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海长青不朽》
1. Chapter 1
《你与海长青不朽》
作者:景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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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华纳市,位于墨西哥西北部的城市,临近美国边境。
夜晚的海风温柔,大海如一枚澄澈透明的蓝宝石,海上的船和人们是宝石里的杂质。
双层游艇于海湾里停航,人们放肆喧闹,一场派对,搅和得大海在深夜不能安宁。
苏云歇靠在柔软沙发里,纤细雪白的手臂搭在舷窗边,手撑着脸,微微扬起精致的下巴,表情慵懒,眼睛漫不经心地瞥向远处的帆船。
帆船刚从一场暴风雨的劫难里归来,挂满湿漉漉的水珠。
深色的柚木甲板上躺着一人一狗。
游艇发出明亮的光,光芒穿过海上的雾气,抵达帆船时,只剩下暗淡的余光散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身着黑色雨衣,脸被笼罩在雨衣里,看不清长相,他的身形高大修长,占据了甲板大半的位置,狗只能蜷在他的脚边熟睡。
游艇会客舱里的橘色射灯来回移动,投射在远处的帆船上,映照出帆船的名字——
“Exile。”
放逐号。
苏云歇默念船名,正常来说,一艘船的命名都象征着美好的含义,只有这一艘船是她见过的唯一例外。
男人和狗都睡得很沉,他们剧团的派对那么吵,竟然也没能惊动到他。
“你在看什么?”莉莉娅手里晃着半杯葡萄酒,踉跄地摔进沙发里,顺着苏云歇的视线也望向外头。
“咦,”莉莉娅嘟囔,“外面怎么还有一艘船。”
莉莉娅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推开舷窗,将半个身子钻出窗外,手里抓起桌上的一颗苹果,用力一扔,苹果发出咚咚响声,滚在帆船的甲板上。
苏云歇轻拍一下莉莉娅的手背,低声责备道:“你干什么?”
莉莉娅露出狡黠的笑,吐了吐舌头:“我想叫他过来一起玩啊。”
“你最好别惹他。”船东梅尔走来,将莉莉娅拽回,关上舷窗。
梅尔是剧团老板的朋友,是在墨西哥做汽车配件生意的法国人,听闻剧团到蒂华纳演出,于是邀请剧团一行人来他的游艇聚会。
梅尔的游艇像是一幢豪华的城堡,光影浮动,葡萄酒散发出芳香,调笑声不绝于耳,而那一艘帆船就像是大海里的一片竹叶,隐匿在沉沉的夜色里,大海如浓墨几乎将它吞噬。
“放逐号在航海圈子里很有名。”梅尔解释说。
“曾经索马里一带的海盗猖獗,早些年还没有各国军舰巡航,商船货轮经过索马里航线时都要提心吊胆,更别说帆船了。唯独放逐号敢单枪匹马走索马里,还反击了前来的海盗,数名海盗被绑在一起,当地海警出动救援时,差点没分清楚到底谁是海盗。”
就像梅尔第一次从其他船友处听到这则异闻时那样,他忍不住再次感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莉莉娅双手托腮,侧耳专心致志地听,接话说:“这么厉害啊!”
梅尔点点头,他余光瞥向窗外浸没在黑暗里的帆船,不自觉压低声音道:“但是我们都叫它幽灵船。”
莉莉娅:“为什么?”
梅尔:“因为放逐号的主人一直独来独往,从不和其他船主来往,我们只知道他是亚洲人,其他的一概不知,像不像死神和他的摆渡船?谁都不乐意在抛锚地碰上放逐号,总觉得有些晦气。”
莉莉娅听得津津有味:“我打赌他一定是中国人。”说完,她看了一眼苏云歇。
苏云歇半躺在沙发上,整个人陷进软垫里,勾勒出起伏的曲线,如绸缎般的长发乌黑发亮,两三缕发丝落在脸庞,精致美丽,尤其她的眼睛生得最好,仿佛只有东方的水墨与毫笔,才能勾勒出这样的浓淡相宜。
此时这一双迷人的眼睛正望向窗外,凝着那一艘幽灵号。
莉莉娅知道她的思绪又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压根没有在听他们的对话,也没有注意到梅尔在讲故事时,目光就没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梅尔和她们聊天的目的,显然不只是为了讲述放逐号主人的事迹。
梅尔的眼睛在苏云歇的身上流连,苏云歇一句话不接却让他失望,最后只能依依不舍地挪开他深情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笑道:“我猜是朝鲜人。”
第二天剧团有演出,但所有的演职人员都在这一晚上喝得酩酊大醉。
“酒是艺术的催化剂。”正如剧院的艺术总监维克多所声称的那般,自由散漫仿佛是法国人的天性。
苏云歇是清醒最早的。
晨光熹微,玫瑰色的朝霞在遥远的天际晕染开,海风清凉。
苏云歇从舷窗往外看,帆船已不知所踪,只剩海面上漂浮的一颗鲜红苹果,随波起伏。
蒂华纳大剧院的首演开场时间是当晚七点,而苏云歇是最没必要这么早醒来的演员,因为她在不久前被维克多踢出了剧团,演职员名单上早就把她划掉。
维克多如暴君一般统治着剧团,就连剧团老板都要听他的,没有人比他对音乐剧的审美更高,所以他对苏云歇不满意,踢走她不过一句话的事。
-
离开剧团之后,苏云歇在海边租下一间房,准备在墨西哥住一段时间。
蒂华纳的演出结束,剧团给每个人两天的假期,莉莉娅来找苏云歇结伴同游,沿着海湾散步,走累之后随便进了一间餐厅吃饭休息。
在这样一个被半山环绕的海湾里,停了比平时更多的船。
莉莉娅问服务生原因。
服务生说:“飓风就要来了。”
莉莉娅一听,忙问:“什么时候?”
服务生笑道:“今晚,不用担心,这是一场温和的飓风。”
蒂华纳面朝太平洋,每年七月到十二月是飓风季,当地居民早已习惯。
莉莉娅和服务生在聊天的时候,苏云歇眺望远处,在数十艘船舶里,她一眼就认出了停在其中的放逐号,甲板上是空的,船舱门紧闭,男人和狗不见踪影。
她收回目光,不经意一瞥,看见了走在珊瑚石小道上的一人一狗。
没有夜色和雨衣的遮挡,苏云歇能够更仔细地观察男人。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长,至少一米八五以上,也许有一米九,穿着黑色短袖和休闲长裤,明明是简单的打扮,在人群里却极为惹眼。
他的黑发略长,像是许久不曾打理过,碎发随着海风抚至额前,显得散乱而随性。
遗憾的是男人戴着一副墨镜,深黑镜片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唇,下颚线条明晰,肤色是受过大海与烈日洗礼的健康麦色。
男人单手插兜,另一手上随意地缠绕两圈蓝色狗绳,那是一只削瘦却不失苍劲的手,骨节分明,青色的经络清晰。
男人的狗是一只黑色德牧,被他牵着走在前面。
德牧有狼的基因,毛色黑亮,眼神坚定而锐利,即使是在散步,也不失警惕,昂首挺胸,像是在走正步,没有路人敢像对寻常宠物狗那般去逗弄它。
男人和她们一样,走进了海湾里唯一的餐厅,在角落的一张单人桌坐下,翻开菜单,扫了几眼便阖上,用纯正的西语向服务生点餐。
他的声音顺着海风吹来,苏云歇停住呼吸,感官全都集中在听觉上。
男人的音调微沉,干净清冽,透出泠泠的凉意,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脏一缩。
在墨西哥的这些天,苏云歇对西语并不陌生,但这样纯粹好听的音色却很少遇见。
此时并非饭点,露天海边餐厅只有他们两桌。
苏云歇背对他,男人用餐时很安静,几乎没有声音。
当他结束用餐,离开时,德牧经过莉莉娅,漆黑的鼻头耸动两下,忽然犬吠两声,像是警犬找到犯人时发出的警告。
莉莉娅吓了一跳,手边的银制刀具掉落。
男人的反应极快,微微弯腰,苏云歇什么也没看清楚,他的手已经抓住刀柄,利落地放回桌上。
男人抬腿,用很轻的力道踢了德牧一脚。
德牧立即不叫了,发出一声哼唧,别过脑袋,不再朝着莉莉娅龇牙。
男人此时离她们很近,苏云歇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柏木香,在到处是海水味道的港口里显得很独特。
她盯着男人好看的侧脸,开口用英语问:“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男人的脚步停住,头微微侧向她,辨不明墨镜之下是什么样的目光,他的唇角微不可见地轻抿,透露出他的不耐烦。
“没有。”
男人的语气淡漠,甚至有一丝冷硬,说完,没再多看苏云歇一眼,径直离开了餐厅。
莉莉娅瞪大眼睛,反应了一会儿,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苏,你也有今天!我要和维克多说你在一个男人身上碰了壁,他肯定不会相信。而且你的搭讪方式也太差劲了!”
