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南北》 第2章 重逢在多事之秋 从患者家属的角度来看,文易是一个很省心的患者,经鉴定确认完全丧失劳动能力办理提前病退后,作为工龄 27 年的大学教授,她的养老金基本可以覆盖常年维持治疗所产生的医疗费和护理费经报销后需要自费的部分,头年两平津大学还提供了一次性的补助,甚至组织了师生募捐。否则文尽听那点工资显然无法兼顾市局附近老破小的房租与长期看护文易的兰姨的护理费。 以至于每次看到躺在病床上似乎只是在沉睡的文易时,总让文尽听产生一些幻想: “在她失踪的半年并没有发生太多意外,或许就像结案时老警官猜测的那样,只是一场肇事逃逸的交通事故,她没有明显外伤,情况其实并不严重,说不定哪天就能醒来。” 搞半天原来是不忍心看他为难,在保持了6年的平稳状态后一朝病情恶化情况就急转直下,知情同意书签了一份又一份,他那点绵延至今的侥幸心理却一点又一点熄灭。 文尽听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等候区,试图通过回忆过去来逃避思考现实,手机此时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黎延明”。 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男声:“老文,我听邱队说你刚破天荒地早退还请假了?” 文尽听平静地回答道:“前段时间我妈发烧,从疗养院转诊到了平医附院,医生说是常年卧床导致的沉积性肺炎,刚下病危通知我来签字。” 黎延明在警队食堂餐盘回收处,打电话的同时刚放下餐盘,闻言他脚步一顿,跟身旁的小赵说了句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事你们先走,然后转身走回出餐口,跟食堂打饭的工作人员表示要份标餐打包。 文尽听刚想跟他说自己没胃口,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你还没吃东西吧,今天食堂有糖醋小排,李阿姨特意多给我半勺,你小子跟着沾光吧。”说完就撂了电话,压根没给文尽听婉拒的机会。 文尽听放下手机,突然意识到一旁的兰姨应该也没吃东西,他有几分抱歉地出声询问:“兰姨,您吃了吗?一会儿我同事要来,要不我在这守着,您先去吃点,您回来之后我才放心下楼去找我同事。” 兰姨点点头应下,然后比动作示意要不要回来给他带点吃的,文尽听摇摇头表示不用了。 兰姨不能说话,家在远郊,接受残障人士就业培训后一直在昌山区的一家疗养院工作,这几年都是她在照顾文易。 待兰姨回到等候区坐了小半个小时,黎延明终于挤出了晚高峰的地铁,到了平医附院门口。 黎延明低头看了眼微信,市局搬到新区后常去的是市人民医院,他对老城区的平医附院不熟,让文尽听发个定位过来,文尽听回复说他下楼在住院部附近的小游廊等他。他便拎着盒饭,向路过的阿姨问了路,得到阿姨的热情指点后朝住院部走去。 文阿姨失踪时文尽听正读大三,而他则刚从公安大学毕业,被派到江华区分局的派出所实习,一眨眼都6年了。 最初发现文易失踪的是她的工作单位平津大学,当时根据文易出发去印度进行田野调查的项目申请书,她应该在当年的9月回归教学活动,然而课表都排好了却一直联系不上她,最终只能报警。 此后调查结果一直原地打转,文易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她和文尽听的父亲周悬鹄离婚后搬进了教职工宿舍,平时不是教学楼办公室宿舍三点一线就是国内国外地跑田野调查。 根据失踪案调查的惯例,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前夫周悬鹄,但黎延明跟着师傅上门走访后却心照不宣地排除了他的嫌疑。 对比在周悬鹄接受询问时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地招待他和师傅二人的赵秀妤,以及穿着小裙子缠着爸爸不愿意走的文尽听同父异母的妹妹周济甯,实在找不出在三甲医院做科室主任忙得脚不沾地的周悬鹄有什么理由需要跟前妻过不去。 可以查到的记录显示文易在当年6月回国,学校报案的9月显然并非案发时间,失踪案件调查的黄金72小时在巨大的时间差面前显得有些可笑。 当时移动支付尚未铺开,文易的线上消费记录甚至停留在一年前——为了准备田野调查购买过一些物品。其他个人痕迹更难以追溯——彼时各公共场所的监控基本不会保存3个月,尤其是在没有明确的搜查范围的情况下更是大海捞针。 调查始终没有进展,直到第二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昌山区一家疗养院一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患者疗养费到期后无人续费,办理住院的人留下的联系人信息都是编造的,负责人最终报了警。 最终经DNA数据库比对核实,这位患者就是文易,且经鉴定文易体表未见明显外伤或其他异常,最终被诊断为非创伤因素的植物人。至于把她带到了这家疗养院并用现金缴纳了半年疗养费的人是谁,由于疗养院报警的时间距离此人上一次出现差了半年,更是难以追溯了。 文尽听当时在同光区做寒假实习,接到公安的电话后他便直奔昌山区,在疗养院再次确认了文易身份。至此文易失踪案以文易被找到为依据结案,至于文易为什么成了植物人,有人提出或许是某个司机肇事逃逸后良心发现,但显然文尽听拒绝接受这个解释。 确认文易身份后黎延明和文尽听一起回到派出所,把结案通知书交给文尽听,把他送到了派出所门口。 当时文尽听接过结案通知书,薄薄的一页纸几行字看了半晌,黎延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沉默。 过了一会儿,只见文尽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后,他面无表情地把结案通知书撕成了八瓣,又摘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工牌,用工牌上的深蓝色挂绳把结案通知书碎片和工牌捆在一起,黎延明看清了挂绳上印着的白色LOGO——那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互联网大厂。 黎延明伸手想制止文尽听,但文尽听没给他机会,他定定地看着黎延明,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调查清楚。” 撂下话后他转身就走,路过大门旁的垃圾桶时,把结案通知书和工牌一起扔了进去。 铁皮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住院部楼下的小游廊 文尽听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垃圾桶不远处,细烟在他指间静静地燃烧,看到黎延明出现在游廊入口后,他把剩下小半截烟碾灭扔进垃圾桶,朝黎延明走去。 文尽听坐在游廊一侧,吃着带点余温的盒饭,一边听黎延明絮絮叨叨地念:“如果不是因为文阿姨的案子不明不白地结案,你也不会为了参加公安联考跑来公安大学读研,计算机配了个犯罪学。毕业的时候为了跑一线不肯去网安,结果被邱队截胡到了经侦 ,前段时间你们经侦不是刚接手一起非法集资,天天五加二白加黑的加班,但既没加班费,晚上打车又不报销,工资还只有程序员几分之一……” 天已经彻底黑了,文尽听就着不远处路灯下的飞虫群下饭,中断了即将无限延伸的话题:“所以等我 35 岁之后的工资和退休后的养老金加起来没有干程序员高,你准备怎么赔偿我?” 黎延明笑了:“别打我老婆本的主意啊,不然爸爸怎么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而且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经侦这几年被挖角了好几个得力干将,邱队为了把你这宝贝疙瘩留住那可是放了话了,哪家公司敢挖你她就研究学习哪家的纳税申报,技侦和技术科谁敢和她抢人她跟谁没完。” 吃着留到最后的糖醋小排的文尽听没跟他计较辈分问题,黎延明见气氛缓和了一点,试探着问:“文阿姨情况还好吗?” 文尽听拧开瓶装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刚才医生问我是否同意插管,我同意了,但现在又有点后悔了。据说一般不超过一周吧。” 黎延明沉默了半晌,在文尽听吃完开始收拾垃圾时终于组织好语言:“你之前也去发现文阿姨的疗养院当地派出所实习了一年半,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新线索,现在只剩看尸检能不能找到什么了。不过已经结案的案件按规定公安现在无权尸检,你要是下定决心了就打份复检申请,我回去跟官致提前打声招呼,等复查决定出了就能做。” 文尽听耳朵听着,手上从兜里掏出苗银打造的烟盒和配套的打火机,看了眼黎延明,对面摆摆手表示不用。文尽听便拿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深吸了一口,火星猛地变亮快速燃烧起来。 半晌他呼出一口白烟,哂笑了一下:“我六岁的时候,他俩离婚前大吵了一架,导火索就是周悬鹄发现我学我妈抽烟。” “当时我趁我妈不在家,从书房里找出了她的烟,配上在校门口小卖部买来的塑料打火机点了。在卫生间吸了两口,没咂摸出什么味道就赶紧把烟灭掉冲进下水道了。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可能是闻到了有烟味吧。” “他俩离婚后每次我去学校找我妈,她办公室里都烟雾缭绕的,所以这几年我每次去看她都在窗边点支烟聊表心意。这要是做了尸检,官致大概会在鉴定意见上写是我这么多年锲而不舍的点烟行为把她薰死了吧。” 黎延明被冷得词穷,正想着怎么组织语言把这个地狱笑话揭过,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才听两句话就眉头微皱,“行,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言简意赅地结束了通话,他看向文尽听,“常队的电话,九鼎地产的老板高同峰死了,家属刚刚报的案。曾局的意思是直接让咱们接手初步调查,那我先走了。” 九鼎地产是房地产领域的老牌龙头,旗下产业遍布五湖四海省市县乡,坐拥多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6年前九鼎地产宣布转向健康产业,转型2年后市值达到巅峰,主导转型的高同峰的儿子高茂竹借机宣布担任九鼎地产的董事总经理,此后高同峰名义上仍然担任九鼎地产的董事长,但基本委托高茂竹作为主席出席股东大会。然而好景不长,成也板块败也板块,最近4年九鼎地产与地产医疗同生死共命运,股价一路下跌,市值缩水近60%,至今仍不见起色。 文尽听正想说你赶紧走吧,与此同时却感觉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打开手机,只见锁屏界面弹出消息提醒: 兰姨:医生找你快来 文尽听把手机揣回兜里,收拾起手边的垃圾:“尸检的事我再想想。你也别在这喂蚊子了,快走吧。” 第3章 重逢在多事之秋 平津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等候区 文尽听回到住院部,刚进重症监护室外的等候区,只见监护室大门外有两个人正在和呼吸科的冯主任说着什么,冯主任看见他后结束了对话,带着另外两个人朝他走来。 