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潮生》 第1章 春寒料峭 定云城的春夜,总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寒意,尤其在更深露重之时。月光被稀薄的云层滤过,朦朦胧胧地洒在城中一座僻静宅院的窗格上。 怀郁尘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熟悉的、模糊的黑暗,唯有近处那盏未熄的守夜灯,晕开一圈昏黄的光。冷汗浸湿了里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无声地喘息着,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风沙的粗粝感和铁锈的咸腥,胸腔里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恍惚还陷在刚才那场浩劫里。 “公子?”屋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陆元的声音低沉而警觉,如暗夜中出鞘的半寸刀锋。 “无妨。”怀郁尘摸索着坐起身,指尖触到塌边的纫兰木手杖,杖首顶端触手生温的白玉珏令他感到一丝暖意,声音透着初醒的沙哑,“只是梦魇。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陆元推门递来温水,“时辰尚早,公子再歇息一会儿?” 怀郁尘接过,清水压下喉口的翻涌:“不必了,今日要入东宫,睡不踏实。”他顿了顿,问道,“天......快亮了吧?” “快了,但阴沉着,怕是有雨。” 陆元话音刚落,几滴雨便适时地敲响了檐牙。怀郁尘微微侧首,听着渐渐细密的雨声,淅淅沥沥,与梦中金戈铁马的轰鸣截然不同。 “也好,”他轻声道,像是自语,“雨水能洗去些东西。” 也能掩盖许多东西。比如梦回的狰狞,比如今日即将踏入的、另一片无声的战场。 “更衣吧。”怀郁尘饮尽杯中水,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别让太子殿下久等。” 青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陆元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即便在驾车,眼神也时刻留意周围的动静。 车内,怀郁尘枕靠小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一卷书简的边缘。他一身月白素衣,容颜清俊,若非那双眸子看不清窗外的天光水色,任谁都会赞一句翩翩佳公子。 三尺之外,世界于他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三尺之内,往往也要仔细辨认,方能记住近者模样。这双半盲的眼,曾让他被父母小心翼翼地护在定云城中,远离朔戎原的风沙刀兵,却也让他在那场巨变后,连双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得,只能从旁人的描述和冰冷的战报中窥见一二,拼凑出他们浴血沙场的惨烈。 “公子,快到西侧门了。”陆元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太子派来接应的人想必已在那里等候。” 怀郁尘轻轻“嗯”了一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三年筹划,如今终于要踏入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宫,走进东宫,走到那位太子殿下身边。 姜以霖。 这个名字在他齿间无声滚过。在众人眼中,这位太子殿下是克己复礼、能力卓绝的完美储君,是宣朝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稳住江山的天降英才。可在他怀郁尘眼里,这光环之下的人,却藏着洗不净的疑点,让他有着无法言说的怨怼。 他需要真相......以他的方式。 马车在西侧门停下。雨势稍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怀郁尘在陆元的搀扶下下了车,他感觉到不远处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前方可是怀郁尘,怀公子?”