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跑路,我和纨绔修成正果了!》 第1章 那信里写了什么?有我的份吗?! 房门敞开着,在穿堂风中发出不安的吱呀声。屋内人影晃动,手上的动作因急促而显得格外笨拙。 “冬生姑娘!大人有请!” 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那人已经看到了她。身着皂色的捕快脸上无甚表情,若非他手里的刀抽出了一截的话,那语气倒真显得无所谓。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道冷淡稚嫩的女声从屋内传来出来,烟灰色的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看样子分明是个已过及笄的女子。“走吧。” “多谢冬生姑娘体恤。”捕快对她的讥讽恍若未闻,见她出来,便侧身站在她身后,刀柄若有若无地向前,示意她朝县衙方向走去。 这间屋子距离县衙很近,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不远处另一队人也正向这里走来,身影有些眼熟,不待她仔细瞧瞧身后的人已出声催促。她皱眉,心中诧异“刚才还不急,怎的到了县衙门口这么急?”眼睛转了转,再开口语气没了生硬:“张卢哥,你知道为什么会叫我来吗?” “冬生姑娘,”张卢的声音比平日更显紧绷短促,“我骗不了你,确实不知。” “算了。”邵冬生快步向前走去,这条路熟悉依旧,可里面的人却已经换了天地。 一路静默。 书房的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沉重的压抑,邵冬生停住脚步盯着面前的门,张卢向前一步,拱手沉声道:“大人,冬生姑娘来了。” “另一个人呢?”门里传来的声音沉闷模糊,像是被人捂住口鼻。 张卢保持着姿势:“已在路上,稍后就到。” 更奇怪了,这新来的怎么做到让张卢这么遵从的,邵冬生不自觉的掐紧手心,张卢此人执拗当时张大人离任,他本欲追随,却被强行留下。此人绝非轻易能被收服,怎会对这新任县令如此……恭顺? “让她进来。”这语气平淡无波,仔细听着却带着疲惫。张卢退后,几乎是推了她一把,将她径直送到门前。邵冬生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刚进来,身后的门就被“砰”的一声被关紧。邵冬生却只盯着面前一站一立的男女,她捏紧袖口,向前一步打算先发制人:“大人……”却被面前人打断。 “邵冬生,八岁被段左收养,在清石县生活,跟随师父破案无数,可惜好景不长,段左去世你便来到花县。”男人的脸在身后的窗影下若隐若现,说出的话让邵冬生背后一凉,尤其看到他身侧女人拿出的一份信笺后,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 “你把张大人怎么了!” “你觉得呢?”阴影中的男人微微偏头,光线勾勒出他平平无奇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出彩锐利,此刻却盛满了戏谑。 邵冬生冷静下来,如果张大人出事了张卢也不会这么冷静,那这封信:“张大人给你的,你想要我做什么?” “张大人还真了解你,”旁边的女子轻笑出声,打破了短暂的僵持。 邵冬生听到这句话,心中微微放松:“看来张大人很信任你们。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可没什么必须要听你们的理由。” “等等吧”阴影中的男人姿态松弛,抬手示意她坐下,“不急。” 【等什么?】邵冬生想起在县衙外遥遥看到的人【等他们吗?】 念头未落,书房门猛地被一股大力踹开!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照亮满室。邵冬生下意识眯起眼,还未看清来人,一道嚣张至极的声音已如炸雷般响起: “叫本少爷来作甚?!不知道小爷忙得很吗?!”锦衣华服的少年大喇喇闯了进来,满脸不耐烦。 【玉万珰?叫他来做什么?】邵冬生迅速扫视了一眼玉万珰全身,停在了他手上的戒指时一顿:“原来如此。” “你说什么‘原来如此’?”身旁忽然响起一道温婉却带着探究的女声,近在咫尺。邵冬生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没什么。”常初柔对她的敷衍不以为意,唇角微弯,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发顶。 那边的两人快要吵起来了,其实只有玉万珰在那像个炮仗一样,邵冬生冷眼旁观,眉头却越皱越紧,玉万珰虽然一直吵嚷着,可是他并没有多生气,甚至于----她的视线转到坐着的男人,比他情绪还要平淡。 玉万珰说得口干舌燥,终于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大口,随手抹了抹嘴。 “说够了?”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 “没够!到底什么事?!”玉万珰没好气地顶回去,手中折扇摇得呼呼作响。 男人笑了笑:“在下娄征,新任花县县令。听张大人言,二位乃他左膀右臂,智勇双全,特请来一晤。” 玉万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请?小爷我是被你那两个手下五花大绑来的!娄大人这‘晤’法,可真够别致!” “哈哈哈,”娄征朗声一笑,“玉公子身份贵重,自然需得……稳妥些相请。”他目光转向邵冬生身旁的女子,她把门关上,站到娄征旁边:“这是常初柔,是位厨娘,你们真该尝尝她做的饭。” 【他很喜欢常初柔。】邵冬生感觉到娄征提起常初柔的名字的时候,情绪明显高涨起来,是对这个人。 “那现在也没饭吃,你要说什么就直说,本少爷没空跟你在这儿磨牙!我还有约呢!”玉万珰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快速摇动起来。 邵冬生也适时点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娄征:“大人,开门见山吧。” “请二位来,是为了一桩案子。”娄征面露凝重,指尖点了点案头堆积的卷宗,“两位近来,可曾听闻坊间有何异闻?” “你指的……是‘吃人’之说?”邵冬生略一沉吟,想起近日街头巷尾模糊不清的流言。 “我也略有耳闻,不是说查无实据,乃是谣传?”玉万珰摇扇的速度慢了下来,显出几分认真。 娄征摇头:“不尽然。经仵作勘验,尸体上确实未见齿痕啃咬之迹,但……”他话音一顿,加重了语气,“尸体周身遍布利刃切割之伤,绝非寻常。” 邵冬生没有拿桌上的卷宗:“我没说要要帮你们。”一旁的玉万珰闻言立刻收回伸向卷宗的手,连声附和:“对啊!我可没答应!” 娄征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到,对身侧的常初柔敲敲桌子:“信给她。” 邵冬生接过,利落地撕开封口,目光扫过信纸内容,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此事,我应下了。”她将信笺仔细收好,起身便道:“我要去看看尸体。” “请便。”娄征颔首。 邵冬生转身之际,视线掠过呆若木鸡的玉万珰,见他满脸错愕,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迅速离去。 “她……她怎么回事?!”玉万珰指着门口,难以置信,“这就答应了?!那信里写了什么?有我的份吗?!” 娄征摊手,语带深意:“玉公子可要一同前往?” “去!为何不去!”玉万珰一把抓起桌上关于案子的几张纸,也顾不得许多,紧追着邵冬生的方向跑了出去。 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常初柔蹙眉:“真要交给他们?” “你觉得他们查不出来?”娄征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放心,张甫之推荐的人总是好的。”杯沿掩住了他的神情,让人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常初柔目光落在他执杯的如玉手指上,垂眸低应:“是。” “喂!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怎么就痛快答应了?”玉万珰紧跟在邵冬生身后,喋喋不休,惹得她不胜其烦,脚下步伐更快了几分。 “你倒是说话啊!呜哇——!”玉万珰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向后踉跄两步,死死捂住口鼻,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惊恐地望向那扇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门内。 “怎么了?不进来看看?”邵冬生站在门内阴影处,明知故问,脸上带着一丝无辜的促狭。 “没……没事!我透透气!透透气!”他连连摆手,又退了两步,脸色隐隐发白。 “冬生?你怎地来了?”一个穿着素色罩衣、口鼻覆着细棉布口罩的身影迎了出来,正是仵作万盼夏。她声音透过口罩有些发闷。 “盼夏,烦劳带我看看近日送来的那具尸体。”邵冬生开门见山。 “吃人的那个案子?”万盼夏见她点头,引着她径直走向左侧一张覆着白布的停尸台,“便是此人了。”她掀开白布一角,露出尸体可怖的上半身,声音冷静: “死者为男性,年约四十许,生前应是猎户。发现于自家院中。致命伤有两处:其一,颅骨遭重物猛烈击打,造成骨陷,脑髓崩裂;其死后,头颅复被夹于门缝中大力挤压,致面目全非,骨片嵌入更深。其二,下阴处被一狭长锐器由下至上贯穿,力道极大,第一次刺入时角度略有偏差,穿肠破腹未及要害;凶手拔出后再次刺入,此次贯穿腹腔、胸腔,直透咽喉,刀尖自口腔内穿出,顶破上颚骨及部分颅骨。” 她顿了顿,指向尸体焦黑残缺的躯干和四肢:“周身遍布多处深浅不一的切割伤,创口细长整齐,边缘无血荫,是死后造成。手法…类似片肉?,所用凶器也已在其院中找到,正是他惯用的剥兔皮小刀。尸体发现时曾被纵火焚烧,但气道内无烟灰炭末,皮肤烧伤处亦无血荫,确认是死后焚尸。火势主要焚毁了胸腹及四肢皮肉,但未及彻底毁尸灭迹。” 邵冬生凝神听着,目光扫过尸体:脸部已塌陷变形,模糊一片,头发与凝固的血污、粘液结成块。颈部以下皮肤焦黑卷曲,露出底下被火燎过的暗红肌肉。手臂和腹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口,皮肉翻卷,正如万盼夏所言,像被刻意“片割”过。那两处恐怖的贯穿伤痕迹,无声诉说着凶手的疯狂。 “凶器……都确认无误了?”邵冬生沉声问。 万盼夏肯定地点头:“石块、剥皮刀、自制长刀,三者均在现场寻获,其形制、尺寸与尸体创口及残留骨痕高度吻合。尤其是那长刀,刀尖的豁口与颅底骨上的破损完全对得上。” 玉万珰终于踏进了殓房,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已恢复了几分镇定。他扬了扬手中匆忙抓来的几张纸页:“卷宗我粗略扫了,这案子透有古怪。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撇了眼尸体,“这手法,我见过类似的。” 此言一出,邵冬生和万盼夏立刻转头看向他。 “当真?”邵冬生快步上前,接过他递来的纸张。她迅速扫视:“方政……年轻时竟还蹲过大狱?所犯何事?”她翻动纸页,下一页却只记载着此人性格孤僻,少有深交。 “咳,”玉万珰轻咳一声,“走得急,就捞了这几张关键的。” 邵冬生紧盯这页,眉头紧锁:“你说见过类似手法?在何处?何人?” “‘常州七月半案’。”玉万珰用折扇虚掩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瞟来瞟去,“每年鬼节,必有一人被杀,片肉烹煮而食。那凶手第三年落网。若我没记错,去年就该人头落地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邵冬生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你似乎……对他被捕一事,不甚痛快?” 一旁的万盼夏已取下口罩,露出清丽面容,接口道:“我知道那人!他叫孙调,原籍月下。据说他杀的都是些作奸犯科、十恶不赦之徒!”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玉万珰眼睛一亮:“没错!此人行事虽歹毒酷烈,但目标……倒也算得上替天行道。”他看向万盼夏,颇有几分遇到知己的神色。 【他们都对这人持支持态度。】邵冬生没有接话,看着手中的纸页,转了话题:“这人入狱后,可有关系密切的狱友?或在外仍有死党同伙?” “你是说,有人学了他的手法作案。”玉万珰瞬间领会:“你是怀疑……有人模仿‘七月半案’的手法作案?” “手法痕迹过于明显。”邵冬生语气笃定。 “但孙调是割肉后活活烹煮,而此案却是杀人后焚烧。这差异不小。”玉万珰提出质疑。 “就是因为这个,我刚才才未想起来这起案子。”邵冬生指尖重重戳在卷宗上一个名字“看,赵海,这个名字熟悉吗?” “有些耳熟,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了。” “在我老家,赵海便是你们说的孙调,如果没记错这人身上有个碗口大的胎记。他当时可不是专杀恶人的,且作案手法也不是活烹,是片割。”邵冬生冷硬着说完这段话,没见身边两人说话,转头看向万盼夏“怎么,幻灭了?” 玉万珰率先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连他身上的胎记都知道。” “因为我亲手抓过他。”邵冬生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可惜被他逃了。当时我就藏在他家床下……那胎记,看得一清二楚。”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还有些发懵的万盼夏肩头,“旧事不提。眼下,专注此案。盼夏,尸体若有新发现,务必告知我。” “你要去哪?”万盼夏忙问。 “去方政家,案发地再看一遍。”邵冬生转身欲走。 “那我也去,”玉万珰放下扇子,不到一息便又放了上去“你一个个人去多不安全。” 邵冬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唇角忽然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尾那抹天生的红痕随之扬起,宛如一道霞光,:“你有更要紧的事。这事,非你不可。” “何事?”玉万珰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指间那枚样式古朴的戒指。 “查清赵海——也就是孙调——的所有底细。他在狱中可有亲近之人?包括看守他的狱卒,一个不漏!”邵冬生目光如炬,“他当年的同伙、模仿者,线索或许就在其中。” 玉万珰眼神一凝,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懂了。”他再无二话,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脚步带风。 “盼夏,我也走了。”邵冬生对万盼夏点点头。 “好,万事小心。”万盼夏目送她离开,殓房内重归寂静。 她没有出衙门,熟门熟路地拐向县衙内院僻静一角。竹影婆娑下,一个身影正歪在竹椅上,酒气隐隐飘散,:“单雨,你得跟我走一趟。” “这不是,冬生嘛,去哪儿啊,我现在酒喝的太多可动不了。” 邵冬生嘴角微勾,“桑落。”她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成交!”方才还瘫软如泥的单雨,眼中精光乍现,竟如猫般一跃而起,动作利落得哪有半分醉态“要带些什么?” “平常的那些就够了。” 两人出了大门,邵冬生看着出现在对角铺子前的坐诊的那人挑眉道:“他还跟着你?” “烦死了,这人像个苍蝇一样。”单雨挽起头发,玄色的衣袍被风吹起:“趁他没看见快走。”说完她一把拽住邵冬生的手腕,两人身形一闪,迅疾地汇入衙门外熙攘的人流,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最近需得忌酒忌荤腥,莫要再喝了。”坐堂的年轻大夫声音温柔,将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递给面前的老者。 “多谢仲大夫!老朽这把骨头,全仰仗您了。”老者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离去。 “公子,”一名小厮适时上前,低声道,“夫人遣人来问,何时归家用饭?” “这就回。”仲子瑜温和应道,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衙门方向,方才那抹一闪而逝的熟悉玄影并未逃过他眼底。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各位乡亲,今日先到此,文山会来接替在下。” “仲大夫慢走!”候诊的人群纷纷道别。 仲子瑜起身,步履从容地离开此地。 “公子,你不回家吗?夫人会等急了的。”小厮跟在仲子瑜身后,眼见着归家的路越走越偏,心中忐忑,忍不住出声。 仲子瑜脚步未停,语气依旧温和如春风拂柳:“藤黄,回去禀告母亲,我今日在外用饭,不必等我。” “可是公子,夫人她……”藤黄的声音带上了颤音。 仲子瑜脚步微顿,侧过头,那温润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声音却愈发轻柔:“回去告诉她,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适可而止。”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我那刚出生的弟弟似乎颇为聪慧啊?” 藤黄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深深抵在尘土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公子。” 仲子瑜不再看他,目光投向两人消失的街巷深处,步伐陡然加快,循迹追去。 第2章 你就没带点什么毒粉什么的? 山林深处,枝叶遮天蔽日,却挡不住盛夏毒辣的日头。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邵冬生额角很快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他一个人独居在这等深山老林?”单雨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四周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寂静中透着压抑。她已听邵冬生简略说了案情推断,此刻更在意的是却是她的决定:“我还以为,张大人一走,你也会跟着离开花县。” 邵冬生正拨开一丛垂下的藤蔓,闻言脚步微顿:“是有此意,这不……还没动身。”声音平淡,听不出波澜。 “哼。”单雨显然不信这托词,伸手利落地将她拉过一道湿滑的陡坎,不再追问。 沿着依稀可辨的小径,终于抵达方政的居所。院落的篱笆早已被野物撞倒,散乱一地,所幸木屋主体尚算完好,未被彻底破坏。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腐殖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单雨,看这儿。”邵冬生蹲在墙角,指向一堆散落的黄白粉末。 单雨快步上前,指尖捻起一小撮粉末,凑到鼻尖仔细嗅闻,又对着日光捻动观察。粉末中夹杂着许多细小的鳞片状晶体,在光线下反射出黯淡的微光。“是驱虫粉没错,但里面掺了峭粉。”她眉头微蹙。 “驱虫粉里掺峭粉做什么?”邵冬生皱眉,“虫子又不会吃这东西。” 单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蹊跷。带点回去,让盼夏看看。”她取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地收集了一些粉末样本。 邵冬生直起身,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屋门。门板上,大片深褐近黑的污渍早已干涸板结,那是喷溅、流淌后凝固的陈旧血迹。她伸手虚握粗糙的门板边缘,模拟着力道猛然向内推合,想象着方政的头颅是如何在巨力下被门框与门板生生夹碎。 她走到屋外空地上。这里显然被野物光顾过,一片狼藉。焚烧尸体的火堆早已熄灭,灰烬和焦黑的木柴残骸四散。邵冬生捡起脚边一根烧了一半、表皮碳化的木柴,刚入手,一股极淡却清晰的花椒辛麻气味便钻入鼻腔。她眉心拧紧,快步走向火堆中心,拾起另一根焦黑扭曲的木柴凑近鼻端——这次,竟捕捉到一丝被烟火气掩盖的、若有似无的甜腻。 是蜂蜜! “这是怎么回事。”邵冬生放下柴火,蹲下身,开始仔细拨弄灰烬。焦黑的木炭和灰烬下,她刨出一根烧得黢黑、表面凝结着粘稠油脂的木条。这显然是凶手刻意投入火中意图彻底焚毁的东西,却因野物的惊扰未能完全烧尽,阴差阳错保留了下来。她捏着这根油腻的木条,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屋内。单雨正屏息凝神,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被灰覆盖的每一寸地面、每一件器具。她动作轻巧迅捷,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痕迹。突然,身后那扇紧闭的窗户,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单雨背对着窗户,手中翻检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仿佛浑然未觉。然而,就在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山林湿气的身影悄然飘入的刹那——她动了!身形如鬼魅般扭转,反手并指如电,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精准无比地直戳向身后潜入者颈侧的死穴。 来人显然也非庸手,在指风及体的瞬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诡异地一折,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足以瞬间麻痹心脉的一击。落地时,更是轻如鸿毛,连一丝尘埃都未曾惊起。 “单雨姑娘,”仲子瑜拱手施礼,目光却越过邵冬生投向后方,“她在何处?” 邵冬生盯着这突兀出现的身影,心中疑窦丛生。但转念想到什么,便朝身后屋内随意一指,打算一同进去查看。 “单雨?!”屋内空无一人!那扇后窗大敞着,冷风灌入,卷起几缕尘埃。两人疾步抢到窗边向外张望。邵冬生眼神陡然一凝——窗下松软的泥土上,赫然印着几枚新鲜的足印! 两人毫不犹豫,翻身跃出窗外,循着足印追踪而去。足印在幽暗的松林中延伸,最终消失在一片高大茂密的松林深处,仿佛被浓重的阴影吞噬。 “邵姑娘,”仲子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冰冷刺骨,再无半分平日的温润。他面容紧绷,眼神锐利如刀:“你们,为何要来此地?” “我为何要向你交代?”邵冬生霍然转身,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那双寒意森然的眸子。一股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她非但不退,反而欺近两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你想杀我?”见他只是僵立,并未动手,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松林。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与松针,踩上去悄无声息。突然,邵冬生袖袍一抖,一蓬白色的粉末如烟似雾,精准无比地撒向右侧一棵巨大松树!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划破林间死寂!紧接着,树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再无声息。 邵冬生与仲子瑜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朝树后包抄过去。就在两人即将绕过树干看清状况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蛰伏的凶兽,猛然暴起!带着一股腥风,直扑两人面门! 黑影的速度快得惊人,力量更是骇人!邵冬生与仲子瑜的武功本就在此人之下甚远,仓促间勉强格挡,却只觉手臂剧震,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 “砰!”“噗!” “你就没带点什么毒粉什么的?”刚吐完一口血的邵冬生,轻声带点破罐破摔的语气询问。 “有,”仲子瑜也好不到哪去,踉跄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脸色煞白。“得找机会。” 来人蓬头垢面,须发虬结,几乎看不清面容。但他身上那件袍子,细看之下竟是用上好的云锦制成,此刻却被污垢和荆棘勾扯得不成样子。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赤红如血,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疯狂、浑浊,死死地钉在两人身上,仿佛许久未曾阖眼,又仿佛刚从地狱爬出。 邵冬生心下一沉。这人状态癫狂,神志显然不清。想靠言语沟通脱身?只怕是痴心妄想。可眼下两人皆已负伤,还能有什么办法? 邵冬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你认识赵海吗?”这声音在死寂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海…海哥?”男人浑浊赤红的眼睛恍惚地转动着,似乎在记忆的深渊中艰难打捞,许久才迟钝地挤出几个字,“你…认识他?” “是啊,老朋友了。”邵冬生语气放得更柔,如同哄诱迷途的稚童,身体却绷紧如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歪着头,眼神空洞地飘向虚无:“我…我是…孙调。” 【孙调!】邵冬生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向前微倾身体:“你是孙调?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孙调没有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手中紧握的那把沾着泥污的短刀攫住了,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低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邵冬生与仲子瑜交换了一个凌厉的眼神。两人几乎同时,极其隐蔽地探手!就在毒粉即将洒出的前一瞬—— 孙调猛地抬起了头! 两人动作瞬间凝固,硬生生将手收回袖中,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我…我想起来了!”孙调突然焦躁地原地打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混乱的恐慌,“我是来找海哥的!海哥不见了!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也不见了!阿娘呢?阿爹呢?”他猛地停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两人,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扑了上来,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你们见过海哥吗?!见过我爹娘吗?!说啊!!” 孙调的疯狂爆发毫无征兆!但此刻是唯一的机会! “动手!”邵冬生厉喝一声,再顾不得伪装。两人瞬间将藏在袖中的粉末、药末,不管不顾地朝着扑来的孙调劈头盖脸地撒去! 孙调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笼罩,呛咳着,挥舞着手臂,发出更加凄厉的嘶吼。药粉混合着灰尘迷漫开来。直到两人几乎倾尽身上所有能用的东西,那狂乱的身影才终于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激起一片枯叶尘埃。 邵冬生喘息着,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和粉末混合物。两人迅速用坚韧的藤蔓将昏迷的孙调捆了个结实。 循着孙调来时那杂乱的痕迹和若有若无的气味,他们终于在密林深处一个隐蔽的巨大树洞中找到了单雨。她蜷缩在潮湿的腐殖质上,双眼圆睁着,瞳孔却涣散无神,眼底布满不正常的红丝。看到两人到来,她眼珠只是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反应。 仲子瑜脸色凝重,立刻蹲下,两指搭上单雨的手腕。片刻,他沉声道:“脉象滞涩,邪气入络。她中毒了,而且…非比寻常。” “能解吗?”邵冬生急问。 仲子瑜没有回答,迅速从腰间摸出一个寸许高的暗红色瓷瓶,拔开塞子,凑到单雨鼻下快速晃了几晃。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息弥漫开来。 “咳!咳咳!”单雨猛地呛咳起来,涣散的瞳孔开始剧烈收缩,渐渐凝聚起焦点。她看清了眼前的两人,眼神瞬间清明,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你们…怎么找来的?那个人…那个疯子呢?!” “捆结实了,在外面。”邵冬生言简意赅,伸手将她扶起,“能动吗?” 单雨借力站起,身体还有些虚软,但眼神已恢复锐利。她警惕地扫视着幽暗的树洞和周围死寂的林木,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地不宜久留!有古怪,很重的邪气…回去细说!” “走!”三人再无迟疑。 回到捆绑孙调的大树下,他依旧昏迷不醒。单雨二话不说,将比自己高大沉重的孙调背起。三人不敢再有丝毫耽搁,沿着来路,身影如电,飞速向山下掠去,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弥漫着血腥与未知的山林。 县衙后门,僻静无人。一个小厮正焦灼地搓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当看到邵冬生三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巷口时,他如蒙大赦般冲上前:“邵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他目光触及单雨背上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昏迷不醒的人影,下意识伸手要去接。 “不必,我来就好。” “玉万珰呢?”邵冬生没有停留,让小厮在前面带路。 小厮一时还有些怔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疾步向前走去:“少爷在后院,”随后低下声音:“少爷让我告诉你,常姑娘也在。” 邵冬生冷嗤一声:“她也在?那更好。” 穿过几道回廊,后院很快便到。 “你可算回来了!这……”正来回踱步的玉万珰闻声抬头,看到单雨放下的人,脸上满是惊愕,“这人是谁?怎么弄成这样?” “孙调。”邵冬生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平地惊雷。 “孙调?!” “什么?!” 玉万珰和在后方站着的常初柔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不是……去年就被砍头了吗?!”玉万珰指着地上昏迷的人,声音都变了调,“怎么会出现在这?!” 【常初柔是真的不知道】邵冬生察觉到她不作伪的情绪,心中的想法被压了下去:“我也不知。当时看他,虽觉与我记忆中那赵海形貌有异,但……”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传闻,赵海曾得了一件能改换容貌的异宝。彼时情势危急,我亦无法断定眼前此人究竟是谁,抑或是何人假扮。” “哦?邵姑娘当真是心细如发。”一旁的仲子瑜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姿态,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方才林中的生死一线从未发生。然而邵冬生却分明察觉到他温言软语下,那丝挥之不去的、带着冷意的嘲弄。 邵冬生本不欲理他,可刚刚合作还算默契,便耐心解释道::“当时别无他法。我观他神志癫狂,怕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只能冒险一试。” 仲子瑜温柔地牵起嘴角:“邵姑娘这一‘试’,可是让我们差点回不来。” “行了!”单雨从旁拽出绳索,利落地将地上的人又捆了几道,见两人还在争执,带着几分无奈打断道,“人已经捆结实在这儿了,眼下争这些有什么用?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处置他才是正经!” “这二位是?”一直静立旁观的常初柔适时开口,目光在单雨和仲子瑜之间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单雨。” “仲子瑜。” “原来是单捕快和仲大夫。”常初柔唇角弯起,笑意盈盈,语气轻快,“久仰二位大名了。” 单雨眉头立即拧紧:“你认识我们?” “很难不认识呀,”常初柔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初到花县,便听街坊邻里传颂过二位的事迹,当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呢。” 单雨闻言,猛地侧头,狠狠剜了旁边的仲子瑜一眼,那眼神凌厉得几乎要在他身上戳个窟窿。随即她强压不满,对着常初柔一拱手,声音硬邦邦的:“都是些市井闲人胡编乱造,捕风捉影罢了!常姑娘切莫当真!” “哦?什么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玉万珰立刻凑近邵冬生,用折扇半掩着嘴,压低声音,满脸都是八卦的兴味。 邵冬生嘴角微扬,也压低声音,带着点看戏的促狭:“说来话长。早年间,花县出过一个专挑俊朗男子下手的采草贼。那些遭了殃的男子碍于颜面,羞于报官,反倒让那贼人气焰愈发嚣张。没曾想,这贼人胆大包天,竟摸进了仲大夫家……” 玉万珰听得眼睛发亮:“然后呢?被仲大夫毒倒了?这跟单捕快又有何干系?” “巧就巧在,”邵冬生继续道,“那时仲大夫大病初愈,手上失了准头,下的药力不够。夜半时分,他拖着那昏迷的贼人去衙门交差,半路上,那贼人竟提前醒了!醒来一看自己栽了,恼羞成怒,扬言要当场宰了仲大夫泄愤!就在这节骨眼上……” 她故意顿了顿,瞥了一眼脸色发僵的单雨:“被巡街的单捕快撞了个正着!说时迟那时快,单捕快飞身一掌,那贼人便又躺下了。据当时‘恰好’在场的几位‘目击者’绘声绘色地描述,彼时月色正好,仲大夫跌坐在地,‘楚楚可怜’,‘双眼含情’地望着英姿飒爽的单捕快;而单捕快呢,则‘柔情似水’地伸出手去安抚受惊的仲大夫……啧啧,好一幅英雄救美、互生情愫的画卷!只可惜啊,单捕快志在四方,忍痛挥剑斩情丝,仲大夫痴心一片,苦守寒窑待佳人,直等到那海枯石烂,天地崩——” “停停停!”玉万珰听得嘴角直抽抽,急忙打断,用扇子指着不远处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单雨,以及旁边那个怎么看都笑得像只狐狸的仲子瑜,“后半段也太扯了!你瞅瞅单捕快那眼神,像是欢喜仲大夫的样子吗?恨不得把他踹出八丈远才是真的!” “艺术加工嘛,”邵冬生正色道,“铺子里的话本子上是这么写的。不过前半段,采草贼栽在仲大夫手里,又被单捕快制服——倒是千真万确。” “还有人拿他俩写话本子?”玉万珰惊讶地挑眉,扇子轻敲掌心,显然在琢磨着回头去书铺淘换一本开开眼。 “你们——说——完——了——吗?”冰冷得几乎掉冰渣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响起。单雨面色铁青,周身气压低得吓人,她指着地上被捆成粽子、此刻正发出细微呻吟、眼皮颤动的孙调,咬着后槽牙道: “人醒了!” 第3章 你跟赵海是怎么认识的? 地上的人眼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他眼神空洞地呆滞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转动眼珠,茫然四顾:“这……是哪儿?” 邵冬生缓步上前,停在孙调面前,刻意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她的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没事了。” “安全?”孙调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上厚厚的白灰簌簌掉落几分,“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话的人。”他眼底的浑浊似乎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你现在好点了吗?”邵冬生没有急切追问,她敏锐地捕捉到孙调神智虽在恢复,但情绪仍像绷紧的弦,带着恍惚和脆弱。她选择用温和的节奏慢慢引导。 孙调呼吸有些粗重,仿佛被脸上的灰粉堵住了口鼻:“呵……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他费力地喘了口气,目光扫过周围神情各异的几人,“你们是官府的?” 单雨上前一步,动作不算温柔但有效,将他沉重的身体拖拽起来,让他能靠坐在身后的树干上。 “看来,你确实不是赵海。”邵冬生紧盯着他的反应,语气肯定。真正的赵海,绝不可能在被俘后流露出这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她感觉不到他对被捕的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耗尽的漠然。 “赵海?!那个畜生!!”孙调的反应却骤然激烈!他猛地挣扎起来,浑浊的眼底瞬间被猩红充斥,如同被点燃的干草,捆缚他的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几欲崩断!“我怎么可能……是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邵冬生眼神一凛,瞬间看向单雨!单雨会意,毫不犹豫,手刀闪电般劈在孙调颈侧!孙调身体一僵,眼中的疯狂迅速褪去,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那紧绷欲裂的绳索也随之松弛。 “怎么回事?”单雨皱眉,检查着绳索的勒痕,心有余悸。 邵冬生摇头,神色凝重地转向玉万珰:“玉公子,你那边可有收获?” 玉万珰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页:“找到了孙……不,是赵海当年的狱中审讯记录!”他上前,将纸张递给邵冬生,“非常奇怪。记录里的‘赵海’言语颠三倒四,状若疯癫痴傻。狱方疑心他是假的,还特意查验过他的脸皮,结果……一无所获,并非易容。”他用折扇轻轻敲击掌心,看着邵冬生、单雨和凑过来的仲子瑜三人聚首细看记录。 “照亮光我的脚下有血?”单雨锐利的目光在一堆语无伦次的疯话中,精准地捕捉到这句相对通顺、却更显诡异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许是真的有血?”仲子瑜温和地推测,没有在意单雨投过来的视线。 “不对,”邵冬生指尖点向记录下方一行小字,“看这里——‘疑其妄语,执灯细勘其足下及周遭,未见半点血污’。”她放下记录,转身再次走向昏迷的孙调,蹲下身,摸索着从孙调那件破烂却依稀能辨出原本质料不错的袍子,搜到一半在袖口内侧,摸到一个硬硬的、缝制得极为隐蔽的小布包。她小心拆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只寸许高的水晶小瓶!瓶身剔透,形状如同凝滞的蓝色水滴,在手中折射出妖异的光芒。 邵冬生拔开瓶塞,谨慎地用手掌在瓶口轻轻扇动,一丝极淡的气味飘散出来——甜腻得发齁,却又诡异地混合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就在这气味钻入鼻腔的刹那,邵冬生身体猛地一僵!一股灼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丹田窜起,直冲头顶!她眼前瞬间发花,握着瓶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冲动在胸腔里疯狂叫嚣,几乎要撕裂理智的束缚! “不好!”玉万珰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夺过药瓶,狠狠塞上瓶塞!他顾不上避嫌,一把扶住邵冬生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样?!” 仲子瑜上前,两指搭上邵冬生的手腕,同时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暗红色的药瓶。单雨则继续在孙调身上飞快搜查,警惕着任何其他可能的危险物品。 “热……像火在烧……”邵冬生艰难地喘息,声音嘶哑,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骇人的红丝,“头晕……想……撕碎……东西!” “与单雨之前的脉象如出一辙!邪毒攻心!”仲子瑜迅速拔开红瓶塞子,将其凑到邵冬生鼻下,“深吸!” 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邵冬生被呛得连连咳嗽。但几息之后,她眼中那翻涌的猩红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常初柔悄然递过一杯温水:“邵姑娘,喝口水缓缓吧。”她目光关切地落在邵冬生苍白的脸上。 “多谢。”邵冬生声音还有些沙哑,接过水杯。玉万珰的气息近在身侧,让她略感不自在,她撑着冰冷的地面,勉力坐直身体。 玉万珰倒似浑然未觉她的避让,见邵冬生无大碍,注意力转向单雨那边。只见单雨从孙调身上搜出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繁复的玉牌。“这玉牌…”玉万珰眼神一凝,“给我看看?” 单雨二话不说,扬手将玉牌抛了过去。 玉万珰指尖摩挲着玉牌上独特的纹样,翻看两面,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错不了。这是月下孙家的族徽玉令。他……竟是孙家的公子!” “原来是孙家的人。”仲子瑜若有所思地沉吟,“只是,近年似乎未曾听闻月下孙家有何动静。” “孙家?”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突兀响起,“早在一年前,就被灭门了。” 众人霍然转头!只见万盼夏风尘仆仆地推开院门走了进来,身上似乎还带着殓房特有的淡淡气息。她显然听到了院内的对话,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孙调,语气平静却如惊雷炸响。 “什么?!”玉万珰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声音都拔高了,“灭门?!不可能!我玉家与孙家素有生意往来,若真出了此等惨祸,我怎会丝毫不知?!” 万盼夏走到众人面前,神色是惯常的率真以及仵作特有的疏离感:“我亲手验的尸,自然知道。”她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孙家公子孙调突发失心疯,于深夜阖府沉睡之时,手刃府上三十七口。此事在月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据府衙卷宗所载,孙调本人,对此供认不讳。” 万盼夏话音落下,整个后院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住,齐刷刷地聚焦在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 万盼夏被这灼人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蹙眉:“怎么啦!?这又不是我编的。卷宗、口供、验尸格目俱在。月下府衙结案如此,坊间传言亦如此。” “你说的那个孙调,”单雨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上昏迷不醒、满脸白灰的人,“是他吗?” 万盼夏闻言,蹲下身,凑近了仔细端详。她皱着眉,目光锐利地在孙调沾满灰粉的脸上来回逡巡,手指虚虚比划着他的颧骨和下颌轮廓:“单看这身形骨架,还有这颅形颧弓……倒是吻合。”她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向众人,“可这脸……你们这是拿他当面团揉了?还是打算用面粉把他活活闷死?” 邵冬生默默掏出一方素帕。一旁的常初柔似乎早有准备,适时递过一块沾湿的布巾。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孙调脸上厚厚的白灰。随着污垢褪去,一张出乎意料清秀、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脸庞逐渐显露出来,只是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与痛苦。 “是他!”万盼夏只看了一眼,便笃定地点头。 邵冬生看着这张与疯狂行径截然不同的清秀脸庞,神色凝重:“若他当时也是吸食了这种诡异的药……那么神志错乱,犯下弑亲灭门之祸,并非没有可能。”她想起自己刚才那股几乎焚毁理智的暴戾。 “在山上时,孙调说自己在找自家父母以及海哥。难道是赵海给他的药?”仲子瑜看着手里的药瓶说道。 “不无可能。”单雨沉思。 玉万珰用折扇敲了敲额头,一脸“你们怎么这么笨”的表情:“想那么多干嘛?把仲大夫的药给他闻闻,弄醒他问清楚不就得了!是人是鬼,让他自己张嘴说!”他的提议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 “有道理。”邵冬生立刻赞同,但随即补充,“单雨,再给他加两道绳子!不,三道!”她对孙调那身能在癫狂状态下险些崩断绳索的怪力实在心有余悸。 “好。”单雨二话不说,立刻又拖过几圈粗麻绳,手法利落专业,将孙调从头到脚缠得更加密不透风。 万盼夏看着地上瞬间变成“人形线轴”的孙调,嘴角微微抽搐:“……需要捆成这样?”这架势,捆头熊都够了。 邵冬生言简意赅,:“在山上,他把单雨弄晕了” 万盼夏瞬间了然,甚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确实该多捆几道。” 这一次,孙调悠悠转醒。他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环视一周,当看到邵冬生、玉万珰等人皆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时,那双疲惫不堪的眼中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的……庆幸? “好,我就直接问了。”玉万珰上前一步,折扇“啪”地一合,直指孙调,“你跟赵海是怎么认识的?说!” “赵海——!!!” 孙调的反应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他身体猛地一挣,眼中瞬间又被猩红吞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但这一次,那层层叠叠、捆得密不透风的绳索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早有准备的仲子瑜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迅捷地将那暗红色的药瓶稳稳凑到孙调鼻下。 辛辣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孙调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随之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几息之后,他眼中那翻腾的赤红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狂躁褪去,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茫然。 “咳……咳咳,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孙调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被折磨后的虚弱。 “让你脑子清醒、能好好说话的东西。”邵冬生平静地开口。她盘膝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视线与靠坐在树干上的孙调平齐,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现在,可以回答玉公子的问题了吗?” 孙调厌恶地别开脸,试图躲避鼻端那挥之不去的辛辣气味,但仲子瑜的手稳如磐石。他挣扎无果,最终只能认命般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在那奇异而有效的药气伴随下,声音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恨意,开始讲述: “那个人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袍兄弟,我视他如亲兄长,一年前,他忽然回乡……” 一年前,月下庙中 孙调不喜求神拜佛,母亲却是佛堂道观的忠实拥护者,每三月便会来到庙中供奉,这天也不例外。 檀香袅袅,诵经声低沉而绵长。孙调百无聊赖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心思早已飞到了外面。身侧,他的母亲柳叶丹虔诚地合十叩拜,眼角余光瞥见儿子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身上若是痒便去溪边洗洗!这般跪不住、坐不直的模样,看着就心烦!” “娘!我真可以走了?”孙调闻言,膝头立刻抬离了蒲团,脸上瞬间绽开光彩,哪还有半分不适? 柳叶丹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无奈,深深叹了口气:“你这般言行无状,毫无定性,日后可如何撑得起孙家的门楣……”她看着儿子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雀跃,终是心软,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心不诚,强留在此反倒亵渎神明。去吧……只一样,莫要疯玩到天黑!早早归家,听见没有?” “知道了,娘!” 回答她的,是孙调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的背影,以及那遥遥传来的、带着少年人特有清朗的应和声,很快便消散在寺庙悠远的钟声与香火气息里。 柳叶丹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声,重新在佛前合十,虔诚地垂下眼帘,心中默念着对儿子最朴素的祈愿:愿他一生平安顺遂,日日欢喜无忧。 孙调如脱笼的小鸟,脚步轻快地溜出大殿。他在香烟缭绕、古树参天的寺院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踱到了清幽的后院。忽然,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随风飘来,如清泉流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好奇地挑眉,循着那动人的旋律,拨开几丛翠竹,向深处走去。 竹影婆娑间,只见一人身姿挺拔如松,微微仰首,专注地吹奏着一支玉笛。一只羽毛鲜亮的鸟儿,竟温顺地停驻在他肩头,随着笛音轻轻晃动着小脑袋。微风乍起,拂动那人素雅的衣袂,恍若画中仙人。 笛声戛然而止。那人似乎察觉到来人,缓缓转过身来。 俊美非凡的面容映入孙调眼帘,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孙调一时竟看得怔住了。 “海哥!”下一秒,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孙调像只欢快的兔子般蹦跳着冲了过去,绕着赵海兴奋地转了一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到府上来找我?我这些日子都快无聊长毛了!你回来可太好了……”他叽叽喳喳,竹筒倒豆子般诉说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全然没注意到赵海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只余下嘴角那抹不变的微笑。 孙调终于察觉一丝异样,停下脚步,疑惑地歪头看他:“海哥?你怎么……好像怪怪的?都不说话?” 赵海这才仿佛从某种思绪中抽离,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声音温和依旧:“许久未见小调,一时,竟有些恍惚了。令堂令尊,近来身体可还康泰?” “他们好着呢,精神头足得很!”孙调撇撇嘴,带着小小的不满,手中甩动着腰间玉牌下缀着的流苏穗子,“海哥!