苏云歇单手托起下巴,并不气馁也不恼羞成怒,只是凝望男人消失的方向,在记忆里寻找,却一无所获。
-
暴雨在黄昏时如期来临,一直持续到夜深,海面风起云涌,仿佛要将世界吞没。
商寂靠在驾驶舱,操作台上一杯热茶冒出热气,他的手搭在船舵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比暴雨落下的节奏要缓慢得多,透过狭窄的玻璃,他望向远处。
商寂的视力很好,在模糊的雨幕里,岸上灯火零星,所有人都躲进了屋子里,唯有一幢二层小楼,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出现在露台,张开双臂,在磅礴的大雨里尽情地舞蹈,乌黑的长发像海藻般散开,缠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长裙湿透包裹着她柔和起伏的胴体,纤细与丰腴得恰到好处。
商寂的表情冷淡,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他拿过望远镜,放到眼前,望远镜将女人的脸看得更清楚了。
长久的职业习惯让他对出现在身边的异常都保持警惕,他像一名狙击手,冷峻地锁定着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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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雨在她的脸上滑过,肌肤被水浸透,洁白得近乎透明,两颊泛着红晕,眼睫浓密,坠着晶莹水珠,双唇饱满,仿佛玫瑰般明艳动人。
直到另一个女人撑起一把伞,从房间里奔出来,把她拖了回去,商寂将望远镜扔到一边,走进船舱。
-
暴风雨在后半夜偃旗息鼓,第二日的天空碧蓝如洗。
莉莉娅被苏云歇折腾了一晚上,一大早就忍不住抱怨:“我真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要不是我拉住你,你都要掉下露台摔断腿!”
苏云歇半倚在床上,恹恹地打了个哈欠:“谁让你骗我昨天的酒没度数。”
莉莉娅:“我还不是想你离开剧团,心情不好,让你发泄一下。”
苏云歇低头不说话了,把玩着枕头上的彩色流苏。
莉莉娅坐到她身旁:“你昨天晚上一直在骂维克多。”
苏云歇:“我骂他了?”
莉莉娅点点头:“还抢了我的手机,打电话骂他。”
苏云歇:“……你骗我。”
莉莉娅把手机举到她面前,她打给维克多的电话还真不少。
“维克多说等这次墨西哥的巡演结束,找时间和你好好聊一聊。”莉莉娅转告道。
苏云歇把脸埋进枕头,酒醉之后让她的心情变得更沮丧了。
谁也不知道维克多为什么要让苏云歇出局,在莉莉娅看来,苏云歇已经足够优秀到可以担任主演的角色。
等苏云歇彻底酒醒,莉莉娅拖着她出门去海边,晒太阳是法国人解决情绪问题的药方。
她们下楼时,一楼出租的房间里走出一个年轻男人,红头发,绿眼睛,五官深邃凹陷,穿着一件印有椰子花纹的蓝衬衫和沙滩裤,用英语和她们打招呼。
“你们去海边?”男人见她们穿着泳衣问。
莉莉娅:“对。”
“要不要一起?我知道一处不错的海滩。”男人挑了挑眉,“公主需要骑士守护。”
莉莉娅被他的油嘴滑舌逗笑了:“走吧。”
红发男人名叫佩特,从美国来墨西哥度假,热情外向,两三句话就和莉莉娅熟稔起来。
他们搭了房东太太的顺风车,离开海湾,去了另一个更僻静的海滩。
沿途经过抛锚地,飓风一过,船舶少了一半,苏云歇没有在其中看见放逐号。
飓风没有席卷他们所去的海滩,海水清澈,因为不是景点,游客也很少,只有稀稀落落的当地人。
红发男人对莉莉娅更为殷勤,期间两人还一起离开海滩,到商店租用冲浪板。
苏云歇躺在沙滩椅上,时不时有男人过来找她搭话。
有用西语的,有用英语的,也有用蹩脚的汉语说“你好”的。
苏云歇在打发了最后一个男人后,解开身上的披巾别在腰间,准备下海躲清静。
途中她遇见抱着冲浪板往回走的莉莉娅。
“怎么回来了?”苏云歇问。
莉莉娅喘着气说:“冲浪太难了,我怎么都学不会,水喝饱了,佩特让我先回来休息。”
“你玩吗?”莉莉娅把冲浪板一端朝向她,她连拖着冲浪板回去的力气也没了。
“给我。”苏云歇接过冲浪板。
以前苏家每年暑假都要到法国南部的海边城市度假,苏稚喜欢下海玩各种水上运动,每次总要拉上她。
苏云歇越浪进到等浪区,发现海里有一块漂浮的冲浪板,但板子的主人却不见踪影,她疑惑地四处张望,看见佩特正往海里游去。
苏云歇在岸上能看到海浪的流向,佩特游向的位置,是一片离岸流。
“佩特!那边不能游!”她高声喊。
佩特没有改变方向,继续朝离岸流游去。
苏云歇猜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踩上冲浪板,借浪很快移动到了佩特身边。
苏云歇跳进水,一只手搭在冲浪板上,另一只手抓住佩特的胳膊。
“停下!”
佩特回过头,焦急的眼里闪过惊讶,面对突然的变数,他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一个巨浪朝他们打来,苏云歇的后脑被撞击一下,瞬间她就失去了意识。
佩特在离岸流的帮助下,顺利游进了大海的深处,一只小小的橡皮艇安静地漂浮。
佩特费劲地爬上小艇,看向昏迷的苏云歇,表情挣扎,他小声嘟囔:“真想把你扔下。”
说完他叹一口气,将苏云歇一起拖上小艇,往大海深处开去。
在大海的掩护下,岸上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样一艘不起眼的小艇,却装配了定位和远程自动驾驶系统,小艇在海上走了数海里,终于在一片茫茫大海里,遇见一艘蓝色帆船。
小艇靠近帆船。
商寂站在甲板上,看到小艇上不光佩特一个人。
狭小的船里还蜷缩着一个失去意识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披散,背对他,露出洁白纤瘦的脊背。
2. Chapter 2
商寂的眉心皱起:“怎么回事?”
佩特仰头嘿嘿笑了一下,心虚解释:“我本来想找个女孩掩护,下海以后好不容易打发走,谁知道她的朋友那么好心,非要把我拉回去,我一着急,就把她打晕了。”
“蠢货。”商寂冷冷骂道,“多此一举。”
佩特狡辩:“又不是你被抓到了会没命,我的骨头很软的,万一泄露了什么,到时候不止我一个人会没命。”
“现在该拿她怎么办?”佩特把昏迷的女人翻过身,露出她的脸。
商寂盯着苏云歇被海水浸得苍白的脸,眉头皱得更紧了。
-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好像古老洞穴里发出的呜咽声。
苏云歇感到肺部有一股气要冲出,猛烈地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
西蒙喊道:“你终于醒啦?”
苏云歇的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微卷曲的黑发,深褐色眼睛,深棕色皮肤,典型的墨西哥当地人长相,说的也是她听不懂的西语。
苏云歇下意识往后退,身后被冰凉的桅杆顶住。
西蒙见她听不懂西语,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而用蹩脚的英语和她沟通。
他一个词一个词地拼凑,配上肢体动作,“你、掉水里,我们、救你。”
他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好人、好人。”
在西蒙的解释里,苏云歇逐渐放下警惕,她环顾左右,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帆船的甲板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船头蹲着一只德牧,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苏云歇一怔,认出了这一只狗。
她回过头,迎面而来的海风将她的头发吹起,视线有一瞬的模糊,随后她的目光越过鼓鼓的雪白帆布,与驾驶舱里的男人四目相对。
苏云歇对上了一双极为冷峻的眼睛,瞳仁漆黑,仿佛翱翔空中的游隼,俯瞰苍生,其中没有沾染一丝属于人间的情绪,凉得刺骨。
苏云歇打了一个寒颤,在和男人的第一次对视里,她迅速地败下阵来,转过身避开。
西蒙继续用仅会的英语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蒙。”他用西语又说了一遍,“西蒙。”
苏云歇忽然想起之前梅尔的话,心中产生疑惑,放逐号的主人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有船员?
