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与白塔法则》 第1章 第一幕 葬礼 “嘎——” 凄厉的鸦啼像是某种开关,漆黑羽翼割裂黄昏将夕阳揉碎,最后一片残光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时,沉睡在黑暗中的人睁开了眼睛。 雾气黏腻地裹住视线,烛光映衬下的人影摇晃成憧憧鬼魅,劣质香烛的呛人烟雾混着腐坏花圈的酸臭味钻进鼻腔,哀恸的哭泣声混着方言和喧嚣的叫喊声一股脑冲进耳朵,手臂的麻木感、双腿的失重感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粗糙黝黑的手按住少年,顺着肩膀往前用力推着,粗糙的麻布孝衣嵌进皮肉,嘶哑的声音顷刻间充斥在耳边:“我让你跪下!你听不见吗?!” “克死了你爹你娘,现在连你三叔公都克死了!”尖锐的女声陡然拔高:“早该听你爷爷的!把你赶出去!” “他出生的时候,满屋顶都是乌鸦...”阴影里传来附和声,枯槁的手指直直指向跪在灵堂中间的少年:“怪物...红眼睛的怪物...!” 推搡之间,水墨玉的镜架滑落,赤色的瞳孔在暮色中燃起一簇鬼火。 抬眼,满堂死寂。 “滋啦...滋啦...——” 刮擦声从那个简陋的灵堂里传出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灵堂前的男人,他放开钳在少年肩膀上的手,回身看向灵堂,脚步有些迟疑地迈着:“这...灵堂里还有人吗?” “没...没了吧?”尖细的女声染上了一丝恐惧:“什么声音?好像...好像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滋啦...滋啦——” 刮擦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干涩、痛苦,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动静,少年捂住双眼闷哼一声,却怎么也抬不起头,那声音每响起一次,他的眼睛便灼热一分,视野逐渐被血色笼罩,直到再也看不清。 “喀!喀喀!” 指甲崩裂的脆响混着木屑簌簌掉落。 “那是什么?!” 阴影里的人尖叫着后退,原本指向少年的手指,转向了男人头顶的白幡——灵堂里没有风,那白幡和挽联却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刮擦声从每一条白幡后渗出,如跗骨之蛆般钻进耳蜗。 “三...三叔公...该不会...” 粘稠的血液洒在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人觉得恶心,话音戛然而止,女人甚至连舌头都还没来及缩回去,扭曲的、惊恐的脸伴着血液滚落在地板上。 “啊——!!!” 灵堂里霎时乱作一团,围在一起的人尖叫着、拉扯着从那道窄窄的木门往外逃跑,男人的脚好似被钉在原地,他的眼睛倏然瞪大,灵堂之上,棺材盖早已碎裂,木屑混合着腥臭味扑面而来,而早该安息的三叔公此刻正死死盯着他。 不,那不是三叔公,那是浑身腐烂血肉外翻散发着恶臭的尸体,爬着蛆虫的手臂掰着棺材的边缘,往外探出,原本属于脸部的位置,戴着青面獠牙的傩面,脖子上的皮连接着傩面的下半部分,使得它看起来十分诡异,枯骨般的五指往下滴落着猩红液体——刚才这只手掐住女人的脖子,瞬间折断。 “三...” 破碎的音节卡在喉间,漆黑的尖锐细长的指甲从男人的脖颈间穿过去,血液尽数滴落在少年面前的地板上,铁锈味盖过了所有味道。 少年瞪大了双眼,视线里只剩一片鲜红,喘息声越来越快,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五脏六腑全部翻滚着、绞痛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 快逃。 “这到底...这到底是...到底是什么——?!” 五天前。 林岁烬从课桌上醒来,有些恍惚,意识像是摔碎的镜子,好几秒之后,才重新拼凑回“林岁烬”这个人。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边缘已泛起一抹红色。 洗手池的镜子永远擦不干净,水龙头的水流也断断续续,缠着绷带遮盖住伤痕的手捧起一把冷水,冰凉的触感刺激着大脑皮层,看清了镜子里的脸。 一手遮住镜子中赤色的双瞳。水痕割裂他的脸,林岁烬撑着洗手池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卫生间。 “……群体癔症?”走廊外,同学的闲聊碎片飘了进来。 这个词像一枚针,刺破了他浑噩的状态,林岁烬脚步一顿,转向办公室的方向——他想起下午是柏州的公开课。 林岁烬的脚步停在柏州的办公室前。 “进。” 敲门之后,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林岁烬推开门,站在原地。 柏州的办公室和他这个人差不多,黑白灰三色相间的办公桌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身后是一整架关于心理学的相关书籍,大片黑白灰色里,红色的、有些丑丑的黏土小人格外显眼。 “小岁?”伏案桌前忙碌的人似乎这会儿才注意到门口的林岁烬,修长的手指停下书写,中指微微推了推滑落到鼻梁中间的金丝细边眼睛,镜片后海蓝色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来得正好。” “该吃饭了,老师。”林岁烬往前几步走到柏州桌前,拿起那个红色的黏土小人捏了捏,双手撑着下巴半个身子趴在办公桌上。 柏州任由林岁烬的动作,收回目光看向电脑屏幕,手指快速地在键盘上敲击:“先不着急,我记得之前你说过,对群体癔症这个课题感兴趣。” 林岁烬小幅度地点头,目光却没有从柏州脸上挪开,被盯着的人笑了笑,起身走向办公桌旁的打印机,从下面抽出刚刚打印好的资料,在桌面理的整齐之后递到林岁烬面前:“下午的课和你这次的社会实践相关,先看看这份资料。” 林岁烬接过纸张,翻看起来,零碎的文字描述着一个有些神秘的仪式。 “火神村?”看到某一页的时候,他抬起头,有些疑惑:“那不是个遗址吗?” “不,你要去的,是真正的火神村。”柏州点燃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一个……至今仍信奉‘火神’,并严格遵守着某种古老仪式的地方,你的课题,就是观察它。” “观察人类在极端仪式下的非理性行为?”林岁烬念出纸上的字眼,抬眼看向柏州,“你怀疑是群体癔症?” “类似。但那里的‘规矩’,很有意思。”柏州按灭烟蒂,语气不容拒绝,“就当是一次特别的社会实践。” “你不去?” “我另有安排。”柏州的视线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林岁烬不再回答,赌气似的转过身背对着柏州,微微下垂的睫毛遮住双眼。 之后的公开课,柏州说了些什么,林岁烬已经不太记得了,他最近总是很困,好像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在学校还是在家,都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初秋的早晨带了些凉意,林岁烬紧了紧外套,提着柏州早就帮他收整好的行李走向厚重的深灰色铸铝门,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机上前接过那个不算大的箱子,放进后备箱,林岁烬回过头,视线越过厚重的大门、穿过枯山水的庭院,顺着那颗姿态遒劲的黑松往上看去,米白色纱帘遮住落地窗,他看不清里面,隐隐觉得柏州好像坐在那里,坐在落地窗前看着他。 “我走了。” 没有回应,林岁烬收回视线,转身钻进车里。 柏州安排的司机并不健谈,林岁烬以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沉默地握着方向盘,恒温的空气、平稳的行驶,他很快有了困意,司机好像知道他需要什么,红灯的时候递上了一瓶水和一副蒸汽眼罩,林岁烬接过东西,细细看了看那张脸,垂下眼睛。 消息随着绿灯而来,林岁烬拿起手机,屏幕上柏州的头像闪烁着。 -万事小心,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别直视死者。 林岁烬轻轻切了一声,手指在屏幕上打着字。 -老师也这么迷信吗? -算是尊重不同的文化。 柏州回的很快,林岁烬将手机扔在一边,戴上耳机闭上了眼。 城市的光影在逐渐后退,车子驶上了绕城高速,在南陵这座布满不同山脉的城市,往高处走的时候,总有种接近天空的感觉,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看到雨燕。 “林先生,您到了。” 人类的眼睛适应光明的过程不够快,林岁烬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望着车前泥泞的、布满狰狞枝叶的、只够两个人并肩的小路,表情短暂的空白了一瞬。 司机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放在林岁烬脚边,又递上了一封信和一个看起来很精致的只露出眼睛的纯白色面具:“柏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前面的路车子进不去,只能劳烦您步行前往了。” “他还说什么了吗?” 司机摇头,转身上了车,黑色的车身迎着夕阳扬长而去,车轮碾起的尘土像干涸的血沫,林岁烬的嘴角慢慢绷紧成一条直线。 太安静了。 这不是寻常乡野的静谧。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没有风声,仿佛整片山脉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什么。 他提起行李,深吸一口气,迈上了那条唯一通向深处的小径,手中的羊皮地图粗糙而古老,那个被圈出的“火”字,像一颗将熄未熄的炭火,烙在他的指尖。 小路曲折幽深,狰狞的枝杈不时勾住他的衣角,仿佛无声的挽留,越往里走,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终于,在最后一丝天光被吞没前,他穿出密林。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绵延的有些破败的平房静卧在山坳里,村口矗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刻着“火神村”三个大字。 就在这时,他挎包里的那个白色面具,突然轻微地、冰凉地振动了一下。 林岁烬猛地停住脚步。 四周万籁俱寂,那一下振动却清晰得可怕,像是一颗冰冷的心脏,在黑暗中悄然搏动了一次。 第一次写规则怪谈,文笔不佳还望海涵,这是一个很庞大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幕 葬礼 第2章 第二幕 村民 戛然而止的振动仿佛只是错觉,林岁烬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打开挎包,夹层里,那个白色面具安静地躺着,而包里的笔不知是不是来的路上颠簸,笔尖正好穿过了面具的眼睛处。 林岁烬盯着那面具看了好一会儿才关上挎包,迈步踏入村庄,过于潮湿松软的土地踩上去有些令人不适,整个村庄就和那片密林一样安静,不见灯火也没有人声,甚至连狗吠都没有,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路过第一座房子时,浑浊的玻璃勉强能够印出他的脸,五官模糊不清,透过脸的边缘往里看,一片漆黑,这座房子好像并没有人居住。 “嗡——” 更加强烈的、带着些催促意味的振动再次传来,在这样寂静的环境里清晰可闻,手机屏幕亮起,柏州的消息突兀地弹出,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别回头。 林岁烬的后颈瞬间窜起一股凉意。 脚步声由远至近由慢至快,眼底的灼热感几乎要烧起来,林岁烬的身体本能地微微颤抖,同时,眼角余光瞥见刚才路过的房子窗户后,似乎有张苍白的、没有五官的脸一闪而过。 “你在看什么呢?” 男人的声音打破了安静的环境,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腥气,也打破了有些窒息的氛围,林岁烬猛地抬眼,定睛看向那扇窗户,除了一片漆黑,还是什么都没有,一闪而过的脸仿佛和包里面具的震动一样,都只是错觉而已。 “你在看什么呢?” 男人又问了一遍,林岁烬这才收回视线,从那股强烈的违和感中抽离出来,目光挪向身侧的人——那是个皮肤黝黑、身材中等、穿着朴素的年轻男人,说话之间夹杂着一些南方地区特有的口音。 “...你是这里的村民吗?”林岁烬努力让自己的理智回笼,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目光犹如审视一般在男人身上梭巡:“这里为什么那么安静?” “我是村民。”男人的眉头轻微上挑,嘴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的弧度:“住在火神村的人,月亮出现之后都是不出门的,所以你会觉得这里很安静吧。” 林岁烬在男人的回答中逐渐皱起眉头,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哪里有问题,男人已经往前一步越过了正常社交下的安全距离,林岁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男人笑了笑,把手伸向林岁烬的行李箱:“我来帮你拿吧。” 林岁烬微微将行李箱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目光却没有离开过男人:“不用了,谢谢。” 他的语气客气梳理,男人还是笑着,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生气或是尴尬,只是后退半步:“我叫李牧,你呢?” 林岁烬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观察着李牧。 “我知道了,你是来参加祭祀的对不对?”李牧的笑容恰到好处:“这几天参加祭祀的人陆续进村了,都住在公共区,我带你过去吧。” “公共区?”林岁烬皱眉:“旅馆吗?” “不是哦。”李牧摇了摇头。 “......” 沉默蔓延,林岁烬再次看向手机,柏州的信息是什么意思,是巧合吗?显然柏州并没有安排人来接应他,李牧似乎也是刚好遇到自己,“别回头”和“别直视死者”,柏州很少会用如此命令式的语气和他说话,也总会为他安排好一切,细心如柏州这次却忘了提前安排住所,面具的振动和刚才一闪而过的脸又是怎么回事?林岁烬确定那不是错觉,他向来过目不忘,对物体的感知精准,或许有什么机关?月亮出现之后,指的是天黑吗?所以这里的人晚上是不出门的,难道又是什么传说,或是民俗?公共区不是旅馆又是什么地方?这个叫李牧的人、这座村子,这个祭祀仪式,到底隐藏着什么? 手机的信号断断续续,林岁烬的疑问没有发送成功,他皱了皱眉,收起手机。 “我带你过去吧。”李牧转身背对着林岁烬开始往前走,指着林岁烬身侧的房子解释:“这里以前住着孙阿婆,她去世之后这栋房子就空出来了,孙阿婆性格有些孤僻,不愿意和我们交流,所以这一带只有一栋房子,再往里走,穿过这条路,往左边下去,才是火神村。” 孙阿婆吗...林岁烬侧目再看了一眼那栋房子,漆黑的玻璃、破旧的木门,和刚才没有任何区别,他提上行李箱,跟着李牧的脚步,踩上了石板路。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确实像李牧所说,穿过这条小路之后,道路变得宽阔起来,也不再那么安静,路过那些房屋时除了一些微弱的灯光,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林岁烬稍微放松了一些,打开手机中出发前存下的电子版资料,翻看了几眼。 “李牧,可以跟我说说那个祭祀吗?”林岁烬努力挤出友好的眼神,快步走到李牧身旁,隔着一臂的距离并肩而行。 “当然了。”李牧侧过脸看向林岁烬:“我们信奉火神,祂为人类带来了光明与希望的火种,每年火神的生辰,除了祭火神之外,也会有祈福、游街,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热闹的节日。” “祭祀...大概是什么样的?”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李牧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你很幸运,今年的祭祀之前,还有一个葬礼。” “幸运?”林岁烬顿住脚步,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幸运和葬礼,听起来是不可能组合到一起的词语,结合之前李牧字里行间的信息,林岁烬几乎断定这里是一个无论从科技还是文化教育程度来说都相对落后的村子,所谓的“火神”、“祭祀”都是文化落后下的产物,他想起先前在柏州办公室的对话,非理性极端行为...目前来看,所有和祭祀相关的行为,都是非理性的。 “是的,幸运。”李牧解释道:“参加葬礼,也是会获得祝福的。” “来自谁的祝福?” “当然是伟大的火神大人。” “谢谢,这种祝福我好像并不需要。”林岁烬面无表情地说着,四下看了看,确认了附近没有信号基站,看来想要联系柏州,只能等到明天到山下去。 “没关系,能够到这里来的,都是幸运的孩子。”李牧并没有因为林岁烬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匀速地往前走着,转过弯后他停在了一座看起来比较新的竹楼前,林岁烬顺着看过去,这座房子很特别,分为上下两层,看起来全部都是竹子所搭建而成,一层是个开放空间,二层则有三个房间,其中两间亮着灯。 “你的房间在楼上,第一间。”李牧指了指面前的竹楼,朝林岁烬点了点头:“明天一早我会为你们送来清洗用的水,今晚早些休息吧。” 林岁烬同样微微点头,往竹楼走过去。 “记住,月亮出现之后,不要出门。” 回头的时候,李牧已经离开了,林岁烬始终觉得有些奇怪,他站在房间门口,朝着左侧的房间看过去,很安静,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睡下了。 房间的布局很简单,进门之后衣柜立在门的后侧,往前看过去横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除了一盏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台灯之外什么都没有,床头上方和书桌中间有一扇窗,此刻是关闭的,内部与外部都由竹子建造而成,贴上了灰白色的墙纸。 “呼——” 林岁烬放下行李和挎包,躺倒在床上,一股淡淡的竹子清香飘进鼻腔。 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林岁烬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起身拉开桌前的椅子,打开了挎包。 [别直视死者,别回头,月亮出现之后不可出门。] 林岁烬打开笔记本电脑,敲下这么几个字,随后将那个面具拿了出来。 白色的面具做工十分精细,面具的边缘描着金色细线,细看之下那些线条闪着细碎的光芒,将面具翻过去,背面被涂黑,林岁烬将那面具转了转,发现里面的黑色似乎是后来才涂上去的,摸上去的触感却有些奇怪,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粗粝或坚硬,反而有些...柔软?他将面具凑到台灯之下,想看清里面的黑色是否是绒布或是其他什么材质,忽然,那些黑色的涂料仿佛活物般缓慢地流动起来,林岁烬猛然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等再次看过去时,异常消失了。 接连的怪异让林岁烬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睡眠时间太多了导致幻觉,他微微坐直身子,直视面前的窗户,台灯将他的面容投射在玻璃反光上,林岁烬盯着反光中自己的眼睛,赤色的瞳孔隐隐涌起一股微弱的灼热感。 “啧。” 林岁烬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他有点不耐烦了。 “嗡——” 微弱的、冰凉的振动,林岁烬这次几乎立刻做出了判断,不是幻觉,那面具真的在动。 他立刻抓起面具,手掌接触面具的瞬间,振动停止了,被笔尖穿过的眼睛部分流下了暗红色的液体,仿佛血泪,而背面那些蠕动的黑色涂料缠上林岁烬的手指,微凉黏腻的触感有些恶心,林岁烬捏紧面具,随后将面具高举起来。 “可惜了,这双鞋,是限量版。” 面具被重重砸在地板上,红色的马丁靴猛然踩上,震得竹楼似乎都晃了晃,像是不解气一般,林岁烬再次用尽全力地踩了下去,大约三四次之后,面具瞬间四分五裂,黑色涂料碎裂一地。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那分明是柏州的声音,林岁烬瞳孔骤然缩紧,他冲向窗口,推开了那扇窗户—— 竹楼外站满了人,而此刻,那一双双漆黑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林岁烬。 第3章 第三幕 注视 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孩子,没有交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人的身体都微微前倾,脖颈以同样僵硬的角度仰着,一双双眼睛——空洞、漆黑、没有一丝眼白——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岁烬推开的那扇窗户上,聚焦在他骤然失去血色、变得苍白的脸上。 林岁烬的手指还死死扣在窗棂上,冰凉的竹片纹理几乎要嵌进他的指尖,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虚空感和一阵短暂的、尖锐的耳鸣,胸腔里的心脏在经历了一秒的死寂后,开始疯狂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几乎确信楼下那些东西都能听见。 不是恐惧。 一种更尖锐、更沸腾的情绪在他血管里窜动、燃烧——是被冒犯,被戏耍,是被无数道非人视线当成猎物般锁定的极度不适,是某种深埋于本能深处的、因领地遭受侵犯而骤然升起的暴戾,他甚至能尝到自己牙关后弥漫开的铁锈味。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被理智死死地遏住。 那些眼睛…不像活人的眼睛,倒像是被填满了浓稠沥青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光亮,也映不出他毫无血色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夜风穿过竹叶的细微沙沙声,衬得这片死寂愈发诡异。 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注视中,林岁烬的后颈再次窜起一股毫无来由的、冰锥刺入般的寒意。出于一种对身后空间本能的警惕,他的脖颈肌肉下意识地绷紧,脸颊刚刚越过肩膀的极限角度,试图用眼角的余光去确认身后的安全—— 下一秒,沉重的、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般的压抑感轰然压下,不仅仅是脑袋,更像是直接压在了他的整个脖颈和脊骨上,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与此同时,一声尖锐得好似金属刮擦的嗡鸣猛地炸响,瞬间盖过了窗外所有的寂静,蛮横地钻进他的脑髓深处。 “别回头。” 柏州略带沙哑的警告声,并非来自记忆,而像是有人贴着他的耳廓冰冷地复述了一遍,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疯狂地搏动起来,眼底那股熟悉的灼热感如同被浇了油的火苗,轰然翻涌而上,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窗前的少年踉跄着后退,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底暗流,席卷了他的全部感知—— …雾…浓烈的、将所有感知都屏蔽的雾… 那是办公室,还是柏州的书房?林岁烬分不清,黏腻的雾气裹挟着他的意识,他只能隐约看清深灰色的办公桌一角、桌上那枚老旧的精致怀表反射着冷光,以及…以及一片深邃的、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冰的海蓝色,正透过镜片,无声地注视着他—— “你看到了什么?” 窗外异变陡生。 “呃啊...——” 云层不知何时悄然散开,冰凉的、苍白如霜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照射在楼下那群沉默的“人”身上。 而被月光照亮的“它们”,皮肤像是遇热的蜡像般开始滋滋作响、软化、扭曲、融化。 类人的形态迅速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非人的、混合着痛苦与暴戾的嘶吼,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夜的宁静,连林中惊起的几只雨燕振翅破空的声音都被完全掩盖,从它们融化塌陷的躯体内,升腾起一股股粘稠的、翻滚着的、难以名状的漆黑混沌物质。 “滚!你们全都滚开啊——!” 林间亮起光点,由远至近,昏黄的火光照在那些混沌之间,李牧举着一盏煤油灯,踉跄地冲过来,月光直射他身上,却没有任何异常发生,皮肤没有融化,身影也没有扭曲,他对着那些融化的人影嘶吼着,手臂不断挥舞,而那些混沌在月光和灯光的照耀下开始缓慢的后退,甚至消散。 林岁烬一手撑住桌面努力稳住身形,一手死死掰着窗棂,试图用冰凉的竹片划破指尖的刺痛感保持清醒,他前十八年人生所构建的、基于逻辑与科学的认知体系,在这一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摧毁性的冲击,眼前的一切都在尖叫着否定他过去所知的一切。 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李牧究竟是谁?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乱的思绪被左眼骤然攀升的灼烧感打断。 仿佛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进了他的眼眶,试图将他的眼球活活融化,视野瞬间被彻底扭曲,蒙上了一层剧烈晃动、不断滴落的粘稠血幕,剧烈的恶心感从胃部猛冲上喉咙,他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左眼渗出的不明液体滑落。 无法发出声音、视野被血色和痛苦彻底占据,无数陌生的、破碎的、充斥着极致痛苦与恐惧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垮了他的精神堤防,疯狂涌入他的大脑。 