你应该先问我好不好才是!你走了以后,都没人陪我玩,闷死我了!” 赵海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那枚玉牌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孙调毫无察觉,随即温和道:“是我的不是。不过,此番回来,应是不走了。” “真的?!太好了!”孙调眼睛瞬间亮了,热切地抓住赵海的手臂,“那你现在住哪儿?不如这就跟我回府吧!我爹娘昨日还念叨你呢,见到你肯定高兴坏了!” “拜访长辈,岂能如此仓促失礼?”赵海轻轻拾起肩头的鸟儿,婉拒道,“待我安顿妥当,择个吉日,定当登门拜访。”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小调,若此刻无事,不如陪海哥喝杯清茶?离家多时,月下变化颇大,你且与我细细说说?”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与亲近。 “好啊好啊!”孙调立刻被带偏了注意力,兴致勃勃地应下,目光很快被赵海手中那只羽毛艳丽、毫不怕人的鸟儿吸引,“咦?这是什么鸟?竟如此亲人?” 赵海见他好奇,顺势将鸟儿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掌心,微笑道:“此乃山鹊,颇通人性。” 那只山鹊在孙调掌心非但不怕,反而亲昵地团起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它蓝色的羽翼在光线下泛着幽光,赤红的喙小巧玲珑,看得孙调愈发喜爱:“真讨人喜欢!回头我也要去寻一只来养!” “你若喜欢,这只便送你了。”赵海已在石凳上安然坐下,动作从容。 孙调闻言连忙摇头,挨着赵海坐下,指尖轻轻抚摸着山鹊光滑的羽毛:“这怎么行!它如此亲近你,必是你精心照料的结果。君子不夺人所爱,海哥的心意我领了。”他语气真诚。 赵海微微一笑,也不强求,目光扫过石桌上的茶具,提起小巧的陶壶晃了晃:“壶中水尽了。我去添些,稍待片刻。” “海哥,不必麻烦了!我其实也不是非喝茶不可。”孙调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很快就好。等我。”赵海语气温和却不容推拒,起身便向一旁的禅房走去。 他的身影走进屋内,孙调觉得海哥变得生疏不少,不过他有信心一定会让他立马熟悉起来,他看着手心的山鹊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赵海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他手中并未提着水壶,反倒拿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轻轻放在孙调面前的石桌上。 “小调,看这个。”赵海的语气带着一丝故弄玄虚的轻快。 “嗯?”孙调好奇地拆开油纸包,一股熟悉的甜香扑鼻而来,“蜜饯!”他惊喜地抬头,“海哥,你从哪儿变出来的?” “之前买的,”赵海笑意盈盈,目光落在孙调脸上,“记得你从小最爱吃这个,特意拿来给你。尝尝看?”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但孙调却捕捉到一丝不同——记忆里赵海的笑,总是先皱起鼻子,笑意才缓缓漫入眼底,带着暖意。而此刻,那笑意却像是直接画在了眼睛里。 【海哥真的变了,不过,没有变很多嘛。】他这样想着,拿起一块蜜饯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唔!好甜!海哥你也吃!” “好。”赵海含笑应着,也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屋内,水开了。 “哗啦啦--”青碧色的茶汤注入素白的杯盏,色泽清透,宛如一汪碧玉。 “来,尝尝这茶。”赵海将茶杯推至孙调面前,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来,那双眼睛也弯成了月牙,盛满了近乎“慈爱”的光芒。 孙调不疑有他,端起茶杯凑近鼻尖,一股清冽奇异的茶香钻入鼻腔:“好香!”他赞叹一声,随即仰头,将杯中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 赵海看着他喉头滚动咽下茶水,脸上的笑容愈发柔和:“可还合口?再来一杯?” “当然,这么好喝的茶,不多喝几杯岂不是便宜了你。”他忽然想起什么,皱起鼻子抱怨道:“对了海哥,西街口那家你以前最喜欢的茶汤铺子,换东家了!现在的茶汤又苦又涩,难喝死了!” 赵海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水流稳稳注入孙调的杯中,状似随意地问:“哦?七叔……不做了?” “可不是嘛!”孙调没心没肺地点头,“就在你走后没多久吧,招呼都没打一声,铺子就盘给别人了,神神秘秘的。” “原来如此。”赵海垂眸看着杯中碧色茶汤,语气平淡无波,辨不出情绪。 …… “明日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耍。”孙调摸着肚子,喝了一下午的茶现在涨的不行。 “好,”赵海微笑着应允,声音温和,“我会等你的。” “一言为定!那我先走啦!”孙调挥挥手,身影雀跃地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 “一言为定。”赵海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低语轻喃,轻得只有肩头那只山鹊听见。他伸出手指,山鹊乖顺地跳落在他掌心。 “若是他把你带走,你或许还能多活一会儿的,可惜了。” 他低语着,手指骤然收紧! “叽——!”山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小小的身体在他掌中剧烈地挣扎、抽搐,赤红的喙徒劳地张合,不过一息,便彻底瘫软下去,温热的生命在他掌心里流逝殆尽。 赵海面无表情地张开手,那小小的躯体躺在他的掌心。他注视着它,嘴角勾起一丝奇异的弧度,仿佛在欣赏杰作:“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今晚带你去见他吧,他会开心的。” 回到家的孙调躺在床上,身上便开始燥热,心绪烦躁起来,想着或许是喝了太多的茶心慌,便打算起来吹吹夜风。 夜风拂面,非但没能驱散那燥热,反而像是点燃了引线——他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意识瞬间沉入无边黑暗。 再次挣扎着恢复一丝意识,是被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硬生生呛醒的! 孙调头痛欲裂,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撑起身体,视线模糊不清。他甩甩头,努力聚焦—— 地上……怎么到处都是粘稠的、暗红色的……血?!蜿蜒流淌,浸透了金线绣的地毯! 他惊恐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身边不远处,是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福伯!福伯蜷缩在地,双目圆睁,凝固着极致的恐惧,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 “福伯?!”孙调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探向福伯的鼻下——毫无气息! “不!!!”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巨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发生了什么?! 爹?娘?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孙调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个无头苍蝇般在死寂的宅院里跌跌撞撞地狂奔、嘶喊!他冲进父母的卧房、书房、花厅……每一个角落!回应他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处不在、刺目惊心的血迹! “爹!娘!你们在哪儿?!回答我啊!!”他嘶哑的哭喊在空旷的宅院里回荡,如同孤魂野鬼的哀嚎。双腿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长时间的奔跑早已抽筋麻木,他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前院石阶上,浑身沾满亲人的血污,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踏在染血的石板上。 孙调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头! 昏黄的灯笼光晕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穿过月洞门,朝他走来。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衣衫,依旧是那张俊美的脸,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是赵海! 孙调脑中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铮”地一声,彻底断裂了!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抓住赵海的衣摆,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喊:“海哥!海哥你来了!你看到没有?!我家……我家出事了!好多血……好多人……死了!都死了!是谁?!是谁杀了他们?!我爹娘呢?!海哥你看到我爹娘没有?!他们去哪儿了?!你告诉我啊!!” 第4章 烤肉? 赵海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在开解一个迷途的孩子:“小调,这件事……该问你自己啊。” 那熟悉的笑容,此刻在摇曳的灯笼光下,在满地的血污映衬中,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进孙调的心脏。 或许是极致的绝望撕开了混沌,归家时那股诡异的燥热、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瞬间串联起来! 孙调浑身剧震,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牙齿咯咯作响,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海 ……海哥?是……是你?!” “呵,”赵海轻笑一声,像是在赞赏他终于开窍,“看来你也不算太笨。” “为什么?!!” 孙调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滔天的恨意,“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们待你如亲子!我视你如兄长!!为什么!!!” 赵海却仿佛在欣赏他崩溃的模样,缓缓踱步,绕到他身后,声音轻柔的呢喃:“因为,你笑得太开心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那时,我的心情不太好。”他轻笑一声,“托你的福,我的心情好多了。” 竟是,如此荒谬、如此灭绝人性的理由?! “疯子!!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孙调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血红的双眼只剩下刻骨的仇恨!他猛地转身,如同濒死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狠狠抓住赵海的手臂借力一扯,同时另一只手臂如铁箍般死死勒住了赵海的脖子! “我爹娘呢?!畜生!你把他们怎么了?!!” 赵海被勒得颈骨咯咯作响,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令人作呕的、从容不迫的笑意,只是声音因气管压迫而变得沙哑暗沉:“我说了……小调……这件事……该问你自己” 孙调拼尽全力收紧手臂,脑中却一片空白,只有血腥和绝望翻涌。 就在这时,赵海未被制住的那只手,极其灵活地从宽大的袖口中滑出一个寸许高的翠玉小瓶!他拇指一顶,轻易拔开了瓶塞,趁着孙调心神激荡、视线模糊的瞬间,手腕一抖—— 噗! 带着奇异甜腥气味的粉末,精准地扑面洒在了孙调脸上! “唔……!”孙调只觉得一股霸道的气息直冲脑门,眼前瞬间天旋地转,勒住赵海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松开、滑落。 “乖,小调 ”赵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温柔,“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孙调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最后映入他涣散瞳孔的,是赵海那张在血色与阴影中依旧俊美的脸。 赵海看了看被孙调弄皱、沾染了点点血迹的衣袖,眉头紧锁:“本想送你个礼物的,可你把我衣服弄脏了。”他从怀间掏出山鹊,随手扔进一旁的花坛里,小小的身影被黑暗瞬间吞噬。 “之后,官府来人把我抓了起来,确定是我杀了孙府上下。”他剧烈地喘息着,痛苦地将头向后仰去,靠在冰冷的树干上。 万盼夏按捺不住,“你既知是赵海所为,为何不向官府言明?!” 孙调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射出悲愤与绝望交织的光芒:“我怎么没说?!”他声音嘶哑,带着苦涩,“可我如何指认一个早被斩首之人,官府纵有信我者,循着线索去寻,也毫无踪迹!那时……那时我才知道……”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赵海,早就是个被通缉的亡命之徒!只有我这个傻子……还以为他是海哥。” 庭院内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邵冬生、玉万珰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回应这冤屈与背叛。 邵冬生压下心中的波澜,紧盯着孙调:“那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按你所言,你本该是那灭门案板上钉钉的凶徒,难逃一死。” “是绿腰救了我。”孙调吐出这个名字,脸上一片麻木的空白,仿佛这个名字抽走了他最后一丝情绪。 “绿腰?”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眼中都充满了惊疑与困惑。 孙调木然地重复了一遍:“对,绿腰”可是说完这个名字后,再问有关的其他事情就闭口不言。 邵冬生见状,立刻转换话题,:“那你杀方政,又是为何?” 孙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方政!” “赵海?!”玉万珰心头剧震,脱口而出。 “难道,那改头换面的传闻竟是真的?!”单雨喃喃。 “是,他哄着方政,让那傻子心甘情愿顶着他的名头蹲了大狱!自己则顶着方政的皮囊,逃到这花县逍遥快活!呵,也只有傻子,才会信他的话。”他声音低下去。 “狱中的‘赵海’面容也被改了?”邵冬生不自觉出声。 “但卷宗记录分明写着,疑心其身份,曾查验过他的脸皮,确认并非易容!这又如何解释?”一旁的仲子瑜眉头微皱。 孙调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哼,那是因为那面具非同寻常,需得用……” 他的话语,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快刀,硬生生从中斩断! 孙调身体一僵,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一个细若蚊蚋的血点,赫然出现在他眉心正中央 “呃……”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眼中的神采便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烛火,骤然熄灭。身体软软地歪向一边。 “哪里走!”单雨的反应快如闪电!在孙调话音戛然而止的瞬间,她的目光已如鹰隼般锁定了侧后方屋檐下一闪而逝,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诡异黑影!她厉喝一声,身形化作一道离弦之箭,直追而去! 邵冬生一个箭步冲到孙调身边,迅速探向他的颈脉和鼻息,随即面色凝重地抬头,对着围拢过来的众人,一字一句地宣告:“没救了。眉心死穴,被极细的利器瞬间洞穿,一击毙命。” 玉万珰看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又望向单雨消失的方向,脸上浮现出难以遏制的震怒,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胆大包天!竟敢潜入府衙重地,当着我们的面杀人灭口!简直……无法无天!!”。 “恐怕就是孙调口中的绿腰所为。”邵冬生眉头紧锁,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那幅能改头换面的面具,究竟有何玄机?” “孙调既已认罪,此案是否便可了结?”常初柔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这弥漫着血腥与谜团的后院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凉薄的意味。 邵冬生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丝不易察觉的防备,【她为何如此急迫?】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表面证据确已指向孙调,但尚有诸多疑点未明。待查明之后,再向娄大人禀报不迟。”她刻意强调了“查明”二字。 常初柔闻言,不再多言,只是微微福了福身,便转身快步离去,裙裾带起一阵冷风。 “这人怎么古里古怪的?”玉万珰摇着扇子,扇得呼呼作响,一脸不解。 “那在下也告辞了。”仲子瑜把玩着手中那只装着蓝色药水的水晶瓶,目光深邃,“此药诡异,我会尽力一试,看能否解开其中奥秘。” 万盼夏看着他抬步欲走,忍不住问道:“仲大夫不等单捕快回来?” 仲子瑜脚步微顿,回头露出一个温润却疏离的笑意:“她此刻……怕是没空理会在下。后会有期。”说罢,身影也消失在院门外。 “盼夏,”邵冬生收回目光,看向地上的孙调尸体,语气沉静,“我想再去查验赵海的尸体。”她顿了顿,补充道,“带上他。” “好。”万盼夏应得干脆,径直走到孙调尸体旁,俯身,手臂穿过其腋下和膝弯,竟毫不费力地将一个成年男子的躯体稳稳扛上了肩头!动作利落得如同扛起一袋谷物。 一旁正准备搭把手的玉万珰看得目瞪口呆。 “玉公子可要同往?”邵冬生问道。 玉万珰这才回过神,连忙点头:“去!自然要去!” 去往仵作房的路程不短,万盼夏扛着孙调的尸体却步履沉稳,面不改色,额角连一滴汗珠都未见。玉万珰跟在后面,眼神复杂地在她瘦削却异常有力的背影和肩上的尸体之间来回扫视。 冰冷的停尸台上,两具尸体并排而放。孙调身上的绳索已被取下,露出瘦弱的身躯,很难想象这具身体不久前曾爆发出能崩断绳索的恐怖力量。 邵冬生戴上薄皮手套,走到赵海(方政)的焦尸旁,小心地将这具焦黑蜷缩的躯体翻了过来。背部同样是一片碳化的焦黑,被火焰彻底吞噬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线索。她仔细检查着每一寸焦痂覆盖的皮肤,眉头越皱越紧。 “你还怀疑这具焦尸不是赵海本人?”玉万珰看出她的疑虑。 “是有些不安。”邵冬生直言不讳,指尖轻轻划过焦尸的脊骨,“照孙调所言,赵海此人狡诈如狐,心机深沉,在常州冒名孙调犯下大案,又哄骗方政替其顶罪,再回月下设计屠戮孙家……如此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之人,怎会甘心蛰伏在这深山老林,做一个籍籍无名的猎户?而且,”她顿了顿,将那句“死得如此轻易?”的疑问咽了回去,总觉得一切都透着一种不合常理的顺利。 她忽然蹲下身,凑近焦尸被烧得扭曲变形的身体,鼻翼微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何?”玉万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折扇掩住口鼻。 “果然没有。”邵冬生直起身,眼中锐光一闪,“我在案发现场发现过两根未能完全燃尽的木条,上面附着着花椒辛香与蜂蜜甜腻混合的气味。而这具尸体上……”她摇了摇头,“只有纯粹的焦臭和尸体的**气味。” “烧成这般模样,还能闻到调料味?”玉万珰将信将疑,强忍着不适,也学着样子,屏息凑近焦尸嗅了嗅,立刻被浓烈的焦糊恶臭呛得连连咳嗽。 正在一旁处理孙调遗容的万盼夏闻言,头也不抬地接口:“自然能闻出来。就像烤羊腿,即便烤得外皮焦黑炭化,若事先抹了蜂蜜香料,那股子混合的甜香辛味,也会渗入肌理,难以被烟火气完全掩盖。这是油脂、香料与高温反应后残留的挥发性气味,深入肌理,非寻常焚烧能彻底祛除。” “正是如此!”万盼夏的话如同醍醐灌顶,邵冬生眼中精光大盛,“那根木条!那味道!凶手在焚烧尸体时,很可能同时在现场……烤肉!” “烤肉?”玉万珰愕然。 “对!”邵冬生转向万盼夏,语速急促,“盼夏,你先前验尸时,可曾发现死者胃内有食物残渣?特别是……肉食?” 万盼夏停下手中的动作,果断摇头:“胃囊空空如也。莫说是烤肉,便是半点食物残渣都未曾发现。” 邵冬生的心猛地一沉:“你之前判定死者死亡时间在两旬左右?” 万盼夏神色凝重起来:“实不相瞒,高温焚烧本身会加速尸体**,加之近日天气酷热,尸体眼球早已浑浊塌陷,体表蝇蛆的发育阶段虽指向那个时间段,但这只是最接近的估算,并非绝对精确。” “那那些肉呢?”邵冬生疑惑,“若凶手真是孙调,他杀人焚尸后,还有闲情逸致在现场烤肉享用?这说不通!” “或许……是被山中的野兽叼走了?”玉万珰猜测道,但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等等!不对!”他猛地想起什么,急忙从怀中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页——正是他中午去拿来的完整卷宗,“找到了!这里,发现尸体的捕快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院周泥地平整,除人足印外,未见野兽蹄爪痕迹,亦无拖拽啃噬之象’” 玉万珰抬起头,脸色异常难看,一字一顿道: “孙调杀了人,焚了尸……难道还有空,在现场悠闲地烤了顿肉吃?!这怎么可能?!” 单雨紧咬前方人影,对方眼见甩脱无望,倏地闪入斜侧窄巷。花县地界,无人比她更熟稔。她左穿右折,几个呼吸间已截住去路。巷中幽暗,只余一双寒眸,淬着刺骨冷光。 绿影率先发难,招式凌厉,杀机毕露。单雨不避不让,身形微侧避开锋芒,反手间短匕已如毒蛇吐信,直刺对方腰肋。匕尖入肉,却无血花迸溅!单雨心头一凛,手下却未停,匕刃顺势上撩,直取咽喉。绿衣人急退,沙哑如砂石摩擦的声音响起:“你真是官府之人?” “我不是,你是?”单单雨语冷如冰,欺身再进。 “下手狠辣,你倒是挺适合我们。有兴趣吗?”绿衣人怪笑一声,手掌猛地向下落 “你们什么人,”单雨追问,目光如鹰隼锁定。 绿衣人盯着她,“罢了罢了,下次见。”烟雾骤起,弥漫窄巷。待单雨挥袖驱散,人影已杳然无踪。 单雨握紧短匕,向巷外走去,在巷口时停了下来:“你每次都出现在可疑的地方。” 来人一袭蓝衫,面上笑意温润,像画上的一般。“是我来得不巧。”仲子瑜递过一方素帕,声音温和,“擦擦吧,脸伤了。” 单雨颊侧一道血痕蜿蜒,血珠正缓缓渗出。她视若无睹,冷声道:“不必。”径直越过他,身影迅疾没入通往县衙的街巷。 “大人有令,可以就此结案了。”张卢垂首立于门边,声音平板无波。 “张卢?”邵冬生想不通,为何如此草率,别说什么都没查到,就说这刚有眉目怎么就不让查了,更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张卢的情绪,虽然以前也难察觉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一点都察觉不到。 “话已带到。” 单雨踏入藏书房,见邵冬生兀自怔忡,便径直问道:“张卢怎么了?”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邵冬生被惊醒,目光落在单雨颊侧,眉头立时蹙起:“你的脸……” “无碍,上过药了。”单雨语声平淡,仿佛那伤不在自己身上。 “如何?”邵冬生追问。 “身手尚可,不及孙调难缠。”单雨微晃了下头,似在回忆,“匕首刺入其腰肋,竟无半滴血涌出。手中藏有烟遁之物,滑不留手。”她环视四周,“其他人呢?” “回去了,”邵冬生身旁烛火不安地跳跃,映得她眉宇间阴影更深,“确实诡异,不过,我们怕是管不着了。” “怎么回事?”单雨惊讶。 “方才张卢来传,娄大人有令——此案,就此了结。”邵冬生的声音沉了下去。 “未明就里,如何结案?” “大人物的心思我们怎么会知道,明天知会一声他们吧。”邵冬生趴下身子“这怕是我经手最快的案子,一天不到就结案了。” 单雨静坐一旁,纹丝不动。 邵冬生抬眼瞥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知晓了。三坛桑落!,少不了你的,明日给你。” “走了。”单雨这才起身,干脆利落。 “一道。”邵冬生锁好藏书房沉重的木门,两人并肩,身影没入县衙外沉沉的夜色里。 第5章 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午后,暑气蒸腾。街头巷尾相熟的人们聚在屋檐下的狭长阴影里,议论着这两日的新鲜事。 “夏老头可是熬出头了!”一个穿桃红衫子的妇人嗓门响亮,“他那远走的儿子,带着新媳妇回来了,说是要接他去享清福呢!” “唉,”旁边一个着浅色衣裳的妇人啜了口茶水,摇头叹息,“可惜宣娘走得太早,若能再熬一熬,如今不也一道享福了?” “谁说不是呢!”众人纷纷附和。 就着这个话题,众人开始发散:“这也不一定,”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你们还记得不?宣娘病得都下不来床那会儿,还得挣扎着给儿子洗衣裳,她儿子乐成可吭过一声?” “哼,乐成那孩子,心肠硬着呢!”一个捻着糕点的妇人接口道。 “岂止是硬?”缩在屋檐最里侧、面容瞧着格外年轻的妇人快人快语,“宣娘刚咽气,他脚底抹油就走了,只丢下夏老头一个,整日抱着个水烟筒咂摸。” “那水烟筒,还是乐成临走时买给老头子的。” “唉,儿子不懂心疼娘,孝都不守,倒是对爹好得很呐!” “各位婶婶好。”一道清亮婉转的声音插了进来。众人抬眼,只见一个俏丽妇人提着竹篮,一手搭在额前遮挡刺目的阳光,一身浅蓝衣裙衬得人温婉可人。 “乐成的娘子?”桃红色衣裳的女人开口:“太阳这么大,是去哪了?快进来歇歇。”众人挪了挪,腾出块阴凉地,拉她坐下。 “谢谢婶婶”尤兰感激的笑笑,放下手“公公最近身体不好,大夫开了药我去取药了,”说着拉起篮子上的布,众人看见堆叠的纸包。 “呦,这么多?,啥病啊,我们怎的没听说?”妇人关切凑近。 尤兰微微皱眉,忧色染上眉梢:“大夫说是伤口发了脓,前些日子公公去山上采菌。不小心被划了道口子。” “难怪好些天没见过他!你也别太忧心,夏老头身子骨硬朗,吃了药准好。”妇人们喜欢尤兰,长得温婉又有福气“乐成还没回家来?” “承婶婶吉言。”尤兰脸上飞起一抹羞涩,新媳妇的模样“相公他还未归,不过今晚就该到家了,”她起身福了福:“我得先回去煎药了,婶婶们歇着。” “好孩子,快去吧。” 目送尤兰离去的背影,妇人们换了话题,说着尤兰多么好,自己也想要个这样的儿媳妇,畅想的正欢快时,却见那抹浅蓝身影竟跌跌撞撞地奔了回来!尤兰脸上惨白如纸,满眼惊惶,未及近前,身子已软软向下倒去。 “孩子!怎么了?”众人慌忙扶住。 “公,公公他……”尤兰嘴唇哆嗦,话未说完,人已昏厥过去。 众人惊慌失措,胆大的妇人拔腿就往夏家跑,胆小的则慌忙奔向自家,要喊男人去看个究竟。 不多时,跑去夏家的人连滚带爬地冲回来,声音都变了调: “报官!快去报官!” 县衙僻静处,三个姑娘围坐在一块,气氛凝重。目光在单雨身上来回梭巡。 “看我作甚?办不到。”单雨抱臂,斩钉截铁。 “就一次嘛,求求你了,单姐姐~~”万盼夏眨着眼睛,拽着她的袖子,语气黏糊。 “拜托了。”邵冬生倒在桌子上,把一包油纸裹的酱肉推过去。 “啊,你们!”单雨猛地站起,刚下过雨的青砖地上留下的水潭溅起水花。 剩下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嘴角悄然弯起。 两人在枯燥的等待中昏昏欲睡。脚步声由远及近,惊醒了她俩。她们直起身,看向来人。 “怎么是你?”万盼夏脱口而出,难掩惊讶。 玉万珰“唰”地展开折扇,施施然落座:“怎就不能是我?”他桃花眼一挑,语气慵懒,“花县巴掌大的地儿,早叫我踏遍了,实在无趣,只得来寻你们解闷。”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们这儿也无甚趣味。”邵冬生复又伏案,兴致缺缺。 “所以——”玉万珰扇尖轻点,眸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不如我们自去找些乐子?” 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单雨停在桌前,神色罕见地掺杂着无奈与一丝崩裂:“常初柔没来。而且,”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又有案子了,在阳风巷。” “我不想去。”邵冬生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上次查得好好的,说停就停,万一这次又查到什么不得了的,,岂不是又得半途而废?” “正是此理!岂非戏耍我等?”玉万珰立刻附和,扇子摇得更起劲。 单雨无声叹了口气:“随你。我和盼夏必须走一趟。”她向万盼夏递了个眼色,两人迅速离去。屋内只剩邵冬生与玉万珰,一时静默。 半晌,玉万珰以为她真睡着了,她却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你方才说……很无聊?” “是有些。”玉万珰侧目看她,面色如常。 “她刚说的地方在哪?”邵冬生依旧埋着头。 “阳风巷。”玉万珰顿了顿,试探道,“要去?” 邵冬生猛地弹起:“你不是嫌无聊?走!”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没听到身后动静,不耐地催促,“走啊!” 玉万珰看着她的背影,面色复杂地收起折扇,快步跟上。 阳风巷,夏家小院外。单雨已带人控制住场面,示意捕快维持秩序。她与万盼夏正欲入内,碰上先到的张卢。万盼夏径直走向院中覆着白布的尸体。 张卢一板一眼地汇报:“死者夏常立,年五十二,曾为药农,近年赋闲。据邻里称,已数日未见其出门。” “谁最先发现?”单雨问。 “其儿媳,尤兰。” “也是她报的官?”邵冬生与玉万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单雨挑眉:“你不是不来?” 邵冬生面色平静,抬手随意一指身旁:“他说无聊。” 玉万珰配合地扬起下巴:“正是。” 张卢插话:“报案者是邻居李秀。” 邵冬生闻言蹙眉,【张卢今日情绪平稳,言语间似有常人波动,与上次那死气沉沉的空壳判若两人,究竟怎么回事?】未及深想,万盼夏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几人连忙围上前去。 除了张卢,其余人见到尸体,皆倒吸一口凉气。玉万珰更是脸色骤变,强忍片刻,终是捂着嘴踉跄冲出屋外。 尸身惨不忍睹。大片溃烂的红斑遍布全身,水疱个个肿得发亮,触目惊心。左腿一道深深的划伤,周围皮肉翻卷,脓液黏腻。死者伏地,面前一滩污秽的呕吐物,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秽迹。 万盼夏动作利落。她翻开死者眼睑:“眼珠未混浊,尸身尚软,死亡不足一个时辰。”随即掰开死者口腔,检查咽喉鼻孔:“内有呕吐残渣,初步推断是呛入秽物窒息致死。不过——”她目光地停在死者口腔深处,用工具拨开嘴唇,露出牙龈,“以此人年纪,牙龈萎缩程度异常,且牙龈红肿出血严重。”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邵冬生鼻翼微动。 “什么?”单雨正凝神看着尸体。 邵冬生又仔细嗅了嗅空气,眉头紧锁:“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锈铁?” 万盼夏原本蹲在尸体旁,闻言猛地闭上眼睛:“是峭粉!!!” “峭粉不是无色无味吗?”单雨立刻追问。 “寻常是,”万盼夏稳住身形,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但若经人吸食入体,其残渣或呼出之气……会析出一种极淡的铁腥气!”她紧皱眉头,仿佛遇到了极其棘手的问题,“这味道…错不了。” “你怎么了?”单雨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 万盼夏深吸一口气,压下不适,语速飞快:“峭粉剧毒,医家皆知,外用尚需谨慎,内服绝无可能!夏常立曾是药农,深谙药理,怎会不知?这峭粉……怎会出现在他体内?还达到能析出气味的浓度?” “是他杀?”单雨沉声道,目光扫视现场,这才发现邵冬生已不在身旁。 “十之**。”万盼夏斩钉截铁。 邵冬生听着身后断续的对话声,目光在狭小的屋内查看。最终,视线牢牢钉在角落那杆突兀的水烟筒上。她快步上前,俯身凑近烟嘴——除了浓烈呛人的劣质烟叶焦糊味,再无其他气味。 室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玉万珰略显无措的劝阻声: “姑娘,节哀,节哀……里面真不能进!” “官爷,求求您……”一个温婉哀戚的女声带着哭腔,“让我进去看一眼。” 邵冬生闻声,将水烟袋放回原处,转身走出房门。院中站着一位梨花带雨的年轻妇人。邵冬生语气不自觉放柔:“你是尤兰?” “姑娘,”尤兰泪眼婆娑,语气哽咽:“我公公他……” “节哀。”邵冬生上前一步,自然地扶住她微颤的手臂,轻轻拍了拍,语气温软而充满安抚。 “我,我看到了”尤兰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泣不成声,“他倒在地上,我,上前探他的鼻息,身子……身子还是热的啊!”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邵冬生,满是绝望的自责,“要是我早点……早点回来就好了,说不定……” 邵冬生目光沉静,声音依旧柔和,循循善诱:“夫人,事发前,您去了何处?” 尤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公公近来身子不太爽利,前几日请了大夫来瞧,说……怕是染了什么恶疮疱疹,公公他不当回事,还非要上山去采菌子,结果腿上被划破了,化了脓……”她喘了口气,哀切道,“今日,今日我就是跟着大夫去取新开的药,哪曾想这一去,竟成了永诀……”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情绪饱满,不似作伪】邵冬生将她引至一旁僻静处:“家中只你们二人?” 尤兰轻轻点头,红肿的眼睛望着她“相公在外行商,前几日才捎信来,说初三便到家。”她声音抖得厉害。 “就是今日?”玉万珰在旁边掐指。 “是,”说罢眼泪又掉了下来“我该如何对相公说。” 邵冬生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递过去:“给你公公看病的大夫,是哪一位?” “是城东的胡大夫……”尤兰接过帕子,道了谢,小心地沾拭泪痕。 “城东?”邵冬生眉梢微挑,“离阳风巷少说半个时辰脚程,怎会去那么远?” 尤兰低头啜泣:“公公只信胡大夫。说他从前便住这巷里,年前才搬去城东。若换了旁人,公公是断不肯瞧的……” “原来如此。”邵冬生了然,温声道,“夫人且稍候,我让人带你去歇息片刻。”她招手唤来两名捕快,一男一女,低声吩咐:“好生照看。” “是!”两人心领神会。 待尤兰随捕快走远,玉万珰凑近:“现在……去找那胡大夫?” “啪!”邵冬生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变戏法般从腰间摸出一把油亮喷香的胡豆:“走着。” 两人走在路上,玉万珰看着 她吃的这么香,忍不住讨要了两颗,入口便又麻又辣又酥“你这是哪家做的?味道怎的这怪?” “听说老板是从西南来的。你觉着怪?我倒是很喜欢吃。”邵冬生抛起一颗用嘴接住。 玉万珰本想嫌弃,可那奇特的辛香在舌尖盘旋不去,鬼使神差地又拈了一颗。邵冬生见状,唇角勾起一抹轻笑。 医馆门前人头攒动,将小小医馆围得水泄不通。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头打探。 邵冬生扬起亲和的笑脸,挤进人群,朝一位热心大娘搭话:“大娘,好热闹!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娘还以为是个小孩在叫她,下意识往下看:“噢,”大娘拍拍胸膛“孩子,你吓我一跳,”随后反应过来她的问题:“胡大夫义诊呢!难得有大夫在城东落脚,大家都来瞧瞧。” 邵冬生继续笑着:“这么多人,胡大夫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 旁边一位瘸腿汉子抢着答道:“瑞春堂的大夫们也来帮手了!听说连文生大夫都来了。”他撩起裤腿,露出一道狰狞凹陷的长疤,“要是能让文生大夫瞧瞧,我这腿说不定就有救咯!” “瑞春堂?”邵冬生觉得这名字耳熟,正待细问,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猛地拽出人群。只得匆忙对两人打了个招呼。 拉她出来的人是玉万珰“怎么了。” “仲大夫也在这里,”玉万珰神色有些不太对“不过,他不是喜欢单捕快吗?”他前两天让家仆买了话本,里面写的缠绵悱恻,让他忍不住带入了两人的脸,现在满脑子都是仲子瑜与单雨的爱恨纠缠,恨不得亲自当红娘撮合。 “什么?”邵冬生只能感觉到他有些不安,但是对他的话云里雾里的。 “唉,”玉万珰拉着她走到一旁,转过她的脑袋,让她看向义诊的棚子下,一男一女配合默契。男子温雅清俊,正凝神号脉;女子娴静端庄,利落地抓药包药。两人偶尔视线交汇,嘴角皆噙着温和笑意,一派和谐。 “我就说,瑞春堂这么耳熟,那天衙门对面支的旗子不就是瑞春堂。”邵冬生小声嘀咕着。 ““你嘀咕什么呢!”玉万珰急得直跺脚,“快看!他俩挨上了!”实际只是仲子瑜转身时,宽大的衣袖拂过了那女子的肩头。 邵冬生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拉手了!”实际上是递药单。 玉万珰看得抓心挠肝,邵冬生忍无可忍,猛地起身,扬起手就想给这聒噪的贵公子后脑勺来一下。不料前方不远处的仲子瑜似有所感,倏然抬眼望来!玉万珰被那凉飕飕的眼神一刺,吓得本能后仰。邵冬生收势不及,那高高扬起的手“啪”一声,结结实实拍在了自己脑门上! “嘶——!”邵冬生疼得倒抽冷气,怒从心起,不等玉万珰道歉,抬脚狠狠踩在他锦缎靴面上! “嗷——!对不……”玉万珰痛呼半声,后半截道歉被踩得硬生生咽了回去,俊脸皱成一团。 “你们俩跑这杂耍来了?”仲子瑜翩翩而至,嘴角带笑,话却是讨人嫌的。 玉万珰闻言,强忍脚痛,昂首挺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过脸去。 【这人在不满什么?】 邵冬生揉着额头,深吸一口气:“我们来找胡大夫。他可在?” “在里头抓药。”仲子瑜颔首,转身引路,“随我来。” “你就不问问我们来所为何事?”邵冬生挑眉。 仲子瑜脚步未停,大开嘲讽:“两位联袂而至,若非演杂耍逗趣儿,那便只剩查案一途了。眼下杂耍已毕,人还未走,自然是有案子了。” 他身后的两人的对视一眼,同时伸出脚。 “唔!”仲子瑜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药馆内室,药香氤氲,冲淡了外间的喧嚣。“胡大夫,你记得夏常立吗?”三人落座。 胡云华其人,与仲子瑜那种画皮般的温和截然不同。他的温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袭黑色布袍,唯腰间一抹赤色系带点睛,半束的发髻下是张清俊面容,若非眼神厚重,实难相信他已快三十。他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颗粒感,清雅而真诚:“自然记得,上午才去过他家,他儿媳尤兰随后便跟着我来药馆取药。据她离开也不过半个时辰。可是……出了什么变故?”他眉宇间浮起一抹忧色。 “他的病很棘手?”邵冬生追问。 “外伤倒不算凶险,只是,”胡云华眉头蹙紧,流露出困惑,“夏叔始终不肯让我号脉。腿上的伤反复,取的药效果甚微。前几日他儿媳忧心忡忡来请,我见创口恶化,只得将上层腐肉尽数刮去。” “不肯号脉?”邵冬生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下巴,眼中闪过一抹光。 “正是,我曾再三询问缘由,他只摇头不语。”胡云华语气无奈。 玉万珰适时插话:“你与夏常立交情颇深?” “旧识。”胡云华神色温和,“从前在阳风巷行医,夏叔是常为医馆送药的药农,一来而去便熟识了。” 邵冬生凝视着他温润的双眼,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但如惊雷:“夏常立死了。” “什么?!”胡云华脸上浮现惊愕,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震动,甚至失手碰翻了旁边的药杵。“这绝无可能!仅凭外伤,断不至于此!究竟是何缘故?!”他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急切与困惑。” 【他是真觉得夏常立不会因此而死。】 邵冬生盯着胡云华尚未平复的神情,追问:“夏常立从前,可曾患过重疾?” 胡云华魂不守舍地摇头:“夏叔……身子骨一向硬朗。” “那么,”邵冬生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身上,可有什么特殊气味?” 玉万珰闻言,侧目瞥了她一眼。 “气味?”胡云华努力凝神回想,迟疑片刻道:“有,他每每开口说话,口中总……萦绕着一股难闻的腐臭之气。”他似乎又深入回忆了一下,补充道,“我曾见他牙龈红肿出血,加之他早年肾脏便有亏损之象,可惜他不允号脉,所见终是流于表面。” “他家儿媳尤兰,你熟悉么?” “不甚熟。”胡云华摇头,“听夏叔提过,儿子儿媳方归家不久。我只见过她两回,瞧着行事稳重,人也和善。” 【评价颇高。】邵冬生将此记下,又问:“他儿子乐成,为人如何?” 胡云华沉默一瞬,吐出两个字:“痴人。” 回程路上。玉万珰摇着扇子,反复琢磨着最后那两个字,百思不得其解。忽地,他“啪”一声合拢扇骨,击在掌心:“痴人?难不成……是心有所属,痴恋着某个难以忘怀的旧情人?”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邵冬生眼尾那抹红痕似乎淡了些。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垂上那枚弧形的水滴银坠,声音平静:“痴,未必就系于情爱吧?” 玉万珰抱着手臂,扇柄轻轻敲打着手肘:“这胡大夫也是,他也不说明白,这算他的个人猜测?” “或许他察觉到了什么端倪,却未明言。”邵冬生脚步不停,目光投向远处巷口,“待见到他儿子乐成,一切自有分晓。” 阳风巷口不复之前的喧闹,只余压抑的寂静。两人刚踏入夏家小院,单雨便疾步迎上,面色凝重如铁: “你们去哪了?罢了!听着——”她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砸下,“还死了一个。” 第6章 诸位可识得别思思? 屋子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床单严严实实捂住,密不透光,将内里彻底隔绝成一个黑暗的囚笼。 “屋主别思思,曾是雅妓,五年前迁居阳风巷。”吴行是被派来查访的捕快,甫一入院便觉异常。推开房门,浓烈的腐臭混合着诡异的死寂扑面而来,饶是他有备而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面色惨白。 屋内已被点上了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撕开一角黑暗,视野依旧模糊不清。邵冬生果断从随身革囊中摸出一截不大的火折子,眼前终于明朗。 光驱散黑暗的刹那,哪怕邵冬生见惯凶案,也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向后撤了一步! 眼前的景象堪称惨绝人寰。一具女尸匍匐在地,腐烂程度已深。尸身遍布紫黑色疱疹,多数溃烂流脓,散发恶臭,与夏常立尸身上的症状相似,却更为密集可怖。左臂一道深深的划伤处,白花花的蛆虫正贪婪蠕动,成群的绿头苍蝇在尸身周遭嗡嗡盘旋,如同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黑云。她似乎是在挣扎着想爬向桌边水杯时骤然毙命,指甲缝隙里深深嵌着几缕暗褐色的皮肉碎屑,颈侧亦布满凌乱深陷的抓痕。屋内除了尸体**的浓烈恶臭,再无其他明显异味。 邵冬生强忍胃中翻腾,俯身凑近尸首,目光如刀,一寸寸检视。突然,她瞳孔骤缩——尸身胸口一颗硕大的疱疹竟诡异地鼓胀起来,内里似有活物在剧烈蠕动,眼看就要破皮而出! 邵冬生疾退!那颗鼓胀到极致的疱疹“噗”地爆裂开来!一条肥硕惨白的蠕虫被冲击力裹挟着,溅落在几步外的地上,兀自扭动不止。 吴行再也忍不住,喉头剧烈滚动,猛地捂住嘴,脸色由白转青,踉跄着扶住门框才没栽倒。邵冬生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真不用我进来?”玉万珰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从院中传来,刚才邵冬生让他在外面等待万盼夏。 邵冬生下意识转头,声音带着强压下的干涩:“别进来,不然你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吃东西了。” “嘶……这么可怕?!”院外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盼夏还没来吗?”邵冬生急问。 “来了!”话音刚落,万盼夏一脚踏进屋内。浓烈到实质的腐臭扑面而来,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口鼻严实地覆着特制面罩,她迅速从验尸箱里取出两个抛给邵冬生和吴行:“这再两天就巨人观了,你们也不害怕中毒。” “没待多久。”两人如蒙大赦,急忙戴上。 万盼夏紧盯着尸体。她蹲下身,语气沉重,“高腐至此,线索怕是湮灭大半。” “我去别处看看。”邵冬生放下一盏油灯。 【屋内陈设简洁雅致,器物摆放错落有致,即便蒙尘也难掩主人昔日的生活情趣,看来别思思是个注重生活的人。】邵冬生环视屋内陈设,视线定在一架古琴上,琴神弦路下方有磨损,她伸手拨弄了一下,音色松透下沉。琴旁一只半开的木匣吸引了她的注意。甫一拉开,几只绿头苍蝇“嗡”地惊飞而起!邵冬生挥手驱散,借着光凑近细看——“烟草?”她摘下口罩,捻起一小撮深褐色的碎叶,凑近鼻尖细嗅,一股独特的辛香混合着焦糊气息钻入鼻腔。没错,是上好的烟草。 她随即打开匣内层一个更小的暗格。灯光照亮内里——竟是一罐色泽金黄、质地粘稠的蜂蜜! 【她在制作烟草?她家中并无烟具,用量如此之少,也不像是拿来贩卖的】邵冬生脑中闪过夏常立家中那杆的水烟筒,一个念头骤然清晰:【难道……这特制的烟草,是为他准备的?!】 可这并无实据,她暂时压下翻涌的思绪,继续搜寻。身后,吴行略带沙哑和疑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这是她的契书?” 邵冬生接过契书,指尖拂过纸面。放契日期赫然是太安二十一年,与她五年前迁居此地的年份吻合。她逐字看去,眉峰微挑:“‘馆歌’?这别思思,倒是个有本事的。能从此处脱身,想必费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力。” 她放下契书,目光投向院外不知何时出现的常初柔,语气恳切:“不知可否劳烦常姑娘和玉公子去一趟馆歌?” “我和她?!”玉万珰脱口而出,眼角余光扫过常初柔那沉静无波的脸,下意识觉得这女子不好相与,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常初柔却只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玉公子,请带路。” “如此,多谢二位了。”邵冬生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有人听见我说话了吗?”玉万珰认命般小声嘀咕着,不情不愿地在前引路。 邵冬生目送两道背影远去,眸光微沉,转向吴行:“你在此处,再仔细搜检一番,莫放过任何可疑之物。我去巷中走访。” “是!” 巷尾沟渠旁。单雨发髻微乱,正全神贯注地蹲在一条青石砌就的排水沟边,指尖探入浑浊的水流。 “有何发现?”邵冬生走近问道。 单雨后仰了一下,看清来人:“吓我一跳。”随即又低下头,“住在别思思左近的两户人家说,约莫十日前起,便不见她出门。可蹊跷的是,她家阶下的沟渠,却有活水流出。” “此处本就是雨水通道,有水流出有何稀奇?况且,如何断定是别思思家的?”邵冬生蹲下身。 单雨指向青石阶下新凿的凹槽:“阳风巷地势平缓,官府的暗渠未能铺设。后来官府想出法子,沿巷挖了两道明沟,各家阶下凿孔连通。巷子重修不久,大家图新鲜,除了污秽潲水,寻常废水都愿倒入此沟。”她顿了顿,指向别思思居所方向,“至于为何是她家——其上两家皆已举家远行多日。此地已是巷尾最边,若非刻意,谁会专程来此倒水?” “那你守在此处,莫非今日仍有活水流出?” “不止有,”单雨眼神锐利,“今日这水流,还带着一股子刺鼻的怪味!邻人以为是别思思倒了潲水,才寻上门去,这才……”她未尽之语,指向了那扇死寂的门。 “有人曾匿于她家中!”邵冬生断言,随即又蹙起眉,“可方才细查,屋内并无第二人起居痕迹。”她想起柜上那层均匀的薄灰。 单雨摇头:“这正是我们要解的谜。” “你说得是。”邵冬生不再多言,起身走向巷中。 她去找了先去看过尸体的几位妇人“婶婶们还好?” 檐下阴影处。几位惊魂未定的妇人并未归家,反聚在一处低声议论。邵冬生走近时,正见她们围坐一团。 “你是,衙门里的那位女捕快?”桃衫妇人最先认出,语气带着探究。 “对对,我方才瞧见了!” “啧啧,如今当捕快,也挑这般俊俏模样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邵冬生耳根微热。那年岁最轻的李芦雪见状,出声打断:“好了!官差定是来问话的。”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诸位婶婶安好,在下邵冬生。”她抱拳一礼,“巷中突发变故,想请教各位,近来可曾留意过不寻常之事?” 李芦雪住在夏常立隔壁,闻言沉默片刻,低声道:“怪事倒说不上。”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实话说,我素来不愿与那夏老头有半分瓜葛。”话语间毫不掩饰的厌恶,令众人侧目。 邵冬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荷包里的胡豆:“为何?” “咦?雪娘子,你从前可没提过这茬?” “是啊,怎么回事?” 众人好奇追问。 李卢雪握紧手里的帕子,纠结着还是说了出来:“反正这人也死了,罢了”她看了眼等着她话的众人,把视线转到邵冬生面上:“夏老头这人是个疯子,宣娘没死的时候曾被我瞧见满身的伤,我,我没忍住就问了她,”说到这里,她眼开始泛红,没忍住哽咽:“夏老头总用非人的法子折磨她,最严重的一次被夏老头用烧红的钩子烫在她舌上。”她的声音已然在抖。 “这,这怎么可能?”桃红衣服的女人是闻丹,照她们的话说,她是这巷子里的老大姐。 “怎么不可能,宣年娘明明身体健壮,怎么忽然虚弱下去。”像是反应过来关窍,其他人纷纷开始提出怪异之处。 “还有之前在河边浣衣,她总是离我们最远。” 闻丹抓住李卢雪的袖子:“你怎么之前不说,你说了我……”她突然想起往日李芦雪那些含沙射影的讥讽,语塞了。 “我怎么没说,”她拂下闻丹的手“可我一说他不好,便跳出一堆人来告诉我夏老头是个好人。” 闻丹面如火烧,低声道:“对不住。” “怪不得你。”李芦雪语气稍缓,“连亲生儿子都轻贱她,何况”后半句化作一声长叹。 邵冬生静立一旁,心中除却对宣娘的痛惜,更涌起一股尖锐的疑窦。 待对面几人终于收拾好了情绪,邵冬生低头:“节哀。” “说来,”步珍,那位浅衣妇人方才哭得最凶,忽然抬头,“夏乐成此番突然归家,就有些蹊跷。” 邵冬生眸光一凝,悄然上前半步:“哦?” 步珍用手绢擦干脸:“夏乐成和夏老头的关系不好,他走了还会回来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之前吵架吵的甚至动起手来了。”另一个妇人跟着一句话。 “确实,我和心语还在旁边劝解了两句。”步珍指了指刚说话的妇人说道。 “你们觉得夏乐成和她娘子尤兰关系如何?”邵冬生换了个话题。 先开口的是李卢雪,她平复好了心情:“在外当然是和睦夫妻,尤兰很依赖夏乐成。” “夏乐成在离开这里之前可有在乎之人。”这句话邵冬生说的有些缓慢。 妇人们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倒是出奇一致,果断摇头。 赵心语开口:“在他带回尤兰之前,我们还以为这人是个冷心冷肺的人。” 步珍紧接着:“他连宣娘的孝都没守,走之前给他爹送了水烟筒,看着价值不菲。”她摇头苦笑,“可怜宣娘到死,连支木簪都没得着。” “那水烟筒是夏乐成所赠?”邵冬生声音微沉。 “可不是!”赵心语撇嘴,“夏老头得了宝贝,日日坐在门槛上显摆。结果没几天,夏乐成便离家远走了。” 邵冬生面色不显,话锋突转:“诸位可识得别思思?” 这急转直下的一问,让众人愣怔。步珍与赵心语相视一眼,缓缓点头。 步珍脸色不好,声音带上了几分惊惶:“她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暂且还不知,”邵冬生目光扫过二人,“你们两人对她很熟悉?” 赵心语点头:“我们俩经常去听她弹琴。” “很美的琴声。”步珍轻声附和,随即染上忧色,“不过已有半月没见过她了。” “为何不去寻她?”