跟在冯主任身后的两人一人也身着白大褂,另一人则在常服外套着红白两色的马甲,待此人走近后,文尽听看清了马甲上的 LOGO——原来是平津市红十字会的人。 冯主任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两人——一位是平津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人体器官获取组织的协调员魏主任,另一位则是平津市红十字会的人体遗体捐献协调员小王。 文尽听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了,向两位协调员问道:“我妈签署过捐赠协议?” 魏主任年过半百,声音十分沉稳:“是的,系统中显示您的母亲文易女士是最早一批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的志愿者,首先请允许我们对您家人的病情表示深切慰问。在沟通捐献事宜之前,还请冯主任先与您沟通文女士的具体情况。” 她话说完便后退一步侧身走开,同时示意另一个协调员去等候室另一头等着,留下冯主任跟文尽听单独沟通。 呼吸科的冯主任一年四季都很忙,纯粹是外科的周悬鹄打招呼才接了文易这个病人,他跟这组血缘意义上的一家三口实际并不相熟,因此以某种旁观者清的态度开了口:“刚才科里会诊讨论过,患者预后不良,目前医疗水平有限,不撤除支持治疗的条件下生存期在一周左右。本来应该在你同意后再上报叫红十字的人过来,但今天正好老魏带着小王过来了,所以顺道跟你说一声。总之是否撤除支持治疗的决定权在你手上,是否同意遗体捐献的决定权也在你手上,你就当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冯主任三言两语交代完扭头就走,魏主任注意到这边空了于是走了回来,并递给文尽听一张《人体器官捐献亲属确认登记表》:“鉴于文女士目前的状态,根据相关法律法规的规定,我们需要征求您作为她的近亲属的意见,若您同意履行她的意愿,供者的遗体将用于教学科研,我们将全程协助处理后续事宜。当然,我们完全尊重您的决定,同意或不同意都是可以的。您考虑好了就在这张表上的‘捐献决定’处确认,同意捐献打‘√’,不同意捐献打‘×’就好。” 文尽听低头看着手里的表,视网膜尽职尽责地把白纸黑字的视觉信号传递到了中枢神经,大脑却停摆了,拒绝识别文字的具体含义,连带着语言功能也跟着一起罢了工,综合在一起的效果约等于突发了阅读障碍兼语言障碍,一时半会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魏主任等了片刻不见回答,便习以为常地掏出手机找到微信二维码出示给他:“您扫我吧,有事随时联系,我办公室就在门诊部五楼那边,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文尽听放下表加上了对方的微信,他盯着在空白对话框里一闪一闪的光标,没注意魏主任什么时候离开的,在手机屏幕第不知道多少次暗了下来又被点亮之后,他退出了聊天界面,在联系人中翻出了“法医科-官致”,在对话框里输入:“请问尸检与遗体捐赠冲突吗?” 备注栏很快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官致在网约车上,距离案发地还有一段路,问题过于简单,他飞快地打字回复:“极少数案例会兼顾脑死亡患者器官捐赠的意愿,但实践中尸体到了市局就没进过医院。” 不久前他接到黎延明的电话,通知加班并介绍了文尽听他妈妈的事情,直到消息发出后官致才联想起有还有这么一段上文,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传统解剖不行,考虑一下虚拟解剖?在医院做 MRI 全身扫描后把片子发来我帮你看看。” “到了。”司机提醒客人下车,官致应了一声,提起自己的公文包下了车,还没走出两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掏出手机补一句:“拍片标准用下面这个。”选择了一份《法医学虚拟解剖操作规程》点了发送,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 官致向一栋高楼走去,来法医科实习的小陈在楼下等了半天终于把他盼来了,巴巴向他递上橡胶手套、医用外科口罩以及鞋套,官致戴上手套,从自己包里拿出两个单独包装的N95口罩,一个递给小陈,另一个和外科口罩以及鞋套一起往兜里一揣,径直朝大楼门口走过了去。 御苑大楼是向海区三环内闹中取静的独栋大平层,住户非富即贵,一层楼只住一户,无需考虑左右邻里。住户上下楼刷门禁只能到达自己家所在的楼层。高同峰家略有不同——御苑大楼从顶楼往下数的 5 层都是他家,层与层之间内部是相同的,还另外安装了私人电梯,住户电梯无法到达的最高两层是杂物间和佣人房,下三层为雇主的活动空间。 官致带着小陈在物管的陪同下坐电梯到了高同峰家一楼,一出电梯,守在大门旁的小赵就认出了他们,走过来通个气:“官法医,常队在和报案的家属了解情况,黎哥在一楼客房询问另一个家属,看样子应该是要申请尸检,尸体在二楼书房,痕检的朱老师刚刚带人做完初步勘验,我带您过去。” 官致一边听一边低头穿鞋套,跟着小赵进了高同峰家,一进门便在玄关处看到常队正和一位女士说话。 常队即市局刑侦支队队长常利,早年负责过预审,待人接物一向很客气,今年四十多岁。另一位女士身着淡蓝色羊绒大衣,长发披肩,身后还站着一个保镖着装的女性,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我和我弟平时都在浅川市,难得回平津一趟,今天中午我约了朋友吃饭。刚吃完饭就接到阿姨电话说我爸突然不舒服,我赶到家后家庭医生说救护车来过,但急救医生判断我爸已经……” 她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接着说下去:“……说我爸已经死了,救护车不载死人,让我们要么通知社区医生上门签发死亡证明,要么报警由公安出具死亡证明。” 说到最后,她双眸带着泪光直视着常利:“常队长,我爸他平时定期体检状态一直很好,也就有点三高和房颤,但也听家庭医生和营养师的话按时吃药控制血压、调整饮食结构了,甚至他留在平津就是图这边的医疗条件比浅川更好。” “社区医生上门只会开一张纸,他们不会管我爸为什么这么突然就走了,所以我报警希望能有个说法。” 高同峰老婆死的早,此后高同峰一直未娶,九鼎地产两个明面上的候选人即为是高同峰夫人所出的一儿一女——高茂竹和高修林,显然其中之一就是眼前这位了。 听得差不多了,官致正准备示意小赵带他去二楼书房,常利注意到了他们,侧身看向他跟高修林介绍道:“了解了,这位是市局的官法医。您如果希望进行尸检,接下来他会联系您办理各种手续。” 高修林闻言也看向官致,她双手自然垂在大衣两侧,没有外显的肢体语言,长发柔顺且富有光泽,身上没有其他配饰,只是带了一只智能手表。闻言她朝官致走了过来:“那就拜托官法医了,我带您去书房。”官致见状吩咐小赵下楼拿担架,带着小陈跟高修林上楼,进了高同峰的书房。 书房是中式装潢,一进门就能闻到成套的黄花梨家具散发出的降香气息,正中间摆着一张三米长的书桌,桌上有几座摆件,一座成年男子小臂那么长的鲸鱼木雕被摆在两座青绿色的玉石貔貅中间。越过书桌,大概是因为家庭医生来过,座椅已经被腾到另一边,高同峰被安置在书桌后被清出的空地上,整体平躺得很规整,面部口唇微张、眼睑半闭,几乎没什么表情。 因为不是高腐尸体,考虑到气味也是尸表检验的一部分,官致从兜里拿出外科口罩拆开戴好:“高小姐,接下来还请您回避一下。” 待高修林离开书房后,官致蹲下身开始检查高同峰的体表情况,小陈在一旁记录拍照。初步检查完毕后,在等小赵拿担架上来的间隙,官致在房间里四处打量了一会儿,最后绕回书桌,低头打量那座鲸鱼木雕。 鲸鱼木雕整体色泽深沉发紫,整体造型非常写实,像是照着百科全书或者标本雕刻的。头背部以及尾鳍上甚至专门雕刻出了细密的藤壶,基本保留了雕刻痕迹,只是略略打磨。因离得近了,官致从降香气息中分辨出了一丝淡淡的檀香,“小叶紫檀?”他自语道,试着伸手掂量了一下,入手很有分量,触感坚硬,底座上刻了两个字——“蓝鲸”。 官致又看了看另外两座貔貅,用料虽好但相较于鲸鱼没什么新意,他将木雕归位后走出书房,向等候在门边的高修林说明情况:“刚才尸表检查未见明显致命性机械性损伤、窒息或中毒征象。具体死因需要带回市局进行系统解剖才能确定。高小姐如果同意尸检,稍后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市局,解剖前您需要作为家属到场并签署一些文书。” 高修林点头,偏头吩咐身后的保镖:“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 几分钟后小赵带着担架回来了,官致指挥他跟小陈一起把高同峰转移到担架上,因为私人电梯容纳不了担架,官致和高修林坐电梯下楼,小赵和小陈则小心翼翼地抬着高同峰下楼梯。 与此同时,寂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怒吼——“我都说了跟我没关系!” 只见一楼的客房门砰地打开,一个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和楼梯上的警察们对上了眼,他转身回头,客房里是向他询问情况的黎延明和常利——又是两个警察,男子的情绪像是密闭空间里的面粉,只是暂时还没有遇到火花。 与此同时乘坐私人电梯的高修林和官致已经到了一楼,两人一起从电梯区域走回门口,男子一见到高修林就向她走去:“姐,我都说了跟我没关系,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 高修林拍了拍高茂竹的肩膀:“我知道你最舍不得爸,但他走得太突然了,你一回来就出事,外面会传成什么样子?所以才需要尸检证明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公关那边才好做。而且如果爸是突发了某种隐性疾病,多半会遗传,查清楚了不是坏事。” 官致站在姐弟俩旁边不动,目光却看向从客房里走出来的常队和黎延明,黎延明注意到他的视线,似乎懂了他的意思,转身朝楼梯那边走去,帮着小赵和小陈把高同峰抬住,避免让尸体再刺激到高茂竹的情绪。 高茂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高修林的手放了下来,按在他的腰背上,语气柔和但不容置疑地对他说:“我现在要跟警察去一趟公安局签字,你也要来做笔录,车我已经让小毛开出来了,咱们一起走吧。” 等官致跟着高茂竹和高修林出了大门,黎延明一行人才继续下楼,常利则开始打电话安排车辆转移尸体。 注:虚拟解剖:利用影像学技术(X 线、CT、MRI 等)获取尸体组织器官的影像学资料,以非侵入性技术或微创手段探测人体损伤、疾病等形态学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取得类似于尸体解剖的效果,达到诊断损伤与病变的目的的一种检验方法与技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重逢在多事之秋 第4章 重逢在多事之秋 平津市局-询问室 高茂竹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手机,便把手机背过来放到桌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我律师马上过来,你们还有什么话就赶紧问吧。” 常利刚想说什么,电话响了。他离开询问室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曾局的声音:“现场勘验出什么了你把九鼎地产的姐弟俩都带回市局?”