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他诡计多端》 第1章 风沙 “铛!” 一声刀剑相击的铮鸣响起,演武场上火星四溅。 红衣少女灵巧地翻身,卸掉弯刀上的余力,稳稳落在场上。她随手抹去额上的汗,琥珀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在大漠正午的太阳下显得更亮。 她的对面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那人甩了甩自己虎口崩裂的右手,复又攥紧了刀柄。 少女并没给对手太多喘息的时间,又挽着刀花扑了过来,身法极快,围观的人伸长了脖子去看,也只能瞧见道道残影。 人们再看清时,男子的那柄厚重的精铁刀已经被震飞,插在数丈外的沙土里,刀身还在小幅度地颤动。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才开始欢呼。 “承让了,巴和尔长老。”女子在欢呼声中笑嘻嘻地抱拳,她收刀入鞘,然后翻身跃下演武场,帮长老拾起他的佩刀来。 “阿越的功夫愈发好了,不愧是咱们的天才。”巴和尔甩着手接过,龇牙咧嘴地苦笑,“若在战场上,我已丧命了。” “是长老让着我呢!”姬於越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囊,咧开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兴许是因为姬氏久居敕羌这四国交界之地,世代与关外的部族通婚,姬於越的长相并不似一般汉人,反而高鼻深目、轮廓分明,她的眼睛大而亮,一弯新月眉显得整个人桀骜又狡黠。 简而言之,看起来很野,会扎人。 她正待说些什么,一声高呼打断了她:“越姑娘!不好了!” 来人是姬氏的老管家虞氏,他脸色煞白,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冲到近前:“沮戎,是沮戎!斥候来报,一支三百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敕羌北边,打着沮戎的旗号。他们还扣押了十几名才出城的商人。” 姬於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锐利起来:“又是沮戎,这个月第几次了?阿爹呢?” “家主一早就被小陇的使者请去库漠商议过税一事了,吴典军也与他同行,他二人眼下都不在。”虞管家急得跺脚。 原来他不在,姬於越心头一紧。沮戎人选择这个时候发难,肯定是故意为之,连她都不知道阿爹今日要出城,必定有细作泄露了阿爹的行踪。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她迅速压下疑虑。敕羌有规矩,若遇敌军来犯,姬氏子弟须第一个顶上去。 “点齐我的亲卫!备马!”她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去会会这支沮戎军!” 虞管家觉得不妥,还想劝阻:“越姑娘,是否先紧闭城门,等家主回来……” “来不及了。”姬於越打断他,眸中闪过一丝冷冽,“我们等得,那十几个无辜商人如何等得?牵我的‘东珠’来!” 片刻后,城门洞开,一骑火红当先冲出。姬於越伏在缇户神驹东珠的背上,一身轻甲泠泠作响,直扑前方。 戈壁炽热的风裹挟着沙粒,刮过面颊时有些痛感,却让她更加清醒了。她喜欢这种纵马疾驰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再无束缚,即便前方是沮戎的铁蹄,也没什么好怕的。 马儿奔出不远,已能看见前面乌泱泱的一片人影,那旗帜果真是沮戎,姬於越认出领兵的是穆帕将军。他们看起来并不如何着急,任凭马儿散漫地走着,甲胄和刀剑反射着日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她凝神细看了一瞬,被俘的商人脖子上都拴着手腕粗的麻绳,后面的士卒挥着鞭子,驱赶他们向前走,因此他们一面瑟瑟发抖,一面却不得不迈开步子。 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穆帕在队伍的最前方,正用沮戎语大声咆哮着,话语粗鄙难听,显然是为了羞辱他们。 姬於越在五十马步外勒住东珠,马匹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剩下的二十名亲卫也勒马稳稳停在沮戎骑兵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敕羌城地界,不容侵犯,谁允许你们在此撒野?放了这些商人,立刻滚回去!”姬於越声音不大,她动用内力,将自己的话清晰地送入了沮戎骑兵耳中,带着一股不容挑衅的威严。 穆帕转过头,贪婪的目光扫过姬於越那张明艳逼人的脸,又粘在她身上逡巡了片刻,才咧开嘴,用不甚熟练的汉话道:“哟,姬崇的掌上明珠亲自来了?怎么,敕羌的男人都死绝了,派个娘们儿出来迎战?” 说完,他还吹了一声口哨,污言秽语引来沮戎骑兵一阵哄笑。 姬於越眼底寒光一闪,反而笑得更明媚了,像戈壁滩上骤然盛开的花:“穆帕,你好了伤疤忘了疼?跪地求饶才换得一命的滋味,这么快就忘了?” 穆帕脸色瞬间铁青,那道疤扭曲起来,似蛇似虫:“呸,找死!老子今天来,就是要抓你这小娘们儿献给王上,说不定王上心情好了,还能饶姬氏一条活路!否则……”他噌地一声抽出弯刀来,“就别怪沮戎的铁蹄踏平敕羌!” “献给沮戎王?踏平敕羌?”姬於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马背上笑得花枝乱颤,差点跌下马来,“滑天下之大稽,就凭你们那位的尊容,也配给我牵马?就凭你们这百来号人,也妄图踏平敕羌?穆帕,你是昨晚马奶酒喝多了,还没醒酒呢。” “你!”穆帕彻底被她激怒,挥刀指向姬於越,“给我上!活捉她!” 