苏云歇盯着西蒙打量。
西蒙被她看得发毛。
不算短的审视之后,苏云歇才开口:“我叫苏。”
西蒙朝她露出憨笑,抓了抓头发,走到驾驶舱,和商寂用西语对话。
“吓死我了,她刚才的眼神,让我以为被她看出来了。”
在苏云歇醒来之前,佩特洗掉了头发上的染发剂,又摘了隐形眼睛,把脸上的易容材料都揉搓下来,就连英语他都是装作不熟练的样子,变声了才说,不可能被认出来。
商寂的西语慢条斯理:“我说过扔了她。”
西蒙:“不行!她会暴露我的,带她一起走,等我安全了再说。”
蒂华纳就在边境线上,他可不敢冒险让小艇把她送回去。
商寂不再搭理西蒙,从驾驶座站起身,用中文对苏云歇说:“你过来。”
听到熟悉的中文从男人的口中发出,低沉带有磁性。
不知道是太久未曾听过乡音,还是因为男人的声音好听,她的心脏突然猛跳了一下。
苏云歇慢吞吞地再次转过身,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商寂:“感觉。”
苏云歇懂他的感觉,就像她在商寂没有说中文之前,也觉得他是中国人。
也许是她出于对自己所属文化近乎傲慢的自信,认为拥有这样一双不凡的眼睛的男人,一定来自中国。
在一旁的西蒙反倒是急了:“喂!你不要跟她说中文,是不是想出卖我?”
商寂汉语和西语来回切换,对西蒙用平淡的语气说威胁的话:“再不闭嘴就把你扔下船。”
苏云歇从甲板上站起来,发现她的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绑了一根安全带,安全带另一端连在船上,并不影响她的走动。
此时海面并不平静,海浪翻涌,船也来回晃动,她小心翼翼地从甲板走近驾驶位。
等到她随着船晃晃悠悠地走来,商寂弯腰进入位于驾驶舱下方的船舱。
苏云歇跟在他后面进入船舱。
船舱的空间比她想象的要大,内部是全木制的结构,进门右手边是一平米的开放厨房区域,左手边是一张工作台,上面整齐摆放了许多她不认识的仪器设备。
再往里是一张单人沙发和一张方桌,桌上有两本书,书下压着一张铺开的海图,最后是前舱,前舱的门紧闭,里面应该是卧室。
商寂靠在工作台旁,拿起卫星电话,操作两下,递给她。
“这是卫星电话,打给你朋友,我们下一站会到卡波圣卢卡斯,让她三天以后到那里接你。”
苏云歇一愣,没想到他能考虑到此。
“谢谢。”她从商寂手里接过电话,两个人的指尖靠近,似有若无间产生了一瞬的碰触。
卫星电话一接通。
“谁啊!”莉莉娅的情绪急躁。
苏云歇:“是我。”
听到是她的声音,莉莉娅激动地几乎叫出来:“你去哪里了?我吓死了!差点我就要联系中国大使馆了。”
苏云歇简单说明情况:“我和佩特遇到了离岸流,我被一艘船救了,你们找到佩特了吗?”
“你问佩特?他自己一个人走了!我回住处想看你是不是回去了,正巧撞见他,结果他竟然装作不认识我,说他一下午都在房间睡觉,美国人就是这样,遇事担不起责任。”莉莉娅骂道。
闻言,苏云歇抿起唇,若有所思。
商寂的食指骨节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带着催促的意味。
“……”苏云歇抓紧时间和莉莉娅说:“我搭上的船不回蒂华纳了,你能不能帮我把护照和行李寄到卡波圣卢卡斯?”
“好,你上的什么船,我记——”没等莉莉娅问完,卫星电话就中断了。
苏云歇疑惑地看了眼电话,又看向商寂。
商寂接过卫星电话,按了两下后就放回原位,语气淡淡道:“坏了。”
“……好吧。”该报的平安和交代她都已经说完了,苏云歇也没再坚持,相信莉莉娅能帮她处理好善后的工作。
商寂走出船舱,坐回驾驶位,单手搭在偌大的圆形船舵上,转了两圈船舵。
此时的风向发生改变,由顺风变成侧风,商寂指挥西蒙调整帆的角度。
苏云歇没有再出船舱,而是靠在单人沙发上。
她还穿着泳衣,只有腰间系了一条湿透的披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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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挡不住。
苏云歇拿起沙发上整齐叠好的一张薄毯,展开裹在身上。
-
傍晚时分,商寂终于从甲板进到船舱。
在他进入的时候,苏云歇的呼吸停了一瞬,仿佛他才像是这个船舱的闯入者。
商寂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没管她,径直走到餐厨区,开火做饭。
他做饭的动作很利落,一看就是经常做饭的,用中午剩下的米饭,单手打了两颗鸡蛋,在锅里随便一炒,立刻香味四溢。
商寂只做了他自己和狗的饭,连锅一起端了出去。
西蒙见没他的份,撇撇嘴,用西语嘟囔着骂了几句,从柜子里找出其他的锅具和罐头,做了一道腰豆焖饭,顺带给苏云歇也做了一份。
苏云歇早就饿了,从中午到现在,她一口饭也没吃,很快就把一盘腰豆焖饭吃干净,虽然味道实在难以恭维。
苏云歇逐渐意识到,在这艘船上,商寂对她的态度是尽可能漠视,当她不存在,反而是西蒙会时不时关照她,可他们的语言不通,而西蒙似乎不想找商寂来翻译,和她说话也少。
苏云歇占据的单人沙发,像是为她圈出的小小区域,除非必要,她绝不走出半步,实在觉得无聊了,就拿起桌上的航海书翻一翻。
夜深以后,西蒙钻进前舱的卧室睡下,打呼声从门后不时传出。
商寂在船舱外独自夜航。
虽然西蒙跟苏云歇说他是放逐号的水手,但他一个水手比船长还像船长。
苏云歇睡在后舱的沙发,海上的温度骤降,她身上的毯子又薄又短,只能盖住一半身体,几乎没有御寒的作用。
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脑袋靠在木质沙发背上,不敢入睡。
苏云歇连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中国人,说不戒备是不可能的。
在商寂和西蒙忙于甲板工作时,苏云歇在餐厨区找到一把银叉,握在手里,用薄毯盖住,始终保持精神紧绷的状态。
驾驶舱高于船舱,由三四级木台阶连接,商寂从驾驶位往下看,能够看见船舱沙发区的一角。
和他以往所经历的漫漫长夜不同,现在这一隅角落里多出一团身影。
月光从甲板上的舷窗透入舱内,洒在女人的腿上,仿佛是人鱼受到皎洁月华的能量获得的双腿,洁白的、裸露的、近乎完美的双腿。
商寂移开视线,抬手揉了揉在他身旁趴着的德牧。
德牧仰起头。
商寂脱下外套,让它咬住衣领,微微朝船舱仰起下巴。
他一个示意,德牧就懂了,它叼着外套,钻进船舱,跃上沙发,将外套盖在苏云歇身上。
放下外套,德牧就离开了沙发,回到它的主人身旁继续趴着,眨了眨恹恹的圆眼睛,陪它的主人守夜。
苏云歇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
感受到她的腿上衣物的重量,外套里还有男人身体留下的温度,逐渐从她的肌肤,进入她的内里,寒气被阻挡在外。
商寂的外套穿在他身上时,苏云歇并没有觉得多大,直到盖在她身上,她才发现这一件外套的宽大。
她用很小的动作,扯住衣领,将外套移动到她肩膀上,弓起背,蜷着腿,外套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
苏云歇闻到外套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木质香,仿佛夜月下的孤柏,清冷微苦。
3. Chapter 3
在柏木气息的围绕下,苏云歇不知不觉睡着了……
西蒙的作息规律,早上八点就要吃早餐,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他想吃的吐司,“这破船上怎么什么也没有。”
他的动静把苏云歇给吵醒了。
苏云歇睁开眼,眼前是狭窄的船舱,桌腿近在咫尺,西蒙站的餐厨区就在她脚边。
她动了动睡得僵硬的身体,缓缓坐起来,眼神里有些迷茫困惑。
裹在她身上的外套随着她的动作滑下,露出瘦薄白皙的肩膀,压着一截细细的白色泳衣吊带,凝脂般的肌肤微微凹陷,柔软而富有弹性。
西蒙自觉地移开目光,发出一声轻咳,“吃罐头吗?”他晃了晃找到的食物,“只有罐头。”
他说的是西语,但苏云歇从他的动作里听明白了,点点头。
西蒙还记着昨天商寂做饭只做自己的,所以早餐也只做了他和苏云歇的,给苏云歇做饭的好处是她会主动负责刷碗,他不想刷碗。
苏云歇将商寂的外套穿上了身,遮住里面的泳衣。
她的身高接近一米七,但商寂穿起来合身的外套,她穿着袖口还是长出一大截,衣摆盖过臀部,好在这反而让她感到安全。
早餐依然是腰豆焖饭,苏云歇怀疑西蒙不会做别的。
吃完早餐,西蒙钻出船舱,在甲板上拿着望远镜瞭望。
苏云歇收拾干净方桌,重新把海图展开,恢复成原状,拿起昨天看到一半的航海书继续阅读。
直到十点多的时候,她听见节奏有序的脚步声,商寂走进船舱。
苏云歇低着头,视线却难以聚焦在书中,双手悄悄攥紧了商寂外套的袖口。
商寂什么也没说,只从她身上扫过一眼,然后走进前舱卧室,关上门,两分钟后出来,身上套了一件深红色冲锋衣,明明是抢眼的颜色,却被他的气场压住,反而显得沉稳内敛。
苏云歇克制着想往他身上看的眼睛,将目光重新落回书页,却许久读不进一行字。
商寂在餐区做饭,开关柜门,拉开抽屉,点火,锅具碰触灶台,发出的声音在她耳畔环绕,扰乱她的注意力,手中的书仿佛只是一个掩护,让商寂不要发现她在过度关注他。
沸水咕嘟咕嘟冒出气泡,意面由硬变软,最后倒入番茄罐头,空气中瞬时散发出酸甜的香气。
意面快做好时,商寂走到苏云歇面前。