常利回复道:“这姐弟俩平时都在浅川生活工作,不约而同地回到平津,而且前脚回家后脚出事,肯定有隐情。但现场很干净,需要证据进一步明确案件调查方向。我带他们回来是先摸摸虚实,不是讯问,顺便该签字签字该通知通知,严格按程序办案。” 曾局没有再多说什么,常利挂了电话,回到询问室坐下笑道:“巧了么这不是,刚刚老婆子打电话说儿媳加班没空去接孩子放学,一会儿我也得先走,咱们速战速决赶紧了事吧。” 高茂竹态度稍有缓和:“我找我爸聊点公司上的事情,聊着聊着我跟他有些意见不合,还没等我说清楚他突然就吐了,我就赶紧叫了阿姨和家庭医生。医生到了之后让我叫救护车我也叫了,再后来我姐也来了,还报了警。之后的事不用我再说了吧,你们能不能别只盯着我一个人车轱辘话来回问?” 常利很诚恳:“调查初期,我们目前的搜查范围确实还比较小,那你觉得我们还可以往哪个方向进一步搜查呢?” 高茂竹低着头看着自己眼前的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半晌他突然抬起眼看向常队:“我去书房找我爸的时候,阿姨正好来书房给他送水吃药,万一是那个药有问题呢?” 常利点点头:“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我们这就安排技术人员取证。具体是什么药物呢?” 高茂竹想了想:“不知道,大概是下午4点的时候吃的,具体你们去问阿姨吧。” 常利表示其他没什么要问的了,示意高茂竹确认笔录,在他签字后带他离开了询问室。高茂竹刚到大厅,只见市局门口来了几个记者被保安拦在门外,只得扭头回走廊找个地方坐下,掏出手机给律师发消息让他不用来市局了。 常利送走了高茂竹,前往法医办公室,一推门见到了高修林,他在高修林对面找了个地方坐下:“高小姐,我们刚才向您弟弟了解了一些情况,现在他大概在门口,你们可以一起走了。” 高修林正在解剖尸体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完字抬头看向常利:“多谢市局领导关照,我爸走得突然,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有什么安排随时联系我,一定全力配合。” 高修林说话时官致走了进来,朝常队看了一眼,常利正好结束对话:“好的,接下来警方会展开调查,如果有新情况我们会及时告知。” 官致跟着常利一起把高氏姐弟送到市局门口,看着他们上了黑色劳斯莱斯——记者们被高修林身边的保镖挡住了。常利收回视线,询问官致:“初步检验的结果如何?” 官致回答道:“常规检验没有异常。高同峰才60多岁,此前没有心梗或者脑梗的病史,有点三高但控制的很好。” “家庭医生判断可能是心梗或者脑梗,但溶栓的时间窗一般在发病后4个小时左右。高同峰家距离附近各大医院基本都半个小时不到,在家庭医生立即赶到并实施了专业的抢救措施的情况下,他连救护车都没等到就死了,死亡时间太快了。具体死因还是解剖后才能判断。脑部需要用福尔马林固定后再做病理检查,全脑固定需要5天,跟您说一声,我今晚先做其他部位。” 常利闻言也没有催官致:“好,先做能做的。另外高茂竹刚才说高同峰生前刚服用过药物,还要做毒化检测。这个案子要稳,证据一定要扎实。” 平津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人体器官获取组织办公室 文尽听坐在办公桌前,魏主任看着他在人体器官捐献亲属确认登记表的“捐献决定”处打了“√”。 如果不是听冯主任说过,魏主任很难想象眼前的青年居然是外科周主任的儿子,周主任在院内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人也生得白白净净一团和气。然而眼前的这个青年无论是名字还是外貌都更像他母亲——她现在手里有文易身份证的扫描件,有些模糊的一寸头像照也难掩其眉眼间的英气。 文尽听签好了手里的文书,抬头看向魏主任:“我母亲MRI检查的事情就拜托您协调了,追悼会的事情我联系一下学校那边,明天给您答复。此外您看能否在追悼会结束后,就近将我母亲的遗体捐献给平津大学医学院。她在平津大学工作了一辈子,离开学校的这段时间得到了学校很多人的很多帮助,她应该也希望自己最后能回到学校。” 魏主任点点头:“MRI的事情我现在就和影像科那边说一下,只是这个费用医保肯定报不了,这个得事先和你说清楚。我们会尽量尊重捐赠者的意愿,接收单位的事情我会和平津大学医学院接收站的人沟通,没问题的话接收站会联系殡仪车,接收遗体送往学校保存,请您放心。” 文尽听将文书递给魏主任:“明白,等医嘱开出来了我就缴费,麻烦您了。” 俗话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富商高同峰与教授文易在死后倒是殊途同归——都即将登上解剖台,不问所谓何求。 平津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影像科大楼 文尽听把事假的第三天用在了今天,上午他拿着全身MRI扫描项目的缴费单,签署了放弃治疗知情同意书,在冯主任宣告文易死亡并出具死亡证明书后,按着官致给的标准带文易去做全身MRI扫描。中途还闹了个乌龙,影像科的医务系统操作不了已经死亡的患者病历,最后甚至把医务系统开发方的维护人员叫来试图临时修改系统——然而没用,屎山代码岂是那么好改的,最后还是用了关机**,直接关闭部分功能手动操作。 文尽听看着维护人员一阵忙活,琢磨着医务系统与警务系统之间的相似之处,想着如何参考自己开发的案件数据分析程序并到警务系统的经验,把这种特殊情况单独编一个小程序外挂到系统上。待维护人员忙完,由于一会儿还要重开系统恢复日常使用,文尽听和维护人员一起在检验室外的走廊坐着等待MRI扫描,维护人员百无聊赖地开始在短视频平台、社交媒体平台以及小说平台间穿梭,偶尔打开微信看看工作消息。 闲着也是闲着,虽然这种小概率事件开发方大概率瞧不上,但文尽听还是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我在警队做后端数据分析的,也算同行,咱们加个□□吧。” 维护人员一看到他就想起刚才被一堆人围观,紧张得出了一脑门的热汗的感觉,有点无语,不过看在同行的份上还是报了一串数字。文尽听发送了好友申请,通过后附上了自己github主页,正准备再聊两句,电话来了——来电显示为“宋伯伯”。 文尽听接通了电话,起身朝远处走去。 宋伯伯算是看着文尽听长大的长辈,是文易的大学同学,全名宋季民。当年社会学在平津大学算是最小的系,全系上下师生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宋季民和文易作为社会学为数不多的独苗,虽然一个是本科生一个是硕士生,但也很难不认识。文易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宋季民则在本科毕业后接手了家族的生意,南下长三角经商多年,不过根基还在平津,逢年过节隔三差五还是会回母校关注院系学科建设。 近年来宋季民逐渐退出企业管理,留着分红在平津大学校友会挂了个常务理事,日常则在社会人类学研究中心做顾问,近年来在业界和学界之间搭桥资助了大大小小的横向课题,从金额来看设立一个“宋季民社会学创新基金”绰绰有余,不过他婉拒了。 文易昏迷后,宋季民出面带文尽听领了大学工会提供的一次性补助,甚至组织过一次师生募捐,虽然没有明说但想也知道——几十万的捐款中他大概率出了大头。 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儒雅:“尽听,学校这边安排好了,正在布置礼堂。你现在人在医院吗,大概什么时候到,我来接你们吧?” 文尽听回答道:“刚才有点事耽误了,我在医院,大概两个小时后到,医学院会安排车过来,我跟着一起来学校就行。”他正想接着说就不麻烦您了,注意力却被另外的信息转移了:“礼堂?不是说就近在医学院做个无遗体的小型告别仪式吗?” 宋季民解释道:“主要是校领导听说后非常重视,红十字会那边也想呼吁鼓励你妈妈这样的善举,所以就一致同意安排在礼堂了。你妈妈的事情系里大家都很痛心,很多老同学看到消息都想来好好送你妈妈一程,你也不要有负担。” 文尽听联系宋伯伯主要是为了给捐款的事情画个句号——他想在征得对方同意后,把剩余的捐款返还给平津大学工会基金。此外也能因此借宋季民的面子确保遗体捐赠以及告别仪式的流程能够顺利推进别出岔子,毕竟事假只有三天,他时间有限,很多事无法亲力亲为。 现在事情发展得和他最初设想的低调处理有些不同,不过主要目的确实达成了,他只能再次感谢宋伯伯的帮助。 电话挂断后,文尽听没了和维护人员交流系统更新的心情。他回到走廊边找了个位子坐下,从双肩包里拿出贴着“文易”标签的文件袋,把6年来各种发票收据账单拿出来又理了一遍,确认文易昏迷后的产生的各项费用以及收到的捐款总额。复核了没有用完的捐款余额后,他拿出文件袋里专门的存折,看见存折里的数字和核算结果丝毫不差,他长舒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也放松了一些。 没多久MRI终于扫描完毕,但出片子需要另外等至少两个小时,文尽听赶时间,便先用U盘拷贝了一份MRI扫描结果。看着文易被装上平津大学医学院安排的运送遗体的殡仪车,文尽听回到殡仪车前方,拉开右侧车门上了车。 黎延明在市局楼下的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 现场调查已经告一段落,昨天他从文尽听嘴里撬出了今天追悼会的安排,做完晨会汇报的收尾工作后便跟常队打了个招呼,下午出来一趟,晚上再回去加班。 黎延明侧身弯腰从副驾驶手套箱里翻了半天,终于从底层摸到了要找的东西,他用力一抽——是一叠信封。接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正准备清点封装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会儿路过前面那个银行的时候停一脚,我去取钱。” 黎延明一惊,扭头向后看去:“官致?” 官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默声儿地上了车,此时正端坐在后排,常穿的白大褂换成了裁剪得体的黑色西服,他好整以暇地看向黎延明:“怎么,还是说你先借我一点?” 平津大学 东门 文易的主要社会关系为师生同事关系,因此文尽听最初的设想是在学校办一场简单的无遗体告别仪式,方便想来的老师同学正式告别,结束他妈昏迷后在众说纷纭下非生非死的状态,免了别人一看到他就要在节哀顺变与懂事孝顺中选择困难之苦。 结果现在礼堂里人来人往,负责丧葬花艺的工作人员在布置花坛,各院系的志愿者在忙着搬椅子布置场地,甚至还有新闻系的师生带来了摄影器材,文尽听想搭把手却觉得自己无处下手。 一旁的校领导看他闲得慌便让他想想一会儿致悼词怎么说,文尽听默然,只觉得那股阅读障碍兼语言障碍似乎又卷土重来,干脆借着接人的由头离开了礼堂——尽管他其实不确定黎延明来不来得了。 没想到黎延明不仅来了,还买一送一,把官法医也捎来了。 《慈善法》第五十八条 慈善项目终止后捐赠财产有剩余的,按照募捐方案或者捐赠协议处理;募捐方案未规定或者捐赠协议未约定的,慈善组织应当将剩余财产用于目的相同或者相近的其他慈善项目,并向社会公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重逢在多事之秋 第5章 贼老天有求必应 平津大学 礼堂 文易的遗体已经被安置到平津大学医学院,因此在这场无遗体的追悼会中,遗像及周边的花坛成为了视觉中心。