她止住了笑,上一瞬还在亲卫拱卫之中,下一瞬东珠已鬼魅般地冲了出去,直取穆帕。 “来得好!”穆帕大吼一声,迎了上来,弯刀亦朝她悍然劈落,他力大势沉,曾一刀将战马都劈成了两半,对付这么个女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所有人都以为姬於越会暂避锋芒,但她没有。 眼看刀锋将近,她没再放任东珠向前,反而勒住缰绳,自己足尖轻点,向着穆帕一跃而起,然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身,贴着刀面滑过。软剑悄然出鞘,毒蛇吐信一般刺向穆帕。 “滋啦!” 剑尖极锋利,划过坚韧的皮甲,一溜血花凭空绽开。 穆帕怒吼着,挥刀斩向姬於越,但她一击得逞,早已回身,又在马背上借了力,软剑划出一道弧线,绕过格挡,直取对手咽喉。 穆帕亡魂大冒,拼命后撤。 剑尖自他的喉间擦过,留下一条血线。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交手数个来回,穆帕完全被压制,又添了几道伤口。 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姬於越诡异的身法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往前穆帕一直瞧不起女人,不论别人如何夸奖姬氏嫡女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他都觉得可笑。一个娘们儿,绣花枕头里塞的必然全是稻草,能当什么用?但如今他才明白传说所言非虚。 “喝!”穆帕双眼赤红,一下暴起,弯刀舞出一片缭乱的明光,将姬於越周身笼罩。 她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不再闪避,以内力催动软剑,剑身骤然发出细微的嗡鸣,精准无比地点向那片刀光中最薄弱的一点。 “叮——!” 穆帕只觉得一股奇力顺着手臂传来,竟再也握不住弯刀,让它脱手飞了出去,同时空门大开。 没有丝毫阻碍,软剑瞬间刺入了穆帕因惊愕而大张的嘴中。剑尖从他后颈冒出,带出了一蓬血雨。 穆帕的动作彻底停住,脸上的愤怒和暴戾统统化为了难以置信。他喘了两声粗气,似乎想笑,又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庞大的身躯轰然坠马,溅起了一片黄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天地之间只剩朔风的呜呜声。 姬於越轻飘飘地落回东珠背上,漫不经心地抖了抖手腕,甩落剑身上的血珠,赤色的衣摆在风中飘荡。 她白皙的脸上溅了几点殷红,瞧起来惊心动魄:“还有谁?” 她缓缓地扫了一眼剩下的沮戎骑兵,勾起一个懒散的笑来,众人却觉得有什么重重地压了过来,连呼吸都困难。 穆帕瞬间成了剑下亡魂,沮戎军群龙无首,又为她身上蒸腾的杀气所摄,不觉魂飞魄散,有人惊叫了一声,整支队伍瞬间丢盔弃甲,东逃西窜,连主将的尸身都顾不上。 “越姑娘神武!”姬氏亲卫这才反应过来,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姬於越看着他们逃远扬起的烟尘,招呼亲卫去给那些抖如筛糠的商人松绑。热血沸腾的感觉褪去过后,隐隐的不安攀上了姬於越心头。 穆帕似乎死得太容易了些?好歹是位将军,就算大意轻敌,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更何况他最后的神色,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似乎还有别的…… 她摇了摇头,压下疑虑。无论如何,又一批来犯的沮戎骑兵被击退了。 姬於越走着神的功夫,亲兵已割下了穆帕的头颅,携着那些商人返回敕羌城。 看着缓过神来的商人和亲兵,她的心中放松了些许,却不知,一场更大的风暴将因这一战悄然降临。 姬崇匆匆赶回敕羌时,已是傍晚。 继任姬氏家主多年,他的面容见得些年岁的痕迹,平日里就有不怒自威之意。他听着姬於越叙述白天阵前斩穆帕,又吓退沮戎军的经过,眉头越蹙越紧。 听到后来,他的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一旁的典军吴涧也神色凝重。 姬於越刚说完,姬崇便喝道:“糊涂!谁让你擅自出战的?” 姬於越不服:“这里只有姬氏会管事,难道还指望醴京的那位派兵么?你们不在,就该任由沮戎杀了那些商人?爹,我已长大了,再说,我不是赢了么?” “赢?”姬崇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看起来焦躁不安,“那些商人的身份你都未曾核实,就急匆匆地奔出城去,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赢了?你压根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虽然早就隐隐地猜到白日的胜利有些问题,但被阿爹这样指着鼻子骂,姬於越的脾气一下也上来了:“什么祸?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吴典军眼见他二人要吵起来,赶紧道了声:“家主,越姑娘。” 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也知道刚才有些冲动,各自撇开头去。 吴典军见状,给姬於越解释道:“越姑娘,沮戎近日频繁骚扰敕羌,是想找一个开战的借口。你杀了穆帕,沮戎王族……” 姬於越听了一半,脸倏忽白了一白。她光想着退敌,眼下才明白穆帕就是被派来激怒他们的,原来她一早就踏入了对方的圈套。 “我,我没想那么多……”她喃喃道,声音低了下去。