一个清朗利落的声音响起,带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怀郁尘拄着手杖,循声微微颔首:“正是在下。阁下是?” “在下蓬逸飞,奉太子殿下之命迎候公子!”来人几步上前,动作如风,衣袂浮动带起细微的气流变化,让怀郁尘大致判断出与他的距离。“殿下本欲亲至,奈何宫中临时有要事羁绊,特命我致歉。” “殿下言重了,怀某不敢当。”怀郁尘垂下眼睫,语气温和有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受宠若惊。他看向蓬逸飞,兴许是有嘱咐,并未冒犯地离他太近,让他不太辨得清面容,但能感受到对方性子跳脱、身形矫健。 蓬逸飞也好奇地打量眼前的谋士。他早听闻摇光营怀帅有位公子,才华横溢,却因眼疾鲜少于人前露面。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清雅,如圭如壁。只是那过于平静的神情下,似乎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陆元见此人看得走了神,轻咳两声,蓬逸飞这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两位一路辛苦,请随我来。” 怀郁尘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状似无意询问:“殿下近日可还安好?听闻去岁冬陛下圣体抱恙,殿下日夜劳心。” 蓬逸飞不疑有他,顺口答道:“殿下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政务繁忙,常常批阅奏章至深夜,连带着我们这些身边人也得打起精神来。不过入春后陛下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前两日还召殿下对弈呢......” 怀郁尘安静听着,从零碎信息中捕捉东宫乃至皇宫内的状态。姜以霖勤政,皇帝对太子既倚重又未尝没有制衡......这些,与他了解到的情况大致吻合。 皇城偌大,行至东宫仍需一定时间,姜以霖命人准备了更为宽敞舒适的马车,车内熏燃淡淡的檀香,摆件精致,处处彰显太子对这位谋士的重视与礼遇。 然而,这份“礼遇”在怀郁尘看来,不过是上位者惯用的笼络手段罢了。 东宫,书房。 姜以霖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紧急公文,揉了揉眉心。春雨敲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年方二十二,面容俊美却披覆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峻,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威仪。宏启二十三年的战役不仅夺走了他的母亲,也让他在一夜之间被迫迅速成长,扛起摇摇欲坠的大宣。 三年蛰伏,他暗中组建抱朴轩,布下棋局,只待时机成熟,将盘根错节的腐朽势力连根拔起,而延揽怀郁尘,便是他这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姜以霖用指节轻轻叩击桌案,他对怀郁尘的才华有所耳闻,摇光营前主帅之子,即便目力不佳,也绝非池中之物...... “殿下,怀公子到了,已在偏厅等候。”内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姜以霖收敛心神,语调沉静:“请怀公子到书房来。” “是。” 片刻后,书房门被推开。怀郁尘在前,陆元紧随其后,蓬逸飞跟在最后面冲姜以霖眨了眨眼,示意任务完成。 姜以霖起身,抬眸望去。 月白素衣衬得怀郁尘的身形略显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步履从容。因视物不清,他的目光并不聚焦,反倒格外深邃,而他掌下那根纫兰木手杖,随着步伐发出轻而稳的“咚”声,不疾不许,好似敲在人心上。 他领陆元依礼微微躬身,那根手杖自然地倚在身侧,浅白色调的杖身干净雅致,雨丝纹清晰而绵长,与他月白的衣袍相得益彰,既显清逸又不失分量:“参见太子殿下。” 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怀公子不必多礼。”姜以霖伸手虚扶,“请坐。” 怀郁尘依言坐下,动作并无过多滞涩。陆元沉默地站在他身侧,似一道影子。 “蓬修,再去沏一壶茶。”姜以霖朝蓬逸飞吩咐,又转头对怀郁尘道,“我这东宫是个随心地,蓬修乃我贴身护卫,被我放纵惯了,如来时有什么怠慢还请郁尘海涵。” “殿下言重了,蓬侍卫一路照顾的十分周到。” 