花坛整体宽三米高一米,共计使用了上千朵花卉:白色的菊花与满天星组成流畅的曲线形成了类似波浪的层叠效果,线条内的区域则由红色和粉色的康乃馨过渡到黄色的金合欢与玫瑰填充,中间再点缀白色的百合、马蹄莲与兰花与造型呼应,明丽的鹤望兰点缀在遗像及花坛边缘,最后由大片绿色的龟背竹与散尾葵作为底衬。 场地布置完成后,到了预定时间,校领导上台开始念起征文征来的致悼词:“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送别我国杰出的医学人类学家、平津大学社会学系的文易教授。文易教授于2024年10月15日辞世,终年60岁。作为平津大学首届社会学本科生,她始终践行从实求知、行行重行行的学术路线,任教期间为研究跨国医药公司药品临床试验问题多次前往印度进行深度田野调查,秉持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与全球化并重的学术信仰,建立‘全球南方健康剥削’分析框架,为中国社会学的建设奉献了一生……” 此后追悼会的流程顺利进行,而文尽听谢绝了家属致辞的机会,进一步缩短了流程。他站在花坛旁,向每位前来吊唁的人致谢,黎延明见文尽听忙得腾不出手,便搬来一张桌子坐下,负责接过登记奠仪收好并登记吊客的姓名。 大半个小时后,文尽听终于得空,想起自己追悼会开始前光顾着找宋季民沟通剩余捐款的事情,忘了把装着文易MRI扫描结果的U盘拿给官致。便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官致在什么地方,未果,正准备打个电话,只见官致和宋季民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从礼堂后台的方向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官致走到文尽听跟前,解释道:“刚刚我去后台看这花坛是哪家的手艺,正好遇到宋伯伯联系人在仪式结束后处理花坛,我觉得直接销毁太可惜。出了个主意,问花艺团队拆卸花坛后愿不愿意把花带走,无法回收的部分再联系校内保洁。国内这种大型花坛布置的场合还是比较少的,他们也缺用这么多鲜花给新人练习的机会,所以就同意了。” 宋季民笑道:“尽听,你这朋友倒是个妙人。” 官致摇摇头:“哪里,解剖不也是手艺活,我读书的时候在影像专业,没太多机会练习解剖,也就局部解剖的时候十个同学一组可以自己上手,系统解剖都是看已经解剖好的大体老师,结果工作了却回回都要系统解剖,最开始因为手生闹出过不少笑话。如今将心比己而已。” 语毕他又看向文尽听,语气难得有些郑重:“你妈妈真的很了不起。” 文尽听在仪式开始后就成了全自动鞠躬握手机,耳朵里灌满了类似“文教授很伟大”的表述,实在是有些麻木,闻言他也不跟官致客套,从兜里掏出U盘丢给他:“你要的MRI扫描结果,片子今天出了点状况我还没拿到,明天回市局给你。” 官致伸手接住U盘:“自费MRI开销不少吧,感谢你为虚拟解剖事业做出的贡献,礼尚往来,免收你的鉴定费了。” 黎延明清点完全部的奠仪,向路过的学生讨来一个袋子装好,注意到他们那边的动静便走了过去,文尽听顺势介绍道:“这位是黎延明,市局刑侦支队的大队长,妙人是市局的官致官法医。这位是宋伯伯,我妈生前的老朋友。” 宋季民主动伸手向黎延明与官致分别握手:“平津市局人才辈出啊。峤恒前段时间又回部队了,你王阿姨说好久没见到你了,闹着要我找你陪她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不如请三位来寒舍吃个便饭,也算我不负所托了。” 不待三人表态,黎延明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常队的电话,赶忙接起:“小黎,文尽听在你旁边吧,我跟他说两句。” 黎延明把来电显示给文尽听看了一下,文尽听看到后接过电话,语气有些迟疑:“常队?” 常利也不兜圈子:“尽听啊,你家的事我听说了,就一句,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从警,至少你现在已经是一名警察了。” 文尽听应道:“我明白。” 常利又嘱咐了两句:“当初我们刑事技术和技术侦查都没能从老邱手里把你抢过来,但如今我觉得你在经侦干得挺好的。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程序员但多了一个懂技术的警察,你妈大概也能放心了。” 文尽听神情放松了一些:“谢谢常队。” 常利:“其他节哀保重之类的话我也不重复了,你把电话拿给小黎吧。” 文尽听把手机还给黎延明,黎延明接起电话,只听常利吩咐道:“小黎,药监局说咱们送检的那批高同峰生前定期服用的各种药物的快速检测报告出来了,你回市局前去取一趟吧。” 黎延明回道:“这边也快结束了,我马上就去。”确认没其他事后挂了电话,向宋季民赔礼:“感谢伯伯一番好意,可惜工作上有点事,就不打扰了。” 宋季民笑道:“你们年轻人忙工作是正事,我这边什么时候都行,那我送各位一程吧。” 黎延明急忙摆摆手:“不了伯伯,我要去药监局,官致要回市局,文尽听今天请假可以直接回家,我们三个都不顺路,不麻烦您了。” 宋季民听罢不再坚持,拍了拍文尽听的后背:“有什么事该开口就开口,不要不好意思。”,嘱咐完便转身离开。 文尽听低声应下,一边目送宋季民远去,一边问黎延明:“你去药监局做什么?” 黎延明把装着奠仪的袋子交到文尽听手上:“刚刚常队的电话,送外检的毒物快速检测报告出来了,让我去取。” 文尽听思忖片刻,开口道:“那正好,我还要去一趟平医附院去MRI的片子,离药监局不远,你跟官致一起回市局,报告我帮你去取,就当回报你的糖醋小排了。” 官致乐见自己可以少打一趟车,自然没有意见,黎延明条件反射地就想劝文尽听回家休息,随即又想起如果是文尽听户口本上的那个家,那不如不回;亦或是文尽听那个堆满了文易藏书的老破小,那又触景生情,便不再推辞,由着文尽听把他俩送到停车场。 文尽听送黎延明开车离开后,在手机地图里确认了去药监局的路线,扫了路边一辆共享单车向地铁站的方向骑过去。 市政大楼 文尽听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被安排在窗口稍作等待,他有些无聊地打量着在场的其他工作人员和来办事的人们,目光停留在了一个穿着深色卫衣和水洗牛仔裤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在和工作人员解释什么问题,通常来窗口办事的人只有被解释的份,这并不常见。 工作人员在等后端的技术人员忙活,也没什么事,顺着文尽听的视线看了过去,笑道:“哦他啊,专门打假的。” 文尽听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看向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解释道:“从去年年后开始吧,他平均6天举报一个违规产品,不过一般都是线上操作,今天官网断网维护,他应该是来领奖金的。” “他挺有意思的,一般的打假人主要挑标签标识印刷错误、食品过期这些问题。但他只针对电商平台上虚假宣传的食品,比如宣传产品具有减肥、降血压、降血糖之类疾病预防或治疗功能,实际拿到手一看大多是压片糖果,也不是有蓝帽子的保健食品。我们一般管这种叫噱头食品,因为法律规定除医疗、药品、医疗器械广告外,禁止其他任何广告涉及疾病治疗功能,所以这种做虚假宣传的食品基本都是忽悠老百姓不懂。” 文尽听挑眉,示意工作人员接着说,八卦是人类共同的爱好,工作人员也来了吐槽的兴致:“通常打假的都是一边投诉一边和商家协商,根据消费者保护法假一赔三,赔偿额不足500元的按500元算,大多数打假人每次只买一件商品,一般就按500元与商家协商,拿到钱就撤销我们这边的投诉。因为一旦确认商家违法,情节最轻的情况最高都能罚款十万,严重的还会停业甚至吊销许可,商家反而破罐子破摔不赔钱了。” “也有一些打假的会利用这一点开出高于500元的价码和商家协商,这种做法情节严重的可能就会被认定为是敲诈勒索了。但他从来不撤诉,听说很多商家想联系他,开价几大千上万换他撤诉都不干。” 听起来确实不走寻常路,文尽听问道:“他每个月举报5个违规产品,到头来分文不取?” 工作人员解释道:“其实他走的不是消费者保护或者食品安全投诉,而是重大违法行为举报的路子。前几年总局颁布了新的《市场监管领域重大违法行为举报奖励暂行办法》,举报情况经查证属实认定为重大违法行为的,结案后会给举报人奖励。” “比如他最初举报的产品被局里确认为假药后,案子移送到你们公安还成立了联合专案组,连省局都来挂牌督办了呢。结案后局里认定这属于一级举报,按罚没款的5%给予奖励,给他发了几万块的奖金呢。” 就在这位工作人员还想进一步发散思维开始计算这位打假人的成本效益比、平均月收入以及年收入,攒多久的钱可以凑够平津市六环外房子的首付的时候,技术人员拿着报告和一大包送检的各色瓶瓶罐罐朝这边走了过来。 技术人员把报告和检材递给文尽听,嘱咐道:“东西都在这里了,您确认一下,没有问题就签个字。” 文尽听接过报告和检材,照着清单开始一件件地清点,技术人员在一旁解释道:“你们拿来的各种药品都测过了,成分与标识一致。就是有一个样品,看起来应该是境外的保健品,包装上都是英文也没有中文标签,电商平台上搜了一下,没有在国内进行销售,有几家海外代购的,但对产品具体情况也语焉不详。实际我们没检测出什么毒物或者药物成分,又加做了质谱,基本是一些氨基酸类的物质。” 清点好检材后文尽听在接收文书上签字准备走人,他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一亮,锁屏界面显示短收到短信:“家属您好,我是平医附院影像科的小张,上午全身扫描MRI最后出了800多张片子,科里发现耗材库存里的干式胶片不够,如果今天给您打未来三天其他病人都出不了片子了。我们已经跟采购申请下周多采购两箱胶片,您的片子出了以后我们会妥善保存并及时告知,您有空时来医院拿即可,感谢理解。” 文尽听扫了眼短信,签字的手一顿,意识到自己今天除了回局里送检材和报告之外没别的事了。 技术人员注意到文尽听的怔愣,以为是对检测结果有疑问,他也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个男子,便朝那边指了指:“有时候不一定要有有害成分才违法,很多虚假宣传也有构成犯罪的,这方面去问问他也行。去年他举报一个所谓能治风湿关节痛的纯植物‘祖传秘方’,我们鉴定之后发现里面违规添加了激素醋酸地塞米松、非甾体抗炎的双氯芬酸和保泰松、还有降尿酸的非布司他,堪称四喜临门,现在都移送检察院起诉了。他对食品药品这块的违规产品挺熟的。” 文尽听思忖了一下,他不能看报告内容,也不确定技术人员提到的境外保健品与黎延明他们的案件是否有关。但线索本来就是沙里淘金,换成黎延明大概会说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是基本职业道德。 犹豫片刻,文尽听最终还是决定拎着一大袋检材和报告朝男子的方向走了过去,毕竟来都来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 第6章 贼老天有求必应 蒋邻昨天刚忙完贺莲术后第一次复查和办理出院,刚来得及喘口气,打开专门用于举报违法产品的老年机检查消息,却发现上个月市监局发给他的奖励决定告知今天居然就到了最后期限。蒋邻习惯性地准备线上操作,却发现今天网站一直在“当前系统访问频繁,请刷新页面或重新访问。” 奖励程序经举报人申请才启动,过期不申请视为放弃,蒋邻只得线下跑一趟,结果又遇到从来没操作过药品违法行为举报奖励的新人,情急之下甚至找出了之前在其他地区的市监局领取奖励的指南,照猫画虎地沟通了半天,终于案结事了。蒋邻坐在窗口前等待工作人员操作,不远处政务大厅的电视正公放新闻: “昨日九鼎地产(0025914.QC)发布公告,创始人兼董事长高同峰突发身体不适,具体健康状态有待医疗团队进一步明确。