十岁那年,西伯利亚的冰川之上,柏州握着林岁烬冰凉的手,指向远处海面上接天连地的巨大风暴,年幼的他仰头问:“老师,站在风暴中心的人,是什么感受?” 林岁烬现在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 四肢和躯体仿佛被分开撕扯一样疼痛,以翻滚着恶心感的胃部为中心,扭曲成一个圆,仿佛被拖入漩涡之中。 染血的手指挣扎着想要抓紧些什么,血液顺着地板上原本应该四分五裂此刻却完整躺在那里的面具流过去,一声餍足的叹息响起,非人的嘶吼、李牧的声音、雨燕破空的振翅,一点一点消失着,竹楼、月光、树林全部退去,血色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视网膜右下角,围绕着红色星辰的巨大白塔拔地而起,直到占据他所有的视野。 竹子的清香被浓烈刺鼻的劣质香烛和腐坏花圈的酸臭味取代,脚下的竹楼变成冰冷粗粝的石板,膝盖处传来被粗暴按压的麻木感和疼痛,远处餍足的叹息声瞬间放大,扭曲成喧嚣的方言、哭喊和尖叫,灌入耳中。 猛然清醒时,林岁烬先看到的是自己跪在地上的双腿,视线往上,灵堂、花圈、白幡,还有他面前的男人,视野依旧有些模糊晃动,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灵堂中央,那个被推搡着的、戴着碎裂的水墨玉眼镜的少年抬起了头—— 隔着混乱的人群与飞扬的纸钱,那双透过碎裂镜片折射出的、燃烧着惊愕与一丝鬼火的赤色瞳孔,清晰地倒映进林岁烬骤然收缩的眸子里。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我让你跪下!你听不见吗?!” 粗糙黝黑的手按住林岁烬,顺着肩膀往前用力推着,粗糙的麻布孝衣嵌进皮肉。 “嘎——” 凄厉的鸦啼声再次响起。 林岁烬,成为了葬礼的一部分。 不适感慢慢消退,视野逐渐恢复,除了头疼和眼底的灼热感之外,林岁烬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理智和冷静快速回归,活尸的喉咙里发出了和竹楼外那些类人生物一样的嘶吼,它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就在灵堂之下单膝跪着的林岁烬,而是僵硬地挪动着早已腐烂、露出一般腿骨的脚步追赶着灵堂里乱作一团的人群,林岁烬捏紧双拳,迫使自己开始思考。 别回头,别直视死者。 现在无论如何,林岁烬都不能抬头,不能看向那个诡异的活尸,刚才面前的男人被刺穿咽喉的瞬间,他看到活尸脸上的那个面具,和自己在竹楼踩碎的面具不同,如果说自己手里的那个做工精细的像博物馆里展览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那么活尸脸上的面具更像是传统文化中用来驱邪辟祸的傩面,林岁烬快速在脑海中回忆,柏州的书架上有过一本与那些心理学书籍格格不入的《傩面详解》,活尸脸上那个傩面他似乎见过。 “闪开!” 活尸即将扑向灵堂之下最近的村民时,一个身影猛地从侧方冲出来,将村民推开,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着简单的深色工装裤和冲锋衣,与周围的环境、村民们的打扮格格不入,倒像是个徒步的旅行者,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着的专注。 推开村民后,她甚至没有浪费一秒钟去瞥那嘶吼的怪物,而是迅速扫视全场,目光如精准的探针,飞快掠过灵堂的布局、飘动的白幡、碎裂的棺材,迅速评估着现场的一切变量,最终,那沉静而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稳稳地锁定在跪在原地、捂住眼睛、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暂时失去了反应的林岁烬身上。 林岁烬抬起头,视线模糊间,恰好对上她冷静的浅棕色眼睛。 “…你…能…听见吗?别…看它…看…” 声音断断续续,被周围的尖叫和嘶吼切割得支离破碎,林岁烬努力瞪大眼睛,试图从她开合的口型中分辨信息,但眼底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袭来,让他闷哼一声,不得不皱紧眉头晃了晃脑袋。 “啵——” 一声清晰的脆响,军用水壶的盖子被她利落地拧开,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未熟莲花的特殊清香瞬间逸散出来,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扬,将整个水壶朝着林岁烬的方向抛了过去,壶内透明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洒落在地,形成一道短暂的、散发着清香的湿痕,恰好横亘在林岁烬与那具正试图越过障碍的活尸之间。 跪在地上的人下意识地单手接住水壶,尚未来得及思考,下一刻,一只纤细温热、带着力量的手,已经稳稳地贴覆在他紧紧捂住左眼、沾满冷汗的手指上。 “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你看到它了?别看它!看着我!看着我!” 第4章 第四幕 避厄 “你...是谁?” 林岁烬的左眼因为那灼烧的疼痛已经完全无法睁开,一半的视线内他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觉得透过手掌传来的温度让他莫名平静了下来,对抗疼痛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松懈下来的神经让他双手一软,军用水壶掉落在石板地上,莲花香味更浓烈了一些。 “江问渔。”她回答道,显然水壶掉落的声响让活尸注意到这个角落,它僵硬但快速地朝这边冲了过来,腐烂的脚底踩在那层液体上,它的喉咙发出凄厉的呜咽,与液体灼烧的“嗤嗤”声混杂,林岁烬努力抬起头,一阵白烟再次挡住他的视线。 “别抬头!走!” 手腕被攥住,林岁烬是被拖着踉跄起身,左眼的灼痛和右眼里残留的血色重影让他难以分辨路线,只能被动地跟随着前方江问渔果断的背影。 身后,活尸凄厉的呜咽和村民四处逃窜的尖叫混在一起,刺鼻的、混着莲香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江问渔没有回头,她猛地踹翻旁边燃烧着纸钱的铜盆,飞扬的灰烬和短暂窜高的火焰瞬间阻隔视线。 她拽着林岁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撞开灵堂侧方一道虚掩着的、布满蛛网的破旧木门,将他推入门外浓稠的黑暗里。 “低头!” 冰冷的命令自身前传来,林岁烬下意识弯腰,一道凌厉的风声擦着他的头顶略过,江问渔挥臂隔开了檐下垂落的枯枝,她的动作精准得像经过无数次演算,在这绝对的混乱中,硬生生劈开一条路。 直到两个人穿过布满树叶的房屋后方,冲进树林,江问渔才松开林岁烬的手腕。 “跟得上吗?” 远离了那个诡异的灵堂和活尸,灼热感逐渐减退,身体的不适也在慢慢消失,林岁烬点了点头,江问渔继续往前奔跑着,很快,二人穿过林间来到小路,最终停在一座废弃的庙宇前。 庙宇破旧不堪,斜斜挂在上方摇摇欲坠的红底描金牌匾刻着“火神庙”三个字,江问渔的脚步慢了下来,林岁烬跟了上去,她伸手将林岁烬推进庙宇,自己则蹲下,从怀里掏出三支香,又用打火机点燃,直到三根香都燃起、升起蓝白色烟雾,江问渔才甩了甩香,走向庙宇内的香炉。 左手先插左边的一根,随后是右边,最后是中间,林岁烬深呼吸几口,静静地观察着江问渔的行为。 “好了,那东西暂时不会追到这里。” 混着中药和莲花味道的香气钻入鼻子,林岁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些翻涌的恶心感、眩晕感和眼底的灼痛都已经褪去,左眼的视觉还是有些模糊,他的目光在破旧狭窄但相对干净的庙宇间流转,最终停在江问渔脸上。 太多的疑问,接二连三的怪异,从剧痛之中努力清醒过来,林岁烬整理着思绪,下意识摸向口袋,手机被落在了竹楼,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是报警也没什么作用吧。 江问渔看着林岁烬依旧有些失神的左眼,慢慢开口:“那些东西的怨念和恐惧会通过眼睛直接污染你,下次如果无法避开,就看它们的脚,或是旁边的东西,不要承接视线。” 说罢,江问渔从放着香炉的桌子下方掏出一个磨损有些严重的登山包,打开拉链翻找了片刻,拿出一个冰袋扔给林岁烬。 “是什么感觉?除了疼痛之外?”江问渔接着问道,林岁烬接过冰袋,却并没有立即敷上眼睛,反而发出疑问:“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污染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我理解,任何人第一次经历这些事情,世界观都会崩塌的,不过你已经很厉害了。”江问渔有些赞赏地看着他,林岁烬的目光已经从一开始的迷茫逐渐转变为冷静理智,甚至有些锐利,江问渔缩了缩脖子,微微笑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我说不清,污染的意思,就和你刚才经历的那些一样,头疼也好、眩晕也罢,最终你会看到它们的记忆,死前的、被折磨的,而你会身临其境地经历一遍。” 林岁烬愣了愣,眉头微动:“你的意思是,我感受到的痛苦和恐惧,并不来自我自己,而是那个...东西?” “这倒是个有意思的角度。”江问渔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目光转了转:“你完全没有觉得恐惧吗?面对这样未知的、恐怖的事情。” “没有。”林岁烬回答的很果断,片刻后,肩膀上的沉重感再次袭来,与竹楼时不一样,现在是肌肉抽搐,他右手捏住左边肩膀,顺了顺经络。 “肩膀很沉?感觉耳边有声音?”江问渔注意到他的动作,又开始在那个包里翻找着:“回头,会把你的一部分...呃...意识?暂时用这个词语代替吧,会把部分意识留在原地,也会让你被那些东西标记,下次再想回头之前,可以试着咬一咬舌头,用痛感把自己拉回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岁烬轻轻啧了一声,眼神里透出理智之外的一丝疑惑:“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一切都没办法用常理解释吗?” “我以为你在见证过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时就已经接受了。”江问渔从那个百宝箱一样的包里掏出了两个...火罐?林岁烬霎时瞪大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一丝皲裂的痕迹。 “这...”他语塞,江问渔狡黠一笑,凑近了些:“拔个火罐缓解一下,虽然不能把你留在那里的意识找回来,但至少可以舒服一些。” “别碰我。”林岁烬几乎是下意识挡开江问渔的手,随后又顿住动作:“...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火罐暂时不必了,我还有些问题...”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江问渔微微退后,坐回原地,透过瓦片掉落的那部分屋顶看向露出来的夜空:“这里不是普通的村子,我们所见的,是[规则]的残影,在这里,相信自己的直觉,比相信你的眼睛更有用。” “什么规则?”林岁烬接连发问,江问渔微微叹气,视线回到他脸上:“我要是能搞懂什么叫规则,就不会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我...”林岁烬还想询问,左眼却轻微地抽痛了一下,他只好将冰袋敷上眼睛:“你被困住了吗?” 江问渔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几番变化,目光也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林岁烬,最后慢慢停留在他的眼睛里。 林岁烬没有说话,奔跑中眼镜早已掉落,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也没办法再遮住他的双瞳,他早已习惯被异样的眼光盯着,可是那股尖锐的、沸腾的、因被注视而感到冒犯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他闭上眼睛,躲开了视线。 “你的眼睛很特别啊。” 那是一句没有任何恶意的、直白的夸赞,林岁烬愣了愣,下意识睁开眼睛,江问渔的脸凑到他面前,目光里满是好奇和艳羡。 眼前的江问渔和记忆碎片中的柏州重叠,林岁烬皱眉捂住额头,他并不记得自己和柏州来过这里,但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却无比清晰——永远带着笑意的海蓝色眼睛注视着他,干燥温热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你的眼睛很美。” “别想了。”江问渔收回直白的目光,语气淡了下来,“再想下去,你也会和我一样,困在这个该死的轮回里。” “轮回?”林岁烬精准地抓住了这个词。 “对啊,轮回。”江问渔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语气里弥漫着一丝绝望:“我已经记不清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每次睁开眼,都站在那该死的灵堂外面,看着你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按着下跪。” 她低下头,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腹部:“第一次,我和所有人一样往大门跑。结果就是…被那东西的手臂从这里贯穿,又冷又痛,是我对死亡最直观的认识。” 林岁烬的目光随之落在她的腹部。 “第二次学乖了,找到了那扇侧门。”她指了指庙外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惜跑得不够快,在树林里被追上了,头被砍下来的瞬间,视线居然还能晃几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倒下去,这体验可不怎么样。” 她故作轻松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这个动作却让气氛更加凝重。 “第三次,我找到了这里。”她用下巴点了点林岁烬身后的角落:“躲着,缩着,以为安全了。但它还是找来了…不过也多亏这次,我发现它不敢靠近那个香炉。”她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光彩:“香炉,或者里面的香灰,是‘规则’的一部分。” “第四次呢?”林岁烬追问,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荒谬的设定,并开始像分析实验数据一样分析她的经历。 “第四次?”江问渔苦笑:“我提前弄到了孙阿婆的香,就是这庙里供奉的那种,可惜没火…...” 江问渔耸肩,结局不言而喻。 “等等,孙阿婆?”林岁烬抓住那句重点,抬起头看向江问渔:“李牧说孙阿婆已经死了,今天的葬礼......” “上一次...或者是某一次轮回,我的确从活着的孙阿婆手里买到了香,这个轮回里的时间是乱的,但无一例外,那场葬礼的主角,是[你]的[三叔公]。”江问渔解释着,却忽然停下来,仔细看着林岁烬:“你…...头不疼了?” 林岁烬这才猛然察觉,眼底那灼烧般的剧痛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深埋于瞳孔深处的暖意,仿佛灰烬之下,一粒火星正悄然复燃。 第5章 第五幕 破局 江问渔猛地抓住林岁烬,却又忽然松开,表情从好奇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狂喜,她压低声音,语气却难掩激动:“等等,你的眼睛...你的视力恢复了?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这么快就缓解了[直视]的污染...” 林岁烬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逼得微微后仰,但语气依旧冷静:“远离污染源,应该就会得到缓解。” 江问渔却忽然起身,快速踱步,语速逐渐加快,自言自语般的分析着:“不对,不止如此...之前的每一次轮回里,[你]都只是跪在灵堂中间,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林岁烬愣了愣,似乎没理解江问渔的问题。 “为什么这一次,你抬头了?”江问渔的眼底露出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惊喜:“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是轮回的一部分...现在的你,在我眼前这个你,是变量!你和你是不一样的!” 林岁烬有些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一手托住额角,微微闭上眼睛:“你的意思是,我的行为能影响你这个[轮回]的进程?” 江问渔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林岁烬,目光灼灼:“原来那场葬礼的主角,是你!你才是打破轮回的钥匙!” “...我不明白你的脑回路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林岁烬起身走到香炉边,轻轻撵了撵散落在供桌上的香灰,他的手指染上莲花的香气:“按你所说,每次死亡都会提前一小时重生,而这次你的行动比之前都快了,那么我的出现,是否意味着,这个循环的轮回,正在被改写?” “我懂了...我懂了...”江问渔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子,又立刻闪身到林岁烬身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那扇门,这次轻易地就被打开了,不是我力气变大了,是规则松动了!或许...或许这次真的可以逃出这个轮回...” 江问渔还沉浸在找到[变量] 的兴奋中,林岁烬却单手捂住了口鼻,混着中药味的莲花香味道变了,开始出现了一些混合着油腻肉味和血腥味的...奇怪的味道。 “嘘!”林岁烬腾出手拉住小幅度转着圈的江问渔:“那香的味道变了!” 江问渔下意识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后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抗揍吗?” 林岁烬的脸上的疑惑更深,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庙宇之外传来了一阵极其嚣张且跑调的歌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拖地的刺耳声,明显是朝着这里来的,林岁烬只觉得那金属的刮擦声像在拨动他的神经,每一声都让他变得更加紧张,他低头四处寻找着,最终将目光落在江问渔带来的那个背包上:“你有带什么武器吗?匕首、水果刀?” “没...” “嘭——” 江问渔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庙宇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轰然倒下,木屑与灰尘纷飞中,逆着月光,一道身影就那样站在门口,歌声,就是从他口中飘出来的。 林岁烬几乎立刻蹲下身子,按住江问渔的脑袋,从供桌的边缘定睛看去。 那是个身材高壮的男人,穿着一件有些骚气的、沾染了血污和泥土的花衬衫,嘴角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烟雾升腾能够勉强看到那里有道疤,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诡异,他手里拖着一把硕大的、沾满黑色粘液的斩骨刀,神情懒散,但那双眼睛却像老鹰一般锐利。 是活尸?林岁烬心下一紧,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人看起来不像尸体,是这个轮回里的村民?他不清楚,但眼下只能静观其变。 男人喘着粗气,却咧开嘴角,笑容灿烂但又有些油腻,他的目光落在供台处,朝着露出半个头顶的江问渔喊道:“哟,小江,跑得挺快啊,可是让老子一顿追...再不出来,香要燃尽了!” 林岁烬迅速侧目,却发现原本蹲在自己身边的江问渔已经站了起来,她有些惊喜:“谢老板?你怎么...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上次不是被......” 被称作谢老板的男人大咧咧跨进门槛,那把巨大的斩骨刀往地上一杵:“别提了,上次砍了那鬼东西的手,谁知道它的舌头也能杀人啊?亏大了!还好这次赊到了精准定位梦中情人......”他朝着江问渔抛了个媚眼:“这不就找来了,你呢?这次跑得挺快啊?” “......”林岁烬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内心好不容易构建的全新的世界观,好像再一次崩塌了。 谢老板看向林岁烬,上下打量着,眼神却变得认真起来:“说来奇怪,以前赊账总觉得效果不佳,这次好像变容易了...小子,是因为你吗?” 林岁烬的视线停在那双锐利的眼睛,他的直觉好像异常精准。 “赊账...这是什么意思?”林岁烬敏锐地抓住了那个词,谢老板想了想,举了一个例子:“赊账?就跟买菜一样!今天钱不够,跟老板赊二两五花肉,明天就得还他三斤排骨!我这儿也一样,想用能力?行啊,赊给你!代价可能是接下来三天看啥都重影,或者忘了我的生日……妈的,亏死老子了!” “能力?代价?”林岁烬皱眉,目光挪向谢老板身旁的那把巨大的斩骨刀,眼底的灼热感再次袭来,却不是疼痛,他微微垂下眼睛:“向谁赊账?” “我哪儿知道向谁......”谢老板没好气地说道:“不对,你谁啊?” 江问渔把事情解释了一遍,谢老板听完,摸着下巴笑了笑:“哦~外来户啊,怪不得,你这红眼睛瞅着就不一般啊。”他伸出手,语气爽快:“谢停云,我和小江,是[老战友]了。” 林岁烬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和他握手,只是点头示意。 谢停云并不在意,自然地收回手虚虚揽住江问渔的肩膀,被推开之后一个踉跄,险些碰倒了香炉,稳住身形之后,他朝着想要来搀扶他的江问渔摆了摆手:“没事儿,这次的代价,接下来的两三天,估计都会头晕了。” “代价……”林岁烬喃喃自语,他忽然想起柏州书架上那本《浮士德》。 “听起来这次的代价似乎...不算严重。”江问渔将藏在供桌下的包拖了出来,掏出一瓶葡萄糖:“只剩一瓶了,你们两个分吧。” “我没事。”林岁烬摇头,大脑快速的整理着谢停云话里的信息,再怎样不愿意接受,现在也不得不面对事实——他进入了一个,无法用常理和科学去解释的地方。 谢停云毫不客气的接过了江问渔手中的葡萄糖,咕咚几口灌下去,随意地抹了抹嘴:“那东西可能快追过来了,这庙也不安全,猜猜这次咱们会怎么死?” 他语气轻快,带着些洒脱,可面色却并不轻松,江问渔沉默片刻,从衣服内掏出一个木盒,里面的香只剩最后一支。 林岁烬不远不近地站着,观察着他们,庙宇之外的雾气逐渐钻了进来,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得有些不真切。 “这次或许你们不会死了。” 沉默的气氛被林岁烬打破,他找来一根树枝,用火机烧掉尖端处,在地上画出一个简单的地图。 “这是...”江问渔问道,林岁烬圈出其中一个位置:“竹楼,我进入轮回的地方,看过恐怖游轮吗?想要破除轮回,就要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嘶...竹楼?我好像有点印象...”谢停云蹲下身子看着地图,指了指竹楼旁边:“这里是不是有条小路?” “对。”林岁烬将路线大致的形状补全,谢停云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差点忘了,老子当初就是在这儿回的头!找我买猪肉的老板就站在这儿!要不是为了送货能多挣五百块,我才不会来这鬼地方......我就觉得那人有问题,穿着那么贵的西装,白花花的往菜市场一站,晃眼的很!” 林岁烬的动作瞬间顿住,捏着树枝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记得了...”江问渔的表情有些落寞,她微微叹气:“来这里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在进行最后一次催眠治疗,梦里我也站在火神村,可是等我清醒过来,我真的在这里,好像...好像有个人一直在看着我,我记得他的眼睛,很特别,是那种...深邃的蓝色...” 催眠治疗,昂贵的白色西装,海蓝色的眼睛。 林岁烬脑海里闪过柏州那张永远带着温柔笑意的脸。 “这么说来,进入轮回的...通道,就在竹楼?”谢停云伸出手指在林岁烬眼前晃了晃:“诶,小红,你怎么了?” “我不叫小红。”林岁烬的语气带了些烦躁,他扔下树枝站起身,看着香炉里快要燃尽的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去竹楼,你们随意。” “嘿?”谢停云紧跟着站起身,扛起大刀往前一迈:“小江,虽然这个小红嘴臭冷脸性格差,但他可是我们破局的关键,跟好了,带你们看看精准定位的厉害。” “好耶!”江问渔有些兴奋地跳起来,和在灵堂时的沉稳完全不一样,或许是找到了破局的办法,又或许是不再孤军奋战,她将那个百宝箱似的登山包甩到肩上:“目前来看,暂时不会遭遇活尸,抓紧时间!” 就在三人踏出庙宇的瞬间,庙外原本只是弥漫的灰色雾气骤然变得浓稠如墨,几乎完全遮蔽了月光。 “嘎——” 仓皇凄厉的鸦啼撕裂寂静,紧接着,不止一个的、夹杂着痛苦与贪婪的嘶吼声,从浓雾的各个方向响起,瞬间将小小的火神庙包围。 谢停云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斩骨刀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可声音却沙哑—— “江问渔!你是毒奶吗?!!!” 第6章 第六幕 雾障 谢停云话音刚落,活尸嘶吼着从雾中扑出,尖利的黑色指甲直取离得最近的江问渔。 谢停云头晕的症状并未缓解,他猛地踏前一步,那柄巨大的斩骨刀宽厚的刀身像盾牌一样狠狠拍在活尸身上,将那东西撞得踉跄两步,谢停云骂骂咧咧地开了口:“妈的...搞偷袭是吧?!” 那活尸开始后退,身影逐渐隐于雾气之中,林岁烬的目光挪向挡在前面的谢停云,他向前的半步是下意识动作,就好像...战斗的本能。 三人不自觉地靠近彼此,江问渔抓紧背包的布带,警惕地查看着自己身侧的环境,浓稠的雾气几乎挡住了他们进来时的小路,嘶吼声逐渐接进,伴随着阵阵喘息,谢停云横刀在身前,一滴汗却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雾气中,赫然出现了两具活尸。 “我靠!这玩意儿还能买一送一?!”谢停云骂了句脏话,灵堂里的那具活尸往前探了探,似乎在确定三人的气息,而他身旁的那只——小一些,矮一些,看身形仿佛还是个孩子,林岁烬的眼神却直直落在它脸上——那个面具,是红色的,与灵堂里那具活尸大开大合青面獠牙的面具不同,红色的面具则更像传统傩戏里所谓的“提灯鬼”。 “你不是想知道,什么叫能力吗?”谢停云侧目看了一眼身侧的林岁烬,随后屏住呼吸,右腿微微后撤半步,蓄力横刀:“小江,护好咱们的破局宝贝,让你们看看老子这次赊到的好东西!” 说罢,谢停云大吼一声,挥舞着那柄纯黑色的斩骨刀冲了出去,方才右脚的蓄力实实在在踢到了活尸的胸口,而挥劈的瞬间,斩骨刀隐隐泛起一丝不祥的红光,活尸连连后退,枯槁的双手接住了谢停云的刀。 江问渔迅速从包里掏出备用的香和打火机,神色虽然紧张,却难掩眼神里的兴奋:“这次或许真的可以...或许你真的是破局的关键!你看到了吗?我从来没见过两具活尸!” 林岁烬嘴角微微抽搐,收回视线,脑海里一张逃生地图逐渐清晰:“我对你的接受能力表示认可,不过,接下来听我的指挥吧。” 他看着那具带着红色傩面的活尸,眼底那缕微弱的暖意再次浮现,林岁烬深吸一口气,嗅着空气中残存的莲花香气,赤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亮起一簇微光,仿佛被点燃的烛火。 “你想干什么?”江问渔下意识拉住林岁烬的衣角,小活尸无视了冲向它们的谢停云,伴随着喉咙里尖锐的啸叫,直直地、以一种扭曲的、快速姿态,径直扑向了林岁烬——那双透过傩眼孔洞的、漆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林岁烬眼中跳跃的微光。 “小江!”谢停云的叫喊让江问渔回过神,她虽然被吓得尖叫一声,但动作迅速地将整个背包抡起来砸向小活尸,背包里的瓶瓶罐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虽然砸击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暂时阻碍了小活尸前进的脚步,林岁烬立刻抓住江问渔的手腕将她往后带,同时在被浓雾阻隔到只剩大约一米的距离只能扫视:“后退!背靠庙墙!” 小活尸并未停下动作,几乎无声且迅速地直扑林岁烬,哪怕他急速后撤,仍被带起的爪风扫到,手臂被抓出浅痕,火辣辣地疼,林岁烬顾不得伤口,只强迫自己冷静,语速逐渐加快:“谢停云!左前!” 尖利的黑甲堪堪擦着谢停云的脸侧划过,同样留下了不深不浅的血痕,谢停云冷笑一声,侧步横移,反手将刀刃转向左侧:“好小子,顾好你自己吧!” “江问渔!包里的酒!扔我右边地面!”林岁烬捂住被划开的伤口,眼睛不停扫视,说话间侧身往和江问渔相反的方向跑开:“我来吸引它!你往后!” “你没事吧!”江问渔快步后撤,一手在包里翻找出半瓶白酒,朝着林岁烬指示的方向扔过去,玻璃瓶碎裂,酒液洒了一地。 谢停云眼看林岁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虽没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但眼下的战斗也容不得他分心,活尸攻势渐急,谢停云利用雾气躲避着,活尸冲过来时他猛地蹲下身子,活尸扑空,他趁机一刀劈砍在腿窝,可暴露在外挂着几丝腐肉的腿骨卡住那柄长刀,谢停云心中暗骂,单腿踹了上去:“真他娘的抗揍啊!” 小活尸暂时被林岁烬引向了另一个方向,江问渔看着谢停云陷入苦战,却被脚边的长树枝吸引目光,她拿出绷带,快速将手术刀绑在那根树枝上,做成一个简易的长矛。 “谢老板!”江问渔像驱赶牲口一样,不断刺探、骚扰着活尸,分散它的注意力:“这东西不聪明!我吓唬它!你抓住机会!砍头!” 话音未落,失去了半根腿骨而导致行动不再敏捷的活尸再次隐于雾气之中,谢停云已经站直了身子,那柄长刀上还挂着半截腿骨,他有些嫌弃地甩了甩:“好,你等我发功!”说罢谢停云却忽然闭上了眼睛,江问渔刚要开口,只见谢停云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雾气之中,下一秒,血肉被劈开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凄厉的嘶吼,雾气散去些许,谢停云的刀,正正劈在了雾气中活尸的脖间。 “知道什么叫心眼吗?”谢停云扬起嘴角,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老子闭上眼睛看得更清楚!” 眼前的红色傩面活尸对地上的酒液毫无反应,依旧死死盯着林岁烬,一人一尸仿佛博弈般保持着距离,空气中,莲花味似乎浓烈了些,粘稠的灰色烟雾下,一股青烟缓缓飘来,而那红傩面的动作,竟然极其短暂的迟缓了片刻。 “烟!”林岁烬心中豁然明朗,朝着江问渔的方向看去:“江问渔!它怕烟!孙阿婆的香!” 几乎是同时,林岁烬一个箭步往前,俯身躲过扑过来的红傩面,朝着江问渔冲过去,江问渔也心领神会,反手将包扔向林岁烬,他掏出江问渔包里最后一支香点燃,放下了背包。 “呃啊...——” 红傩面的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嘶吼,却不敢再攻击,它像是有意识般后退,畏缩、焦躁,反观林岁烬却像是猎人一般,举着那支被点燃的香如同举着火炬,主动、缓慢地靠近着。 这一刻,追击者和被追击的人,身份互换了。 “啊啊啊——!” 林岁烬和江问渔几乎同时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只见谢停云一脚蹬在树上,双手用力往外拔着卡在活尸脖颈和树干之间的刀,而被砍了将近一半头颅的活尸并不像江问渔猜测的那样失去行动能力,反而爆发出了更加惊人的力量,那双枯槁的、粘连着些许腐肉的手紧紧捏在刀刃处,流出来的液体似乎已经不能被称为血液,那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暗红色浓稠液体,散发着一股腐臭。 “妈的,杀不死啊!”谢停云咬紧牙关往外拔刀,和活尸的力量对抗,林岁烬用香一步步逼退着红傩面,江问渔皱眉,红傩面后退的方向...是谢停云所在的位置。 “谢停云!就是现在!” 被叫到名字的人爆发怒吼,完全顾不上头晕,猛地用力将斩骨刀拔了出来,连带着嵌进刀刃的活尸的双手,回旋斩瞬间砍向红傩面,而林岁烬在这时将手中的香戳向红色的面具,黑色液体喷溅,谢停云的刀重重劈在红傩面的肩上,几乎将它斜着劈开,而香戳在面具上发出灼烧声,傩面出现裂纹,活尸的喉咙间发出一阵凄厉痛苦的尖啸。 “嗤——” 皮肉破开的声音瞬间拉回所有注意力,谢停云微微低头,尖利的黑色指甲已然穿过他的腹腔,伴随着血液飞溅,那只手缩了回去,他身子一软,半跪在地上,而那个红傩面同样反扑过来,利爪直直划向林岁烬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间,林岁烬下意识抬手格挡,他眼底赤芒微不可查地闪烁,一股微弱、灼热的气流袭来,空气仿佛发生了轻微的折射扭曲,像是隔着一团透明的火焰,红傩面的爪子仿佛抓到滚烫的烙铁般猛然缩回,枯槁的指尖冒出细微的白烟。 林岁烬愣住,手臂传来一阵轻微的脱力感。 “谢老板!”江问渔惊呼出声,而攻击了谢停云的活尸瞬间将目标转向了不远处的没有攻击力的江问渔,林岁烬猛然回身,只见原本捂着腹部半跪在地上的谢停云双手握住面前的刀柄,深吸一口气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吃老子一腿——!” 谢停云猛地飞身,仿佛弹射般冲了出去,沾着黑色液体、腥臭腐肉的刀身精准的劈在了活尸背上。 “走!!!”谢停云顾不上拔刀,捂住因刚才的动作而冒出更多血液的伤口:“不要恋战!走!” 江问渔立刻搀住谢停云,林岁烬从地上捡起那根还在燃烧的香,只轻轻瞥了一眼暂时失去行动力的两只活尸,雾中似乎传来了更多的声响,他没有任何犹豫,将谢停云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迅速回忆了一遍记忆中竹楼的方向,三人一头扎进更浓烈的雾里。 身后,被刀钉在原地的活尸咆哮着,与雾中未知的嘶吼声交织,催促着他们亡命奔逃。 竹楼在浓雾中渐渐显现出轮廓,谢停云脱力一般软了下去,林岁烬手臂的伤口似乎也恶化了,江问渔着急地抬头,下意识想要呼救,却茫然地看向面前的空地。 鸦啼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伴随着阵阵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嚎叫。 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伫立在原地,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第7章 第七幕 规则 竹楼外,林岁烬因为江问渔的停顿而艰难地抬起头,血色模糊的视线之内,那道身影在浓雾与鸦啼声中缓缓转身,赤色瞳孔骤然缩紧——那不是柏州。 林岁烬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所有超越常理认知的存在,活尸、冷漠的村民、诡异的类人生物,自己从进入火神村开始经历的一切,都是什么?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而所有疑问、试探、深埋在心底的一丝惊惧,最终都在他脑子里汇聚成那个总是温和望着他的人——柏州。 但此刻,柏州不在,他必须靠自己找到出路。 那只是一个穿着古老傩服、脸上戴着空白面具的“人”。 “先进去,别看那个东西。” 林岁烬沉着地催促,声音因强忍着眼底的灼痛而略显沙哑,江问渔适才从茫然中回过神,与林岁烬一左一右,几乎是将重伤的谢停云架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地踏上了竹楼吱呀作响的楼梯。 房间与林岁烬离开时并无二致,除了那本该在地上、被他踩碎后又吸食着他血液重新变得完整的空白面具不翼而飞,闪烁着蓝白色光芒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依旧停留着他打下的那行字:[别直视死者,别回头,月亮出现之后不可出门。] 此刻看来,每一条都像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箴言。 江问渔将几乎晕厥的谢停云放倒在竹榻上,动作迅速地撕开那件被血浸透的花衬衣,下一秒,她倒吸一口凉气。 伤口周围的皮肤并非寻常受伤后的红肿,而是泛着不祥的、蛛网般的灰黑色纹路,正从创口边缘向外蔓延,如同某种活着的苔藓,暗红色的血液仍在缓慢外渗,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腐肉与铁锈的怪异气味,江问渔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这…这不是普通的伤口...谢老板被...‘污染’了...” 林岁烬望着谢停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脑海中闪过斩骨刀劈开红傩面时飞溅的黑色粘液,以及谢停云那句“跟买菜一样”的“赊账”,他蹙紧眉头,别开了视线,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心头。 江问渔快速打开那个仿佛百宝箱的登山包,翻找出纱布、银针和酒精,时间紧迫,她必须在有限条件下为谢停云的伤口进行一次紧急处理——冲洗、清除可能存在的异物并进行缝合。 林岁烬强忍着手臂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将门后的衣柜、窗前的书桌,这些房间里所有能移动的重物,都艰难地推去堵住了门口,形成一道简陋的屏障,随后,他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如同潜行的猎食者,再次挪动到窗前。 浓雾似乎因黎明的临近而淡薄了些,那道身影也因此变得清晰——它并非实体,而更像是一个由雾气与水光交织而成的、摇曳不定的投影,它穿着无法辨认年代的、宽大而精致的玄色袍服,上面隐约绣着暗红色的、难以辨识的纹路,而它的脸上没有五官,没有一个具体的形态,只有一个绝对平滑的、反射着惨淡月光的空白平面,仿佛一张等待被书写规则的白纸。 似乎是感应到了林岁烬专注的视线,那身影缓缓抬起手臂,它的动作僵硬、精准,带着一种非生物的、提线木偶般的滞涩感,没有指向楼内的任何人,而是径直越过高高的竹楼檐角,坚定不移地指向村庄深处,林岁烬顺着那个方向极目远眺,一个模糊的、比周围建筑都要高大雄伟的轮廓,在渐散的雾霭中若隐若现。 就在目光锁定那轮廓的瞬间,他眼底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热感再次轰然升腾,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呼啸着、翻涌着,沿着神经末梢窜向四肢百骸。 “唔——!” 林岁烬猛地捂住双眼,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维持站立,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着蹲下,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闷哼,破碎的画面再次如同失控的影片在他眼前疯狂闪回—— 不再是混乱的血色与记忆碎片,这一次,他清晰地“看”见了……一座塔,一座巨大无比、通体由冰冷琉璃构筑而成的纯白之塔,高耸入云,仿佛支撑着天与地的界限,它只出现了一瞬,但那巍峨、神圣又死寂的形象,却如同烙铁般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你还好吗?”江问渔嘴角叼着手术线头,声音模糊不清,线的另一端已穿过银针,正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谢停云的皮肉间:“再坚持一下…谢老板伤得太重,我必须先稳住他……” “……我没事。”林岁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那阵翻江倒海的眩晕和剧痛,他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 再次望向窗外时,那道诡异的空白面具身影,已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悄无声息地彻底融入了浓雾之中,再无踪迹,与此同时,楼外那令人心悸的鸦啼与活尸的嘶吼声,也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一同沉寂下去,这种突如其来的宁静,反而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不安。 “谢老板的伤口……”江问渔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好像…开始恢复了?” 林岁烬闻言迅速转身,动作间牵动了手臂的伤口,让他眉头紧锁,他克制着本能想要回头的冲动,僵硬地挪动脚步,来到竹榻边,江问渔浅棕色的眼睛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深深的疲惫,她指了指谢停云的腹部。 只见那原本不断渗出黑血、边缘泛着灰黑纹路的狰狞伤口,此刻渗血几乎停止了,那些不祥的蛛网状纹路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净化、抚平,新鲜的血肉似乎在底层微弱地蠕动着,进行着超乎常理的愈合。 “这是不是说明,”江问渔扯出一个疲惫的苦笑,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对他造成伤害的那只活尸,已经……死了?或者说,暂时‘失效’了?” “或许在这里,‘死亡’和‘存在’的定义,本就与我们认知的不同。”林岁烬凑近仔细观察着伤口的變化:“你应该也猜到了,关键不在那些活动的尸体,而在于它们脸上戴着的傩面。” “猜到了…但上一次轮回,我和谢老板尝试过去攻击傩面。”江问渔回忆起那段经历,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它好像拥有独立的生命一样…会逃跑,甚至会…主动寻找下一个寄生目标。”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试图振作精神:“不过,至少它逃跑或者被重创的时候,这片区域会暂时安全。” “为什么一定是傩面……”林岁烬仿佛在自言自语,目光投向窗外依旧昏暗的天空:“面具是为了遮住什么?还是为了……‘赋予’什么?” “我不知道。”江问渔诚实地摇头,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她多次轮回积累的经验,她走向林岁烬,指了指他依旧在渗血的手臂:“坐下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我们现在不能再减员了。” “……好。”林岁烬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若伤口恶化,不仅会成为累赘,更可能像谢停云一样,被某种诡异的“污染”侵蚀,他依言坐下,卷起红色卫衣的袖口,将那道被小活尸利爪划开的、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你不用太担心。”林岁烬试图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但话说出口却显得干巴巴的:“失血过多死亡,总好过你被砍头的经历。” 这僵硬到近乎诡异的“安慰”让正专心检查伤口的江问渔一愣,随即她竟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眼角还带着泪花:“我说,你这个人……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啊。” 林岁烬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微微垂下眸子,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局促。 “好啦,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们清洗缝合,防止失血和感染。至于能不能彻底好起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我真的说不准。”江问渔动作熟练地用酒精棉清洗着伤口边缘,冰凉的触感让林岁烬肌肉微微一绷。 她仔细包扎好,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岁烬的手腕和指尖,那里也缠绕着干净的绷带:“你……会拳击?或者进行过其他格斗训练?” “拳击?”林岁烬眉峰微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绷带是为了遮盖一些旧伤:“不是,是不小心弄伤的。” 他回答得简短,语气平淡,却带着明显的回避意味,江问渔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这个地方。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这里就是你进入这个……‘轮回’的起点?趁着外面暂时安静,我们最好抓紧时间找找线索,既然是特意安排的‘起点’,说不定会留下些什么。” 林岁烬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他重新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这个熟悉的房间。 “感觉真像在玩一个恐怖解谜游戏啊。”江问渔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恐惧,她走向床边,再次确认谢停云的状况——滚烫的额头已经褪去热度,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林岁烬则走向那个被他搬动过的老旧衣柜,他拉开柜门,里面空荡荡,只有几件散发着霉味的、不属于他的粗布衣服。他伸出手指,仔细地抚摸着衣柜内部的每一寸木板,从隔板到背板,不放过任何异常。 突然,在衣柜最内侧的背板下方,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阵凹凸不平的刻痕,那里光线昏暗,极易被忽略,他立刻弯下腰,几乎将整个上半身探进衣柜内部,凑近了仔细查看。 在那片布满灰尘的木质背板上,赫然刻着几行深深浅浅的字迹,它们使用的工具不同,有的是指甲的划痕,有的则像是用尖锐的石片或小刀刻成,笔迹也各不相同,显然出自不同的人之手,是在不同时间留下的: “第三次了,还是逃不出灵堂。它们认得我的脸。” “香炉是关键!烟雾能驱散它们!记住!” “别回头!回头就会留下‘影子’!” “月亮是假的,但月光下的‘融化’是真的。” “我们都…都成了‘规则’的一部分…” 最后一行字,带着一种绝望的潦草,让林岁烬的指尖瞬间冰凉,一股荒谬而真实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柱急速爬升,直冲天灵盖。 第8章 第八幕 别回头 “灵堂”、“香炉”、“别回头”、“月亮”……这些词汇完美印证了江问渔的经历和柏州的警告,但“它们认得我的脸”、“成了规则的一部分”,这些新的信息,却指向了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这里有字!”几乎是同时,江问渔的声音从竹榻那边传来,她蹲在靠近墙壁的床脚隐蔽处,指着那里:“刻得很浅!‘名字不可言说……魂驻......’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名字也有问题?” 林岁烬从衣柜里退出来,脑中飞速整合着信息:“按你所说,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某种‘规则’。”他走向自己的行李箱,再次打开:“‘名字不可言说’,很可能也是一条重要的规则,它针对的,或许不是我们,而是这个村子里的‘原住民’,或者……某些更抽象的存在。”他顿了顿,“你和谢停云互相知晓名字,但你们并非这里的‘一部分’。” “可是……”江问渔的眼神更加困惑:“我们都告诉过你我们的名字,这会不会……” “规则需要特定的‘语境’和‘对象’。”林岁烬打断她,手下翻找的动作不停:“就像‘别直视死者’,前提是存在‘死者’。‘名字’的规则,可能也需要特定的条件才会触发。” 这个推断让他稍微安心,但规则本身的诡异和不可捉摸,依旧让人心生寒意。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在行李箱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触感陌生,绝非他亲手放入的任何东西,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古老的青铜罗盘,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泛着暗绿色的锈迹,充满了岁月的气息,罗盘的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像发了疯一般,在盘面上高速、毫无规律地颤动着,时而顺时针狂转,时而猛地逆时针弹回,完全失去了方向指引的意义。 “罗盘?”江问渔好奇地凑了过来,但在看清罗盘状态的瞬间,眉头再次紧紧皱起:“这……是罗盘本身坏了,还是这里的‘磁场’……或者说,这里的‘空间规则’本身就是彻底混乱的?” “都有可能。”林岁烬凝视着狂乱的指针,结合衣柜内的刻字,一个可怕的结论逐渐浮现在脑海:“我们不是唯一被困在这里的人,在我们之前,已经有无数批人,以各种方式被拉入这个诡异的‘轮回’,他们挣扎过,记录下线索,但最终……”他没有说下去,但目光扫过那些刻字,尤其是最后那句“成了规则的一部分”,答案不言而喻。 江问渔也看到了衣柜内的字迹,脸色苍白地深深叹了口气:“那些人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她同样没有说完,但两人心中都升起了同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那些戴着傩面、行动诡异的活尸,其前身,是否就是以往那些未能逃脱、最终被这里的“规则”同化或污染的遇难者? “我们必须找到‘源头’。”林岁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终结这一切的源头。”他将青铜罗盘平放在掌心,尝试性地调整着方向,当罗盘的边缘对准窗外那道身影之前所指的方向——那个高大的宗祠轮廓时,奇迹般地,那疯狂颤动的指针,虽然依旧没有指向固定方位,但其颤动的幅度和频率,竟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短暂的平缓。 “你看!”江问渔也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它……它对那个方向有反应!” 林岁烬心中了然,这罗盘并非指南针,它感应的,或许根本不是磁场,而是某种……“规则”的强度,或者“异常”的能量源? 而宗祠方向,正是这片混乱区域的核心。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林岁烬再次确认。 江问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凝神思索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如果我没记错方位……那里应该是村子的宗祠,火神宗祠,和村口的火神庙不同,那里是村民举行大型祭祀、处理族内要事的地方,某一次轮回中,我隐约听惊慌的村民提起过,真正的‘祭祀仪式’,都在宗祠里进行。” 火神宗祠……祭祀仪式……林岁烬默默记下这些关键词,柏州让他来观察“极端仪式下的非理性行为”,而一切的诡异,似乎都围绕着这个村子的信仰核心——“火神”,或许,所有的答案,真的都藏在那里。 “我们要去那里。”林岁烬作出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可是外面……”江问渔看向窗外尚未完全散去的雾气,以及依旧昏迷的谢停云,面露难色。 “不,等天亮。”林岁烬冷静地分析:“规则明确写着‘月亮出现之后不可出门’。那么相对的,‘白天’就是规则允许的、或者说,‘它们’活动受到限制的‘安全行动时间’。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最明确的规则,必须利用。” 他将青铜罗盘慎重地收进外套内侧口袋,感受着那冰凉的金属紧贴着自己胸膛。 