摸脑后,一个大包正温乎着隐隐作痛。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被击晕的事儿,忙翻了翻包裹,果然已被洗劫一空。好在那人还有些良心,给她留了一顿面条儿钱。 这下好了,也不用她再计较每天怎么吃、吃点儿啥了。拢共就只有这一顿了。 摸黑走出小巷,道上两旁的店铺已然挑起了灯笼,沿街的流动商贩也早已收拾打烊,最近的一个馆子,得走到街道另一头去了。 那便走吧。 金玉掸了掸衣裙,一手捏着仅剩的几个铜板,一手提着裙摆,大步朝那馆子行去。刚走了没两步,几滴水便落在了身上,不过眨眼的工夫,便转为了倾盆大雨,哗啦啦将人淋了个透。 这老天爷是担心她没钱洗澡吗?金玉又气又笑。 先是被打劫,这会儿正饿着肚子,又被淋了一身。她这是什么运气? 古人衣饰繁复,纵然她一介宫女,大夏天的,也穿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厢淋了雨,浸了水,便有如负了重一般。 金玉本就饿得两眼昏花脚步蹒跚,走到馆子门口时,已然狼狈不堪。 馆子里,黄澄澄的灯火照了满堂,光是看着,身子就暖了三分。 一个小二正懒洋洋倚在柜台上嗑瓜子,见着来了客人,忙上前奉迎,也不管她一副落魄相、有无饭钱,热情的引着她就近落座。 金玉放下手中余钱,让小二看着上。小二动作麻利,拢过铜板,肩上抹布一抹,扬声道:“一碗阳春面,一碟花生米!”说罢,又端来一壶热茶,招呼着金玉喝上几杯,驱驱寒。 金玉此刻饥寒交迫来者不拒,三两下一壶茶便见了底。 小二见这情况,依旧笑脸相迎,换了一大壶水,拎了空壶去续水,经过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被人叫住加菜,金玉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桌食客。 馆子装潢亲民朴素,除去人走的道儿,空的地方摆满了桌椅。 那桌食客位于上楼楼梯的背阴处,像金玉这般初次来的,很难想到那处能放桌椅。 这下知道了那边儿有人,两桌又隔了不过几米,屋内灯火又足,百无聊赖,便很难不留意那边儿的声响。 只听得那边约莫有两人,言语间,一个有些憨,一个很是鸡贼。 “你这消息保真吗?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憨憨的那位道。 “哎,老板,瞧您这话说的,自然是千真万确了才跟您说的呀!我百事通向来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若是囫囵糊弄,这不坏了自个儿的口碑不是?” 鸡贼的那位声音清脆伶俐,一听就是说快板儿的料。正好小二端上吃食茶水,金玉便嗦着面、吃着花生米,听那二人说道了起来。 原来憨憨的那位是个外地商人,近年当地生意不好做,好巧不巧,京中来了消息,说要招募天下皇商,各地特产均可上贡,若是有幸得宫中之人青眼,那便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这商人秉性憨实,也没多想,便带着几大车特产屁颠儿屁颠儿来了,可到了天子脚下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得先报名、验货、打通关系,再经过层层选拔,最后才能将东西送进宫。 而单这第一步,就难住了商人。 此次招募遍及天下,前来应试者浩如烟海多如牛毛,所携之物也琳琅满目千奇百怪。上面早便料到了此种情况,特设筛查使一职,由七品及以下正从官员进行第一轮筛选,浑水摸鱼者便无法从中投机取巧。筛选通过者,便在簿上记上一笔,这便算是报名成功了。 各处府衙,凡门口贴了筛选告示的,均可进行报名,但每日仅收一百件,余下的便只能择日再来。 官员也是人,当官也只是一个工作,有工作,就有休息。按制,每七日一个轮值,第一日上朝,后五日工作,最后一日休沐。 依律,七品官员无故不可上朝,这第一日,通常便闲散着过去了。 