受此消息影响,今日九鼎地产股价低开低走,盘中一度跌停。6年前九鼎地产宣布进军健康产业,与康健集团旗下的康健投资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并入股康健控股。然而此后受政策调整影响,医疗及地产行业整体陷入低迷,目前市值较峰值已缩水逾60%。市场曾普遍预期高同峰先生或将重新出山,亲自操盘以扭转颓势,然而如今创始人回归无望,投资者信心该如何恢复? 面对企业传承问题,究竟是‘二代’亲自接班还是选择职业经理人,不仅是九鼎地产的亟需处理的问题,也是即将进入创始人密集交班期的A股民营企业需要处理的问题。接下来我们有请平津经贸大学商学院的黄教授发表他的看法……” 蒋邻正看着新闻,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只见微信电话界面的来电显示为:“康健大健康-蒋薇笑:147****3741”,接通了电话,对面传来有些兴奋的声音:“婆婆手术安排的怎么样了?妈妈之前和九鼎地产签了大单,这几个月厂里工人天天加班,准备要买新设备加生产线了,手术费就由乖儿子你垫付一下吧,妈妈知道你最懂事了。” 蒋邻觉得新闻里九鼎地产为何股价大跌有解了,蒋薇笑生产的初级农产品根本没有差异化优势可言,拿去给员工发福利都有采购贪污之嫌,九鼎地产的业绩大概会继续难看下去,可惜A股不能做空,想到这蒋邻右手撑在柜台上接着电话,左手扶住额头:“婆婆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忙你的,没什么事我挂了。” 然而蒋薇笑还在兴头上:“妈妈知道你照顾婆婆辛苦了,但你不懂,一定要主任主刀,不是主任那就去转院,你姨妈说国际部有个什么刘主任,姨妈电话你有的吧,没有我推给你她微信。妈妈工厂这两年流水上千万了也是靠你姨妈介绍,你要学会跟别人搞好关系,人家在平津这么多年,你以后在平津工作,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帮忙……” 蒋邻从听到“姨妈”开始便闭上了眼,弯腰把头埋进左手与台面之间的狭小空隙中,宽松卫衣下的脊背因弯曲有些紧绷。在听到第三个“姨妈”时实在没忍住讥讽地冷哼了一声,片刻后他抬起头,把额前的刘海往上一抹,打断了对面喋喋不休的数落:“婆婆前天做完手术,昨天刚复查完,手术没有问题,我已经带她出院回家了。还有事,先挂了。” 重重摁掉电话,蒋邻接过对面的工作人员打印好的回执单,工作人员提示他为服务结果打分,蒋邻在电子屏上齐刷刷地全选非常满意后正欲离开,一转身发现身后有人,于是准备绕行,没想到他刚往左走,此人也朝左边走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缩短,原本低头看回执单内容的蒋邻脚步顿住,一抬眼,没想到却和对方视线对了个正着。 蒋邻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顾不上社交礼仪又盯着对面的男人多看了两秒。 比起前两天在医院电梯门口短暂的一瞥,这次他近距离看得很清楚,进一步笃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当年捡到他书包的学长,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文尽听瞧着眼前这位男子,觉得此人应该比自己年纪小一些,眉眼走势都向上扬,挺符合不要钱也要举报违法商家的行事作风,发型有点官致那种明显由专业人士设计打理过的感觉,在见惯了板寸的警队里很有辨识度。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您好,我是文尽听,平津市局经侦支队的侦查员。听说您有丰富的识别违法产品的经验,方便问几个问题,协助我们案件调查吗?” 蒋邻收回视线,接过警察证看了两眼,头一回体会到白纸黑字的姓名和职务信息以及平稳的自我介绍居然有飓风般的效果——文尽听?真的是当初的学长?当警察了?他怎么知道我经常举报违法产品?什么案件需要这种经验协助调查? 理智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惊疑围困在高地上了,只够把面部表情控制成低耗节能模式,蒋邻在条件反射下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律师面对前来咨询的客户的营业微笑,将警察证还给文尽听:“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有作证的义务。我叫蒋邻,是刚独立的律师,这点雕虫小技若能为案件侦破提供线索,是我的荣幸,一定知无不言。” 文尽听挑眉,他见多了来市局为嫌疑人辩护的代理人,经验上把刑辩律师分成了两类——靠概率赚钱或靠实力说话。前者油头粉面试图认识市局里包括保洁在内的每一个人以证明自己“有关系”,后者通常不卑不亢力求每一句话都是大前提小提前或者结论的一部分以证明自己“有权利”。 这种兼职打假的律师他倒是头一回见,不过此人现在虽然穿着卫衣和牛仔裤,但换套行头似乎确实能满足一般人对精英律师的美好想象。便示意蒋邻跟着自己,找了个合适说话的角落坐下,从一大包送检样品中找出了技术人员提到的样品,把这个白色的瓶子放在桌上:“这个产品,您了解吗?” 蒋邻视线落到的白色瓶子上,瞳孔一缩,只觉得一个浪头打过来,把在高地上负隅顽抗的理智给彻底淹了。 境外产品不在国内行政监管的管辖范围内,他通常只关注国内的四品一械问题,也就是药品、食品、保健食品、化妆品以及医疗器械,然而眼前这个瓶子他还真有点眼熟。 三年前蒋邻大四寒假回家过年,早早移民欧美呼吸惯了外国清新空气的姨妈蒋含璋屈尊降贵地来广林探亲,自称有意与蒋薇笑合作。蒋薇笑坦白现在生意不好做,原来搭农产品帮扶政策的东风走各单位采购的路子行不通了,正在寻求新的销售渠道。蒋含璋闻言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提出她认识康健集团的人,可以通过增资扩股的方式加入集团,此外她还在国外认识了一个华裔的退休老教授,有某种生产“高端保健品”的专利技术,产品已经获得了FDA认证,未来这款保健品进入国内时蒋薇笑的工厂可以承接生产,届时工厂光赚加工费就可以高枕无忧旱涝保收,蒋家也就彻底实现阶级跃迁了。 当时蒋含璋还把那个“高端保健品”的宣传PPT用微信发给蒋薇笑和蒋邻参考学习,他看了两眼实在无语,还把PPT截图发过一条微博吐槽过。 真进了台风眼,心情反而沉入水底般平静了下来。蒋邻抬眼看向文尽听:“介意我拍个照吗,识图和翻译比较快。” 文尽听把桌子中央的瓶子向蒋邻的方向推过去了一些:“请便。” 蒋邻左手拿起保健品,右手打开手机,找到当时与蒋含璋的聊天记录和 PPT,点开后跳出提示——“文件已过期”。 虽然不出所料,蒋邻还是没忍住闭上眼翻了个不可见的白眼,回到自己微博,找到了当时的吐槽:“槽多无口,保健品这种真话假话混着说,有点依据多半也靠断章取义,仗着只要吃不死人还可以有点安慰剂效应,成天自创一个新概念然后开始征收智商税的德行真服了。” 点开配图,映入眼帘的PPT标题为:“神经细胞前沿科技产品——氨基复方营养素”,虽然没有产品图片,但从PPT的模板风格以及角落里的品牌名MANTEIN,还是足以判断桌上的保健品与当时蒋含璋吹得天花乱坠的高端保健品别无二致。 蒋邻从微博退出打开相机,对着保健品拍了一圈照片,用系统自带的翻译功能翻译了一下,保健品正面写着“Aminonutritional Dietary Supplement(氨基酸营养膳食补充剂)”“30 Capsule(30粒胶囊”背后的配料表写着“L-Glutamine、L-Leucine、L-Isoleucine、 L-Valine、L-Arginine HCl、L-Lysine、L-Taurine、Vitamin B6(L-谷氨酰胺、L-亮氨酸、L-异亮氨酸、L-缬氨酸、L-精氨酸盐酸盐、L-赖氨酸、L-牛磺酸、维生素B6)”等常见成分,产地信息为“Produced in Brazil(产自巴西)”,最后还有一行完税信息“Tax For Pax:246913$”。 无论食品、国内的保健食品还是国外的膳食补充剂,本身都不具备疾病治疗效果,因此常用的营销手法之一就是捏造或者引入一个新概念从而实现对解释权的垄断,同时利用人对陌生概念的锚定效应,在解释新概念的时候掺入各种话术,就能将那些把初高中生物化学知识还给老师的人唬得团团转了。 但即便赚智商税赚得太过火,被认定为虚假宣传,境外产品也不在行政监管范围内。有境外管辖权的只有刑事案件,刚才学长自称是平津市局经侦支队的警察,根据属地管辖原则他大概率只负责发生在平津本地的经济犯罪。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什么案件,查到了蒋含璋推销的保健品头上? 思及此处,蒋邻按下手机锁屏键,将手机正面朝下放在桌上,面色如常地开了口:“这个境外产品外包装上没有中文标签,大概率是通过跨境零售的方式到国内消费者手上的。跨境零售分为线下和线上,线下就是原来的海外代购,线上叫跨境电商零售。这种跨境零售商品以个人物品的名义报关,无需像一般贸易一样提交各种证明产品质量、安全性的单证由海关检验,所以产品实际质量不一定符合国内标准。” 跨境零售对文尽听而言确实是没有关注过的领域,有些疑惑:“没有经过检验的产品就这么流入国内?” 蒋邻直视着文尽听:“也不算没有经过检验,不过海关只实施必要的检疫。逻辑其实和海外代购差不多,一个人去国外买了外国的商品带回国内,海关只负责检查是否存在走私或者夹带违禁物品,至于是否存在虚假宣传、包装与实物不符或者其他隐蔽的质量问题,这是市场监管才关注的问题,但国内行政机构对外国商品的问题一般鞭长莫及。” 文尽听有些好奇:“如果商品确实有质量安全问题呢?” 蒋邻补充道:“目前跨境电商零售进口商品每人单次交易限值人民币5000元,年度交易限值26000元。所以总量是有限的,至于质量安全问题,之前确实有一款日本的保健食品发现存在安全问题,国内的代理商也宣布召回,但后续就没有其他消息了。原则上帮助国外企业的商品处理国内报关等手续的代理人可以承担民事责任,不过目前具体的案例很少,不同地区的司法机构对代理人承担责任的范围也有不同的理解。” 蒋邻把手里的保健品还给文尽听:“方便问一下案件的大致方向吗,我回去可以有针对性地研究,如果有什么新情况再联系您,这样可以吗,文警官?” 注:“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有作证的义务。”出自刑诉法第六十二条 “锚定效应”也被称为“沉锚效应”,根据经济学家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定义,锚定效应是指在不确定情境的判断和决策中,人们的某种数值估计会受到最先呈现的数值信息(即初始锚)的影响,以初始锚为参照点进行调整和做出估计,由于调整的不充分使得其最后的估计结果偏向该锚的一种判断偏差想象。 个人理解有点类似雏鸟效应,实际营销中不止应用了这一种效应,此处简化了表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贼老天有求必应 第7章 贼老天有求必应 文尽听接过保健品收好,打开手机将微信二维码出示给蒋邻,准备如果后续还有问题就推给黎延明:“案件还在侦办中,细节暂时不便透露,但你可以先加我微信,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蒋邻扫了二维码,编辑信息好个人信息“蒋邻,律师 ,152****7195”点击了发送,试探道:“如果我提出的线索能为案件调查能发挥作用,不知未来是否有机会做公安的顾问?” 