衣柜里的刻字、诡异的罗盘、指向宗祠的空白面具身影、脑海中惊鸿一瞥的琉璃白塔……无数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而他认为,在火神宗祠,一定能找到那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线。 第一缕微弱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雾霭与云层,如同稀释的淡金色墨汁,缓缓渲染着竹窗的边缘,黑暗正在退去,但黎明带来的并非完全的希望,而是通往更深未知的、充满荆棘的道路。 林岁烬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泥泞小路上逐渐变得清晰的、凌乱密集的脚印——那绝不是他们三人来时的痕迹——以及更远处,在晨曦微光中若隐若现的、一片片低矮的、如同坟茔般的荒芜土包,其中一些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焦黑色。 他的赤色瞳孔深处,那缕微弱的暖意再次浮现,与天边那轮看不见的太阳遥相呼应。 “我们...活下来了...” 江问渔望着窗外苍白的光线,喃喃自语,脸上是一种近乎虚幻的恍惚,这是她在经历了无数次死亡轮回后,第一次亲眼见到火神村的"白天"。 “你留在这里照顾他。”林岁烬的眼睛并未在屋内的两个人身上停留,而是坚定地、带着一丝决绝地紧紧盯着宗祠:“受伤的人只会是累赘。” “嘿...你小子骂谁是累赘呢...”虚弱的声音传来,江问渔的脸上带着欣喜:“谢老板!你醒了!” "嘶……"谢停云挣扎着想要从竹榻上撑起身子,动作立刻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你现在还不能乱动!"江问渔立刻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撕裂刚刚稳定下来的伤口。 “谢谢你啊小江......”谢停云歪了歪脑袋,向正在替他绑紧绷带的江问渔道谢,随后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盯住林岁烬:“是...老子现在不方便行动,但你别忘了,老子的刀还在外面。” “......你现在这样,还要逞强吗?”林岁烬收回视线,淡淡瞥了一眼还躺在竹塌上的人:“这里不是战场。” 话音将落,林岁烬愣住了。 刚才那句话,仿佛他曾经对谢停云说过多次,可是那恍惚的记忆每次都只是一闪而过,他努力想要抓住那些碎片,可是最终碎片就如烟雾般消散。 就在这时,窗外原本还算明亮的苍白日光,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幕布正在缓缓拉上,整个村庄弥漫开一种令人不安的"褪色"感。 “来,小江,扶着我。”谢停云不管不顾地双手撑住竹塌,猛地坐了起来,忍住了差点从喉间溢出的闷哼:“变量宝贝儿,你可不能死在外面,逃出去就靠你了。” “......” 林岁烬知道劝说无果,与其浪费口舌不如趁现在空余的行动时间赶到宗祠,他迈开步子走向衣柜,挪开桌子后推开了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疑虑都压进肺腑最深处。 "走吧。" 干脆利落,打破了僵局。 谢停云骂骂咧咧地抓起旁边一根充当拐杖的竹竿,江问渔默默背起了所剩物资不多的背包。 三人走出竹楼,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之前的"阳光"仿佛是场错觉,鸡鸣犬吠依旧,田间仍有村民在劳作,但他们的表情麻木,动作机械重复,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 "我怎么觉得…这些人越来越像纸扎店里的童男童女了…"谢停云压低声音,感到一阵恶寒,林岁烬并没有回答,只是观察着周围。 道路两旁的屋舍,门窗大多紧闭,但林岁烬敏锐地注意到,许多窗户的后面,那厚厚的、沾满污渍的窗纸后面,隐约嵌着一个个模糊的、深色的阴影,那些阴影一动不动,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视线正从那些孔洞之后透出来,冰冷地黏在他们的背上,偶尔有风吹过,掀起某户人家门帘的一角,缝隙里瞬间闪过一双死死瞪大的眼睛,或是半张咧开诡异弧度的嘴角,又很快被落下的门帘遮住,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村子里并非没有声音,只是所有的声音都透着怪异,远处似乎有孩童的嬉笑声传来,但那笑声尖锐而单薄,没有孩童应有的朝气,反而像坏掉的八音盒,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扭曲的音调,不知哪户人家传来了磨刀声,“沙……沙……沙……”,缓慢而持久,听得人牙龈发酸,却始终不见磨刀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新翻的泥土腥气、若有若无的莲花冷香、以及某种更深层的、类似于陈旧木料受潮腐朽后散发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这个村庄的、令人作呕的“生气”。 这片看似“正常”的村庄白日,其下涌动的诡异,比夜晚直白的恐怖,更让人毛骨悚然。它仿佛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舞台,所有的“村民”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林岁烬三人的闯入,成了这个舞台上唯一不受控制的变量,因而吸引了所有“演员”沉默的、持续的“关注”。 “诶——你们等我一下——我的鞋带好像松了——”队伍最末尾的江问渔突然喊了一声。 林岁烬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脖颈的肌肉微动,就要习惯性地回头查看—— “别回头!” 柏州那冰冷、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警告,并非来自记忆,而是如同实质的冰锥,直接、凶狠地再次刺入了林岁烬的脑海深处。 第9章 第九幕 祭典 林岁烬在那声警告后猛然僵住,维持着半回头的姿势数秒,他的目光从因“回头”这个动作而产生的瞬间虚无逐渐聚焦到一个诡异的细节——田里劳作的男人挥舞着生锈的镰刀,一遍遍割向同一株稻穗,稻穗却始终挺立,仿佛镰刀与稻穗存在于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时空,男人的动作精准得如同钟表指针,每一次挥臂的角度、每一次弯腰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林岁烬克制住回头的本能,将视线移至地面被斜阳拉长的阴影—— 然而,他身后空无一人。 眼前不再是竹楼外开阔的地面,林岁烬独自站在一条狭窄、幽深的青石板路中央,两侧是斑驳得露出内部稻草的土坯墙,墙面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在苍白的光线下泛着湿冷的光,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落在地上,冰冷如霜,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是空间转换?还是某种未知的规则被触发了? 他立刻在脑中检索所有已知线索——衣柜里的刻字、罗盘的异动、空白面具身影的指引——试图用这些碎片拼凑出真相,自己回头的动作被强行中断,但这算不算已经触犯了“别回头”的规则?规则的惩罚是什么?他下意识地等待某种剧痛或异变,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了验证,他压低声音,轻声唤着:“江问渔?谢停云?” 踏出竹楼时隐约能听到的鸡鸣犬吠、村民的劳作声,在他完全转过身、确认身后空无一物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这里陷入绝对的死寂,只剩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这片真空般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擂鼓般敲击着他的耳膜。 心底那股尖锐的、被冒犯的情绪再次破土而出,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碰撞,没有回应,只有空洞的回声,一遍遍衰减,最终彻底被这片诡异的沉默吞噬。 “客人先生,祭典就快开始了。” 李牧的嘴角依旧挂着那副如同用量角器精心度量过的标准笑容,他仿佛是从墙壁阴影的褶皱里直接渗出来的,悄无声息,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林岁烬猛地转头,死死盯住李牧,试图从那张黝黑平凡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其他人在哪里?”他的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 李牧的表情从模式化的微笑切换成恰到好处的疑惑,眉头微蹙,眼神纯粹:“其他人?……从头到尾,都只有您一位客人啊。”他的语气自然,没有丝毫迟疑或闪烁,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你是说,其他村民?他们都在准备祭典。”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升,直冲天灵盖。 难道从踏入火神村开始,所谓的同伴、惨烈的战斗、那些关于规则与轮回的讨论,都只是“污染”深入骨髓后,他濒临崩溃的大脑为了给这一切荒谬寻找逻辑而编织出的、栩栩如生的集体幻觉? 林岁烬霎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喉咙间传来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他猛地扶住潮湿冰冷的墙壁,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一丝透明的津液沿着嘴角滑落。 柏州口中的’群体癔症’,难道自己才是那个最深陷其中、产生最大幻觉的人? “客人先生,莫要耽误了吉时,请随我来。”李牧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转身指向青石板路那幽暗的尽头,他侧目瞥了一眼双手仍撑在墙上、勉强止住咳嗽的林岁烬,眼神淡漠,随即自顾自地迈步前行。 质问是徒劳的,林岁烬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狼狈,现在不是沉溺于自我怀疑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幻觉的?还是说,那一切并非幻觉,只是规则的另一种、更隐蔽的污染形式?他沉默地跟上李牧的步伐,步履因虚弱而略显蹒跚。 无论如何,答案或许就藏在祭典的核心,他必须去。 他被李牧引至村庄的主路,越来越多的村民从低矮的房门内走出,他们换上了统一的、暗红色的丝质服饰,那红色浓郁得近乎发黑,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之前的麻木,眼神发亮,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眼神里似乎充斥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扭曲的期待。 再往前,道路被两列沉默前行的村民占据,所有人都戴着颜色款式各异、却同样透着古朴诡异气息的傩面,牛头、马面、判官、小鬼……面具下的眼睛本该是空洞的,此刻却仿佛有无形的视线穿透孔洞,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们的步伐异常整齐,膝盖几乎以相同的角度弯曲、抬起、落下,如同被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的精巧木偶。 那些暗红色的衣袍在苍白得诡异的阳光下,反射出油腻的光泽,刺得林岁烬眼睛发疼,祭台周围、道路两旁,无数红色的幡旗在无风的空气中低垂,那红色鲜艳得极不自然,仿佛刚刚从什么活物身上剥下,还在缓缓向下滴淌着浓稠的液体,霎时间,林岁烬的视野里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红。 然而,在他视野的边缘,那些无人注意的角落、屋檐的阴影里,景象却在不断地虚化、扭曲,边缘泛起毛刺,如同信号严重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闪烁着雪花和乱码。 不远处传来祭典的鼓乐声,那鼓点单调、重复,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节奏,但若凝神细听,鼓声之下仿佛还潜藏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呻吟,癫狂的呓语,以及压抑的哀嚎,这混乱的声音时而如同贴着他的耳膜嘶吼,时而又飘忽到天边,这种距离上的错乱感直冲颅顶,让他刚刚平复的胃部再次翻江倒海,思维也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运转迟滞。 但那些疼痛是真实的。 林岁烬拼命地在脑海中回溯,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试图抓住那些鲜活的感官细节,以此作为对抗虚无的锚点——江问渔背包里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声;谢停云那柄巨大斩骨刀上沾染的、散发着腐臭的黑色粘液;自己手臂伤口开始愈合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麻痒与微痛……这些触感、气味、声音,都如此具体而微,真实得不容置疑。 然而,周围的环境,这弥漫的浓郁香火味,以及香火之下那股越来越清晰的、甜腻得发齁、如同大量熟透腐烂的水果混合着劣质工业香精的味道,共同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砂纸,正在一点点、坚持不懈地打磨着他那些珍贵记忆的棱角和细节,试图将它们变得模糊、扁平,最终沦为苍白的概念。 “源头……”林岁烬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感伴随着浓郁的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这自残般的举动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明,他微微垂眸,试图避开那无处不在、具有侵蚀性的红色,但一股深沉的、源自灵魂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包裹着他,推搡着他,身不由己地朝着村庄中心那个巨大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祭坛挪动。 “带上它,献上你的虔诚,火神会赐福于你。” 李牧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侧,递过来一个纯白的、光滑得没有任何五官雕刻的木质面具。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钻进林岁烬的耳膜,渗透进他的意识,林岁烬的动作变得迟钝,他缓慢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动作卡顿得像一部掉帧严重的旧电影,接过了那个空白面具。 然后,他慢慢地、几乎是梦游般地将那冰冷的木头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贴合皮肤的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凉触感蔓延开来,紧接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恶意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从意识的海床下翻涌而上,最终汇聚成一股宏大、统一、不容抗拒的吟诵。 抵抗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像是一个逆着狂暴洪流向上游的泳者,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无力感,体力与意志都在飞速流逝,对自我身份的执着,在这宏大而诡异的仪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正熊熊燃烧,那火焰并非寻常的红黄暖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幽绿与暗红交织的诡异颜色,火舌扭动如同活物,火光跳跃,映照在台下无数张傩面上,将那些或狰狞或滑稽的面具表情投射得光怪陆离,层层叠叠,宛如一片森罗地狱的投影。 林岁烬身着红衣,脸覆白面,站立其间,既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又似乎在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下,正不可抗拒地融为这场诡异祭典的一部分。 激烈的内心抵抗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取代,那无数遍重复的吟诵声钻入他的脑海,眼里除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鲜红,似乎再也容纳不下其他色彩,那甜腻的果香闻得久了,竟从喉咙深处反涌上一股诡异的甜意,最初的呛人与不适感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适应。 他开始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置身于风暴眼,周围越是喧嚣鼎沸,内心却越是陷入一种万籁俱寂般的死寂与安宁。 融入这片混沌,或许…… “轰——” 祭祀台上,一个身着黑红相间、绣满扭曲难明图腾长袍的身影缓缓站起,仿佛他一直就存在于那里,只是此刻才被众人的目光所聚焦,他手中高举着一面蒙着人皮般质感的手鼓,双臂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如同被冻结,随后,指节轻轻敲击在鼓面上。 “咚!” 一声闷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霎时间,整个村庄万籁俱寂,连那一直萦绕不去的呓语和哀嚎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单调、沉重、一声接一声的鼓响,如同丧钟,一遍遍回荡在。 随着鼓声,村民们如同接到无声指令的潮水,簇拥着向前,密密麻麻地围拢在祭台之下,一群身着血红长裙、赤着双足的年轻女孩不知从何处涌出,开始围着中央的篝火旋转、舞蹈,她们的动作毫无柔美可言,关节像是生了锈的机械,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僵硬而诡异,她们脚踝上系着的银铃随着这僵硬的舞步叮当作响,与那沉闷的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诡异乐章。 “叮铃——叮铃——” 窒息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林岁烬猛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感觉皮肤之下,有什么活物正在蠕动,从脸颊两侧开始,争先恐后地想要往他的喉咙深处钻去,他手指死死抠住自己的下颚,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试图堵住那并不存在的入侵者,就在这时,一声格外清脆、仿佛就在耳畔响起的银铃声,穿透了鼓声与混沌。 他下意识地抬眸,循着那声音的来源望去—— 目光穿透摇曳的幽绿火焰,火焰的中心,那个戴着红色“提灯鬼”傩面的小活尸,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傩面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孔之后,是无穷无尽、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与此同时,眼底那股微弱了许久的灼热感,如同垂死挣扎的火星,猛地窜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刺痛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灵魂本源的牵引力,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死死锁住火焰中心的提灯鬼,一种莫名的饥渴感从心底滋生——不是对食物,而是对某种……更本质的东西,仿佛那傩面之下,藏着他失落已久的、不可或缺的碎片。 李牧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来:“客人先生,看来,火神很‘中意’您呢。” 林岁烬没有回应。空白面具下的嘴角,却无意识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第10章 第十幕 無名/吾名 牵引力像是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林岁烬猛然惊醒,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 摧毁它!摧毁那个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甜腻与腐臭的空气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清醒,他无视周围如同提线木偶般继续涌向前方、表情狂热的村民,无视那刺鼻的香火味,他抓住被浓烟呛到而本能皱眉的瞬间,将残存的所有意志力、所有的精神,都狠狠地压榨、凝聚于那双赤色的瞳孔之中。脚下猛地蓄力,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目光不再有丝毫迷茫,如同两把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祭台上那个红色的“提灯鬼”身上。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摧毁那个东西?! 脑海里画面飞闪,他抓住了雾中战斗的那一幕——在他抬手格挡的瞬间,空气确实产生了轻微的折射和扭曲,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火焰。 是那个感觉吗?是那个动作吗? 可随之而来的,是记忆中手臂传来的、清晰的脱力感,这记忆像在警告他力量的代价,他需要一个基点,一个最根本的、属于“林岁烬”这个存在的认知,来锚定和引爆这股力量,他需要一个启动的“咒语”,一个身份的宣告,他下意识地、如同过去十八年里无数次那样,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那个定义了他存在的符号—— 大脑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白。 那个理应如同呼吸般自然、如同心跳般稳固的音节,消失了。 “客人先生。”李牧的声音如同鬼魅,再次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戏谑的催促:“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声音如同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遗忘的闸门。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刚刚蓄积起来、呼之欲出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虚脱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戴着空白面具的脸,隔绝了外界,也隐藏了他此刻极致惊恐与茫然的表情。 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的涌泉穴瞬间炸开,沿着脊椎一路窜升至头顶百会,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内容的容器,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重量与实质,不是想不起来,而是……那个名为“林岁烬”的存在坐标,那个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锚点,那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是谁? 祭典的吟唱在这一刻达到了疯狂的顶峰,鼓声、银铃声、村民的呓语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洪流,那幽绿色的火焰猛地冲天而起,火舌舔舐着苍白的天空,所有戴着傩面的村民,动作整齐划一地戛然而止,仿佛被同时切断了引线,然后,成百上千张表情各异的面具,缓缓地、僵硬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步性,齐刷刷地转向了被孤立在广场最中央、脸上覆盖着那片纯粹空白的面具人。 他站在喧嚣鼎沸、光影诡谲的祭典中心,却感觉自己正急速坠入一个万古不变、绝对寂静的冰封深渊,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面对死亡,甚至面对无尽的轮回,却未曾料想,在物理性的终结之前,率先降临的,是存在本身的彻底湮灭。 他丢失了战斗者的姓名。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片空白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一个声音,带着撕裂一切混沌的力量,如同濒死者的最后呐喊,蛮横地撞入了他的脑海深处: “快想起来!你的名字!” 柏州沙哑疲惫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荡起一圈涟漪,便再次沉入黑暗。 