邵冬生追问 两人齐齐摇头:“她与我们定下过约定,只许她来找我们,我们不能去找她。” “可时隔如此之久,心中便无半分疑虑?” 步珍绞紧了手中帕子,不安更甚:“她,她从前也有过消失月余,过后又悄然出现寻我们的先例。”她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可是,出了事?” 邵冬生感觉到她们真实的担忧,心中微有不忍,但真相不容回避,只得沉声开口: “别思思……已遇害身亡。” “什么——?!” 步珍如遭雷击,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向下瘫去,被身旁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架住,才未跌倒在地。 赵心语亦是面色惨白,手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望向邵冬生。 第7章 只是一张琴罢了 馆歌,在花县是个奇特的存在——远远望去,青灰高墙、琉璃檐角,端的是气派非凡。然而近前却寻不着入口,唯有手持特制请帖者,方能被引入其中。花县有幸踏入此门者,不过二十人。玉万珰曾花大价钱,依旧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机缘巧合救下一位名为“蝶梦”的雅妓,才得了这份机缘。 “蝶梦姑娘,可识得一位名叫‘别思思’的女子?”玉万珰开门见山。 琴音戛然而止。抚琴的女子缓缓抬首,露出一张明眸皓齿、宛如江南烟雨浸润过的容颜。淡扫蛾眉,气质出尘,恍若话本里走出的仙子。她轻轻摇头,素手托腮,声音空灵:“玉公子,我们这里有思思,就是没有别思思。” “这也是,离了此地,总归要换个名姓的。”玉万珰手中折扇轻摇。他身侧的常初柔目光却直直锁在女子面前的古琴上,失声道:“独幽琴?” 蝶梦这才真正看向常初柔,眸底掠过一丝惊讶:“姑娘好眼力。确是‘独幽’。”她指尖轻抚琴弦,一声清越之音流淌而出,如薄雾般萦绕室内。 玉万珰眉梢一挑:“独幽乃是前太尉周林心爱之物。如何会在此地?” 蝶梦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似真似幻:“前太尉?既已作古,谁说得清?或许是家贼难防,偷了出来,辗转流落到此间吧。”她语气轻描淡写,却将惊涛骇浪掩于无形。 “蝶梦姑娘,”常初柔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柔,“若我……愿出重金求购此琴,姑娘可否割爱?”她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对方拒绝也理所当然。 蝶梦却避而不答,指尖依然流连在冰凉的琴身上:“别思思的事,我或可替二位打听一二。”她起身,裙裾无声滑落。 常初柔眸光微闪,低头浅笑:“那便有劳姑娘了。” 待蝶梦身影消失在珠帘后,玉万珰闲适地坐下,自斟了杯茶:“常姑娘未免太心急了些” 常初柔心头猛地一跳,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玉公子此言何意?” “只是一张琴而已,”玉万珰没有看她,侧身望向楼外,花县名中带花,实则林木葱茏,花影稀疏。 常初柔不知他究竟看透几分,只低低重复:“对……只是一张琴罢了。”她提起裙裾,在玉万珰对面坐下。 待玉万珰杯中第二盏茶尽时,蝶梦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合拢。她款步至桌前落座,一缕幽兰暗香随之袭来,常初柔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 “别思思,认识她的人不多。她是五年前离开馆歌的。”蝶梦说到“离开”二字时,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而且,是全须全尾地离开的。” 此言一出,玉万珰与常初柔皆是一怔。玉万珰追问:“这馆歌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竟让你说的离开如此艰难?” “何止艰难?”蝶梦的声音压得极低,双手微微抖动像是不想被发现,缩入宽大的袖中,“玉公子可还记得当日救下我的情景?” “自然记得。你遭人挟持,恰被我撞见。”玉万珰不解其意。 蝶梦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凄楚:“那并非劫持,是‘试炼’。离开馆歌的代价,便是要从他们派出的人手中逃脱。” “这么说,我倒坏了你的事?”玉万珰眉头紧锁,似有懊恼。 常初柔却紧盯着蝶梦,直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果然,蝶梦螓首低垂,再抬起时,那双摄人心魄的美眸已蓄满泪水,颗颗滚落:“不!公子误会了!他们,他们根本没打算让我活!我亲耳听到的,若非公子仗义出手,此刻我早已是荒郊野岭的一杯黄土了!”她声音哽咽,带着战栗。 玉万珰忆起当日情形,那伙人下手狠辣,确非寻常绑匪,心中了然。 “蝶梦姑娘告知这些,”常初柔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是为何意?” “让我见见她!”蝶梦急切地抓住常初柔的衣袖,泪痕未干,“让我见见别思思!告诉我她在何处,我自己去寻她!绝不连累你们!” 玉万珰与常初柔对视一眼,终是缓缓摇头。声音低沉:“非是我等不愿相助,实乃,别思思姑娘,已然不在人世了。” “什么?!”蝶梦如遭重击,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幸而常初柔早有防备,一把将她软倒的身子揽入怀中:“蝶梦姑娘!” 蝶梦倚在常初柔怀里,双目失神,喃喃自语:“为什么,难道我此生,注定要困死在这魔窟之中?” “魔窟?”玉万珰大惑不解,“馆歌不是风雅之地?外间多少女子想进还进不来呢。” 常初柔狠狠瞪了他一眼。玉万珰莫名挨了一记眼刀,只得讪讪住口。 “风雅?”蝶梦将脸埋进常初柔衣襟,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怨毒,“说得轻巧!这里就是披着锦绣的地狱!什么‘只卖艺不卖身’?不过是看来客权势够不够大罢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得默默等她宣泄。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窗外天色已然昏沉。蝶梦的哭声渐歇,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面色恍惚。她用沾湿的帕子仔细擦拭脸庞,勉强恢复了些许仪态,声音沙哑道:“别思思在馆内名为朝歌。十六岁入馆,待了八年,太安二十一年脱离馆歌,她是馆内近十年来,第二个出去的,”她闭了闭眼,“没想到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可知她与何人相熟?”玉万珰问道。 蝶梦看着他,缓缓点头:“有,是个男人,姓夏。” “夏!”两人惊讶:“可知道名字。” “没人知道。” 两人在府衙森严的中庭前分开。常初柔福身一礼,身影便匆匆没入廊道深处。 府衙内此刻灯火通明。玉万珰步履不停,径直走向藏书房。推开门,昏黄灯光下,邵冬生正伏案疾书,神情专注。他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恶作剧般猛地凑近,试图吓她一跳,却只对上一双毫无波澜、平静抬起的眸子:“你不开心?去了一趟馆歌有什么收获吗?” 玉万珰见没吓到她,颇感无趣,大剌剌地瘫坐在圈椅里,目光投向敞开的窗外,“去馆歌一趟,倒非全无收获。”他托着腮,此刻窗外无月,身子便懒懒向外探去,声音也带了几分飘忽,“别思思在馆歌时,有个相熟恩客姓‘夏’。”他收回探出的身子,目光灼灼地盯住邵冬生,“你猜,是哪个‘夏’?” “你觉得呢?”邵冬生放下笔,将刚写就的询问记录推至桌边。见玉万珰视线转回,她唇角微扬:“不如,一起说?” 玉万珰挑眉,灯下双眸亮得惊人。 “夏乐成。” “夏乐成。” 邵冬生颔首:“所见略同。” “你今日见到他了?如何?”玉万珰拈起纸页,目光扫过墨迹未干的记录。 “让胡大夫说着了,”邵冬生指尖轻点桌面,“还真是个……痴人模样。” 暮色四合,为小院笼上一层昏黄的薄纱。 一个身着靛蓝粗布短衫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被守候的捕快引入。尤兰如同离巢的倦鸟,一见来人,哀泣一声便扑进他怀里,死死攥紧他前襟:“相公!你……你怎的才回来!” 夏乐成手臂微僵,随即稳住身形,掌心在她后背规律性地轻拍几下,声音低沉:“莫怕,我回来了。”他抬眼,向聚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的邻里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待尤兰抽噎稍缓,他才从容转身,对着邵冬生等人方向,双手抱拳,躬身一礼:“各位大人辛苦,在下夏乐成,来迟了。” 昏黄光影下,他的面容轮廓分明。狭长的眼型遗传自夏常立,鼻梁带着相似的微弧,这本该添几分冷厉。然而丰厚的嘴唇与高耸的眉骨,却奇异地中和了这份锐利,糅合成一种近乎端方沉稳的气质。 “借一步说话?”邵冬生眼尾上扬,抬手引向院角那方冰冷的石桌。 夏乐成低声安抚了仍紧抓他袖口的尤兰两句,这才随邵冬生踱至桌边落座。石桌沁凉,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大人但问无妨。” 邵冬生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夏老爷离乡多年,不知在何处高就,何处闯荡?” “天南海北,漂泊无定。”夏乐成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着无形的轨迹,声音平淡无波。 邵冬生颔首,话锋如流水般悄然转向:“尊夫人温婉可人,不知二位是在何处结下这段良缘?”她捕捉到对方眉梢细微的一跳,立刻补道,“听尤娘子口音似带北韵,故有此一问,夏老爷莫怪。” “无妨。”夏乐成神色如常,“是在月下相识。彼时她身陷囹圄,险被生父发卖,我恰逢其会,便赎下了她。”他轻叹一声,似有感慨,“此后便随我漂泊,相依为命。” “月下。”邵冬生低声重复这个地名。 夏乐成目光微凝,迎上她的视线:“此地有何不妥?” “无他,”邵冬生展颜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听着耳熟,似曾听闻。”她旋即抛出新问,“此番归来,想必事出有因?” 夏乐成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一丝烦躁掠过眉宇:“此次南下,偶遇同乡旧识。言及家父”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淡,“恐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虽则父子情分淡薄,为人子者,终归要回来为他送终、收殓。” 他语调低沉,甚至带着一丝沉痛,但邵冬生敏锐地捕捉到他那转瞬即逝的情绪,透着一股近乎扭曲的轻松,乃至隐秘的喜悦。 邵冬生指尖在袖口内里轻轻一蜷,“听闻夏老生前珍爱一杆水烟,可是你所赠?” “正是。”夏乐成坦然点头,不见半分赧然,“当年离家心切,曾……取用了家父些许银钱。那水烟筒,权作补偿罢。” “原来如此”邵冬生仿佛随口应道,却忽地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与巷尾的别思思姑娘,可相识?” 夏乐成脸上表情凝固,像是被这名字凭空砸中。他愣住片刻,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眼神空洞地聚焦在虚处,仿佛从未听过这三个字:“谁?” “无事,不过随口一问。”邵冬生倏然起身,语气平淡无波,“既然不识,今日便到此为止。二位早些歇息。”她不再多言,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出小院。 院墙阴影处,单雨的身影悄然浮现。邵冬生疾步上前,凑近她耳边低语了短短几个字。单雨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疑惑,却未发一言,只朝身后两名捕快一挥手,三人迅疾如猫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渐浓重的夜色里。 “是真不知情,浑然不惧,还是,演得这般滴水不漏,连自己都骗了过去?”邵冬生摇头。 玉万珰的目光追随着天边悄然移现的月轮,银辉初洒:“明日再查查旁人?” 邵冬生勾唇轻笑,目光如冰:“看来有人没说实话。” 常初柔步履匆匆,几乎是足不点地地穿行过幽暗回廊,径直来到娄征的书房外。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沉。甫一进门,她便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我今日见到‘独幽’了。” “这便是你心神不宁、步履匆匆的缘由?”娄征披散着乌发,倚在窗边阴影里,手中一把细刃刻刀正专注地削着一块掌心大小的硬木。木屑簌簌落下,那木材已显出一个玲珑娇憨的少女雏形。他头也未抬,声音低沉平缓。 “属下失态,请大人责罚。”常初柔垂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只是那张琴……” 娄征手中刻刀未停,动作精准而稳定。“许是家贼难防,盗了旧主之物,辗转流入此地罢了。” “大人,”常初柔心情复杂,“你饿了吧,我去做饭。” “行了。”娄征终于停下刻刀,将那块已栩栩如生的木雕举到灯下端详——双髻垂髫,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他唇角似乎也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随手将那还带着木屑清香的少女雕像递了过去,“我还没饿昏头。此事暂且按下,该来的,总会来。琴……也终会是你的。” 常初柔接过那温润的木雕,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灯光下,少女木雕的笑容与她此刻强抑下的复杂心绪形成微妙对照。她抬眼,脸上终于漾开一个与木雕如出一辙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真切笑容:“谢大人恩典。” 娄征的目光掠过她瞬间明亮的眉眼,复又落回手中刻刀:“嗯。去做饭吧,是真饿了。” “是。”常初柔应声,那笑容更深了些,转身退了出去,步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 第8章 是我杀的 第四日晌午,单雨传来消息,夏乐成要离开了。 邵冬生几人候在城郊必经之路的茶摊旁。尘土微扬处,一辆青篷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夏乐成利落地跳下车辕,紧接着,一只纤手搭上他伸出的手臂。 “夏老爷这是要往何处去?”邵冬生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晌午的寂静。 马车边的两人瞬间僵住。夏乐成脸色骤沉,李芦雪更是面白如纸,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夏乐成不动声色地攥紧。 “啧啧啧,”玉万珰摇着扇子踱到邵冬生身侧,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抛下家中娇妻,与红颜知己远遁天涯……夏老爷此举,着实令人心寒齿冷呐!”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扇骨敲得掌心啪啪作响。 邵冬生目光锐利,转向那女子:“雪娘子,不若说说,你与夏老爷何时有了这般深厚的交情?” 两人紧抿嘴唇,喉结滚动,却硬是挤不出一字辩解,空气中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玉万珰扇子摇动的轻响。 “既然无话可辩,”单雨见状,扬手示意,“那便请二位衙门里坐坐,或许就想起来了。”身后差役闻令上前,不由分说便将两人制住。 队伍押着人向城内走去。单雨缀在邵冬生身侧,眉头拧成了疙瘩,低声嘟囔:“还是想不通,怎么真是他俩?”她记得那日邵冬生耳语,让她务必盯紧李芦雪。 邵冬生步履沉稳,淡然接道:“稍后堂上审问,自见分晓。” 话音未落,一股清冽苦涩的药草气息悄然弥漫。单雨脊背瞬间绷直,面无表情地骤然提气,急掠数步,直接走到了队伍最前列,连个眼风都没留给来人。 邵冬生侧目,只见仲子瑜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方才单雨的位置,蓝衫素净,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文尔雅、却让人心底发毛的笑意。 “他怎么来了?”邵冬生眉梢微挑。 玉万珰凑近,压着嗓子嘿嘿一笑,眼中闪烁着看戏的光:“还能为谁?自然是追着单大捕快来的!”他脑子里已经开始上演才子佳人话本里“痴情大夫苦追冷面捕快”的八百回大戏,兴奋得几乎要搓手。 “是吗?”邵冬生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前方单雨挺得笔直却透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背影,再瞥见玉万珰脸上那快要溢出来的、堪比发现惊天秘闻般的激动,竟也被这活宝感染,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府衙大堂,烛火通明,映照着堂上娄征肃穆的面容。堂下,夏乐成与李卢雪直身而跪,脸上早褪去了惊慌,唯余一片尘埃落定的漠然。 “堂下所跪何人?”娄征声音沉厚,打破沉寂。 夏乐成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何必多此一问?大人按律判罚便是。” “惺惺作态!”李卢雪语带讥讽,目光如淬毒的针,直刺邵冬生,“我只问你,如何知晓的?” “知晓你,原是夏常立的亲生骨肉?”邵冬生平静反问。 “是!”李卢雪听到那名字,眼中恨意几乎喷薄而出,“你从何得知!”” 邵冬生走到案边,从一叠卷宗中抽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页。她看向娄征,后者微微颔首。邵冬生这才上前,将那张纸递到李卢雪眼前。 李卢雪一把夺过,指尖发白。那是一份尘封的官府判决书,墨迹虽旧,字字如刀:夏常立因参与拐卖绑架,判监三年,鞭笞十记。被拐者,赫然是其妻李烟与刚满一岁的幼女! “你母亲名为李烟,与你被卖后被好心的梁夫人搭救,不过,李烟在路上辗转身体亏损,不过三十便离世,此后你便在梁夫人的膝下长大。”邵冬生寥寥数语,道尽李烟凄苦一生。 “你说的不错!”李卢雪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异常清晰,“梁夫人是个大大的好人,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就像我娘一样。我娘以为她真是被歹人绑了,心心念念寻路归家……说来可笑,我对那素未谋面的‘爹’,天生便无半分亲近。后来,在梁夫人相助下,娘终于寻回旧居,却听闻邻里议论——夏常立因拐卖妻女入狱了!得知真相的娘亲,如遭五雷轰顶,自此一病不起拖到我十岁那年,终是,油尽灯枯!”她手中的判书已被攥得扭曲变形,纸页几欲撕裂。 “你是出嫁后,才认出夏常立的?”阴影处,玉万珰的声音沉沉响起,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暗色,惯常的慵懒尽褪,唯余凛冽寒意。 李卢雪摇头,泪珠无声滚落:“梁夫人待我如珠如宝,十八岁时为我相看人家。她言道终身大事,不可草率,须得亲眼相看。就在医馆我撞见了夏常立。我娘未及真相前,曾凭记忆绘过他的画像,我刻骨铭心!他竟无半分改变!我稍加打听,便知他早已出狱,堂而皇之娶妻生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不明白,天理何在?!于是,我设法嫁进了他邻院……” 单雨眉头紧锁,下意识要上前一步,却被身侧无声探来的手拦下。她侧目,对上仲子瑜那双深不底的眼眸,单雨还是强压下话语,重新站定。 “何时起意杀他?”邵冬生追问。 “在我发现宣娘身上的伤开始。”李卢雪垂下脑袋,声音哽咽,“宣娘很温柔,像我娘一样。我和她说了我的事,她抱住我,那般温暖”她骤然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怨毒,“可那老 贱人!贱人!!宣娘身上的伤一次重过一次!她在痛啊!痛得整夜呜咽!我我不能再让她痛下去!” “所以你就杀了她?!”邵冬生厉声截断她几近癫狂的控诉。 “是我杀的。” 身旁,夏乐成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他微微侧过头,神情漠然得如同在谈论窗外飘过的一片落叶。 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单雨猛地看向邵冬生,见她面色凝重地颔首,心倏地沉入谷底。立于娄征身侧的常初柔,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中异色一闪,悄然眨了眨眼。 “畜生!”玉万珰直言。 夏乐成无所谓地点点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堂上的梁柱:“是,我是畜生。可她活得那样辛苦,为何还要强撑着?”他的声音飘忽,仿佛在梦呓,“日复一日的打骂、哭嚎……我从小听到大,受够了!我恨透了这日子!我想逃,想带她一起逃。可她总是说‘下次’,‘等下次’…”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等到她的腿被打断,等到她再也发不出声音,还在等‘下次’。” “那别思思呢?”邵冬生步步紧逼,声音如冰锥刺破他的恍惚,“她又做了什么,招致杀身之祸?” 听到“别思思”三字,两人俱是一颤。夏乐成定了定神,语气带着烦躁:“我们没杀她!我见她眉眼酷似那老东西,还疑心她才是那老畜生早年前的女儿。我去寻过她几次,问清并非如此,便不再纠缠。谁知她后来为何也来了阳风巷,还跟那老东西牵扯不清!” “你如何知晓夏常立曾有女儿?”邵冬生目光如炬。 “一个绿衣人告诉我的。”夏乐成毫无遮掩,直截了当,“我只想找到她们,问问她们过的如何,是否有出路。”他话音刚落,门口的单雨身形微不可察地绷紧,如猎豹般悄然守定门扉,气息凝练。 “可记得那人形貌?”玉万珰追问。见夏乐成摇头,虽在意料之中,仍不免失望。 “既非你们所杀,为何先前咬定不识别思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夏乐成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 “那你为何回来?”玉万珰目光锐利,“不回来,他亦会死。” “回来接我。”李卢雪的声音响起,此刻的她褪去了癫狂,只剩一片死水般的疲惫,“我想离开,我想我娘,想梁夫人了。” 邵冬生深吸一口气,抛下最关键的一击:“峭粉,是你们下在他水烟筒里的。” “是。”两人异口同声,干脆利落。 “如何确保他必用?夏常立与你,父子情薄。” “因为我是他儿子啊,”夏乐成讥讽地扯动嘴角,眼神冰冷,“他觉得我骨子里流着他的血,终究和他是一路货色!即便我偷了他的钱,他也笃定我会‘懂事’,会回头!” “可惜,”邵冬生语锋如刀,“那水烟筒内,并无半分峭粉痕迹。” “什,什么?!”李卢雪如遭重击,瞳孔骤缩,失声道,“不可能!我日日偷偷往水烟筒里添,他分明就是死于峭粉!” “是别思思。” 仲子瑜清冷的声音兀然插入。他自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药单,两指捻着,展示于众人眼前——纸页上墨迹清晰,记录着别思思求诊疥痹,所取药物之中,“峭粉”二字赫然在列! 堂下两人面露茫然,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单雨亦是剑眉紧锁:“她为何要杀夏常立?” “这秘密,怕是已随她长埋地下了。”仲子瑜收起药单,语气平淡。 “唉,”玉万珰闻言重重一叹。 按照当朝法律:谋议者判处徒刑三年、恶逆者判处死刑。 当堂宣判 第9章 姑娘,你站稳了吗? 花县街市并未因接连命案而萧瑟,反倒因临近乞巧节而愈显喧腾。家家户户悬起彩绸帷幔,门楣缀满象征乞巧的饰物,更有四方商贾步履匆匆,带来异域的货品与喧嚣。 “邵冬生仰躺在院中竹椅上,暖阳透过枝叶罅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她微眯着眼,眼尾那抹红痕随之一动,思绪却如乱麻般纠缠: 【别思思为何要杀夏常立?水烟筒既无峭粉痕迹,毒物又是如何入体?那烟丝究竟有何玄机?绿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别思思为何偏偏定居阳风巷?她又是如何惨死?赵海当真伏诛?孙调落网莫非是刻意为之?】 一个个疑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仿佛陷入无解的迷障。近日两桩案子,如同鬼打墙般,令人晕头转向,难觅出路。【赵心语与步珍二人,对别思思所知甚少,除了琴音,竟连她年岁几何都不晓得,当真是心大。】她无声腹诽。 “啊——!”邵冬生忽地烦躁低吼,双手捂住眼睛,双腿在竹椅上胡乱蹬踹。老旧的竹椅不堪其扰,发出刺耳的“吱嘎”呻吟。 “啧,这椅子跟着你,怕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单雨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忍俊不禁,自院墙外传来。邵冬生移开手,刺目的天光让她下意识又挡了回去。院门外,四人齐整地站着,正含笑望着她这难得一见的抓狂模样。 “你们怎么来了?”邵冬生放下手,声音带着未散的烦闷。 “自然是邀你出去透透气。”单雨推开院门,引着众人步入小院,径自在石桌旁落座,“看你闷在屋里几日,神思都恍惚了,竟跟张竹椅置起气来。” “今日乞巧佳节,定要与我们同游呀!”万盼夏今日换下了那身素色罩衣,着一袭娇俏的粉衫,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随着她雀跃的动作甩来甩去,平添几分灵动。 “单捕快执意要寻你,只得跟来。”仲子瑜今日一身宝蓝锦袍,与单雨那身绯红劲装站在一起,红蓝相映,甚是扎眼。 【一看就是仲子瑜故意的。】 玉玉万珰摇着一柄簇新的折扇,扇面上“银河迢迢”四个大字墨迹淋漓,与他身上那件月白云纹锦袍相得益彰。腰间悬着一块温润硕大的羊脂玉珏,通身贵气逼人。“今日市集汇聚了各地行商,香桥会也于前两日搭建完毕,正是热闹时候。”他声音带着惯常的散漫笑意。 邵冬生长叹一声,认命般起身:“罢了,等我片刻,换身衣裳。” 再出来时,她身着一袭烟灰色长裙,发间仅簪一支素木簪,乍看与先前并无二致。 众人一时哑然。万盼夏忍不住嘀咕:“这,同方才那身有何分别?” 邵冬生睁大眼睛:“当然有区别!瞧——”她上前一步,裙摆旋开。刹那间,只见那烟灰底色上,竟似揉碎了漫天星河!无数细碎的银芒随着她的动作流淌闪烁,宛如暗夜流光。 “呀!这是何布料?竟如此光华流转!”万盼夏最先惊呼出声,眼中满是惊艳。 “是南海鲛绡纱罢?”玉万珰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商贾,目光如炬,“看这光效,应是极细的银线织入纱中,工艺精妙,既璀璨又不失柔软,断不会硌伤肌肤。” 邵冬生指尖拂过裙摆,声音低了几分:“师父,在我十六岁生辰那年所赠,我想着再不穿怕是穿不下了。” “好了好了,我们走罢,再去晚些怕是像夜里一样人多了。”单雨利落地一挥手,众人随着她向外走去。 将将走到街上,汹涌的人潮热浪便扑面而来,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彩灯帷幔下尽是攒动的人头,喧声鼎沸。万盼夏瞬间被人流裹挟,挤得钗环微斜,面容扭曲:“哎哟!去年夜里也没见这般阵仗啊!” 回答她的却非同伴,而是一个陌生嗓音:“姑娘有所不知,今日有常州府来的名角儿登台,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了。” “啊——!”万盼夏感觉自己像个被卷入激流的葫芦,脚下一个趔趄,惊慌失措间猛地抱住了眼前一根柱子,闭眼尖叫道:“救命,我要倒了!” 混乱持续了片刻,周遭推挤之力稍缓。万盼夏惊魂未定,只觉怀中所抱之物温热坚实,还带着清冽的皂角气息……等等,温热?她疑惑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袭玉色的衣袍。再往上,对上一双带着几分窘迫和无奈的眼眸。那“柱子”——一位身形颀长的年轻公子,正微红着脸,声音低涩道::“姑娘,你站稳了吗?” “我,我,我站稳,了。”万盼夏嘴里打颤的回答,手里却越抓越重。 “嘶——”男子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却仍维持着风度,轻轻拍拍她的手臂,“姑娘,那还请放开在下罢。” “对不住,对不住。”万盼夏触电般缩回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我天生力气大了些……公子没伤着吧?” “无碍。”男子揉了揉腰侧,见她目光慌乱地在人群中搜寻,问道,“姑娘可是与同伴走散了?” 万盼夏懊恼地抓了抓晃动的发辫:“好,好像是。” 男子略一迟疑,温声道:“若姑娘不弃,可与在下同行,在下也……”他话音未落,万盼夏已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知道他们会去哪里,我去那等就好!”她语气急切。 “如此甚好。”男子闻言,唇角漾开一抹清浅笑意,如春风拂面,竟让万盼夏晃了晃神,“那在下便先行一步,姑娘珍重,有缘再会。” “诶!公子留步!”眼见他要转身,万盼夏心下一急,脱口唤道,“你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姓?” 男子驻足,宽袖微拂,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在下顾睢。姑娘芳名是……?” “万盼夏,我叫万盼夏!”她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 顾睢眼中笑意更深:“盼夏姑娘……在下记下了。后会有期。”他再次颔首,那温润的笑容在万盼夏眼前一闪,身影便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海。 “顾睢……”万盼夏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发梢,低声呢喃,“名字倒是好听。” “人长得也颇俊俏。”一个带着戏谑的清冷声音,毫无预兆地自她肩侧响起。 “哇啊!”万盼夏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心口猛地跳开一步,回头正对上单雨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单雨!你,你吓死我了!” “是你看的入迷,浑然不觉罢了。”单雨促狭地笑着,点了点身旁的仲子瑜,“我们可一直在旁边看着。” “瞧见了也不来寻我!”万盼夏撅着嘴,语气又软又糯,带着几分娇憨。她踮起脚尖四下张望“怎么没见那两人?” “我们也正在找呢。” 另一边,汹涌人潮中。 邵冬生险些被冲散,幸得玉万珰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手腕,两人这才没被裹挟分开,反被挤到了一处屋檐下。 “人怎的这么多?” 玉万珰皱着眉,抚平被挤皱的锦袍,顺手从邵冬生发间拈下一条不知何时挂上的红绸带:“怕是前头有热闹可瞧,顺着人流走走看?” 邵冬生点头,接过那红绸带,灵巧地在腕上打了个结:“今夜巡防,是谁当值?” “听单捕快说,是张卢,”玉万珰的目光已被一旁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吸引,心不在焉地答道,“怎的?有何不妥?” “无甚,”邵冬生压低声音,眼神示意前方,“只是,我好像瞧见娄大人了。” 玉万珰视线倏地收回,不动声色地扫视人群:“只他一人?” 邵冬生几不可察地颔首,声音压得更低:“小心些,就在我们正前方十步开外。” “我们怕什么,”这样说着声音也开始放轻“他好像要走了。” 两人对目光一碰,同步悄然跟上,前方的娄征却像察觉到什么,向后一转。 电光火石间,邵冬生与玉万珰身体快过脑子!玉万珰手臂猛地环上邵冬生肩头,没想邵冬生也勾住玉万珰肩上,齐齐指向旁边摊子上憨态可掬的泥塑磨喝乐,口中煞有介事地高声品评: “啧,这开脸儿真喜庆!” “釉色也鲜亮!” 眼角余光却死死锁住正朝他们踱步而来的娄征。邵冬生敏锐地察觉娄征眉宇间并无愠色,反带着一丝玩味,心下一松,索性先发制人,堆起笑容扬声招呼:“娄大人也来此祈愿纳福?” 娄征好笑的摇头,没等说话常初柔不知从哪蹦出来,手里举着两支晶莹剔透的糖人,眼中带笑:“大人!你怎么走丢了?”话罢看到对面奇特造型的两人,脸上笑容一僵“你们是来这拜把子?” “什,”两人如被烫到般同时弹开,异口同声“意外,意外。” 常初柔眼波流转间已恢复平常的温婉娴静,只是眼底藏着一丝怪异:“无妨无防,二位结伴同游,情谊深厚,令人欣羡呢。”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移开目光。邵冬生开口,声音平淡:“我们与其他人一同来的。” “如此便好。”娄征顺手从常初柔手中拿过那个糖人,朝二人略一颔首,“两位请自便,只是,”他话中带笑“莫要再跟着我们。” “是”两人面不改色的回答。到是常初柔在临走时盯了他们一眼,像是带着疑惑又像是警告。 【肯定是后者。】 邵冬生摸摸袖口,待二人走远,玉万珰才摇着不知何时又拿出来的扇子,问道:“还跟么?” “不必了。”邵冬生摇头。玉万珰也不追问缘由,目光被旁边摊子上五彩斑斓的磨喝乐吸引。他问了价,随手拈起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塑女娃,塞到邵冬生手里:“喏,好歹是个节庆日子,虽与我们干系不大,也讨个好彩头吧。祝你,”他促狭一笑,“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邵冬生看着这个磨喝乐,眼神复杂,看着他像个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借你吉言。”她将泥娃收进袖中,转身便走。玉万珰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茫然,啪地合上扇子,赶紧跟上。 两人行至香桥会附近,人流渐密。正走着,两名男子擦着邵冬生身侧走过。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邵冬生脚步猛地一顿,几乎是本能地转身便跟了上去。玉万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险些撞上路人。 “怎么了?”玉万珰压低声音,紧赶两步追上。 “前面左侧穿黑衣的男子,”邵冬生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地锁定目标,“不对劲。”方才那人擦肩时,一股浓烈的恶意混杂着某种近乎亢奋的情绪扑面而来,让她瞬间警铃大作。 “怎么看出来的?”玉万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人衣着体面,步履寻常,并无特别之处。 “跟上。”邵冬生无暇解释,身形已融入人群。 “好。”玉万珰紧随其后。 两人跟着着那两名男子,七拐八绕,周遭渐渐冷清,巷子也愈发狭窄幽深。为免被发现,他们不得不拉远了些距离。前方两人的对话声在寂静的巷道里断断续续飘来: “……总算是见着真人了,没想到……”后面一句刻意压低了声音,模糊不清。邵冬生与玉万珰对视一眼,屏息凝神,忍住没有加快脚步。 一个清朗些的男声带着笑意响起:“聂兄说的是,我们还真是有缘。同在书院求学这些年,竟相见不相识,直至今日。” 【书院?】邵冬生脑中飞快闪过几所就近书院的名字。玉万珰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朝前方一个岔路拐角处使了个眼色。 邵冬生会意点头,两人借着墙角的阴影掩住身形。 前方,身着玉色长衫的男子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一堵突兀的高墙,面露疑惑:“聂兄,不知带在下来此,是要看何……”他话未说完,余光瞥见那位“聂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沉甸甸的长棍,正对着自己,顿时语塞。 “聂兄这是何意?”他强自镇定,试图缓和气氛。 “顾兄,”被称为聂兄的黑衣男子脸上挂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你我在信中不是引为知己么?你曾言,无论何事都愿助我一臂之力,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玉色衣衫男子目光飞快地扫过黑衣男身后的巷子深处,似乎在寻找脱身之机,口中仍努力安抚,“聂兄,你且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定竭力相帮。” 黑衣男子举着长棍,作势想往下敲“顾兄,那你去死吧,去死了就是帮我了。” “这话从何说起?!”玉色衣衫男子下意识想伸手去按对方的肩膀试图稳住他,却被那棍头逼退,只得僵在原地。 黑衣男子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微微抽搐,声音带着一种偏执的狂热:“院长要在你我之间选出一人荐入白鹭学院!跟你比?我聂某人自认才学德行皆逊一筹,胜算渺茫!所以——”他握紧长棍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我只能杀了你!除掉你,这机会自然就是我的了!” 玉色衣衫的闻言,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愕,随即眉头紧蹙,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白鹭学院?院长何时说过此事?我为何毫不知情?” “是我!是我前日偷听到的!”黑衣男急促地辩解,仿佛要证明自己并非无理取闹,“院长亲口对教谕说的,他属意的是你!”他再次扬起长棍,手臂因蓄力而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砸下。 “等等!”玉色衣衫男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彻底放松了紧绷的肩膀,甚至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聂兄,你且听我说完——我根本无意去那白鹭学院。” “什么?”黑衣男高举的棍子僵在半空,脸上疯狂的神色被巨大的错愕取代,“你……你说真的?” 他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平静而诚恳:“千真万确。若院长真如你所言属意于我,我也会当面婉拒,将机会让予更合适的人选,比如聂兄你。”他目光坦然,直视着对方。 “那我……我……”黑衣男看看手里沉重的凶器,又看看眼前神色坦荡、毫无敌意的人,满腔的杀意和亢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茫然和一丝狼狈的羞愧。他举着棍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玉色衣衫男子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姿态,伸手稳稳地取下了黑衣男手中那根差点酿成大祸的长棍。“聂兄,你我书信往来,引为知音,已有两载春秋。”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之事,我权当未曾发生,也绝不会向外透露半字。” 将长棍握在自己手中,他的目光倏然转向邵冬生和玉万珰藏身的拐角阴影处,声音清晰而沉稳:“不过……巷子里的两位朋友,戏看够了,也该现身了吧?” “谁?!”刚刚还失魂落魄的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下意识地就躲到了身形比他更为挺拔的顾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望向暗处。 邵冬生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脸上带着被撞破行迹的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咳……那个,路过,纯属路过。”她眼神飘忽,试图掩饰跟踪的事实。 一旁的玉万珰则截然不同。他施施然地摇着折扇,对眼前的剑拔弩张视若无睹,只字未言,仿佛真的只是恰巧在此处赏景。 “姑娘可真不会撒谎,”顾睢轻笑出声,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与促狭,却并无恶意。“在下顾睢。今日这场闹剧,还望二位高抬贵手,莫要外传。”他拱手道,姿态从容,言语间却带着认真的请托。 “他们怎么会答应?他们抓住了我的把柄,日后定会借此要挟你我!”那黑衣男子眼见事情似乎要平息,焦虑却又重新占据上风,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被顾睢拿走的长棍,身体微倾,竟似又想夺回。 第10章 你叫什么名字? “放心。”邵冬生见顾睢神色诚恳,确是真心想要平息事端,便果断开口,目光清亮地看着两人,“我们出了这巷子,便会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她特意转向那黑衣男子,补充道:“这位,聂公子,也请宽心,我们并不是多事之人。” 黑衣男嘴唇翕动,还想争辩什么,被顾睢抬手轻轻拦住。“聂兄,够了。”顾睢的声音虽轻,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道。 “罢了!”黑衣男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却又强撑起一股虚张声势的硬气,“就算你们出去宣扬,大不了……大不了一死而已!” 一旁摇着扇子的玉万珰听到这番言论,眉梢微挑,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呵,以死相挟,让对方顾忌于背负逼死人的恶名而不敢声张?你这想法,倒是透着几分无赖的狡黠。” 本以为这番调侃会激怒对方,不料黑衣男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像是被点破了心中潜藏的、自己都未细想过的“妙计”,下意识地抬了抬下巴,竟流露出几分你奈我何的受用神情。 “好了,既然误会已解,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邵冬生无心纠缠,出声打断了这诡异的氛围。 几人相继点头,默不作声地一同向巷外走去。沉默中,黑衣男子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你们,方才为何要跟着我们?” 这话也勾起了玉万珰的兴趣,他侧头看向邵冬生:“是啊,这我也好奇得紧。” 邵冬生略一沉吟,言简意赅地答道:“我对人的情绪感知比常人敏锐些。”她目光转向黑衣男,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的恶意是针对顾睢的,那几乎同等强烈的兴奋,又是为何?” 黑衣男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心绪竟被如此直白地洞悉并道破,愣怔了片刻,才有些讪讪地回答:“我,我没想到与我通信两年、志趣如此相投的知音,竟是书院里人人称道的楷模顾睢。方才认出他时,确,确实有些难以自抑的兴奋。”这兴奋与杀意交织,构成了他先前那般扭曲的情绪。 顾睢在一旁点头,语气带着些微的自嘲和感慨:“实不相瞒,得知一直与我畅谈古今的笔友,竟是书院里,以人缘广博著称的聂兄时,我也同样感到十分意外和惊喜。” “咳,”黑衣男像是才想起至今未曾通名姓,连忙拱手,语气郑重了些,“在下聂兴言,见过两位。” “邵冬生。” “玉万珰。” 听到后面这个名字,顾睢与聂兴言几乎是同时刹住了脚步,猛地转头看向玉万珰,眼睛瞪得溜圆,异口同声地低呼:“常州小霸王‘玉万珰’?!” 玉万珰一听这绰号,耳根瞬间烧得通红,手中扇子“啪”地一合,羞恼道:“胡说什么!哪来的混账绰号!” 邵冬生见状,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出声替他解围,岔开话题道:“你们不是花县本地人?” 顾、聂二人从震惊中回过神,齐齐摇头。顾睢答道:“我等是常州辉海书院的学子,此次是与同学游历至此,没想却在这里发现信友” “辉海书院?这书院名字倒是特别。”邵冬生沉吟道,她此前虽到过常州,却并未久留,对当地书院知之甚少。 玉万珰这才开口:“此乃天子为庆贺太子殿下降生,亲赐之名。” “既是如此,为何书院不在京师?”邵冬生觉得有些奇怪,按常理,这等意义的书院该在京城才对。 聂兴言一听这个,立刻来了精神,抢着说道:“这个我知道!当年天子与天后巡幸江南,途中发觉天后凤体有孕。然则京路遥远,天后贵体羸弱,不堪长途跋涉。御驾行至常州地界,天际忽现七彩长虹,经久不散。随行司天监官员推演天象,言说此地有祥瑞之气汇聚,主大吉。圣心大悦,便决定暂驻常州,直至太子平安降生。”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身临其境,“太子诞生之时,可是异象纷呈——长虹贯日,喜蛛垂丝,更有百鸟环绕行宫齐鸣,三日不绝。陛下龙心甚慰,当即凌空一指,定下书院基业,亲赐‘辉海’之名,寓意光辉瀚海,泽被天下。院中学子,将来皆为太子臂助,辅佐东宫。” “这真是天大的祥瑞吉事。”邵冬生闻言笑道。却忽然察觉身旁三人情绪似乎都低沉了下去,不禁疑惑:“怎么了?” 顾睢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丝沉重:“太子殿下确是仁德聪慧,勤政爱民,陛下亦钟爱有加。只可惜,如今年岁渐长,却深居宫中,少有音讯外传,听闻是,遭奸佞之辈隔绝圣听,蒙蔽左右。”他话音刚落,聂兴言便紧张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面露惶惧:“顾兄!慎言!此话岂可在外随意说起!” 顾睢抿了抿唇,没有反驳。玉万珰也收起玩笑之色,难得正色道:“辉海书院身份特殊,历来是多方瞩目的焦点,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顾兄,心中虽有丘壑,但出口之言,还须再三斟酌,免惹祸端。” “我明白。”顾睢点了点头,神色间有些复杂。 邵冬生算算时间,那时候她似乎也刚出生,就算是在醒事时怕也没空听这事,忙着抢食呢。 几人一时无话,沉默着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到了巷口。顾睢与聂兴言拱手作别:“二位,今日多谢,有缘再会。” 说罢,两人的身影迅速汇入街上的人流,消失不见。 邵冬生收回目光:“我们去找单雨她们吧,怕是等了许久,要着急了。” 玉万珰点头同意。 此时天色已然向晚,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下去,另一种庄重而热闹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那座精心搭建的香桥之下,各式贡品早已摆放整齐。许多百姓手持香,面容虔诚,默默祈愿,然后依次低头从桥下穿过,完成这祈求姻缘顺遂、家庭美满的仪式。玉万珰不知从何处拿来两炷香,递了一炷给邵冬生:“紧赶慢赶,总算没错过。给。” 两人依着流程,焚香、祈愿、钻桥,最后与众人一同,看着人点燃那巨大的香桥。火光渐盛,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众人的愿望飘向天际。连守在人群外围维持秩序的捕快们,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意,扬声提醒着大家向后退开些,小心火烛,别被飞溅的火星灼伤。 “牛郎织女,今年总算又能相会了。”邵冬生望着在火焰中逐渐消失的香桥,轻声道。 “既有了这鹊桥,自然能相聚。”玉万珰的脸被跳动的火光映照得轮廓分明,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显得格外深邃。他眨了眨眼,转换了话题:“我刚瞧见那边的告示了,今夜河边还有戏班开锣和舞龙表演,想来会极为热闹。” “难怪聚集了这么多人。”邵冬生踮起脚,试图在熙攘人群中寻找单雨几人的身影,“我们也去瞧瞧吧,她们说不定也在那边。” “好。” 他们找到单雨时,见她正一手紧握着万盼夏,另一手吃力地拽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你家在哪儿?能告诉我吗?”单雨蹲下身,尽量使语气柔和。那孩子却只是眼神发直地点了点头,嘴唇紧闭,一语不发。 “发生什么事了?”邵冬生与玉万珰快步上前。 单雨如同见了救星,连忙将孩子轻轻转向他们:“你们可算来了!这孩子不知从哪儿猛地从人群里冲出来,吐了仲子瑜一身,之后就黏上了盼夏,好不容易撒手,结果问什么也不说,我真没辙了。”她身旁的万盼夏忙不迭地点头。 邵冬生心下生疑,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仔细端详下,她心头一跳——这孩子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竟与当初在藏书楼前见过的张卢状态极为相似,如同一具失了魂的空壳。她的手搭在膝上,正欲再问,那孩子却骤然发作,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低头便狠狠咬了下去! 这一口极其凶狠,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愤,竟是要咬穿她的手掌。周围几人顿时惊呼起来,单雨抬手便要击向孩子颈后意图弄晕他。 “别!”邵冬生忍痛制止。就在鲜血自伤口渗出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孩子空洞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光亮,与此同时,一股强烈而纯粹的恐惧情绪传递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她强忍着手掌传来的剧痛,声音放得极柔,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孩子的头顶,轻柔地安抚着。 “童……乐……”男孩松了少许力道,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嘶哑。 邵冬生仿佛感觉不到手上淋漓的鲜血和刺痛,继续柔声问:“童乐,真乖。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童乐点了点头,终于彻底松开了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随即“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而委屈:“娘——娘——我要娘——!”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几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周围的百姓早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此刻见孩子哭喊起来,更有热心人赶忙叫来了附近巡逻的官差。恰巧,一对正在焦急寻找孩子的仆役也引着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急匆匆赶了过来。 “乐儿!我的乐儿!”一位衣着尚可但神色极为憔悴的妇人踉跄着扑来,一把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或许是闻到了母亲熟悉的气息,童乐止住哭声,反手抱住母亲的脖颈,将苍白的脸埋在她的肩头,眨着眼睛,嘴角还残留着邵冬生的血迹。那安静中带着一丝诡异凶性的模样,让万盼夏没来由地心生寒意,恍惚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咬断母亲的脖子。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激灵,连忙摇头甩开这荒谬的念头。那妇人已连声道谢:“多谢几位恩人照看我的孩子!”她抬眼看到邵冬生手上狰狞的咬伤,眼神恍惚了一下,流露出深切的愧疚,“这,这定是我儿咬的!姑娘,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带你去医馆!” “夫人,”玉万珰忍了又忍,还是开口,“或许您该带令郎去瞧瞧大夫。” 妇人眼眶愈发红了,哽咽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儿自出生便患有怪疾,心智与常人有异,并非存心伤人。我们访遍名医,汤药不知灌了多少,却无人能治,无人能解啊。”她声音里满是疲惫与绝望,“今日冲撞了各位,实在对不住,请务必让我承担这位姑娘的诊金药费。” 玉万珰没说话了,看着邵冬生手上的痕迹皱着眉头。 邵冬生温和地问道:“夫人不必过于自责。只是,令郎这症状,为何会突然如此……咬人呢?” 妇人凄然摇头,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个陈旧却依然狰狞的疤痕,那牙印之深,可见当年是如用了多大力气:“不瞒姑娘,我们自家人,几乎都被他咬过。大夫一拨又一拨来,一批批走,说法各异,却无一能根治此症。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当真是怪异之症。”万盼夏嘀咕。 “姑娘,这些请务必收下。”妇人示意身后的家仆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聊表歉意,也是诊金,万请收下。” 