闻言文尽听略一眯眼,上半身往椅背靠了靠:“外聘顾问会定期发布公告,蒋律师可以关注平津公安的微信公众号和官网,我也可以及时通知您报名。” 碰了个软钉子,蒋邻也不介意,毕竟顾问确实不是想当就当的,他再次微笑道:“我这种刚独立的小律师,案源不稳定。能赚钱的IPO 、投融资、招投标,喝口汤的机会都没有,每天都在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耗子四只眼里打转,有机会拓展公家人脉自然得主动一些,希望文警官不要介意。” 文尽听盯着眼前这个叫蒋邻的律师,觉得此人不笑的时候看着还挺沉稳,一笑眼睛就会跟着一起眯起来,深刻的眼尾线条显得更加上扬,说不好是谄媚还是嘲讽。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决定结束这场询问:“没事,感谢蒋律师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局里还有事,我先告辞了。” 蒋邻跟着文尽听起身离开市政大楼,称自己打了网约车在门口留下等车,实则拿手机查起了平津市局的地址,目送文尽听走向坐地铁去市局的方向后,他低下头切换到淘宝,检索蒋薇笑工厂的产品。 产品还是一样的初级农产品,包装设计也还是一样的土特产风格,只是加上了康健集团的名头。但店铺升级成了旗舰店,店中每款产品的销量都有几千加,和两年前孤零零的个位数销量完全不一样——那时候蒋薇笑还提出蒋邻没事的时候可以帮着刷好评,被他搬出根据《反不正当竞争法》涉嫌构成虚假宣传给拒了,后来网店一直没做起来,销量甚至不如挂在其他本地特产专卖店的同款。 蒋邻放下手机,抬头一看发现天快黑了,上午还合适的一件卫衣到了下午似乎单薄了些,秋风萧瑟了起来,吹得他心里发寒。 已知蒋薇笑的工厂仍在生产毫无市场竞争力可言的初级农产品,却在蒋含璋的引荐下找到销路,甚至还接到了上市公司九鼎地产的订单。混乱是阶梯,九鼎地产青黄不接之际或许确实存在更换供应商的可能,让给蒋薇笑捡了个漏? 可那瓶mantein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落到市局经侦的人的手上,还拿到药监局送检? 蒋邻看了一眼手里的导航,坐地铁回家来回倒腾要一个半小时,打车预计45分钟能到,他没什么表情地按下了叫车键。 昌山区幸运里小区六单元201室 智能锁识别到指纹后发出“滴”地一声,锁芯随之转动,蒋邻推开大门,只见贺莲在客厅闭着眼睛听电视,地方台黔驴技穷地炒冷饭,传出东北大碴子味的声音:“本人虽说村长落选,但思想工作还是要搞,在家开个心理诊所,专门治疗人的大脑……” 贺莲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睁开眼看向他,蒋邻一边换鞋一边招呼了一声:“婆婆,我有份专利文件的原件好像放卧室的箱子里了,这几天要交年费,我去房间里找一下。”,她应了一声,又重新闭上眼听起了小品。 老破小没什么隔音可言,客厅里赵本山的小品《心病》在原蒋薇笑现贺莲使用的卧室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里,蒋邻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只听赵本山说道:“下面请听第一个话题——” 从角落积灰的纸箱子中,蒋邻搬出一摞摞全彩油墨的产品详情、几大本重工装订的投资项目介绍以及近些年各种项目的投资协议——客厅传来台词声“‘母猪的产后护理’,拿错书了”;好几种理财保险每年寄来的保单、不同人之间的借条与欠条——“‘萨达姆做好了战斗准备’,这也不行……” 要不怎么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呢,蒋邻苦笑了一下,哗啦啦地快速翻阅着一张张花花绿绿的油墨纸,伴着“‘时间与生命’,在岁月的长河中……”他封尘已久的记忆似乎也跟着一起被翻开。 初中的时候他没有平津户籍,因此被蒋薇笑下血本安排转学到平津的寄宿制私立中学就读。中考时蒋邻考上了平津的公立高中,勉强凑够了入学条件,终于盘活了蒋薇笑赶在限售令颁布前在昌山区买下的二手两居老破小,过上了走读的高中生活。不为别的,蒋薇笑的安利事业在蒋邻初一时到达巅峰,以至于能够承担每年5万元的学费,学杂费另算的教育开支,然而老东家此后业绩急转直下,蒋薇笑逐渐踏上了熟人作案的创投项目与五花八门的直销产品的速滑道—— 起步阶段,尚有积蓄的蒋薇笑会被各路狐朋拉去投资各种项目,换来各种各样的滞销品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储物间,只能靠以物易物来消耗库存,或者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每一种柴米油盐酱醋茶中。 而到了加速阶段,病急乱投医的蒋薇笑经狗友介绍又开始接触直销,好容易快要清仓的房间又重新被各种日化用品堆满——Perfoct、Ouanjian、Infinitos、Mory Koy、Tions 、Loca,you name it。 在这个不是镰刀就是韭菜的体系中,你会希望你妈成为金字塔尖在集会上当众提车公费旅游的销售冠军,还是希望她作为金字塔基座为销冠的风光添砖加瓦? 范伟饰演的病人恳切地说:“大夫,我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就想知道我是怎么没的?” 赵本山饰演的前村长现心理医生答应道:“那我就告诉你究竟是怎么没的……为什么活着呢?” 箱子已经见底,只剩最后一个地方,蒋邻看向卧室衣柜里带锁的夹层抽屉,一把很原始的小锁挂在抽屉外,钥匙在蒋薇笑手里,经典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设计。 他盯着挂锁短暂思考了两秒如何发力才能避免引起贺莲的注意,然后去客厅拿来工具包,选了一把一字螺丝刀和锤子,对准了锁舌和锁梁结合处,心理医生的台词也到了激动处:“想开吧,说人生在世……”,蒋邻手臂猛地发力,带了点狠劲地敲了下去—— 倒U型的锁梁已经合不进锁舌,身残志坚地挂在原来的位置,抽屉里有一些零散的首饰和公章等杂物,占了主要面积的是一个有些破损的牛皮纸袋。文件袋不是很厚,蒋邻把文件袋拿出来拎起棉线绕圈拆封,发现里面装着一叠黑白A4合同文书,不死心地全部抽出来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蒋邻原本有些麻木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他先是紧忙把所有文件大致扫了一遍,接着又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了起来,时不时还拿着一张对照着另一张参详着看,到最后这袋文件让蒋邻翻来覆去地看了小半个小时。 这几十页纸一共是三份文件:一份增资扩股协议、一份蒋薇笑本人作为保证人的保证合同以及一份以平津市昌山区幸运里小区六单元201室为抵押物的抵押合同。 三份合同加起来的大意是康健控股投资400万元成为蒋薇笑工厂的新股东,占股80%,但这400万元名义上是康健控股借给蒋含璋的借款,蒋含璋将代持康健控股的股份作为登记公示在外的股东。而蒋含璋与康建投资之间的借贷关系则由蒋薇笑以自己个人的信用以及平津的这套房子作为保障,保证方式为连带担保,若未来蒋含璋未履行还款义务,蒋薇笑代替蒋含璋清偿400万元后,将有权得到康健控股因本次借贷关系而间接享有的、登记于蒋含璋名下的工厂全部股权。 也就是说蒋含璋不只是单纯地介绍关系引荐门路,她是真的把康健控股拉下了场,一起真金白银地投入到了蒋薇笑的工厂中。但蒋薇笑工厂这样的小微企业全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无利不起早的蒋含璋主动示好并且亲自下场真的只是因为血缘关系?400万元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这笔钱难道真的是为了要让她手里的mantein实现国产化吗? 脑子里全是疑问,手里的合同却不全,理论上应该还有一份载明了借款目的、还款期限、还款条件、利率的借款合同,以及一份蒋含璋与康健控股之间的股权代持协议。蒋邻想再看一遍试试能不能再找出点信息,一时着急,右手大拇指不慎擦过崭新的页边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血珠迅速鼓起然后顺着引力往下滑,在手上滚出一道红线,像是给杂乱无章的思绪也划了一道死线,他皱眉拿着合同回到自己房间,酒精消毒带来的尖锐的刺痛让他大脑空白了几秒。再之后又因为左手贴创可贴不方便,一时不慎让左右两边胶带黏在了一起,他额前浮出了一层热汗,试着撕开结果不用力没变化,一用力胶带直接变形彻底报废。 最后只能把手上七扭八歪的创可贴彻底扯下来,拆开一个新创可贴小心翼翼地重新贴上,顺带在这狗屁倒灶的过程中逐渐找回来了几分理智。 蒋邻恢复了如常使用右手的权限,先把桌面上的医疗垃圾清理掉,然后从置物架里拿出一个新文件袋把合同装好。然后掏出手机打开购票APP,在600元时长3个小时的机票和900元时长8个小时的高铁之间选择了前者,提交了明早8点回广林的机票的订单并付款。 订票的间隙蒋邻终于注意到饭点早就过了,急忙回贺莲的卧室草草收拾了一下,然后走出房间朝贺莲说道:“婆婆,我明天有事要出差,过两天就回来。一会儿我多点两个菜放冰箱,你记得微波炉热一下,如果后天不回来,到了饭点我会点外卖,你到门口拿就行。” 压轴的小品早已结束,距离黄金档的电视剧还有一段时间,贺莲一边关电视一边回应道:“昨天医生不是说视力恢复的还可以吗,我好手好脚的又不是不能自理。真要有什么问题我自己就是医生也知道怎么处理,你不用担心我,去吧。” 新区国际机场停机坪航班内 蒋邻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右手撑着下巴对着窗外静止的停机坪发呆,他眼下有些乌青,前一天虽然吃完饭收拾好便早早睡下,但一整晚翻来覆去平均两个小时醒一次,好容易快睡着但闹钟又响了,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赶到机场,直到现在上了飞机,终于能暂时放松一会儿。 他习惯了坐飞机,但从平津到广林的飞机却坐得很少。在捱过下一秒家里宣布破产大家今晚收拾行李回广林也毫不意外的高中三年后,蒋邻在拿到超出一本线一百多分的高考成绩的第一时间就修改了填报志愿网站的账户密码,八个志愿清一色填了平津以外城市的大学。 但蒋薇笑只知道这个成绩在平津读书工作不成问题,成家立业扎根有望,便在一家平津老字号饭馆以庆祝蒋邻升学和成年为由定了包间。 事实证明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蒋邻已经做好了等录取通知书到家就卷铺盖走人的心理准备,自己单方面把这顿饭定义为断头饭,结果包间门一开,等来的不是上菜的服务员,而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和一个从头到脚遍布大牌LOGO的年轻妇人。 蒋薇笑见到来者急忙起身迎接,转头向蒋邻介绍道:“这是你姨妈和外公,快来叫人。” 蒋邻一直认为“叫人”这个说法与训狗有异曲同工之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为展示服从性。但此情此景也只能起身走过去,站到蒋薇笑侧后方。