苏云歇翻书的指尖微微颤动,她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商寂盯着她,修长食指在他们之间的木桌上轻点。
“还回来。”他说,语气淡淡却让她感觉到了不容反抗的威压。
“……”苏云歇抿了抿唇。
“快点。”商寂催促。
苏云歇觉得有些难堪,但也不想因为一件衣服求他,于是拉下外套的拉链,要脱掉还给他。
随着拉链往下,露出女人纤细的脖颈、雪白的肌肤与晦暗。
商寂皱皱眉,极快地又敲了桌子两下,“餐叉拿出来。”
闻言,苏云歇动作一顿,不解地望向他。
商寂从旁边抽屉挑出一把银制刀具,扔到桌上。
他轻嘲道:“用餐叉你连心脏都刺不进。”
“……”
苏云歇的脸滚烫起来,默默拉回外套拉链,从袖口里抖出她一直藏着的防身武器。
餐叉掉到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响,金属材质的餐叉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
商寂拿起餐叉,没有冲洗,随手放进煮意面的锅里,连锅一起端出船舱。
船舱里又只剩下苏云歇一个人,她盯着桌面上的那一柄餐刀,阳光透过舷窗照在上面,反射出彩色光芒。
苏云歇将餐刀装进外套口袋里,指腹在刀柄摩挲。
-
一整个下午,西蒙都坐在工作台前,商寂站着,阴影投射在西蒙身上,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两个人用西语对话,苏云歇听不懂,大概猜测是商寂在教西蒙船上的操作。
教了西蒙半天,商寂的耐心耗尽,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用西语骂:“你也算是个科学家?这么蠢。”
西蒙也气得反驳:“你还记得我是个科学家!我又不是真来给你当水手的!”
商寂:“你在我的船上,吃我的睡我的,不干活就滚下船。”
西蒙瞥一眼靠在沙发里的苏云歇:“她怎么不用干活?”
商寂:“我不信任她。”
西蒙哼一声:“你少找借口,你是不是想泡她?她身上还穿着你的外套,你们昨晚做了?动作真快。”早上起床他就看见苏云歇盖着商寂的外套睡觉。
商寂又抽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比刚才的巴掌狠多了,西蒙甚至来不及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脑袋已经撞到卫星电话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苏云歇抱着书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向他们,发现不过是西蒙又被打了,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看她的书。
商寂打完西蒙转身出了船舱。
西蒙望着商寂的背影,小声嘟囔:“说不过我就知道动手。”一边说还条件反射捂住头,好像害怕商寂会折回来再揍他。
西蒙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卫星电话,看见屏幕没有显示,检查一番,发现是桌底的连接线不知何时松掉了。
商寂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滚上来。”
西蒙将连接线重新插好,匆忙把电话放回原位,摸了摸被撞出红印的脑门,“来了来了。”
苏云歇在船舱里闷了一天,也有些坐不住,见他们都离开船舱,她放下书,将薄毯系在腰间,围成一条淡蓝色的长裙,赤脚走出船舱。
海上的阳光暴烈,将柚木甲板晒得滚烫。
苏云歇没想到甲板那么烫人,好像在火上烤,她走两步就要把一只脚贴在小腿上降温。
商寂正在教西蒙根据风向改变风帆的朝向。
西蒙收错了风帆的绳子,商寂的狗咬住正确的绳索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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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寂冷飕飕吐出一个西语词。
估计不是什么好词,西蒙气呼呼地瞪他。
甲板实在太烫,没一会儿苏云歇的脚底就被烫得泛红,她放弃走上甲板,坐到驾驶座旁边的空位上,她眯了眯眼睛,迎着耀眼的太阳看向站在光里的男人。
商寂双手抱臂,靠在船头的桅杆上,身形挺拔修长,海风将他额前的黑发吹拂得凌乱,深眸隐在鸦羽似的眼睫之下,薄唇讥诮,脸色不耐烦,偶尔用带有磁性的嗓音说一两句简短的西语。
比起西语,苏云歇更喜欢他说中文时的声音,可惜商寂和她说话比对西蒙要更加惜字如金。
-
经过一天的教学,西蒙正式上岗。
商寂安排了夜航的值班表,考虑到西蒙还是个不太靠谱的水手,他只需要负责晚上十点到一点的夜航,一点之后一直到天亮,都由商寂接管。
海上天黑以后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苏云歇看完第一本航海书以后,就裹上外套和薄毯睡了,睡时手里还握着商寂给她的那一柄餐刀。
睡到一半,苏云歇感觉有人在推她的肩膀,她的意识模糊,好一会儿才醒来。
“太累、太累,”西蒙用散装英语和她沟通,双手合掌摆在耳边,“睡觉。”
他指向外头的驾驶舱:“你帮我、看看,没问题、没问题。”
西蒙不想去前舱找商寂,不然又免不了一顿冷嘲热讽,反正自动舵开着,他睡几分钟不会有什么影响。
苏云歇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西蒙两只手按住肩膀带起来,推出了船舱。
夜里海上骤降的温度让她瞬间清醒,等她回头时,西蒙已经占据了她的沙发,四仰八叉睡过去。
苏云歇看了一天的航海书,多少也知道一些关于航海的操作,她看到自动舵开着,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反正她被叫醒现在也睡不着,就替代西蒙在驾驶舱里坐着了。
苏云歇蜷成一团,守了一小时,直到凌晨的时候,她发现雷达显示器上有一艘轮船在靠近,和他们相向行驶。
苏云歇连忙钻进船舱,用力推西蒙,喊他。
“醒醒!”
西蒙却睡得像猪一样死,无论苏云歇怎么推他弄他,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如果轮船的航线和他们的船航线冲突,转向不及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苏云歇转头望向漆黑的前舱门,犹豫一瞬后,走过去。
雷达发出的短促警报声让苏云歇有些着急,她直接拧开把手,推门进去。
前舱卧室的空间比客厅要更狭小,她一进去,就感受到小腿紧挨到了床。
苏云歇在黑暗里什么也没有看清,正要摸黑寻找时,忽然,眼前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压倒在床上,双手腕被一只大手扣住,束缚在床头。
她感受到喉咙上抵着一块冰凉金属圈,压得她生疼。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咔哒”声传来。
那是手枪扳机扣动时发出的响声。
4. Chapter 4
苏云歇仰着头,瞪大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僵硬,只能任由事态发生。
直到板机响起的下一秒,她才意识到抵在她喉咙的东西是什么——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她张了张嘴,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感觉到面前男人粗重的呼吸,温热潮湿,仿佛凶猛的巨兽,要将她吞噬进去。
也辛亏她的毫无反应和毫无挣扎,在死死压制住她之后,商寂迎着舷窗照进的月光看清了她的脸。
苏云歇的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就连原本鲜红明艳的嘴唇也是惨白的,她被迫仰着头,身体因他的压制而反弓着。
身上宽大的外套松开,露出细细的脖子,仿佛他轻轻一拧,那一双惊恐得像雏鹿的眼睛就会永远地闭上。
商寂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松开禁锢住她的手,枪也一同离开她。
即使枪已经远离她的身体,苏云歇的喉咙上却还残留着冰凉触感,一直侵入她肌肤最深处,在周身蔓延开来。
意识到自己差点死在商寂的枪下,她瘫软在床上,乌黑长发披散开来,心脏剧烈跳动得仿佛要逃出她的身体。
商寂从床上站起来,垂眸看着她,握紧拳又缓缓松开,他呼出一口气,抬手拧了拧眉,声音嘶哑:“抱歉,刚才没想起船上还有人。”
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夜航消耗了他的精神,加之他长久习惯于独自漂泊在海上,苏云歇的闯入让他条件反射地进行自卫。
苏云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商寂将额前凌乱的头发向后撩,继续问:“出什么事了?”