邵冬生见推辞不过,便坦然接过:“如此,便多谢夫人了。” “好姑娘,”妇人感激地点点头,抱着孩子转身欲走。就在这时,她怀中的童乐却忽然抬起头,眼神依旧有些空洞,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我、是、童、乐?” 妇人的身形猛地一僵,虽然极快地恢复了常态,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那瞬间的停滞却未逃过邵冬生的眼睛。她没有回头,只是更加快了脚步,近乎仓促地抱着孩子消失在人群之中。 留在原地的几人一时陷入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惊悸与重重疑云。单雨率先打破沉寂,看向邵冬生:“冬生,你觉得那妇人所说如何?” “她所言大抵是真,”邵冬生微微颔首,目光仍望着那对母子消失的方向,眉头轻蹙,“但她心中藏有极深的恐惧,难以掩饰。” “恐惧?她害怕什么?难道是害怕她自己的孩子?”万盼夏难以置信地皱起眉。 “极有可能。”邵冬生收回目光,语气沉静,“自她抱起童乐的那一刻起,强烈的恐惧便包裹着她,其间……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矛盾的欣喜。” “我说,”玉万珰忍不住用扇骨急促地敲着手心,打断她们的推测,“眼下能不能先别管那对蹊跷的母子了?邵冬生,你的手!我可是听说过,这人咬的伤口,有时比犬齿所伤更为凶险难愈!” 经他提醒,邵冬生才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倒抽一口冷气:“嘶……方才不觉得,现在真是痛极了。” “快走,快走。”!”单雨见状也着急起来,一把拉过万盼夏,又小心翼翼地托起邵冬生受伤的手臂,几人匆匆朝着医馆方向赶去。 “你们怎么来了?”仲子瑜似乎刚匆忙沐浴过,发梢还滴着水珠,见到几人有些意外。 “你快看看她的手,”单雨急切地将邵冬生受伤的手举到他面前。 仲子瑜皱眉,眼神瞟过几人后,落在邵冬生手上。他轻轻揭开万盼夏之前用来应急止血的布条,只见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蹙眉道:“这谁咬得,如此丧心病狂。” “就是刚才那个吐了你一身的小孩咬的。”单雨没好气地答道,语气中仍带着后怕与愤懑。 仲子瑜不再多言,立刻取来清水与药酒,仔细地为她清理创口。动作间,他沉声道:“伤口颇深,齿痕带毒,须得每日换药,静养一旬左右。这般深的伤口,日后恐怕会留下疤痕。” “无妨,疤痕倒是小事。”邵冬生语气平静,并不在意。 万盼夏看着她那血肉模糊的手,心有余悸:“那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病症会让人变得像野兽一样咬人的。” “莫非是,癫狂之症?”玉万珰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这句话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仲子瑜手上动作不停,思忖道:“倒有此可能。心窍迷乱,神魂失守,确有狂躁伤人之例。” 万盼夏追问:“可那妇人不是说,那孩子自出生起便如此了吗?这等重症,幼儿也会得?” 单雨接话道:“我曾听家中老人提及,此类癔症癫狂,有时并非后天所致,或会从父辈母辈遗传而来,根植于血脉之中。” “你的意思是,那孩童的家中长辈,或许也有罹患癫狂之人?”玉万珰总结道。 “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邵冬生看着已被包扎好的手,轻声将话题引回“我更好奇的是,童乐最后问的那句‘我是童乐?’究竟是何意?” “确实古怪,”几人闻言皆是一怔,回想起那孩子窝在母亲怀中,眼神恍惚却又异常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时的情景,心中不禁再生寒意。 室内安静下来。 “算了,今日时辰已晚,之后再讨论吧。”邵冬生站起身,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 “也罢,那你好生休息。”玉万珰率先起身,摇了摇扇子便告辞离去。 “明日记得来拿药。”仲子瑜叮嘱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自顾自地坐回灯下,捧起医书卷册。 “我们送你回去。”单雨和万盼夏同时看向邵冬生。 邵冬生摆了摆手,婉拒道:“不必了,只是小伤,我自己能回去。你们回去也当心些。”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步出房门,身影很快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留下的单雨和万盼夏面面相觑。 夜已深沉,长街之上,唯有零星悬挂的灯笼洒下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祭祀过后淡淡的线香余味,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喧闹与盛况。 第11章 怎么都跟我这手过不去? 一双苍白至近乎透明的手,缓缓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幽暗的室内,几个孩童惊恐地蜷缩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地想要将自己藏进那巨大的佛龛底下,祈求不被那门外之物发现。 然而,事与愿违。 “你们很喜欢这里?”一个似人非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伴随着孩子们抑制不住的惊叫声,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笑了起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不然,就一直留在这里吧。” 明明立秋已过了许久,天气却丝毫未显凉意,闷热依旧固执地笼罩着四周。 万盼夏烦躁地拎起衣领,不住地往脖颈里扇风,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热浪。她扭头看向一旁正悠然品着热茶的邵冬生,忍不住道:“难道是你名字里带个冬字,怎么就一点不怕热呢?” 邵冬生放下茶盏,气定神闲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大抵是因为,从我进院起,就没见你安生停过一刻。动得越多,自然越热。” “行吧。”万盼夏依言坐下,抽出绢帕擦拭额角颈间的细汗,“你今日特意来我这儿,总不会是专程来蹭茶的吧?” “无事便不能来寻你坐坐?” “得了吧,”万盼夏挥了挥帕子,顺势撑住额头,语气带着几分看透的调侃,“能让你主动来寻的,除了单雨,怕是也没别人了。” 【她不开心。】邵冬生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情绪里那丝不易察觉的低落。一旦在意起他人的情绪,她的神态便会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她略顿了一下,直接说明来意:“我来是想问你,别思思的尸身之内,可曾检出峭粉?” 万盼夏手中的动作蓦然停住,神色倏然端正起来:“体内并无。但其皮肤表面,尤其是她自己抓挠破溃的脖颈处,确有峭粉残留。”她语气转为凝重,“不过,若单凭体外沾染的峭粉就导致她那般严重的溃烂,所需剂量极为庞大。说实话,若花县境内有如此大量的峭粉流通,绝不可能无人察觉。” “确实如此。”邵冬生点头,“那日仲子瑜查到的药单,所记的峭粉数量也并不多。”她回想起事发后第二日,她便与玉万珰暗中走访了花县所有医馆,别说别思思本人,就连他们推测可能存在的代为取药之人,也毫无踪迹。 万盼夏见她陷入沉思,便不再多言,提起手边的茶壶想再倒一杯,不料心神不宁之下,竟忘了茶水滚烫,刚入口便被灼了一下。她咝咝地吸着气,只觉得背后的汗水出得更多了。 【月下,夏乐成,尤兰?尤兰!尤兰明明才是这段时日与夏常立距离最近之人,为何我之前忽略了这一点?我问过她是否认识别思思吗?尤兰,尤兰的模样?她究竟长什么样子?!】邵冬生心中猛地一凛,一股寒意窜上脊背,脱口问道:“你还记得尤兰的相貌吗?” “尤兰?”万盼夏正拿起一旁的团扇扇着风,闻言一愣,“是,夏常立的那位儿媳?长什么样子……”她蹙眉仔细回想,却发现关于尤兰的容貌在记忆中竟模糊一片,唯有一抹蓝色的身影依稀可见,“怪了,我还,真记不清了。怎么了?” 邵冬生没有回答,脸色微沉,倏然站起身,只匆匆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快步离去,留下万盼夏一人对着空椅发愣。 夏家的院落已被官府封禁了些时日,推开门时,一股未散尽的的气味扑面而来。邵冬生掌心不自觉地沁出薄汗,一种莫名的直觉让她觉得这空宅之内仿佛有人。她猛地发力推开木门,身形同时向侧旁急闪,背贴外墙屏息凝神等了约两息,才谨慎地探头向内望去——屋内内空寂,并无人影。 她缓步踏入,日光透过窗棂,在昏暗的室内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门外的光恰好照亮了桌案,上面一封素色信笺显得格外扎眼。 邵冬生的手悬在信笺上方一寸之处,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刹那,她心头警铃大作,手腕猛地一沉一捞,抓起信笺的同时足尖发力向侧旁急滚! “咄!” 一声闷响,几乎就在她原本身位处,一把造型奇特的三角带尾羽飞镖深深钉入桌面,木屑飞溅!只差一瞬,那飞镖便能将她的手背洞穿! “怎么都跟我这手过不去?”邵冬生低声啐了一句,身形却毫不停滞。她话音未落,破空之声接连袭来!又是数道寒芒从门外阴影处激射而至,角度刁钻狠辣! 她拧身、错步、矮身、后仰,动作如行云流水,险之又险地避过接连而来的致命袭击。冰冷的刃锋几乎贴着她的肌肤掠过,一道锐风擦过颈侧,瞬间留下一条细长的血线,刺痛感传来。 来不及查看伤势,邵冬生目光急扫,右腿猛地发力,狠狠踹向身旁沉重的木桌!木桌轰然倾倒,带着上面的瓷壶茶杯哗啦啦砸向门口,暂时阻断了门外袭来的视线和攻势。 【门外大约四五人是专程在此伏击,是为了来拿这封信的人?】 她迅速将信笺放入里杉内侧,目光扫向后窗,正欲破窗而出,院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与脚步声! 【官府的人?这个时候?】 就在她心神被门外动静稍稍牵引的刹那—— “哗啦!” 头顶屋瓦轰然破碎!一道黑色人影如夜鹞般从天而降,身形矫捷,杀意凛然!那人足尖甫一沾地,招式凌厉直往邵冬生咽喉要害,速度快得惊人! 【他在害怕?】 邵冬生心中愕然。这黑衣人眼神冰冷淡漠,出手狠绝无情,可她感知到的情绪却强烈而矛盾——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惧,汹涌澎湃,仿佛有另一个灵魂被困在这具杀气腾腾的躯体之内,正疯狂地嘶吼挣扎。这股情绪如此鲜明,与她眼前所见的凌厉杀招形成了诡异而骇人的对比。 邵冬生勉力格挡,然而对方招招皆欲取她性命,手法狠辣且毫无章法可言。她只觉周身剧痛袭来,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至少有一根肋骨已然断裂。呼吸愈发困难,就在她被死死扼住咽喉、意识即将涣散之际,一阵悠扬却突兀的笛声蓦地传来。 诡异的是,那原本杀气腾腾的黑衣人闻声动作一滞,竟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仿佛接到无声指令般,毫不恋战,身形一转便如鬼魅般掠向后窗,提气纵身,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邵冬生!”单雨带人冲进来时,只见邵冬生浑身是血地倒在狼藉之中,气息奄奄,仅半睁着眼维持着一丝清醒。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示意单雨看她紧握在手中的一枚飞镖——那是她在缠斗中偷拔下来的。她模糊地意识到,那黑衣人在攻击她的同时,似乎一直在回收这些特制的飞镖,或许最后那致命的杀招,正是因为发现少了一枚。 “你!什么时候了。”单雨又急又气,却不敢轻易移动她,最终小心地拦腰将她抱起,步履如飞地冲向医馆。 “你们,怎么会来?”邵冬生声音微弱,几乎含在喉咙里。 “盼夏说你忽然跑了出去,她有些担心,跑过来寻我说了你们的聊天,我总觉不对,索性带人来瞧瞧。”单雨摇头,“你总该带两个人的。” 邵冬生脸上布满乌青,嘴角高高肿起,说话都显得吃力“带几个人,也是,也是这样,来人很强。”她指了指胸口。 单雨看着她惨状,终是咽下了更多的话,只是加快了脚步:“罢了,先别说话,就快到了。” 医馆内,来求诊的百姓只见单雨抱着一个血人冲进来,纷纷骇然避让。 “哎呀!这女儿怎么了?” “伤得这般重!是何人下此毒手?” “那不是单捕头吗?快让让,快让让!” 议论声中,单雨径直将人抱入内室。 “文生!快来看看她!”单雨小心翼翼地将邵冬生放在诊床上。 被称为文生的是位身着素白衫子的女子,青丝利落挽起,面容沉静。她立刻上前,指尖轻搭脉门,又仔细检视伤处,声音沙哑却十分镇定:“多处筋骨受损,皮肉绽裂,尤以左肋伤情最重,骨似有损,面颧亦受创青肿。”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姑娘,肋间之伤最忌挪动冲撞,需静卧缓养,万不可再添新伤了。”言下之意,似是疑心这伤另有隐情。 邵冬生闻言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大夫放心,暂时,应是不会再受伤了。” 单雨立刻明白文生可能误会了,连忙解释:“她是为了追查凶犯,与歹人搏斗才伤成这样的!” 文生闻言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神色又凝重起来:“原来如此。那歹人竟如此凶悍,姑娘日后务必万分小心。”见邵冬生点头,她便专注于治疗,“你左腿膝骱脱白,此刻需为你接续归位,有些痛,请暂且忍耐。”话音未落,她手法利落,稳准有力一推一送。 “咔哒”一声轻响,伴随着邵冬生一声压抑的闷哼,错位的关节已然复位。 “好了。待我再处理其余外伤。” “大夫,好手法……”邵冬生虚弱地赞了一句,然而周身剧痛如潮水般涌上,终究没能抵挡住黑暗的侵蚀,话音未落便昏睡过去。 “姑娘过誉。”文生抬眼看了看她,确认只是昏睡而非厥脱之象,便放下心来,继续专注地清洗伤口、敷药包扎。 “她这般伤势,需多久才能好转?”单雨守在床边,低声问道。 “伤筋动骨百日起,这般重创,若无变症,约两月方可勉强活动。然肋间骨损,气血易滞,欲行动如常,非半载调息固本不可得。”文生手下不停,语气平和却不容乐观。 “我明白了。”单雨眉头紧锁,心中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邵冬生从昏沉中醒来,发现自己已被妥善包扎妥当。她猛地想起什么,费力地抬起沉重的胳膊,艰难地探手摸向胸前衣襟内侧。 “你在找这个?”单雨的声音轻轻响起,她站在床边,手中正拿着那封略显皱褶的信笺。 邵冬生艰难地眨了眨眼,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此刻她喉咙干涩灼痛,浑身如同被碾过一般,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 “你还在发热,”单雨将信笺小心收好,语气放缓,“等退了热再看也不迟。信在我这里,很安全。”她轻声安抚着。 邵冬生闻言,眼中焦急稍褪,再次微微颔首,沉重的眼皮随即阖上,几乎是下一秒便又陷入了昏睡。 “她方才醒了?”门外传来玉万珰压低的声音,他听闻邵冬生重伤,匆匆赶来探望。 “嗯,又睡过去了。”单雨回头,眉头紧锁,“热度反反复复,怎么就是退不下去?” 玉万珰轻步走近,伸手探了探邵冬生的额头,触 手一片潮湿。“开始发汗了,”他低声道,“发出来便是好事,兴许就快退热了。我去打盆温水,取条软帕来。” “好。” 清晨,昨夜落了一场秋雨,洗净了天地。街上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映着清晨微光。细雨还没完全停,像薄雾似的飘着,远看朦朦胧胧。这样的雨最骗人,看着不大,等察觉时,衣裳早已被湿气悄悄打透,凉意丝丝渗进衣衫里。 玉万珰出门才换的衣裳,走到医馆时身上已然湿透“这天气,像小娃娃似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单雨望着门口略显狼狈的身影,诧异道。 玉万珰接过仲子瑜递来的布巾,一边擦拭一边答道:“想着早些过来,正好换班照看。” “那你来得正巧,”仲子瑜在一旁插话,“她刚醒。” “当真?我去看看。”玉万珰说着将布巾往腕上一搭,转身就朝里间走去。 单雨望着他匆匆的背影,唇角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转头对仲子瑜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玉公子对冬生似乎格外上心?” “有吗?”仲子瑜抬起头,面露不解。 “没有吗?”单雨挑眉反问。 仲子瑜认真想了想,最终仍只疑惑微笑:“?” “呵,我走了。”单雨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 “伞在门口。”仲子瑜提醒道。 单雨没有回头,离开时,门边那把油纸伞已不见了踪影。 里间,邵冬生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手中正拿着那封已被撕开一半的信。见玉万珰走进来,她稍稍一怔,仍说不出话,只以目光示意。 “我来看看你。还发热吗?”玉万珰迎上她的视线,一时有些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邵冬生轻轻扯了下嘴角,摇摇头,拍了拍床沿的矮凳,示意他坐下,又将手中的信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我也一起看?”玉万珰会意地问道。 邵冬生点了点头。 信纸被徐徐展开,开篇第一行字就令两人同时愣住——“邵姑娘、玉公子敬启”。他们下意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毫不掩饰的惊疑。 “两位展信之时,不知是否安然?毕竟,有人很不喜欢二位呢。”信上字迹清瘦,带着一股冷峭之气,“闲言不提。我是尤兰,留此书一为看看二位是否这般容易就死,二则是想为你们讲一个故事。” 玉万珰挑眉:“看来这位尤兰,本意是邀我们两人一同前来。谁知你如此之莽,竟独自闯了进去。” 邵冬生也跟着扬了扬眉梢,伸出食指左右摇了摇。 “是,你厉害。”玉万珰正经道,“我们继续看。” “太安二十一年,一户农家诞下了一名女婴,容貌姣好,自幼被家人如珠如宝地疼爱。然女童三岁时,忽于家中离奇失踪,家人遍寻不着,几近绝望。两年后,邻家孩童至其家玩耍,不慎撞倒佛龛,精美佛像坠地碎裂,而那失踪的女童,竟赫然藏于佛龛之内!农家悲愤交加,欲寻那售卖佛像的商人,却早已人去楼空。你们需找到此人。” “她为何如此笃定我们会插手此事?”玉万珰扫过已无字迹的信纸,疑惑道。 邵冬生轻轻将信纸翻转,背面竟还有一行墨迹:“对了,上一案的原委我悉数知晓。若你们查明此事,作为交换,我自会将真相和盘托出。”在这行字下方,另有一道墨色浅淡的痕迹,仿佛执笔人随意划下,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我会看着你们的。” 邵冬生目光沉静,抬手轻轻戳了戳陷入沉思的玉万珰。待他抬头,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玉万珰迎上她的目光,会意一笑,“她既然是找的我们两人,我自然也是要来的。” 第12章 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一旬光阴缓缓流过,邵冬生的伤势总算有了起色,开始能试探着下地行走。这些时日,几人依次来看她,甚至连常初柔都奉了所谓大人的意思,来关切了好几回,那过分殷勤的关怀反倒让她心底隐隐发毛。因此,当大夫终于点头应允她能勉强下床活动时,她几乎是喜极而泣。 这日,单雨提着食盒迈进邵冬生的小院,正瞧见她试着撇开拐杖,独自慢慢地踱步,身形虽缓,却还算稳当。“才刚好些,也别走太久了,仔细累着反而不利于恢复。”单雨出声提醒道。 “我知道,”邵冬生闻声,顺手捞起拐杖支住身子,唇角扬起一抹轻快的笑,“只是躺了这么久,总算能自己走几步,难免有些兴奋。” 单雨将食盒搁在石桌上,一一取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喏,瞧瞧今日的伙食——玉公子做东,特地让他家厨子备的。不过他本人没来,说是另有要事,”她边说边搀着邵冬生坐下,语气里带了几分嘀咕,“神神秘秘的。” “嘿嘿,”邵冬生眼睛一亮,迫不及待拿起竹箸,“是清蒸茄子!我的最爱!” 单雨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如炬地看过来:“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邵冬生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真敏锐啊,小雨。再等两日,两日后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单雨倒也爽快,并不追问,只点头应下,“那我便等着。” “你还真是……”邵冬生望着她,语气里漫上些许感慨。 “真是什么?”单雨不解地抬眼。 邵冬生眉眼一弯,认真点了点头:“是个好人。” 两日光阴倏忽而过。玉万珰再踏入小院时,只见邵冬生正拄着拐在院内慢慢踱步复健。他撩袍在石凳上坐下,唇角含笑打量她:“几日不见,瞧着倒是圆润了些许?” “这说明我胃口好,休养得不错,”邵冬生抹了把额上的细汗,在他对面坐下,“这可得多谢玉公子的日日佳肴。”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欢喜便好。”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玉玉万珰面上浮起一丝凝重:“说来蹊跷,几乎查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从怀中取出一本旧册,翻至某一页,指尖点在一个名字上,“不过,信中所提的那户农家,倒是找到了。” “辛宏壮?”邵冬生凑近看去。 “正是。此案当年似乎颇为轰动,官府也曾屡次查访,但那售卖佛像的商贩就如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而辛宏壮在发现女童遗体的次日,便猝然离世。” “他家中还有何人?” “仅他一人。邻里都说,那女童本是辛宏壮捡回来的孤女,可尤兰信中却明明白白写着是‘诞下女婴’、‘如珠如宝’总不至于是她记错了?”玉万珰的指尖重重敲在那个名字上。 “这种事也能记错?”邵冬生垂眸。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玉万珰唇角抿起,“看来,此事远比表面更加复杂。” “去府衙藏书阁查查吧,当年的案卷应有存档。”邵冬生说着便要起身。 “你这身子能行?” “拄着拐慢些走便是。事不宜迟,走吧。” 府衙内近日似乎格外忙碌,人人步履匆匆,面色凝重。 “越哥,”邵冬生拦住一位按刀疾行的捕快,“发生何事了?” 那被唤作越哥的捕快闻声回头,见是她,关切道:“冬生?你伤好了?怎还拄着拐……”他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已无大碍,多谢越哥记挂。”邵冬生笑了笑,目光扫过周遭,“衙内为何如此忙碌?你这是要出外勤?” “唉,又有案子了。花县内接连有五六户人家丢了孩子,都已失踪四五日了,至今音讯全无,实在令人心焦,我这正是要再去寻访线索。”他叹了口气,对两人抱拳,“冬生,玉公子,恕我先失陪了。” “越哥慢走。” 待那捕快步远,邵冬生才沉吟道:“偏偏是这个时候……当真如此巧合?” “绝无可能!”玉万珰面色骤然沉下。 “我们必须更快些了。”邵冬生想起信里说的,那个被封于佛像中的女婴,心头掠过一丝寒意。 那封信被置于单雨面前。她仔细看完,抬眼时目光锐利:“你们怀疑,此案与近日的孩童走失案有关?” “时间太过巧合,由不得人不生疑。”玉万珰沉声道。 “此事我会着手暗查。此信暂且留于我处。”她看向邵冬生,“你伤势未愈,先回去好生休息。” “不,”邵冬生摇头,“我要参与调查。” “唉,我便知道劝不住你。”单雨似是早有预料,无奈一笑,将信小心收入书册夹层,“你们自去藏书阁查吧,我得去失踪现场看看情况。” “我们走。” 藏书房内浩如烟海,层层叠叠的卷宗几乎堆满每一个角落。 “五年前的旧案卷宗,应存放在最里侧那个架子上,按年份和编号排列。”邵冬生凭借记忆指示方位。 玉万珰望着高耸至顶的架阁,不禁咋舌:“花县竟有这么多案子?” “并非都是花县的案子,”邵冬生一边从底层开始翻找,一边解释,“此处亦存放着邻近州县移交协查或借调办案后归档的卷宗副本,经年累月,自然繁多。”她记得师父也曾奉命将镇上的案卷送抵此处归档。 “原来如此。”玉万珰了然,开始从上层查找。 两人自晨至暮,埋首于故纸堆中,直至烛火燃起,终于有了发现。 “找到了!” “找到了!” 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让两人俱是一愣,震惊对视:“什么?” 邵冬生撑着身子急忙挪过去,“我看看?”她与玉万珰交换了手中的卷宗。 烛光下,两份发黄的卷宗上,墨迹赫然写着: “花县梨花村,民辛宏壮,报称家中幼儿失踪……” “花县海棠村,民辛宏壮,报称家中幼儿失踪……” “怎会有两个辛宏壮?”玉万珰反复核对着卷宗上的姓名与籍贯,眉头紧锁。 “时间呢?”邵冬生迅速翻到下一页,指尖点在一行字上,“太安二十一年九月。海棠村的辛宏壮是何时报的案?” “太安二十一年,五月!”玉万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此人莫非是专挑同名同姓之人下手?”玉万珰反复比对两份卷宗,试图找出更多共同点,然而除了“辛宏壮”这个名字,案主一男一女,家境、背景迥异,甚至连失踪孩童的年岁也毫无关联。 “你觉得,”邵冬生望着眼前浩瀚如海的卷宗,眼中掠过一丝沉重与疲惫,“此人在此案前后再次犯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极高,”玉万珰长叹一声,“单凭我们两人,怕是力有未逮。需得寻些帮手了。” 常初柔和万盼夏一同进门,看见埋首的两人,常初柔目光扫过屋内,率先开口:“大人稍后便到。” “娄大人也要来?”邵冬生微感诧异,每次见到那位娄征大人,她总是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畏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尊敬。 “大人对此案颇为关注,自有考量。”常初柔语气平淡,说完便转身走向一侧书架,开始翻阅。万盼夏对邵、玉二人略一点头,也沉默地跟了过去。 邵冬生与玉万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敏锐地察觉到,常初柔与万盼夏的态度似乎带着明显的疏离与抗拒。 【短短一旬之前尚非如此……】邵冬生心下黯然,,尤其感觉到那份冷淡,更多是针对自己而来。 四人不再多言,埋头于卷宗之中。进度因人手增加而快了许多。待到娄征踏入卷宗房时,案几上已摆放了三四本被挑选出的卷宗。 娄征径直上前,信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卷宗记载:太安十七年,一名叫“许颖”的妇人报案寻子,案卷标注未结。翻至下一页,则是后续记录——该妇人再度报官,称家中佛像意外摔裂,其子竟被发现封于其中。 第二本案卷的时间跨度更大:太安六年,一名叫“卢福”的商人在邻县蕲县报案幼子失踪。当时捕快几乎倾巢而出,搜山检海,却一无所获。娄征眉头紧蹙,再翻一页,此案后续却并未提及佛像,竟就这般不了了之。 “大人,您来了。”常初柔手持另一册卷宗走近案前。 娄征微微颔首,接过她手中的卷宗快速翻阅。不多时,一页标有朱笔痕迹的记录映入眼帘。“属下觉得此页记载有些蹊跷,”常初柔解释道,“虽与眼下所查之案看似关联不大,但还是觉得应呈报大人。” 娄征细看之下,唇角竟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你做得很好。”那册子上所载内容,确实非同寻常。“唤那二人过来。” 常初柔因得到赞许而刚露出的些许欣悦立刻敛去,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鼻尖,但仍依言转身去唤邵冬生与玉万珰。 “大人。”邵、玉二人闻召即刻上前,手中仍各自拿着方才在看的卷宗。 “看这里。”娄征将手中那本标红的册子在两人面前展开。 第13章 你认识她? 八月二十七亥时 “你留在这里吧。”单雨看着面前的高墙对拄着拐的邵冬生说道。 邵冬生点头“我明白,你们要注意安全。” 玉万珰往她手里塞了一把手掌大的一支笔“这个是状元笔,之前家母行商带回来的,交给你防身。” “这也太贵重了。” “所以你等会儿要还给我。”玉万珰脸上神色正经。 邵冬生笑了,单雨开口:“快走,换岗了。” 两人像轻盈的风,转眼就进了那座好似冒着黑烟的府邸。邵冬生把手里的状元笔放在袖囊躲到一旁墙角阴影处。 轰隆—— 她倚靠的那片砖石竟向内翻转!邵冬生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倒栽进去,拐杖脱手飞出。还不待她惊呼出声,墙体又迅疾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夜风掠过空巷,卷起几片落叶,一切如常。 府衙深处,单雨与玉万珰一前一后,借着夜色与廊柱阴影疾行。一队队巡逻守卫规律地走过,两人紧贴墙根,屏息凝神。 “前面左转就到了。”单雨压低声音,足尖一点,率先轻盈掠出。 她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闪身而入,房门悄无声息地合拢。 她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闪身而入,又反手将其无声合上。“你查这边,我去里头……”她低声吩咐,却未听到任何回应。 黑暗中,她分明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单雨心下一沉,佯装未觉,继续向室内走去,全身肌肉却已绷紧。就在她欲猛然转身先发制人之际,却扑了个空! 她瞳孔微缩,在黑暗中努力辨认,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在这时,一只手掌轻飘飘地搭上了她的肩头。下一刻,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意识便沉入黑暗。 玉万珰借着檐下微光,再次展开娄征所给的童府地图,眉头越皱越紧。“这图是假的。”他低声啐道。自潜入后他便与单雨失散,眼睁睁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庭院深处,自己却被骤然缩短换防间隙的巡卫生生阻下。按照原定的路线前进已然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得依凭这地图试图另寻蹊径,却竟被引至一处荒废已久的院落。若非门口那两盏摇曳的孤灯,此地几乎完全浸没在黑暗里。 他收起地图,无暇深究娄征从何处得来这误导人的图样,眼下最紧要的是找到单雨。他刚迈出一步,院门口那两盏灯笼竟倏然熄灭!同时脚下地砖一空。 【不会吧!】他觉得自己今夜格外得倒霉。 身体在光滑的斜壁上不断磕碰下滑,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被猛地抛甩到一处平坦之地,浑身骨头如同散架般疼痛。玉万珰呲牙咧嘴地撑起身,发现此地竟有光亮——数盏长明灯被透明的琉璃罩子护着,散发出稳定却诡异的光芒。 “还真是…大手笔。”他忍着痛楚取下一盏灯,照了照自己滑落的洞口,四壁光滑陡峭,绝无可能原路返回。 他举灯环顾,面前赫然出现三条幽深岔路。他摸了摸因方才翻滚而从衣领中荡出的一块贴身银牌,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不再犹豫,举步便向左边的通道走去。 这条甬道格外漫长,死寂中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回荡。就在他走得双脚酸麻之际,前方陡然传来一声尖利至极的叫喊!玉万珰眼神一凝,即刻向声音来源处奔去。 然而,越是接近,那声音却消失得越是彻底,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停下脚步,望着前方洞口透出的光亮,又摸了摸那块银牌,深吸一口气,将银牌塞回衣领,走上前去。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邵冬生望着眼前巨大的铁笼,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向后挪去,却瞬间牵动了膝上伤处,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袭来!她死死咬住嘴唇,才将痛呼咽回肚里。待剧痛稍缓,她发现笼中之人似乎看见了她,又似乎根本没有——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掉落下来的那个洞口,毫无反应。 那是个女子,身着一袭极其繁复华丽的红色锦衣,色彩鲜艳夺目。发间戴着一顶奇异的兽骨头饰,嶙峋白骨间穿插点缀着累累珠玉宝石,尤其两颗殷红如血的宝石正从兽骨空洞的眼眶中穿透而下,宛若两行血泪,淌过她苍白的面颊。她脸上绘满了诡谲的彩色纹路,却依然难掩其下惊人的美丽容颜。 邵冬身撑起身子感受着她的情绪【悲伤疯狂,无法交流】,她识趣地没有试图惊动那女子,转而打量四周。墙角堆满了各式箱箧,她伸手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口箱子。 箱中竟是森森白骨!既有兽骨,亦有人骨,皆被清洗得异常干净,整齐码放其中。邵冬生用手指捻起一点骨上附着的白色粉末,凑近鼻尖轻嗅,一股特殊醋酸气味——“铅粉?” 笼中的女子听到这两个字,僵直的脖颈极其缓慢地转向她。邵冬生一直留意着她,立刻感觉到那狂乱的情绪浪潮似乎奇异般地平复了些许。她转过身,与那女子对视。 “你是谁?”女子开口,嗓音空灵悠远,宛如古琴低吟,在这地穴中显得格外诡异。 “邵冬生。你呢?” “我是谁?”女子眼珠在眼眶中快速地左右移动,看得邵冬生背脊发凉,不自觉地握紧了袖子,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撕裂牢笼扑出来。然而,那女子的动作又慢慢缓和下来,脸上扬起一个极其僵硬、仿佛被无形丝线拉扯出的笑容:“我是神使啊。” “神使?谁的神使?”邵冬生下意识想上前一步,膝上的伤却让她踉跄了一下。 女子将头歪向一边,头上珠玉随之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叮当声。“大家的神使啊,”她用那空灵的嗓音宣告,“传达饕餮古神的神旨。” 邵冬生面上未显露分毫异色,只平静问道:“你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吗?” 女人歪着头,露出困惑的神情:“我自然是在神庙之中。你既已至此,为何竟一无所知?莫非,你不是前来聆听神谕的?”话音未落,她的面部肌肉突然不自然地抽搐扭曲起来。 邵冬生依旧镇定自若,甚至顺势提出请求:“既然您是神使,你能否救救我的腿?”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虔诚。 “自然可以!”女人立刻笑起来,那笑容依旧僵硬得如同被人强行提拉起面皮。“过来,你靠近些。” 邵冬生依言,忍着膝痛,一步步缓慢挪至笼边。刚靠近,女人枯瘦的手便如铁钳般猛地探出笼隙,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女人张开嘴,似乎想做什么,目光却骤然定格在邵冬生手背上那早已愈合的狰狞伤口上。 下一秒,一声极其尖利、完全丧失之前空灵特质的尖叫猛地爆发出来,几乎刺破耳膜!邵冬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音浪震得头晕目眩,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女人死死箍住,挣脱不得。 那尖叫持续了许久才渐渐歇止,邵冬生已被震得心神恍惚,耳边嗡嗡作响。模糊中,她听到女人用一种变得异常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说道: “你被标记了,你终将归于神庙,我会等你” 恰在此时,玉万珰疾步寻至此处,映入眼帘的正是这诡异骇人的一幕。 “邵冬生?!”他惊呼一声,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痛,踉跄着冲上前,一把将神情恍惚的邵冬生从笼边拉开,扶稳,“醒醒!你怎么了?” 邵冬生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冷汗,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头晕……耳鸣……”话音未落,她便紧蹙眉头,彻底闭上了眼睛,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玉万珰心头一紧,立即小心地扶着她缓缓平躺下来。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其卷成一个简易的枕头垫在她颈下。见她呼吸逐渐平稳,似是舒适了些,不再有其他异状,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的目光随即投向那座巨大的笼子,下一刻,他却瞪大了双眼—— “蝶梦?!!”他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盯着笼中女子那熟悉无比的容颜,“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变成了……这般模样?!” 笼中的女人对他的呼喊毫无反应,只是微微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用一种异常沙哑、仿佛被砂石磨砺过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一首腔调古怪、韵律诡异的歌谣: 一剜心兮燎毒烟 神齿开兮撕魂帘 嚼喜乐兮噬笑颜 留空壳兮垂涎悬 二剖灵兮焚七情 喉吞咽兮碎心经 蚀爱憎兮**形 留皮囊兮步伶仃 三献魂兮颅盏盈 □□魄兮吮灵明 目窟空兮终宴成 饕餮饱兮众生轻 那沙哑的歌声在这幽闭地穴中回荡,令玉万珰后颈发凉,脊背阵阵发麻。强烈的危机感告诉他此地绝不可久留。他不再犹豫,迅速背起仍在昏睡的邵冬生,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用以保暖,沿着来路疾步退走。他并未看见,在他们转身离去时,笼中女人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泪,以及那瞬间染上无尽怨恨的眼神。 玉万珰背着邵冬生,决定尝试中间那条岔路。正行走间,他感到背上的人动了一下,耳边传来她模糊的梦呓:“眼睛,好大的眼睛” 邵冬生悠悠转醒,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我们这是在哪?” “刚从那个怪异的笼子洞窟那边出来不远。”玉万珰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耳畔,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心里仿佛空了一拍,连忙稳住心神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适?” 邵冬生在他背上稍稍放松下来,甚至有余力转头打量通道两侧壁上的琉璃灯,语气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还好,头不晕了。” “方才那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赶到就见着她死死攥着你的手。”玉万珰想起方才的情景仍觉后怕,又补充道,“而且,那女人的容貌,竟与馆歌中的蝶梦一般无二,只是脸上多了许多诡谲的纹路。” “蝶梦?你认识她?”邵冬生讶异,随即迅速将方才的遭遇说了一遍,“她似乎被彻底蛊惑了心智,坚称自己是什么传达饕餮神谕的神使,并且认定自己正身处神庙之中。” 玉万珰面色凝重地点头:“我问过她,但她对我毫无反应,只是唱了那首诡异的祭祀歌谣。”他眉头紧锁,流露出明显的厌恶,“那歌辞反复吟诵的,尽是奉献自身的一切,祈求所谓的神明降临,吞噬**之类的邪说。” 邵冬生伏在他背上,听着他的叙述,忽然想起什么,急声问道:“你不是应当和单雨在一处吗?单雨呢?” “我们走散了,”玉万珰声音里带着懊恼与担忧,“娄征给的那份地图是假的。我原想另寻他路,却被引到一处荒废的院落,不慎落入陷阱,才到了这底下。” “我是倚着墙,那墙突然翻转掉下来的。”邵冬生也叹了口气。她敏锐地感知到玉万珰情绪中翻涌着一股异常的羞窘 ,只以为他是因任务受挫而自责,便安慰道:“莫要过分自责,这宅子本就邪门得很。”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说实话,我此刻便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跟着我们。” 玉万珰原本因邵冬生温热气息拂过耳畔而心生涟漪,被她点破更是耳根发热,但那最后一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的赧然,只剩下警惕。“难道是那个长得像蝶梦的女人挣脱出来了?”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低声问道。 邵冬生凝神感知片刻,眉头微蹙:“又消失了,但那感觉,不像是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再快些。” “好。”玉万珰闻言,立刻加快了脚步。 “你原本打算走哪条路?” “中间这条。”此时两人已回到了玉万珰最初掉落的地方。 “那就走这条。放我下来吧。”邵冬生说着便要挣扎下地,却被玉万珰手臂一紧,拦住了。 “你的膝盖旧伤未愈,又从那么高处摔下,岂能乱动?”玉万珰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微微侧头示意,“抓紧我的衣服,好好待着。” 邵冬生闻言,只得抓牢那件几乎要滑落的外衫,随后干脆将它团了团握在手中:“你这样背着我不累吗?” “不累!”玉万珰答得又快又急,仿佛为了证明什么,提步便踏入了中间的通道。 这条通路相较旁边确实短了许多,不过片刻功夫,前方景象便豁然开朗。然而,里面的情形却让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心头俱是一颤。 眼前同样置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中赫然关着一位与方才所见 容貌衣饰一模一样的女子!然而,周遭没有那些装着骨头的木箱,取而代之的是笼子正对面一张又长又宽的暗色案板,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甜与焦糊的奇异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左侧墙角,层层叠叠地堆放着一些难以辨明质地的皮状物;右侧则是一片被踩踏得异常光滑的泥地,旁边立着一个硕大的、似乎用来烤制什么的炉窖,炉口幽深。地面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暗红色痕迹,触目惊心。 那笼中的女人对他们二人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们。她低垂着眼眸,神情麻木,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又像是沉沉睡去,对外界的一切已无知无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你认识她? 第14章 你为什么哭? “这,和刚才那个女人是同一人吗?”玉万珰望着笼中那身形样貌极为相似的女子,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邵冬生却果断摇头:“不是同一个人。” “为何如此肯定?” “感觉不同,”邵冬生低声道,目光锐利,“你再仔细看她的脸。” 玉万珰凝神细瞧,这才发现端倪她们长得并不完全一样只是乍看之下,那诡异的妆饰和华服造成了惊人的相似感。仔细看着两人的面容其实有不小的差异,连衣袍上的纹饰也截然不同——之前那位的花纹更像一只诡谲的眼睛,而眼前这位的衣袍上,却绣着一张仿佛在无声嘶吼的、狰狞的血盆大口。 “这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窟……”邵冬生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卷宗里记载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她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前夜娄征手中那本标红的册子。 “看这里。”娄征将摊开的册子推向他们两人。 两人低头,目光凝聚在那泛黄纸页上的朱笔批注:“太安六年,蕲州童家报官,称林风华一家有拐卖幼儿之嫌。然官府当夜前往林家查证时,林府突发大火,宅邸尽毁。有捕快冒死搜出地下暗室,内关押不足两岁幼儿三四人,皆……皆因上层浓烟窒息而亡,无一生还。” 邵冬生抬起头,敏锐地问道:“大人似乎对此案知之甚深?” 娄征面沉如水,并未直接回答:“早年偶然见过此案卷宗,曾有心追查,奈何中途因故受阻。” “大人怀疑童家?”邵、玉二人几乎同时发问。这个姓氏在此刻出现,显得过于巧合而诡异。 “林家倾覆之后,童家原本日渐衰落的生意,却莫名开始风生水起,日益兴隆。”娄征指尖在那记载着童家的字句上轻轻一敲,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 两人对视一眼 “去看看吧。” 玉万珰将邵冬生小心放下,自己则率先谨慎地朝那张散发着异味的宽长桌案走去。 “呜!呜呜呜——” 就在他靠近桌案之际,一阵被极力压抑的、模糊的呜咽声突然从桌案下方传来! 邵冬生只觉得这声音异常耳熟,两人立刻俯身向下看去——竟是单雨!她被粗绳紧紧捆绑,塞住了嘴巴,藏匿在桌案下的阴影里,浑身浸染发暗的血迹。 两人心下大骇,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她拖了出来,迅速解开绳索。 “你身上怎么回事?!这血是你的?!”邵冬生看着她一身骇人的血迹,语气焦急万分。 单雨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大口喘着气,哑声道:“不是我的,是那个小崽子把我踹进一个洞里里沾上的!” “小崽子?”两人异口同声,惊愕万分。 单雨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又极为懊恼的神情:“这童府,还真是那天咬伤你手的那户人家!把我推下来的那个孩子,就是童乐。” “那孩子果然大有问题。”玉万珰的手指拂过冰冷的案台,指尖沾染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油腻灰尘。 邵冬生长叹一声:“我们非但一无所获,反倒像是自投罗网,被对方一网打尽了。” 单雨狠狠地揉搓着袖口上已然干涸发硬的血渍,懊恼道:“可不是!想我一世英名,竟栽在一个小孩儿手里,真是,耻辱!。”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出口。”邵冬生环顾四周道。 “好。” 三人即刻分头搜寻。在仔细检查各个角落时,不可避免地触及了那些堆叠的皮状物。玉万珰走近细看,终于凭借微弱的光线辨识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质地—— “这……这些东西是人皮!!!”他失声惊呼,声音因震惊而陡然放大。 另外两人被他骇人的叫声惊得心头一跳,旋即听清话语,立刻快步围拢过来。邵冬生过去之前,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笼中女子,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如同泥塑木雕。 “看这数量,恐怕不下五人之多。”单雨语气沉痛,压抑着翻涌的怒火。 邵冬生却较为冷静,她伸手摸了摸与人皮堆放在一起的另一叠质地稍显不同的皮料,拎起一角仔细察看,甚至在玉万珰和单雨震惊的目光中凑近嗅了嗅。 “这是动物皮,”她肯定道,并指着皮料上粗大的毛孔和特有的褶皱纹路,“看这质地和毛孔,应是猪皮。” “你倒是真不怕。”玉万珰看着她面不改色的模样,不禁叹道。 邵冬生没有回应这份调侃,反而陷入沉思:“他们既已有了人皮,为何还要备下如此多的猪皮?” “或许……是为了修补破损?”单雨指着人皮边缘一处明显的破损接口推测道。 “那为何不用其他人皮修补?岂不更贴合?”玉万珰提出疑问。 “还有,”邵冬生一个问题未解,又抛出另一个,“我们之前所看的卷宗记载,是将人的尸身整个封入泥塑之中。既然如此,为何还需要额外剥皮?”她目光扫过这个充斥着血腥暗示却又奇异地没有浓重血腥味的工坊,“此地若真是制作泥塑之处,那被剥皮后的尸身……又去了何处?” 就在这时,那首诡谲阴森的歌谣再次从身后幽幽响起,仿佛在回应他们的困惑,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吟唱: “ 一剜心兮燎毒烟 神齿开兮撕魂帘~ 嚼喜乐兮噬笑颜 留空壳兮垂涎悬 二剖灵兮焚七情 喉吞咽兮碎心经 蚀爱憎兮销 魂形 留皮囊兮步伶仃 三献魂兮颅盏盈 □□魄兮吮灵明 目窟空兮终宴成 饕餮饱兮众生轻 ” 空灵而沙哑的吟唱在洞穴中回荡。三人猛地转头,看向笼中——那女子竟在笑!那笑容使她苍白的面容瞬间焕发出惊人的光彩,宛如一朵在暗夜中诡异盛放的牡丹,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灵动感。她头上的兽骨头饰随着她的轻微晃动,眼眶中的宝石折射着幽光,仿佛在各个方向冷冷地凝视着三人。 “‘留空壳兮垂涎悬’,”邵冬生低声重复着歌谣中的词句, “‘留皮囊兮步伶仃’……”她的目光投向笼中笑容诡异的女子,“‘目窟空兮终宴成’……” “这是在描述祭祀!”玉万珰骤然醒悟,一股寒意窜上脊背,“这些人并非被简单杀害,他们是来进行某种邪祭的!自愿或被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供奉给所谓的‘饕餮’!” “那剥皮又是为了什么?”单雨依旧难以理解这超乎常理的残忍。 “因为……”邵冬生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定了笼中女子,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她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肉,已经被吃掉了。” 她向前微微一步,试探性地对着笼中人唤道:“童夫人?” 两人闻言骇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笼中女子“你是说童府的人把那些肉给吃了?!” 女人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眼神甚至透出一种近乎慈祥的温柔,仿佛在欣赏三件稀世珍宝,只是那欣赏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这是为了与饕餮古神建立联系啊……他们都很开心,能得见神颜,融入神躯,这是无上的恩赐。” “简直是一群疯子!”玉万珰咬牙骂道。 “那些失踪的孩子呢?!”单雨强压着怒火厉声追问。 女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视线缓缓移向那不知何时已燃起火焰的窑炉。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从窑炉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完成了淬炼,坠落下来。单雨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快步上前,借着火光向窑内看去——只见三尊烧制完成、表面还散发着余热的泥像静静地立在灰烬之中。泥像的面容被塑造得慈悲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刹那间,邵冬生之前拿来的那封信的内容浮现在单雨脑海——那被塞进佛像中的孩童!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那些孩子做错了什么?!你们如此丧尽天良,就不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吗?!”单雨悲愤交加,怒火吞噬了理智,她猛地冲向铁笼,恨不得立刻将笼中人揪出来质问。邵冬生和玉万珰急忙一左一右死死拉住她的手臂。 “单雨!冷静点!”玉万珰低喝道。 “你们拦我做什么?!她明明——”单雨又急又怒,不解地看向同伴。 邵冬生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臂,目光紧锁笼中人,低声道:“等等,她在故意激你。” 笼中的女人见状,笑得愈发开怀,甚至露出了她那口漆黑如墨的牙齿:“好孩子,若不是这笼子关着,我真想第一个就吃了你。”她说着,竟真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仿佛在想象极致的美味。 单雨只觉得那股凉意彻底浸透了脊背。 “你是童乐的母亲。”邵冬生用的已是陈述句,而非疑问。 “童乐?哦,那个杂碎。”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名字,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瞬间充满了鄙夷和烦躁,“勉强算是吧。” “旁边那个洞穴里的女人,又是谁?”