这个角度能看到她的笑容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面部的细纹因为夸张的表情而卡粉,这也很正常,毕竟她常用的化妆品都是卖不出去的直销产品,然而产品质量不佳的另一后果就是氧化速度飞快,出门时还称得上是白里透红的脸色,现在在饭店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灰暗,面部软组织高点上清晰可见一层油光。 她上午去发廊做好的造型似乎还散发着染烫药水特有的刺鼻氨味,和经典到有些泛滥的女士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那个所谓的姨妈在蒋薇笑走上前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戴着墨镜回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堪称惜字如金,连句你好都欠奉。 这下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菜了,只能说蒋薇笑是懂送礼的。 这章建议搭配赵本山的小品《心病》做BGM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贼老天有求必应 第8章 人好比盆中鲜花 蒋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成人礼居然是一场粉饰太平的鸿门宴和两个大活人——始料未及的姨妈和据说早就死了的外公。长辈们的解释既魔幻又现实——外公蒋诚与外婆贺莲之间情感不和,离婚后蒋诚在平津另外组成家庭,姨妈早几年随姨夫移民欧美,此次回国探亲,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后来他被与平津堪称南辕北辙的左宁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后纸终于是包不住火的,蒋薇笑以断绝经济支持要求蒋邻悔改无果后,不愿再从别人手里拿货做经销商的蒋薇笑用昌山老破小的租金和原本准备给蒋邻的大学学费及生活费为本钱决定要做自己的品牌。奈何在平津做老板门槛太高,最终还是回到广林建厂,收集当地的特色野果简单加工后以富含微量元素有益健康的名义对外销售,也算是实业。 再次“阖家团聚”便是蒋含璋主动来广林,给产大于销的蒋薇笑递了枕头,姊妹二人一拍即合,自此展开了共同合作。或许是因为她俩干杯时祝酒词“健康产业是永远的朝阳产业!”诚意现了灵,蒋薇笑濒临拉闸的工厂在蒋含璋的牵线搭桥下居然真的起死回生,一直经营到了现在。 但如果起死回生不靠心诚则灵,那具体靠的是什么呢? 蒋邻站在广林的老家门口握住门把,闭眼深吸一口气,按下门把打开了门——玄关处映入眼帘地是一双红色塑胶凉拖鞋,因为穿得太久边缘有些褪色。 蒋薇笑一年四季把家当旅馆,回家只为睡觉,也就是说他至少有一个白天的时间研究这个问题。 前一天平津市局 傍晚 文尽听推门踏入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黎延明的工位在靠墙背对档案柜的一侧的中间,这人正对着电脑写报告,视野里突然从天而降一大袋送检样品,挡在了电脑前,黎延明顺着东西过来的路线一抬头,只见文尽听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袋:“药监局的检测报告。有个境外保健品药监局说国内没有卖的,不过没检测出什么毒物或者药物成分,说基本都是氨基酸。” 黎延明伸手去接报告:“谢了,那个应该是高同峰原本下午16:30要吃的,但他们家阿姨说送药的时候听见高同峰和高茂竹吵得很凶,她没敢过去,所以那个保健品到最后也没给高同峰吃上。” 他一边绕开牛皮纸袋上的棉线,一边邀请道:“周五下班跟我一起去探店呗,两个人可以多点两道菜呢,省得我探一回店要连着两天吃剩菜。” 文尽听两只手空了出来,顺势插兜靠在桌边:“不了,周五我不在局里。这几天请假把能轮换的班都用掉了,明天开始我要连着去税务局值班,快到年底各行各业都要冲业绩,要忙起来了。” 黎延明翻着手里的报告,乐了:“那不正好,税务局附近有一家听说很地道的湖北菜,之前我嫌那边不好停车一直没去,这下可以心安理得地打车去了。” 此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就异常难缠,文尽听想象了一下周五下午黎延明在税务局门口被保安拦下赖在大厅点名要找他的场面,决定还是成全一位游子打车吃家乡菜的愿望:“行,万一我加班到时候剩菜打包你分我点。” 黎延明把椅子朝文尽听的方向转了过来,抬头仰望道:“以后我有剩菜都能找你同甘共苦吗?” 文尽听从桌边站起:“想跟黎大队吃饭的人海了去了,犯不着跟我装可怜啊,走了。”语毕抬手把黎延明的椅子转了回去,转身走了。 税务局 周五上午九点派驻办公室 文尽听在税务局连着值了两天班,前脚刚坐下,后脚就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门后探出一颗脑袋——来的是税务局的稽查员穆详。 穆详比文尽听大不了两岁,但本科一毕业就进了税务局,算下来比他早参加工作五六年。去年文尽听基层见习结束调回市局,在税务稽查和公安经侦联合办案的过程中一来二去成了他半个师傅,但此人没什么架子,一张娃娃脸校服一套甚至可以去客串偶像剧里的路人中学生,开门见山道:“局里这个月准备开展随机联合检查,一会儿要开会部署工作,廖队说这批抽检对象风险比较高,让我把你叫上提前通个气,到时候案件移交也方便,10:00三楼会议室见啊。”语毕收回脑袋,关上门干脆利落地走了。 时间还早,文尽听准备整理一下手头的工作再去会议室,正看着电脑,桌上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消息提醒,文尽听偏头看了一眼。 第一条:“微信蒋邻(律师):康健控股平津全智科技咨询服务有限公司” 第二条:“微信蒋邻(律师):虚开” 虚开?是虚开专票还是虚开普票?没有足够的线索证据就无法启动初步调查或者立案,初查阶段也只能查询最基础的信息,比如有没有账户,企业工商登记情况,具体的资金流水要等立案后上级批准再一家一家银行的跑。 然而要达到立案标准,虚开专票需要发票数额在10万元以上或者造成国家税款损失数额5万元以上;虚开普票则要求发票金额累计50万元以上或者数量累计100份以上且票面金额在30万元以上,以及5年内因虚开发票受过刑事处罚或者二次以上行政处罚,又虚开发票数额达到原标准60%以上的。 见多了律师拿着准备齐全的各种材料来说服公安立案的,没头没尾的一个名称加罪名倒是头一回见,甚至连罪名都是模糊的。这帮学法的不是言必称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现在事实在哪里?证据又在哪里? 他进入聊天界面上下划拉两下,又等了一分钟,确认对面是真的没有新信息要补充后,文尽听的视线从手机回到电脑屏幕,右手握着鼠标继续检查消息,空着的左手把手机翻了个面盖在桌上——手机与桌面接触发出“咔哒”的一声。 另一边,蒋邻刚点击发送,大拇指便挪到锁屏键用力按下,指腹因为压力而泛白,前几天贴上的创可贴洗两次手的功夫早就就泡发脱落了。直到屏幕显示出关机选项,他才松开锁屏键,用留着一道凹痕的指腹选择了关机,随后把手机往桌上一丢——发出“咔哒”一声闷响。 书桌上摊着《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申请书》《高新技术企业复审申请书》《2023年纳税申报》《2022年纳税申报》《全智科技高企培育入场规划》《广林九鼎物业服务有限公司供货合同》等等各种业务文件,当然都不是原件而是是带有某扫描软件水印的扫描版。 蒋邻从书桌前站起,坐回到自己床上,渐渐地背弯了下来,手臂撑在膝盖上,双手从捂脸渐变成无意识地揪头发,最后整个人侧身一倒,躺在没叠的被子盯着天花板发呆。 “你什么都不要想,专心学习。”蒋薇笑的这句话是他从小到大所有问出口的和没问出口的疑问的唯一答案,以至于他曾一厢情愿掩耳盗铃地认为蒋薇笑的工厂起死回生是因为否极泰来时来运转。而自己通过律所实习考核,未来的人生终于可以走上正轨。 正轨太美好了,摈弃掉了人最讨厌的不确定性,而混迹于三教九流的父母都会因为吃够了不确定性的苦,以至于不约而同不厌其烦地向小孩强调“什么都不要想,专心学习”,希望小孩通过好好读书未来走上正轨,替他们尝尝确定性的滋味。 可是到底什么是正轨?婆婆现在突发视网膜脱落,老妈的事业显然不会停歇,起死回生靠的也不是唯心主义的心诚则灵,而是唯物主义的关联交易和利益输送。而他那瘸腿的学历,劈叉的工作经历,挥之不去的家庭背景早就让他的职业生涯在等级森严的职场鄙视链下一落千丈,出生未捷身先死了。 蒋邻知道其实举报别人赚智商税没什么社会价值,但只能靠这点事情打发掉对自己专业选择和人生道路的怀疑。前几天撬锁时的小品像在他脑子里克隆了一个赵本山,循环播放着:“……想开吧,说人生在世屈指算,一共三万六千天,家有房屋千万所,睡觉就需三尺宽。人好比盆中鲜花,生活就是一团乱麻……” 他上半身在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人说啊你是那个药学本科法律硕士,下半身却泡在浑浊的泥淖中像株烂根的盆栽,用那点无人在意的药品管理法在死期将至之前百无聊赖地给自己编一盏走马灯打发时间。 蒋邻没法向文尽听出示自己手里的证据——因为每一份都和蒋薇笑的工厂脱不了干系,但他又忍不住心存侥幸,挑挑拣拣半天终于选出某块嶙峋的怪石,指望它可以让越滚越大的雪球停下来,总比等泰坦尼克号触礁强。 税务局 会议室 “近年来,随着‘营改增’和‘两票制’政策的全面推行,医药行业流通环节被压缩,大量过票公司退出市场的同时也催生出了新型CSO、CSP、CRO以及CMO公司,以解决两票制之外医药企业营销费用过高无法入账的问题,此类新兴业态下仍存在虚列开支、挂靠经营等违法行为。例如一些CSO、CSP公司与医药企业签订虚假的营销、广告、咨询、策划、会议等合同,但实际并不存在真实业务,继而虚开专票或者普票,不论哪种其主要功能是可以作为企业的成本,减少企业所得税额。” “此外医药行业还存在高研发费用投入的特点,因此也有部分企业利用国家对高新技术企业以及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的税收优惠政策,不规范归集研发费用、虚构研发项目、虚增研发费用,向咨询服务公司购买实际不存在的研发服务,利用咨询服务公司虚开的咨询、服务费发票,达到增加研发费用、逃避或少缴纳企业所得税、增值税或套取现金的目的。” “根据总局2024年度部分重点行业随机抽查工作实施方案文件精神,针对医药行业涉税风险高发的新形势,我局基于大数据风险推送,选取了一批风险等级较高的企业建立检查对象库……” 文尽听一边听着领导发言,一边翻手里的高风险企业名单,他漫不经心地上下扫扫,准备看个总数乘以上一次抽检后移送起诉的比例以评估未来的工作量,扫完一页下一页刚翻到一半,他手一顿,又翻回了上一页。 他的目光沉了下来,一行行地看每一个企业的名字,找到了那个他有些眼熟的那个名字—— 康健控股平津全智科技咨询服务有限公司 一字不差的内容,但这次他的视线停留在了纸质的版本上,半晌没动。 领导发言也到了最后阶段:“……本次抽查工作严格执行“双随机”机制,一方面随机选取抽查对象,另一方面随机选派执法检查人员,检查年限为2021至2023年度,高风险企业稽查名单已经发到每一位与会人员手中,检查及检查结果录入时间为2024年10月18日至2024年12月5日,请各单位把握检查重点,依法依规开展检查工作。” 会议发言是照着政府公告和行业分析凑的,算引用吧大概,写不好算我的(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人好比盆中鲜花 第9章 生活是一团乱麻 平津市局 刑侦支队会议室 黎延明站在会议桌前,打开投影开始汇报案情:“这是高同峰每天的饮食服药时间表,如图所示,高同峰每天服用两次降压药,清晨一次下午一次,其中下午降压药的服用时间为16:00,因此正如高茂竹所说,他在与高同峰谈话前,家政阿姨刚来给高同峰送过药。 