如果不是有事,苏云歇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找他。
苏云歇还是说不出话,看到床头柜上放着航海日志和笔,拿起来示意问能不能写。
商寂沉默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苏云歇拿起航海日志,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下两个字。
“雷达。”
商寂立刻就明白了,将枪锁进保险柜,大步走出。
房间里最危险的人离开,空气里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苏云歇缓了好一会,直到心脏不再那么剧烈跳动,才坐起身,从床上下来。
离开时,她环视了一圈前舱卧室,卧室的空间比她想象得要狭小,只有不到五平米的空间。
一张与船体连接在一起的实木床就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剩下的空间只供放一个小小的柜子,柜子下方是商寂存枪的保险柜。储物空间都做在床底,没有太多的挂壁柜子,所以倒也不显得过于逼仄。
床单被子和枕头是一个色系的深灰浅灰,除了柜子上的航海日志,房间里再没有多余的物件。
苏云歇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柏木香,和商寂身上的味道一样。
但此刻她对这一股气息带上了恐惧,催促她赶快离开。
要走时,她注意到床上落了一柄银色餐刀,是从她的外套口袋里滑出来的。
在商寂锁住她的手,扼住她的咽喉时,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一柄细细窄窄的餐刀,就算想到,也根本没有让她拿出武器的时间。
苏云歇捡起餐刀,离开房间后,她将餐刀放回了餐柜。
如果商寂真要伤害她,可能一把叉子或者一柄餐刀起不到任何效果。
苏云歇不想出船舱,但后舱唯一的单人沙发被西蒙占着,她只能缩进工作台的凳子里。
她刚坐下没多久,商寂就弯腰进了船舱,看见她坐在工作台里,脸色还是苍白的,没有变好。
商寂走近时,她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
他轻抿唇,没再上前,只是站在工作台边,拿起VHF海事通信设备。
商寂打开通信频道,用熟练的英语呼叫对方。
“弗里号,这里是放逐号,我在你的东南方向十五度,航向西南二十度,航速五节,预计与弗里号在相撞轨迹上,放逐号修改航向,结束。”
很快通讯器传来一道利落的女声回应。
“弗里号收到,谢谢,结束。”
完成和对向船只的通话,商寂又离开船舱,在甲板上改变风帆的朝向,完成修改航向的工作。
苏云歇以为他不会再回船舱了,十五分钟之后,他却又进来了。
空气在他进入的瞬间再次静滞,只有西蒙的呼噜声显得很聒噪。
商寂走到沙发边,抬腿用力踹了西蒙的屁股一脚,力道之大,西蒙整个身体都弹到沙发背上,又反弹回来,摔下沙发。
“嗷!”西蒙发出一声嚎叫,一下清醒过来,他对上商寂凉到刺骨的眼睛,打了个寒噤,心想完了。
商寂冷冷地说:“滚到里面去睡。”
西蒙一怔,没想到商寂竟然不准备找他麻烦,他立刻手脚并用爬进前舱,生怕商寂反悔,还锁上了门。
西蒙走后,船舱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了。
“坐过来。”商寂冷不丁地出声。
苏云歇既不想坐过去,也不敢逆着他,她慢慢挪过去。
商寂侧身,让出狭窄过道。
苏云歇坐回沙发里,双手放在腿上,拘谨不安。
商寂问:“还是说不出话?”
“……”苏云歇试着张了张口,商寂枪口的黑洞仿佛将她的所有声音都吸走了。
她摇摇头。
商寂轻嗤:“出息。”
苏云歇瞪向他。
他还好意思嘲笑她!
商寂见她终于有了点其他反应,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没怎么用过的干净小锅,拆开一盒牛奶,倒进锅里,煮到牛奶温热,关火。
空气里散发出微甜的奶香。
商寂拿出一个玻璃杯,将牛奶倒进杯子里,难得不像他自己吃饭那样直接就锅对付。
苏云歇窝进离商寂最远的沙发角落,赤脚踩在沙发上,手臂抱住蜷起的腿,身上裹紧薄毯,眼睛一直盯着商寂动作。
玻璃杯递到她面前。
“喝了。”商寂说。
苏云歇犹豫片刻,慢吞吞从毯子里伸出手,双手捧住玻璃杯,纤细手腕上残留着红色指印和环绕一圈的红痕。
商寂:“……”
苏云歇没有喝牛奶,而是放回桌上。
商寂:“怕我下毒?”
“……”苏云歇发现商寂这个人嘴里好像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她抿抿唇,从口袋里摸出刚刚从工作台拿的便签和笔。
仿佛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她的手仍微微发抖,字迹潦草,快速写下一行字,撕下便签,伸到商寂眼前。
商寂微微后仰,眯了眯眸子,看清了字。
——“枪,怎么来的?”
他扯起唇角,皮笑肉不笑:“话还说不出来就急着拷问我了?”
苏云歇忍住了把笔扔他脸上的冲动。
“不用担心,是合法的渠道,你上的不是什么黑船。”
商寂有持枪证,航海进入允许持枪又不太安全的国家和地区,他有租用枪械的习惯。
和苏云歇说话时,他双手插兜靠在墙上,右手在口袋里把玩着两颗子弹,弹头圆润微凉。
在西蒙和苏云歇上船后,他就把枪里的子弹卸掉了。
睡觉时身边还放着空弹枪,不过是他的习惯。
苏云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冷峻疏离,但也极为干净清明,她相信商寂没有说假。
她的食指在便签纸上摩挲两下,继续写字,这一次写得更慢更认真。
——“好,那我跟你道歉。”
商寂一怔,越过苏云歇举到他面前的便签,看向她:“你道什么歉?”
苏云歇埋头继续写,将新写的便签贴在旧的上面。
——“刚刚是我没敲门。”
苏云歇不知道商寂的来历,也不了解他的过去,但他当时的反应,绝对不是什么好经历造就的。
以至于他连睡觉都要在枕边放一把枪,那样的经历一定不是他自己主动想选择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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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忘记了社交的基本礼仪,在没有经过狮子允许的情况下,就擅自闯入他的领地,如果她因此被狮子抓伤,那是她活该。
“……”商寂抬起眼,对上苏云歇的眸子,仿佛世间最通透的玉,温润纯粹。
忽然间,轮到他失语了。
许久,他才开口:“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说完,商寂转身径直出了船舱,一夜没再回来。
-
因为没有风,帆船在第二天早晨停船。
看到船停下来,西蒙格外着急。
“为什么不走了?”
商寂的背靠在船舵上,两条长腿搭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在读一本西语书,不紧不慢说:“油不够。”
帆船最主要的前进动力来自于风,风力不够时,才会使用引擎推动,但帆船的油箱并不支持长时间的引擎航行。
西蒙:“你不是在蒂华纳停留了两天,这两天你都干什么了?”
商寂:“一天睡觉,一天避飓风。”
在到蒂华纳之前,他从天津港出发,完成了二十七天的跨太平洋航行,航行到最后,又在海上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暴风雨,连续三天没有合眼。
西蒙抱怨:“难道你就抽不出一小时去加油?还有购买食物。”
他们的食物只剩下罐头。
说到这里,商寂放下手里的书,食指在书封上轻点,透露出他的不耐烦。
“我本来也没计划停留两天就离开蒂华纳,现在我为什么在这里,要不你来解释?”
“……”西蒙作为造成这一切的意外,还是适时闭嘴得好。
停船的这一天,苏云歇想着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她在船里发现了钓具,准备趁着停船的时间试试海钓。
以前苏稚常常拉她出海钓鱼,她也算是经验颇丰。
不用西蒙说,她也发现船上的食物告急,毕竟多她一张嘴要吃饭,她不想在船上白白吃喝,希望能有些帮助。
而且西蒙做的腰豆焖饭,她实在不想再吃了。
苏云歇把钓具带到船尾,找了一个位置,将她带上船的唯一一件东西,她的披巾,垫在甲板上,隔绝了一部分甲板的热气,不至于让她的脚底太烫。
今天没有风,海上的浪也不大,船只是很轻微地晃荡。
苏云歇记得航海书里写的安全须知有提到,船在航行过程中速度很快,人一旦掉进海里,是不可能追得上船的。而风浪较大时,船会剧烈颠簸,人很有可能被甩下船去,所以在甲板作业和驾驶过程中,最保险的是系上安全带。
只是苏云歇这两天见商寂自己从来不系,西蒙也是,虽然西蒙不系,苏云歇合理怀疑是商寂就没想起提醒他。
但她有样学样,也就不系了。
只是没想到她放好钓线,刚坐到甲板上没几分钟,就被商寂找了茬。
商寂一边看书,一边目光扫向她。
“安全带呢?”