二人仅隔桌案,怀郁尘已能辨清姜以霖的面容和他锦袍上的织金暗纹,伴着对方没什么架子的语调,他发现此人与他想象中不同——姜以霖骨相极佳,五官清晰利落,眼尾微挑,墨黑眸色中透着点孤傲与锐意。进门时他依稀闻到笔墨味,此刻离得进了,能嗅到姜以霖身上还萦绕着别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木质气息。不是沉香,也不是檀香,怀郁尘静了须臾,暂时放弃寻索。 姜以霖瞧他回神,将茶杯推至他手边,没察觉般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听闻你虽居定云,对庙堂之策乃至边陲军政却有独到见解。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郁尘此来,何以教我?” 怀郁尘微微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谦逊,又似别的什么:“殿下谬赞。在下一介布衣,岂敢妄言‘教’字,不过是父母走后,我无所依傍,空读了些诗书,妄自揣摩些时局,聊以度日罢了。若殿下不弃,愿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 “令尊令堂乃国之柱石,忠烈千秋。怀公子能来东宫,是我之幸事。”他话语诚恳,提及怀煦川尹念夫妇时,不乏惋惜与敬意。 国之柱石,忠烈千秋......多么冠冕堂皇的赞誉,若真如此重视,当年又何以...... 怀郁尘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父母为国尽忠,是臣子本分。在下不才,唯愿以此残躯,为殿下稍尽绵力,亦盼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他话语谦卑,却将“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几个字,咬得轻微而异样。 姜以霖眼神微动,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异样,他没再过多寒暄绕圈子:“郁尘过谦,我近日正为一事烦忧,或可听听见解。” “殿下请讲。”怀郁尘凝神细听状。 “春汛刚过,绛河下游一段新修堤坝意外决口,淹没良田千顷,灾民流离。工部水部司郎中上报乃‘天灾所致’,然我总觉此事蹊跷,郁尘以为如何?” 怀郁尘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春汛水量虽增,但相较于夏汛,其涨幅较为平缓。《宣朝水部则例》有载,绛河水势向来不急,水位通常低于堤坝设计标准,若非特大天灾,决口极可能系‘**所为’。” 他声音平和,条理清晰,姜以霖眼中掠过赞赏,但未置可否,示意他继续。 怀郁尘话锋微转:“若直接查证贪腐,恐打草惊蛇。工部既言天灾,不妨先从最不易作伪、却又易出纰漏之处入手,例如......劳役征收记录。堤坝进度、人力调配,皆系于此。若劳役征收与修坝规模不符,或记录有瑕,便是突破口。” “郁尘高见,与我所思甚合。”姜以霖闻言颔首,这个建议,与他和抱朴轩初步的调查方向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细致,“此事便依你之言,先从劳役记录查起,我会命人着手去办。” 静了片刻,他执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感叹又似郑重:“堤坝修砌关乎民生,一如边关安稳系于良将。良将蒙冤,山河同悲,实乃国之不幸。望你助我,涤荡这朝中浊气,使忠魂得安,生者无愧。” 怀郁尘置于袍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姜以霖这话,仅仅一句泛泛感慨吗?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瞬间翻涌而过的情绪,声音依然平稳:“殿下心怀天下,我定当竭尽全力。” 屋外,庭前石板上又溅起雨花。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蓬逸飞端着沏好的新茶进来:“殿下,怀公子,陆侍卫,用茶......哎哟!” 他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个趔趄,托盘上的茶杯猛地滑脱,直直朝怀郁尘飞去! 陆元眼神一凛,正要动作。 