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就在这时,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三人心头都是一跳。 虞管家在外道:“家主,府外有客求见,自称来自芜陵陆家。” 芜陵陆家?眼下这节骨眼儿上? 姬崇闻言,长叹口气,对着姬於越撂下一句:“之后再收拾你。”便随管家去见客了。留在屋内的姬於越和吴典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疑虑。 陆家世代从商,生意遍布关中,有传言说他们富可敌国。但芜陵离敕羌极远,两家虽同在五大世家之列,却鲜少来往,这个时候前来拜访,究竟是巧合,还是…… 第2章 联姻 姬於越被叫到花厅时,还以为是她爹跟陆家的人谈完了,准备继续训斥自己。 她正盘算着如何解决自己白日里闯下的祸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想着不然先带亲卫夜袭沮戎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一会儿又想干脆拉人去当流寇,绝不连累父兄和全城百姓。 一进门,姬於越便先看到了自己的亲爹。姬崇面色不佳,她此时心中有愧,不敢多看,只能低下头。 谁料姬崇并未训斥她,反而语带笑意道:“阿越来了,这位是陆孚青。” 陆孚青?那位传闻中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陆氏家主?居然是他亲自来了? 姬於越愕然地抬起头来,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坐在窗边的身影,这一瞧,她的呼吸几乎一窒。 陆氏家主除了头发外通身素白,腰上还悬了一枚白玉佩,整个人瞧起来似雪堆的一样,一身衣裳是最上等的冰绡所织,在花厅的灯烛映照下泛起柔和的光泽,因料子极好,衬得他身形修长。 虽是家主,但他看起来约莫才十七八岁。不知为何,这略显单薄的身影总让她感觉有点熟悉。 不过最叫她惊诧的并非他的穿着,也非他的年纪,姬於越行走江湖好些年,见过的美男子不算少,但这位家主还是让她眼前一亮。 往常她总觉得从里到外一身白的人看起来似吊孝的,这人倒算个例外,他的样貌并不硬朗,也不温润,反而是一种……带着病容的冷冽,不光面皮苍白,陆孚青连唇色也很淡。 是个极品,就是看起来身子实在不大好,有点可惜。姬於越在心里默默把他划入了美男擂台赛天字号的那一栏,又感慨了一番自己这见人下菜的毛病。 看多了关外男子的粗犷健硕,今次见到不同的景致,实在是赏心悦目,这张脸甚至让她暂时忘记了眼下的场合。 “越姑娘。”陆孚青遵循姬氏府中的称呼开口,声音清淡,“在下陆孚青,冒昧来访,打扰了。” 他的礼节无可挑剔,但那份距离感却挥之不去。 哎,这人,怎么跟水里的月亮似的。 姬崇约莫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警告般地盯了她一眼,姬於越这才想起还未见礼,忙在阿爹的注视下补上了:“家主。” “阿越,家主自芜陵远道而来,有事与你相商。”姬崇朝他们点点头。 啊?有事相商?和她?姬於越愣愣地看着她爹转身离开,还妥帖地为他们关上了花厅的门。 他二人从未见过面,姬於越实在是没想明白有什么好商讨的,于是只能歪头打量他,这一看,不知不觉又呆了呆。 陆孚青咳了一声,似在示意她收敛一点。 姬於越暗暗笑了,刚刚压下去些的玩心又冒了出来:“听说你自芜陵来?跑这么远,不怕这风沙把你刮跑了?”她的语气带着点戏谑,想看看这病美人会不会脸红。 陆孚青抬眼看向她,面色如常,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调侃,语气也正经得不行:“风沙虽大,却远不及人心叵测。” “哦,那你有什么事要专程与我相商?”姬於越更好奇了。一个商贾,跟她能商量什么?买骆驼还是买香料?总不至于是来找她讨要强身健体的心法吧?别的不说,光论身体好,姬於越还是很有自信的,但她天生如此,没什么可传授的。 姬於越的思绪已经跑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好不容易才勒住,就看那厢陆孚青拿出帕子来,掩住嘴轻轻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然后他缓缓地,云淡风轻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陆氏欲与姬氏联姻,求娶越姑娘为妻。” “……” 姬於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是因为今天心潮起伏出现了幻听? 过了好一阵,她才干笑了一声,确认了一下:“……联姻,谁和谁?” 陆孚青放下帕子,道:“我和你。” “家主在说笑么?” “陆某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开玩笑。”他依旧淡然地直视着她。 姬於越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才确认,这个陆什么什么家主是认真的。 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家主,你兴许还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姬於越有些无奈,站起来走了几步,“前阵我爹确实放出消息说要择婿,家里收到了不少庚帖,我也见过你的那份,但敕羌近来不大安宁,许多人都后悔了。你好好的不待在芜陵享福,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对着一个刚杀了人的女子说联姻?