玉万珰抓住时机追问。 女人听到这个问题,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头饰上垂落的珠玉:“她啊……”她皱了皱眉,仿佛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大概是童乐的下一个母亲吧?” “什么意思?”单雨强压怒火问道。 “你们好烦啊,”女人嘴角弯起夸张的弧度,语气却极不耐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听不懂吗?” 邵冬生脑中灵光一闪,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立即问道:“童乐今年多大了?” “啊,这个问题!”女人突然拍手雀跃起来,高兴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童,甚至还在笼中蹦跳了两下,“他啊,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女人眼神里充满欣赏。 除了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的邵冬生,玉万珰和单雨彻底惊呆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下一个洞里,到底有什么?”邵冬生趁着她情绪高涨,再次发问。 女人的笑容瞬间消失,嘴角耷拉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开始低声抽噎:“是,是神……” “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还没见过神呢……”她一边哭一边说,转眼间又破涕为笑,情绪转换之快令人心悸,“可你们马上就能见到了!不过……不过我很快也能见到的!我吃了那么多的肉,我很快就能变得洁净,就能见到神了!”她的神态和语气彻底变得如同一个天真又狂热的幼童,沉浸在自己混乱而可怕的信仰里。 “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吗?”邵冬生盯着那女人的身影,最后尝试问道。 女人歪了歪头,动作天真得近乎诡异,她用一种甜腻的嗓音答道:“神庙是出不去的 。”说完,她便彻底背对三人,面朝冰冷的石壁,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指,仿佛他们已不存在。 “走吗?”邵冬生看向另外两人。 “走!”单雨斩钉截铁,拳头紧握,“我倒要亲眼去看看那个神!” 玉万珰已经走到邵冬生面前,蹲下身子“上来吧。” 三人不再迟疑,转身朝着洞外走去。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通道的阴影时,那背对着他们的女人却头也不回地反手抛出一物。那东西“啪”地一声轻响落在单雨脚边。单雨弯腰拾起——竟是一枚泛着诡异光泽的赤红色铜钱。 她捏着这枚铜钱,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依旧面壁的背影“走吧。” 然而,当他们返回到最初的岔路口时,传来轰隆声,三人转身却骇然发现——来时通往两个的洞穴的路径,竟然消失了!原本的通道口被一扇巨大的、表面粗糙的石门彻底封死,严丝合缝,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通路。 眼前只剩下最后那条未知的、据说藏着“神”的洞穴。 三人面面相觑,心下凛然。此刻已无退路,更无他选。 “去那边!”邵冬生伏在玉万珰背上,指向那最后的洞穴。 没有任何犹豫,三人向着最后一个幽深洞口疾步而去。 第15章 我们被骗了 仿佛是为了嘲弄他们一般,第三个洞穴里一面巨大的、殷红如血的旗帜从洞顶垂落,上面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形貌狰狞的未知凶兽。洞穴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异常高大的佛龛,黑沉沉的木料在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有门!”单雨眼尖,瞥见佛龛前方似乎有微弱的光线透入,显露出一道门的轮廓。她刚想上前,却猛地顿住脚步,“你们听见了吗?” 一阵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轰鸣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通过耳朵,直接钻入三人的脑海深处,震得人神魂欲荡! “今天真是撞了邪了,碰上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玉万珰背着邵冬生,被那声音搅得头痛欲裂,忍不住低声咒骂。下一刻,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耳,是邵冬生。 “冷静些,”邵冬生虽然也蹙着眉,但她受到的干扰似乎比另外两人轻些,尚能维持清明,“这声音……是从那面墙后面传来的。”她努力分辨着声音的源头。 “我去看看!”单雨被这魔音扰得心烦意躁,一股无名火起,此刻只想尽快找到那个孩童模样的童乐。她转身便循声向佛龛后方深处探去。 令人惊异的是,单雨的身影刚没入那片阴影不久,那恼人的轰鸣声便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单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小的物件。“后面有个藻井,”她解释道,摊开手掌,一个构造精巧的青铜惊鸟铃赫然呈现,“里面挂了这么个东西。” “即便有藻井扩音,单个惊鸟铃也不该有如此巨大的动静?”玉万珰提出疑问,依旧心有余悸。 “不止一个,”单雨语气平淡,“藻井四周挂了一圈,响起来的时候相互碰撞,没完没了。”她随手将那只惊鸟铃放在旁边的佛龛上。 “你是怎么让它们停下的?”邵冬生注视着她,忽然问道。 “有根控制所有铃舌的总绳,我看它连通上面,就顺手扯了一下,绳子绷直,铃舌就被固定住,声音自然就停了。”单雨回答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漠然。 但这态度反而让邵冬生心中的疑虑陡增——不如说,自从在这个地穴里重逢后,她就觉得单雨有些不对劲。 邵冬生轻轻捏了一下玉万珰的肩头。显然,察觉到异常的不止她一人。玉万珰几乎在同一时间,极其默契地向后悄然退了一小步。 而对面的单雨似乎并未察觉他们这细微的动作,依旧自顾自地在四周翻找,她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甚至显得有些粗暴。忽然,她一把掀开了佛龛底部的厚重帷幔,动作随之停顿,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呵,这小崽子藏在这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说着,她弯下腰,从佛龛拖出一个小孩,那小孩此刻双目紧闭,浑身瘫软,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已然昏厥过去。 “小鬼,醒醒!”单雨动作粗暴地摇晃着昏迷的童乐,似乎认定他是在装晕。 邵冬生蹙眉观察片刻,开口道:“他是真晕过去了,看这情形,一时半刻怕是醒不了。” 单雨烦躁地皱紧眉头:“这小崽子一定知道关键!你们别老是拦着我!”她语气带着不同往常的急躁,说罢,竟一把拎起那软绵绵的孩子,转身就朝着藻井的方向走去。 “诶!”玉万珰企图阻止,被单雨直接无视了,之后看见她把小孩放在地上,似乎在沉思什么。 “我想上去看看。”邵冬生忽然指向那巨大的佛龛顶部。 玉万珰正欲探查那扇透光的门,闻言动作一顿:“好。” 佛龛内部比想象中更为深邃宽阔,邵冬生整个儿站上去,头顶离龛顶竟还有半人高的空隙。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内壁摸索,指尖忽而感到一股极其剧烈、几乎要割伤皮肤的气流!与此同时,身侧一块木板毫无征兆地向下滑开—— 幸好玉万珰一直全神贯注地护在一旁,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拉回!两人惊魂未定地向那缺口望去,外面竟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邵冬生落地后心有余悸,摊开手掌,只见掌心已被一层黑灰染污。 玉万珰一个箭步冲到那扇此前透光的门前,用力推开——门外并非预期的庭院或街道,而是嶙峋陡峭的山壁!他向下望去,瞬间一阵头晕目眩,脚下是云雾遮蔽、深不可测的渊壑!他们所处的这间石室,竟然孤悬于峭壁之上 ,一旦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我们明明是从童府的地面掉下来的!怎么会瞬间到了这悬崖绝壁之上?!”玉万珰难掩震惊,“一夜之间?难道那童乐真有通天之能?” “世上根本没有神鬼之力。”邵冬生语气沉静,目光却死死盯住自己沾满黑灰的掌心。 “可我们确确实实就在此地!”玉万珰的情绪有些激动。 邵冬生猛地转头看他:“那就只说明一件事—— 我们被骗了 。”她忍着膝痛,一瘸一拐地再次走到门口,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那呼啸灌入的、冰冷凛冽的山风。片刻后,她猛地睁开双眼,眸光锐利。 “你要做什么?!”玉万珰见她神情决绝,惊问道。 邵冬生没有回答,而是朝着那看似无底的虚空,毅然一步踏出! 然而,她并未下坠。她的脚 稳稳地踩在了某种坚实的、看不见的物体之上 ! “你看!”邵冬生转过身,对着门内的玉万珰喊道。 玉万珰目瞪口呆地看着安然“站立”于深渊之上的邵冬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极度谨慎地、一点点地探出脚去——果然踩实了!他整个人也来到了门外,回头望向那扇门内的石室,骇然道:“是致幻的药物?可……什么药能有如此逼真的效果?!” “我不知道,”邵冬生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那些失踪的孩子,还有洞里那两个深信不疑的女人……恐怕就是这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肯定是这样!” “单雨怎么这么久没动静?”邵冬生忽然注意到藻井那边许久没有声响,那个沉思的身影似乎凝固了。 两人心下同时一沉,急忙跑回室内。只见那小孩依旧昏迷在地,而四周却不见了单雨的踪影 !邵冬生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她缓缓抬起头—— 只见上方阴影处,一张苍白异常的脸正无声地窥视着他们!见邵冬生发现了他,那张脸的主人发出“嘻嘻”一声诡笑,随即一晃眼,便消失在上方的黑暗里。 “那是……童乐?!”玉万珰也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诡影。 “肯定是他把单雨带走了!”邵冬生强压下心悸,四处环顾,“快找找,这里一定有上去的路!” 两人立刻分头搜寻。没想到,最终找到机关的,竟是那个一直昏迷的小孩。他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虚弱地靠在墙边,手中拽着一根隐藏得极好的绳索。 “在这里……”他气若游丝地说。 邵冬生和玉万珰闻声望去,只见那小孩用尽力气伸手一拉—— “轰隆……” 一阵机括转动声响起,一道长长的木梯从顶部的黑暗处缓缓延伸而下。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的?”邵冬生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孩子,问道。 “那个妖物抓走我们之前,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什么地方都摸遍了……”小孩断断续续地说着,气息微弱。 邵冬生从身上摸索出一小包胡豆:“我身上只有这个,你先吃点垫垫。”她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轻声问,“你要跟着我们一起走吗?” 小孩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求生的光芒,用力点了点头:“我叫邓又儿。我跟你们走。” “你自己能走吗?”邵冬生看向虚弱的邓又儿,不放心地问。 “我可以的。”邓又儿点点头,努力站稳。 三人依次攀上那道延伸下来的木梯。顶部的通道异常狭窄,仅容邓又儿这样身材的孩子通过,邵冬生和玉万珰不得不深深地弯下腰,艰难地前行。 “这地方如此逼仄,他究竟是怎么把单雨弄走的?”玉万珰在黑暗中低语,声音带着困惑。 中间的邓又儿听到了,小声回答:“那个姐姐,当时昏过去了。他是用绳子套住姐姐,把她,吊上去的。”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恐惧。 “你看见了?”邵冬生追问。 “那时候我已经醒了……可是,可是我害怕极了,不敢出声,也不敢动……”邓又儿的语气哽咽起来,充满了后怕与自责。 “他为什么偏偏要抓走单雨?”邵冬生喃喃自语,思绪飞转,“明明之前听说,他一直纠缠的是盼夏,出手咬伤的人也是我。” “这确实蹊跷。”玉万珰的声音从最前方传来,表示赞同,“就像之前那个酷似蝶梦的女人说的——‘你会回到这里’。按常理推断,童乐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你才对。” “而且单雨的状态也很不对劲,童乐他,究竟想干什么?”邵冬生刚提出这个疑问,走在前面的玉万珰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们好像,到了。” 三人从通道口跳下。双脚落地,尘土微扬。他们环顾四周,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他们竟然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关着第一个神使的洞穴。 笼中原先那个诡异的女人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昏迷不醒的单雨,被禁锢在冰冷的铁栏之后。更令人心惊的是,此前堆放在笼前那些装满白骨的箱箧竟已不翼而飞,原地赫然出现了一座用漆黑石材垒砌的圆形祭坛。祭坛表面,用浓郁的金粉绘制着无数繁复而扭曲的圆形符号与痕迹,在烛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单雨!单雨!”邵冬生扑到笼前,焦急地摇晃着铁锁,那锁却纹丝不动,坚固异常。她急切地呼唤着同伴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原来关在这里的那个人呢?她去哪了?”玉万珰迅速环顾四周,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却发现整个洞穴仿佛被彻底改造过,再无先前丝毫痕迹。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邓又儿蹲下身,从祭坛边缘的阴影里拾起一物:“这是什么?” 玉万珰目光一凝,立刻认了出来:“是那枚红色的铜钱!之前单雨捡到的那枚!”他接过铜钱,指尖传来一种异常的冰凉感,他仔细翻看,试图找出其中玄机。 “卡拉卡拉……” 一阵沉重的机括转动声突兀地响起,对面那面看似厚实无缝的石壁,竟缓缓向两侧滑开!一个矮小、熟悉的身影,捧着一個深色的木盒,从逐渐扩开的缝隙中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正是童乐。 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一抹与其孩童样貌极不相称的、冰冷而诡异的笑容,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玉万珰手中的那枚红铜钱上。 “你们还真是,运气不错。”童乐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令人齿冷的寒意,“‘绿腰’居然会帮你们?” 这个案件有些长,大概还需要两三章左右才会结束,因为还有很多没写出来。 很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人。 [烟花][烟花][烟花][比心][比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我们被骗了 第16章 我们是在躲猫猫吗? “绿腰?”玉万珰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闪过那个赠予铜钱的神秘女人的身影。 “你到底对单雨做了什么?!”邵冬生双手仍死死抓着牢笼的铁锁,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童乐。 童乐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瑟瑟发抖的邓又儿,笼中昏迷的单雨,最后落在紧握铜钱的玉万珰和厉声质问的邵冬生身上,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痴迷:“我想让她成为我的‘母亲’啊……她当然得变得和我其他的‘母亲’一样。”他痴痴地笑着,语气里带着天真的残忍,“她真是个好人。” 邵冬生冷眼看着他癫狂的表演。 “我告诉她,我也是被坏人抓来的,她居然就信了。”童乐一边说着,一边捧着木盒步步逼近。盒盖在他手中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折叠整齐的衣物——那华美绝伦、绣着诡异图腾的衣袍,与之前笼中女人所穿的一模一样。“直到我把她推下那个洞窟之前,她还在问我怕不怕呢,嘻嘻……” 身上像是落了雨,玉万珰脸上一凉,仿佛有雨滴落下。他下意识地抹去那点湿痕,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剧变! 洞穴、祭坛、铁笼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宏伟、空旷、金光万丈的神庙!光芒来自四处镶嵌的黄金与宝石,神圣而庄严,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数人影如同潮水般涌入,推挤着他。玉万珰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幼童的视角,周围的所有人都变得无比高大,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踩碎。在人群中,他甚至看到了那个曾经抱着童乐的女人。 紧接着,一股莫名的、狂热的喜悦毫无征兆地在他心中炸开!他不由自主地蹦跳起来,灵活地在那些如同巨柱般林立的人群腿间穿梭嬉戏。他抬头,看到了那被供奉的“神明”。 那神明……动了! 祂的身形轮廓似羊,却顶着一张模糊的人脸,腋下生出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着,猛地锁定了他!巨型的虎齿寒光森森,而祂探出的爪子,却分明是一只巨大无比的人手!那只手缓缓抬起,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轻柔地抚上玉万珰的头顶。 刹那间,整座神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玉万珰感到无上荣光,他知道自己被“神”选中了!无边的喜悦淹没了他,他顺从地双手合十,虔诚地低下脑袋,准备接受神的垂怜…… 就在此时,一阵剧痛从他头顶传来!然而玉万珰脸上却依然保持着狂喜的笑容,甚至努力踮起脚尖,将头更凑近那带来痛苦的源泉…… “玉万珰!!!!” 一声愤怒到极致的呐喊,如同惊雷般劈开金光,穿过欢呼,穿过那“神明”的虚影,精准地轰入他的脑海! 玉万珰浑身猛地一颤,骤然惊醒!他触电般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惊骇地抬眼直视前方——哪里还有什么抚摸他的神明?那里只有一尊冰冷僵硬的、面目模糊的石雕 ! 他使劲眨了眨眼,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何时中的招。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发现祭坛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此刻全都静默地、齐刷刷地盯着他 ,那无数道目光冰冷而排斥,仿佛在审视一件极不洁净的秽物。 这无声的凝视让玉万珰的鸡皮疙瘩瞬间炸起。他干笑了两声,极其尴尬地、一点点地从那布满金粉的祭台上挪了下来,脚不经意间踢散了那些绘制着诡异图案的金色粉末。 邵冬生见他眼神恢复清明,明显松了口气,看着他一步步挪过来,急忙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还行,就是脑袋像是被凿过一样疼。”玉万珰揉着太阳穴,并未察觉邵冬生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愧疚神色。他环顾四周,只见那些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默地凝视着祭台方向,这场景让他头皮发麻,“这些人怎么回事?怎么都杵着一动不动?” “你刚站上祭台,他们就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把我拦在外面,我根本冲不进去。”邵冬生语速很快,后背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笼子上,“好不容易他们站定,让出一条路,我就看见你开始在台子上……跳一种很奇怪的舞。我拼命喊你,你却像完全听不见。”她顿了顿,反问道,“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饕餮。”玉万珰吐出这两个字,心有余悸,“他们供养的神明,你喊醒我的那阵我正在被吃脑袋。”他注意到周围的人群开始出现细微的动作,立刻警觉起来,“邓又儿和单雨呢?” 提到这个,邵冬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就在你跳舞的时候,这笼子的锁突然自己打开了!同时还有别的人从暗门进来,情急之下,我只能先让邓又儿躲进笼子里,想着能藏一个是一个……可就在他钻进去的瞬间,整个笼子猛地一翻,连带着里面的单雨和邓又儿,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们是在躲猫猫吗?”玉万珰已经找了一晚上人了。一整晚的追踪、失踪和幻象让他倍感疲惫。 “这也是我想问的。”邵冬生语气凝重,一把拉住玉万珰的手腕,迅速退到他们来时的那处洞口旁。同时,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样式古朴的铜哨。此时,洞室内的人群开始剧烈地跪拜叩首,身体痛苦地颤抖,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滔天怒火,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哀求声。 “你要用这个弄醒他们?”玉万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试试看。准备好,”邵冬生深吸一口气,将哨子抵在唇边,“哨声一响,我们立刻就跑!” “哈!真是没完没了!”玉万珰嘴上抱怨,身体却已绷紧,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下一刻,一道极其尖锐、刺耳的哨音猛地撕裂了洞室内诡异的氛围! 声音响起的刹那,那些跪拜的人群如同被冰水浇头,浑身剧烈一颤,随即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沸腾之中! 两人毫不迟疑,转身就向着那唯一的出口狂奔! “那块堵门的石头移开了吗?”玉万珰一边跑一边急问。 “我不知道!”邵冬生大声回应,她刚才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玉万珰和笼子上。 “什么?!” 然而,当他们冲到洞口时,先前那块封堵路径的巨大石门,已然不翼而飞,眼前只剩下一条空荡、幽深的通道。 “这人到底要引我们去哪?”玉万珰低声说了句,闪身钻入那条幽深、仿佛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通道。 身后,那群从幻境中惊醒的人发出凄厉的哭嚎与嘶吼,如潮水般疯狂涌来。邵冬生紧随其后,急促喘息间竟还带着一丝强撑的调侃:“说不定这次真能见到那位真神!” “刚才我见的那个难道算假的?!”玉万珰想起那腋下生目的凝视,仍觉头皮发麻。 “就你一个人见过的,算什么数?”邵冬生语气里带着一丝苦中作乐的轻快。 “行吧!”玉万珰无奈应道,脚下更快了几分。 追逐者越来越近,杂乱的脚步声和狂热的喘息几乎喷薄在颈后!一只苍白枯瘦的手猛地从阴影中探出,指尖几乎要触及邵冬生飞扬的发梢—— “到了!” 道路骤然断绝。眼前的景象让两人血液几乎凝固——这里堪称真正的尸山血海!残肢断骸堆积成令人作呕的丘陵,凝固的暗红血液浸透了每一寸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气息。一座窄小的石桥孤零零地跨过一片血池。 而桥中央,一袭红衣的单雨赫然独立!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冰冷,如同一个被完全操控的精致人偶,漠然地俯视着他们。 未等两人开口,单雨身形一动,如鬼魅般疾冲而至,双掌携着凌厉风声分别拍向两人,意图将他们直接击退,落入身后追来的疯狂人群!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一阵猛烈得如同地裂般的剧烈震动猛然袭来!整个洞窟疯狂摇晃,碎石尘土簌簌落下,瞬间打断了单雨的攻势,也将汹涌而至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 待这阵突如其来的震动稍歇,尘埃稍定,单雨凝神望去——桥头早已空无一人,邵冬生与玉万珰的身影竟在混乱中消失不见! “单雨她,不会有事吧?”短暂的喘息间隙,玉万珰不无担忧地回头望去。 “放心,她比我们厉害得多。”邵冬生语气复杂,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 而在两人方才逃离的高处,童乐的身影悄然浮现。他手中恭敬地捧着一个由森白人骨雕琢而成的狰狞兽头,无声地注视着下方的混乱。他看着仍在骚动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你们还真是,一次次令我惊喜。” 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枚较小的惊鸟铃,手腕轻轻一抖—— 清脆却冰冷的铃声如同某种指令,瞬间扩散开来。铃声所及之处,一切骚动戛然而止。无论是哭嚎追逐的人群,还是不远处正欲再次攻来的单雨,全都如同被抽去了发条的木偶,骤然定格在原地,保持着前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倒是挺让我们受惊吓的。”邵冬生看着脚下黏腻发黑的血迹,冷声道。 “留下来吧,”童乐张开双臂,声音里充满了狂热的虔诚,“见证真神的降临!” “疯子!” “没见过神迹的人……都这么说。”童乐非但不怒,反而愈发开心起来,“等着吧,等着就好……” “你为了找寻这虚无缥缈的‘神’,祸害了这么多人命!” “这是拯救!”童乐苍白的脸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红晕,“他们为了财富、健康、荣耀、知识……自己祈求而来!我只是在帮他们!他们得到了他们渴求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这很公平!” “你到底想要什么?”邵冬生厉声质问。 “我?”童乐的身影微微一滞,颤抖的双手将那只白骨兽头举得更高,眼神变得异常温柔,仿佛在凝视挚爱,“我想要我的母亲……我想要她回来。” 他声音渐低,如同梦呓:“我遍查古籍……死而复生之法,需以二十七位年岁、性别各异者为祭,献于饕餮古神,请祂食尽魂魄**、悲喜忧怖、心脏躯壳,还需二十七位至亲诚心供奉祈愿,我历经万苦,才终于……”他将白骨兽头高高举起,近乎癫狂地宣告,“那些为了自家孩儿潜心祈求的至亲们的,愿力,就快聚齐了!” “你这里怎么可能只有二十七个人!”玉万珰指着下方那堆积如山的血肉残骸,厉声质问。 “那里面应该还混杂着大量供奉用的猪羊禽类的骸骨。”邵冬生强忍着恶心仔细观察后说道,随即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炬地射向童乐,“那个洞里的女人说勉强算是你的母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为什么偏偏选中单雨?!” “我向来不喜欢太聪明的人……不过现在,时间还没到。”童乐顶着一张稚嫩的脸,眼神却苍老得像一个阅尽千帆的老者,“那个女人,是我为母亲物色的第三个躯壳。她太聪明了,我用了足足十个人的量,才勉强把她的意识磨成现在这副模样……可惜,人也彻底疯了。母亲不喜欢她。”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废弃的物品,“所以我就找了第四个。”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鱼丸珰,“玉公子,这一位……你应该认识。” “你真是,罪该万死!”玉万珰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咒骂。 童乐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轻轻摇头:“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彻底摧毁。”他语气中甚至流露出一丝病态的惋惜,“可惜啊,她似乎不见了。你们……有见过她吗?”他看着两人因愤怒而紧绷的脸庞,竟开心地笑了起来,“我原本最中意的是那个小仵作,嗅觉敏锐,灵魂纯粹,结果她却躲着我,她本该是最适合母亲的躯壳。不过嘛,单捕快也不错,身体强韧,意志坚定。”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邵冬生身上,嫌弃地撇了撇嘴,“至于你,我是真的讨厌聪明人。” “梨花村的农户辛宏壮,他的女儿是不是你杀的?”邵冬生忽然转换了话题,抛出另一个关键名字。 童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疑惑:“谁?”随即他觉得颇为有趣,“我所拯救的信徒里,可从来没有姓辛的。莫非,这世上还有别人在做和我一样的事?”他的语速因兴奋而加快,“妙极了!他是谁?或许我们可以交流一二……” 话音未落,他脚下所站的地面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童乐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狂热和虔诚覆盖,他张开双臂,仰天高呼:“来了!来了!是神!!!真神降临了!!” 他高举着双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虚空顶礼膜拜。 邵冬生和玉万珰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颠簸得几乎站不稳脚跟。 “是地龙翻身?”玉万珰努力维持着平衡惊疑道。 “官府从未有过预警!”邵冬生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试图找到支撑。 这阵剧烈的晃动在达到一个高峰后,又逐渐平息下来。洞窟内,那些原本被定住的人群早已东倒西歪地瘫倒在地,如同被狂风扫过的稻草。唯有单雨,依旧如同一杆标枪般,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的天摇地动与她毫无关系。 童乐依旧匍匐在地,低声喃喃念叨着无人能懂的祷词,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邵冬生和玉万珰的存在。 “咕噜噜……” 一颗小石子滚落,一路轻响着,停在了邵冬生和玉万珰的脚边。 两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石子滚来的方向望去。 第17章 第 17 章我们来时是二十七,对吧? 邓又儿蜷缩在桥下的阴影里,衣衫上浸染着深浅不一的血污红痕。她见两人注意到自己,连忙小心翼翼地招手。邵冬生和玉万珰谨慎地靠过去。“又儿,你没事吧?”邵冬生压低声音急问。 邓又儿摇摇头,小声道:“我没事,是单雨姐姐,她清醒了一小会儿,护住了我。” “她清醒过?”玉万珰立刻追问。 邓又儿点头,“我一直躲在一旁看着。但单雨姐姐被那妖怪灌了药,那股劲头上来了,就又……”她没再说下去,但情绪却奇异地透出一种隐秘的激动和欢喜。 “你是发现了什么?”邵冬生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异样。 “是这个。”邓又儿举起两块陈旧的木牌。一块上面刻着“林月栖”,另一块则是“林风华”。刻着“林月栖”的那块木牌边缘光滑,显然经常被人摩挲抚摸。 两人接过木牌。邵冬生蹙眉道:“林风华?不就是卷宗里记载的,被童府告发拐卖幼儿的那户林家的人?”她将手中的木牌翻转过来,背面露出一行被岁月磨损、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枯眸已忘春山,却烙卿名在心间。夜夜心灯烧欲尽,携风预跳鬼门关。”邵冬生借着微弱的光线,断断续续地念了出来。 “是写给林月栖的。是谁写的?”玉万珰也翻过自己手中的木牌,那块却光滑无字。 “又儿,还有其他这样的木牌吗?”邵冬生追问。 邓又儿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木牌了。这两块是挂在,挂在树上的。”她抿了抿嘴唇,在两人的注视下继续说道,“树下……是坟墓。大概有五座。墓碑上刻的字,和木牌上有一个是一样的。” “是这个‘林’字吗?”玉万珰指着木牌问。 “对!就是这个字!” 玉万珰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这林府,就说是被童府所害都合情合理,童乐在此地为他们立碑祭奠做什么?” “这个童乐……”邵冬生话音未落,远处高台上的童乐忽然直起身子,用一种无比虔诚的语调宣告:“鬼门,就要关上了!母亲,您就要回来了!” “要关上了?”邵冬生猛地抓住这句话,倏然转头看向玉万珰,“我们来时是二十七,对吧?” 玉万珰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巨大的震惊:“对!而且,而且我们出门那晚,平安还叮嘱我早些回去……” “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三天了。”邵冬生的这句话,让两人瞬间如坠冰窟,心惊胆颤。 高处的童乐将手中那白骨兽头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取出火折,猛地将其点燃!燃烧的骨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腥的焦糊气味。身后的人群不知何时已重新站起,开始缓慢而僵硬地向高台聚拢。单雨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童乐将燃烧的兽头安置在面前的架子上,随即摇动惊鸟铃。铃声一响,人群如同得到指令,机械地抬起单雨,将她举至高台之上。刺目的红衣衬着她脸上被画上的艳丽妆容,让她看起来如同鬼魅。单雨双眼半睁,意识模糊。 邵冬生心中大急,试图冲过去阻止人群,却被那些力大无穷、毫无知觉的躯体轻易推开,毫无作用。 “亥时已到——!”童乐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洪厚,如同擂鼓般吼出。 “他想在鬼门关闭合前,将他母亲的魂魄拦下带回?”玉万珰看着那燃烧的兽骨,眼神又开始恍惚,他似乎再次看到了那道辉煌而恐怖的影子。旁边的邓又儿也小脸煞白,写满了恐惧。 邵冬生紧皱着眉头,吸入那空气中的异样气味,看着高台下狂热的人群,再看看身边受到影响的同伴,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为什么我没事?】她晃晃脑袋,暂时压下这个疑问。她悄无声息地绕到高台侧方,只见童乐满面红光,微笑着,眼神却空洞无物。【这人连自己都彻底骗过去了。】 她掏出那枚铜哨,正准备冲上去将那燃烧的兽头推下高台—— 一只手却从旁伸来,轻轻拦住了她。 “让人家再多看一会儿嘛。”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邵冬生下意识地甩开那只手,猛地转头——“邓又儿?!” 眼前的邓又儿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挂着乖巧无比的笑容,应道:“我在呀!”她上下打量着邵冬生,语气带着几分娇嗔,“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真让我有点伤心呢。” “我有点后悔刚才没顺手把你绑起来了。”邵冬生冷声道。 “原来你刚才在我旁边比划,是在考虑这个啊?”邓又儿反而显得更开心了。 “你是绿腰的人。”邵冬生用的是肯定句。 邓又儿歪着头,笑得天真无邪:“是呀。尤兰那个女人非要我来。不过我看,我来不来似乎也没什么差别嘛,好无聊哦。” “尤兰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邵冬生目光锐利。 邓又儿却没有回答,反而盯着她腰间那两块木牌:“那两块牌子,你等下要还给我哦。” “让我猜猜,”邵冬生思维飞速运转,“林府拐卖幼儿是事实,但并非独立作案,而是与童府合谋。童乐先天不全,生就一副侏儒模样。辛宏壮的女儿,恐怕也是林府的人下的手,原因或许……和童乐类似?”说到此处,她有些迟疑。 邓又儿赞赏地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改变了主意,说道:“他们后来闹掰了。童家人先下手为强,把林家给灭门了。你猜猜,他们闹掰的原因是什么?” “童乐喜欢林月栖?” 邓又儿撇撇嘴:“真没意思,一猜就中。”她接着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童乐想接近林月栖。林月栖早有心上人,拒绝了他。童乐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当天就下药,把林月栖给毒死了。” “他是个疯子。” “而且还是天生的。”邓又儿补充道,“之后林家自然与童家决裂,再之后,就全都没了。” “他为什么执意只复活自己的母亲?”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哦?”邓又儿眨眨眼,“建议你等他清醒了,自己问他吧。” “我为什么不受那迷香影响?”邵冬生换了个问题。 “尤兰没告诉你?”邓又儿又恢复了那副乖巧懵懂的模样,“那我也不要说。” 邵冬生解下腰间的木牌:“你不会阻止我的,对吧。” “当然。”邓又儿爽快答应,眼睛却死死黏在那木牌上。 “别思思的事,是她告诉我吗?” 邓又儿的目光几乎长在了木牌上:“她告诉你!她告诉你!”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邵冬生作势欲扔的木牌,邵冬生却猛地将手缩回。 “他们中的迷药,你们有解药吧?” “哎呀,我可真是亏大了。”邓又儿嘟着嘴,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一次只能用一小指甲盖的量。用多了嘛……嘻嘻,我可不负责哦。”她一把抓过邵冬生递来的木牌,迅速转身退开几步,“再见啦!” 几乎在她转身的同时,她看似随意地一脚踹翻了那燃烧的兽头架! 与此同时,邵冬生手中的铜哨发出刺耳的尖鸣! 哨声响起的刹那,高台上的单雨猛地睁开了双眼!她立刻看到正在试图夺取童乐手中惊鸟铃的邵冬生。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单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低喝一声:“等着!” 台下的人群如同炸开的锅,瞬间陷入极致的混乱!各种嘶吼、哭嚎、尖叫爆发出来: “鬼啊!有鬼!” “女儿!我的女儿你在哪?!” “智儿!我的儿!” “金子!这些都是我的金子!谁也别抢!” …… 单雨趁乱运气,纵身跃下,但药力未完全消退,脚下微微一软,被及时清醒过来的玉万珰一把扶住。 “站稳了吗?”玉万珰急问,目光迅速扫过混乱的场面。 面前的童乐也从癫狂的幻境中猛然惊醒。他环视着眼前失控混乱、哀嚎四起的人群,再抬头望向那片原本在他眼中即将洞开“鬼门”的虚空。那里如今什么也没有,只有洞穴顶部冰冷的岩石。极致的绝望与暴怒瞬间吞噬了他稚嫩面容上的每一寸肌肉,扭曲成一个无比怨毒的狰狞表情。 “都是你——!毁了一切!!”他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手中寒光乍现,竟是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柄淬毒短匕!他凭借着矮小身形带来的极致灵巧,如同鬼魅般揉身而上,直扑邵冬生! 邵冬生腿伤未愈,根本站立不稳,仓促间只能狼狈侧身躲避。寒芒贴着她的手臂划过,衣帛撕裂,一道血痕立刻显现,带来火辣辣的刺痛。童乐一招得手,攻势更如疾风骤雨,招招不离邵冬生的要害,利用身材优势专攻下盘,逼得她踉跄后退,险象环生! 眼看童乐再次贴近,匕首直刺心口,邵冬生已被逼到岩壁,退无可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一直扣在袖中的那支“状元笔”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她不闪不避,反而迎着他刺来的方向猛地沉肩一撞,同时手腕疾吐—— “噗!” 一声轻微的钝响。那支坚硬无比的金属笔尖,精准无比地洞穿了童乐持刀的右上臂! “呃啊——!”童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匕首“当啷”一声脱手落地。他踉跄着倒退数步,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袖。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刻骨怨恨,几乎化为实质的钩子,要将邵冬生撕碎。 就在这时,洞穴上方传来了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威严的呼喝声!显然是大队人马正涌入这地下魔窟。 刚刚跑上来的单雨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利落地用自己染血的外衫将重伤的童乐牢牢捆缚,打了个死结,确保他再也无法动弹。 “总算……结束了。”玉万珰上前一步,及时撑住因脱力和伤痛而摇摇欲坠的邵冬生,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后怕,“你这腿,怕是真的又得躺上三两月了。” 邵冬生看着被捆成粽子犹自挣扎咒骂的童乐,长长叹了口气:“唉……” 话音未落,入口处火光大盛!只见一队手持火把、腰佩官刀的捕快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住场面,将那些仍在疯狂呓语的人群分隔开来。为首一人,身形高挑,面容沉着,正是常初柔。 她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迅速扫过全场:堆积的尸骸、诡异的兽头白骨、被缚的童乐、以及相互搀扶、浑身狼狈的邵冬生三人。她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冷静地抬手一挥,声音清冷而极具穿透力: “封锁所有出口!清点人数,救治伤者,将所有涉案之人——全部带走!” 身后的捕快们轰然应诺,行动迅捷而有序,冰冷的官服与闪烁的火光瞬间充斥了这片刚刚经历完血腥与疯狂的地下洞穴。 第18章 我真不是故意的 “进入洞穴的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幻觉症状,程度不一。”常初柔静立在床榻前,语气平稳地陈述着。邵冬生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眨了眨眼,目光转向一旁的玉万珰——没错,她又发起高烧,暂时说不出话了。 玉万珰身边围着几名玉府的家仆,其中一人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温热的瘦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察觉到邵冬生的视线,他转过头,看向常初柔:“之前找到的那个药……” 常初柔面容依旧温和,从袖中取出一个只剩少许粉末的纸包,连同另一封信函:“药粉起了效用,已按你的意思给受影响的人用了,这是剩余的一点,正打算交由仲大夫查验成分。”她说着,将那封信轻轻放在邵冬生未被绷带缠绕的掌心里,“这封信是今早在藏书房门下发现的,洒扫的仆役见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字,便托我转交给你。” 邵冬生手指微屈,攥紧了那封信,却没有立刻打开。她努力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单……” “你是想问单捕快吗?”常初柔看懂了她的口型,温声道,“她无恙。此刻……她大约正在审讯童乐。”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娄大人也很关切你们的伤势,嘱咐务必好生休养。” “多谢娄大人挂心,我们会照料好自己。”玉万珰已用完粥,自然而然地替无法开口的邵冬生应道,“常姑娘,我们这边杂乱,就不远送了。” “自然,我自行回去便好。”常初柔微微笑了笑,细心地替邵冬生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玉万珰随即也屏退了床边的仆人:“平安,先带大家回去,入夜后再来。” 那名唤作平安的小厮,生就一张娃娃脸,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眼里满是担忧和不情愿:“公子!夫人千叮万嘱,定要小的们仔细看顾您,”他眼眶甚至有些发红,“结果您伤得这样重,还不许我们在跟前伺候,您、您这也太……”他一时情急,竟卡了壳,没想出个合适的词。 玉万珰无奈叹气:“早叫你多读些书,偏说一看字就头晕,如今连句话都说不周全。”他轻轻推了推蹲在床边不肯走的人,“让你回去便回去,哪来这么多话。母亲若问起,自有我担着。” “公子……”平安还想争辩,却被玉万珰一记眼风给瞪了回去,只得悻悻然地领着其他仆人退下了。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邵冬生一直望着他们,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觉得这主仆二人的互动颇有趣味。 “平安就是话多,爱操心。”玉万珰瞥见她眼中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邵冬生轻轻摇了摇头,她并不觉得啰嗦,反而觉得有人如此真心实意地关怀,是件很好的事。 “那封信……是尤兰写的?”玉万珰的视线落在她依旧紧握的信笺上。 邵冬生指尖微颤,缓缓撕开了那封信。玉万珰挪到床边的椅子里坐下,目光也随之投来。信纸展开,开篇第一句话便如惊雷,炸得两人措手不及:“宣娘,即馆歌古兰,乃第一个成功脱离馆歌之人。” “这…这是什么意思?”玉万珰难掩震惊,压低声音道,“我们此前详查宣娘背景时,从未探得此事!”这个绿腰的消息网,竟如此深不可测?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邵冬生目光急急下移,继续阅读那娟秀却透着冷意的字迹: “朝歌十六岁入馆,一手古琴技惊四座。十七岁,欲借太尉周林之力脱身,遭拒。惹怒贵人后被古兰搭救。不过她内心厌恶古兰至极——”写至此,书写者笔尖一顿,在“兰”字上重重滴下了一团墨渍,仿佛一声无声的嗤笑。 “两月后,古兰突然离馆,踪迹全无,无人知其去向。待其再度现身时,已诞下夏乐成,并被馆歌察觉。此时,朝歌主动请缨,前往处置古兰。”信纸上的笔迹在这里稍顿——“古兰终为夏常立所杀。而后,朝歌化名‘别思思’,潜入夏常立身侧。其所用之毒,峭粉也,然其媒介,实为‘水’。” 叙述至此,笔锋陡然变得急促,仿佛急于收尾,仅以两三句匆匆作结: “朝歌屋内的烟材,乃其自用。寻水烟筒,需往暗渠之下。” 至此,信件戛然而止。 阴冷潮湿的牢狱深处。 “你为何只执着于复活你的母亲?”单雨坐在冰冷的木案后,目光如炬,紧紧锁着栅栏后那个矮小的身影。 跳动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石墙上,更添几分肃杀。童乐被粗重的铁链缚着,却倔强地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牢房顶部那唯一的小窗,仿佛透过去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对单雨的质问充耳不闻,如同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沉默的、绝望的躯壳。 单雨对这般沉默对抗早已司空见惯。她不慌不忙地翻了翻手中那本陈旧的书册,随即抬眼,语气平淡地抛出一句话:“林月栖的心仪之人,我们找到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根尖针,猛地刺破了童乐麻木的外壳。牢狱中那稚嫩的身形一顿,猛地转过头来!在那张孩童般的脸上,表情变得扭曲,他冷冷地盯住单雨,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是……谁?”沙哑干涩的声音从他喉间挤出,仿佛多年未曾开口。 单雨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你既然说了,不就是想让我知道?”童乐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回答我的。很公平。”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眼底那疯狂偏执的光,几乎要满溢出来。 “确实。”单雨点头,“那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只复活你的母亲?” “因为……”童乐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近乎温柔的怀念,“她是唯一一个,从不觉得我是怪物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入冰冷的恨意,“我生来便与他人不同,五岁后身形再无变化。父亲视我为妖物,欲杀我而后快,是母亲拦下了他。”他的语气骤然变得理所当然,“他要杀我,所以我先杀了他,这很公平。” “不对,”单雨立刻抓住漏洞,“你父亲童长青后来还去官府报了案,他若在你幼时便被你所杀,如何还能现身?”她并非不信童乐会弑亲,只是这时间对不上,除非,他也有那改头换面的本事。 “他当然不是童长青。”童乐撇了撇嘴,手指无意识地交错着,向前挪了两步,“是一个穿着青衣的男人找上门来。那时真的童长青刚死,府中正乱,他便顺势留了下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比划着说,“说来真是神奇,他只是在童长青脸上摸了摸,再走出来时,竟变得和他一模一样!仙术……那一定是仙术!” “他跟你交换了什么?”单雨听到这里,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童乐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死死盯着单雨,忽然歪头诡异一笑,被镣铐束缚的双手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探出栅栏,直抓单雨面门! “你这是何意?”单雨稳住身形,冷声问道。 “你在骗我。”童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冰冷,“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蕲州三湾。”单雨缓缓吐出四个字,盯着童乐瞬间铁青的脸,“怎么,和你想的一样吗?” 童乐僵在原地,她说的确实是对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什么?!”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回答我的问题。”单雨寸步不让。 “……他拿走了《饕餮图谱》。”童乐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那是什么东西?” “记载着如何祭祀饕餮的古籍……能看到真神的唯一途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随即又化为急切,“你已经知道了!该告诉我他的名字了!” 【迷药?】 “别急。”单雨手中的笔转了一圈,继续问道,“那洞穴里的两个女子,人在何处?” 童乐顿时皱紧了眉头,不满地抗议:“这不公平。你的问题太多了。” “你有什么资格讲条件?” “我不知道她们去哪了!”童乐咬牙低吼,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不甘地继续说道,“那晚见过她们三人后,我再回去看,笼子里早就空了。