商人想着休沐归来,官人心情尚好,指不定一个高兴就给他过了,便挑了第一日早早去了。谁料等了一天,且不说连个值日的官差都没有,人家甚至连大门都没开过。 商人只道官人另有差事,自己明日再来便是。谁知一连七天,这府衙的大门愣是一次都没开过,只在结束报名那日,见得一个官差出门撤了招募告示。 这下可急坏了商人。一番打听,终于寻到了机会。 原来,各处府衙报名结束时间不一,当下还有一处府衙尚在报名,只听闻这官人行事严苛,很难对付。 俗话说,入乡随俗。有了上次的教训,商人这次学乖了,斥重金找了这自称“百事通”的人打听消息,想着寻些门路。结果这人打听了两三日,才跟他说报名名额已满,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只能干瞪眼。 他这一路舟马劳顿,又在京中住了这些时日,已然耗尽家财,加上又请了这百事通,这下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了。 若想就地出售一干特产,也要不得。 京中早有规定,即便是随处可见的路边摊,需要办理相关许可。这办许可又是一通花费,他是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就连眼下这顿饭,都是他当了贴身之物才有得吃的。 于是百事通便出了个主意,让他将十余车货物交与他,等卖得了钱财,再各自分成。 憨商听后,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当即敬了那人三杯酒,声音中已然有了些许哭腔。 “正好我带了张白契,本是明日要和人家签订的,您要是不嫌弃,咱们便将就着签了?” “好……” “不可!” 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憨商,循声瞧去,却见一女子浑身浇湿,正抱着胳膊立在一旁。 二人均是一惊,面露疑色,不知金玉从何而来。 惊异间,百事通手下一松,递到半空的纸契随之飘落,金玉眼疾手快抓过看了几眼,心下了然,兀自坐到两人中间,指着其中一项条款,看向百事通:“这是何意?” 百事通不知金玉身份,但见她这般理直气壮,便不敢贸然行动,只随了她的意思,看向契约,商人见状也凑将过来,一字一句念着金玉手指的位置:“……以乙方官斗过量,以满为平,计数为准。姑娘以为,有何不妥?” 金玉闻言翻了个白眼——都指出来了,他个行商多年的都看不懂?罢了,谁叫她是个耿直性子,见不得老实人被骗。就当是攒功德了。 “何为“官斗”?你可有概念?何为“以满为平”?可有准则?满斗、平斗,一字之差,你这几大车东西称下来,可就多了去了。” 这边二人闻言一个对视,眼中都多了些东西。商人多了几分警觉,拿过契约仔细看了起来。那百事通的眼中却明显有些躲闪,侧目看向一旁,只面上还吟吟笑着,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哎~刚才不都说了,这是和人家的契,那边儿早有默契,便简要写了。您若在意,咱便补充上去……” 说着,百事通掏出笔墨就要修改,金玉出手拦下,又指向另一处:“售出所得银钱,甲乙两方按五五之数均分。乙方每旬一结,按账分红。” “这“账”是毛收还是净利?可要扣除货物的仓储、搬运、摊位费用?还有你这牙人的使费又如何算得?” “好说好说……”百事通仍旧打着哈哈。 馆子里灯火通明,金玉看向百事通,见他额头已然流汗,索性帮人帮到底,一不做二不休,道出了最致命的一处缺漏:“有腐坏溃烂、无可售之物,乙方有权代为处置,所得些许,充抵仓耗使费。” 这般算来,就算百事通说东西全坏了,一分钱没赚,这商人也没处找理了。 这下倒用不着金玉解释了,光是这么念出来,商人就回过了味儿,立时横眉立目,两指一并,指向百事通:“好哇!亏我那么信你,你这厮、你这厮……我要上告官府!” 金玉坐在一旁暗自扶额。 果真是憨憨,连骂人都不会。 听见“官府”二字,百事通当即服了软,当下便结了饭钱,又说,只要不报官,便尽数还了佣金。 