林岁烬想不起来,想不起名字,想不起自己为何置身于此,想不起周围的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什么都想不起。 但求生的本能,被反复戏弄的愤怒压倒了存在的虚无感。 他不在试图去回忆“我是谁”,而是调动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威胁——那个火焰中的提灯鬼,空白面具下,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却又锐利,如同失去铭文的利剑,只剩下最纯粹的“斩切”意图。 凄厉的鸦啼伴随着鼓点,破空的渡鸦挥舞着漆黑羽翼,盘旋祭台上空,雾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片赤色中间,最显眼的存在。 林岁烬不再是被动融入祭典的闯入者。此刻,目所能及的一切——麻木的村民、狂热的舞者、燃烧的火焰,甚至那单调的鼓声——都变成了他脑中飞速计算的变量,是可以利用或规避的“环境要素”。 他向左前方滑步,手指如铁钳般猛地扣住一个村民脸上的傩面边缘,发力一扯,木制傩面带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被硬生剥下,露出底下那张空洞茫然的脸,林岁烬看也不看,反手将傩面如同暗器般掷向祭坛上的提灯鬼,面具旋转着破空而去,精准地砸向那双空洞的眼孔。 趁此干扰,他身形一矮,如同鬼魅般从人群缝隙中钻过,直扑右侧一座燃烧的灯架,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摒弃了人类本能犹豫的、近乎残酷的效率,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踩在人群视觉的死角或动作的间歇。 提灯鬼发出一声被激怒的嘶啸,它放弃了缓慢的包围,较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化作一道红色的残影,利爪直取林岁烬咽喉,爪风凌厉,带着腐蚀性的黑色黏液。 林岁烬仿佛脑后长眼,在利爪即将触皮的瞬间猛地侧身,黏液擦着面具边缘飞过,落在身后一个村民身上,瞬间冒起白烟,发出皮肉消融的“嗤嗤”声。他毫不停留,右脚为轴旋身,左腿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在燃烧的灯架底部。 “轰隆!” 灯架倾倒,燃烧的油料与木柴泼洒开来,瞬间在祭坛边缘形成一道火墙,暂时阻隔了其他村民的围拢,火焰在泼洒的瞬间,竟似有生命般向他脚边蔓延而来,仿佛在向他朝拜。 “咚咚——咚咚——!” 祭司的鼓点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符,那些红裙舞女的旋转陡然加速,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脚踝银铃乱响,试图扰乱林岁烬的听觉。 他像一条在血色珊瑚丛中游弋的毒鱼,利用舞女纷乱的裙摆作为掩护,身影在赤红与苍白间时隐时现,一点点逼近那东西。 提灯鬼彻底被激怒,它放弃追逐林岁烬,利爪猛地挥向阻隔在前的舞女。 “噗嗤!” 脆弱的脖颈应声而断,头颅滚落,无头的身体依旧惯性般旋转了几下才颓然倒地,它如同一个被破坏了心爱玩具的孩童,发出尖锐的咆哮,开始疯狂地清除“障碍”,一个接一个的舞女在它爪下香消玉殒。 几十秒内,祭坛之上,尸横遍地,只剩下它和退至角落、被断裂的旗杆挡住了去路的林岁烬,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提灯鬼利爪上黏稠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兴奋的怪笑,一步步逼近,下一刻,它猛然扑来,速度快得只剩影子,枯槁的手爪死死扼住林岁烬的脖颈,另一只手的尖锐指甲对准了他看似脆弱的心脏,直插而下——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那不是寻常的缺氧,更像是整个“存在”的空间被强行挤压、抽空,冰冷的指尖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陷入他的颈动脉,每一次徒劳的心跳都将剧烈的胀痛泵向即将炸裂的头顶,血液奔流的轰鸣在耳腔内激荡,掩盖了外界的一切喧嚣,视野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明灭不定地闪烁,边缘浸润开不祥的、蠕动着的浓稠黑斑,正贪婪地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他徒劳地用手去掰那桎梏,指尖触及的却仿佛是千年寒铁,纹丝不动,反而因为用力,指甲在与那枯槁皮肤的摩擦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微弱声响,另一只利爪,那尖锐的、滴着诡异黑色黏液的指甲,已经刺破了他心口处的衣物,冰冷的刺痛感如同蛛网,瞬间蔓延至整个胸腔,他能感觉到那指甲正抵在自己胸骨之上,施加着稳定而残酷的压力,缓慢而坚定地压刺而下——那东西在享受,享受这猎物临死前每一个细微的痉挛,享受那存在之火即将熄灭前最后的、徒劳的闪光。 死亡的阴影,带着具体而微的冰冷触感,紧紧包裹住他,要将他拖入连“无”都不存在的永恒沉寂。 ‘名字不可言说……’ 衣柜里那行潦草的刻字,如同最后的墓志铭,在他即将彻底黑暗的意识中幽幽浮现,魂驻…留在这里,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成为这片扭曲规则下永恒的囚徒…这就是最终的“污染”吗? 不。 一股绝非人类意志所能涵盖的、源自灵魂最深处乃至更古老层面的震怒,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地壳猛然拱起,轰然冲破了物理的窒息与认知的牢笼。 向内,向内探寻! 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探照灯,猛地转向那片被规则强行抹成空白的内在领域,不再搜寻“名字”这个符号本身,而是搜寻承载这个名字的“容器”所留下的印记。 那由无数瞬间交织而成的、独属于“他”的感觉呢?那些构成“他”之所以为“他”的、细微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情感涟漪呢?规则,难道连这些也能彻底剥夺吗? 触觉率先苏醒。 并非是此刻脖颈被扼、利刃穿心的剧痛,而是更遥远、更温柔的印记——是皮革粗糙的纹理摩擦过掌心,伴随着一句不耐烦却隐含关切的“拿好了”;是冰凉湿润的酒精棉划过手臂伤口时激起的细微战栗,以及随之而来、那人专注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 嗅觉也随之挣脱束缚。 浓重的血腥与腐臭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如未熟莲实的冷香,混合着淡淡苦涩的药草味,顽固地穿透而来,像一枚投入浑浊死水的净水片,短暂地廓清了一小片意识的泥沼。 听觉在衰竭与强化间矛盾地拉扯。 鼓声、嘶吼、怪笑在远去,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而在颅内血液奔涌的轰鸣间隙,一些细微的声响却异常清晰地浮现:是背包里玻璃瓶轻轻碰撞的清脆“叮咚”;是篝火中木柴燃烧时细微的“噼啪”;甚至是他自己之前因疼痛而压抑的、急促的吸气声——这些声音证明着他曾真实地“经历”过,而非一场虚幻的臆想。 这些碎片化的感官证据,如同散落在无边黑暗里的珍珠,它们本身并不构成意义,却共同指向一个确凿的事实:他曾真切地活过,感受过,与某些人、某些事产生过联结。 是谢停云将那半瓶葡萄糖塞到他手里时,粗糙的指节短暂擦过他手背的触感,以及那粗声粗气、却莫名让人心安的一句“小红”。 是江问渔在破庙摇曳的烛火下,凑近了仔细端详他眼睛时,那双浅棕色瞳孔里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惊叹,以及那句直白却温暖的“你的眼睛很特别”。 是肌肉深处,无数次模仿那个人沏茶时手腕悬停的、细微至毫厘的肌肉记忆。 是鼻腔幻嗅中,无数次靠近时萦绕不散的、混合着旧书页与冷冽雪松的熟悉气息。 是听觉残留里,穿过漫长岁月依旧清晰的、带着无奈纵容的叹息声调:“小岁……” 是……视觉的烙印,不是纸上的字,而是那个冬夜,温暖的室内,窗外大雪纷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他冰凉的手指,引导着,在蒙着氤氲水汽的玻璃窗上,缓缓划下…… 第一笔,是横,指尖传来窗面的冰凉与阻力。 第二笔,是竖,耳边是那人低沉而清晰的、带着海风般气息的读音:“林——” 第三笔,是转折,视野里,水痕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融化的雪水如同泪滴,承载着灯光,熠熠生辉。 不是想起,是重构,是用每一寸不曾被污染的感官记忆,每一份无法被抹除的情感链接,在那片被强行洗刷的空白上,悍然重新铭刻。 那个定义了他所有过往,连接着一切真实与温暖的坐标,在灵魂的至暗处,如同超新星爆发,轰然点亮—— 林岁烬。 枷锁被打破,沉睡的火山第一次喷发,他眼底那一直存在、燃烧的灼热,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轰然爆发,不再是微弱的暖意,而是实质的热,与光。 窒息感与死亡的阴影同时降临。 然而,在空白面具之下,林岁烬眼中燃烧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卑微生物触碰逆鳞后,骤然升腾起的、冰冷而纯粹的暴怒。 一股远古的、威严的力量压倒了所有杂念,低沉的诘问。 “你竟敢,冒犯我。” 第11章 第十一幕 初燃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言出法随,整个喧嚣的祭典都为之一滞。 林岁烬抬手——没有借助任何外物,没有繁复的仪式,仅仅是顺应着灵魂深处那股被触怒的本能与前所未有的明晰意志,指尖“呲”地一声轻响,一簇极其微小、却无比纯粹、呈现出琉璃般通透质感、核心缠绕着一缕跃动赤金的火焰,骤然跃出,静静悬浮于他指尖之上。 这火焰诞生的刹那,万籁俱寂。 原本震耳欲聋的鼓乐、吟唱、嘶吼,如同被无形的手掌瞬间抹去,空气在肉眼不可见的维度剧烈震颤,仿佛在向这缕微小的火苗顶礼膜拜,那祭坛中央熊熊燃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幽绿篝火,在这簇琉璃赤金火焰面前,竟剧烈地摇曳、黯淡下去,如同臣子遇见了君王,连火舌的扭动都带上了瑟缩之感。 而就在那缕琉璃赤金火焰于指尖诞生的同一瞬,一股极其尖锐、仿佛千万根烧红的钢针自灵魂最深处狠狠扎出、并瞬间汇聚于他脑后某一点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林岁烬,这疼痛远超生理的极限,更像是一种存在本质被强行撕裂、被某种更高位格的力量烙下印记的创痛,他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紧接着,他便清晰地“感觉”到——并非看到,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感知——在他漆黑的发根深处,有一缕发丝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失去所有色素,变得冰冷、坚硬,如同在混沌虚无之中,骤然刺破一切伪饰的、一道绝对苍白的裁决之刃所反射出的寒光。 那提灯鬼发出了绝非人类喉咙所能发出的、混合着极致恐惧、痛苦以及某种更深层次“认知崩溃”的尖啸,它脸上的红色傩面,如同遇到绝对天敌,从被那缕火焰散发出的无形气息轻轻拂过的瞬间开始,便以接触点为中心,焦黑、碳化,龟裂的纹路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蔓延至整个面具,没有燃烧的过程,只有本质的湮灭,最终“噗”地一声,彻底化为细碎的黑色灰烬,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傩面既毁,那具被驱使的幼小尸体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软软地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青紫色的尸斑在苍白僵硬的皮肤上格外刺眼,依稀能辨出这是个去世不久的孩子,眉眼间甚至残留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与方才那狰狞可怖的姿态形成残酷的对比。 林岁烬眼底那冰冷彻骨的怒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人压垮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他蹙着眉,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指尖那簇微小的琉璃赤金火焰并未因毁灭了目标而熄灭,反而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与情感般,轻飘飘地脱离他的指尖,宛若一只归巢的萤火,温柔地落向那具孩子的尸体。 它小心翼翼地舔舐过孩子破败不堪的衣角,随即如同流淌的月光般,安静地蔓延至全身,这火焰没有寻常火焰的灼热逼人与破坏力,反而散发着一种温暖、洁净、近乎庄严的气息,它无声地燃烧着,将污秽、扭曲与死亡的痕迹抚平,最终,将那小小的躯体化作一捧洁白细腻的余烬,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过,卷起这捧白灰,悄然散入祭坛四周冰冷的空气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整个祭典的景象开始发生剧烈的、不可逆转的崩解,如同浸了水的画作,色彩开始混淆、流淌、剥落,那些表情狂热的村民、动作僵硬的舞女、摇曳的红色幡旗,都如同劣质墙皮般一片片从现实的“墙壁”上剥离,露出底下更为原始和破败的“底色”,那诡异的鼓乐声、疯狂的吟唱、痛苦的呓语,如同被调低了音量的收音机,迅速衰减,最终归于虚无。 天空中那轮始终散发着苍白、冰冷光线的“太阳”,似乎也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光线不再那么刺眼和虚假,勉强带上了一点黄昏时分应有的柔和色调,他们依旧身处火神村这片土地,但之前那种无处不在、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扭曲感知的规则压迫感,确实如同退潮般,显著地减轻了,然而,这种“正常”的回归,却透着一种大战过后万籁俱寂的死沉,反而更让人心生不安。 林岁烬缓缓取下脸上那片纯白、光滑得令人心悸的面具,随手扔在脚边,面具与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露出了底下那张过分苍白、却眼神异常清明的脸,汗水浸湿的黑色碎发贴在额角,更衬得他那双赤瞳如同在灰烬中重新投入火种,灼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波澜,以及一丝对自身力量的陌生与探究。 他低头,摊开手掌,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簇琉璃赤金火焰带来的、一种温暖而强大、仿佛能焚尽一切污秽的奇异触感,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仿佛是他与生俱来、却遗忘了许久的一部分。 目光倏地越过祭坛上褪色的幡旗,猛地被远处天际线的景象牢牢抓住—— 在村庄逐渐恢复“正常”、但仍显破败荒凉的视野尽头,那座他曾经停留过的、原本只是简陋破败的竹楼,此刻在它原有的轮廓之上,竟然隐隐约约地、如同海市蜃楼般,叠加着一个巨大、苍白、仿佛由无数冰冷、精密、非人的规则线条与几何符号构成的虚影之塔的幻象,巍峨耸立,直插灰蒙蒙的天际,塔身模糊不清,仿佛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但塔尖处,几颗猩红色的星辰正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微弱而固执地闪烁着。 林岁烬望着那片诡异而宏大的叠影,刚刚因劫后余生和力量初显而稍安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眼底那尚未完全平息的灼热感,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再次隐隐躁动起来。 “……结束了吗?” 他轻声问道,声音飘忽,像是在叩问自己,更像是在叩问这片依旧诡异的天地。 话音散入带着灰烬气味的空气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只觉得一股更深沉的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刚刚点燃了那缕火焰的灵魂深处,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剥离,褪色的幡旗、焦黑的土地、舞女火红的裙摆,所有这些色彩和形状都像被打碎的琉璃,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飞溅、消散。 视觉被蛮横地侵占,不再是具体的场景,而是一种无垠的、流动的“色”与“光” 的体验,他“看”见的,是星辰尚未点燃之前的、原初的黑暗,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孕育着无限可能性的、厚重的暗紫与深蓝,如同宇宙的子宫,随后,是一点温暖的金色,并非他指尖跃动的那簇赤金,而是更柔和、更庞大,最后是炙热的、如同火焰一般浓烈的赤红,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在黑暗中无声地脉动,这些色彩并非静止,它们相互缠绕、碰撞、分离,每一次交融都仿佛开天辟地的轰鸣,只是这轰鸣是寂静的,以一种超越听觉的方式,震撼着他的意识核心。 林岁烬感觉自己不再拥有固定的形态,仿佛化作了这片色彩之海的一部分,是一缕随波逐流的光,又是一粒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微尘,一种难以言喻的“包裹感” 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暖、沉重,带着某种液态的流动性和包容性,像是浸泡在尚未凝固的时间之河里,但在这片温暖的核心,他同时感受到一种极致的“空”与“孤” ,仿佛他是这片混沌中唯一一个拥有“自我”感知的点,周遭无尽的能量与色彩,都是无意识的背景。 一种源自存在本身的、冰冷的孤独,如同最纤细的冰针,刺穿那温暖的包裹,直达他的灵魂。 然后,是超越了听觉的“信息洪流”,没有语言,没有旋律。 是无数规则的弦被拨动时发出的基低音,是维度折叠时产生的清脆碎裂声,是能量从虚无中诞生时那一声满足的、宇宙尺度的叹息,在这庞杂的、足以让任何人类意识瞬间崩溃的“声音”背景里,一个更为清晰的“信号”凸显出来,它并非通过耳朵接收,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光。” “热。” “定义。” “初始。” “……我。” 最后一个“信号”,带着一种尝试性的、探索性的意味,不是名字,甚至不是身份,仅仅是“存在”的第一次确认,伴随着这个信号的,是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从他意识的核心滋生,如同第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带着懵懂却坚定的生命力。 就在这“我”的意念产生的刹那,他周围流淌的、混沌的色彩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他汇聚、压缩,那温暖的金色、炽热的赤红、冰冷的苍白……它们不再相互排斥,而是以一种精妙绝伦的比例,环绕着那一点初生的“我”之暖流,开始编织、构筑。 一种“成形”的剧烈摩擦感传来,并非物理上的疼痛,而是规则从无序走向有序时产生的、本源层面的震颤,他感觉到自己被拉伸,被塑造,从一个无形的感知点,被强行纳入一个“边界”之内。 窒息感再次袭来。 不是被剥夺空气,而是被“形态”本身所束缚,从无限变为有限,从混沌归于有序,这感觉短暂却极其强烈,仿佛整个初生的宇宙重量都压在了他那刚刚成型的“存在”之上。 紧接着,所有的色、光、声、触,所有的混沌与规则,都以超新星爆发般的速度向内坍缩,凝聚成一个极致的、灼热的“点”—— “林…岁烬……” 他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不再是疑问,而是确认。 记忆的幻象潮水般退去,将他猛地抛回现实,他依旧站在火神村荒败的祭坛旁,手指还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想抓住那缕来自太初的暖流。 那段记忆里,没有柏州,没有白塔,没有具体的面孔或故事,只有“存在”本身的诞生,那缕他点燃的燊火,不仅仅是武器,更是呼应了他灵魂深处那最初的一点“光”与“热”,是“我”之概念的火焰外显。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看似寻常的指尖,仅仅是抬起手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眩晕,眼底的赤色仿佛沉淀了亿万年的星光,遗忘的名字被找回,伴随而来的,却是对自身存在更庞大、更陌生的疑惧。 他以为自己找回了“林岁烬”,但那个在混沌中低语着“光”、“热”、“……我”的,又是什么? 世界的诡异并未消失,反而因为他窥见了这冰山一角,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第12章 第十二幕 幻棺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挣扎着冲破一层又一层粘稠的黑暗,最先回归的,是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眩晕感,仿佛整个空间都在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缓慢旋转、扭曲。 江问渔的眼睫剧烈颤抖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初时模糊,如同蒙着一层磨砂玻璃,昏暗的光线,飘摇不定的惨白幡旗,空气中弥漫的、混合了劣质香烛燃烧后的呛人烟雾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的酸臭味——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她已然刻骨铭心的地狱绘卷,耳畔,低沉的、压抑的啜泣声与一些用晦涩方言快速念诵的、带着某种狂热韵律的喧嚣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虫豸,正试图钻入她的脑髓。 又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铁,沉沉砸在她的心口,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侧过头,望向身侧空荡荡的位置,嘴唇微张,那声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呼唤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太阳穴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灵堂内,谢停云那标志性的、混着脏话的怒骂,林岁烬低沉冷静的分析,全都消失了。 空气中弥漫的悲恸感变得淡然而虚伪,像是被稀释了无数遍的墨水,只剩下一点苍白无力的痕迹,那些推搡着、指责着灵堂中央那跪着的少年的村民,他们的眼神不再仅仅是纯粹的厌恶与排斥,江问渔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隐藏在瞳孔深处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以及一种面对不可抗力时的、战战兢兢的兴奋,他们不像是在欺凌一个异类,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古老而危险、却又不得不执行的仪式,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僵硬的小心翼翼。 这细微的差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问渔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同探针般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在灵堂中央那个穿着粗糙麻布孝衣、被强行按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那身形,那黑发的弧度,那即便在如此狼狈境地依旧挺直的、带着倔强的脊背线条…可怕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抬头啊!快抬头啊! 她在内心无声地呐喊,祈求,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可她不敢动,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僵立在原地,她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又一次坠入了这无尽的、绝望的轮回,还是在之前与“玊”的战斗中,受到了某种更隐蔽、更恶毒的“记忆污染”,此刻所见的一切,不过是大脑濒临崩溃前编织出的、更加精密的幻觉? “跪下——!” 一声嘶哑的吼叫,与前几次轮回几乎别无二致,那只粗糙黝黑的手掌,再次如同铁钳般,狠狠擒住了少年的肩头,用力向下按压,在推搡与哭喊的间隙,江问渔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投向了灵堂的正面,投向了那口黑沉棺材前摆放的、镶嵌在黑色相框里的遗照。 当照片上的人影清晰地映入眼帘时,江问渔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了。 照片上的人,眉眼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与她记忆中那个疏离少年截然不同的温和平静。