正好这时,苏云歇感觉到钓线动了,她探出身,压在船舷上,注意力全在钓鱼上,不走心地回答:“没系。”
苏云歇满怀期待收起吊线,发现是空杆,表情失望。
商寂等到她的注意力回来,开口道:“系上。”
苏云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时常带着一股冷静的威压,不是他刻意做出来的,而是一种习惯性的说话方式。
这种说话的方式,在戏剧表演里,只有饰演极高的上位者才会使用。
苏云歇不想事事顺着他来,但她也能清楚地判断出来,这一艘船上,谁是老大。
“……好。”
苏云歇扯过安全带,在船上的这几天,她只系过一次安全带,就是她落水后醒来那次,在她腰上用三指宽的编绳绑成繁复的安全结。
她解开都费了好些功夫,更别提系上了。
苏云歇系了半天也没系明白。
商寂扔下书,从驾驶位站起来,踱步到苏云歇身前,一道颀长阴影笼罩住她。
5. Chapter 5
商寂:“手松开。”
苏云歇一怔,听话地拿开放在安全带上的手,安全带松松地挂在她腰间。
商寂微低头,两只手在安全带间穿梭。
苏云歇就那么看着,忽然想起,她对商寂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一双手,细长瘦削,像它的主人一样冷静而自持。
她的身体僵硬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终于,商寂的手离开她,他的气息也远离了。
苏云歇心神还在飘忽,跟随他的气息。
商寂不带感情补充:“如果你掉下去,我不会掉头回去找你。”扔下这一句话后他就走了。
苏云歇:“……”
她咬了咬后槽牙,瞪着商寂离开的背影。
不知道商寂到底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话都让她所有的情绪起伏在瞬间烟消云散的。
一个上午,苏云歇的鱼获丰富。
不同海域都有其海域特殊的鱼类,但她只钓了自己认识的鱼,其中有一条比手臂长的石斑鱼。
西蒙极为捧场,竖起大拇指夸赞:“棒、棒!”
他挑中了那条石斑鱼,帮她处理了鱼。
苏云歇从冷冻柜里翻出了豆腐和一小块姜,虽然食材短缺,但也足够做出一顿像样的中式鱼汤。
她想了想,最后做出三个人的分量,给西蒙和自己各盛出一份,还剩一份留在锅里,就放在灶台上。
等到商寂要做饭的时候,自然就看见了。
西蒙用鱼汤泡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觊觎起锅里商寂的那一份。
他端着锅钻出船舱。
“苏也给你做了一份,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商寂看一眼锅里奶白色的鱼汤。
“不吃。”
听他说不吃,西蒙立刻就着锅边吸了一口鱼汤。
“这么好喝的鱼汤你不要,真是没品味。”
商寂正在给德牧喂饭,揉了揉它的脑袋,漫不经心说:“那你都吃了,别浪费。”
苏云歇隐约听见船舱外的西语对话,没一会儿,西蒙端着锅回来,朝她耸耸肩:“他不吃。”
闻言,苏云歇轻抿唇,故作不在意。
“哦。”
西蒙把锅里剩下的鱼肉全部吃掉,鱼汤一滴不剩。
-
他们用餐两个小时之后。
西蒙开始肚子痛,脸色惨白,唇色发青,蜷缩在沙发里。
苏云歇见状,把商寂叫进来:“西蒙身体不舒服,船上的急救药在哪里?”
商寂看了眼西蒙,转头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苏云歇:“我也有点头疼。”
商寂轻描淡写说:“不用吃药,你们是中鱼毒了。”
因为海水温度上升,墨西哥海域有一种毒海藻大面积繁殖,鱼类食用这种海藻后会带有这种毒素,日积月累,就算是寻常可食用鱼在这一片海域也是有毒的。
这一种毒素并不致命,当地居民百分之八十都有过中毒的经历,目前没有针对这种毒素的解毒药和治疗办法,只能等待身体代谢出毒素。
苏云歇一愣:“你说什么?”
商寂:“这片海域的鱼大部分都有毒。”
苏云歇反应过来:“难怪你不吃!你早知道鱼有毒,为什么不在我们吃的时候说?”
商寂看着她,语气淡淡道:“反正又死不了。”
“……”
苏云歇觉得商寂这个人,很难用常理来解释,她时而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时而又让人恨得牙痒。
-
西蒙整整一天都在上吐下泻,苏云歇虽然比他的症状轻,但也并不舒服,浑身轻飘飘,脑子也是浑浑噩噩的,在沙发上躺了一天。
晚上,依然没风,也不能夜航,船舱里要睡三个人。
商寂让苏云歇睡去前舱。
他和西蒙睡外面,但商寂对西蒙没有贴心到让他睡沙发。
西蒙睡在过道里,又难受又气,一直到后半夜,还睡不着,恨不得掐死睡在沙发上的男人。
苏云歇睡了两天沙发,终于睡到床,虽然身体不舒服,但睡得却出奇的好,被子里淡淡木香让她莫名感到放松。
第二天海上起风,放逐号继续航行。
商寂一大早就在船舱外驾驶,西蒙留在船舱里,跑厕所的频率让他没办法走到甲板。
等苏云歇醒来,一出房间,西蒙像是等候多时,迫不及待和她咬耳朵。
“我们要不要报仇?”
这是苏云歇第一次听到西蒙说出完整的一句英语,对商寂的愤怒激发了他的语言潜能。
“好!”苏云歇毫不犹豫地回应他,“我们也给他下毒,昨天有剩下的鱼。”
西蒙只想到要报复,没想到苏云歇连怎么报复都想好了。
他佩服:“可以!好、好!”
虽然他们语言不通,但仇恨让他们连结起来,当苏云歇以为西蒙可能听不懂她说的复杂句式时,西蒙总能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就这样,他们制定了详实的计划。
在航海期间,商寂的日程非常规律,每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和晚上七点各一顿。
船里的食物告急,早上这一顿,他一直吃的意面。
在他进船舱做早饭之前,苏云歇和西蒙在煮他们的早饭时,偷偷把鱼的肝脏碾碎煮熟。
等到十点,商寂进来做饭。
苏云歇靠在沙发里,以看书做掩护,不动声色。
商寂煮意面时,不会守在锅前,面扔进锅就会离开做他自己的事。
但苏云歇不着急行动。
她不能在煮面的时候放毒,只有他捞出意面,在炒锅里倒进番茄罐头以后,再加入鱼内脏碎末才不容易被发现。
西蒙适时地钻出船舱。
不久吵闹声就传来。
“嘿!不准咬!”
“汪汪汪!”
他的喊声和狗叫声此起彼伏。
商寂皱眉,将筷子搭在锅边,关了火,走出船舱。
趁商寂离开的间隔,苏云歇立刻跳下沙发,将一直捂在怀里的玻璃杯拿出来,里面有浅浅一厘米的鱼肝碎肉,已经被碾成糊状。
她小心翼翼用筷子拨开意面,将鱼肝碎肉糊倒进最下面,和番茄酱混合以后,一点也看不出异样,最后她将意面重新盖上。
在商寂回来之前,苏云歇靠回沙发里,盖上毯子,仿佛无事发生,堪称完美的作案。
船舱外,商寂很快处理完人和狗的纷争,虽然西蒙声称是狗先挑事咬他,导致他不小心打翻了它的饭碗。
但商寂只踹了西蒙,给狗重新打了一份狗食。
商寂回到船舱,继续做他的早饭。
苏云歇不知道是自己心虚还是什么,总感觉商寂进来的时候,多看了她一眼。
商寂站在灶台前。
苏云歇没有听见预期的开火声和筷子搅拌意面的声音。
餐厨区一片安静,持续了一段时间。
苏云歇放下书:“你不吃吗?面要坨了。”
商寂和她对视,漆黑眼眸意味不明。
他端起锅,走出船舱,将锅放到地上,叫来德牧。
德牧的鼻子凑近锅,闻了两下,很快朝商寂叫起来。
-
西蒙和苏云歇一人坐在沙发一角。
商寂双手抱臂,高高站着,俯视他们,好像在审犯人。
“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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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谁出的主意?”
他用的英语,以便被审问的两名嫌疑人都能听懂。
商寂的目光先看向苏云歇。
苏云歇别过脸,紧绷的下巴透露出她的不可攻破。
商寂并不着急,转而看向西蒙,鹰隼般的眸子睨着他时,不怒自威。
西蒙摊开双手:“嘿!你别指望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要么你就两个人一起惩罚。”
商寂不咸不淡吐出一句:“这里离墨西哥海岸线很近。”
西蒙立刻倒戈:“但我不得不说,这完完全全是苏的主意,让我到船舱外面踢翻狗盆也是她指使的,她说她有办法,但我没想到竟然是下毒,她也太狠毒了!”