却见怀郁尘有所预料般,头微微一侧,手随意一抬,精准地接住了那只滚烫的茶杯,动作行云流水,滴水未洒。他甚至还将茶杯轻轻放回蓬逸飞手中的托盘,语气温和:“蓬侍卫,小心。” 蓬逸飞目瞪口呆,脸涨得通红:“公、公子恕罪!我这笨手笨脚的......” “不碍事。”怀郁尘淡淡一笑。 姜以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这东宫,以后要热闹了。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姜以霖斥了蓬逸飞一句,转而又道,“谈话已久,是我考虑不周。你带怀公子与陆侍卫去安顿,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是,殿下!”蓬逸飞心有余悸,连忙应下。 怀郁尘起身行礼:“谢殿下,郁尘告退。” 目睹几人离开的背影,姜以霖走到槛窗边。春雨潇潇,淅沥未歇,定云城笼罩在一片迷蒙水汽中。 他低声自语:“水已经浑了,就看能摸出什么鱼来。” 第2章 渊薮暗涌 东宫的别院清幽雅致,与太子的主殿相隔不远不近,既显重视,又予人清净。 一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正立于门口,朝怀郁尘几人的方向倾身,刚一靠近,便高兴地迎上来:“可算谈完了!” 蓬逸飞几步并作一步跳到老妇人身边,挽着对方手臂撒娇:“可不嘛!您知道殿下一说起事来便不带停的。” 老妇人拍他脑袋:“就属你嘴贫,看我告诉殿下去。” “别呀嬷嬷!这是咱们的悄悄话呢!” 眼见蓬逸飞要作闹,老妇人抬手止住了他,看向怀郁尘与陆元,声音洪亮又不失温和:“老身李嬷嬷,向二位问好。” “嬷嬷客气,辛苦您在此久等。” 蓬逸飞想起正事,嘴里念叨着“对对对”,立刻引荐道:“这位是李嬷嬷,从前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太子殿下和瑢王殿下还有我,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东宫的起居用膳皆由李嬷嬷来管。” “哪里就‘管’了,不过是我一个老婆子闲来无事照顾你们罢了!”李嬷嬷笑道,“怀公子与陆侍卫既已入东宫,往后便是东宫的人,有任何吃住不惯的都可以告知我,切勿见外。” 李嬷嬷瞧着怀郁尘单薄的身形和那双视物不清的眼睛,想起三年前的旧事不禁惋惜又怜惜。她语气更和蔼了些:“到了东宫,就跟到了家一样。殿下他啊,面冷心热,就是政务太忙,常常顾不上自己。还有蓬修这皮猴儿,毛手毛脚的,你们多担待。” “李嬷嬷!”蓬逸飞不乐意了,“我办事很可靠的好吧!” 怀郁尘本欲客套,却不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竟让他心中滋生起亲切感,他答应得诚恳:“日后就麻烦您了。” 陆元见自家公子不似平常,也开口言谢:“有劳李嬷嬷。” 待蓬逸飞吵着要吃藕粉桂花糖糕,拉着李嬷嬷走远了,别院彻底安静下来。 怀郁尘行至廊下,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视线的柔和:“这宫内,竟也有这般......充满烟火气的人。” 次日清晨,雨住云未散。用过早膳,便有内侍来请,说太子殿下在书房相候。 再入书房,姜以霖已端坐案后,今日他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几分威仪,多了几分清贵之气。见怀郁尘进来,他抬手免了礼,目光落在他持杖的手上:“昨夜歇得可好?别院久未住人,若有短缺,直接告诉李嬷嬷便是。” “劳殿下挂心,一应俱全,甚好。”怀郁尘在他对面坐下,那缕清冽的木质气息再次萦绕过来,比昨日更清晰了些。他心中微动,是了,这香,是立于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风雨洗礼后的古老松柏,是雪中破浊扬清的坚韧生机。 “那便好。”姜以霖将几卷文书推至他面前,“这是初步收集的,你看看。” 怀郁尘稍一倾身,将文书拿到近前仔细地看起来。他的阅读方式与常人不同,需要将内容几乎贴到眼前,速度却不慢,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 姜以霖并不催促,执起瓷杯吹散热气,视线却并未从怀郁尘身上移开。他看着对方因专注而微抿的唇线,还有那根放在椅边触手可及的纫兰木手杖,以及嵌在杖首顶端、昨日被怀郁尘掌心盖住、他没注意到的白玉珏。姜以霖心中盘桓起一抹微妙的感觉。这人像湖,表面寂静无澜,偶尔被风吹皱,却只泛起一圈清浅的涟漪,转瞬便消融无迹。 