那两个女人不见了!” “莫不是趁乱逃了?”单雨小声喃喃,虽这样说着,但心里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告诉我!”童乐的声音带着迫切。 “告诉你什么?”单雨侧过身,眼神故作茫然,仿佛真的不明白他在追问什么。 童乐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字:“名字!那个人的名字!” “哦,那个啊……”单雨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童乐瞬间被这回答激得彻底疯狂,“那你怎么会知道蕲州三湾?!” “搜查你房间的时候,偶然在一本书页里瞥见的地址罢了。”单雨语气平淡,仿佛那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怎么,对你很重要?” “你该死——!!”童乐的怒吼震得牢房嗡嗡作响,铁链被他挣得哗啦狂响。 “反正死不到你手里”随意地摆摆手,转身径直离开,将他恶毒的诅咒彻底抛在身后。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童乐疯狂的咆哮声在她身后不断响起,又随着她的远去和厚重的牢门关闭,渐渐微弱,最终彻底隔绝。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了。”医馆内,几人难得齐聚。单雨将审讯所得尽数告知。 “他提到的那个青衣人……会不会就是赵海?”万盼夏坐在常初柔身旁,脸色有些发白。 邵冬生点了点头。玉万珰接口道,语气肯定:“不仅能易容改貌,行事风格也吻合。十有**就是他。” “可他费尽心机,到底想做什么?”单雨蹙眉不解。 “他拿走了那种强大致幻药物的配方,莫非……他也想见到那所谓的‘饕餮’?”仲子瑜近日一直在研究带回来的解药,此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面容显得有些憔悴。 娄征今日也在场,他沉吟片刻:“此事发生的时间,与孙府覆灭相差不大。他几乎是在拿到配方后,就立刻去了月下镇。” “这人也太厉害了。”玉万珰忍不住感叹。 “怎么说?”众人望向他。 “我从常州来这儿,一路上吐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就算骑马也颠得浑身散架。”玉万珰边说边自然地塞了一颗葡萄到邵冬生嘴里,“从蕲州到月下,这路程少说也得有从常州到这儿的两个来回吧?这人怕是练就了一副‘铁腚’!” 这番话如同戳破了紧绷的气囊,瞬间将室内凝重的气氛驱散得一干二净。众人皆是一愣,似乎都没料到他的关注点竟如此清奇。连一向沉稳的娄征,脸上都出现了一瞬的恍惚和错愕。 “噗——咳咳咳!”邵冬生本想笑,却被口中整颗的葡萄猛地噎住,顿时呛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 几人见状,立刻围拢到床前。玉万珰更是慌了神,急忙拍打她的后背:“吐出来!快吐出来!” 万盼夏反应最快,一把挤开有些手忙脚乱的玉万珰,一手握拳,力道精准地叩击在邵冬生的上腹部。几下之后,那颗硕大的葡萄终于被咳了出来。 常初柔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玉万珰,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告诫:“玉公子,日后若要讲笑话,还是莫要再给他人喂食了较好。” 玉万珰一边用手格挡着单雨没好气挥来的拳头,一边低头看着惊魂未定还在缓气的邵冬生,讪讪道:“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第19章 单雨!揍他! “藤黄,喻儿回来了没?”一身淡紫色的衣衫的妇人坐在椅子上,用手逗弄着奶娘怀里的小孩,边淡声询问着站在旁边的小厮。 名叫藤黄的小厮福身答道:“回夫人,大公子在医馆歇下了,说是……”他的头越发低下。 “说什么?”妇人厌倦的挥挥手,示意奶娘将孩子抱走,随手端起了身旁的茶盏。 藤黄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答道:“公子说近日医馆事务繁杂,怕是……就不回府歇息了。” “噔”的一声脆响,茶盏被重重撂在几上,滚烫的茶水溅出,在光洁的桌面上蜿蜒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们父子俩倒是一个比一个洒脱!一个走医,一个干脆住在医馆了,我怎么不知近来病人多到连家都回不得了?”她瞪着被茶水浸湿的衣袖,仿佛头痛般闭目缓了缓神,才又道:“罢了,既然请不动大驾,那我明日便亲自去医馆走一遭。” 她抬眼,却见藤黄面露踌躇,欲言又止,不由蹙眉问道:“你究竟还有何话要说?” “没……没什么,夫人。”藤黄迅速敛去神色,垂首应道,心中却暗自叫苦:【夫人怕是全然忘了上回公子警告之事了。】明日这一去,只怕难以收场。 第二日,隅中时分 医馆内一片静谧,四周窗户洞开,草帘随着微风的节奏轻轻浮动。炭炉上的药壶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苦涩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仲子瑜昨夜熬了半宿研究那个解药,直至天光将亮时才终于理出一点头绪,此刻正蜷在柜台后的矮榻上沉沉入睡。 忽然,两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来到医馆门前,打破了这份宁静。 “我就说!最近医馆哪来那么多病人!分明是找借口搪塞我!”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空气。几乎是瞬间,仲子瑜便被惊醒了。他揉着胀痛的额角,眯起眼睛望向门口,待看清来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将不悦与排斥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勾起嘴角,语气里却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那身着紫衣的妇人用绢帕轻掩口鼻,蹙着眉头,语带埋怨:“你都多久没回家了?再这般下去,外头人的唾沫星子都快把我脊梁骨戳穿了!都说是我这后母刻薄,不让儿子回家。”她上前两步,声音拔高,“你就算不为我和你弟弟着想,好歹也替你爹想想!” 仲子瑜站起身,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慢步走向那咕嘟作响的药炉:“我爹?他还需要我替他着想?”他嗤笑一声,“你走吧,没事别再来了。” “你真是个坏东西,”那妇人,见他这般慢条斯理、油盐不进的模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她猛地冲过去,一脚踹翻了正在熬药的砂壶! 滚烫的药汁与陶罐碎片顿时四溅开来!她兀自不解气,瞪圆了眼睛怒视着仲子瑜。她年纪其实并不很大,不过只比仲子瑜年长七岁而已。 仲子瑜眼中的不耐烦几乎要化为实质:“丁兰,别忘了我的警告。” “警告?你说要把我儿子变成傻子那事?”丁兰反而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有恃无恐,“你去啊!我又不在乎!也没人在乎!” 仲子瑜不再说话,只是用冰冷至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哼!”丁兰似乎吃准了他奈何不了自己,趾高气扬地抬起了下巴,“今晚,你最好准时在家里出现。不然……我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是知道的。”说完,她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脚步声渐行渐远。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仲子瑜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后院开口,语气疲惫又带着一丝嘲弄:“你们真是偷听上瘾了?”他的目光扫向帘后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失礼了,”邵冬生的嗓子已经恢复,昨夜她拉着玉万珰研究了半晌为何一发烧就失声的问题。她拄着拐杖挪出来,“不过这也不算偷听吧?” “就是就是,”玉万珰也跟着站出来,一手还小心翼翼地搀着邵冬生,“动静这么大,想不听见都难啊。” 仲子瑜没理会他们的调侃,只是默默蹲下身,收拾那一地狼藉的碎片和污渍。 “刚才那位……就是你的后娘?”玉万珰之前略有耳闻,今日却是头一回得见。 “她生得真美,”邵冬生由衷感叹,又补了一句,“而且,嘴上功夫还能压过你一头,真厉害。” “哼!”仲子瑜连最后那点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了,没好气地回敬,“我看你不光是伤了腿。” 玉万珰碰了碰邵冬生的手臂,不算低声道“他骂你。” “我听出来了。”邵冬生点点头,一脸淡然。 “叮铃铃铃- -”轻盈得如同舞蹈般的脚步由远及近,一双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赤足,缓缓踏入这间昏暗破败的屋舍。脚踝上一串精致的金色铃铛,随着步伐发出细碎而空灵的声响,晃动的金光清晰地倒映在地面上那双惊恐睁大的瞳孔之中。 “真是……好有意思啊。”少女甜腻慵懒的嗓音仿佛浸透了蜜糖,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腰间的红绳穗子随着转身的动作轻轻飞扬,那道窈窕的身影未曾停留,如同出现时一般诡魅,渐渐融入了远处的黑暗。 …… 天气仿佛一夜之间就冷了下来。待邵冬生的伤势好了七七八八,身上也已添了一件厚实的衣裳。 街角那家热气腾腾的馄饨铺子总是经久不衰,烟火气十足。四人难得围坐一桌,单雨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气:“所以,你真的回去了?”她近日忙于结案,今日才总算得空歇息。 仲子瑜嘴角虽噙着笑,眼刀却嗖嗖地射向对面那两个埋头装死、实则竖着耳朵的家伙,“为什么不回去?那是我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 “所以她到底会做什么?”邵冬生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毕竟仲子瑜对丁兰的厌恶可是实打实的事,“居然能让你乖乖听话?” 仲子瑜放下筷子,瞥了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今日这顿馄饨,可是我付的账。”邵冬生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他面前那个空荡荡的碗。旁边的单雨和玉万珰立刻配合地郑重点头,面色不可谓不严肃。 “啧!”仲子瑜看了一眼那只吃得干干净净的碗,无奈地撇撇嘴,“早知道不吃了。”他将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刚好掩住半张脸,压低声音道:“丁兰……只比我大七岁。” “那如今也才二十有四,真是年轻。”玉万珰感叹了一句。 “是啊,”仲子瑜语气复杂,“我爹娶她过门那年,我才十一,她十七岁。”他强忍着某种情绪,继续道:“我根本不需要什么第二个母亲,更何况是只比我大了没几岁的。”他叹了口气,仿佛揭开了某个不愿触碰的旧伤疤,“这人知道我不喜她,头两个月还算相安无事,后来……便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什么真面目?”单雨见他面容扭曲。 “半夜派小厮来敲我窗户,只要我一开窗,就规规矩矩道一声‘公子晚上好’,弄得我整夜难眠;家里上上下下的仆役,但凡是能近我身的,几乎都被她使唤了个遍,变着法儿地给我添堵;更可恨的是,她不知从何处知晓我惧怕蜘蛛,竟将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放入我被褥、甚至扔到我衣领里!”仲子瑜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微跳,“最过分的一次,她寻了个由头,命人将我吊在院中的大树上,美其名曰‘磨练我的心志’!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仲子瑜想起这些,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恐怖夏日,没有水喝,路过的人投来的各色眼神。 玉万珰听得皱紧了眉头:“你爹呢?他难道就任由她如此作为,从不干涉吗?” 仲子瑜摇了摇头,嘴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却透着一丝凉意:“他?他是个‘向往自由’的人,终日在外行医救人,一年里能有十来天在家,便算是难得了。”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更别提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事,怕是看一眼都嫌多。” “你这,还真是,惨啊。”邵冬生勉强挤出几个字。 桌面上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弥漫着些许尴尬和的同情。 还是仲子瑜挑眉“怎么,你们不会觉得我就这么被欺负吧?” 几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奇地询问道:“你怎么做的?”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仲子瑜故意卖了个关子,勾了勾手指,待几人都聚精会神地望过来,他才慢悠悠地说,“再给我买一碗馄饨,我就告诉你们。” “单雨!揍他!”邵冬生立刻“愤然”指控。 “好!”单雨配合地作势挽袖子。 不远处,浓重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雕像,正死死盯着馄饨摊上那桌欢声笑语的人。他无意识地啃咬着指甲,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破碎而怨毒的低语:“真好啊,真好啊,你过得真开心!”那最后的“开心”二字,仿佛裹挟着无尽的嫉恨与扭曲,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第20章 公子,我真想你 人定时分,万籁俱寂,唯有天边一轮孤月洒下清辉,以及窗棂内一盏尚未熄灭的孤灯,映照着仲子瑜毫无睡意的侧影。 距离上次被迫归家,已有十余日。果不其然,今夜怕是又要辗转难眠。手里的书页慢慢向另一边翻去,蜡烛也慢慢融化,就在这时—— “噔!” 一声石子敲击窗棂的轻响蓦地传来。 仲子瑜眼皮都未抬,嗤笑一声:“多少年了,还是这点老掉牙的把戏。”他打定主意不予理会。 然而,“噔!噔!”紧接着又是两声,急促而清晰。 仲子瑜终于察觉出一丝异样,这不似丁兰平日扰人清梦的幼稚行径。他心下一凛,迅速抬手捻熄了烛火,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矮下身,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潜至窗边,袖中滑出的药粉已紧握在手。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窗户,同时将手中的药粉向外疾撒而出!然而,窗外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并无任何异动。他谨慎地探头望去,月色下的庭院空无一人。 “果然是那女人的无聊手笔,真是玩不腻……”他松了口气,低声抱怨着转过身。 就在他转身准备重新点亮烛火的刹那—— 屋内的烛光竟自己“噗”地一声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晕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房中,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 “公子,”那声音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您终于回来了。” “是你?”仲子瑜瞳孔骤缩,手下意识探向怀中,却骤然感到浑身一软,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什么时候中的招?!】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只听见那人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喟叹的轻笑声: “公子,我真是想你。” 他想,我可一点也不想你。随即,意识便彻底沉沦。 …… “你是说,仲子瑜失踪了?”单雨看着眼前这位身着淡紫衣衫、神色焦急的妇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来报案的不是别人,正是仲子瑜的后母,丁兰。她用一方绣帕轻轻按压着眼角,语气焦急又带着惯有的委屈:“是啊!今早说好了一同用早饭,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我便遣下人去他院里寻,结果屋内空空如也!医馆也去找了,都说没见着人。这孩子平日再怎么别扭,要去何处总会知会一声的,从未像这般无声无息就没了踪影!” “他可曾提过想去什么地方?或是近来有何异常?”单雨皱起眉,心下也觉得此事透着一股不寻常。 丁兰摇头,帕子下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这……他是从不与我多说这些的。平日里能告知一声去向,已算是好的了。”她顿了顿“不寻常的地方,到真有一处。” “什么。”单雨见她语带踌躇。“夫人但说无妨。” “瑜儿自言自语时被我听见,他说‘总有人在盯着他’。” 单雨蹙紧眉头,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腰间的佩刀,“我能去他住的院子看看吗?” “当然。早知如此,昨夜就该派人守着院子了。”丁兰小声嘟囔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悔与埋怨。 “夫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吧。”单雨打断了她的话头。 “好好好,这就走。” 一到仲子瑜居住的小院,单雨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扇打开的窗户。“这窗户是你们早上打开的?”她立刻问道。 引路的藤黄连忙摇头:“不是的,大人。今早我们来时,这窗户就已经是开着的了。” 单雨快步上前,从窗口向内望去,大半个房间的情形一览无余,视线正前方便是桌上那本半摊开的书籍。她的目光骤然一凝,落在了窗台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上。她用手指蘸起些许,凑近鼻尖轻嗅——【是仲子瑜常备的防身药粉!怎么会洒在这里?难道……】她心下一沉,后退几步,仰头仔细观察房檐——【果然!】只见屋顶瓦楞间,残留着一道几不可察的、被利刃截断的细绳痕迹。 【当晚的贼人,定然是用这根绳子从房檐垂下。可他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警惕的仲子瑜引出房间的呢?】单雨心中疑窦丛生,叹了口气,迈步走进屋内。“藤黄,”她转向小厮,语气严肃,“这府中,可有谁对仲公子怀有怨怼之心?” “这……这……”藤黄惶恐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除了丁夫人。”单雨补充道。 藤黄似乎松了口气,谨慎地回答:“公子平日并不常在家,也极少与人起争执。”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府里年前才换过一批下人,与公子都不相熟,更谈不上怨怼了。” “所以,以前是有的,对吗?”单雨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 “下人怎敢怨主子,”藤黄连忙辩解,眼神却闪烁起来,似乎经过一番挣扎,才咬牙道,“不过……在公子还小的时候,确实有个瘸腿的洒扫仆役……他曾受夫人指使,将公子吊起来过。后来,这人竟假借夫人之名变本加厉地欺辱公子,被夫人察觉后,便被逐出府了。” “你怀疑是这个人?”单雨注意到藤黄言语间有意将嫌疑引向此人。 藤黄拱手道:“小的,小的觉得极有可能!他以往就有过类似的行径。” “他叫什么名字” “羊万。” 眼前是彻底的黑暗,喉咙干灼得如同被火燎过,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下锋利的刀片。仲子瑜强忍着不适,仔细感知着周遭的环境,发现自己双手被缚,整个人被吊挂起来,难以着力。 “公子~”一个甜腻得发嗲的女声突兀地在耳边响起,气息几乎喷在他的耳廓上,“奴家可是许久未见您了。瞧您近日过得那般快活,真真让奴家,伤心得很啊!”这声音让仲子瑜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一只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般缓缓划过他的胳膊,又游移到他的颈侧,倏地用力掐住!“公子,外面有人正急着找您呢~” 仲子瑜即使身处如此境地,依旧勾起嘴角,哑声道:“怎么?没人找你,嫉妒了?”话音未落,脖颈上的手猛地收紧,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就在仲子瑜眼前发黑、即将窒息之际,那手却又骤然松开。 女子看着即便狼狈至此也不肯服软的仲子瑜,发出一声冷笑:“公子还真是,从小便这般嘴硬!”她猛地拉扯绳索,将仲子瑜吊得更高,仿佛是被吊在树上。 “好多人啊……公子,您感觉到了吗?他们都在看着您呢……”她的声音如同鬼魅,在他耳边低语。 仲子瑜明知这昏暗的囚室里只有她一人,却仍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现在已然是深秋,他却仿佛回到了那个酷暑的午后,烈日灼身,滚滚汗珠从额头滑落,屈辱与恐惧再次淹没了他。 …… “以仲公子的机警和身手,寻常手段应该很难得手吧?”邵冬生听完单雨的叙述,疑惑地问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手里的药粉按照现场的剂量来看,应该还剩一些,如果真是那个羊万,很了解他的话很有机会得手。”单雨将藤黄描述的关于羊万的特征和过往简要复述了一遍。 万盼夏前来寻单雨打听消息,正撞见几人愁眉不展、冥思苦想的场面。“你们没去查那个羊万的下落吗?”她问道。 “当然查了,”玉万珰将手中刚取来的卷宗资料摊开,眉头紧锁,“但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当年第二次潜入仲府被擒获驱赶后,便再无踪迹。唯一留下的线索,就是他当年被逐出府时,留下的那句话。” “他说了什么?”万盼夏追问。 “仲公子一定要好好活着,碎尸万段。”玉万珰语气森寒。 “这什么话,又叫人好好活着又叫人死的。” 万盼夏感到一阵匪夷所思。 “唉,眼下真是半分思绪都没有。”单雨揉着发胀的额角,心中焦灼万分,一边担忧着仲子瑜的安危,一边又苦于线索中断。 “那位丁夫人呢?她对此事是何态度?”邵冬生忽然开口。问话时,她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万盼夏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情绪,但她此刻无暇深究,继续问道,“她可还提供了别的什么信息?” “她的态度倒很自然,显现出的尽是焦急与自责。”单雨回忆着,“至于其他,她倒是提过,说仲子瑜最近似乎常自言自语,总觉得……好像时刻都被人盯着。” “盯着?”邵冬生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想从中品出什么深意。 就在这时,一名捕快疾步闯入见到几人便脱口而出,打破了室内的凝滞气氛:“单捕快!有人来报案!说是有关于失踪者仲子瑜的线索!” 几人对视一眼,单雨首先跑了出去。 第21章 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来人正是那日馄饨铺的老板娘张婶。她头发已然斑白,甫一走近,便带来一股熟悉的馄饨香气。“张婶,您说有关仲子瑜的线索,究竟是什么?”单雨赶忙上前一步扶住老人家的手臂,急切地询问。 张婶年事已高,与丈夫王长经营这家馄饨铺多年,生意一向红火。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王长进山收取食材时,不幸失足跌落山坡,待到第二日被人寻获时,早已气息断绝。张婶遭此打击,悲痛欲绝,铺子也因此关门歇业了整整两月。再度开门后,她人也时常显得有些神思恍惚,反应不如往日灵光。 她的眼睛也愈发浑浊不清了,努力辨认了一下才迟疑地开口:“是……是小雨儿吗?” “是我,张婶。” “那就好,那就好……听我说,那日你们走后,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跟在了子瑜后头。我当时正忙着给客人舀馄饨,没看清她的脸,唉!”她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懊悔,“今日才听说子瑜失踪了,我该早些来告诉你们的。” “女人?”玉万珰追问道,“您能确定是女子?” “这……难不成还是个男的?” 张婶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他,“看那身形步态,像个女儿家。” “您还记得其他细节吗?有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配饰或特征?”邵冬生轻声插话,目光仔细流连在张婶的面容上。 张婶轻轻拍着单雨的手臂,蹙眉深思了片刻:“好像……好像有那么点轻轻的、叮铃叮铃的响声,像是挂着个小铃铛。但当时街上正闹腾,实在听不真切……” “原来如此,谢谢张婶。” “我该早点来的……”张婶兀自喃喃,缓缓摇头,“就只记得这些了,也不知能不能帮上你们。” “当然有帮助!您先歇会儿,我稍后找人送您回去。”单雨话刚说完,便感觉到邵冬生投来的目光。 “不用不用,”张婶连忙摆手,“我自己能回去,可不能耽误你们办正事。”说着,她便慢慢地、一步一挪地朝外走去。 待那佝偻的背影稍远,邵冬生立刻压低声音对单雨道:“单雨,跟上去。” “为什么?”这次出声的是万盼夏。 “她的情绪里没有半分担忧,只有开心。”邵冬生知道自己此举显得有些冲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万盼夏骤然升起的怒气,可她不明白这怒气为何而来,她又没有读心术。 万盼夏点了点头,她平日里总是言笑晏晏的脸上此刻像是覆了一层寒霜,找不到一丝笑意。“又是情绪?你总是能察觉到?”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难道是想说张婶和绑架仲子瑜的事有关?张婶在这条街上待的时间比你长,你凭什么凭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怀疑她?”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玉万珰和单雨,最后钉回邵冬生脸上,“我倒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你——”她撇了撇其他两人“总是神神叨叨的,我才觉得你有问题。再说了,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这里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本来勉强搭起来的并不牢靠的架子算是彻底塌了。 “你们还去吗?”邵冬生没有理会万盼夏的指责,目光径直投向尚未表态的单雨和玉万珰。见两人一时沉默,未有动作,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大人,他们似乎闹掰了。”常初柔将一碟刚出炉、温热的栗子糕轻轻放在娄征案头,语气平和地禀报。 娄征拈起一块,端详片刻:“你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糕点入口即化,他满意地点点头,“你在担心他们?” “并非担心,”常初柔笑看着娄征又拿起第二块,“只是这仲子瑜,当真一点消息都探不到?”她顿了顿,略带调侃“看来这次是做小了。” “刚刚好,大些就不好入口了。”娄征手持糕点,身姿闲适地倚在窗边,秋日的光线落在他身上,静好如画。“没有消息。不必管他们,反正死不了,至多是多吃些苦头。” “大人,”常初柔闻言不禁莞尔,“你暴露了。” “他们常去的那家馄饨铺,味道当真有那么好?”娄征忽然话题一转。 “属下这便差人去买一份回来。” “买两份吧。” “是。” 邵冬生回到自家小院,身心俱疲地躺倒在椅中。这并非第一次有人如此怀疑她,甚至连师父当初也觉得难以置信。可这一切偏偏就是发生了。“师父啊,”她合上眼,低声喃喃,“您究竟为何要让我来此……” “小乞丐,这儿是小爷我的地盘,边儿上挪挪!”一个个头矮小、脸上抹着黑灰的小孩,冲着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喊道,语气老气横秋。 “七爷!您回来啦!”那原本蜷缩着的小孩闻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期待地望着来人。“怎么样?” 被称作“七爷”的小孩得意地仰天笑了两声:“哼哼,小爷我出马,还有办不成的事?看!”他小手往怀里一掏,竟拿出一个比脸还大的蒸饼 “哇!七爷你好厉害!真的有这么大的饼啊!”周围冒出来的几个小脑袋纷纷发出惊叹,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给给给,拿去分,都是你们的!”七爷听着那咕噜声,很是豪气地将饼塞给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小女孩,“记着,务必分得公平,每人都有份!” 小女孩乖巧地点头,问道:“那你呢?” “那你呢?”女孩关切的脸庞在记忆中忽然变得模糊、扭曲,她的声音与另一个低沉的男声重叠在一起。 “你们在干嘛?!” 邵冬生猛地睁开眼,赫然发现单雨和玉万珰竟一左一右杵在她躺椅旁边,两人面面相觑,姿态僵硬,活像两个门神。 “哈,那个,我们,这个……”单雨被她突然醒来吓了一跳,慌忙找补,“去找仲子瑜啊!”她猛地一拍手掌,像是才想起正事。 “对,对!去找仲子瑜!”玉万珰赶忙附和。 邵冬生拉起外衫蒙住脸,闷声问道:“找到我这来了?” “唉……”单雨叹了口气,索性破罐破摔,“我去跟了张婶,她,不见了。” “这很正常。”邵冬生的声音依旧平静。 “不正常!”单雨急道,“我们随后去搜查了她的铺子,果然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下室!里面确实有仲子瑜的随身物品,但是——”玉万珰接过话,神色凝重,“里面还有一具……完整剥离的人皮。经仵作初步查验,是一名年轻女子的皮。” “不是花县的?”邵冬生记得最近花县附近并没有失踪案上报。 单雨点头:“确实不是。身份还在核查。”她接着说道,“不过,我们怀疑,受害者很可能是常州秋家的小姐,秋关夕。” 听到这个名字,邵冬生猛地坐起身:“为何怀疑是她?可曾联系过常州府衙确认?” “娄大人特意嘱咐,秋关夕的事必须告知你。”单雨顿了顿,沉声道,“秋关夕于本月初失踪,经常州府衙调查,是一名叫血衣的悍匪所为。人虽抓到了,但那血衣竟提前将秋关夕转移了。她最后出现的客栈被一场大火焚毁,并未找到尸体。” “你觉得她又去常州了?她要什么?”邵冬生声音有些沙哑。 “秋家藏有一幅古画,名为《朝古》,传闻画中暗藏一份巨大的藏宝图。”对常州之事更为熟悉的玉万珰开口解释道,“血衣当初未能得手,如今恐怕是想用仲子瑜作为筹码,交换那幅画。” 邵冬生立刻抬眼看向他:“仲子瑜与秋家有何干系?为何偏偏用他来交换?论价值,用你去换岂不比他更有用?” 玉万珰脸一垮:“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比他更有用?我本来就比他有用好吧!” 单雨赶紧打断这跑偏的对话,快速解释道:“仲子瑜父亲走医时,行经常州,当时秋家老太太重病,被仲子瑜父亲治好,秋家为表谢意,送给他了一块玉牌,说是只要有这个就能让他们答应一个条件,传闻这块牌留在了仲子瑜身边。” “所以现要去常州?” “对。” “那我们得先去一个地方。” 常州地界的风,远比花县凛冽刺骨得多。呼啸的北风卷着冷,直刮着皮肤。幸而动身前玉万珰再三提醒,众人才多备了几件厚实衣物。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辆马车里?”玉万珰在逼仄的车厢角落里费力地抽回自己被压麻的胳膊,忍不住抱怨。狭小的空间里,几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单雨的声音裹挟着风势从车帘前传来:“谁知道呢!冬生,快给我件斗篷,这风吹得我脸疼!” “马上!”邵冬生应道,忙在脚边堆叠的包裹中翻找。可翻了好一会儿,却怎么也摸不到那件斗篷。正当她打算干脆抽一件厚衫递出去时,坐在最里侧的万盼夏忽然开口:“是找这个吗?”她手中正拿着一件叠得整齐的蓝色衣物,“蓝色的这件,对吧?” 邵冬生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是这件。”她接过斗篷,躬身挪到车帘边,钻出半个身子:“给你。”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条厚厚的裹面头巾。 “谢了!”单雨飞快地将缰绳塞到邵冬生手里,三两下便将温暖的斗篷裹紧系好,又把头巾严实实地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重新拿回缰绳,操控着马匹,瞥见邵冬生有些怔忡的模样,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邵冬生凑近些,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淹没在风声中:“常姑娘和娄大人怎么也来了,县衙里没关系吗?” “放心,衙门里还有可靠的人。”单雨一边娴熟地驾着车,一边警惕地观察着道路两旁的情况,语速极快地低声解释,“他们这趟,算是外出游玩。我们几个是临时借调的。说不定我们过去也就是走个过场,露个面。最主要的,还是得把仲子瑜那家伙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我明白了。”邵冬生放下心。 第22章 第 22 章大人当然需要 常州府衙看着就比花县的门庭要豪华许多,娄征和常初柔贯彻着来游玩的想法一到地方,便拿着钱袋下了车。现在就只剩下她们四人来这里做报道交接了。 “不是吧,你们常州府衙也未免太阔气了些。”单雨指着衙门巡捕身上锃亮的新刀鞘以及腰间那明显加粗的绳索,忍不住低声惊叹。 其余三人对常州也算不得熟悉,来往次数屈指可数,每次皆是来去匆匆。玉万珰闻言,倒是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笑意,解释道:“毕竟辉海书院坐落于此,派头自然是要足些。” 单雨听罢,了然地点点头。 “几位便是花县来的客人吧?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没想到诸位来得如此迅捷,快请进,快请进!”一位身着墨绿色缎面长衫、体态富态、满面笑意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热情地将几人引入大厅,“一路辛苦了吧?这鬼天气变幻莫测,寒风刮得像刀子似的,出门简直如同受刑。” 几人一时有些局促。邵冬生面色不变,径直问道:“您便是莫大人吧?劳烦您了。能否请您与我们说说血衣这个案子的进展?”她是实在懒得绕圈子,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哈哈哈哈,小友真是性急之人。”莫大人依旧笑容可掬,活像个慈祥的长辈,“此事本官已派遣得力人手加紧查办,相信不日便会有眉目。诸位稍安勿躁,定能将你们的朋友安然救回。” “进去干坐了半天,就灌了一肚子茶水!这位莫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出府衙,万盼夏便忍不住愤愤道。 邵冬生蹙起眉头:“恐怕真被单雨说中了,我们此行,不过是来走个过场,亮个相罢了。”她叹了口气,“仲子瑜这回,真是倒了大霉。” “你真打算就此罢手,不再查了?”玉万珰看向正悠哉游哉在路边小摊上挑选首饰的邵冬生,疑惑地问道。 “莫大人不是说了已在查办吗?万一官府另有计划,我们贸然插手,岂不打草惊蛇,坏了大事?”邵冬生已然挑好了一支木簪,举到灯笼下端详,“怎么样,好看吗?” 玉万珰凑近仔细看了看:“做工倒是不错,上面这桃花刻得也算栩栩如生。只是这木料实在是普通。老板,”他转向摊主,“这支簪子,最多值五钱,不能再多了。” 那老板是个老实人,闻言愣了一下,挠挠头道:“玉公子,这簪子……本来就五钱。” “噗——”旁边的万盼夏和单雨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待看到玉万珰瞬间泛红的耳朵,更是再也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老板,您认识他?”邵冬生一边付钱,一边指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玉万珰问道。 老板笑眯眯地收下铜钱,答道:“常州地界,谁人不识玉公子?打从出生起,便是咱们这儿响当当的人物了。” “哦?怎么说?”万盼夏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这个嘛……”老板正要开口,却被面红耳赤的玉万珰急忙打断。 “不要说!” 玉万珰脸上挂不住,一手一个,拉着邵冬生和万盼夏的袖子就往街另一边快步走去,直到走出老远才停下。 他松开两人的袖子,抱着手臂,生硬地转移话题:“今晚你们就住我府上吧。单雨留在衙门打探消息,我们明日再去寻她。” “我们明天恐怕见不到她。”邵冬生嘴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你让她去做什么了?”玉万珰立刻追问。 万盼夏虽未开口,但眼神里也写满了疑惑。 “过两日你们便知道了。”邵冬生卖了个关子,她看向眉间染上忧色的万盼夏,安抚道,“不会让她受伤的。” “我明白。”万盼夏声音有些低。 “那,现在直接去我家?”玉万珰状似不经意地再次提起,眼神却飘向别处。 邵冬生眯起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一丝异样:“你紧张什么?” “没啊,我没有。”他连忙否认。 “先去寻常姑娘和娄大人汇合。”邵冬生拉起一旁仍低着头的万盼夏,率先朝前走去。 玉万珰赶紧跟上,嘴上说着:“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住处了吧。” …… 房间内,大包小包的物品几乎堆满了角落。除了玉万珰,几人都聚在常初柔的房中,看着她像变戏法似的,将采购来的东西一件件取出,又分门别类地放入不同的布袋里。 “这个是给灶房王姨的,”她拿起一个硕大的竹丝刷子晃了晃,小心放下。接着又拿起一个做工精巧的多层妆匣,递给万盼夏:“盼夏,这个是给你的。你不是喜欢胭脂水粉?用这个装着,取用都方便。”她在那堆成小山的物品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光泽温润的黑色漆盒,塞到邵冬生怀里:“这个漆盒给你装胡豆正好,密封性好。可以系在腰间,或者找个绳挂着,随身带着也不碍事。” 见两人抱着礼物愣在原地,常初柔接过娄征适时递来的丝帕,擦了擦额角细微的汗珠,疑惑道:“怎么了?不喜欢吗?店家说了可以更换的,明日去换个你们换喜欢的?” 两人赶忙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是这个!”邵冬生指指手里的盒子“这很贵啊!特别贵啊!”万盼夏也不停的用力点头。 “哎呀,别担心这个,”常初柔闻言,脸上露出一种与平日温婉迥异的带着几分骄傲与自信的神采,“银钱方面,我还是不太短缺的。”她说这话时,眉眼间竟有种难得的张扬。 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习以为常的娄征,又看看眼前神采飞扬的常初柔。“可是……”邵冬生还想说什么,却被常初柔那“敢拒绝就试试看”的眼神给堵了回去。万盼夏机灵地蹭到她身边,软声道:“我们非常喜欢!多谢常姐姐!”邵冬生也赶紧跟着道谢。 “哦,对了,”常初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今晚没见着玉公子和单雨。单雨的那份,待救回仲子瑜后一并给吧。至于玉公子的……”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下,目光转向邵冬生,“就劳烦你转交给他了。”说着,将一个小小的锦绣香囊放入邵冬生掌心。 “啊?好。”邵冬生略感意外,但并未多问,点头应下。 “好了,礼物分发完毕,都早些回房歇息吧。”常初柔拍拍手。她们的房间都安排在同一处院落。 “好。” 待邵冬生和万盼夏离去,娄征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他用手指拨弄着桌上不知何处滚落的一颗莹润珠子“这里面有我的礼物吗?” 常初柔正低头整理着桌上的剩余物件,闻言抬起头,歪着脑袋看他,眼中带着些许狡黠的笑意:“大人也需要吗?” “大人当然需要。”娄征展开手掌,白皙的皮肤在灯下泛着光。 常初柔含笑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一样物事,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上是一枚玉质指环,色泽温润,上面巧妙地雕了两个半环相互勾连的独特样式。 娄征拿起指环,对着灯光细看,眼底盛满笑意,眼尾愉悦地微微上扬:“这上面的图案是拉钩吗?” “你也觉得像,对吧!”常初柔惊喜地出声,“我当时一看就觉得像,立刻就买下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娄征低声说着这句话,将玉戒戴在中指上。“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常初柔轻声应道。 另一边的主屋里,人声鼎沸间坐在中心的玉万珰终于在众人喧闹中喘了口气“你们慢些问,我都听不清你们说些什么了。”他话音未落,脑袋就被一个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用手指推了一下。 “你还好意说,整整一年啊,一次家都没回,你想造反啊。”这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脑袋就被身旁一位貌美的妇人轻拍了一下。 “造孽哦,玉万兮你在说些什么,该打该打。”妇人嗔怪道。 玉万兮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又戳了戳玉万珰“都怪你,害我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还怪上我了。”玉万珰委屈。 一位衣着华贵、气质慈祥的老太太轻轻抚摸着玉万珰的脸颊,眼中的怜惜几乎要满溢出来,“在外面过得可好?吃得可好?奶奶瞧着怎么清减了这许多?” 玉万珰立刻换上极为乖巧的模样,柔声道:“老太太,我过得好着呢,每日吃得好睡得香,怎么会瘦?您千万别担心我。倒是信里说您腿疾又犯了,如今可大好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欣慰地擦拭着眼角:“好了,好了不少了。果然是出去历练过了,长大了,都会疼惜人了。” “我从前,也不至于那么差劲吧?”玉万珰小声嘀咕。 “你以为呢?”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他肩侧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哼,莫不是个好人?” 玉万珰转头,看着小侄儿被裹得圆滚滚的“林成,怎么还这么矮啊。”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小孩的心事,小家伙眼圈立刻红了:“小叔叔欺负人!”说着,圆滚滚地跑开了。 “你别老惹他,这小祖宗哭起来实在招架不住。”一个清丽出尘的女人开口,话这么说语气却是带着笑。 “还这么爱哭啊,”玉万珰摇摇头,盯着小侄子趴在椅子上、气鼓鼓撅起的小屁 股,说道:“看来依旧还是个小孩哦——”后面一个字拉得长长的。 小孩猛地直起身,转过来,鼻头红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声抗议:“我才不是小孩!我已经五岁啦!” “真的吗?五岁的大孩子可是不会哭得鼻子都红了哦。” “骗子!我听太太说,小叔叔你七岁的时候还哭鼻子呢!哼,我以后,我以后肯定哭得比你还少!”小孩志气满满地宣布。 “哈哈哈哈哈!”玉万兮爆发出大笑,“你这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算了,”他看着一脸得意的侄子“不和小孩计较。” 玉林成这次没哭。 一番喧闹叙话,直至夜深人静,众人侍奉老太太安歇后,才各自散去。小侄子早已在玉万兮怀里睡得香甜。玉万珰正欲离开,却被母亲穆念轻声唤住:“万珰,留一下,娘同你说几句话,可好?” 他自然不会拒绝。玉万珰停下脚步:“母亲,怎么了?” 穆念微微叹了口气,借着廊下灯火细细端详儿子的面庞:“老太太没说错,确是清减了些。不过,风姿却更胜从前,愈发俊朗了。” “母亲倒是一如往昔,光彩照人。”玉万珰这话发自真心,岁月似乎并未在母亲身上留下痕迹,她依旧美丽温婉。 “你这次,能留多久?” 玉万珰摇摇头:“儿也不知。大抵,办完手头的案子便要走。” 穆念闻言,手中帕子不自觉地攥紧了些,心口微微抽痛。她迟疑片刻,还是轻声开口道:“若是……若能留到寒衣节,便去看看,看看花照吧。”嗓音已带上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 玉万珰沉默下来,周遭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道:“舅舅,他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不过,总算是试着走出来了些。今日听闻你回来,本是极想来看你的,只是事务一时未能周转开……”穆念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若是你舅舅得空来了,也去见见他,他很是惦念你。” “儿知道了。” “嗯,早些歇息吧。” “母亲也慢走。” 第23章 可你还是来了。 单雨屏息凝神,蹲伏在屋顶,小心翼翼的掀开一张瓦片,侧过脸,将目光投向下方。 屋内光线晦暗,唯有一盏孤烛的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将莫和那胖硕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有些扭曲。他正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微弱的烛火,疑惑地嘀咕:“这会哪来的风?”说着,他便端着烛台挪到了房间的另一侧。 单雨轻轻将瓦片复位,猫着腰在屋顶上无声地移动,重新寻了一个绝佳的位置。这次,她既能清晰地观察到莫和的举动,又确保不会有冷风灌入引起怀疑。只见莫和四处看了确认门窗俱已紧闭后,这才走到床榻后的墙壁前,将手中的烛台稳稳嵌入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中,随即用力向右一旋—— “咔哒”机栝轻响,一面墙体竟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开,露出其后一道向下延伸的幽暗阶梯。莫和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里似乎低声咒骂了几句,随后便提步迈入了暗道之中。 单雨皱眉:“怎么又是地下暗道?啧。”她利落地盖好瓦片,身形轻盈地翻下屋檐,落地无声。虽然冬生说过发现什么情况要给她说,不过现在她不是还没发现什么嘛。这样想着单雨小心靠近那个暗道。 就在这时,莫和的声音竟从暗道深处隐隐传来,惊得单雨浑身一僵! 【怎么这么快?!】 她反应迅速,手脚并用地悄然攀上房梁,寻了一处阴影浓重的角落蜷缩起来,紧紧扎好衣摆,凝神细听。 “那小子当真不知道玉佩在何处?”莫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与质疑。 “仲子瑜自幼不得其父喜爱,那等重要之物未曾传给他,也在情理之中。”一道甜腻得发嗲的女声响起,然而语气却冰冷肃杀。 两道脚步声响,莫和似乎与另一人一同从暗道里走了出来,他取下了那盏烛台,厉声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不杀了他!没有用的东西。” “大人息怒,”那女人并未动气,反而带着一丝谄媚,“我们虽知玉佩不在他手,可那些人……却不知道啊。”话音未落,似乎有衣物窸窣之声,她挽上了莫和手臂。 “羊万!”莫和猛地甩开对方,声音里充满了嫌恶,“女人当久了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他拍了拍刚才被触碰过的地方,“他们迟早会察觉!那小子的同伴已抵达常州,我们没时间再耗下去了。” 梁上的单雨屏住呼吸。【难怪。】 羊万脸色有些不好,但仍强忍着回道:“后日吧。那仲子瑜也快熬不住了,届时……” “最好是,你似乎对他总是心软。”莫和的声音充满审视的意味,他盯着对方美艳的脸,忽然话锋一转“本官倒是没问过你,你这脸是哪来的?” “大人很好奇?”羊万左脚下传来细微的铃铛轻响,语气变得暧昧起来,“只要大人想知道,奴家必定知无不言……”他的手又试探着搭上了莫和的肩。 莫和听着那铃声,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立刻清醒,目光锐利的看着他:“不要把这一套用在我身上。”莫和猛地出手,死死掐住羊万的脖颈,直到对方脸色开始泛青才嫌恶地松开。“滚!在拿到东西之前,别再让本官看见你!” “是,大人。”羊万抚摸着脖子上疼痛的地方,低垂下脑袋,眼睛里满是怨恨。 羊万没有再进入密道,而是转身从屋内退了出去。莫和独自站在桌前,对着那跳动的烛火发了一会儿呆,也随即离开。 单雨在梁上又耐心等待了许久,确认两人确实不会去而复返后,才悄无声息地落下。她下意识地向门口走了两步,却忽然顿住脚步,目光紧紧锁定了桌上那盏看似普通的烛台。 她抿了抿嘴唇,果断转身,仔细记住烛台原本的位置后,迅速将其拿起,纳入怀中。 密道内空气污浊凝滞,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湿霉味,寒意渗入骨髓,激得单雨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抖抖身子继续向前走。这暗道并不深,很快她便走到了尽头。 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心头一沉——这里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板床,竟空无一物。 【仲子瑜呢?!】 单雨难以置信地环视四周,眨眼之距,根本没地方藏人。 “咻咻--”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极其微弱、仿佛气息不畅的口哨声。单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望去,同时下意识地将怀中扣着的暗器掷了出去。 “呃!”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随即是咬牙切齿的、极其虚弱却熟悉无比的声音:“你……在做什么?!”是仲子瑜无疑了。 “对不住,只是你这也太吓人了。”单雨看着上面完全看不出来是仲子瑜的人,吞吞吐吐的说道。 “咳……不过几日未曾进食,难道就损毁了我俊朗无俦的容貌?”仲子瑜的声音气若游丝,说出有些癫狂的话语。 单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急忙搜遍全身,却除了邵冬生在马车上给的那个锦袋外,空无一物。她怀着一丝希望打开锦袋,里面只有一把胡豆。 单雨一时无言。 仲子瑜狼吞虎咽起来,只是终究有限,他吞下最后一口“你再把我挂上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走?”单雨对自己的轻功颇有信心,觉得带一个人悄然离开并非难事。 仲子瑜艰难地摇了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面色蜡黄,双颊深深凹陷,眼中无光,他摇摇头“不差这几天。”他已经听单雨说了那两人的计划。 “我是怕你撑不到那时候,就先饿死在这里了!” “不至于。”仲子瑜说话有气无力,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你快走吧,当心他们回来了。” 单雨不再多言,迅速捡起刚才掷出的暗器,塞进仲子瑜身上:“拿来当个后手,以防万一。” “……好。” 单雨忍着酸楚,再次将他拉回原处吊好,随后疾速退出密道。她将烛台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又在外面绕了几圈,才闪身进入一家客栈。 刚推开房门,邵冬生平静的声音便传来,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你见到仲子瑜了?” “你吓我一跳,不是说好了你们暂住玉万珰家吗?”单雨虽然感觉到了提前做好了准备,还是被邵冬生吓到。 邵冬生眯着眼睛笑起来:“我有点担心你就来看看。”她看着单雨坐下,继续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仲子瑜他还好吗?” “他情况不太好,”单雨摇了摇头,将夜探莫府、发现密道以及见到仲子瑜的经过细细道来,末了补充一句,“……那羊万,言行举止竟完全瞧不出是个男子。” “羊万现在出去是做什么呢?”