他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卫衣,背景是模糊的、温暖的暖色调,与这灵堂诡谲阴森的氛围格格不入。 那是林岁烬。 “不可能…他刚才…明明就在我身后…”江问渔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理智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裂痕,濒临彻底崩盘。 荒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难道之前经历的——竹楼的初遇、破庙的结盟、雾中的生死鏖战,全都是假的?是她深度污染后产生的集体幻觉?还是说……这个轮回的时间线,诡异地跳跃到了林岁烬“死亡”之后?如果林岁烬是这场葬礼的“死者”,那她一直以来认定的、能够打破这绝望轮回的“破局关键”,究竟是什么? 假如那棺材里躺着的,是林岁烬……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啮咬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脚跟却撞上了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 “滋啦……滋啦……” 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准时地从那口黑沉棺材的内部响起,如同钝刀在反复切割着朽木,也切割着江问渔紧绷的神经,她猛地回头,心脏骤沉——灵堂那扇唯一的、通往外界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彻底封死,厚重的木板严丝合缝,连一丝微弱的光线都无法透入。 没有生路了。 江问渔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那混浊不堪的空气,强迫自己几近崩溃的理智重新聚拢。她回忆着竹楼中的那些信息,木板上的刻字、床脚的规则、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文字……林岁烬沙哑的声音,此刻仿佛带着力量,暂时压下了她心底的惊涛骇浪。 活尸破棺在即,而灵堂中央那个跪着的少年,依旧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反应,江问渔微微眯起眼睛,她不再试图去理解这荒谬的现状,而是将全部精神投入到对眼前环境的分析和计算中,目光如雷达般快速扫过整个灵堂——供桌的高度、白幡垂落的角度、村民人墙的薄弱点、地面可能存在的障碍物……几乎在瞬间,几条可能用于周旋、闪避的路线已在她脑中清晰成形。 她不再犹豫,动作迅捷如狸猫,悄无声息地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的登山包,手指探入侧袋,准确地摸到了那仅存的三支细香,以及那个金属外壳已经有些磨损的打火机,这是她最后的依仗,来自某个轮回中,从那个神秘的“孙阿婆”手中换来的、蕴含着微弱“规则”力量的物品。 “喀啦——!” 棺盖被一股巨力从内部猛然掀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更浓烈的腐臭气息,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般四散飞溅,那具脸上覆盖着青面獠牙傩面的活尸,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的、极度僵硬的姿态,直挺挺地从棺材中立起,傩面黑洞洞的眼孔,第一时间,就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看”向了孤立无援的江问渔。 “呃啊——!”混杂着腐肉腥气的低沉咆哮,从傩面下传出。 江问渔没有像最初几次轮回那样,遵循着本能转身逃向那扇早已不存在的大门,而是如同扑向猎物的母豹,猛地冲向灵堂左侧那个摆放着瓜果贡品的小型供桌,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惊人的狠厉与精准,利落地单手撑住桌沿,翻身踩上摇晃的桌面,另一只手抓住悬挂在一旁的惨白幡旗,用力一扯,白幡颓然垂落,暂时阻碍活尸的视线。 活尸发出愤怒的嘶吼,枯槁的手臂带着尖利的黑色指甲,猛地抓向桌面的江问渔,她算好时机,在利爪及身的瞬间,矫健地向侧后方跃下,同时抓起供桌上的果盘,看也不看便朝着活尸的头颅狠狠砸去。 瓷器碎裂,瓜果滚落,活尸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干扰,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江问渔要的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她蹲伏在地,手中的打火机蹿出幽蓝的火苗,迅速点燃了紧握在手中的一支细香。 一缕混合着未熟莲花清冽与中药材苦涩的香气,如同拥有实质般袅袅升起,扩散开,活尸接触到这香气的瞬间,傩面后发出的嘶吼声明显带上了一丝烦躁与忌惮,它前扑的动作再次迟缓了半分。 有效!江问渔心中稍定,但不敢有丝毫松懈,利用这宝贵的喘息之机,不断变换位置,借助灵堂内有限的障碍物——倾倒的供桌、垂落的幡旗、甚至那些僵硬不动的村民身体——与活尸周旋,背后的冷汗浸透衣衫,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吸入的是灼热的火焰。 然而,这只活尸的速度和攻击性,似乎远比她之前遭遇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快、更诡异,更让她心底发寒的是,灵堂内那些围观的村民,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人移动分毫,他们就像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冰冷的雕塑,只用那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场生死追猎,仿佛在观摩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剧。 体力在飞速流逝,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因为高强度的紧张和发力而开始微微颤抖,活尸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猎物的疲态,它不再盲目扑击,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封堵江问渔的退路,一次预判性的横挥,利爪带着腥风,直取江问渔试图翻滚闪避的左侧空档。 江问渔瞳孔骤缩,硬生生止住已经发力的动作,手掌猛地撑向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嗤啦一声,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皮肤被擦破,甚至一小块皮肉都被粗糙的石板生生刮掉,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地面。 而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她的眼前,毫无征兆地闪过了一幅破碎的画面—— 夕阳将海平面染成温暖的金红色,细软的沙滩反射着柔和的光,看不清面容、但身形轮廓无比熟悉的男人,正温柔地执起她的手,一枚简约而璀璨的戒指,被轻轻套上她的无名指,海风拂过她浅棕色的微卷长发,带来咸湿而自由的气息,幸福感如同暖流,瞬间包裹了她全身,可海鸥的啼声在异常尖锐,像哭又像笑。 失神,哪怕只有零点一秒,也是致命的。 “噗嗤!” 后颈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活尸的利爪追上了她,在白皙的脖颈后方,留下了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脊背流淌而下。 与此同时,另一幅画面如同跗骨之蛆,紧随而至—— 喧闹的订婚宴会场,灯光璀璨,宾客盈门,那个戴着戒指的男人,依旧看不清面容,正对着她微笑,可那笑容,僵硬而空洞,仿佛一张精心绘制的人皮面具,他的双眼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如同两颗打磨光滑的玻璃珠,映不出丝毫情感,周围的宾客们都在鼓掌,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弧度完美的笑容,但仔细看去,那一张张笑脸之下,眼神却同样空洞无物,透着一种非人的诡异。 “不…”江问渔踉跄着后退,用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后颈,眼神因失血和精神的剧烈冲击而变得有些涣散。 不是这样的。 那是她的未婚夫,是她进入这个诡异火神村之前,本该拥有的、触手可及的幸福人生。 可现在,她却被拉入了这地狱。 一股混合着绝望、愤怒与不甘的狠厉,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反扑,骤然从她眼底燃起。她猛地挺直了几乎要软倒的身体,眼神再次变得如同淬火的钢铁般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 没有人可以否定我的过去,没有人可以否定...那个人! 江问渔微微颤抖着,用沾满鲜血和灰尘的手,再次点燃了最后一支香,最后的希望之火,缭绕的烟雾升起,带着悲壮的气息,再次逼向那狰狞的活尸。 活尸的动作果然再次出现了那片刻的、宝贵的凝滞。 就是现在。 江问渔眼中厉色一闪,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如同扑火的飞蛾,合身撞向活尸,她要将这最后一支香,如同致命的匕首般,直直插入那傩面上漆黑空洞的眼孔。 香头触及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没有预想中的阻力,没有焦糊的气味,甚至没有任何实体被触碰的感觉。 那支燃烧的香,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被那傩面眼孔后的、纯粹的虚无彻底吞噬、湮灭,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江问渔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骇然与茫然。 香……没有了。 最后的希望,熄灭了。 第13章 第十三幕 永夜 而此刻,活尸已然突破了那变得稀薄的烟雾,带着胜利般的、令人牙酸的嘶嘶声,那只沾满污秽与剧毒的利爪,再次扬起,对准了她脆弱的、毫无防护的咽喉,带着致命的风声,猛然挥下。 江问渔甚至能看清那指甲缝里嵌着的、暗红色的、不知属于哪位不幸者的皮肉组织,她咬紧牙关,放手一搏,一个矮身从活尸的腋下滚过,没有选择攻击,而是冲向了那口碎裂的棺材。 “没有香了...但没关系!”她的视线快速扫过地面,目光锁定的瞬间抓起那块边缘锋利的棺材木碎片,木刺深深扎入她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剧痛让她几乎晕厥,却也刺激着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关键不在尸体,在傩面!破坏......” 浅棕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即将再次发起攻击的活尸,江问渔没有逃跑,而是利用搁在棺材与灵堂之间的供桌作为掩护,将棺材木碎片像手术刀一样反握:“需要更直接的方式!” 活尸扑过来的瞬间,江问渔侧身闪避,在力量悬殊如此之大的敌人面前,她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利用活尸的冲势,躲开利爪的同时,将碎片精准地、用尽全身力气楔入傩面与尸体颈部腐肉的链接处——这是江问渔作为医生的素养,对人体结构精准了解的如同自己的身体。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更像是撕裂了一块浸满污水的厚革,那青面獠牙的傩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喀啦”声,与下方尸体的链接处被硬生生撬开一道缝隙,漆黑的、带着恶臭的黏液从缝隙中喷射而出,点点液体洒落在躲闪不及的江问渔脸上、身上。 傩面似乎受到了致命的冲击,尸体开始挣扎着、不受控制的后退,撞在供桌上,又踉跄地往前,灵堂的’规则’似乎出现了松动,那扇原本被封死的大门,门栓处竟然出现了腐朽的裂痕,江问渔的目光越过那些依旧冷漠的、围观着这场’闹剧’的村民,锁定在那道裂痕之上。 “咚——!” 她用尽全身残余的气力,将肩膀狠狠撞向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腐朽的门栓应声而断,碎裂的木屑刺入她肩头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整个人失控地向前跌去,重重摔在门外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尘土混合着血腥味呛入鼻腔。 没有片刻迟疑,甚至来不及感受身体各处传来的抗议,江问渔用未受伤的手掌猛地一撑地面,迅速起身。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这个念头如同擂鼓,在她狂跳的心脏上疯狂敲击,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生怕那一眼就会耗尽她仅存的勇气,或者再次触发某种不可知的规则,将她重新拉回那个绝望的灵堂。 她沿着记忆中那条狭窄的村路发足狂奔,两侧低矮的房屋如同沉默的怪物,黑洞洞的窗口仿佛无数只窥视的眼睛,月光白得诡异,像一层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薄纱,笼罩着万物,也将她孤零零的身影凸显出来,如同舞台中央唯一的演员,被迫进行着一场亡命的独舞。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却吹不散那跗骨之蛆般的被注视感,她的目标明确而唯一——那座破败的庙宇,在无数次绝望的轮回中,唯有那里香炉升起的青烟,曾短暂地给予过她一丝虚假的安全感,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已知的“安全区”,是黑暗大海上唯一的灯塔,尽管它本身也可能潜藏着危险。 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灼痛,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终于踉跄着冲到了庙宇前那块不大的空地上。 被虫子从内部蛀空的牌匾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随时会坠落,她侧身靠在冰凉的门框上,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混浊的空气,惊魂未定的目光迅速扫视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片死寂的、被苍白月光浸泡的村庄,那具活尸,似乎并没有追来。 喘息稍定,她放松般抬起头,一抹熟悉的、吸吮一切光线的哑光黑色,如同命运的指引,猛地刺入了她的眼帘——谢停云那柄巨大的斩骨刀,正深深地、几乎是蛮横地嵌在门框上方的木柱之中! “谢老板的刀!” 江问渔心头剧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空地上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没有任何活尸的嘶吼,也没有谢停云那标志性的骂咧。 在雾中战斗时,谢停云确确实实把这柄刀劈在了那东西背上,但刀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 灵堂里的活尸,已经是被傩面寄生的另一具尸体了。 她蹙紧眉头,目光再次落回那柄刀上,必须把它取下来,这不仅是一件强大的武器,或许更是找到谢停云、乃至林岁烬的关键线索,是他们在这个诡异世界里重新集结的希望。 决心已定,行动便再无犹豫,她忍着手心皮肉翻卷的剧痛,从背包里翻出剩余的纱布,一层层、死死地缠在双手上,试图增加一些可怜的摩擦力,每缠绕一圈,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都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走到柱子下,仰头估量着高度和角度,深吸一口气,她伸出缠满纱布的双手,抱住了那粗糙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柱,指尖刚一用力,掌心就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针尖同时刺入,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利用这自残般的痛感强行刺激着即将涣散的意志。 开始攀爬。 每一次向上挪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掌心钻心的疼痛,汗水浸湿了纱布,渗入伤口,带来新一轮的灼烧感,她的身体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上去,拿到它! 就在她拼尽全力,右手终于够到刀柄,五指即将合拢的瞬间—— 她的指尖触碰到刀柄上那些看似装饰的、冰冷繁复的纹路,一股绝非属于她的、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蛮横地冲垮了她精神的堤防,轰然涌入。 不再是黑夜,而是昏黄如血的天空,滔天的洪水怒吼着,吞噬着农田与村庄,一个高大挺拔、黑发狂舞的背影矗立在悬崖之巅,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这柄通体纯黑的巨刀。 不是谢停云,或者说,不是江问渔认识的猪肉摊老板谢停云,那个人的背影带着一种沧桑的威严。 风声凄厉,水声咆哮,夹杂着万千生灵濒死的哀嚎,随后,是那背影发出的一声震动天地的怒吼,他挥动了巨刀,刀身并未触及山体,但一道无形无质的、仿佛能切开空间的庞大力量,伴随着刺耳的“铮”鸣,狠狠劈在了远处那座接天连地的巨大山脉上。 江问渔仿佛附身于挥刀者,清晰地感受到刀柄传来的、几乎要撕裂她灵魂的恐怖反震力,以及一种……亲手斩断大地脊梁的、冰冷而决绝的意志。 山脉……断了。 巨大的山体岩石轰鸣着滚落,堵塞了奔流的洪水。 画面陡然切换,变得温暖却破碎,跳跃的灶火、弥漫的鱼汤鲜香,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老者正在修补渔网,蔚蓝的海面,江向渔踩在沙滩上,弯腰捡起一枚五彩的贝壳。 然而下一秒,指尖的触感陡然剧变,那枚贝壳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令人心悸的生命,扭曲变形,散发出诡异的气息。 老者慈祥的叮嘱与海浪的温柔声响,被尖锐的嘶鸣和金属管道“哐当”碰撞的巨响彻底撕裂。 脚下细沙的柔软,瞬间被一种彻骨的冰冷所取代,仿佛瞬间坠入寒潭。 “呃——!” 江向渔受脑中混乱画面的冲击,痛苦的闷哼一声,攀附的力量骤然一松,身体失控地向下滑落,支撑她攀爬的柱子与她的衣袖摩擦,臂膀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是污染?还是……这把刀承载的记忆? 她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混乱感,不能放弃,她再次凝聚起涣散的精神,双脚死死蹬住柱身,左手拼命抱紧,右手再次向上,这一次,她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 就在她五指与刀柄完全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嗡鸣,从刀柄传来,那些繁复的纹路在她掌心下微微发烫,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古老的信息,如同解封的卷轴,清晰地映入她的意识: “承山之重,断水之流。身陷永晦,其名为——夜。” 永夜。 这柄刀真正的名字。 它不是一柄普通的斩骨刀,它是斩断过山岳,分隔过江河的……“永夜”! 这个名字带着万钧重量,压得她几乎窒息,同时也带来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确认感。 “嗬……!”她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将所有的震惊、困惑、体力与意志,都灌注到这最后一搏中。双脚猛地蹬离柱身,双手死死握住“永夜”的刀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悬挂其上。 “咔嚓——嘣!”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深深嵌入柱体的“永夜”,被她硬生生地、连同崩裂的木块一起,拽了下来! “砰!” 沉重的刀身和她疲惫不堪的身体一同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尘土沾满了她狼狈的身躯。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无数的疼痛,但她的右手,依旧死死地、坚定地握着“永夜”那冰冷的刀柄。 她侧过头,看着身旁这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巨刀,浅棕色的瞳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决绝。 谢停云……你使用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而我们……又到底卷入了怎样的一场……“永夜”之中? 远处的鸦啼声再次变得密集而凄厉,没有时间深思了。 江问渔挣扎着爬起来,将“永夜”奋力扛在肩上,刀身的重量几乎压垮她纤细的肩膀,但她站直了身体。 必须去宗祠,找到他们,或者找到线索,弄清楚这一切。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扛着名为“永夜”的谜团与重量,再次融入了前方更为深沉的迷雾里。 第14章 第十四幕 故影 谢停云在一个雾气弥漫、路径不断变化的竹林里打转,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妈的......”谢停云扶着一颗竹子,眩晕感阵阵袭来,’赊账’的代价、先前雾中战斗的失血过多导致他已经有些站不稳:“这次后劲儿真大......” 他嘀咕着,耳边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 “沙......沙......” 战斗的本能使他迅速稳住脚步,锐利的眼循着声音望去—— 不是活尸,也不是其他更诡异的东西,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层层竹隐之间那片荒废的空地上,用扫帚缓慢而认真地清扫着落叶。 这片混乱中,她的动作有种异常的宁静与违和。 谢停云依旧保持着警惕,拄着竹楼里薅出来临时充当拐杖的棍子慢慢挪动着步子,观察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她好像一直在清扫着地面,时不时会停下,用手背擦一擦额角。 “后生,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那身影缓慢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僵硬转过身,望向谢停云的眼睛浑浊却清澈,目光扫过谢停云高大的身躯,最终停留在腹部渗血的纱布上:“快进来,这里有药。” 谢停云试探地抬起脚往前跨步,踩在那片荒废的空地上,实打实踏进去的瞬间,感受到一瞬间强烈的眩晕,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眼前的景物像电视雪花一样闪烁然后重组,周围的景色却不再是竹林,而是一座有些年头的、老旧且破败的土坯房子。 不是变换,更像是谢停云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 诡异的违和感席卷谢停云的全身,他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老妪。 “阿婆...你...” 老妪笑了笑,布满皱纹的脸上慈祥而温和:“你不认识我啊,后生,也对...家里人怕是不准你到村口来吧?” 谢停云望着那张脸,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奶奶,熟悉和亲切冲淡了他心头的违和,他上前一步,尽量挤出一个笑容,试探地开口:“您这儿...有衣服吗?” 要是林岁烬在,指不定会说谢停云神经大条。 “有啊...衣服,我儿子...”老妪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后生,你别介意,那些衣服都是我儿子穿过的,他人已经没了。” 谢停云蹙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只能沉默地跟着老妪进了屋。 屋内的装饰简单淳朴,除了沙发、桌子之外,墙上挂着张全家福,谢停云止不住好奇,瞥了一眼,却在那张照片的角落看见了他在庙宇之外、竹楼之中看到过的,再熟悉不过的那双赤色眼睛。 "阿婆!您认识那个红眼睛的小子吗?"他有些激动,又不敢确认,照片里那个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可是那头深黑的卷发和那双眼睛,他实在不会认错:"就是眼睛特别红的那个孩子!" 老妪动作一顿,背影僵在房间门口,缓缓转身,眼神里似乎有了焦点:"烬娃子……" "您认识他?!"谢停云再次确认,老妪望向那张全家福,缓缓叹气,浑浊的眼里泛起回忆与慈爱交织的复杂光晕:"那孩子,命苦。村里人都说他是怪物,说他克死了爹娘……我知道,他不是。烬娃子只是……只是生来就与众不同。" 