少顷,怀郁尘放下文书,抬起眼:“殿下,绛河一带春耕最忙,此时大规模征役修坝,于理不合。” 姜以霖略感惊讶,怀郁尘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抓住了关键。 “你的意思是,有人中饱私囊?” “或许不止。”怀郁尘指尖在一处记录上点了点,“若只是贪墨银钱,何必在农忙时节强征,惹人非议?” 书房内静了一瞬,只有两人浅淡的呼吸声。某种无言的默契悄然滋生,仿佛两张无形之网正在慢慢交叠,试图捕捉隐藏在水下的暗流。 “殿下,”怀郁尘倏尔微微侧首,鼻翼轻轻翕动,语气里裹挟着不易察觉的、近乎亲昵的探究,“您今日熏的香,似乎同昨日一样?” 姜以霖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答道:“是崖柏。”他顿了顿,反问,“你对香方亦有研究?” “略知皮毛。”怀郁尘垂下眼,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又出现了,“只是觉得,崖柏之气很合殿下心绪。” 这话中有一丝逾越的试探,拂动了心湖的止水。姜以霖端详他低垂的、显得格外顺从的眉眼,心中那点微妙感再次浮现。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 “是么?”姜以霖轻轻前倾,拉近了些许距离,那气息几乎要将怀郁尘包裹,“那你说说,我此刻何种心绪?” 怀郁尘被他突然的靠近惊了一下,握着文书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并未后退。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殿下心系灾民,忧心国事,自有沉郁之气,但......”他稍作停顿,像是在仔细分辨那气息中更细微的层次,“沉郁之下,亦有破局之决断,如崖柏生于绝壁,苦寒中自带峥嵘。” 姜以霖凝视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带着胸腔的轻震,传入怀郁尘耳中,令他指尖隐约发麻。 “怀郁尘啊怀郁尘,”姜以霖似乎能洞彻他,语气说不清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你这双眼......看得倒比旁人更‘清楚’。” 这话意味深长,怀郁尘心头一凛,脸上仍然云淡风轻:“殿下谬赞,郁尘惶恐。” “殿下——” “公子——” 蓬逸飞和陆元的声音一齐在门外响起。 姜以霖神色自若,回身端坐:“进。” “方才承顺殿来人,说是让殿下去一趟......”蓬逸飞瞥了瞥陆元。 “还说让公子也去。”陆元接道,看怀郁尘的眼神有些担心。 怀郁尘了然:“既是陛下传旨,想必是要事。” “这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姜以霖掸掸衣袍,“且去看看。” 甫进承顺殿,直扑而来的龙涎香好似盖住了一切气味,只余下沉闷的威压。 大宣皇帝姜成烨斜靠紫檀木螺钿罗汉床,双目微阖,面色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只透出一股久居病中的疲惫与深重威仪。 一名身着圆领袍衫、身形微胖的官员躬身立于一侧,额间竟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正是工部尚书朱伦。 “陛下,太子殿下和怀公子到了。”皇帝身边侍立的吴公公弯腰,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闭目养神的天子。 姜以霖稳步上前:“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所谓何事?” 皇帝这才悠悠然睁开眼,目光先是在姜以霖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了垂首而立的怀郁尘身上。那眼神浑浊却锐利,带着审视的重量。 怀郁尘停在姜以霖身后稍侧的位置,明黄的龙袍色彩夺目,让人难以忽视其存在感。他依礼深深一揖:“草民怀郁尘,给陛下请安。” “草民?”这话像逗笑了皇帝,他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的气音,抬了抬手,示意怀郁尘再近前些,“摇光营怀煦川与尹念之子,怎会是无名之辈?” 怀郁尘神色未动,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唇角噙着得体的浅笑:“郁尘白身,不敢妄藉父母功勋。”