但高同峰在16:00服用降压药后,原定在16:30还需要服用保健品,据家政阿姨所说,当时她准备去送药,但站在书房门口听见高同峰与高茂竹之间爆发了激烈争吵,因此她最终没能将药送过去。 通话记录以及监控录像显示,家庭医生在16:45接到高茂竹的电话,称高同峰突然呕吐,此后在17:10左右抵达高家。家庭医生自述一到场便发现高同峰已经失去意识,此后立即采取急救措施,同时要求高茂竹拨打急救电话。 急救中心记录显示,调度员在17:17接到呼救电话,救护车在17:31到达高家后不久确认高同峰已经死亡。 综合以上情况,高同峰的死亡时间推测在17:20至17:30左右,具体死亡原因接下来由官法医汇报尸检结果。” 官致没做PPT,只拎着一沓刚填好的鉴定意见书站起身,走到投影屏前就着黎延明的PPT作为背景介绍了起来:“案件概况我就不赘述了,根据现场勘验结果,初步判定为自然死亡。外部检查结果显示死者体表无明显外伤、瘀斑、刺伤,黏膜无明显充血或出血,由于家庭医生怀疑脑梗或心梗,因此内部检查时针对死者的心血管系统及脑组织进行了重点检验。 病理及组织学检查结果显示,死者心脏重量增大,心室壁肥厚,符合家属提供的死者生前患有房颤及高血压的描述。心腔检查可见黏附于左心耳壁的粘稠暗红色血块,并在冠状动脉及延髓部位都发现了新鲜血栓和肉眼可见的灰白色局部梗死灶。 实验室化验结果显示,在血液、尿液、胃内容物中均未检出其他致死性药物,心肌损伤标志物中仅肌红蛋白升高、cTn/CK?MB 阴性,符合超早期心肌梗死特征,进一步排除药物或毒物至死可能。 综上所述,死者为心源性并发脑干梗死,主要病理过程为长期房颤导致左心耳形成血栓,推测生前因激烈争吵情绪激动,出现血压骤升及血管痉挛,诱发急性心肌梗死及心律失常。急性心肌梗死可以诱发呕吐,符合高茂竹联系家庭医生时对高同峰状态的描述,而血压骤升和心律失常则会导致左心室内血流剪切力骤增,冲击左心耳血栓至其脱落,随血液循环栓塞了供应延髓的细小动脉,形成急性延髓梗死。 延髓是调控呼吸和心跳的中枢,因此延髓梗死后,会在极短时间内导致呼吸、心跳骤停,最终导致死者死亡。” 常利坐在会议桌最前面,听完了汇报,总结道:“目前案件已经完成了所有取证、鉴定和评估,确认死亡方式为自然死亡,可以准备结案了。黎延明,你去做 《不予立案通知书》,我审了没问题就报给曾局,批下来明天联系家属来局里签收,我来向他们通知案件调查结论。这几天辛苦大家了,散会吧。” 会议室的人陆续散去,黎延明回到座位收拾起自己还连着投影的电脑,正想着今天可以不用继续加班,突然感觉手机一震,原来是文尽听发了微信——先是一只鸽子的Emoji,然后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下次一定”。 黎延明轻笑一声,回了个微信自带的鄙视表情后收起手机,注意到小赵在一个一个将椅子复位,拿好电脑和笔记本朝小赵招呼道:“走吧,我去写通知书,你来帮我整理案件材料。” 赵冬平亦步亦趋地跟在黎延明后面,回到工位后根据黎延明的交代对着五花八门的案件材料忙了起来。 黎延明把通知书交给常利后,回到办公室,走到赵冬平工位旁问道:“小赵,案件材料整理好了吗?归档前我再过一眼。” 赵冬平有点忐忑地把两堆不同的材料递给黎延明:“理好了,这个是正卷,那边是副卷。” 黎延明接过材料,从头到尾快速翻阅着:“嗯,正卷和副卷都分得挺好没什么问题,不过撤销的案件不区分正副卷,按先法律文书后证据材料的顺序整理就行。”他把标有诉讼卷和侦查工作卷字样的两份卷宗拆开,自己捎带手整理了起来,自然而然地问道:“一会儿下班后你直接回学校吗,要不我顺路送你一程?” 赵冬平正因为黎延明亲自整理材料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闻言不假思索地就开始婉拒:“不用了黎哥,局里离地铁站那么近,我坐地铁转一趟就到了。” 这个答案正中黎延明下怀,他接着问:“正好你没有其他安排,要不要跟我一起下馆子?” 赵冬平家里教的那点客套礼貌没跟上突然漂移的话题,他没来得及多想,直白道:“能不能叫上陈奕,他昨天就没下班,跟官法医一起从凌晨就开始解剖写报告呢。” 黎延明放下案卷:“可以啊,那这样,干脆把官法医也一起叫上。你接着理,我去提前说一声,免得一下班就找不着他人了。” 下班后税务局附近的餐馆 放了黎延明鸽子的文尽听踏进餐馆大堂,扫了一圈后找到了陈铁军——本次抽查负责康健控股平津全智科技服务有限公司的稽查人员之一,在此人旁边的空位落座后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是文尽听,公安经侦的。医药行业的涉税问题我不是很熟悉,听穆详说这方面您有很多办案经验,这次抽查不知您有空的时候可否让我观摩学习一下?” 陈铁军很少和经侦打交道,这次居然直接向他求教,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认可:“大家工作都挺忙的,您具体想怎么个观摩学习呢?” 文尽听没怎么参加过稽查局开展工作前的AA制动员聚餐,但考虑到没有立案哪怕是公安也无权调取税务信息,他只能硬着头皮另辟蹊径:“肯定不能耽误您正常工作,要不这样,下周三您不是要去现场检查吗,我跟您一道去,有公安在,调取资料的时候也不容易空跑一趟。” 大概是想起了很多次现场检查时企业负责人一脸诚恳地说:“领导对不起,因为办公地点搬迁,资料丢失找不到了。”的画面,陈铁军接受了文尽听的提议:“行,我跟老丁说一声,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去。但话先说在前面,你在一旁看看可以,具体工作是我们税务内部的业务,能理解吧?” “理解,谢谢陈哥。”文尽听拿起茶壶给陈铁军倒了一杯水,再给自己倒上。 喝水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消息,原本严肃的表情柔和了一些——黎延明发来了聚餐的合照,和有些拘谨的小赵和小陈相比,官致压根不看镜头自顾自地在喝莲藕排骨汤,紧接着是一句新留言:“没有剩菜,下次一定。” 周三康健控股平津全智科技服务有限公司 在高新开发区内,文尽听一行人根据全智公司工商登记的地址,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一幢5层高的小楼下,进门出示证件表明来意后,全智公司的财务负责人出来打了个照面。他再次确认了陈铁军出示的调取账簿资料通知书后,表示需要整理一下各种账簿资料才能提交给稽查部门,另一位稽查员丁伟便跟着他一道去财务室取材料。 陈铁军和文尽听则由前台带到公司各处现场检查一圈。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无论大公司小公司到了纸面上似乎都差不多,无非是占地面积、雇员数量或者资产负债的数量级不同,也就几个零的区别。但到了实地看到真人真设备厂房真仓储库存,皮包公司、小微企业、中大型企业、上市公司乃至不同行业之间的区别才会前所未有的明晰起来—— 例如此刻前台工作人员带着他们从一楼大厅挂了许多展示材料的走廊开始,介绍起全智公司的基本情况:“我们公司成立于2018年,是一家高新企业孵化一站式服务的科技公司,专注于为中小企业、创新团队提供高新技术研发与成果转化服务,帮助客户快速完成高新技术企业申报、研发费用归集以及发明/实用新型专利代理。” 走到走廊尽头,前台顺势带他们进了楼梯间上楼:“各位领导也知道,高新技术企业的申报条件中会对研发费用的总额和研发费用占营业收入比例做出明确的要求,并要求企业拥有一定数量的知识产权所有权,大多数中小企业需要至少一项发明专利或者五项实用新型以及外观设计专利。此外不止是高新认定,很多其他的政府优惠政策认定标准也会对研发费用有所要求,而且申报时要符合标准,通过评审后每年度复核时仍需持续满足标准。” 走到二楼,前台继续介绍道:“刚才的一楼是行政人员的办公室,二楼开始是研发成果转化以及高新申报辅导的工作人员办公室。”文尽听路过每间办公室时往里面看了看,一层楼6间办公室,基本每个办公室里都坐的有人,办公桌上每个人的个人物品的风格也都不一样,挺有长期办公的生活气息。 “但毕竟绝大多数企业毕竟是做生意的不是搞科研的,让企业自行搭建研发团队,在项目管理、实验室资源以及技术人员引进方面会有各种困难,同样的研发费用,如何确保产出最大化,我们这种公司就必不可少了。我们公司地处平津,充分发挥了高学历人才集中的优势,与其他科研单位联络也更方便。” 逛完办公室又接着爬楼梯上到三楼,不同于门基本都是敞着的办公室,大部分实验室里没人,门都是锁着的,前台倒是对每间实验室的配置很熟:“三楼以上是我们的实验室,我们设有化学合成、生物实验、材料表征等标准化实验室,也配备了各种仪器,为避免仪器冲突,气相色谱仪与高效液相色谱仪分开放置,都配备有独立的通风与气体供应系统。” “这一间是专门做气相色谱的,液相色谱以及离子色谱在隔壁两间。四楼还有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文尽听顺着实验室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看,扫到墙角边上还堆了两箱娃哈哈纯净水,有种梦回高中化学实验室的恍惚感。 待前台带文尽听和陈铁军在整个公司各层的实验室和办公室都扫了一圈后下楼回到前台,丁伟跟财务负责人也抱着账簿资料出来了。陈铁军清点了一遍所有资料,填写了调取账簿资料清单后请财务负责人核对并签字盖章确认,文尽听全程站岗,只是在财务负责人签字的时候站在他旁边自然地接过了最主要的账簿资料,顺理成章地一路抱上了车,准备返回税务局。 返程途中车内 陈铁军和文尽听坐在车后座,因为全智公司资料提交的非常全面,他看文尽听更顺眼了几分,想起此人是来观摩学习的,便主动开口解释道:“文警官,高新技术企业申报这一块其实是目前税务稽查的重点。因为高新认定对企业资产规模没有硬性指标,主要门槛就是知识产权数量和研发费用。 而研发费用这块在申报高新成功后可以享受100%的加计扣除政策,再加上认定为高新企业后原来25%的企业所得税税率会减按15%的优惠税率征收。 那么在计算企业所得税时,假如企业今年的利润为400万原且总成本相等,相较于无研发投入的非高新企业,投入了50万元研发费用的高新技术企业可以少缴55万元企业所得税。而且通过认定后许多地区都会有十几万左右的奖励金,所以很多中小企业都会积极争取高新认定。” 文尽听状似无意地翻着手里的全智公司的纳税申报表和财务报表,尝试记住全智公司的大致营收状况,一心二用地回复道:“也就是说企业增加研发费用,既可以凑高新技术企业认定标准,同时还能适用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的政策抵减企业所得税,所以检查的重点是判断是否存在把不属于研发费用的成本费用归集到研发费用,或者直接虚增研发费用偷逃税款的情况?” 陈铁军点头:“是的,比如有的公司会把一般员工的工资归为研发人员的工资,这种研发费用不当归集可能被认定为偷逃税款;如果是在根本没有实际业务的情况下虚构研发费用支出,并提交了发票作为凭证的话,这种发票就是虚开发票。 偷逃税有行政前置,只要能及时补缴税款和滞纳金基本没有坐牢的,但虚开发票只要满足数额或者数量标准就可以直接移送公安刑事立案,是绝对的红线。” 文尽听翻阅材料的手停住了,不觉又想起那个药监局遇到的律师发来的没头没尾的微信,白纸黑字的“虚开”二字历历在目,他到底凭什么那么确定这家看起来正经八百的全智公司里,有人该吃牢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