你是……你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不是这人很讲礼数,又顶着这张脸,姬於越很可能会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说这话时,她像一只好奇的小兽,一面觉得有趣,一面龇着牙,亮出了锋利的爪子。 陆孚青并没有被她的话吓到,只是迎着她的视线微微抬眸,声音听来依旧心平气和:“正因沮戎蠢蠢欲动,我才会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入敕羌城前已听闻了这些事,越姑娘胆识过人,白日里刚杀了一位沮戎的将军,但这行为无意中将敕羌置于了风口浪尖。兴许姬氏可以撑过眼前这次反扑,但若无强援,城破……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话一阵见血,一下刺破了姬於越强装的镇定,她咬紧下唇,为了不露怯,语带讽刺地道:“这与你何干?难道两家联姻,陆家就能变出天兵天将来帮我们守城?” “天兵天将,陆家变不出。”面对她的质疑,陆孚青心平气和地道,“但陆家有钱。” 话至此处,姬於越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敕羌处于四国交界之地,不归任一方管辖,只有数代驻守此地的姬氏一族负责维护秩序。这里的粮草、武器、守军与马匹都是姬氏的家主、姬於越她爹姬崇弄来的。敕羌没水没田,最大的收入来源是过税,他们的日子虽算不上紧巴巴,但也绝不允许浪费,如果要打仗,那开销太夸张了,她不敢深思。而一旦有了钱,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姬於越虽没真正见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场面,但钱可以买来足够支撑数月的粮草,可以买来最精良的守城器械,可以募集更多的士兵,甚至可以……让某些与沮戎有隙的部族,看到新的合作者。 这位初来乍到的陆氏家主竟如此了解敕羌的现状,只凭一句话便拿捏了痛处,她不得不佩服。 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陆家的商铺遍及南北,消息灵通。若两家联姻,钱财、物资、人力、情报皆可共享……这些或许不如天兵天将来得直接,但也足够让沮戎王庭掂量掂量,他们想啃下这块硬骨头,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看着她,一双眼睛如深潭一般:“这便是我提出的交易。两家联姻,换敕羌城一线生机。” 姬於越有些怔愣,这交易,听起来……似乎不亏?不对,岂止不亏,很赚啊! 姬於越换了个姿势坐下,脑子飞快转动起来。她不怎么抵触合约婚姻,毕竟前些年闯荡江湖,她有过些大逆不道、无疾而终的缘分,还差点谈婚论嫁了。 不对,眼下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 “缘由呢?”她抬起头盯着陆孚青,“眼下局势对你与陆氏百害而无一利,我认识的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陆孚青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姬氏守护敕羌数百年,要往关外行商,必得途经此处。若能联姻,也方便行事,收益巨大,值得我冒险。再者……” 他抬头看了看姬於越:“不瞒你说,舍妹与我身体都不大好,大夫说关外有一味奇药兴许有用,陆家欲北上寻药,也不愿见此地冲突战乱。” 这些理由现实、功利,还紧迫,比那些什么一见倾心真实可信得多。 “我要如何相信你会信守承诺?” “陆氏行商以诚信为本,这是我们的家训。当然,如果越姑娘不相信这些空话,我也可以将一部分商铺的地契与券书交给姬氏,不过划拨多少商铺,又要什么类型的商铺,兴许还是你父亲更清楚些。” 她点点头,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为何要支开我阿爹?” 陆孚青叹了口气:“姬氏的家主和夫人最爱惜独女,曾扬言女儿若要成婚,只会招赘婿入门。但我不可能久居此地,我若在他面前提起此事,约莫说不完这些话。” 姬於越乐不可支:“所以你就直接来找我,让我先去探探口风?你又为何笃定我会答应?” “我没有笃定,我只是觉得你至少会听我把话说完。况且比起旁人,陆某还有个最大的优势。” 兴许是因为他长相悦目,兴许是姬於越眼下心情不错,听他吊自己胃口,她也很给面子地问了下去:“什么优势?” 他摊了摊手,很是潇洒的样子:“我久病难愈,支撑家族已耗光了我所有的心力,没心思再关心旁的了。” “……” 不得不说,这话确实一下就打动了姬於越。自打被人辜负过后,她早已没了风月心思,但耐不住操心的爹娘总说年纪到了。她现在觉得,硬要成婚的话,兴许还是挑个家里清净的,两人相敬如宾,最好什么也别管她。显然,这位家主非常符合她的要求。 但对方骤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戳她心窝的话,实在非常可疑,她又问:“你为何觉得这是优势?” “对旁人兴许不是,但越姑娘的传言我听过些许,你打小就爱离家出走。”提起这些,他约莫是想笑,偏过了头去,好不容易才用咳嗽遮掩了过去,“我觉得,你不会喜欢束缚,正巧,我也不喜欢,你我各有所求。” 这人方才绝对是在笑话她吧! 姬於越沉吟片刻,忽然歪着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你身体这么差,从芜陵到这里,怕是半条命都没了。你跟我成亲,就不怕我这不拘小节之人把你活活气死在新房里?” 陆孚青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瞬,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 他轻轻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越姑娘活泼灵动,我早有耳闻。