邵冬生听完叙述,若有所思地沉吟。 单雨吸了一口气“难道他们知道了?”她将声音压低“玉佩在丁兰那里。” 邵冬生微微摇头:“眼下还不好断言。我明日想去一趟秋家探探风声。你继续盯着莫和与羊万的动向。我总觉得……此事背后似乎另有蹊跷。” “好。” “注意安全。”邵冬生又叮嘱了一句。 单雨轻笑“你怎么忽然这么说。” “大家都挂心着你,”邵冬生目光沉静,“保护好自己。” “我明白。” 翌日,天气竟意外地晴朗温和,仿佛昨日那刺骨的寒风只是一场梦。 “冬生,今日我恐怕不能与你们同去了。”万盼夏的声音从旁传来。 邵冬生与玉万珰闻声转头看向她。邵冬生点头应道:“无妨,今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 望着万盼夏离去时略显轻快的背影,玉万珰笑了笑:“她似乎,不像先前那般抗拒与我们相处了。” “这是好事,我们还要在一起相处很长一段时间。”邵冬生想起那封信。“走吧。” 秋府偏门的下人一眼瞧见玉万珰,便即刻迎上前来,态度恭敬:“玉公子,邵姑娘,主人已恭候多时了。” “有劳引路。” “二位请随小的来。” 一路行去,但见小桥流水潺潺,假山玲珑,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无不雕梁画栋,精巧雅致,曲径通幽更显意境深远。不愧是素有“炊金馔玉”之称的常州秋家,其豪富与风雅可见一斑。 “秋家每年的贡赋,是按律上交吗?”邵冬生看到这些景象的时候心里小酸了一下,靠近玉万珰悄声说着。 “不太清楚,但我们家是按时交了的。”玉万珰语气笃定。 “好人。” 走片刻,三人来到一处被茂密修竹掩映的凉亭。亭中端坐着一位女子,墨色长发如瀑,肌肤胜雪,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害而柔弱的气息,仿佛正在小憩。听闻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望向来人。 “大小姐,人已带到……”仆人躬身禀报。 “七爷!”那女子却倏然起身,径直奔向邵冬生,手臂亲昵地环住她的脖颈,语气中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怀念与喜悦。 邵冬生轻叹一声,安抚地拍了拍女子的背:“我就知道你没事。” “可你还是来了。”女子就是秋关夕,她放下手,转而拉住邵冬生的手,引二人入座。“你近来可好?我听闻尊师已然仙逝,你如今在花县当差,一切可还适应?”她语速轻快,接连发问,同时挥手让引路的仆役退至亭外守候。 “都已两年了,若还不适应,你当我是桂花那小子吗?”邵冬生哭笑不得地回道。 秋关夕闻言笑了起来:“是是是,也就只有他才会那般。” 玉万珰见两人言谈间极为熟稔,忍不住开口:“二位原是旧识?” 邵冬生正欲开口,却被秋关夕抢先一步,她紧握着邵冬生的手,笑道:“我们幼时便是挚友,情同姐妹。”邵冬生觉得这般说法也无不可,便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玉万珰心中疑惑稍解,却又添新的好奇,“难怪她听闻你卷入此事,便执意要来常州。” “我就知道,”秋关夕笑靥如花,“你心中定然也是念着我的。” “是,很是想念。”邵冬生坦然点头。 秋关夕优雅地为二人斟上香茗:“你想问我什么?” 邵冬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直言不讳:“我想知道那块玉佩,还有那幅《朝古》图的事。以及,你是如何从血衣手中脱身的。” “七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坦率直接。” “对你还是直接说比较好。” 秋关夕像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微笑道:“玉佩确有其物,那幅画……也是真的。” “里面当真藏有宝图?!”玉万珰难掩震惊。 秋关夕颔首:“自然。此事原本唯有家中极少数人知晓,不料近两年风声走漏,夜间潜入府中企图盗画之人越来越多。家父家母不胜其扰,索性将那画烧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烧了?!”两人异口同声,难以置信。 “是啊,”秋关夕语气依旧轻松,“且不论那藏宝图是真是假,能否找到宝藏另说,总不能为此搅得家宅不宁,乱了自家的生活吧?” 昨夜单雨所说还在耳边,邵冬生道:“外人未必会相信画已焚毁。” “正是如此,”秋关夕提起这事皱起眉头,语气带着明显的厌弃“才会将我绑了去,那个人真是恶心,老是在人身上摸来摸去,要不是她是个女的我当场就弄死她了。” 玉万珰闻言,难掩震惊地看向眼前这位气质柔弱、我见犹怜的女子,竟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般狠绝的话。 邵冬生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羊万实为男子的真相暂且咽了回去。 “怎么?”秋关夕瞥见玉万珰的神情,误以为他对自己的言辞有所不满,“觉得那人恶心,还不许人说吗?” 玉万珰连忙摆手:“非也,非也,绝非此意。”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不过是趁其不备罢了。”秋关夕语气轻松,“那女人似乎格外珍视她脚踝上的铃铛。当时那屋里还关着另一个男子,可惜没多久便断了气。我便拿了那女人的铃铛,踩着他的肩背,从窗户翻了出去。”她说着,屈指轻轻敲了敲石桌。亭外候着的仆从立刻躬身奉上一个木匣。秋关夕打开匣盖,里面赫然躺着一条精巧的银链,下端缀着几颗小巧的铃铛。 “你是如何拿到这铃铛的?”邵冬生追问。她深知羊万绝非好相与的人。 “直接拿的啊。”秋关夕一手支着下巴,说得云淡风轻。直到看见邵冬生那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才放下手,俏皮地笑了笑:“好吧,确实用了点……小手段。” “什么手段?”玉万珰好奇之心大起。 “秘——密——”秋关夕拖长了音调,卖了个关子。 “我们要救出仲子瑜。”邵冬生沉声道。 “我知晓啊,”秋关夕嫣然一笑,“所以,早已为你们备好了。”她从那木匣的夹层中,抽出一卷古朴的卷轴,“何时? “明日。” 玉万珰伸手接过那幅卷轴,补充道:“或许,里面还有你们感兴趣的人。。” “哦——?”秋关夕拖长了语调,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你们可真够意思的呀。既然如此,我便先代家父,谢过二位了。” 第24章 原是为了女人。 单雨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几人已经埋伏在说好的客栈周围。 入夜,一道悠然的哨声划破夜空,邵冬生倏然睁开双眼,低声道:“来了。” 铃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前来进行交换的,是秋家家主秋荣齐。而羊万身边,则挟持着那个面色蜡黄、瘦骨嶙峋,几乎脱了形的仲子瑜。 【好惨。】藏在暗处的几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浮现了这两个字。 “秋家主,确定只有您一个人吗?”羊万的声音依旧甜腻,像带着无形的钩子。 秋荣齐本来就因为自己要因为一个不认识的人大半夜来这里交换烦躁,闻言更是不耐烦“你既觉得我不是一个人,那交易便取消吧。”说着,作势欲走 “秋家主可真会说笑~人家,只是随口一问嘛。”羊万掐住手心,将仲子瑜轻轻推了一把,“画呢?” “玉佩拿来再说画的事情。”秋荣齐眼神丝毫未分给狼狈的仲子瑜,,藏蓝色的衣袍被窗外灌入的夜风掀起一角,更显气势沉凝。 羊万脸色沉了下来:“你觉得我在骗你?” “你随便绑个人便说是仲大夫的公子,让我如何信你?”秋荣齐屈指敲了敲桌面,语气锐利,“你莫不是……根本拿不出玉佩?” “哼!”羊万冷哼一声,手探入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莹润生光的玉佩,“看清楚了,这究竟是不是你秋家当年给出的信物!” “你离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秋荣齐作势上前。 “你当我是傻子不成?!”羊万警惕地后退两步,拽紧仲子瑜,“停下!不然我就杀了他!” 秋荣齐依言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他的手心,片刻后,才缓缓道:“看清楚了,确是这枚玉佩。” “那还不赶快将画……!!”羊万的话音戛然而止!腹部骤然传来的剧痛让他下意识推开仲子瑜,下一瞬想将人拉回,却被秋荣齐抢先一步,将虚弱的仲子瑜护到了身后! “你们这群贱人!!”羊万捂住不断渗血的伤口,盯着地上那枚掉落的五角飞镖,难以置信地瞪向仲子瑜,“我明明搜了你全身!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自然是我给的。”单雨从房梁跃下,落地无声,出手如电,瞬间便将受伤的羊万死死制住。 “你们什么时候找到他的?”羊万惊怒交加,脱口而出的竟是一把低沉沙哑的男声!这声音不仅让周围几人愣住,连羊万自己都显露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 “我的,声音!我的声音!”他彻底崩溃了,疯狂地哭嚎起来,试图用被缚的手去抓挠自己的喉咙。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他的身体发生变化。胳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粗壮了一圈,脸上那美艳的脸仿佛融化剥落,逐渐显露出一张皮包骨的中年男人面容! 单雨清晰感受到掌下的变化,心下骇然却不敢松手,情急之下,一记手刀劈在其颈后,将陷入癫狂的羊万击晕过去。 “这,这今天真是来对了。”秋荣齐看倒在地上已然变回男身的人,有些感叹的说道。 单雨眼神复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快步走到仲子瑜身边,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你父亲给你拿的回春丹,你试试。” “他是如何得知?”仲子瑜吞下药丸,靠在椅背上缓了口气,声音依旧虚弱。 “是盼夏她们偶然遇见的。仲伯父近日正在辉海书院义诊。”单雨解释道。 “呵……他倒是依旧潇洒。”仲子瑜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勉力坐直了些,“他们呢?” “你说冬生她们?”单雨犹豫了一下,“额,在府衙那边。” 一旁的秋荣齐看着两人的互动,目光在仲子瑜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惋惜。 另一边的府衙。 玉万珰手持一幅古旧卷轴,毕恭毕敬地呈到莫和面前,将其展开,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莫大人,此物便是《朝古》。” 邵冬生立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姿态谦卑。 “果真?!”莫和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光,伸手欲接,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卷轴时猛地顿住。他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你们是怎么拿到的?又为何交给本官?” “禀告大人,这画是我们从秋府得来的。”邵冬生笑着开口,“至于为何交给您,”她搓着手,露出一副市侩又委屈的表情,“花县那地方可不是人呆的啊。” “正是,正是!”玉万珰连忙附和,语气中带着世家子特有的、恰到好处的纨绔与功利,“在这常州地界,往后还需多多仰仗大人照拂呢。” 莫和面色陡然一沉,重重一拍案几,发出砰然巨响:“混账!在你们眼中,本官便是这等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之人吗?!”他虽厉声呵斥,目光却并未从那画上移开,反而将其拿起,掂量了一下,“秋家为何肯将此画交给你们?这画拿来了,你们朋友……?” 邵冬生立刻露出一副惶恐至极的模样,几乎要跪伏下去,声音带着颤抖与哽咽:“大人明鉴!小的……小的原与秋家小姐是儿时玩伴。自打秋小姐不幸香消玉殒,秋家兰夫人悲痛之余,便将此画转赠于小人留作念想……小人此前只当是寻常画作,直至近日才偶然知晓,这竟是那惹祸的《朝古》!”说到最后,邵冬生眼中含泪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 玉万珰适时接过话头:“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给自己搏一搏,至于朋友,”他顿了顿“还是自己最重要了,对吧大人。” 莫和来到常州不过五载,对玉万珰其人所知不深,只知他是常州玉家的公子,往日传闻中似乎并无太大功名之心。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玉万珰“玉公子家世显赫,似乎并不需要倚仗本官这区区职位吧?” 玉万珰闻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柔弱无助的邵冬生,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与决绝,低声道:“大人,即便身为纨绔,谁又不想凭自己搏一番事业,也好……能庇护想庇护之人呢?” 【原是为了女人。】莫和心中霎时了然,自以为看透了这世家公子哥那点风流心思,脸上的戒备之色稍稍褪去几分。 “罢了,”他挥挥手,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们先退下吧。” “那我二人之事?”玉万珰急忙追问,显得急切又不安。 “本官,”莫和指尖轻轻敲着那卷《朝古》,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自有安排。” 不过几日功夫,“《朝古》藏于莫和手中”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在常州城的暗巷酒肆间悄然流传开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内衙如同当时的秋府一般夜夜被人光顾。 “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莫和暴怒地将手边的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他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寒光闪烁。 “大人,”一位一直躬身站在阴影处的老者缓缓开口,声音尖细却异常沉着,“此事,恐怕与日前献画那二人脱不了干系。请杀了他们吧。”他最后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 莫和发出一声冷笑,“是你一开始让我不要动他们,现在又让我杀了他们,你是在戏耍本官?”他语气森然,带着不悦。 老者闻言,缓缓直起了些身子,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清晰而冷静:“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究竟该如何行事,你我说了都不算,唯有,听从上面的吩咐才是正理。” 莫和想起幕帘之后那个模糊而威压的身影。他胸腔中的怒火像是被冰水浇熄,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压抑感。他沉默片刻,终是妥协般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服从。 “我明白了。” …… 常州顺和医馆别院内。 “瞧着气色好多了。”万盼夏几人前来探望,见仲子瑜已能自行坐起,不由欣慰道。 仲子瑜靠坐在床榻上,对着众人郑重拱手:“此前多谢诸位搭救之恩,子瑜还未来得及好好拜谢。” 常初柔抿唇轻笑:“你这般客气,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 娄征自行寻了张椅子坐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恰巧遇见了令尊,没想到他竟在辉海书院坐诊。” “家父一生闲云野鹤,酷爱游历四方,悬壶济世。”仲子瑜接过单雨递来的汤药,解释道。 “哦,对了,”常初柔像是忽然想起,将带来的一个长形锦盒和一本书放在桌上,示意单雨和仲子瑜,“我们是来给二位补上礼物的。” 单雨好奇地走近,打开盒盖,里面竟是一副做工极其精良的刀鞘。她拿起细看,触手温润细腻,不由得惊喜道:“这是,给我的?是鹿皮做的!”她反复摩挲着那质地紧密、纹路漂亮的皮鞘,随即想到什么她将刀鞘放下连连摆手,“这也太贵重了!”这买刀鞘的钱怕是要抵她两年的俸禄了。 “不要在意这些,我喜欢你,送给你的也是我觉得值得的,请不要推辞了。”常初柔将刀鞘塞进单雨的怀里,“收下吧。” 单雨本就是爽利性子,见对方情真意切,便不再扭捏,郑重地再次抱拳道谢:“如此,便多谢常姑娘厚赠!这份心意,单雨记下了。”随即欣然将刀鞘收入怀中。 送给仲子瑜的则是一本古籍,书名《藏生固》,专门记载各类奇异药材的习性与功效。这正是仲子瑜寻觅已久却苦求不得的珍本,令他爱不释手。 而在屋外院落的一角,邵冬生将那个锦袋递给玉万珰:“这是常姑娘托我转交给你的礼物。昨日事多繁杂,一时忘了给你。” “给我的?”玉万珰有些意外,接过锦袋打开,一颗赤红如血的珠子滚落在他掌心。他仔细一看,顿时惊呼出声:“渊珠?!” “渊珠?这是何物?”邵冬生从未听过此名。 玉万珰玉万珰将珠子高高举起,对准日光缓缓转动。奇妙的是,桌面上竟随之投映出一幅清晰的光影,一位宝相庄严的僧人正伸手点向半空,其下有一圈人虔诚跪拜,光影流转,场景栩栩如生。“这是寂然法师降福显圣的场景。”他语气激动,“这渊珠一套共有十八颗,我家受故人所托,已收集多年,没想到……这最后一颗,竟一直在他们手中!” “寂而常照,然灯破暗。你说的可是皇明寺的那位寂然法师?”邵冬生见他点头,不禁更加疑惑,“可僧人,不是不能行降福之事吗?” “其中缘由我也说不清,”玉万珰摇头,“只听家中长辈提及,这位寂然法师似乎确有其神通。” “可知这渊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其中能蕴藏法师的影像?” “此乃前朝太上皇专为寂然法师敕令打造的宝物,”玉万珰解释道,语气充满赞叹,“从第一颗到最后一颗,正好将法师的一生事迹刻画其中,横跨两朝。匠人之巧思,实在鬼斧神工,堪称神迹。” “那这一颗,记录的是法师何时的事迹?” 玉万珰略一思忖,答道:“应是倒数第二颗,所载正是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降福。据说自此之后,法师便日渐虚弱。那最后一颗,刻画的便是他圆寂之时的景象。” “果真精妙绝伦。”邵冬生听完,由衷感叹。 “娄大人与常姑娘,身份恐怕远非我们所见这般简单。”玉万珰将渊珠小心翼翼收回锦袋,神色变得凝重,“竟能将如此重要之物随手赠人。” “而且,他们似乎还知道你们玉家只缺这最后一颗。”邵冬生虽早已察觉那二人非同一般,却也没想到其深浅。 “这份人情太重了,”玉万珰郑重道,“定当备一份厚礼相谢。” 邵冬生点头称是。 “秋府那边如何了?”玉万珰已与家中通过气。 “一切均已安排妥当。”邵冬生微微颔首。此时,身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说道:“明日,或许便能见到结果。” “大人!不好了大人!”一名捕快慌慌张张地奔入内堂,声音因惊惧而变调,打断了正在低声安排人手的莫和与那老者。 莫和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窜上脊背,但他强压下慌乱,厉声呵斥:“成何体统!何事如此惊慌?!” 那捕快扑跪在地,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禀,禀大人……按察使大人,他,他突然到了! “什么?!”莫和脸色骤变,急问,“人到何处了?!” “小的赶来通报时,车驾已过南门,此刻怕是已到府衙门外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出乎意料,听到这确切的消息,莫和反倒奇异地冷静下来,只是那冷静中透出一股诡异。 “是、是!”捕快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堂内瞬间只剩下莫和与那老者。死一般的寂静中,莫和猛地转头,目光阴鸷地锁住身旁的老者,突然暴起,一把死死掐住老者的脖颈,将他狠狠制在冰冷的墙壁上! “是他……是他要放弃我们了,是不是?!” 老者被掐得眼球外凸,双手徒劳地抓挠着莫和铁钳般的手,艰难地嘶声道:“大…人…息怒…任务…尚未…败露……怎会……” “尚未败露?!”莫和手下力道更重,面容扭曲,“那按察使为何会在这个关头突然现身?!”他点头继续说道: “是我的错,明明知道一个不入流的东西怎么会平白给人好处?” 老者的抓挠渐渐无力,最终双腿一蹬,彻底咽了气。 “真是废物,”莫和嫌恶地松开手,任由那具躯体软倒在地。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他疾步冲回卧房,熟练地启动床下隐蔽的机关,取出藏匿其中的那幅《朝古》卷轴,迅速塞入早已准备好的行囊中。他动作麻利地扯下身上的官袍,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就在此时,内衙外已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莫和眼神一厉,再无半分平日里的官僚臃肿之态,身形竟异常轻灵矫捷地跃上窗棂,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连绵的屋脊阴影之中,转眼便消失了踪迹。 当按察使的人涌入内堂时,只看到地上尚有余温的老者尸体,以及一片狼藉。 而莫和已杳如黄鹤。 随后的彻查顺理成章。真相逐渐水落石出:原来臭名昭著的血衣并非羊万,他充其量只是个只是一个收尾的,而真正的血衣便是完全没有人知道会武功的莫和。 秋荣齐顺利成章的板走了那个讨人厌的莫和余下的势力,然而命运弄人,新上任的常州刺史,竟是他的老冤家——因故被贬至此的方绘。两人对视的第一眼,便知今后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 而整场风波中最受伤害的仲子瑜最后也没见到他父亲,来常州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家里人,是远奔而来的丁兰。 第25章 我喜欢 小时候家里有一棵柿子树,小小的孩子总是看着柿子落在地上,慢慢腐烂。 “你把这么多的材料拿出来做什么?”自从事情告一段落,鱼丸珰便钻到自己房间里开始收拾东西,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东西,邵冬生忍不住询问。 玉万珰仔细看着手心里的两块成色非常不错的玉石,闻言转头“没有,我只是想做个东西。”他将两块依次摆在邵冬生面前“你觉得哪个好看?” 邵冬生先拈起左边那块,对着光细看纹理,又拿起右边那块比对片刻,随即放下左边,果断道:“这块更好。” “英雄所见略同。”玉万珰笑着接过来。 见玉万珰不知从哪儿翻出解玉砂,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工,邵冬生不由开口“看来你的刻玉技术不错?” “这怎么看出来的?”玉万珰正琢磨从哪里下刀。 “拿工具的姿势,切割和打磨好的玉石,都能看出来。”邵冬生索性在一旁坐下,看着他终于下笔。 玉万珰放松了姿态,目光仍专注在玉石上,“算会一点,但也就是个半吊子。我舅母才真叫厉害,我这点本事都是跟她学的。” “原来如此。不过,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邵冬生话音刚落,便觉玉万珰情绪低了下去,忙道:“对不住,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玉万珰摇摇头,“没事。”他停下手,拂去碎屑,“是想送给我舅舅。自从舅母过世,我就再没见过他。这次回来,也是想顺道去看看他。” “你舅舅一定会很开心的。” 玉万珰轻笑着抬眼:“你怎么知道?”说着将玉石转了个方向,“瞧瞧,这样如何?”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玉石表面已浮现出大致的轮廓,是几朵盛放的花,瓣叶舒展,生机盎然。 “真漂亮,是木槿花?”邵冬生端详片刻问道。 玉万珰将玉石转回面前,“难为你认得出来。是木槿,一种朝开暮落的花,居然代表永恒。”后面的话似似藏着股若有若无的嘲弄。 “这一朵谢了,下一朵又紧接着绽开,循环不尽,怎么不算永恒?”邵冬生听出他语气下的黯然。 “也许吧。”玉万珰缓了缓,手下运刀依旧沉稳。 邵冬生没再说话。她知道,即便自己能感知情绪,也终究无人能完全体会他人的心事。 万盼夏又去了辉海书院旁边的街道,她穿着一身草黄色带白色毛领棵雪松的衣裙,同色的发带将墨色的长发挽起,更显得灵动娇俏。 “该不会是我眼花了吧……”她小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末了轻叹一声,“算了,我怎么可能这般好运。”正欲转身回去,桥上行人熙攘,她又心不在焉,便与迎面来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被撞得退了两步,揉着胸口刚要道歉,抬头看清是她,眼中顿时漾开惊喜:“万姑娘!” 万盼夏仰起脸,眸中一亮:“顾雎?果然是你!” 顾雎眼角弯弯,笑意温朗:“姑娘是来常州游玩的?” “算是吧。”万盼夏轻声应道,不知怎的,每次见到顾雎,心头总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局促。 “你一人来此?”顾雎手里还拿着两本书。 万盼夏摇摇头:“是与我朋友一起来的。” “是之前失散的朋友?” 万盼夏刚点头,身后人流涌动,她一个不稳又被撞得晃了晃。撞她的人连声道歉,顾雎见状,连忙侧身护着她下桥,停在一棵修剪得齐整的雪松下。 “倒是忘记了,差点在桥上被挤成人干了。”顾雎将书本装进随身的深蓝色袋子里,语气带着调侃。 万盼夏倒是不知道他是这种性格,不由莞尔:“你这是要哪去儿?” “书院今日下学早,正打算回家。没想到就遇上了万姑娘。”顾雎笑起来眉眼温润,竟比雪松梢头挂着的晶莹水珠还要清亮几分。“万姑娘呢?” 万盼夏被晃了一下,看到顾雎疑惑的表情她回神:“我,我就是随意逛逛,逛到哪算哪。” “那……不如我带你逛逛?常州有些有趣的地方都藏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话一出口,顾雎自觉唐突,耳根微热,心下暗暗唾弃自己:【顾雎啊顾雎,才第二回见面,就邀人家姑娘同游,真是冒失……】 “好啊!” 顾雎一怔,“什么?” 万盼夏见他愣神,忍不住笑出声:“我说好啊。怎么,你反悔了?不愿意带我玩了?”她后面故意板起脸。 “怎会!万姑娘,请。”顾雎连忙伸展着手,示意她先行。 或许是真是有本地人带路,万盼夏果然看到了与昨天完全不同的常州。坐着小板从上滑到下面的孩童,顾雎请小孩吃了两串糖葫芦顺利的取来两块板子,带着万盼夏滑了两趟,虽然摔得身上满是碎草屑,却甚是开心。 还带着她去看了赛马。因常州偏北,往来贸易的外邦商贾众多,马市兴旺,赛马也格外精彩。五匹骏马并辔奔驰,两人选了自己心中的胜马,结果两人选的全都没赢。 穿过一片雪松林时,偶遇林中举办诗会的文人。有人认出顾雎,热情邀他们共饮,在众人调笑中,面色泛红的两人终于逃了出来,走了许久,前面的顾雎终于停下了脚步“我们到了,看”他侧身让开,万盼夏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泛着粼粼波光的弯月形的湖泊静静躺在眼前。 “好漂亮。”湖岸压上了一条碎石小径,两旁草木渐黄,一种凄寂气氛。 “本来是院内学子来踏青学习的地方,只是每每到这个时节,学院里的人不太喜欢这种颓败的景象,便没人来了。”顾雎走上前,俯身掬起一捧湖水。西斜的日光透过指缝,掌中清水宛如流动的宝石。 “那你还带我来着?不怕我也不喜欢?”万盼夏蹲下身,想去捞水中那片打着旋的枯叶,却被组止,她疑惑转头。 “水太凉了。”顾雎替她捞起叶片,放进她展开的手,冰凉的手指碰到万盼夏温热的掌心时他轻微愣了一下,随后快速收回手,耳根有些发热。“因为我很喜欢,所以让你来看看,所以,你喜欢吗?”他望向万盼夏的眼睛,里面倒影的不止是湖泊,还有顾雎的脸。 万盼夏没有移开眼,反倒歪歪头眉眼弯弯:“我喜欢。” 湖泊被一股风吹起层层涟漪,西沉的太阳像是要最后再看一眼什么,亮的刺眼。 顾雎慢慢伸手,指向万盼夏的眼角“这是什么?” 万盼夏想了想他指的地方,沉默了一瞬,猛地站起身“不好看吗?”这是她昨日买的,听说是新出的眼影,店家说她肤色白涂这个一定好看来着。 “没,很好看……像星星一样。”顾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询问可能冒昧,连忙跟着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真的?”万盼夏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真的!”他答得又快又轻,像是生怕她不信。 万盼夏眨了眨眼,终于扑哧一声笑了:“这叫点翠影,是新出的妆粉。”她答了他先前的疑问。 “原来如此。”顾雎悄悄松了口气。 “天色不早啦,我们该回去了。”入秋后的白昼仿佛被人偷走了大半,总是溜得特别快。 顾雎见她提议回去,心下不免有些懊恼,以为她仍在介意方才的失言,只得低声应道:“好。” 转身离去时,一阵风忽地掠过树梢,顾雎下意识朝左侧的林子望了一眼,随即加快脚步,默默跟紧了万盼夏。 直至走回依旧热闹的街口,万盼夏才停下转身:“今天多谢你,带我看了这么多有意思的地方。” “没什么的,你,还生气吗?”顾雎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 “生气?”万盼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我哪有那么小气!你在担心这个啊。” 见她神色坦然,语气轻快,顾雎这才真正放下心来,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万盼夏看着他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激动,她缓了缓说道:“我真走啦,”万盼夏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衣角,“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让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很近的。”她笑着挥挥手,转身汇入人流。 顾雎站在原地,望着她那抹草黄色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街角,仍有些出神。 “罢了,”他轻声自语,“今晚回去问问聂兄吧,”【他一定知道哪家的胭脂水粉好。】 院内,常初柔拿着食盒看到走进来的万盼夏调笑道:“再不回来,我们怕是要带人找你去了。” “初柔姐姐,”万盼夏赶忙凑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顺势转移了话头,“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常初柔低头掀起食盒一角“今夜玉公子家中设宴,算是送别宴,你回来得迟,这是特地给你留的。我摸着有些凉了,正想去灶上温一温。” “正好饿了呢,不用热啦!”万盼夏接过尚有微温的食盒,眉眼弯弯,“谢谢初柔姐姐!” “那就快些去吃吧。”常初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 “好!”万盼夏应着,便抱着食盒,脚步轻快地朝自己房间跑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书院内,顾雎折返回去,打算在好友聂兴言处借宿一晚。进了房门,他便拉着聂兴言细细打听了半宿城里胭脂水粉的铺子,问得极其认真,心中已暗暗决定,明日定要选一份称心的礼物,送给万盼夏。 第26章 怎么会有这么多… 寒衣节当天,玉万珰便消失了,余下的几人除了将将可以动弹的仲子瑜,都在收拾行装,预备下午启程返回花县。万盼夏里里外外地帮忙,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邵冬生叹口气:“你是想去哪吗?” “我,我想和朋友打个招呼再走。就在拾忆桥那里。可以吗?”万盼夏今日穿着淡粉的裙子,妆面辉映。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撒娇意味。 邵冬生将包袱拴在马车后面,拉了拉确认牢固,转头看她:“去吧,未时之前回来就好。” “好,我一定准时回来!”万盼夏放下手中提着的杂物小篮,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常初柔正抱着些细软走出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笑道:“这才几日,就交到朋友了?” “是她的话,一点也不稀奇,”单雨抱着一卷轻便的被褥走来,接口道 “谁都会喜欢她的。” “幸好玉伯母准备的马车够大。”邵冬生看到被褥,惊叹。 常初柔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万盼夏一路小跑到拾忆桥边,一眼便望见了那棵熟悉云杉下站着的身影。 “早上好!”她悄悄绕后,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头。 顾雎果然被惊得转过身来,眼下带着一层淡淡的青黑,似是许久未曾安眠。“万姑娘,早。”他勉强笑了笑。 “你……没睡好吗?”万盼夏指着他的眼下,诧异地问。 顾雎摇头,犹豫着说出口:“我好友失踪了,这两天院内都在找他。”他从怀里拿出一盒胭脂,“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万盼夏接过“报官了吗?” “报了,只是他们说新上任的刺使还没到,他们能派出来的人有限。”顾雎叹了口气,面露忧色,“抱歉,万姑娘,今日恐怕无法陪你了。” “没关系,找人要紧。”万盼夏攥紧手里的胭脂,看着要离开的顾雎,想到什么,拉住他的袖口:“等等,我带你去找帮手。”邵冬生他们一定能找到。 顾雎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万盼夏一把拉住手腕,朝着玉府方向飞奔而去。 不过片刻,两人便气喘吁吁地停在府门。正在马车旁安置物品的娄征只见万盼夏像一阵风似的掠过,他将视线移到面前气还没喘匀的顾雎身上“你还好吗?” “我,还好”顾雎额上沁着细汗,站直身体对着娄征施了一礼,答道。 “你等等,等等我脚拌住了,”院内传来邵冬生的声音,带着将要摔倒的慌张。 万盼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再等人就找不着啦!” 话音未落,两人已拉拉扯扯地站定在顾雎面前。 “邵姑娘?!”顾雎看清来人,惊讶道。 邵冬生稳住身形,抬头一看,亦是诧异:“顾雎?” “你们认识?”万盼夏睁大了眼睛。 “一面之缘。”邵冬生转向顾雎,神色瞬间转为严肃,“盼夏说有人失踪了,具体怎么回事?是谁?何时不见的?” 顾雎连忙答道:“是聂兴言。自廿九那晚之后,便再无音讯。” “失踪前,他可有什么异样?”邵冬生继续追问。 顾雎摇头“并无,正因如此,如今确实毫无头绪。”他攥紧拳头,语气充满自责,“都怪我,我该多留意他的。”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邵冬生声音沉稳,“他可曾与什么人结怨?” “聂兄在书院人缘极好,几乎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顾雎笃定地回答。 “这就怪了。既无仇家,又无征兆,总不至于是随便绑人?”在一旁静听的娄征忽然开口。见众人目光投来,他微微一笑,对顾雎道:“这位,顾公子,可否带我们去他最后停留的地方看看?” 【他怎么忽然有兴趣?】邵冬生心下掠过一丝疑虑,微微垂眸。 顾雎面露难色:“多谢各位好意。只是官府已派人将寝舍围起,不再让人进去了。”他语气带着歉意。 “这个放心。”万盼夏拍拍胸口。 手里拿着令牌的侍卫,把守的侍卫仔细审视几人后拱手放行:“请。” 辉海书院作为钦点学府,条件优渥,学子竟是一人一寝,宽敞得惊人。 “这里便是聂兄的寝室,据那日同行的学子说,因小考成绩不错,几人便在茗南酒肆小酌,聂兄多饮了几杯,是被友人送回屋内的。”顾雎对众人能如此顺利进入宿寝沉默了一会儿,此刻解释得尤为详细。 邵冬生蹲在床边的脚踏旁,仔细勘查:“他们饮酒的茗南酒肆,是在城中?” “是。” “这就奇怪了。从城中返回书院,皆是青石路面,何来泥土?”她指尖轻点脚踏上的一道浅淡泥痕。 “我看看?”万盼夏也蹲下身,蹙眉刮下一点碎屑在指间捻开,“是红土。” 娄征从一旁的书架收回视线,问道:“常州何处有红土?且距离此地不会太远。” 顾雎抬眼:“月牙湖。”他看向万盼夏。 “我们得去看看了。”邵冬生站起身,顺手将万盼夏拉起来。 …… “好久不见,”玉万珰跪坐在地上,玉万珰跪坐在冰冷的石碑前,“花照舅母。”他将一叠纸钱投入火盆。火舌骤然窜起,险些燎到他的眉毛,“近来去了其他地方闯荡,没有来看过您。还请你原谅我。”他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不原谅也行。” “万珰,”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身侧响起,“近来过得可好?” 玉万珰没有抬头,只是盯着跳跃的火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过得很好。” “起来吧。让你舅母看见你跪这么久,怕是要埋怨我呢。”身侧之人语气温和,带着一丝笑意。见玉万珰依旧不动,他轻叹一声,索性也盘腿坐了下来,对着石碑道:“花照,你看见了,是这小子倔,不肯起来,可不是我故意的。” “舅舅!”玉万珰转头,看着已经一年没见过的人,对面的人与记忆中相差甚远,甚至已有白发,玉万珰低垂着眼“对不起,舅舅。” “不必如此。那是花照自己的选择。”穆和脸上的浅淡笑意,在听到玉万珰的道歉时悄然隐去,“只是可惜,我不能随她同去。” “舅舅,您……”玉万珰喉头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若不是因为自己,此时的舅舅与舅母,本应携手山水,自在逍遥。“对不起。” 穆和摇了摇头,手掌轻柔地抚过墓碑上“花照”二字刻痕,眼底翻涌着深切的痛楚,声音却异常平静:“往后,多来看看她吧。她生前最疼的就是你。” “我知道。”玉万珰将手中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中,火星缓缓吞噬纸页。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新刻的木槿玉雕,递了过去,“这个……是给您的。” 穆和接过,端详着掌中的玉花,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你的手艺,快要赶上你舅母了。真像她刻出来的,很好看。”洁白的木槿在日光下静静盛放,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回去吧。”穆和把玉雕放到墓前,语气温和“我再陪你舅母说说话。” “回去吧。”穆和将玉雕轻轻放在墓前,语气温和,“我再陪你舅母坐一会儿,说说话。” 玉万珰依言起身,“好。”走出十余步,他忍不住回头。胸腔里那股想放声痛哭的冲动,如同当年得知舅母下葬,自己却未能见最后一面时一样。可他最终只是抬手摸了摸颈间那枚冰凉的银牌,转身,沿着来路一步步离去。 “新落下的柿子是不能吃的,”平日里严肃的女人说出这句话很有信服力,让当时正偷偷捡起柿子的小玉万珰瞬间僵在原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回忆。林中走来一行人,玉万珰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灰衣身影。 “邵冬生!”他快步迎上,“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目光一转,又看到旁边的顾雎,更是惊讶,“你也在这?” 顾雎面色沉重地向他点头致意。 “聂兴言失踪了,我们找到些线索,顺路摸到这里看看。”邵冬生简洁解释道。 “这么多人来?”他看向后面的四名捕快,除了单雨他们三人,居然连平日里甚少掺和闲事的娄征也来了。 “人多些,或许能发现更多蛛丝马迹。”娄征微微一笑,语气自然。 玉万珰自然融入其中,“是怎么发现在这附近的?” “红土,这里是距离辉海书院差最近且有红土的地方,”邵冬生朝四周看了看。“而且近来久未下雨,只有湖边还残留着湿润的泥痕。”她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万盼夏忽然有了发现。 “你们看!这里就是我们那日遇见诗人们喝酒的地方!”她指着前方一片略显凌乱的空地。几人上前查看,确实残留着篝火与坐卧的痕迹。 “那些诗人常在此聚集?”邵冬生问的是顾雎。 “逢五、逢七,他们常在此办诗会。我们那日来此,正是廿七。” 【今天初一。】邵冬生心中默算时间,“我们继续往前找。” 众人依言前行,唯有娄征在离开前,又不露声色地回头,朝那诗会的痕迹投去深深一瞥。 几人加紧脚步,很快便抵达了月牙湖畔。 上次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这次万盼夏终于看清这片森林的全貌。她环视一周,目光倏地定在湖心某处“你们看,水底下是不是有东西?” 邵冬生率先涉水,摸索片刻,举起一物:是一面铜镜,镜把上还系着一块已被浸透的褐色布料。 “这样式是衣宝铺的赠品,只有买过她家的衣服才会送的。”万盼夏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匣子里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是聂兴言的东西吗?”邵冬生将物品展在顾雎面前。 顾雎仔细辨认后摇头:“绝非聂兄之物。他从不喜这类琐碎佩饰,更不会随身带镜子。”言罢,他脸色愈发苍白,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玉万珰见状,趋近娄征低声道:“娄大人,此事恐怕牵连不止一人。是否应先通报常州府衙?”这趟来的人,只有四个捕快是常州府的。玉万珰害怕这件事还没查出来,他们就先被抓起来了。 “去玉府把单雨找来,把这封信交给初柔再告诉她我们怕是要晚几天再回花县,有劳了。”娄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招手让留在近处的捕快来到身边,仔细叮嘱。 “是,大人。” 玉万珰见此知道他已有打算,便放心去找线索。 “大人?您们这是……”顾雎心中已有猜测,仍忍不住问道。 万盼夏快人快语:“这位是花县县令,娄征娄大人。” 顾雎忙躬身行礼:“在下唐突。” “不用在意这些了,她们似乎又有发现了。”娄征在他低头的时候,直接将人抬起,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邵冬生,以及蹲在地上的玉万珰和三名捕快。 “我们快去。”万盼夏拉着顾雎过去。娄征也走过去。 “这脚印不似常人,”玉万珰以手丈量,那脚印竟比他两个手掌拼起来还大。 邵冬生立在一旁,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风比别处大些。” “有吗?” “脚印往林子深处去了。”捕快张舍跑了过来。 “去看看。”后来赶到的三人正好听见这句。 越往林深处走,风声愈响,卷着落叶扑面而来。顾雎走在队伍中间,疑惑道:“上半年书院还曾在此游学,当时林中风势绝无这般猛烈。” 邵冬生敏锐追问:“之后便无人再来过了吗?” “并非如此,平常这里会来些画家与踏青的人,只是这段时间确实少有人来了。”顾雎语速渐缓,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莫不是此地……” 走在最前的邵冬生与娄征猛地停住脚步,邵冬生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玉万珰快步上前,待看清眼前的景象,顿时也僵在原地。 那三名捕快紧随其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怎么会有这么多棺材?!” 第27章 第 27 章 风势骤然加剧,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万盼夏挤开众人,望向下方,眉头紧锁。她迅速扫视四周,指向一侧被压倒的草丛:“是从那里下去吧。” 说罢,她率先走向那条隐于荒草的小径。下方谷地中,层层叠叠的棺材杂乱堆积,阴森骇人。身着粉裙的万盼夏站在边缘,与这诡谲景象形成突兀对比,一行人一时静默无声。 邵冬生最先定下心神,沿着陡坡小心下行,其余人依次跟上。来到近处,景象更为骇人——多数棺材棺盖大开,里面空空如也,且大多沾满泥土,仿佛刚从地底掘出。唯有一副棺材格外扎眼,它很新,像是才做出来的。 几人谨慎靠近那副新棺。邵冬生手刚搭上棺盖,棺材竟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内部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下一刻就有东西要破棺而出! 玉万珰吓得一把抱紧身旁的顾雎,差点将这位文弱公子勒得背过气去。三名捕快更是惊得缩成一团,脚下腐朽的棺木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场中唯有邵冬生、娄征和万盼夏还算镇定。 万盼夏眉头一拧,不等棺材响第二声,抬脚用靴底抵住棺盖,一拳砸下!“咚”的一声闷响,棺材应声而止,盖板上赫然留下一道浅痕。 【我以后绝不招惹她。】邵冬生默默为那棺材里的东西哀悼了一瞬。另一边的玉万珰则同情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抱住的顾雎。 万盼夏正要动手掀开那并未钉死的棺盖,却被娄征出声阻止。 “且慢。”娄征出声,指尖虚悬于棺板,“有东西。” 几人围拢,只见暗红棺板上,画着一个硕大扭曲的人头,其下衬着一弯血月。 “是血。干了有段时日了。”万盼夏凑近细看,指尖虚抚过痕迹。 “抱歉,玉公子,能否……先放开在下?”顾雎被玉万珰越勒越紧,几乎喘不过气。 玉万珰刚松手欲要道歉,那棺材竟再次猛烈晃动起来,动静比之前更大! 邵冬生心念电转,突然叫道:“聂兴言?!” 棺内的撞击声戛然而止,随即,更为急促的“咚咚”声爆发出来! 三名捕快见状,合力猛一用力,将那沉重的棺盖掀开一角。 只见聂兴言泪流满面地躺在棺内,浑身像被绑成一条无足虫一般,嘴里被塞了一块石头,浑身上下,唯有头颅还能勉强转动。 捕快将他抬出来解开绳子,嘴里的石头刚取下大股血便从嘴里流出。 “聂兄!”顾雎抢步上前扶住他颤抖的身躯。 聂兴言浑身僵硬,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林子里……有……” “有什么?”正在检查他伤势的万盼夏听到这微弱的语句,立刻追问。 “鬼……毛……”勉强吐出这两个字后,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昏死过去。 “张舍,你和顾雎先送他去医馆。”娄征注视着昏迷的聂兴言,语气凝重。 “请让我留下跟着你们吧。”顾雎急忙抬头。 “既然已经找到他,你直接跟着回去不是更好?”玉万珰站在他旁边,疑惑询问。 “实不相瞒,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抓,以及……”顾雎叹口气“是否跟我有关。” “怎么说?”邵冬生抬起头。 “那天与万姑娘回去时,我似乎在林子里看到人影,只是天色将暗已然看不清晰。” “你觉着那人原本是冲着你来的?” “对。” 娄征缓缓转动指间的戒指,沉吟片刻:“也罢,那李怀你与张舍一起回去吧” 两名捕快拱手领命:“是。” 目送他们抬着聂兴言的身影渐行渐远,邵冬生深吸一口气,望向坑穴上方那片幽深的密林:“我们继续往前。” 行进途中,玉万珰凑近顾雎,压低声音:“鬼毛是什么?” 顾雎正欲回答,脚下湿滑的泥土突然让他一个趔趄。幸而紧随其后的捕快陈成止及时伸手扶住。 “多谢陈捕快。”顾雎惊魂未定地道谢。 陈成止在众人中向来沉默寡言,此刻也只是微微颔首。 “先上来再说。”已登上坡顶的邵冬生回身伸手,将玉万珰也拉了上来,“这坑底湿滑,务必当心。” “好。”玉万珰借力跃上平地,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布满棺材的深坑。 几人费尽力气,终于从深坑中爬出。一时间,除了娄征仍勉强站立,其余人皆瘫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聂兄说的鬼毛,全名叫鬼毛狗,也叫鬼毛子。”顾雎稍稍平复呼吸,突然开口。 玉万珰拍打着手中的泥土,疑惑道:“我在常州从未听过这种东西。” “它本就不是常州之物,”顾雎摇头,“这是蜀地的乡野传说。我与聂兄皆来自蜀地,小时候长辈常用这个故事吓唬我们,让我们夜里莫要乱跑。” 娄征闻言也转过身来,站直了身体:“传说具体是怎样的?” 顾雎几乎不假思索:“传闻鬼毛狗常在深夜出没,口衔死人骨头发出凄厉哭嚎,专叼孩童吞食。它形似豺狗,黄毛长尾,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睛若与它对视,人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步步走向它,最终被其带走。” “可聂兴言怎会在此地见到鬼毛狗?”万盼夏急切追问,“这不是蜀地的传说吗?” 顾雎仍是摇头:“这我便不知了。” “鬼毛狗只在夜间出现……”邵冬生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那我们现在来,能看到它吗?” “先往前探查。或许,聂兴言只是在极度惊慌中,将寻常野兽错认成了鬼毛狗。” 越往深处走,林木愈发茂密,光线逐渐暗淡,众人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邵冬生与娄征走在最前,玉万珰和顾雎紧随其后,万盼夏与陈成止断后。风势又起,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随风袭来,令人忍不住掩鼻。 “噗”的一声,邵冬生擦亮火折子,微弱的火苗勉强照亮前路。此处的树冠层层叠叠,竟将天光完全隔绝。“怎么会密得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她喃喃道。 玉万珰下意识地抬头—— 下一秒,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向下滑去,被身旁的顾雎死死撑住。 “玉公子?你怎么了?!”顾雎来不及抬头查看。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队尾爆发,万盼夏反应极快,一把捂住了身旁人的嘴。 “你……是女子?”邵冬生声音发颤,难以置信地问道。 陈成止眼眶含泪,拼命摇头,一只手仍死死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邵冬生缓缓抬起头。 火折子的微光在空气中不安地跳动,映出了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 它们被整整齐齐地倒悬着,头颅朝下。每一具尸体的眼睛都可怕地凸出,长长舌头在空气中微微晃荡,面部因**而膨胀变形。更令人胆寒的是,其中不少尸体的眼眶竟是空洞洞的,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从邵冬生的视角望去,自他们来时的路上方开始,这些恐怖的人树逐渐增多,从零星几个到现在的数十个,全部倒挂在枝桠间。 它们仿佛在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那些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下方。邵冬生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风不知何时停了,那股浓烈的腐臭味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将几人紧紧包裹。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声响从林间传来。 几人顿时慌乱起来。邵冬生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示意大家蹲进一旁的草丛隐蔽。万盼夏的手依然紧紧捂着陈成止的嘴,防止他再次失控尖叫。 “人呢?叫我来,怎么一个人影都不见?”单雨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很快便发现了挂在树上的可怖景象。 “我的老天……”她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得微弱,“冬生!玉万珰!你们在哪儿?盼夏!娄大人!”她转了个方向,忽然听到草丛中传来动静。她缓步靠近,用刀鞘轻轻拨开草丛—— 一只黄毛长尾的野兽赫然出现在眼前。 “豺?这里怎么会有豺?”她凑近些,看清它口中叼着一根长条状的棍状物。不待她细看,那野兽便敏捷地窜上树枝,站在高处回头盯了她片刻,才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单雨?”邵冬生从藏身处走出来,声音仍带着一丝颤抖。 “你们在这儿!太好了……这上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那个绑了聂兴言的人做的。”万盼夏松开捂着陈成止的手,顺势在他衣袖上擦了擦。 邵冬生将火折子举高几分,跳动的火光再次映亮上方的恐怖景象。“这些尸体,很不对劲。” 只见那些倒悬的躯体上布满了深绿与褐色的斑块,粘稠的液体正缓缓滴落,皮肤大片剥离,如同腐朽的树皮。