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像是想起一事,复又看向姜以霖,言辞平和了些:“津州那边,受灾最重。长霁那孩子,体恤朕心,已主动请缨,前往安抚流民、发放赈灾物资了。”他话语微顿,含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父亲的宽慰,“瑢王能不畏艰苦亲赴险地,为父......朕心甚慰。” 闻言,姜以霖冷峻的眉宇柔和了须臾:“阿曜既是瑢王也是巡察使,此为他职责所在。” 皇帝点头,无意再多言,余光扫过一旁冷汗涔涔的朱伦:“朱尚书,你将方才禀报之事,再与太子和怀公子说一遍。” 朱伦如蒙大赦,又似被架烤在火上,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额角,语速急切地转向姜以霖:“殿下,怀公子。绛河堤坝决口,实乃天灾突发,水量远超预期所致!工程图纸、用料皆是按规制办理,绝无疏漏!只是......只是负责现场督造与图纸设计的都水丞赵明常,此人好大喜功,或是在细微处擅自改动,加之监管不力,才酿成此祸!臣已将其停职查办,定当严惩不贷!”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眼觑着皇帝和姜以霖的神色,急于将这顶“失职”的帽子牢牢扣在赵明常头上,将自己与此事撇清。 姜以霖静立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 怀郁尘却在此刻抬眸,视线投向朱伦的方向,声音温和又清晰:“朱尚书,绛河春汛水位,历年最高亦低于堤坝设计标准五尺有余。您方才所言‘水量远超预期’,不知是超出了多少?可有具体勘测记录佐证?也好让我等知晓,究竟是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天灾,还是......**计算错了尺度。” 他语气平和,听起来只是纯粹求知,却让朱伦瞬间语塞,脸色一阵青白:“这......具体数据,还需、还需进一步核查......” 怀郁尘不再言语,适时垂下目光。 皇帝半眯着眼,叩着罗汉床的扶手,对姜以霖道:“太子,此事朕已命工部与潼、津二州协同处理,你既协理监督,有何看法?” 姜以霖拱手,言辞沉稳:“回父皇,儿臣以为,天灾**,尚需实证。朱尚书既言赵明常有责,怀公子又对规制存疑,不若双管齐下。一则,彻查赵明常是否确有擅权之举;二则,复核工程各项记录、账目及实际用工用料情况。孰是孰非,证据说话,方能不负圣托,亦给受灾百姓一个交代。” 他这话,看似公允,未偏袒任何一方,却将调查的范围从朱伦想要限定的“个人失职”,扩大到了整个堤坝工程链条,无疑是在朱伦试图捂住的盖子上,敲开了一道缝。 皇帝深深看了姜以霖一眼,又瞥向安静侍立、让人以为刚才那句关键质疑只是无心之语的怀郁尘,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既然如此,此事便依太子所言去办。朱伦。” “臣在!”朱伦赶紧应声。 “你工部需全力配合太子查证,不得有误。” “是!臣遵旨!”朱伦连忙躬身,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都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阖上眼睛,脸上倦意未消,仿佛刚才那番情景只是闲暇时随口一问。 姜以霖与怀郁尘行礼告退,直至将承顺殿的龙涎香气隔绝于身后。日光隐隐绰绰,洒落在廊下的石阶。 “看来,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姜以霖眺望天边云散后露出的光辉,“工部、潼州、津州,甚至可能牵连更广。” 怀郁尘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摩挲手杖顶端的白玉珏。 姜以霖回过头,眸光落在他身上,忽然道:“此事了结前,恐不太平。”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话语里的关切超出了君臣的界限,“你目力不便,若要去何处,务必让陆元跟随,或者......告知我。” 怀郁尘的心恍若被什么烫了一下,他攥紧手杖,显得疏淡:“谢殿下关怀,郁尘自会小心。” 姜以霖走近几步,恰恰停在他面前三尺之处——那是怀郁尘能看清的极限。他蓦地伸出手,拂去了怀郁尘肩头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叶。 那拂过树叶的动作仿佛携着一缕流光,怀郁尘感觉到姜以霖的视线如有实质,牢牢锁住自己。 “所以,作为我的谋士,”姜以霖收回手,语调又贯似平常,“不日便随我启程,前往潼州一探虚实。” 第3章 山雨欲来 天光未亮,定云皇城东侧门已悄然开启。马车静候一旁,车夫正做着最后的检查。 “等等——等等——” 一道略显急促却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回头,只见李嬷嬷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脚步匆匆地赶来,身后跟了个小内侍,手里捧着雕花食盒。 “嬷嬷,你怎么来了?”蓬逸飞迎上去。 李嬷嬷喘了口气,先是朝姜以霖埋怨:“殿下昨日说好的过两日再去潼州,怎的今日就走。”旋即看向怀郁尘和陆元,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这一大早就要赶路,潼州山高路远的,老婆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将包袱递给陆元:“这里面是几件厚实衣裳,河边风大,可千万别着了凉。”又接过食盒,执意塞进怀郁尘手中,“路上垫垫肚子,外面的吃食总归不如家里的干净爽口。” 怀郁尘握着尚带温热的食盒提梁,这般毫不掩饰的关切让他有些无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姜以霖适时出声,嗓音温润:“嬷嬷费心了。东宫诸事,还要您多看顾。” “殿下放心,老身晓得。”李嬷嬷应着,又替怀郁尘理了理披风的系带,“怀公子,你眼睛不便,凡事多当心,让陆侍卫紧跟着些。还有你啊蓬修,”她看向蓬逸飞,“路上稳当点,照顾不好殿下和怀公子,回来可没有藕粉桂花糖糕吃了!” 蓬逸飞急了:“哎呀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可别不给我做糖糕啊!” 李嬷嬷又絮絮叨叨叮嘱起来,直到等不及的马儿踏了好几次马蹄,在她倚门眺望又牵挂的送行中,马车终于辘辘启程。 姜以霖一行人刚驶出尚在沉睡中的定云城,一骑快马悄无声息地拐进宰相府后门。 “太子殿下带上那位目力不济的谋士往潼州去了。”幕僚压低声量。 邹文朗暗含讥讽:“果然去了潼州,太子倒是心急。” “是否要派人......” “不必,”邹文朗抬手制止,“让他们查。潼州刺史这蠢货,该断就断。倒是那个怀郁尘......”他眯起眼,“怀煦川的儿子,眼睛瞎了,心思却活络。找人去津州给瑢王殿下添点麻烦,让他无暇他顾。” “相爷高明。如此一来,太子在潼州就孤立无援了。” 邹文朗冷笑:“别忘了给咱们的尚书令大人递个话,就说太子此行,意在六部。” 陈桓正在府邸把玩新得的玉器,听罢心腹汇报太子已离城,他慢条斯理地将玉如意放回锦盒:“太子亲临,潼州要热闹了。”他吩咐道,“把去年工部申请款项时送来的那些‘心意’处置妥当,再去告诉朱伦,若是管不住嘴,本官也爱莫能助。” 心腹迟疑:“大人不打算替朱尚书周旋?” 陈桓嗤笑:“周旋?太子明显有备而来,这时候往上凑,是嫌火烧得不够旺吗?记住,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不是站队,是永远给自己留着后路。太子既然亲自出马,这场戏,咱们不妨先看看。” 暮色四合,一行人在驿馆歇脚。 陆元仔细检查房间后,眉峰微蹙:“公子,此地简陋,只能暂且忍耐。” “无妨,”怀郁尘在临窗的木椅上坐下,“此行非为享乐。外面情况如何?” “往来行商稀少,神色间多有忧惧,提及潼州、津州方向皆讳莫如深。” 怀郁尘沉吟片刻,正要开口,蓬逸飞敲门唤他们下楼用膳。 一落座,蓬逸飞便忍不住压低嗓音:“津州那边似乎有人在灾民间煽动,说官府征役不公,专挑穷苦人家征调,富贵人家却能拿钱免役。” 话音刚落,姜以霖推门而入,他换上一身靛蓝袍衫,更添几分书卷气:“朱伦背后的人按捺不住了。”他在怀郁尘对面落座,取出密函,“抱朴轩查到些眉目。劳役名册确实有问题,征调时间与农时冲突,人数也对不上。” “咳咳。”蓬逸飞以手作拳抵于唇边。 姜以霖瞧他眼神鬼祟,方想起还未跟怀郁尘提过抱朴轩:“先前未及细说,抱朴轩乃我私设之所,平日作耳目之用。”言词坦荡,并无隐瞒。 怀郁尘和陆元皆是一愣,蓬逸飞赶忙接话:“那些不能明着来的差事,基本都是我在里外传话呢!” 不对,怎么说得好像什么见不得光的组织?蓬逸飞想找个地缝。 先笑出声的竟是陆元。怀郁尘嘴角上扬,点了点头,示意知晓。 姜以霖摇头叹气,将密函递给怀郁尘。 怀郁尘接过,凑近眼前细看,他长睫低垂,指腹捻过纸间。 “殿下,”他忽然抬头,烛光在他清澈的眸中跳跃,“这些劳役若未全部用于修坝,会被调往何处?” 姜以霖眼神一凝:“你的意思是?” “潼州刺史若真与工部勾结,贪墨役工银钱只是小利,若将这些劳力另作他用......”