商人看了看金玉,想让她帮着拿主意,却见金玉已然默默回了自己那桌。 她只想拆穿骗术,钱财之事,她一个外人,不便插足。 天色已晚,金玉三两口炫了饭,正呆坐着等雨停,跟前忽然投下一道身影。 抬眼,却见商人正拎着一壶热茶,斟了一杯,递将过来:“方才多谢姑娘。这是家乡上好的茶饮,请姑娘品鉴。” 金玉看着杯中茶水碧波荡漾,心下明了: “说吧,什么事儿?” 第2章 第2章 金玉推开茶杯,开门见山。 基本的安全常识她还是有的。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女孩子,还是在古代,可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即便她刚刚帮了人家。 商人这会儿似乎没刚才那么憨了,看出了金玉的防备,不急不恼收了茶水,自顾抿了一口,这才道:“在下邵景轩,家中世代行商。近来连年战乱,民不聊生,生意不景气,好容易遇上皇商招募,这便想来碰碰运气,结果……方才观姑娘言行,想来通晓些京中行走之法,还请姑娘指教一二。” 说罢,掏出一叠银票放在金玉跟前。 金玉瞟了眼银票上的数字,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纵是她不熟悉这古代货币的换算,也知道这金额不菲。 倒不是她不想,只是她真的不知道……诶,等等,怎么脑中忽然多了许多记忆? 皇上的、皇后的、贵妃的、宫人的……上至天子,下至皇宫巡游的小侍卫,喜恶偏好、宫中秘辛,她竟无一不知! 既然如此—— “你所带特产为何?”金玉问道。 “一种果子,”邵景轩道,“通体金黄,皮生尖钉,口感香软细密,只是味道有些不好闻。我们称之为……” “赌尔焉。” “榴莲?” 二人同时出声,继而两脸疑惑。 “榴莲是何物?”邵景轩问道。 赌尔焉又是啥?金玉暗道。 眼见为实,金玉当即让邵景轩带路,直接去仓库看看这果子。邵景轩本觉着天色已晚,孤男寡女的多有不便,但见金玉态度坚决,便找小二要了两个灯笼,二人打着灯笼,出了小馆,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仓库。 “行商之人,出入也没个时辰,加之我这果子味道扰人,这便租了处小院。姑娘请。” 邵景轩走到门前,掏出一方手帕递给金玉,示意她掩住口鼻。 金玉接过手帕,贴近口鼻时,一股淡淡的茶香传来,很是好闻。 许是刚才泡茶时沾了味道吧。金玉想。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意料之中的王者之味随之而来—— 果真是榴莲!这便好办了…… 翌日清晨,鸡鸣三声之时,金玉没来由醒了,看着蒙蒙亮的天色,有些发蒙。 这才五六点吧?怎么她人到了古代,生物钟也跟着变了?罢了罢了,今天还有正事儿,早起也好…… 昨晚看过库存后,金玉便留在库房睡下了,这会儿一起来,只觉周围馨香扑鼻,满满的幸福感。 是的,她超~喜欢吃榴莲的。 鲜榴莲、榴莲千层、榴莲大福、榴莲冰淇淋、榴莲糖、榴莲披萨、榴莲炒饭……只要有榴莲,她就能炫,一炫就是一大盆。 当然,她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宫里的那位,也很喜欢。 “金姑娘可起了?”外边传来邵景轩的声音。 金玉应了一声,换了衣裳,稍作梳洗,二人便一道往府衙去了。 二人到时,门外已然排起了长队,有个官差正在开门。 邵景轩见状,便要拉着金玉老实排队。金玉摆摆手,掏出一块牌子,递到官差跟前。 官差本来起了个大早,有些疲懒,见着牌子,眉头一跳,眼中疲惫顿时散去,点头哈腰引着二人进了门。 “大人稍后便到,二位贵人请在此稍候。” 官差将二人带到侧厅,看了茶,便又忙去了。 金玉拉着邵景轩坐下,忽然发现他指尖略略有些发抖,于是问道:“怎么了?” “金姑娘,你是……” “赵今朝的人?