既是联姻,我自然早有准备。何况,”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我虽体弱,但很惜命,不会轻易被气死。” 姬於越:“……”他说话怎么有些无赖的意思呢。 “这事光凭我做不了主,我得跟我阿爹阿娘商量。不过,你这提议我有点兴趣。” “那我便静候了。” 她又细细看了他一眼,试探道:“说起来,从方才我就想问了,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我总觉得熟悉。” 陆孚青笑了笑:“我以为这话是戏文里男子勾搭女子时才会说的呢,下一句莫不是——‘可愿与某共饮一杯’?”说着,他还朝她举了举手中的茶杯。 姬於越发现了,这病美人不仅很符合她的要求,还长得好看,嘴皮子也挺利索,而且……心理素质极佳。 她不再管他,转身就走,红衣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刮出了花厅。 陆孚青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垂下眼帘,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第3章 婚宴 姬於越同阿爹说起联姻时,姬崇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语带艰涩地道:“阿越,穆帕一事,爹并没有怪你,你不必急匆匆地拿自己做交易。” “哎呀,阿爹,我不是为了赎罪才这样的。”相比起姬崇,她轻松不少,甚至还盘着腿擦了擦自己的弯刀,迎着烛光欣赏上面漂亮的刃纹。 “那是为了什么?” 姬於越收刀入鞘,答:“我是自己愿意的,我觉得他很不错。” 姬崇额上的青筋跳动了几下:“你才认识他不到一个时辰。” “不管怎样,你总不会满意的,之前也是……”眼见又要提起旧事,她住了嘴,“算了,那次确实是我看走了眼。但你和阿娘不是觉得敕羌动荡,想把我送去安全的地方么?应了这个婚约,一举多得。” 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道:“你们当时看庚帖的时候还说,陆氏的家主是个很好的选择,我听到了。” “你!”姬崇噎了一下,颇为心烦地挥了挥手,“这事我还是要跟你娘谈谈。” 说罢,他就大步离开了,姬於越停下了手中的小动作,盯着烛光发起呆来。 原本她还有些茫然,但被阿爹这么一问,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纠结的。这决定可能有些冲动,但她冲动也不是一两天了。 她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往后若觉得芜陵也待够了,那就离开,这天下没有什么能困住她。反正就陆氏家主那模样,总欺负不了自己的。 想到这里,她面上浮起些笑,又开始哼着小曲擦那把弯刀。 因着各种原因,爹娘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姬氏和陆氏的联姻便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筹备着。 在陆孚青的调度下,短短几日,聘礼、宴席所需一应俱全,源源不断的粮草和兵器也运入了城中。 姬於越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体会过如此阔绰的日子,不免咋舌。 因为陆孚青是家主,爹娘最后还是同意让他们去芜陵,但婚宴还是得在敕羌办。 敕羌地处四国边界,婚俗也别具一格。没有繁琐的三书六礼,只有热闹的篝火晚会,新娘子也不必一直坐在洞房里。 婚宴就设在姬府,巨大的火堆熊熊燃烧,将夜空都映得通红。烤羊的香气弥漫,宾客们一齐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姬於越发间簪了朵朱砂染红的绢花,又穿了一身轻便的胭脂红骑装,在篝火间穿梭着。陆孚青也是一身红袍,只是他脸色实在苍白,火光映照下,更显出病容。 婚仪十分简单,新人共饮一碗掺了沙枣蜜的合卺酒,然后携手绕宴席一圈,一齐接受宾客的祝福,最后敬过天地父母,便算礼成。 姬於越端起两碗酒来闻了闻,不免皱了皱眉,看向身旁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孚青。 见这位新郎官没什么反应,姬於越心里的小人又开始闹腾了,她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陆公子,这酒很烈,你这身子骨行不行啊?要不我偷偷给你换成蜜水?” 她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若即若离地拂过陆孚青耳廓,带着一丝挑衅。 陆孚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微颤,抬眸看了她一眼,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让人看不分明。 但也只是一瞬,他没有躲闪,伸手稳稳地接过了酒碗,指尖不可避免地扫过她手背,姬於越感到一片冰凉。 她愣了神,夏夜里他的手也这么凉吗? “多谢越姑娘,好意我心领了,但不必费心了。”陆孚青的声音清淡,然后在她讶异的目光中,仰头喝了下去。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赤色,引出一阵低咳。 姬於越愣住了,陆孚青居然喝了,还这么干脆?看着他那副难受又强忍的样子,她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心思淡了,反而翻上来些懊悔。 她下意识地想帮他顺气,但又反应过来两人并没多么熟悉,手便僵在了半空。 