她颤巍巍地走向墙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角落里那双安静的赤瞳,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他出生那天,屋顶上落满了乌鸦,黑压压的一片,怎么赶也赶不走。他娘受了惊吓,生下他就没了……他爹,没过半年,上山采药,也失足掉了下去。” 谢停云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他想起“小红”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眼睛,可现在他无法确定老妪口中的烬娃子,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小红。 “后来呢?”他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后来?”老妪苦笑一下,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坯墙,望向了遥远的过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谁愿意养个‘怪物’?是我一口米汤一口糊糊,偷偷把他喂到三岁……直到那个‘先生’来。” 这个词让谢停云精神一振:“先生?什么样的先生?” 老妪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神情:“那天晚上,月亮白得吓人,村里静得连狗都不叫,他就那么出现了,穿着一身……比月亮还白的衣服,站在村口,好像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等着,他长得……真好看啊,像画里走下来的人,可那双眼睛,蓝得像结了冰的海,看一眼,就觉得心口发凉。” 那是柏州! 谢停云几乎立刻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他去了烬娃子住的那间破屋子,村里没一个人敢拦他,大家都躲在门缝后面看。”老妪深吸一口气:“他进去,抱着烬娃子出来。怪就怪在,那孩子平时怕生得很,谁抱都哭,可在那位先生怀里,不哭不闹,就睁着一双红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天,好像……好像知道那是来接他的人。” “他就这么把孩子带走了?”谢停云感到一股寒意,柏州的行为,不像是拯救,更像是一场精准的……回收。 “不然呢?”老妪反问道,语气里带着认命的苍凉:“那位先生留下了一袋子钱,算是堵住了那些亲戚的嘴,他临走前,还看了我一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道目光的寒意:“他对我说:‘忘了这孩子,对你好。’” “忘了?”谢停云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词。 “是啊,忘了。”老妪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村里人好像真的慢慢不怎么提烬娃子了,连那些亲戚,也好像不那么惦记他家的地和房子了,只有我……我这心里,总还记着那双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护着这儿,没让那位先生的话完全应验。” 谢停云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感觉自己正在触摸到一个巨大真相的冰山一角。 “阿婆,您知不知道,村里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活过来的死人,还有这永远散不掉的雾?” 老妪的脸色骤然一变,刚才的慈祥温和被一种深切的恐惧取代,她猛地抓住谢停云的手腕,枯槁的手指异常有力:“后生,你们不该来!更不该去找烬娃子!这村子……这村子早就被‘卖’了!” “卖了?卖给谁?”谢停云追问。 “还能有谁?”老妪的声音抖得厉害,凑近他,几乎是用气声说道:“是火神……是咱们祖祖辈辈拜的那个火神……收了‘祭品’!那位带走烬娃子的先生,他就是……他就是来收债的!” 这个解读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谢停云,在村民扭曲的认知里,柏州带走那个孩子的行为,与火神降下的灾厄被联系在一起了,他们把柏州当成了火神的使者,或者说……火神本身? “祭品……是那个孩子?”谢停云感到喉咙发干。 “不,不全是……”老妪的眼神充满了混乱与恐惧,她松开手,踉跄后退,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引来灭顶之灾:“债没还清……祭品不够……所以大家都走不了,死了也不得安生……轮回……不停的轮回……”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土坯墙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明灭闪烁,竹林雾气重新从边缘渗透进来。 “阿婆!”谢停云想抓住她,手却穿过了她逐渐透明的胳膊。 “快走……”老妪最后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无尽的悲悯:“告诉烬娃子……快逃……别回宗祠……那里是……是……” 话音未落,她和那座破旧的土坯房如同被橡皮擦掉一般,彻底消失在浓稠的雾气里。 谢停云僵在原地,手还伸在空中,腹部伤口的疼痛再次鲜明起来,他环顾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竹林和雾。 老妪最后未竟的警告在他耳边回荡。 那破碎的尾音,带着无尽的恐慌与未尽的绝望,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谢停云的耳膜,他僵立在重新合拢的浓雾里,手还徒劳地伸向孙阿婆消失的地方,腹部伤口的钝痛一阵阵传来,却远不及脑海中风暴的万分之一。 信息,太多的信息,混乱、庞杂,却带着致命的指向性。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刚刚获得的情报迅速在脑中归类、梳理。 小红或许就是老妪口中的烬娃子,他出生在这里,天生赤瞳,被视为怪物,父母双亡,由老妪偷偷抚养到三岁,那个“蓝眼睛的先生”应该就是柏州,在多年前带走了小红,而在老妪口中,村子被“卖”给了火神,柏州是来“收债”的,所谓的“污染”和“轮回”,源于“祭品不够,债没还清”。 谢停云的脑中忽然闪过老妪提到的那句话——家里人不让他到村口来。 谢停云猛地抓住了这个关键点,江问渔不止一次提过,她的香是从一个叫“孙阿婆”的人那里得来的,而孙阿婆的房子,正是他刚进村时路过的那栋孤零零的、漆黑的屋子。 和他对话的,就是孙阿婆,一个本该“已死”出现在葬礼上,却因为某种原因而游离于这个诡异轮回之外的特殊存在。 那么,小红呢? 谢停云想起在竹楼初遇时,那双赤瞳里的茫然与审视;想起他分析规则时的冷静与陌生,那绝不是一个对自己出生地、对自己悲惨童年有任何记忆的人该有的眼神。 柏州不仅带走了他,还洗掉了他的记忆?甚至……可能篡改了他对自身来历的认知? 想到这里,谢停云不禁背后一凉。 这个火神村……谢停云环视着周围蠕动的雾气,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规则压迫感,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哪怕再封闭落后的山村,孙阿婆记忆里那个虽然愚昧但至少“正常”的村子,和眼下这个活尸横行、时空错乱的鬼地方,根本是两回事。 “债没还清……所以大家走不了,死了也不得安生……”孙阿婆颤抖的声音再次浮现。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谢停云脑海:这个不断轮回、充斥着污染与怪异的“火神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或“祭坛”,它囚禁着所有村民的灵魂,重复着绝望,而这一切,很可能都与三年前柏州带走小红有关。 宗祠,就是这一切的核心,孙阿婆拼着最后消失的风险警告他“别回宗祠”,恰恰证明了那里是关键中的关键。 “妈的……”谢停云低骂一声,抹了把脸,汗水混着雾气,一片冰凉。 想不通,太多关节想不通,柏州的目的,小红的真正身份,这鬼地方的运行规则……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 但他谢停云从来不是个会被复杂问题困住的人,想不通就别想,先把眼前最紧要的事办了,找到小红和江问渔,而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宗祠。 孙阿婆的警告很可怕,但战友可能正在前往最危险的地方,他谢停云没有退缩的理由,更何况,他隐隐觉得,只有到了那里,才能真正触碰到真相的核心——哪怕那真相会撕碎一切。 他掂了掂手里充作拐杖的木棍,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头晕也一阵阵袭来,但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不再犹豫,他凭借之前观察和直觉判断出的方向,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村庄中心,那个最高大、最阴森的建筑轮廓——火神宗祠,跋涉而去。 浓雾在他身前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第15章 第十五幕 宗祠 浓雾在触及宗祠高大、斑驳的黑影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不甘地翻涌着,却无法再侵入分毫。 林岁烬是第一个抵达的。 他站在宗祠洞开的大门前,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外界的惨白雾瘴形成诡异的割裂,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香火与更深层**物质混合的怪味,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包括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被这片空间贪婪地吞噬、吸收了。 赤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收缩,适应着光线,指尖那缕初燃的燊火余温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却像被某种力量压制,在血脉中低沉地呜咽,无法轻易召出。 宗祠内部比林岁烬想象的更为破败,却又在破败中透着一丝异样的“整洁”——仿佛有某种意志,在维持着这里最基本的形态,拒绝其彻底崩坏,越往里走,空气中陈年灰尘与木头腐烂的味道更重,一片颓败之中,有一个祭坛却被打扫得异常干净。 林岁烬没有立刻深入,目光如探针般扫过空旷的厅堂、倾颓的牌位,最终落在那最深处、唯一还算完整的牌位上。 那里,一个佝偻、癫狂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擦拭着祭坛上那个巨大的、刻满扭曲符文的青铜火盆。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与那个被他擦得锃亮的青铜火盆,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林岁烬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 那身影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疯狂与了然的视线,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站立在门框正下方的林岁烬。 “你来了……” 沙哑撕裂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林岁烬没有说话,也没有贸然上前,只观察着,那人似乎是个祭司,穿着与祭台上脸戴傩面、敲打手鼓的“人”一样的黑红相间、绣满扭曲难明图腾的长袍,只是这长袍褴褛,那人的须发皆白且全部纠缠在一起。 “哈哈哈哈......” 他徘徊着,眼神时而浑浊,时而又迸发出骇人的精光,时而对着空荡荡的祭坛虔诚跪拜,时而发出凄厉的狂笑。 林岁烬能够断定,这是一个人,不是类人生物、不是活尸,是和他一样的,真正的人类。 “你认识我?”林岁烬单刀直入,祭司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岁烬的赤瞳。 “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定......” “回来?那是什么意思?” “’火种’......一定会回到这座’囚笼’......” 祭司从喉咙里发出癫狂、沙哑的笑声,往前几步走到林岁烬面前,抬手在空气中描摹着他的眉眼,甚至能听到僵硬关节咔咔的响声,林岁烬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并没有躲得太远,赤瞳锐利冰冷地扫视着这个衣衫褴褛身形枯槁的老人。 火种......指的是他吗?牢笼又是什么意思? “外面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对吗?”林岁烬上前一步,这简单动作却带着威严,那祭司慌忙地、踉跄地后退着,甚至跌倒在地,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他们都被骗了...他们都被骗了!向伪神祈求...得到的只能是扭曲!他们戴上面具...就是把自己献祭给这片饥饿的土地!他们都被骗了!” “他们被谁骗了?”林岁烬迅速抓住关键,冷静地反问。 “是恶魔...是恶魔!”祭司的脸上露出极致的恐惧和怨恨,他的眼神从浑浊变得清澈起来,凑近林岁烬,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一般:“那个恶魔他偷走了希望......他用风切割了时间!用他的骨筑起了牢笼!他在收集......他一直在收集逃离的’火星’!” 林岁烬努力去理解祭司的疯话,假如火种指的是他自己,牢笼指的应该是火神村,按照林岁烬和江问渔之前在竹楼的推断,或许现在可以确定,他们仍然处在火神村的地理位置上,但却进入了一个与真正的火神村交错叠加的’时空’,而这个时空之内存在着活着的傩面、被不知什么力量控制的村民,以及那些诡异而致命的规则。 “那些傩面是怎么回事?污染又是什么意思?恶魔...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被林岁烬抛了出来,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眼前的祭司已然疯癫,自己继续追问下去,又能得到什么答案?他蹙眉一瞬,移开试了视线,看向那个被祭司擦得锃亮的青铜盆,或许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污染...?不,孩子,那是同化...是火神...”祭司的语气变得激动而恭敬:“是火神...”他忽然横眉看向林岁烬,语气倏地急转直下,带着怨恨和鄙夷:“不!是那个小偷!他偷走了真正的火!留下了这些残渣...留下了这个牢笼!” 同化?林岁烬回味着这个词,心底徒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火神是假的,这里世代祭拜的,都是祭司口中那个恶魔。 “看......”祭司指着那个青铜火盆,枯槁的手指颤抖着,声音也因激动而变得尖锐:“这是最初的火盆,这里连接着...连接着地下!所有没能逃出去的’我们’...都在下面燃烧!成为了燃料!” 林岁烬走向那个火盆,仔细地观察着。 地下、燃烧,这些词听起来像是传说中的那个地狱,所有罪恶的灵魂都会在地狱燃烧,受尽痛苦。 这时候,祭司却忽然对着林岁烬左侧身后,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江问渔扛着永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与刀尖之间,脖颈处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痛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浓雾在她身后如影随形,却又在宗祠高大的黑影前畏缩不前,她停在这座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建筑前,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稀薄而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不敢停下,林岁烬先一步进入,谢停云下落不明,她必须进去。 “撑住…江问渔,你可不能倒在这儿……”她低声自语,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某种倔强的咒语,永夜的冰冷刀身贴着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她不再犹豫,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 门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僵住。 没有预想中的黑暗与破败,反而是灯火通明,庄严肃穆到了极致,无数牌位如同沉默的军队,整齐划一地排列成半弧形的阵列,从近处一直延伸到视野难以企及的深处,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香火气,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而在那圆形祭坛中央,林岁烬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正与一名身着华丽庄重祭祀长袍、神情肃穆平静的老者低声交谈着。 “小红!”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她艰难地挪动脚步,朝着祭坛走去,地面上光洁得能映出她狼狈的倒影,与门外世界的残酷形成荒谬的对比,她伸出手,想去拍林岁烬的肩膀,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手,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眼前的林岁烬,如同一个无比逼真却毫无实体的全息投影,依旧维持着与老者交谈的姿态,而就在这时,那名神情肃穆的老者,忽然转过头,视线越过虚幻的林岁烬,精准地落在了江问渔身上,嘴角咧开一个与周遭庄严氛围全然割裂的、充满了恶意的笑容—— 谢停云拄着那根临时充当拐杖的粗木棍,每一步都踉跄而沉重,腹部的伤口在持续渗血,将简陋包扎的布料浸得湿冷黏腻,他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和对同伴下落的模糊猜测,才一路挣扎到了这里——火神宗祠。 与其他地方的死寂诡谲不同,这里竟亮着灯,灯火高悬,亮如白昼,反而让他心里更加发毛。 更诡异的是,那扇紧闭的、刻满繁复花纹与图腾的木门背后,并非一片死寂,他清晰地听到了交谈声、欢笑声,甚至还有孩童清脆地喊着“妈妈”,那声音鲜活、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气。 “我…靠?”谢停云眉头拧成了死结,低声咒骂了一句,这突如其来的“正常”,在经历了轮回噩梦、活尸追杀之后,显得比任何直白的恐怖都要令人胆寒,他停在门外,汗水从额角滑落,理智在疯狂报警,告诉他这扇门背后绝对有问题。 可犹豫只有一瞬,江问渔和林岁烬可能在里面,他深吸一口气,将拐杖夹在腋下,用尚算完好的那只手臂,猛地推开了门—— 喧闹的人声与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片他几乎不敢想象的喧闹景象,从门口的石阶开始,两条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延伸开去,上面摆满了烤得焦香的猪头肉、油光锃亮的羊排、色彩鲜艳的各式水果,男女老少穿梭其间,或大快朵颐,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而在人群中央,一些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正绕着圈子跳着舞,嘴里哼唱着曲调欢快却莫名熟悉的歌谣,缝隙中,他能看到圈子中央的祭坛上,站着一个人。 是江问渔。 她背对着他,正朝着祭坛前方的空气急切地喊着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小红”。 “小江!” 谢停云心头一松,立刻扬声喊道。 江问渔闻声猛地回头,脸上先是闪过惊喜,随即化为更深的、几乎扭曲的惊恐——她看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旁空无一物的空气,她的嘴巴张合,像是在尖叫,可谢停云却听不到任何属于她的声音,只有周围那持续不断的、欢乐到令人作呕的喧闹—— 林岁烬还想继续问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宗祠左侧,那一排排腐朽、布满灰尘的牌位旁,江问渔的身影一闪而过,定睛再看过去,江问渔的右侧,谢停云忽然出现,却对着空气猛地挥拳,仿佛在击退不存在的敌人。 林岁烬的心猛地一沉。 轮回,交叠的时空,死了还会复活的尸体,诡异的规则......这些种种碎片在林岁烬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串联——他明白了,三人虽近在咫尺,却被抛入了三个不同的“时空切片”,他们看到的,都是宗祠...或者说规则想让他们看到的,或许是掺杂着过去、未来与虚假的幻象。 祭司忽然发出狂笑:“看到了吗?牢笼的裂痕!他就要来了......来找他的’火种’了!快走!快走......或者找到真正的’火’!烧了这里!烧了这一切!” 话音未落,枯槁的身形猛地一头撞向那个青铜火盆,身影在接触火盆的瞬间,如同烟雾般消散。 赤瞳之中,火焰无声燃起。 林岁烬将目光投向祭坛下方的地面——那里,似乎有微弱的赤色光芒从地板的缝隙中透出。 江问渔看着触碰不到的林岁烬和重伤跪在地上的谢停云,咬紧牙关,不顾伤口的疼痛,双手努力举起永夜,试图劈开这诡异的幻象。 “妈的...装神弄鬼!”谢停云腹部的伤口开始渗血,他啐了一口,拨开那些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却全然无视他的村民,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手中的木棍,准备砸向那个空无一物的祭坛。 三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就在他们快要触碰到祭坛的瞬间,宗祠剧烈地震动起来,中央的青铜火盆,自发地燃起了一簇火焰—— 不是琉璃赤金,也不是幽绿,而是一簇纯粹到极致的白色火焰——它平和地摇曳着,散发出令人想要沉溺的温暖,可那光芒深处,却浸透着一种穿越了无尽时光的、深入骨髓的悲伤。 火焰无声燃烧,却逐渐凝结成人影,轮廓猛地清晰、又忽地扭曲,继而稳定下来。 “我等你很久了。” 第16章 第十六幕 “伪神” 宗祠中央,空间像一块被无形巨手揉皱的布,剧烈地扭曲、撕裂,三个不同的时空切片彼此摩擦、碰撞,发出一种近乎金属断裂的尖锐鸣响,那声音不属于人世,更像是维度本身在哀嚎,空气里裂开无数细密的缝隙,像蛛网般蔓延,从那些裂隙之中,某种难以名状的庞大存在,缓缓渗出。 那不是人,甚至不是常理认知中的任何生物——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核心是无数蠕动、黏腻的触手,色泽如同**的内脏,表面覆盖着一层闪烁不定、污秽的油光,每一条触手上,都“镶嵌”着无数只大小不一、瞳孔颜色各异的眼睛。这些眼睛并非静止,它们同时眨动,看向不同的方位,流露出不同程度的贪婪、痛苦、怨毒,甚至还有一丝亵渎的怜悯,无数混杂的情绪如同实质的瘟疫交织在一起,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扭曲、折射出非人的色彩。 林岁烬的赤瞳骤然收紧,指尖那缕原本沉寂的燊火余烬不受控制地爆燃了一瞬,赤金色的光芒猛地炸开,将他周身一小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熔炉,他清晰地感受到,血脉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惊动了,翻涌的灼热感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袭遍全身,不再仅仅是疼痛,更像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力量在奔涌、在苏醒,骨骼深处传来细微的嗡鸣,仿佛与某种遥远的共鸣应和。 然而,与之伴随的,是精神层面海啸般的冲击。 成千上万的声音——或低沉耳语,或恶毒诅咒,或绝望哀嚎,或癫狂祈祷——这些混乱的呓语霎时间无视了物理的阻隔,呼啸着强行钻进他的耳膜,更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那不是听到的声音,而是被“注入”的信息洪流,无数被囚禁、被扭曲的灵魂碎片如同冰冷的毒针,冲刷着他的神经防线,他闷哼一声,死死捂住脑袋,那股无形的重压仿佛要碾碎他的头骨,他支撑不住地蹲下身子,脚踝虚浮,左右摇晃。 污染和压迫感拥有了实质,粘稠得如同深海的水压,林岁烬承受着最直接的窒息,那无数双眼睛的注视冰冷而贪婪,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析、同化,他的思维开始变得迟缓、呆滞,视野边缘泛起黑斑,自我认知在无数外来意识的冲刷下摇摇欲坠,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小船,正在被名为“疯狂”的黑暗海水吞没。 他强忍着呕吐的**,尝试低下头避开那些视线的聚焦,但脖颈僵硬如同锈死的铁器,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迫他直面那无比诡异的生物,直视那些蠕动眼睛的深渊。 在江问渔的时空切片中,她正凝神观察着这灯火辉煌、庄严肃穆的宗祠,永夜的刀锋微微调整角度,寻找着最适合劈砍的受力点,下一刻,精美的梁柱和壁画如同遇热的蜡像般开始剥落、融化,簌簌掉落,露出了背后蠕动、恐怖的真相,她看到那个原本道貌岸然的“祭司”,身上不知何时连接上了一根根近乎透明的、闪烁着污秽光泽的丝线,这丝线如同提线木偶的操纵线,向上蔓延,隐没于虚空。 