这么点油水,也难得他瞧得上……” 邵景轩正要开口,里屋忽而传来一道男声,声音刚劲正派,隐约有些不快,出来时,见外边有人,一下便住了声,衣袍一甩,坐上主位,自上而下,问向二人:“二位,何事?” 金玉看着跟前神色庄严的年轻男子,脑中一段记忆逐渐与男子身形相融合。 刘昭,今年刚上任的从九品。 平民出身,专业替考,最低探花起步。 今年发挥失常,考了个九品,官职低,又没甚油水,干得还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一圈问下来,没一个买的,这才自己上了任。 等等,怎么她连这也知道? 按理说,她一个小宫女,知道宫中之事,不足为奇,可他只是一个普通小老百姓,与她八杆子打不着啊…… 见二人没人回应,刘昭面露不悦,语气多有不耐:“这月的银钱待报名结束后便会尽数送到宫中,赵公公不必心急。筛查使的活计没甚油水,富户大多去了其他几位品级更高的大人那处,二位不若去别处走动走动。公事繁忙,二位请便。” 说着,刘昭起身便要离开,恰好方才的官差路过,瞧见自家大人正要离去,便询问此二人的物件可要上报? 刘昭闻之一愣。 上报?不是来讨要油水的吗? 二人一番耳语,原来是传话的听了个囫囵,只听着“赵公公”的名头,便误会了。 误会已清,只见刘昭面色一转,唇角牵出标志性的弧度,语气温和谦卑:“刚才有些小误会,二位见谅。可是有上贡之物?可否拿来瞧瞧?” 下边二人对视一眼,一点头,邵景轩便起身递过了食盒。 盒中是他俩今儿早精挑细选的榴莲肉,肉肥核小,果实绵密,口感极佳!金玉吃了这么多年榴莲,也只吃到过几次这种口感的,很是难得。 刘昭笑眯眯接过食盒,刚一打开便又匆匆盖上了去,脸别向一侧,双眼紧闭,嘴唇绷得邦紧。 这便是贵妃最爱吃的果子吗? 贵妃容貌绝伦才情出众,没想到口味也这般不凡…… 见刘昭一副死样,邵景轩小脸唰白,起身就要跪下赔不是,金玉一掌将人拍回座位,两步走到桌边,端出榴莲,蒯了一勺,喂到刘昭嘴边:“此物产地偏远,京中罕见。来都来了,大人何不尝尝?” 难以言喻的气味萦绕身周,刘昭看着跟前黄澄澄黏糊糊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涌,全凭筛查使的一身责任,接过了勺子,有如服毒一般一股脑塞入口中。 瞬时,只觉着舌上落入一道醇香绵密的甜蜜,鼻尖嗅觉似乎也受了味觉的影响,呼吸间的窒息顷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引人入胜的浓香…… 看着刘昭闭着的眼皮逐渐舒缓,唇齿也搅动了起来,金玉暗自松了口气。 这榴莲,喜欢的,贼喜欢,不喜欢的,就一点也吃不惯。好在刘昭是喜欢的,那这事便成了大半! “刘大人,如何?”金玉出声询问。旁边,邵景轩抿了抿嘴,手下不自觉握紧了衣袖,等着刘昭发话。 只见刘昭咀嚼片刻,缓缓吞咽,继而拾过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可。只是……” “只是单单一样果子,未免单调。上贡之物,定是精益求精。这果子口味虽好,但味道难免过大。大人可是在忧虑这个?”金玉接过话茬。 昨日确认了邵景轩带的就是榴莲的时候,她便想到了。 自古以来,但凡吃食,便讲究色香味俱全。 “色”,她验过了,各个都是优中选优的上上品。 “味”,既然能称作水果之王,再看这刘昭的反应,自也不必担忧。 只是这“香”,恐怕就有些难了。 即便放在现代,有那么多添加剂,做出来的榴莲产品,依旧有很浓的味道。不过,刘昭刚才的一个动作点醒了她—— 茶。 茶,早中晚皆可饮用,日常吃甜点、闲谈下棋,也无不可,且自带清香,香味清雅悠长,恰恰能中和榴莲的味道。 再好的榴莲吃多了也会腻。吃一口榴莲,品一口茶,养生又解腻,一举两得! 于是金玉道出破解之法,刘、邵二人听后直点头。 刘昭又蒯了蒯碟中榴莲,发现有核,又道,宫人吃□□致,大多去核后才会端给上面食用,这榴莲质软易塌,形状不佳,该当如何? 金玉便将现代的做法说与二人,刘昭听后,便要唤来府中厨子一试,却被邵景轩拦了去。 “若是献给贵妃,那便不必了。”