陆孚青止住咳嗽,擦干净嘴角后,朝她倾了倾碗,示意自己已饮尽了:“到你了,越姑娘。” 他的眼睛很亮,映着火光,平添了几分往常没有的生气,还带着不甚明显的笑,姬於越总觉得自己被反将了一军。 她不甘示弱,也端起自己那碗,豪气干云地一口闷了,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她的脸上也迅速浮起了红晕。 “好!”周围爆发出欢呼和口哨声。 接下来就要携手接受来客的祝福,姬於越主动牵住了陆孚青。不是错觉,他的手果然很凉,手指很长,指节分明,那一瞬,她突地想到些与眼下无关的事,这人的手……大概很适合弹琴。 两人牵手的时候,陆孚青的身体僵了僵,但最后他没有挣开,而是缓缓地回握住了她。姬於越故意在他掌心挠了挠,偏头对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陆孚青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按敕羌的习俗,婚宴上宾客会用沙柳枝条沾水洒向新人,以示祝福。经过那些人身旁时,二人一边受着那代表希望的水珠,一边还能隐隐听见些笑语:“越姑娘外放,陆公子内敛……很是登对。” 姬於越冲说话的人灿烂地笑了笑,没有回什么。 敬过阿爹阿娘与天地神明后,酒也恰过三巡。 气氛正酣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醉意:“陆家!果然财大气粗……就是不知道,等沮戎蛮子打过来,这些金子银子能不能堆成城墙,挡下他们的刀?” 说话的是府兵的副将田和,往前众人都晓得他一直倾心于家主的独女,但姬於越从不搭理他,再加二人身份悬殊,于是他也渐渐死了这条心。此刻他见姬於越与一个病秧子成婚,想是心中郁愤难平,所以才借着酒劲出声讽刺。 此话一出,宴上瞬间安静了不少,不论是忧心的、好奇的,还是准备看戏的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姬崇脸色一沉,正待开口,姬於越却抢先一步,带着笑问:“田副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田和摇摇晃晃地指着陆孚青,“越姑娘,我敬你武艺高强,为人仗义!可你不能为了钱,就就嫁给这么个风一吹就倒的男人……他能保护你吗?能保护敕羌吗?打仗,靠的是兄弟们流血拼命,靠的是……” “靠什么?”姬於越打断他的长篇大论,脸上最后一抹笑也收了起来,眼神如刀子一般,“靠你喝多了耍脾气?” “我……”田和被她吓住,酒已醒了一半。 姬於越走到他面前,她在女子中已算非常高挑,但还是比田和矮些,不过气势却完全碾压了这位副将:“你说得有理,但流了血拼了命之后呢?我们需要粮草,这样大家能吃饱,需要劲弩,这样守军能多杀死几个敌人,需要伤药,伤者才能得到照顾。没有钱,难道这些东西都是凭空变出来的么?” 田和面红耳赤,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在众人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坐下。 她转回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是我的事,我做什么选择,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 陆孚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就站在篝火旁,却比火焰更耀眼。 喉中干涩,他掩唇咳了两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被这样一闹,宴上静了好一会儿,才复又热闹起来。气氛刚缓和下来,却有噩耗传来:“报——!” 一名斥候冲了进来,兴许是看见眼下场合不对,他一时有些迟疑,姬崇道:“这里都是自己人,直说便好。” 斥候便回:“家主,沮戎夜袭,先锋已快至西城门外!” “什么?!” 满座欢声笑语戛然而止,虽说他们已料到沮戎会找借口开战,却未料到对方会挑这时来。 “有多少人?主将是谁?”姬崇问。 “多少人看不清,但主将是阿尔睦,他亲自来了!” 阿尔睦是沮戎以残暴闻名的三王子,他打仗时如蝗虫过境,不留活口,在座的都听过他的恶名,恐慌瞬间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将领们慌乱地寻找兵器。 “安静!”姬崇一声暴喝,稳住了局面,“敲钟示警,所有人,即刻归位!吴涧,你去西门。阿越,你……”他看向女儿,又看了一眼她身旁清癯的陆孚青,两人都是一身赤红,提醒着他今夜本是场婚宴,姬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去西门!”姬於越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 “越……阿越。”陆孚青忽然开口叫住她。 姬於越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眉头微蹙:“怎么了?你好好待在府里,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陆孚青站起身,因为步子迈得有些急,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走到姬於越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道:“阿尔睦骄狂,急于求成……如果饿虎扑不着食,气一泄……” 他一面咳嗽,一面说着话,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姬於越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她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阿尔睦贪功冒进,既是突袭,大军就绝对不在此处,这意味着…… “我懂了。”