商寂听完西蒙的呈堂供词,漆黑的眸色变得更晦暗了。
半晌,他对西蒙道:“你先出去。”
西蒙如释重负,逃出了船舱,看都没看遭他背叛的苏云歇。
西蒙用西语说得义正言辞,商寂的脸上面无表情,苏云歇判断不出任何信息,但她相信西蒙没有出卖她。
少了西蒙这个同盟,船舱里瞬间安静下来,这样一对一的审问氛围,让苏云歇感受到了很强的压迫。
偏偏商寂始终一言不发,就那么盯着她。
光压落在她身上,仿佛蚂蚁在她身上爬,让她浑身不自在。
在和商寂的沉默对峙里,总是她先没有耐心,败下阵来。
苏云歇仰起倔强的下巴:“你想怎么样?”
嫌疑人比被害人口气还要大。
商寂轻挑眉:“西蒙说毒是你下的,让他把我骗出船舱也是你指使的,你觉得我会对你怎么样?”
“……”苏云歇咬牙,该死的西蒙!
她又不吭声了。
这是他的船,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商寂的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一枚黄铜色的子弹竖着立在他们之间的桌上,金属触碰木桌发出一声“嗒”。
苏云歇瞬间想到不久前的深黑夜晚,商寂的枪抵住她的咽喉,令她几乎窒息。
“你吓唬我干什么?”她的眼睛突然红起来。
商寂没想到她一吓就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这下反倒被她拿住了藉口,指责起他来了。
现在他成恶人了。
商寂默默拿起子弹,放回口袋里。
苏云歇:“你收回去干什么?快点一枪打死我啊。”
因为带着湿漉漉的哭腔,她的声音变得软绵脆弱。
商寂盯着她,许久,才憋出一句:“你不要跟我用这一套。”
苏云歇更委屈了,眼尾氤氲出一颗剔透的泪珠。
“我用什么了?本来就是你明知道鱼有毒也不说,现在还像审犯人一样审问我,又不是你中毒,我浑身肌肉疼,头也疼,如果我吃的是普通的鱼,我也不会对你做这些。”
“……”商寂第一次听她说那么多话,声泪俱下,字字句句是对他的控诉,顺便把她的罪责推了个干净,反变成他罪大恶极了。
商寂轻轻叹出一口气,从灶台上端起那一锅意面,放到桌上。
他坐进沙发,慢条斯理地卷起意面,一口一口地吃。
意面已经凉透,变得又硬又难吃。
苏云歇眨了眨眼,怔怔地看他。
终于,商寂把意面吃干净,没有剩下一点,他抬起眼看向苏云歇。
“……”
苏云歇对上商寂漆黑的眸子,深邃得能看穿一切,她精湛的表演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仿佛明知道她在装腔作势,却配合地表现出受了她的欺骗,被她的眼泪要挟,跳进她的陷阱。
此时商寂的眼里露出些许无奈和好笑。
“好受了吗?”他问。
6. Chapter 6
“……”苏云歇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商寂原本想讲一句嘲弄她的话,怕一句话又把她惹哭了,把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沉默地走出船舱。
西蒙趴在甲板上,脑袋畏畏缩缩地搭在舷窗旁,想要通过舷窗看看船舱里面的情况,但他又不敢探出头,生怕被商寂发现,把好不容易撇出去的麻烦招惹回来。
他没有注意到商寂走出来。
商寂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西蒙捂着屁股连滚带爬站起来。
商寂瞥他一眼,把刚才没有说出的讽刺话,扔给了西蒙。
“你们真有本事。”
西蒙:“……”
西蒙作为纵毒案的从犯,不敢顶嘴,缩着肩膀想回船舱。
商寂伸出长腿,拦在路中央。
“过半个小时再进去。”
谁知道苏云歇的情绪有没有恢复,他不想让西蒙进去看见她泛红的眼睛,哭给他一个人就够了。
西蒙不明所以,但老老实实坐在甲板上,吹了半小时呼啸海风,脑子里想象苏云歇在里面断了一条胳膊的情形。
毕竟商寂这个人,没有什么不打女人的原则。
直到半小时过去,他迫不及待地钻回船舱,却发现苏云歇毫发无损地靠在沙发里,抱着一本书在看,仿佛无事发生。
西蒙凑近她,好奇地问:“刚才发生什么了?”
苏云歇看他一眼,带着对他出卖自己的不满,不过她的心情不错,不介意告诉西蒙。
“他把意面吃了。”苏云歇压低声音说,微微上挑的明媚眼眸里闪着狡黠的光。
“?!”
“……”
西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苏云歇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他怎么问,苏云歇也不开口说话了。
他的神色复杂,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竟然比商寂还要可怕,他开始担心刚才出卖苏云歇的行为会不会遭到报复。
西蒙暗自想,以后做饭要极为小心,免得他也被苏云歇下毒了。
只是让他们都很失望的是,商寂虽然吃了有毒的意面,但却没有中毒反应,身体正常,好得不行,第二天一大早还能在船头健身。
-
船上的淡水即将耗尽,而接下来几天的风速都不足五六节,剩下四百海里至少要再走三天。
为了补充淡水,船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靠岸。
因为海岸边有许多珊瑚、贝壳碎片和石子,所以上岸必须要穿鞋。
苏云歇没有鞋。
船上只有一双拖鞋和一双皮靴。
商寂穿拖鞋,把他的皮靴借给苏云歇。
苏云歇赤着脚,望着甲板上的黑色皮靴,有些犹豫。
商寂:“嫌弃就别穿,你留在船上。”
苏云歇的脸颊微微发烫,小声嘟囔:“我没嫌弃……”
西蒙虽然听不懂他们的中文对话,但是情景和表情动作能传达的信息有时候胜过语言。
他用西语吐槽商寂说:“人家是觉得太暧昧了啦,中国女人就是矜持,亏你也是中国人,这都不懂。”
商寂看他一眼,用西语回道:“你少说话。”
西蒙:“……”
虽然商寂让西蒙闭嘴,但也另外和苏云歇解释了一句:“我没穿过的。”
他在海上航行,很少有机会要穿鞋,这双皮靴是他之前走北极航线时留下的备用靴,还是新的。
闻言,苏云歇把皮靴穿上了,现在她一身上下全是商寂的衣物。
商寂的皮靴很大,她走起路来感觉像坠着很沉的重物,踢踢踏踏。
因为帆船有吃水深度要求,不能直接抵达岸边,需要依靠小艇摆渡。
三个人和一条狗挤在小艇上,几乎把这一艘不到一米的小艇压沉了。
苏云歇抱着狗,德牧的头朝西蒙。
“移开、移开!”西蒙缩起身子喊道。
自从上次他踢翻德牧的狗盆,就被记仇上了,德牧见着他就呲牙。
明明主意是苏云歇出的,坏人是他做,这狗还和苏云歇关系好呢。
西蒙喊得太大声,商寂发出一声不耐烦的轻啧。
“再叫唤就把你扔下去。”他用西语威胁。
西蒙立刻闭上了嘴。
他在船上待了那么多天,已经快憋疯了,迫不及待要到岸上去脚踩地面,透透气。
小艇缓缓靠岸,最后很浅的水域不能再前进,商寂翻出小艇,用手拉小艇。
在商寂开口让西蒙滚下去之前,西蒙自觉地下水帮忙一起拉。
德牧这时也从苏云歇怀里一跃而起,跳进海里,奔跑着到了岸上,甩掉身上的水,水珠飞溅。
陆地动物果然更加偏爱陆地,不管是狗还是人类。
等小艇完全上岸,苏云歇的腿上裹着薄毯围成的裙子,下船并不方便,商寂掐着西蒙的脖子转头,她趁着这个时候不算好看地爬下船。
商寂和西蒙一人各拎着五六个水箱,准备进岛去找当地居民买淡水和食物。
商寂让苏云歇带德牧在岸边遛弯,他们沿着树林一条人走出的小径进入小岛腹地。
-
小岛的人烟稀少,许久不见一个当地人,所幸岛中央有一片小湖,他们打到了还算干净的淡水。
回去时,商寂一路上都在嫌西蒙慢。
“走快点。”他催促说。
“那么着急回去,担心苏啊?”西蒙调侃,“早知道我留下陪她不就行了。”
商寂看他拎两桶水就气喘吁吁地模样,吐槽道:“你不如□□用。”
西蒙“哼”一声,两桶水一放,坐在地上:“我不管用,我要歇会儿。”
商寂懒得等他,提着水继续往回走,没有西蒙的拖延,很快走到岸边。
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不见苏云歇和狗的身影,商寂皱起眉,向四周环视。
苏云歇身边跟着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小女孩,两个人朝茂密的树林走去。
几乎是瞬间,商寂扔下手里的水,朝她们跑去。
水箱摔在地上,水从瓶口汩汩漏出。
苏云歇正和小女孩漫步,忽然感觉到身后仿佛有一阵暴烈的风袭来。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烈风裹挟。
商寂一把抓住苏云歇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后,对女孩用西语说:“走开!”语气近乎粗暴。
小女孩被他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他,很快转身跑进了树林里消失。
苏云歇愣在那里,手臂都被攥得生疼。
肌肤和肌肤相触碰,她感受到了商寂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手背的青筋跳动。
商寂的脸色沉沉:“我没有告诉你不要乱跑?”