邵景轩道,“我家与贵妃家中曾是相识,贵妃小时常来吃食,更喜欢整果上桌,现剥现吃。” 金玉闻言一愣。 什么意思?合着他有贵妃的关系不用,就是要自己勇闯京都? 那他干嘛找她来攀关系?图她什么?还是别有计较? 见金玉眼神多有戒备,邵景轩只觉喉头发紧,耳根发烫,但也没再解释。 金玉看过不少宫斗剧,知道宫中纷扰剪不断理还乱,人家不说,便也没多问,她也懒得掺和。 他这单,她只当是个顺水人情,有了这单的口碑,她才能好生发展后面的事业。莫要多这一嘴,黄了生意。 刘昭见二人情状,心知其中另有门道,但他只是一介小官,只管分内之事,遂也缄口不言。 之后,刘昭写了报名成功的凭据,邵景轩再三道谢,二人这才出了府衙。 “多谢金姑姑。”行到一处偏僻处,邵景轩忽然停了步子,侧身朝金玉一礼。 金玉不明所以,连忙扶人起来,脑中思绪万千。 他这是不想付钱了?还是嫌她要得太多? 听说古代杀人有如踩蚂蚁,难不成是她知道了他和贵妃有关系,想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杀她灭口? 诶,等等,他叫她……“姑姑”? “金姑姑忘了?”邵景轩指了指金玉腰牌,“这是赵公公的牌子。” “赵公公主管皇家采买,行商之人何人不晓?早便听闻赵公公有一爱徒,倾尽所有,为其铺路,就连贴身腰牌都给了出去,没曾想这人竟是金姑姑。今日有缘相识,又受了姑姑关照,日后如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听差遣。” 啊,原来她是赵公公的徒弟呐…… 金玉脑中浮现出高台上那张阴柔的面庞。 还好退休离宫了,不然就她这喜形于色的性子,还不两三天就被人发现不是本人了? 说回正事。有了赵公公的面子,又和贵妃沾亲带故,皇商这事便**不离十了。 金玉一开始便收过了钱,这会儿邵景轩又要给,她便没再要,只要了两个榴莲和两套衣服,一番寒暄后,便离开了小院,各自营生。 数日后,城西桥头糖水铺子边上忽然冒出了个云游道人,一张桌台,一面布旗,桌子这么一架就是小半天。 说来也怪,明明什么也没宣传,但隔三差五便会有人来问卦。卜算过后,这人也不收钱,只让人先去办事,事成之后,再收银钱。若事不成,这道人隔日会收摊一日,一日过后,往往能瞧见主顾拎着许多宝贝上门道谢。 这日午后,金玉正荡着摇椅晒着太阳闭目养神,一道阴影忽而洒下。 金玉只当又是个来寻皇商报名诀窍的,扑扇了两下草扇,摆了摆手,道:“报名今早便截止了,请回吧~” 来人闻言,不做声响,仍杵在原地。 近来多雨,难得的好天气,晒晒太阳补补维生素D,平白被这人挡了大半。金玉心生不悦,摘下遮阳草帽,便要斥开那人,却见跟前之人模样端正神情庄肃,身着一袭青色官服,欣然而立。 “啊,是刘大人啊。来,大人请坐……” 金玉态度当即原地转了180度,咧着脸皮,掸了掸近前的座位。 “不必。”刘昭谢绝,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就见两个官差一左一右走上前来,一手握刀,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刘大人这是……”金玉心下一沉,但仍心怀侥幸试图装傻。 “私自泄露宫中秘辛,早该拿你了。如有违抗,打服为止。” 第3章 第3章 刘昭撂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两侧官差得了指令,摩拳擦掌。 好汉不吃眼前亏,金玉当即服了软,见二人似乎仍是手痒想揍人,只好破财消灾,一人请了两碗糖水,散了些牙祭钱,这才作罢。 回到府衙,路过公告栏,只见招募告示已然撤下,一个官差正刷着浆糊贴着新的告示。 只看那告示当头一个大大的“缉”字,下边是张小像,小像旁写了几句话,字迹张牙舞爪,金玉只零星认得“泄密”、“女扮男”几个字。 再看那小像。与边上字迹相比,倒是娟秀了不少。画中之人样貌模糊,只看得出戴了副盲人镜,嘴上歪歪扭扭撇了两撮毛,头发尽数梳到头顶,挽成了个球,倒不是古代常见的发型…… 金玉越看越觉得画中之人眼熟得紧。 