姬於越打断他,看起来十分兴奋,如同嗅到猎物气味的虎豹,“先锋军跑得太快,后继却没跟上,这是他自己把脑袋伸过来让我们砍的。” 陆孚青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阿爹,吴典军,拜托你们守住西门,拖住他们。”姬於越想了想,语速极快,“给我三百精锐,不,一百就行,我从南边密道出城,绕到他们背后,到时看焰火暗号,我们两面夹击。” 姬崇迟疑了一瞬,还是应下了:“好,依你,一切小心。” 姬於越重重一点头,在看见一旁陆孚青那张异常平静的脸时,动作顿了一顿,心中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再次一闪而过。不过现在她没空深究这些,转身跃上了东珠的马背。 片刻后,敕羌城南。 姬於越带着精心挑选的死士悄声出了密道,远远的,她已经能看见西门边两军交战时扬起的烟尘,听到那边喊杀震天。 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他们埋伏到了敌军的背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看向一旁的死士:“焰火呢?点吧。” 陆孚青站在城楼高处,远远望向西方,大漠的风吹起他的衣袍,同城楼上的旌旗一起猎猎作响。敕羌比他以为的更干燥,喉头不适,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小厮递上温水,他接过喝了一口,才勉强压下舌根的铁锈味。 被派来照顾陆孚青的小厮在姬氏已待了五个年头,此时正在心里腹诽这位弱不禁风的新姑爷。但当他抬头对上这位姑爷的眼睛时,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因为那里面没有一丝病痛带来的浑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清明。 陆孚青虽不会武功,但此刻俨然像个老练耐心的剑客,在静静地等待他的锋刃,饮下敌人热血的时刻。 第4章 图腾 阿尔睦率领的轻骑兵确实灵活彪悍,即便姬於越带人从旁突袭,他们也只混乱了一阵,很快便分成了两支,一支继续与吴典军在前西门作战,另一支则由阿尔睦亲自带领,调转矛头来对付姬於越。 看见阿尔睦,姬於越并不躲避,反而一手软剑一手弯刀,直接迎了上去。 “铮!” 重剑与弯刀狠狠撞在一起,姬於越手腕一抖,剑身如同灵蛇,直直刺了出去,阿尔睦侧身避过,两人一击而分。 虽然暂且逼退了对方,但她的心却沉了下去,阿尔睦的力量果真可怖,方才那一下就震得她手臂微微发麻。 阿尔睦怒吼一声,又挥剑横扫过来。姬於越避开那一剑,弯刀追着他因全力出剑而露出的破绽咬了上去,在阿尔睦的大臂铠甲上划出一串明亮的火星,她知道,刀尖必然入肉了。 这一回合后,两人各自策马拉开些距离,但眼神依然死死地锁定着对方。 阿尔睦舔了舔嘴唇,疼痛非但没让他生出退意,反而叫他愈发兴奋:“好,不愧是杀了穆帕的女人,果然够劲!你那老匹夫亲爹将你藏了这么多年,居然让我错过了这样的宝贝。” 姬於越额角已见了汗意,她虽做过游侠,但上阵杀敌的经验却远不及眼前这位沮戎三王子,能让对方先见血,单纯凭她身法反应快,长久相持下去,必然吃亏。 但阵前最忌怯懦,她冷笑一声:“要打便打,废话真多!” 眼下情况不容乐观,姬氏的死士虽不畏死,分外英勇,但人数太少,前方吴涧的大军尚可支撑…… “走什么神呢,小美人?”伴着这话,剑光倏忽已到了眼前,姬於越心中一凛,闪身避过。阿尔睦挥动着重剑,在这片浴血厮杀的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他随手将一个姬氏的死士劈下马,打趣道:“还是说,我这样的人,竟不能让你尽兴?” 听见对方戏谑般的笑语,姬於越脸色又冷了几分,看阿尔睦的样子便知道,他已不关心夜袭的结果,这人只牢牢盯着她了。 姬於越眼中闪过狠戾,这样也好,她驱使东珠围绕着阿尔睦快速奔走,自己则提气轻身,借着马儿奔腾的速度翻转腾挪,身法更加诡谲,弯刀与软剑相互配合,一刚一柔,专攻阿尔睦的空门与弱点。 “嗤啦——” “噗!” 阿尔睦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都不大重,却让他无比烦躁。 “小虫子,一直嗡嗡嗡的,玩儿够了没有!” 阿尔睦暴喝一声,迅速挥剑劈下。 姬於越等的就是此刻!她迎着重剑钻了进去,精准地避开每一道剑光,阿尔睦没有想到她能全数避过,下一刻,她的弯刀已经再次嵌入他大臂的那道伤口。姬於越重重地一拉,明显感到自己切断了对方的筋脉,阿尔睦手臂立刻耷拉下来。 “保护王子!” 沮戎的亲兵见状,争相涌了上来。 “蠢货!滚开!”阿尔睦怒吼着推开亲兵,还要再战,沮戎的副将大声道:“王子!奇袭已失了先手,速速撤退吧!” 直到这时,两人才发现沮戎的士兵已少了大半,剩下的也被团团围住。 阿尔睦冷静了下来,脸色阴沉了一瞬,但立刻又对着姬於越冷笑起来,他伸手在脖颈处一划,然后便在亲兵的保护下疾驰而去。 姬於越正要带人追杀,吴涧的声音远远传来:“越姑娘,不可!穷寇莫追!” 姬於越看了看身边伤亡近半的死士,咬了咬牙,压下翻腾的冲动和气血。虽然没能击杀阿尔睦,但击退了这支夜袭的沮戎军,对她来说,已是大胜。 当姬於越和吴涧带着一身血腥气回到府中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张脉偾兴的感觉已过去,疲惫与忧虑又冒了出来。 议事用的书斋内气氛凝重,主座的姬崇脸上并无太多喜色。陆孚青端坐在一旁,兴许是一夜未眠,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差了。 “家主,沮戎退兵了,阿尔睦为越姑娘所伤。”