怀郁尘点到即止。 突然,一阵狂风猛地撞开门窗!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陆元与蓬逸飞同时闪身护前,掌按刀剑。姜以霖不动声色地移步,挡在怀郁尘与风口之间,待风势稍缓,他亲手关窗插销。 “山雨欲来啊。”姜以霖注视怀郁尘被烛光柔化的侧脸,声音里蕴了几分深意。 怀郁尘感受掌心白玉传来的温润,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外,夜风卷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天有闷雷滚过,似战鼓轻擂。 津州境内。 姜珩曜站在新加固的河堤上,已经注目了下方的工地许久。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略显疲惫,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神采奕奕,锦缎常服的袍角不可避免地沾了些泥点,他也浑不在意。 “袁大人,”他转向身旁的津州刺史袁博余,“这进度还是太慢了,夏汛不等人啊。” “殿下明鉴。”袁博余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虑,“以工代赈施行至今,灾民情绪渐稳,河道清理也在推进,只是这人力问题......”他轻叹一声,指向堤坝上下稀疏的人影,“殿下也看到了,真正能承担重体力劳作的青壮男丁,十不足五,余者多是妇孺老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照此下去,恐难在夏汛前完成所有险工险段的加固。” “我明白。”姜珩曜点点头,“但总得想个办法。”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将一块不大的石头费力地挪到位后,直起腰,捶打着后背,目光几次犹豫地瞟向姜珩曜的方向。最终,他下定了决心,颤巍巍地走下堤坡,来到近前,恭敬地深深一揖。 “老人家快请起。”姜珩曜连忙伸手将人扶起,“您这么大年纪还来帮忙,辛苦了。” 老农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瑢王殿下,小、小老儿有句话,憋在心里好些天了,不知......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珩曜语气谦和,并无半分不耐:“您但说无妨。” 得到鼓励,老农稍稍直起身,话语仍有小心翼翼的惶恐:“是......是这样的,去年官府征役修这堤坝,我们村里最能干的那二十多个后生刚被征调没两天,就被、被另一拨官差给强行带走了!” “带走了?去了何处?”姜珩曜目光微凝。 “说是......说是皇城里了不得的贵人,要在鸣霞山修一座极气派的别苑,急缺人手。”老农的声音里尽是压抑的不满,“那些人拿着盖红印的文书,凶得很,里正拦都拦不住。要是......要是那些后生都在,咱们现在清理这些淤泥碎石,何至于如此艰难啊!” “鸣霞山?”姜珩曜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对,就是潼州地界那座鸣霞山!”旁边一个正在用锤子凿击石块的年轻工匠忍不住抬起头插话,脸上写满愤愤之色,“小的去年也被拉去干了整整一个月!那别苑,嘿,修得跟个小王宫似的,用的都是上好的青石巨木,光是搬运石料的壮工就用了好几百人!” 姜珩曜听罢,嘴角微微下撇。他看向袁博余:“袁大人,这可不太妥当。修别苑怎能占用堤坝的人手?” 袁博余苦笑:“下官也无可奈何,那是工部下的调令。” 姜珩曜略一思索,视线再次扫过堤坝上那些忙碌却显得力不从心的身影,又落回眼前老农布满皱纹的脸上:“这样,我们把活计重新分配,力气大的干重活,力气小的干轻活。我看那些妇人编筐很在行,让她们多编些装石头的筐子如何?” 袁博余眉头一展:“殿下这个主意甚好,下官这就去安排!” “那就这么办。”姜珩曜爽快道,又对面前的老农温和地笑了笑,“老人家,这事我记下了。等津州安排妥当,我定会查查是谁这么不懂分寸。” 夕阳的余晖落在姜珩曜身上,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也将他眼底深处的了然与凝重隐藏其中。尽管语气轻松,但望向潼州时,他心中暗忖:劳力被如此肆意挪用,绝非一地刺史所能擅专。兄长在潼州要面对的,恐怕远不止决口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