见有人来了,贴告示的官差回身和同僚打着招呼,看见金玉的一瞬,愣了愣神,旋即转身一把扯了刚贴好的告示,折了几折,便哼着小曲儿拎着浆糊桶进了大门。 金玉这时也回过味儿来了。 好嘛,原来画的是她。 这通缉刚贴好,人就押来了。若人人都有这效率,那发家致富岂不指日可待。 随行官差押着金玉径直下了牢。与电视剧中不同,虽说是“下”牢,但这牢其实不在地下,就在府衙背后独立圈了个四合院,一面大门,一面狱卒休息的屋子,另外两面便是牢房。 院子中间列了一干刑具,风一吹过,吱扭扭直响。看那锈迹斑斑的模样,应是许久未曾用过了。 牢中此时空无一人,官差随意挑了间牢房,放下金玉便离开了。 正值盛夏,前些日子阴雨连绵,牢房中干草受了潮,一股子霉味儿。金玉刚一进牢房,阴湿潮气便涌了上来,没一会儿,膝盖便隐隐作痛。 金玉这处牢房正好能看见大门,门外空落落的,只偶尔路过一两个抱着公文的衙役,一时半会儿应是无人顾及她了。 看来这古代的监管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宽松。 本以为这儿没有摄像头、没有互联网,只路上偶尔有一两队官差巡逻,大街上人来人往,没人会在意一个云游道士,没想到这才将将半月,就被人盯上了。 那日同邵景轩分别后,金玉便找了处客栈住下,沿街观察了两三日,发觉京中有诸多邵景轩这般情况的外来商人。借着吃饭工夫,金玉收集了商人们的物资情况,一番整理,发觉竟多多少少能与宫中之人的喜好对上! 这不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了不是? 眼瞅着皇商报名还有小一个月,金玉于是找到邵景轩,请他放出消息,说有人能帮忙报名。 有了邵景轩这个真实案例,又加之当下时日无多,大多人应该都愿意一试。 她一女儿身,若将人引到客栈说事,多有不便。邵景轩便出了个主意,让她扮做云游道人,往大路上人多眼杂之处去,来来往往的面孔多了,也不易被人注意到。事后拍屁股走人,也不会引人生疑。 先前已从百事通那边得知摆摊还需办理相关手续,可是从申报、审批,到手续落定,又需许多时日,时不我待,金玉灵机一动,便找了个生意清淡的铺子,给了一笔租金,租了个桌位,这算卦摊位就算是落定了。 有了前期的准备工作,这摊位一开起来,生意便来了。金玉依着记忆,为商人们指出报名投机之法,八成都能成。剩下两成被打回的,也不是商品本身的问题,只是上贡时的模样略有磕碜,只需稍作美化修饰,便能通过报名。 这样一来,原本报名点中通过率最低的府衙,不知何时起,几乎每天都能通过好几个。就连刘昭府中的官差都怀疑是不是自家大人转了性子,好说话了起来。 只有刘昭知道,这些个商人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不然,怎能每一个都恰如其分,好似提前做了背调一般,能送到宫中之人的心坎儿上? 这几日,报名已到尾声,刘昭开始汇总诸多物资和人员信息。 皇商招募与寻常商务不同,给宫中适逢的东西,不仅东西的品质得上乘,来路也得正,这便要收集商人们寻常的交际情况。 一番整理,刘昭发现近来报名成功之人,竟都和邵景轩有往来! 为免打草惊蛇,刘昭明面上仍不动声色,又通过了几个精准投递的商人,背地里却已悄然排兵布阵,在京中进行地毯式搜寻,最终顺藤摸瓜,找到了闹市中一处不起眼的糖水铺子。 这铺子约莫一月前突然来了个云游道人,每日不论风吹雨打,还是烈日当空,都一定会出摊。一查来往之人,果真和那帮精准投递的对上了!这不,早上他刚上报了一干货物,这便来抓人了。 见到云游道人的一瞬,刘昭便认出了金玉。 胆大心细、口齿伶俐,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若她无权无势,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这是她的谋生之法。 可她偏偏是赵公公的人。 