吴涧汇报了战果。 “辛苦了。”姬崇向吴典军点头示意,又看了眼没来得及换下喜服的女儿女婿。姬於越的红衣上沾了不少血迹,此时都干涸了,只留下暗色的影子,看着实在是惊心动魄。姬崇没忍住,叹了口气。 姬於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冰凉的茶水划过喉咙,她才清醒了几分:“这两回沮戎来犯的时机都太巧了。阿爹,我怀疑城中有细作。” “我也是这么想的。”姬崇点点头,眸色幽深。 吴涧说:“那我立刻着手排查这两次事件的知情者。” 正此时,一旁响起一道冷泉般的声音:“恐怕不妥。” 无人想到陆孚青会出声,都诧异地看向他。他微微抬眸,神色十分平静:“细作能不惊动任何人就将消息传递出去,必是潜伏已久之人,贸然排查,极易打草惊蛇。” 姬於越蹙眉道:“你说得有理,但如今多事之秋,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琢磨。必须尽快查出此人,否则后患无穷。” 陆孚青摇了摇头,并未就此妥协:“细作能在短时间内接连两次传递情报,要么布局缜密,要么并非独自一人……若我们只抓到闲杂人等,让关键人物逃脱,只怕线索就断了。”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人,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静:“况且,细作恐怕就在诸位的至亲至交之中,甚至——我也有嫌疑。人难免被情绪左右,若无确凿证据,恐怕人心会生嫌隙,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话让在座之人都面色凝重起来,姬崇看向陆孚青,问道:“依你之见,眼下应当如何?” “投石问路,引其自投罗网。” 吴涧追问:“如何投?如何引?” “整理一份名单,然后放出一些假情报……”话说了一半,他又咳嗽起来,只能赶着喝一口水压下。 姬於越眨了眨眼,在这间隙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情报要足够重要,但又不能太重要,否则对方可能不会轻举妄动,我们的筹谋就白费了。” 他点了点头:“正是。而且这些消息要不着痕迹地泄露出去。合适的情报……比如,陆氏运送下一批粮草的时间和地点。” 书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个计划有些麻烦,但若事成,确实可以直接除掉心腹大患。 只姬於越仍有些疑虑:“这法子虽然好,但我担心……沮戎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 “不。”陆孚青摇了摇头,“沮戎近来固然有异动,但他们与却勒、小陇国之间都还算安宁,绕远路来袭击敕羌不合算,这两回交手都吃了败仗,他们必会有所收敛。沮戎近来的行为更像试探,又或是王庭中有人自作主张,他们的大军还远没有做好征战的准备。” 姬於越的嘴唇抿了起来,显然并不赞同,甚至微微昂起头来直视着他,对面的陆孚青虽然目光如水,但也不让步,二人之间隐隐出现些对峙之意。 姬崇拍了板:“好了,都说得有道理。排查细作之事,就由你二人合作吧。以家主的策略为主,阿越,你更清楚城中的情况和附近的地势,去协助陆家主,这样效率高些。” 虽然平日里会和阿爹呛声,但在大事上姬於越还是很服气自己的亲爹,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不快,应道:“是。”然后又行了个礼,“既然事情谈完了,那女儿就先回去了。” 陆孚青咳嗽了几声,也行礼退下。 姬崇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不禁有些忧心。亲女儿在新婚夜砍了一晚上人,女婿在城头吹了一夜冷风,事出有因,这便罢了,但才成婚第二日,两人就起了分歧…… 他叹口气,明白眼下这情形显然不适合说这些,他们都是出于无奈,更何况他二人什么都没做错。 想着沮戎的俘虏兴许会知道些什么,吴涧亲自带人审问了他们,结果竟真让他发现了线索,于是午后几人又齐聚书斋。 “两位家主,越姑娘,你们看这个。”吴涧将一块皱巴巴的、沾着鲜血的破布放到了案上。 “这是在一个服毒自尽的士卒身上发现的,一旁的俘虏说他是斥候。”吴涧语气有些沉重,“我审问到他时,他毫不犹豫咬碎了藏在舌下的药丸,我扑过去时已无力回天。我们搜查了他全身,最终在衣裳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众人的目光立刻汇聚在了那块破布上。 破布像是匆匆撕下的,乍一看上面除了血点子,什么都没有,但若是普通的布料,必然不会专门被斥候存放在衣服的夹层中。 吴涧点燃屋内的蜡烛,将那块破布放到烛火上烤了一会儿。用特殊的汁液撰写密信是惯用的法子,几人耐心地等着,不久后,布上慢慢显出了一串奇怪的符号,那并非当世的任一种文字,显然是专门的暗号。 而在这些符号的下方,靠近布片底端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扭曲的图案,虽然被血晕开了一些,但仍能依稀辨认出来——那是一簇仿佛在燃烧的火焰,不知是不是沾了血的原因,众人一看,都觉得那图案有些邪门的意味。 这是姬於越第一次见到这些符号和图案,眉头立即攒了起来:“沮戎各部族内,有使用这种图腾的吗?火……代表什么,他们的太阳神遆犽吗?但遆犽神并非邪神。” 姬崇和吴涧的面色也同样凝重,闻言,他们都摇了摇头,表示未曾听闻。自尽的斥候、陌生的暗号、奇怪的图案……实在没法不多想,而一旦看着这些东西,又不免后背发凉。 他们都皱眉沉思着,无人发觉陆孚青的异常。比起上面有意排列、用于传递信息的暗号,他的目光反而长久地落在最后的那个图案上,看清那簇火焰的一瞬,他放在膝上的手战栗了一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