此刻,丝线被猛地绷紧,她眼前所见的“庄严肃穆”瞬间崩塌,祭司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变得空白如同粗制滥造的木偶,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做出各种怪异而僵硬的动作,关节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声响。 紧接着,那些镶嵌着无数眼睛的触手,仿佛是从祭坛内部凭空滋生出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蚂蟥,蜂拥着缠向她面前那个最近的老祭司,触手一点点撕扯着他毫无生气的躯体,先是华丽的祭袍化作碎片,然后是苍老的皮肤被硬生生撕开,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一些浓稠的、颜色诡异的液体喷涌而出,腥臭霎时间弥漫在空气中。 江问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止不住地干呕,但那恐怖景象并未停止,触手缠绕上祭司的头颅,猛地发力——他整张脸皮如同面具般被撕扯下来,露出下方模糊的血肉和白色的骨骼,紧贴着脖颈的皮肤也被撕裂,失去面皮的嘴角被拉扯着向两边沉下去,形成一个极端怪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生理不适让江问渔控制不住地后退,颤抖的手臂再也无法扛住那柄沉重无比的永夜。 “咣——!” 斩骨刀沉重的刀身砸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响声如同醍醐灌顶,让江问渔近乎崩溃的意识清醒了一瞬,她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楚刺激着神经,强迫自己冷静,她握紧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深呼吸,努力让混乱的思维回笼,那些触手还在周围不断蠕动,发出湿滑黏腻的声音,眼角的余光里,她瞥见谢停云那个原本就模糊的“幻影”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变得极不稳定。 而谢停云身处的“盛宴”中,他举起的木棍还没来得及砸向那个看似空无一物的祭坛,数条凭空出现的、半透明的触手就如同毒蛇般缠绕而上,死死箍住了棍身,触手冰冷滑腻,带着一种活物的韧性。 他下意识怒吼一声,腰部发力,试图扭转木棍挣脱束缚,但那些触手仿佛没有实体,又或者说,它们的延伸性超出了物理常识,顺着他的力道无限延伸、翻转,根本无法甩脱,腹部的伤口因这剧烈的用力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下意识低头,却骇然看见自己伤口渗出的血液,在地面光洁的倒影中,竟然映照出无数只蠕动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操!这是什么鬼东西!”谢停云头皮发麻,猛地松手后撤,木棍被触手轻易夺去,高举在半空,力的反作用力在这里仿佛失效了,更多的触手从虚空探出,朝着他的方向翻滚着、蠕动着靠近,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捕猎般的姿态,丰富的战斗直觉在疯狂报警——如果不能尽快打破这个诡异的空间屏障,他会被这些看似缓慢实则无穷无尽的触手活活耗死在这里。 真实宗祠内,林岁烬正处于崩溃的边缘,耳中是万魂哭嚎,眼中是千瞳注视,意识如同风暴中的孤舟,但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压迫中,他指尖那缕微弱却顽固的火焰余温,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坐标。 他猛地意识到,不能这样被动承受,攻击?不,面对这种层面的精神污染,盲目的攻击只会加速自身意识的瓦解,他需要的是连接,是锚点。 他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的杂音,将几乎涣散的意志力如同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收拢,全部集中到那缕与血脉中的火焰余烬之上,他不再试图去“听”去“看”,而是彻底闭上双眼,向内沉入,感受着那缕火焰中蕴含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存在”的本质。 这不是攻击,而是呼唤,是借助“火种”特性,将自己作为信标,发出跨越时空的纯粹意念。 起初,那意念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细碎如同星光,在精神风暴中几乎瞬间就要被吹散,但林岁烬没有放弃,他以自身坚韧的意志为柴,以血脉中苏醒的力量为油,拼命维系、并催动着这缕意念。 那意念开始变化,不再是无形的波动,在他的感知里,它最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尽管周围是狂涛,却还是荡开一圈微不可查的赤金色涟漪,这涟漪起初只在他周身寸许范围内荡漾,所过之处,那些扭曲的触手和密密麻麻的眼睛都像是被灼伤般,显露出明显的厌恶与畏惧,微微向后缩退。 他持续加注意念,那涟漪逐渐扩大,光芒由暗淡变得明亮,频率也越来越稳定,它不再是简单的圈,而是开始呈现出更复杂的形态——时而如脉动的光环,时而如展翅的火鸟虚影,时而又如无数细小的赤金色符文在流转,这些形态并非林岁烬有意控制,更像是他自身本质力量在应对污染时自发的显化。 “江问渔……谢停云……听到我!” 这不再是声音,而是携带着他此刻状态、位置以及坚定决心的复合信息包,通过那不断壮大的、多元化的赤金色意念波纹,强行穿透时空的壁垒,朝着另外两个切片辐射开去。 江问渔正狼狈地躲闪着几条蠕動触手的扑击,永夜太重,她一时无法捡起,就在她思考对策时,空间中那股原本无序的扭曲感,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有规律的“波动”,她敏锐地感知到,空气中出现了不规则的、被某种力量“梳理”过的痕迹,仿佛平静水面上被投入石子后荡开的涟漪,只是这涟漪是赤金色的,温暖而熟悉,带着林岁烬那股特有的、内敛却强大的气息。 那赤金色的光晕虽然浅淡,却像灯塔般指引着方向,它掠过那个傀儡祭司时,会引起他短暂的凝滞和扭曲,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 “是小红吗……一定是他!” 江问渔精神一振,浅棕色的瞳孔猛地亮起锐利的光芒,她不再盲目躲闪,而是开始集中全部精力,循着那空间中“不协调”的赤金色波动轨迹去感知、去追踪,她的直觉在此刻被发挥到极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大厅,最终,锁定在祭坛侧后方一处空气扭曲最为剧烈、同时赤金色涟漪也最为凝聚、强烈的点上。 “在那里!空间的接缝在那里!”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而也就在她锁定位置的瞬间,掉落在地的永夜,刀身竟自发地发出了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刀柄微微震颤,仿佛在遥远地回应着林岁烬的呼唤,也回应着这整个空间的异变。 谢停云正被越来越多的半透明触手逼入角落,拳脚攻击效果甚微,这些玩意仿佛没有实体,打散了又会重新凝聚,就在他思考是否要再次“赊账”换取更极端的力量时,一股熟悉的、带着灼热感的意念波纹如同暖流般冲刷过他的身体。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心灵层面响起,伴随着清晰的、赤金色的视觉残像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谢停云!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是林岁烬!还有……永夜的嗡鸣?以及江问渔那丫头特有的、紧绷的精神波动? 赤金色的涟漪在他所处的这个“盛宴”时空也蔓延开来,虽然比在真实宗祠和林岁烬所在的切片中要暗淡许多,但谢停云猛地抬头,视线穿透那些欢声笑语的虚假人群,精准地“感觉”到了共鸣的源头——并非来自物理意义上的祭坛位置,而是来自一种灵魂层面的、本质的牵引,他感觉到了,永夜就在那个方向,江问渔也在那个方向,林岁烬的力量正从那个方向传来,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烽火。 “小红!小江!闪开!” 谢停云不再理会身边缠绕不休的触手,对着空气发出一声暴喝,他将所有的力量——包括之前“赊账”换来尚未完全消散的“精准定位”能力、对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自身在无数次死斗中磨砺出的战斗本能——全部压缩、凝聚到右拳的拳锋之上。 他没有砸向那些不可名状的触手,也没有攻击虚假的村民,而是朝着江问渔呼唤的方向、林岁烬意念指引的坐标,朝着那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空间壁垒”,挥出了迄今为止,凝聚了他全部信念与力量的一拳。 “给老子——破!!!” 拳风过处,没有呼啸的风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厚重布帛被巨力强行撕裂的、令人心悸肉跳的“滋啦——咔嚓!”声,谢停云立刻明白,他这一拳,没有攻击到任何实物,而是结结实实地轰在了“空间”本身,轰在了那道将他们三人囚禁在不同时空切片中的、诡异“规则”之上。 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边缘闪烁着混乱而不稳定能量的裂缝,随着他拳头的轨迹,赫然出现在三人之间的空气中,那裂缝如同破碎的镜面,透过它扭曲的断面,他们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看到了彼此真实的身影——身处破败真实宗祠、周身荡漾赤金光晕的林岁烬;站在融化崩溃的华丽祭坛旁、正弯腰去捡永夜的江问渔;以及从充满虚假欢笑的盛宴场景中挥拳破界的谢停云。 “小红!” 江问渔和谢停云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充满了惊喜与如释重负。 裂痕出现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林岁烬所在的真实宗祠传来,江问渔毫不犹豫,一把抓起轰鸣不已的永夜,扛在肩上,身形如电,率先冲向那道空间裂痕,谢停云低声骂了句脏话,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意,紧跟着一跃而入。 如同穿过一道冰冷刺骨、阻力巨大的水墙,短暂的窒息与失重感后,两人一先一后,重重摔落在林岁烬的身边——落在了那个古老、破败、祭坛中央涌动着恐怖触手与无数眼睛的、唯一的真实宗祠之中。 尘土微微扬起,三人迅速起身,背靠背站定,虽然个个狼狈,气息不稳,身上带着伤,但他们的眼神交汇时,只剩下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斩断退路的决绝。 似乎是被他们汇合的行为彻底激怒,所有蠕动的触手猛地回收,带上那无数只充满贪婪、痛苦与怨毒的眼睛,带着纯粹而冰冷的恶意,齐刷刷地锁定了刚刚打破囚笼、汇合在一起的三人,同时,四周的空间如同打碎的镜子般继续崩裂,从那些裂隙之中,更多被操控的村民、戴着傩面眼神空洞的活尸,如同潮水般从不同的时空切片中涌入真实宗祠,将他们团团围住,虎视眈眈。 林岁烬看着那庞大的、丑陋的、不断扭曲变化的所谓“伪神”,感受着体内那股与指尖火焰彻底共鸣、不再压抑的炙热力量如同岩浆般奔流,赤瞳之中,冰冷的战意如同实质的火焰燃烧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沉稳地传入谢停云和江问渔的耳中: “杀掉这东西,就能逃出去。” 第17章 第十七幕 玊战·合围 宗祠内部的空间不再稳定,墙壁上斑驳的阴影不再是静止的污渍,而是拥有了生命般缓缓蠕动、拉伸,仿佛无数蛰伏的暗影之兽正从沉睡中苏醒,那些原本尘封、倾颓的牌位,此刻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拨弄,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咔哒”声,如同亡者焦躁的叩问。 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浓烈的铁锈味与木材腐朽的酸臭交织,更深层处,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仿佛熟透果实瞬间腐烂发酵的气息,正从祭坛中央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那里,青铜火盆早已失去了那簇纯净而悲伤的白色火焰,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粘稠、漆黑、表面覆盖着油腻反光的触手,它们如同沸腾的沥青般从中涌出,疯狂地纠缠、编织,构筑成一个不断扭曲、膨胀的混沌核心。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蠕动的触手表面,赫然镶嵌着成百上千只形态各异的眼睛,牛眼、人眼、禽类的眼……有的浑浊无神,有的布满血丝,有的则闪烁着疯狂的恶意,每一只眼睛都像一扇通往地狱的窗口,映照出不同的死亡瞬间——灵堂活尸撕裂喉咙的嘶吼、村民在苍白月光下如蜡般融化的惨叫……甚至,江问渔那颗头颅滚落时,浅棕色瞳孔中凝固的惊愕与茫然,也如同一个恶毒的烙印,在其中一只眼中一闪而过。 “我靠……小江,那不会是……”谢停云的声音干涩,握着永夜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三人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混沌核心顶端,那只不断转动、带着惊惶神色的浅棕色眼睛,无需言语,他们都认出了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是某一次轮回中,未能逃脱的江问渔。 “我操……真他妈恶心!”谢停云从牙缝里挤出怒骂,战斗的本能在血管里尖啸,催促他将这亵渎生命的污秽之物彻底粉碎,但他不能动,三人呈犄角之势站立,呼吸微促,谁也不敢贸然踏入那片明显已被扭曲的领域。 “小红……”谢停云张了张嘴,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虚无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声带,竹楼衣柜深处,那些用绝望刻下的警告——“名字不可言说”——如同警钟在脑海中轰鸣,喉结滚动,谢停云扯出一个混不吝的冷笑:“昵称可不算名字,对吧?” 林岁烬听到那熟悉的称呼,心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违和,但赤瞳之中,更清晰的是能量流动的轨迹,他能“看”到,周围那些破碎的时空切片,正如同受到吸引的铁屑,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他们三人压缩、包裹,而那些戴着傩面、眼神空洞的村民,以及一些形态更加模糊、仿佛由阴影构成的类人生物,已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无声地围拢上来,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左边的窗角……”江问渔倒抽一口冷气,立刻将肩上沉重的永夜横于身前,刀尖微颤地指向那片区域:“它……它在吸收阴影!那里的空间在塌陷!” 林岁烬的视线锐利如刀,瞬间聚焦,果然,左侧窗棂投下的阴影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流动着,如同被无形的漩涡抽取,源源不断地汇入那团混沌,那片区域的空间仿佛被注入了胶水,光线扭曲,空气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粘稠”感,连视线投入其中都感到滞涩。 “这把刀,太沉,你不顺手。”谢停云那只布满粗茧的大手覆盖在江问渔紧握刀柄的手上,短暂地传递了一丝温度,随即用力接过永夜,他咧嘴,嘴角的疤痕让这个笑容显得格外邪气:“你要是喜欢,等出去了,哥给你打把轻巧锋利的,现在……” 永夜入手,熟悉的沉重感与刀身轻微的震颤让他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猛然闭上了双眼,世界在他“心眼”的感知中迅速褪去色彩,化为纯粹的黑白线条构图,唯有左边窗下那片“粘稠”的阴影区域,是一团狂暴跳动、不断膨胀的猩红能量源。 “让哥哥给你开开眼!” 他低吼一声,足下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般爆射而出,永夜巨刀划破空气,带着沉闷的风压,并非斩向边缘试探的触手,而是义无反顾地直劈向阴影中那团能量最密集、最灼热的节点。 嗤——! 刀锋过处,几条试图拦截的粗壮触手应声而断,发出类似浸水皮革被强行撕裂的闷响,暗红色、散发着浓烈腥气的粘稠液体从断口喷溅而出,落在腐朽的地板上,立刻腐蚀出一个个冒着白烟的小坑。 然而,这胜利转瞬即逝,更多的触手如同无穷无尽般从虚空的褶皱中钻出,而那被斩断的触手断面,肉芽疯狂蠕动,几乎在呼吸之间就愈合如初,甚至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妈的……这玩意儿比市场上放了三天还注水的老猪肉还难剁!”谢停云高声咒骂着,感受着刀身传来的巨大反震力,虎口发麻:“打不死还带再生?玩赖的是吧?!” 他一边挥刀格开从侧面袭来的、戴着傩面的村民,一边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口,这些村民动作僵硬,但力大无穷,且毫不畏死。 在谢停云与正面触手及村民缠斗的同时,江问渔动作迅如脱兔,她迅速从背包侧袋掏出那个在破庙中得来的、表面已有裂纹的小香炉,用颤抖的手指引燃里面仅存的一点混合着莲香与药草的香粉,一缕纤细却顽强的青烟袅袅升起,迅速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直径约两米、勉强将三人笼罩其中的淡蓝色烟雾区域。 令人稍安的是,那些狰狞的触手在触及烟雾边缘时,明显表现出了厌恶与迟疑,进攻的势头为之一缓,江问渔将背包甩到背上,双手指缝隙间已夹住了寒光闪闪的八把手术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烟雾外的动静。 林岁烬没有立刻加入战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瞳孔中的赤金色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紧紧锁定着玊的能量流动轨迹,他很快发现,每当有大量触手发起协同攻击时,混沌核心处那几只最为巨大、瞳孔颜色也最深的“主眼”,会同步泛起一丝诡异的微光。 就在他试图进一步解析这规律时,其中一只主眼——一只巨大、灰蓝色、仿佛凝结了万古寒冰的眼珠——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窥探,冰冷的“视线”猛地调转,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林岁烬的赤瞳。 嗡——! 视野瞬间模糊、扭曲,竹楼中、灵堂内那种熟悉的、仿佛要将眼球活活熔化的灼痛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林岁烬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闭眼,却被那冰冷的意志强行撑开。 “别看它的眼睛!”江问渔的惊呼带着破音,她手腕一抖,一枚手术刀化作银光脱手而出,“噗”地一声精准钉入一条试图从谢停云视觉死角发起偷袭的触手,将其狠狠带偏:“看触手的根部!或者它身后的牌位!规则!别忘了规则!” 别直视死者。 林岁烬脑中如同惊雷炸响,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楚和腥甜的铁锈味让他瞬间夺回了眼睛的控制权,强行将视线下移,聚焦在那些蠕动的触手与地面连接的模糊根部,那股几乎要烧穿灵魂的灼痛感这才潮水般褪去,留下阵阵冰凉的余悸。 “谢老板!三点钟方向!地板下有东西!”江问渔的声音成了战场上最清晰的坐标。 谢停云闻声,想也不想,猛地向后撤步,同时永夜改劈为砸,厚重的刀身如同巨锤般狠狠夯下! “轰!”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刚才所站位置的地板连同一条刚刚破土而出的、布满吸盘的惨白触手,一同被砸得四分五裂。 三人在浓雾与触手的围攻下,竟隐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发号施令、统筹全局的角色,在不知不觉中落在了观察最为细致的江问渔身上,谢停云且战且退,试图向林岁烬的方向靠拢,就在这时,一条比其他触手更加粗壮、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数十只小眼睛的主触手,如同潜伏已久的巨蟒,趁着谢停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悄无声息地自他背后阴影中电射而出,尖锐的顶端直指他的后心。 那一瞬间,林岁烬甚至能看到谢停云背后衣衫被凌厉劲风压出的凹陷。 “滚!”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纯粹是身体先于意识的本能反应,林岁烬抬臂格挡,手掌并未接触到实体,但在他的小臂与那致命触手之间,空气猛地剧烈扭曲、折射,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层无形却炽热到极致的壁垒。 嗤——! 触手的前端在触及这层壁垒的瞬间,连挣扎都来不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焦黑、碳化,继而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簌簌碎裂飘落,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一次,那断口处没有任何再生的迹象。 “我靠?小红?你……”谢停云感觉背后灼热的气浪掠过,回头正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他捂着因剧烈动作而再次渗血的腹部,几个箭步冲到林岁烬身边,一把扶住对方微微发软的身体:“你没事吧?” 林岁烬喘着粗气,额角沁出冷汗,手臂传来熟悉的、仿佛被抽干力气的虚脱感,他死死盯着自己毫发无伤、却仿佛还残留着灼热气息的手臂,又看向地上那摊迅速失去活性、化作飞灰的焦黑残渣,心中被巨大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初次掌控未知力量的悸动所填满。 这次的感觉,比在雾中,比在灵堂,都更加清晰,更加……可控。 这不是幻觉,他确实,在无意识中,动用了一种远超常识理解的力量。 “伪神”似乎被这接连的挫折与那奇异的力量所激怒,混沌核心剧烈地搏动起来,发出一阵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嘶吼,这嘶吼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三人的脑海深处。 紧接着,宗祠内响起了无数细碎、重叠的窃窃私语,那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源自他们的记忆深处,模糊不清,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江问渔凝神去听,浑身猛地一僵——那反复呼唤的,竟然是她的名字,而她的眼角余光清晰地瞥见,在自己侧后方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个穿着熟悉白色衬衫、身形修长的模糊身影。 “问渔……”那身影开口,声音温和而带着阳光的味道,是她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怀念的嗓音:“你会来找我的,对吗?” 是路行舟,她失踪的未婚夫。 “回头看看吧……他就在你身后……他一直在等你……”充满恶意的低语在她脑中盘旋,如同跗骨之蛆。 江问渔的瞳孔有瞬间的涣散,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去,就在此时,下唇传来一阵剧痛,她竟是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尖锐的痛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挣脱了那诡异的蛊惑。 “是幻听!规则还在!”她声音嘶哑地低吼,既是提醒自己,也是警示同伴:“别回头!” 她迅速瞥向两侧,林岁烬眼神依旧清明冷静,身形如猎豹般灵动地规避着攻击,只是脸色愈发苍白,谢停云则干脆得多,他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捂住耳朵,另一只手将永夜挥舞得如同黑色的风车,将扑上来的村民连人带傩面劈得粉碎,口中骂骂咧咧,全然不受影响。 然而,那混沌的反击并未结束。 宗祠破损的屋顶上方,那被浓雾与诡异能量遮蔽的天穹,毫无征兆地投下了一束清冷、苍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月光”,这光柱精准地笼罩在祭坛周围,将三人的身影照得清晰无比。 战斗的喧嚣,触手的嘶鸣,村民的低吼,在这一刻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消失,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这片虚假的、死寂的“月光”之中,那些围攻的村民也如同接到了指令,动作停滞,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里,只剩下核心处那团混沌与守护在旁的“提灯鬼”傩面活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诡谲。 林岁烬有瞬间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