为人出谋划策,讨些生活,放在寻常百姓身上,无可厚非,但若是放在宫中权势滔天的御前红人身上,这便很难不让人生疑了。 这些年,他受人胁迫连年代考,今年好容易钻了空子,只考了个九品,这才谋了这一官半职。苦是苦了些,但他相信只要踏实肯干,总有出头之日。只是没曾想,当官接着的第一桩要事,就遇着了投机取巧之人。 备受压迫的这些年里,他早已看透了所谓的皇权贵胄、天之骄子,自打穿上了这身官服,便立誓不求光宗耀祖世人皆知,只求公正严明问心无愧。 那日堂前,她一身素衣,模样朴素,言谈间颇有大能之风,身为女子,实属不易。但一面之缘怎敌得过这许多年的愤懑?怪只怪天意如此,她站错了队…… 空坐了半日,晚间挑灯之时,衙役送来饭菜,金玉二话没说,风卷残云般炫了,给那衙役看得一愣一愣的,问她可有吃饱。 两素一荤一汤,这已经比她现代点外卖吃得都好了,而且饭菜还热乎着,看这成色,想来也是做好了便挑了些给她端来的,不是吃人家剩的。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先别睡,大人稍后便来。” 衙役留下一句话,便端着碗筷走了。 金玉扒在栅栏上向外瞧去。天色已暗,月上枝头,倦鸟归林。夏风微凉,撩拨着烛火。 方才那衙役心细,见得干草潮湿,专门在她门前燃了火堆,方便她取暖。 火苗一跳一跳的,看着看着,只觉这火焰的形状竟拟人了起来,一会儿变成赵公公,一会儿又变成刘昭。 正看得出神,一道夯实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刘昭背着手、踏着四方步就来了,身边一个随从也没带。 院子不大,金玉跟前又有一个火堆,一进院子,刘昭便瞧见了她。 “你可知罪?”刘昭走上前来,眼神凌厉,牢牢盯着金玉。 平日看电视剧,里边老刑警审问犯人,光是盯着人看,人就能招了,金玉一直觉得很魔幻,这下亲身经历了,只道电视剧诚不欺她。可这审问流程是不是不太对?谁家好人大晚上一个人来审犯人啊? “民女知罪。”金玉顺着刘昭答道。 抓人之时他已明说了她泄露宫中之事,那便是有了证据了,再狡辩,也没啥意思,指不定他一个气恼,还能给她上点儿刑,岂不多事? 虽然她大可拿出赵公公的牌子压他一头,但来都来了,不若先看看这九品芝麻官卖的什么关子。 刘昭似乎没料到金玉这般坦然,神情一愣,咳了两声,又道:“好。私自泄露宫中秘辛,罪不至死,但仍有皮肉之罚。你一介女子谋生不易,认罪态度又诚恳,本官这里有个活计,可教你戴罪立功,你可愿意?” 说着,手下不自觉攥了攥衣角。 金玉眼神伶俐,自是瞧见了这小动作,只道他许是想借她之手打听宫中贵人喜好,投其所好,升官加爵,这便干脆应下了。 刘昭点点头,似乎很满意金玉应得果断,当即放了人,找了一身女子装束,让她换上。 金玉虽一头雾水,但依旧没有多问,只依言照做,换上衣裙,却发觉这衣裙和和当日离宫之时的那套一般无二。 “走吧。”刘昭见人换了衣服出来,也不顾男女之防,拉了人手腕便朝后门行去。 开门,一辆马车正静静候着,车前之人头戴三角帽,帽子上散着一圈红穗子。 “有劳公公了。”刘昭招呼了一声,随即二人依次上马。 那位公公只微微点了点头,见二人坐定,马鞭一扬,凌空抽出一道响来,马儿听了声响,一惊,嘶叫一声,踏步跑了起来。 车内,二人分坐两侧。 金玉在现代本就晕车,这般侧坐,从前后颠簸变成了左右晃荡,更是恶心到了嗓子眼儿,只得撩开身旁帘帐大口换气。 刚缓过劲儿来,却觉着身下马车慢了下来,最后稳稳停住。有人打外边掀开门帘,声音细细的:“刘大人,请。” 二人搀扶着下了车,一个小太监走上前来,示意二人跟上。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金玉只觉着三人绕了个迷宫,最终停在了一处殿前—— 永乐殿。 小太监将人送到后,便自顾下去了。 刘昭正了正衣冠,带着金玉踏上台阶,走到门前时,忽然开口:“现在起,你便是本官的新妇,看我眼色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