空气里弥漫着甜腻与恶臭交织的死亡气息。 “尸体时间跨度很大,”万盼夏上前一步,因未戴手套而保持距离仔细观察,“有几周前的新尸,也有数年前的干尸,而这一具,”她指向最近的一具,“死亡不超过三天。” “那些棺材和这些尸体,不会是那个人挖出来的吧。”玉万珰刚吐完,虚弱地扶着树干。 “极有可能。”娄征沉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尸林,“新旧尸体并存,说明此地被使用了很长时间,且至今仍在运作。”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思:“可还记得那些诗人?他们常在月牙湖聚集,对林中动静理应最为熟悉。若说谁最能在此地来去自如而不引人怀疑……” “您怀疑他们之中有知情者,甚至…参与者?”邵冬生立刻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娄征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陈成止试图开口回应,发出的却是一串与他冷峻面容极不相称的、清脆如孩童的娃娃音。他立刻抿紧嘴唇,耳根迅速泛红。 万盼夏眨了眨眼,恍然大悟:“陈捕快,你的声音…” 邵冬生竟也同时扑哧一笑,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是不是也常被人说,光听声音还以为是个没长大的娃娃?” 陈成止窘迫地点头,用气音艰难解释:“…自幼如此。办案时…不便。” 原来这清亮稚嫩的声线,与邵冬生如出一辙。正因如此,他平日才惜字如金,宁愿以沉默维持威严。 单雨闻言,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什么,咱们冬生不也凭着这娃娃音破了多少案子?声音是爹娘给的,本事才是自己的。” 陈成止感激地看了单雨一眼,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当务之急,是查清这些死者的身份,以及凶手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将他们悬尸于此。”娄征将话题拉回,神色凝重地望向那片无声摇曳的尸林,“这绝非寻常仇杀…倒更像某种仪式。” “今年是怎么了,遇到的案子都是这么神神鬼鬼的。”单雨啧了一下,抱着双臂。 第28章 久未安眠了。 “恐怕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邵冬生偏头避开从上方滴落的粘稠液体,“当务之急,是弄清这些死者的身份。”她话音未落,目光无意间扫过单雨的鞋履,不由一怔——他们几人的鞋底都因方才的坑底而沾满泥泞,唯独单雨的靴子格外干净。 她倏地抬头,紧盯着单雨:“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单雨指向身后密林,“就从那边过来的。我不知具体位置,半途遇见一位带斗笠的樵夫,是他告诉我方向的。”见邵冬生神色凝重,她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那人有问题?” “未必,但若如此,事情就复杂了。”邵冬生指节收紧,火折子随她动作猛地一暗,复又挣扎着亮起。 娄征缓缓转动指间的玉戒,转向顾雎:“这里还有第二条路,这件事你知道吗?” 顾雎面露讶异,“不知道,我们来这里游学的时候,来过这林子,尽头是一处断崖,并未见过其他通路。” “单雨,带我们过去。”娄征沉声道。 陈成止停下脚步“那我留下来,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带人赶过来。” “那我也留下,到时候直接去检查尸体。”抬头凝视着那些悬挂的尸体,眼神沉着 “也好,”娄征颔首,“万事小心,稍后在衙门会合。” 顾雎对这万盼夏点头,轻声道:“注意安全。” “你也是。”万盼夏迎上他的目光,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目送几人身影渐远,万盼夏转向陈成止:“我们开始吧。” “好。”年轻的捕快应道,那清亮的娃娃音在阴森的尸林里,显得很坚定。 林间又行了一段,原本密不透风的树冠终于透进几缕天光,照亮了下方干硬坚实的土地。 “就是这里,”单雨拨开一丛茂密的杂草,“我刚就是从这儿上来的。” 几人依次沿缓坡下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竟已穿出密林,回到了月牙湖外围,在玉万珰和邵冬生他们相遇的地方不远。 玉万珰望着那条熟悉的小径,忽然深吸一口气,猛地朝一个方向奔去。众人不明所以,只得紧随其后。 “舅舅!”他朝着仍在墓前的那道身影高声喊道。 穆和闻声转头,见到玉万珰时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待目光扫过他身后几人,却在邵冬生身上微微一顿,方才移开。 【他认得我?】邵冬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瞥。 “怎么还没回去?近来常有农户在林中设绳捕兽,莫要乱跑。”穆和伸手,自然地替玉万珰拂去肩头的草屑,语气温和。 玉万珰并未回答,反而急切追问:“舅舅,您在此处可曾见到一个樵夫经过?”他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着,声音低了下去,“您……常来看花照舅母吧?”话一出口,他便暗自攥紧了拳,【我在问什么蠢问题!】“算了,我……”他瞥见身后同伴,欲言又止。 穆穆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樵夫倒不曾见到。我确实常来看花照。”他顿了顿,最后三个字说得轻缓,却带着某种了然的意味,“怎么了,是林子里……出什么事了?” 玉万珰猛地抬头看向他。 “这四位是你带来的朋友?”穆和未再看玉万珰,目光转向后方四人,唇角含笑道,“这三位,万珰的母亲与我提过。这位……”他视线落在顾雎身上,略作停顿,“是辉海书院的顾公子吧?” “您认得我?”顾雎着实惊讶。他自是认得穆和,他曾在穆家的商铺购置过冬衣,却从未想过这位长辈会知道自己。 “自然认得。顾才子的诗作,还在阁中挂着呢。”穆和走近几步,笑意更深。 “惭愧。” “舅舅,”玉万珰忍不住扯住穆和的衣袖。 穆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作一声轻叹:“我会告诉你原委的。别担心,舅舅没做坏事。” 此言一出,周遭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 穆和转过身,目光温柔地落在那冰冷的石碑上,语气异常平静: “今年五月,有人告诉我,他有办法,能让我的妻子复活。” “什么?!” 穆和这话如同平地惊雷,除了早有所感的邵冬生,其余几人皆面露震惊。 穆和却已撩袍重新坐回碑前,为自己斟了一杯清酒,神色平静地继续道:“那时我颓唐过度,心神失守,竟真的动了妄念……直到当晚,我卧床难眠,床榻却毫无征兆地塌陷。”他举杯一饮而尽,随后指着腰间的玉坠,眼底泛起追忆的微光,“在一片狼藉的碎木之中,我找到了这枚丢失许久的木槿玉坠。”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声音低沉下去:“花照生前总笑我,说我这般爱丢三落四,往后再也不给我雕玉了……没想到,竟真成了最后一块。”他闭了闭眼,“那时我便觉得,是她在冥冥之中提醒我,莫要做傻事。于是,我当即回绝了那些人。” “您可知他们究竟是何身份?”邵冬生上前一步,追问关键。 穆和抬眼看向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具体来历不明,只听口音,似是南方人士。” “他们便就此罢休了?”娄征沉声问道。他觉得如果是他的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穆和似乎并不坚定。 “自然没有。”穆和唇边竟泛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此后夜夜,都有人立在我窗前。他们质问我,妻子死了,为何还能安睡?指责我并非真心爱重花照……甚至说,既然不愿复活她,为何不随她同去?”他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厌烦,“翻来覆去,尽是这些话,听得人发笑。” “这些人……简直欺人太甚!”玉万珰气得声音发颤,拳头紧紧攥起。 “他们的武功如此高强?”单雨抱着手臂,眉头紧蹙。 “与其说是高强,不如说是诡谲难测。”穆和摇了摇头,“府中护卫虽非顶尖高手,却也绝非庸碌之辈。可那些人却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邵冬生无意识地用手指绕了绕耳坠的流苏,轻声问道:“那他们后来,是如何放弃的?” “八月初,他们忽然就不再来了。”穆和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我当时只觉庆幸,便未再深究,也未向旁人提及。” 【八月?】邵冬生耳坠被手指重重扯了一下【童府,复活,跟他们有关系吗?】 “那可知他们在林子里做些什么?”玉万珰倏地看向问出口娄征。 穆和依旧神色平静:“不知。但我来看花照时,常能听见林中传来异响。”他举杯又饮一口,“我不想多事,更不感兴趣。” 邵冬生眉头紧锁,正欲上前,却被玉万珰伸手拦住。他直直望着穆和,声音带着压抑的震颤:“舅舅,您其实,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成功,对吗?” 这直白得近乎残忍的质问让众人皆是一怔。邵冬生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却发觉他整个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玉万珰。”她轻声唤道,试图安抚。 可玉万珰的目光仍死死锁在穆和身上,仿佛要穿透那平静的表象。 “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锄强扶弱,惩奸除恶啊!”年轻朝气的男声在玉万珰脑海里响起,随后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男人低沉下去的笑声“万珰,你讨厌舅舅了吗?” “是我的错,”玉万珰一字一顿,声音缓慢却异常坚定,“这是我的错。”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决然取代,“舅舅,跟我们回去吧。” “我当然会跟你们回去,”穆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安抚,“舅舅说了,没做坏事。” 玉万珰想上前,却被穆和抬手止住:“让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话,说完便同你们一道回去,可好?”他的目光落在邵冬生身上。 被点名的邵冬生像是早有预料,坦然点头:“好啊。” “可是……”玉万珰仍不放心。 “无妨,”邵冬生朝他轻轻摆手,眼神沉静,示意他安心。 玉万珰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点头:“好。”说罢,他拉着身旁的单雨与顾雎转身朝外走去。娄征跟随在后,唇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倒是听你的话,”穆和望着玉万珰的背影,缓缓起身,执起酒壶,“他从前可不是这般模样,混账小子一个。”他另取一空杯,抬眼问道:“可会饮酒?” “多谢美意,不胜酒力。”邵冬生眨了眨眼,话锋忽转,“您认识我师父?” 穆和闻言朗声大笑:“你果然如你师父所言,机敏过人。有你们在他身边,想来他日子过得很开心。” 邵冬生故作无奈地轻叹:“恰恰相反。自打同行办案,他几乎是三日一伤,五日一险,怕是与开心相去甚远。” “小姑娘倒是伶牙俐齿。”穆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变得悠远,“万珰出生时,正值家道艰难。他降生后,家中境况竟渐渐好转,族人都说他是带着福运来的,对他不免溺爱。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被养得骄纵了些。” “他方才说,那是他的错。”邵冬生的视线落向墓碑上那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花照二字。 穆和摆了摆手:“两年前,他痴迷玉石,苦寻良材不得,便独自跑到拣玉的河滩,想亲手挑块合心意的。”他语气沉郁下来,“不料他去时正值涨水,俯身捞玉之际,急流已将他困住。又突降暴雨,家中寻他不见,焦急万分。还是花照想起万珰曾提过想寻玉……”他低头又饮一杯,声音低哑,“花照待万珰如己出,见到他遇险,第一个跳入河中。她水性极佳,我也随即下水相助。可天意弄人,洪流裹挟的石块将她击中……万珰受惊过度,当场昏厥。” 邵冬生没有说话,穆和也没想听到她的回应。 “花照的葬礼办得仓促。她父母将她接回故土安葬,举家迁离了常州。”穆和陷入短暂的沉默,“万珰醒来得知一切,大病一场,之后,也离开了。” “这里安放的是?” “是衣冠冢。都是花照生前心爱之物。”穆和蹲下身,拾起那枚玉木槿,指尖轻轻抚过花瓣,“我不能去见她,所以我不能复活她。” 邵冬生凝视着那枚莹润的木槿,眼帘微垂。 “你师父,”穆和忽然转换了话题,“曾托我转交一物给你。” 邵冬生蓦然抬头,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何物?” “在我屋内斗柜的第三层匣中。”穆和将玉木槿收入怀中,“万珰知道位置。” 邵冬生却挑眉:“还是劳烦您亲自交予我吧。”话音未落,她手腕倏地一扬,一片细微粉末已扑面洒向穆和。 “这是何物?!”穆和袖中滑落的短棍尚未握稳,人已踉跄了一下。 “观您眼下青黑,眼眶浮肿,面色暗黄,想必已久未安眠了。”邵冬生语气轻快,“好好睡一觉吧。” “我早该想到的……你师父说过,你聪明得紧……”他话音渐弱,人已软软向后倒去。早已从另一侧悄然绕回的单雨及时上前扶住他,对邵冬生点了点头。 “他们几个呢?” “盼夏在尸体上发现了重要线索,已先带回衙门了。” “好,我们也即刻回去。” 第29章 你们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常初柔看着桌上的包袱,长叹一口气。 隔间内,万盼夏正全神贯注地俯身于一具尸体前,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胸腔,夹出一根约莫指长的银针,轻轻放入身旁的托盘中。盘中已积了十数根同样细长、闪着寒光的银针。 邵冬生与单雨绕开衙门外喧嚷的人群,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一见到玉万珰,邵冬生便直接问道:“门外那些是祖坟被盗的苦主家属?消息如何传得这样快?” 玉万珰摇头,将穆和放到旁边的椅子上“我们回来时,他们便已聚在门口了。” “是凶手刻意散布的消息。”娄征端着一杯茶,神色平静地啜饮一口。 单雨站直身体,面露不解:“此举对他们有何益处?” “混淆视听,扰乱官府查案方向。”邵冬生嘴上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太多紧迫。 此时,门外的喧哗声浪陡然拔高,怒骂与哭喊甚至穿透墙壁传了进来。邵冬生嘴角微弯,转向单雨和玉万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玉万珰抬起头。 衙门外,一名捕快站上高处,示意手下推开沉重的大门。他俯瞰着躁动的人群,微微颔首,扬声道:“都进去吧!” 众人一时愣住,面面相觑。那捕快见状,不耐地皱眉催促:“尔等不是要寻回家人尸身吗?此时还犹豫什么?快些进去!”他抬手一挥,身后早已待命的衙役们立刻上前,半请半推地将人群尽数引入衙门院内。 “推什么推!” “是后面的人在挤!谁稀得碰你!” 院内顿时吵嚷声四起,乱作一团。 “好了!肃静!”单雨腰挎长刀,大步走到人群前方,声如洪钟,瞬间压过了所有杂音。 满院子的人被她气势所慑,又瞥见那隐隐出鞘、寒光闪烁的刀锋,大多识趣地闭上了嘴。 “一个个来,不必急,今日有的是时间。”单雨目光如电,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一个神色慌张眼神躲闪的中年男子身上,指着他道:“从你开始。其余人,排好队!” “为、为何是我?”男子强作不满地嘟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 “嗯?”单雨眼神一沉,逼视着他,“你有意见?” “没、没有!”男子吓得连连摆手,赶紧快步走上前。 屋内 “单雨这副样子,装得可真像啊!”万盼夏蹲在门边,透过门缝偷看着外面的情形,小声嘀咕。 身上还裹着厚棉袄的仲子瑜也被动静吸引过来,轻声赞道:“她向来很厉害。” “好了,你别蹲在那儿,小心被那些人发现。”邵冬生一边检查着手中药瓶里所剩无几的粉末,一边提醒万盼夏,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向仍在昏睡的穆和,眉头微蹙,这药效,似乎比预想的要长了些。 门外,询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单雨经验老到,一边记录着信息,一边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态举止。大部分人是真心为亲人尸骨被盗而悲愤焦急,但也有少数几个,如同第一个被点名的男子一般,眼神闪烁,言辞含糊,被单雨暗自记下。 时间缓缓流逝,待最后一名苦主登记完毕,人群被衙役引导着暂时离去,院中重归寂静时,天色已近黄昏。 屋内,椅上的穆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喊,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神初时有些涣散迷茫,待看清周遭环境与面前注视着他的邵冬生时,先是一愣,随即记忆回笼,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苦笑。 “看来……我这一觉,睡得够沉。”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试图坐直身体,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额角。 玉万珰见穆和转醒,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光,立刻将一杯温茶递到他手边:“舅舅,您总算醒了!” 邵冬生闲适地坐在桌沿,一侧是伏案小憩的万盼夏,另一侧是裹在厚棉袄里、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仲子瑜。她见穆和神志渐清,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穆伯父,关于那些尸体的来历,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穆和连饮了几口茶水,昏沉的头脑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待反应过来,动作蓦地顿住,他抬眼看向邵冬生,苦笑道:“你这丫头,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下套。” “您过奖了,”邵冬生神色不变,语气坦然,“不过,您本就打算告诉我们了,不是吗?”她并未从穆和的态度中察觉到抗拒。 这时,单雨推门而入,见到邵冬生便挑了挑眉:“你说对了,尸体买卖。” 仲子瑜被她的声音惊醒,闻言轻咳一声,低声道:“竟真是为了钱财……如此践踏死者,毫无底线。” “涉及多少人?”玉万珰沉声问。 单雨在桌边坐下,手指轻叩桌面:“今日登记的二十三人中,有十二人的家属承认,曾收到钱财,默许了亲人尸身被掘走。”她环顾四周,“娄大人呢?” “去找初柔姐了,似乎有些后续安排要交代。”万盼夏伸着懒腰站起身,“我现在可以继续看尸体了吗?” 邵冬生点头:“这里没什么事,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好。” 穆和眼看着万盼夏和刚坐下的单雨又一前一后地离开,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转头看向邵冬生:“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却见邵冬生微微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正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穆伯父,”她笑容依旧,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恐怕要请您帮个忙了。” 穆和心头一跳,正欲起身,却猛地感到双臂一紧——竟是身旁的玉万珰出手,稳稳钳住了他的胳膊!他难以置信地转头,却对上自家外甥的脸,玉万珰直接没看他。 银亮的刀光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室内,霎时一片寂静。 娄征回到空无一人的室内,目光扫过桌面,拾起上面留下的一页纸条。他仔细阅毕,眸色微沉,随即将纸条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尸体心脏处的这些银针,材质与寻常不同。”万盼夏拈起一根银针,借着灯光指向针身上细微的纹路,“里面掺入了辰砂。” “辰砂不是常用于安神定惊吗?”单雨记得以前夜巡时,前辈曾给过她一些辰砂佩戴,说是能辟秽安神。 万盼夏摇头:“正是。将其掺入刺入心脏的凶器之中,目的何在?”她放下银针,继续查验其他尸体。那些数年前的尸身,连骨头都是脆的。 单雨举着烛台在一旁照明,火光摇曳间,她视线一晃,凝神细看:“盼夏,你看那里,是不是头发?” “什么?”万盼夏顺着她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尸身深处夹出两根极长的发丝。她眉头紧蹙,“是谁留下的?”她立刻转向旁边的另一具尸体,一番仔细翻查后,竟也在其体内找到了两根长发。除了已成白骨的几具,其余尸体内部,无一例外都藏有两根长发。 万盼夏站在众多尸体之间,脸色凝重。单雨手中的烛火微微晃动。 “你还记得上次从童府运出的那些尸体吗?”万盼夏声音低沉。 “那些尸体……”单雨当然记得,童府地下堆成小山的尸骸景象至今仍历历在目。 万盼夏抿紧嘴唇:“其中一具尸体的心脏里,同样有两根头发。” 邵冬生正将一柄小刀在烛火上缓缓炙烤。仲子瑜勉力站起身,指示道:“在颈后发际线向下三寸之处,下刀剜出即可。其他的交给我。” “明白。”邵冬生点头,看向玉万珰,“过程会有些痛苦,务必按稳他。” 玉万珰一脸坚毅,重重点头。被他用力按在椅上的穆和扬起一抹没有感情的微笑“你这话不是应该对我说?” “开始了,”三人都没有理会他的话。 滚烫的刀尖触到那块黑点时,它像活了一般竟然向下移动。 “快,别让它跑了。”仲子瑜急声道。。 穆和瞬间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双手死死抓住椅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玉万珰险些脱手,急忙使出更大的力气压制。邵冬生手下动作更快,刀尖精准一挑,将那黑点剜出。黑点落地的瞬间,竟冒出丝丝黑烟,一股异样的清甜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穆和猛然挣脱部分束缚,手臂竟不由自主地伸向那缕黑烟!千钧一发之际,仲子瑜将早已备好的茶水猛地泼向地面。随着“嗤”的一声轻响,黑烟散去,异香消失,一切重归平静。 穆和脱力般瘫倒在椅上,剧烈喘息。玉万珰迅速将药粉撒在他颈后伤口上,并进行包扎,这才松了口气 “你们怎么知道无骨解法的?”穆和抬眼看來,声音虚弱,目光盯住仲子瑜,“你是仲回风的儿子?” 仲子瑜听到这个名字,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僵住一瞬,语气冰冷:“我与他没半点关系。” 穆和了然点头,不再追问。玉万珰见状开口解释:“子瑜兄对各类怪医毒志素有钻研。” 邵冬生坐下,敏锐地感受到身旁仲子瑜笑意下翻涌的低气压,心中暗叹,果断转移话题:“穆伯父,您可知童乐此人?” 穆和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们怎会知道他的名字?!” 第30章 第 30 章 常初柔轻抚腰间那封密信,望着不远处的驿站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夹马腹,催马上前。 “来人止步!”驿站外围的侍卫立刻警觉地按刀望来。 “花县府衙,常初柔,求见方绘方大人。”她利落地翻身下马,亮出腰间令牌,神色凝重,“烦请通传,常州有紧急事态呈报。”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左侧那人点头:“在此稍候。”随即转身快步进入驿站。不过片刻,他便返回,侧身示意:“大人有请,随我来。” 常初柔不敢耽搁,立刻紧随其后。 驿馆内室,一名中年男子放下茶盏,目光如炬地看向步入房中的常初柔。“你便是常初柔?” 常初柔察觉到方绘语气里的探寻与审视,拱手弯腰道:“正是,方大人认识下官?” 方绘并未回答,只是将手边的书册合上,直接切入正题:“你说常州出事,出了什么事?” 常初柔当即取出怀中信件,双手奉上。 方绘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神色渐沉。阅毕,他抬眼看向常初柔,“仲子瑜是仲回风的儿子?”他将信纸仔细叠好,“此事交由你们,我很放心。你暂且留在此处,之后随我等一同返回常州。” 常初柔下意识想要拒绝,旋即想起娄征的嘱托,将话咽了回去,垂首应道:“下官明白。” “你蹲在这儿做什么?”万盼夏看着鬼鬼祟祟蹲在厨房门外的邵冬生,终究没忍住好奇。 邵冬生被这突然一声吓得一个不稳,直接坐到了地上。她赶忙招手,压低声音:“快来看!”万盼夏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两人一同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只见娄征正抱着手臂,眉头紧锁地盯着一只硕大的面盆。盆里的面团已然发酵膨胀至数倍,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这用量,是打算让咱们未来半个月都啃馒头吗?”万盼夏震惊地小声嘀咕。 邵冬生转过头眯起眼,若有所思:“自从初柔姐走后,娄大人就总泡在厨房,情绪也复杂得很,时喜时忧的。”她忽然以拳击掌,恍然大悟,“难道,是娄大人惹初柔姐生气了?” 万盼夏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看向她身后。邵冬生顿感不妙,尴尬地笑了笑,缓缓回过头,正对上一道平静的视线。 “娄、娄大人,早啊……”她干笑着站起身。 娄征眼神温和,如果忽略他手中那根正被无意识摩挲着的擀面杖的话:“看来邵姑娘是案件已有突破,如此清闲?” 邵冬生立刻站直,正色道:“大人,我正是来禀报进展!”她抬手捶了捶胸口,语气严肃,“根据穆伯父提供的线索,童乐曾随其父到过常州,在三年前。” 万盼夏紧接着补充:“更重要的是,这次发现的尸体,与之前从童府运出的那批有一个共同特征——心脏位置都埋着两根长发。” 娄征将擀面杖轻轻放回案板,面色沉静:“看来,终究还是与那些人脱不开干系。赵海……” “他太危险了。可我一直想不通,他如此执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邵冬生抿了抿唇,眼中闪过困惑,“复活秘术既已在他手中,他为何不亲自施行?” “但两者除了心口的头发之外,确实找不出其他相似之处了。”玉万珰从回廊另一头走来,在几人面前站定后说道。 “你今日这么早?穆伯父安顿好了?”邵冬生关切地问。 玉万珰点头:“已有人在外看守。单雨和仲子瑜也在那边照应。” “听你方才所言,莫非赵海找到的复活之术,不止一种?”万盼夏说出这个猜测时,自己都觉得荒谬,“这世上,当真存在如此多的复生之法?” “唯一能确定的是,赵海确实要复活某个人,而且他的准备已经相当充分了。”邵冬生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这是关夕送来的,是拓本。” 册子封面上字迹模糊,墨色晕染,依稀可辨是《扶春图》三字。 “里面写的是林子的尸体的规律秘法,而且最后本该死去的聂兴言的尸体,是要复活之人装载的躯壳。” “秋关夕如何得知此物?”娄征敏锐地追问。 “我问过她,”邵冬生翻开书页,语气平静,“那些人,也曾找上她。” 玉万珰摸着下巴沉吟:“他们还真是广撒网。仔细想来,被他们盯上的目标,似乎都颇有钱财权势。” “还都有想复活的人。” 灶膛里的火势猛然窜高,锅中的水剧烈沸腾起来,“水烧开了”邵冬生看着从盆中漫溢出来的面团,皱起了脸:“面也发过了。” “让我来揉面,这个我拿手。”万盼夏利落地挽起袖子,从水缸里舀水净手,随即摩拳擦掌地开始揉按那过分膨胀的面团。 邵冬生侧身挤进厨房:“我去添点水。”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玉万珰讪讪一笑:“那我来烧火。”说着也侧身钻了进来。 娄征看着瞬间挤满厨房的三人,不由皱眉,【这几个家伙……】 “月下花家、常州玉家、穆家,还有秋家,这四家都是大永朝内赫赫有名的世家。如今穆家和秋家都已牵涉其中。”邵冬生一边往锅里添水,一边将话题拉回正轨。 “那月下的孙家呢?”玉万珰手脚麻利地将柴薪塞进灶膛,火星噼啪作响,“孙家可是赵海亲自下手的,他们有何特别之处?” “没想到你烧火还挺在行。”万盼夏手法娴熟地将面团揉得光滑绵软,稳稳置于案板,运劲将面团搓成长条。 玉万珰嘿嘿一笑“去做小人饭的时候总是我烧火,练出来的。” “小人饭是什么?”娄征捏着万盼夏分给他的一块面团,一边学着她的样子揉搓,一边好奇发问。 正在给笼屉刷油的邵冬生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另外两人这才反应起这两位大约童年缺失此类玩乐,玉万珰起身将大块木柴挪到身侧,解释道:“就是孩童们凑在一起,用野花泥土假装做饭的游戏。有回我偷拿了家里一块雕花碟当锅,回家还挨了好一顿揍。” 邵冬生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手下不停,继续给第二层笼屉刷油。 “根据孙调的供述,他与赵海是总角之交,孙家父母待赵海视如己出,颇为照拂。”娄征回忆着卷宗内容,手下学着万盼夏的样子,将面团揉成圆滚滚的一团。 “此前所有关于赵海的卷宗里,都未曾提及他年幼时的事。”邵冬生将笼屉一层层垒好,“把边锅也烧起来吧,一起蒸。” “好。”玉万珰将中锅的柴火放了两块到边锅灶下,又丢了两块新柴到两边灶下,火“喳喳喳喳”的燃烧起来。 “有人刻意抹去了?”厨房里热气蒸腾,娄征额角渗出薄汗,正想将门再推开些,被万盼夏阻止。 “外面风大,等会面被吹干了。”她手上动作极快,十指翻飞间,两个圆润饱满的馒头便已成型。 邵冬生搬着笼屉从她身旁经过,不由赞叹:“你很会做馒头!” 万盼夏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是我娘教我的。她做饭很好,擅长做面食,尤其是馒头。” “令堂也是北地人?”玉万珰一边照看灶火,一边搭话。 万盼夏摇头:“不是,我父母都是颍州人,在南方。” 娄征学得很快,手中成型的馒头已看不出是新手所为:“颍州距花县路途遥远,怎会来到此地当差?” “我娘原本不愿我做仵作,觉得终日与死者打交道不吉利。”万盼夏眼底掠过一丝怅然,又很快隐去,“是张大人带我来花县的。家父家母与他有旧交,知道拦不住我,便想着托付给故人照应,好歹放心些。” 这时邵冬生和玉万珰合力抬起水桶,将清水倾入边锅,锅底顿时发出“刺啦”声响,白茫茫的水汽翻滚升腾。 “有熟悉的人照应着,确实稳妥许多。”娄征望着蒸腾的雾气,语气温和。 “谁会做这种事?”话题又转回,邵冬生一边擦拭额角的汗珠,一边喘着气说道:“他的幼年,要不我们去月下一趟?” 玉万珰脱力般坐在凳子上,神色凝重:“我之前也托人查过赵海的底细,可每次查到关键处,线索总会莫名其妙地中断。” “你们说,赵海和‘绿腰’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万盼夏忽然开口。 这句话让几人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邵冬生涂抹油脂的手微微一顿:“不好说。之前与‘绿腰’接触时,她们表现出来的是带着疯狂的克制。但赵海不同,他……” “是个毫无底线的杀手。”玉万珰接口道,语气沉郁。 娄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沉吟片刻后开口:“不如就由你们两个去一趟月下。路费和住宿,衙门会给你们报销。” 这话落下,对面的邵冬生歪歪头“怎么危险的差事就让我们两个去?” 玉万珰点头“上次的地图我们还没问呢,不能因为你是我们上级就这样对我们吧。” 娄征微微一笑,举起手:“请你们吃馒头。” 要上锅了。 第31章 道士和尚掌柜 “你当时怎么就答应来了?”玉万珰坐在颠簸的车辕上,整个人随着路面起伏,声音也被颠得断断续续。 邵冬生脸上严严实实裹着厚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看着只加了件薄披风的玉万珰,满眼不可思议:“你不冷吗?快进车里坐着。” 玉万珰拽了拽披风领口,不以为意:“放心,从小冻惯了,扛得住。” “行吧……”邵冬生拉紧缰绳,望向面前分岔的两条路,“接下来该往哪边走?”她语气间有些迟疑。 “左边,”玉万珰见她有些犹豫“放心,不是娄大人给的地图。” “那就好。”邵冬生长舒一口气,轻喝一声“驾——”,马车转向左边的道路。 想起临行前,娄征倒是允诺他们回来后告知上次地图的事。可眼下这关乎生死的差事,竟还要用另一桩差事来换,想想不免有些讽刺。 “我答应走这一趟,倒不是为了这个。”邵冬生察觉到身旁人的沉默,主动开口。 玉万珰抬起头,将看过的地图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被风吹得眯起眼:“那是为了什么?单单为了赵海?” “你可别告诉我,你对他不好奇。”邵冬生感觉手冻得发僵,顺势把缰绳塞进玉万珰手里,飞快地将双手揣进袖筒里取暖。 玉万珰猝不及防地接住缰绳:“我当然也好奇。” “那不就得了。”邵冬生斜睨他一眼,露出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放心,我会保护你的,玉公子。” “你似乎……对我很熟悉。”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一种莫名的笃定浮上心头,“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邵冬生别过脸去,声音闷在头巾里:“无论在花县还是常州,恐怕没人会不认识玉家公子吧。”她揣在袖中的手一动不动,黑色的头巾完全掩住了她的神情。 “不对,你表现得太明显了。”玉万珰探过身,执意要去捕捉她的目光,“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不料一阵冷风猛地灌入眼中,激得他眼眶瞬间泛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连声音都变了调。 邵冬生闻声震惊地转过头:“你哭什么?!” “我没哭啊?”玉万珰下意识抹了把脸,看到指尖的湿意,自己也愣住了,“……我真哭了?” 邵冬生邵冬生察觉他神情恍惚,情绪中还带着真切的疑惑,立刻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你还说不冷!!!”指尖传来的触感竟已冷得像块寒冰。她心头一紧,急忙转身钻进车厢,翻出一条厚重的羊毛围巾,三两下将玉万珰的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又把一个温热的手炉塞进他怀里,“快进去,别在外面吹风了!” 被赶进去的玉万珰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问题,暂时忘了方才的追问。然而寒意已侵透肌骨,身体越来越沉,后背阵阵发凉,连手炉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 “我们得赶紧找大夫!”邵冬生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像是隔了一层水,模糊不清。他费力地睁开眼,她的面容在视线里渐渐涣散。可就在这模糊之中,他倒是终于想起在哪见过她了。 邵冬生见他非但没有痛苦之色,嘴角反而浮起一丝笑意,心下更慌,轻轻拍着他的脸颊:“玉万珰?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可他已阖上双眼,失去了意识。 马车再次疾驰起来,速度快了许多,冷风更为猛烈地拍打着车壁。天色骤暗,浓云蔽日,山雨欲来。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玉万珰跳下马车,狠狠踹了一脚深陷泥泞的车轮。天空飘下冰冷的雨丝,更添几分狼狈。 他抱头蹲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随即猛地站起,利落地解开连接马匹的套索,将散落的行囊草草捆在马背上,翻身跃上马背。马蹄声哒哒响起,载着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日头高悬,湖水粼粼,泛着碎金般的光泽。玉万珰静立在湖畔,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张甫之新派下的任务,要他来这里来接应一位和他一样的暗处同僚。 不仅姓名样貌一概未知,连何时现身都未有明示。 “连个画像都没有,真能等到人么?”玉万珰“唰”地展开折扇举过头顶,挡住渐烈的日头。他装作赏景,一双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湖畔每个角落。 从清晨等到日头西斜,湖面粼光变成橙黄,仍不见人影,他放烦躁的坐在湖岸的草地上,扇子被他摇的呼呼作响。 【岂有此理,竟让本少爷苦等至此!待我见着你,定要叫你尝尝我新悟的拳法!】他想着自己那套虎虎生风的招式,不由弯起嘴角。 就在此时,一只原在荷叶下纳凉的青蛙猛地跃出水面,不偏不倚跳进他怀里! 玉万珰吓得骤然起身,脚下草叶一滑,竟抱着那蛙一同栽进湖中! 湖水霎时涌来。他浑身僵直,对深水的恐惧攫住心神。墨绿色的湖水呛入鼻倒灌进嘴里,眼前只剩昏黑一片。慌乱挣扎间,一抹鲜艳的红色倏然掠过他额际,那是条红宝石的耳坠。模糊的视线里,他只记得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以及眼尾那一笔惊心动魄的红。 随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张甫之来看过他,还笑眯眯地说:“听说你与新同僚,相处得不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最后定格的是张甫之骤然凑近的脸。 玉万珰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素雅的床幔映入眼帘,他抬手抹去额间冷汗,深深呼吸,试图驱散梦中残留的窒息感。 “你醒了?”门被轻轻推开,邵冬生穿着一件月白色毛领厚袄走进来,见他坐起便快步走近,声音温和,“感觉如何?想吃点什么吗?” “这是哪儿?我们,已经到月下了?”玉万珰抬眼看向她,眼底还蒙着一层未散的疲惫与迷茫。 邵冬生闻言,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她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月下是到了,不过,恐怕不是我们想找的那个月下。” 玉万珰眼中疑惑更深,完全没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邵冬生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一件崭新的红色厚袄,递到他手边:“这家客栈的名字就叫月下。我们真正要去的月下城,从这里算起,还得往西再赶三十里路。”她看着他乖乖接过衣服,解释道,“你发烧了,雨下得也太大,就停在这里,先为你寻医诊治。” 玉万珰顺从地将厚袄穿上,苍白的脸色被鲜艳的红色衬得总算有了些气色,只是整个人裹得圆滚滚的,显得有些惹人怜爱。 “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客栈?”他声音仍带着病后的虚弱。 邵冬生见他穿戴整齐,满意地点点头,语气平淡地抛出一句:“嗯,还是个和尚开的。”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入静水,瞬间让玉万珰彻底清醒过来。 “什么叫……和尚开的?”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追问。 “其实更准确地说,”邵冬生不紧不慢地端过一杯温度刚好的热水,递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下,“是一位,做过道士的和尚开的。” “啊?”玉万珰捧着那杯热水,彻底愣住,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还没完全退烧。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饿了吧?先出来吃饭。”邵冬生站直身子,随着动作,耳边那抹绯红的耳坠轻轻荡了出来。 玉万珰的目光骤然凝住,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僵硬地点了点头,仰头将杯中温水饮尽,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出房门。 来到走廊才发觉,这家客栈内部颇为开阔。回字形的结构环绕着中庭,他们对面的房门此刻也恰好打开。不远不近的距离,足以让双方看清彼此,只见那人展露一个温和的笑意,邵冬生与玉万珰礼貌颔首回应,随即一同沿着木梯向下走去。 “在下青和,见过二位。”那人跟上前来,声音清润。他身着淡青色棉袄,衣摆处精巧地绣着几竿翠竹,厚重的冬衣也难掩其一身书卷清气。他立在原地,确如修竹般亭亭,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然而邵冬生心下却是一凛,暗自定神,对这位看似无害的陌生人悄然升起一丝警觉。 她面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顺手按着玉万珰在桌边坐下:“我叫苏春,这是舍弟王当。青和公子请坐。” “原来是苏姑娘与王公子。”青和姿态优雅地落座,目光温和地转向玉万珰,“王公子来时气色不佳,眼下看来倒是好了许多。” “多亏了云水师傅妙手回春,不然,怕是危险了。”邵冬生一边为玉万珰斟茶,一边自然地接话,恰好截住了玉万珰差点脱口而出的回应。 “二位……”青和的视线转回邵冬生脸上,语气略显迟疑。 “我们姐弟二人同行。”邵冬生知晓他的疑问,神色自若地解释,甚至抬手轻轻揉了揉玉万珰的头发,“他随母亲姓氏。这孩子自幼体弱,没怎么出过远门,此次前往月下实属无奈……唉,不提也罢。”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低落,随即又展颜笑道:“不知青和公子欲往何处?” “不过四处云游,随性而行罢了。”青和脸上依旧是那抹浅淡的笑意。 “能肆意行走天地间,倒是令人羡慕。”邵冬生看了眼身旁有些昏昏欲睡的玉万珰,将声音放轻。 青和微微摇头,也压低嗓音:“说穿了不过是逃避罢了,对那些不想面对的就一走了之。”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公子不必过于苛责自己。”邵冬生清晰地感知到他情绪里那份真实的悲伤,心下稍安,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 “开饭了——!” 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自身后响起。正是云水掌柜。玉万珰精神一振,他倒要好好见识一下,这个做过道士的和尚掌柜。 第32章 第 32 章 来人顶着一颗光亮的脑袋,双手各端一盘菜——左手清炒白菜翠**滴,右手辣椒炒肉香气扑鼻。配着他那张笑嘻嘻的圆脸,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暖融融的欢喜劲儿。 “都盯着我作甚?”云水将碟子往桌上一放,扯下搭在肩头的巾帕擦了擦手,“还不快来端饭!” 邵冬生与青和闻言起身,朝后厨走去。玉万珰撑着桌面试图站起,却有些乏力。 “你好好歇着罢。”云水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顺势搭上他的腕脉,眉头微动,“小伙子,身子骨有点虚啊,得多动动,见见太阳。”他放下玉万珰的手腕,摇头轻叹,抬手指向门外。 玉万珰面无表情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知谁未将门关严,细密的雨丝正随风飘入,在深色木地板上晕开一片湿痕。他默默转回头,视线与云水相接。 一片寂静在饭桌上蔓延,直到邵冬生和青和端着米饭与汤钵回来落座。 “你们……这是怎么了?”邵冬生来回打量着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这气氛怎么僵成这样?】她心里嘀咕,手上利落地盛了碗热汤,推到玉万珰面前,“先吃饭吧。”她是真的饿了。 “呵呵……吃饭,吃饭。”云水干笑两声,在青和身旁的位置坐下。 邵冬生扒了几口饭下肚,一股暖意顿时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寒意,“没想到云水师傅手艺这么好。”桌上四菜一汤,虽都是家常菜,却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 窗外的雨势愈发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瓦片上,织成一片密集的雨幕。远在另一处的常初柔,正将手伸出窗外,冰凉的雨水顷刻间便在她掌心聚起一汪微澜。 廊下的守卫正在沉默地换岗,常初柔凭窗望着,心中焦灼如焚,却深知此刻绝不能贸然探问。她不自觉地收紧手掌,冰凉的雨水从指缝间流走。 她倏然转身,正欲出门,刚拉开房门却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对方敏捷地后退一步,拱手行礼,声线平稳:“常姑娘,方大人有请。”来人一身灰蓝布衫,面容清秀,看似文弱书生,可常初柔在此滞留两日,却从未见过这张面孔。 “有劳了。”常初柔微微福身还礼,关上房门随即自然地跟上男子的脚步,状似随意地问道:“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在下邵栖南,蒙方大人收留,暂且在此栖身。”男子答得从容,只是那声音与他清俊的书生样貌全然不符,低沉得过分,仿佛刻意压着嗓子,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违和。 “原来如此。”常初柔面上仍是温婉笑意,脚步不停,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邵公子这是打算往何处去呢?” 此话问得略显唐突,邵栖南侧首瞥她一眼,目光微沉,终究还是答道:“去常州,做些生意。”言语间,他已在了一处厢房外停下脚步,侧身让开,“常姑娘,到了。” “多谢。” 房门敞开着,邵栖南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长廊继续离去。 室内,方绘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投向门口的常初柔:“进来吧。”他向后靠去,整个身影陷入那张被厚重皮毛包裹的宽大椅中,更显清癯。 “方大人召见,不知有何吩咐?”常初柔行至书案前站定。 方绘眼帘微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悬挂的一枚乌黑石子,语气听不出情绪:“可擅琴艺?” 常初柔心头一紧,不明其意:“略通皮毛,不敢称擅。” “窗下有琴,为我弹奏一曲。”方绘将滑落的毛毯往上拉了拉,重新拾起书卷,语气理所当然。 一股无名火骤然窜上常初柔心头,她强压着,声音微冷:“抱歉,方大人,下官愚钝,不解大人深意。” “娄征应当交代过,此行一切,需听从我的安排。”方绘并未看她,指节翻过一页书,语调平淡却不容置疑。 “你……”常初柔怒视他苍白的面容,眉头紧锁,终是长舒一口气,将愠怒压下,“下官明白了。” 她缓步走至窗边,当目光触及那具古琴时,瞳孔骤然一缩,失声低呼:“独幽!它怎会在此处?”她猛地转头看向方绘。 “空山松檐。”方绘又翻过一页书,并未解答她的惊疑。 她不再多言,敛裙端坐于琴前,十指轻抚琴弦,下一刻,清越空灵的琴音便自指下流淌而出。雨意仿佛随之弥漫开来,舒缓的曲调如细雨轻敲松檐,洗涤尘嚣。一曲终了,余韵悠长。 她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未曾抚琴了。垂眸凝视着眼前的“独幽”,声音微哑:“是大人,托您转交于我的?” “常姑娘琴音依旧,未减分毫。娄征辗转托我送来此琴,”方绘方才似乎已微合双眼,几近入睡,此刻方慵懒开口,“你看起来,并不欣喜。” “多谢方大人。若无事,下官可否先行告退?”常初柔心口泛上难言的酸涩,她抱紧怀中的古琴,背对着方绘。 方绘疲惫地挥了挥手,苍白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常初柔默然福身一礼,行至门前,身后传来他微带颤音的话语:“明日卯时动身,今晚收拾好行装。”她脚步顿了顿,终是未曾回头:“下官明白。”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廊角,方绘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轻嗤。 他缓缓阖上眼,那清冷的琴音仿佛仍在耳畔萦绕。再度醒来时,不过过去半个时辰,门外响起规律的叩门声:“笃、笃、笃。” 方绘扶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不远处火盆噼啪作响。“进来。” “大人,您头还疼吗?”桑土推门而入,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抄手置于桌上,语带关切。 “你怎知我头痛?”方绘望向眼前香气四溢的汤食,腹中因一日未食而泛起饥馑。 桑土取过一旁的软毯,仔细为他披在身后:“是常姑娘特意叮嘱的,让小的留意大人状况。”他憨厚一笑,“这抄手也是她亲手所做,吩咐小的在此时辰端来。” “这是她做的?”方绘微微一怔,蒸腾的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带来一丝湿润的暖意。 “是啊,”桑土蹲下身去拨弄炭火,背对着他,“不过,她怎知大人恰好这个时辰醒来?” 方绘眨了眨眼,执起汤匙舀起一只抄手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漫开,他语气平淡:“巧合罢了。” “是吗?”桑土歪了歪头,起身将支摘窗又推开些许。 方绘沉默地吃着抄手,桑土侍立一旁,开始打起瞌睡。窗外雨声滂沱,掩盖了世间一切喧嚣。他什么也听不真切,一如当初,未能听清那两人在他身后,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连吃两天馒头了……”万盼夏刚从验尸房回来,一见桌上那盘熟悉的馒头,顿时哀嚎一声,额头重重磕在桌面上,整个人都蔫了。 自娄征从玉府搬出,带着一行人住进常州衙门后,这样的日子便开始了。偏巧衙门的厨娘近日告假回乡,而娄征竟声称“不能浪费”,坚持要将那日蒸的几大笼馒头吃完,甚至给邵冬生和玉万珰的行囊里各塞了满满一布袋。 “娄大人近来……很不对劲啊。”单雨好不容易抽空买了袋酒回来,此刻正就着馒头吃得面不改色。 仲子瑜则用勺子将馒头细细捣碎,泡进热水里,慢条斯理道:“自常姑娘走后便是如此。既不舍得她走,当初又何必要派她去送信?” 万盼夏看着两人的吃法,忍不住呕了一下,她皱着脸哀叹:“我只盼初柔姐快些回来……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要变成馒头了。” “不会。”一道冷淡的嗓音自门口传来。万盼夏脊背一寒,缓缓转头,正对上娄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尚未有人因食用馒头,而变成馒头。”他手中,赫然还端着一碟新蒸好的白馒头。 万盼夏眨了眨眼,实在忍无可忍:“我想起来!今日约了要去见顾雎的!”她猛地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碟馒头,试图溜走。 “等等。”娄征却不慌不忙地从身后又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既是要去,顺道将这些带予他。心意一份,不要推辞。” 万盼夏心中长叹,只要不是逼她当场吃下就好:“好好好,一定带到,保证送到!”她飞快接过布袋,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们呢?”娄征转过身,目光扫过剩下的两人,“可还需添些?” 单雨已将酒袋挂回腰间,拱手道:“属下已用好,还需再去穆家与秋家查探,先行告退。”说罢,步履生风地离开了。 压力给到了仲子瑜这边。他低头看了看碗里吃了一半的馒头糊,抬起头,露出一个极其温良谦恭的笑容:“母亲来信说近日要来常州探望,算着时辰快到了,子瑜得去迎一迎。”说完,他端起碗将剩下的馒头糊一饮而尽,拄着拐杖稳步起身,“大人请慢用。” 转眼间,屋内只剩娄征一人。他拿起一个馒头,默默咬了一口,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叹一声:“她,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午后的医馆颇为清静。万盼夏走进去时,一眼便瞧见了正在药炉前扇火的顾雎。 “你用饭了没?”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