苏云歇呆呆地摇了摇头。
商寂薄唇相讥:“那是我错了,我以为你的脑子够用,该想得到。”
这是苏云歇第一次见商寂真正意义上的生气,以前他也会说一两句嘲讽的话,但情绪都是平静冷淡的,这一次却很不一样,不过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女孩,竟然能引起他如此情绪的波动。
苏云歇知道现在不该和他辩驳,沉默以对。
商寂松开她的手,德牧见商寂生气,耳朵耷拉着,凑到商寂腿边,蹭着他的脚,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商寂的下巴紧绷,唇角抿成线,但还是弯腰揉了揉它的脑袋。
人都不能区分真正的善意与恶意、谎言与欺骗,又怎么能苛责一只狗呢。
商寂独自往回走,捡起地上已经洒了一半的水桶。
苏云歇跟在他后面,走到岸边。
商寂看见小艇里躺着两颗青椰。
苏云歇小心地解释:“刚才的小女孩是带我去捡椰子的。”
因为椰子太沉了,她一次只能抱两个,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就被商寂打断了。
她不明白商寂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对一个小女孩有那么强烈的敌意。
商寂什么也没说,也不看她,自顾自地将水装上船。
西蒙提着水回来时,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摸不着头脑,和苏云歇眼神问询。
苏云歇回避了他的眼神。
回去的路上商寂始终一言不发,小艇里的气氛凝重得可怕。
到船边时,商寂自己提着两桶水踩着船舷先上了船。
船舷落了三两滴血珠。
苏云歇这才发现商寂的脚踝有一道猩红的伤口。
商寂最先上船,打开驾驶座的木质坐板,从里面拿出医药箱,在医药箱里翻出一卷纱布,扯出一段,在脚踝上随意绕了两圈,扎紧止血。
苏云歇抱着两颗椰子爬上船,西蒙在下面给她递水箱。
商寂越过她,接过水箱。
苏云歇站到一旁,发现没有她帮忙的地方,讪讪地靠在船舷边。
搬完水箱,商寂找来一块抹布,将甲板上落的血渍擦干净,他擦得极为认真,用淡水把甲板也一起清洗过。
西蒙骂道:“我辛辛苦苦搬来的淡水,你就拿来洗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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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寂不像往常,夹枪带棒地回应他,而是一声不吭,继续清洁他的船,用刷子刷走柚木缝隙里的海盐粒,再用淡水冲洗。
他对这一艘明显带着岁月痕迹的旧船的爱惜程度,比他对船上的人和狗都要耐心仔细。
直到做完他手里的全部工作,商寂才解开纱布,给脚上的伤口消毒擦药。
划伤的口子有五六厘米长,血渍已经干涸,商寂用三根棉签沾取碘伏,湿润的棉签带走血块,新鲜的血再次渗出来。
苏云歇不知道痛不痛,因为商寂的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处理完伤口,他重新绑上纱布,就不再管了。
商寂坐在船头,靠在桅杆上,海上天色渐晚,他的脸隐匿在昏暗,看不清表情,也辨不明他此时的情绪。
苏云歇想找他聊一聊,西蒙却把她拉进了船舱。
进了船舱,西蒙张口就问:“你怎么惹他啦?”
苏云歇冤枉:“我什么也没惹他啊。”
西蒙不信:“你没惹他,他这副样子。”
不知道这几天是和她沟通多了还是怎么,西蒙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和苏云歇说悄悄话没有一点语言障碍。
苏云歇却不想多谈在岸上发生的事情,她坐进沙发里,抱着从小岛上捡来的椰子,若有所思。
夜深了,大海无风无浪,船也没有在航行,小小的帆船仿佛被裹在一团密不透风的水汽里,闷得让人难以呼吸。
商寂没有进过船舱,西蒙在前舱熟睡,苏云歇在沙发上睡不着,她掀开毯子,走出船舱。
商寂靠在驾驶位,低着头,黑发垂落于额前,食指搭在船舵上,指腹沿着船舵摩挲。
苏云歇在他身旁坐下,递过她费劲开口的椰子。
“喝吗?”
商寂抬起眼,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目光。
“不喝。”
苏云歇继续:“很甜。”
商寂回以沉默。
短暂的安静之后,苏云歇问:“你是担心我?”
商寂:“不是。”
苏云歇:“不是为什么那时候这么着急?”
商寂:“和你没关系。”
“岛上有什么异常吗?为什么你变得那么警惕?”苏云歇对商寂当时的状态并不陌生,和那天夜里,她误闯入他的领地时所感受到的紧绷戒备相似。
商寂的语气淡淡:“没什么,忘了这件事。”
苏云歇锲而不舍:“那你是讨厌那个小女孩吗?”
商寂凝着她,漆黑的瞳眸忽然变得冰冷刺骨,他一字一顿:“我说了,和你没关系。”
苏云歇:“那个小女孩叫米亚,和爸爸妈妈住在树林的另一边,她很可爱,也很友善,没有恶意的。”
商寂轻扯唇角:“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安全。”
苏云歇辩驳:“是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危险,我一开始上船的时候也觉得很危险,害怕你和西蒙不是好人,但现在我觉得是我多虑了。”
“你觉得我是好人?”商寂语气里的讽刺意味更浓了。
苏云歇认真地看着他,点点头。
商寂和她的视线对上,凝着她的眼睛,无垠的夜色里,仿佛宇宙之中距离他最近的一颗星星,发出灼热的光亮。
许久,他的目光缓缓向下移动:“为什么要把外套的拉链拉开?”
苏云歇微怔。
商寂忽然靠近她,巨大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罩住,他的声线低沉:“嗯?”
苏云歇的呼吸停了,商寂离她极近,甚至能感受男人温热的气息,从她脖颈间的皮肤开始侵略。
苏云歇嗓子干哑,一时发不出声音,她想向后撤,却被商寂的手压住肩膀,抵在冰凉的船舵上。
本来就散开的外套从她的肩膀滑下,露出圆润洁白的肌肤,细细的白色泳衣吊带勒进柔软的肉里,沿着吊带往下,起伏饱满,被裹在轻薄的、一撕就会破碎的泳衣里。
“刚才不是挺能说的,为什么现在不说了?”商寂的手拨开她的外套,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男人的手冰凉,好像一块冰,苏云歇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她明明知道商寂是在转移话题和她的注意力,但却无能为力,她的感官全部被他的手掌控了。
商寂的手逐渐移动到她的腰上。
苏云歇的腰部异常敏感,浑身不可控制地战栗。
商寂的嗓音低哑带磁,震颤着她的耳膜,“你想证明什么?证明我是一个好人,不会对你犯罪?”
7. Chapter 7
苏云歇那一点小小的实验就那么被他看破,并且直截了当地戳穿,最后反噬到她自己身上。
她的脑子里涌入过多的血液,藏在黑发里的耳垂滚烫,红得滴血。
忽然,平静的海面翻涌起一个高浪,溅起水花,两三滴清凉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让她冷静许多。
她仰头看着商寂:“你怎么不继续了?”
苏云歇微微抬起腰,让他的手和她的肌肤贴得更紧。
“不管是往上还是往下……你都可以去,为什么只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放纵动物的本能、原始的欲望,以威胁为明目,顺水推舟,对她犯下罪行,以此证明他不是好人。
她甚至没有反抗。
为什么商寂总是要做出一副坏人的样子,用他的恶劣冷漠和其他人保持很远的距离,扮演施害者的角色来避免伤害。
苏云歇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剖开他、看清他。
商寂的手狠狠掐住她的腰。
苏云歇知道这一次对阵是她占了上风,她轻轻勾起唇角,笑得仿佛世间最娇艳的玫瑰。
“我证明的不对吗?”
商寂的眸色深沉,仿佛海底两万里之下的深渊,几乎要将星星的光吞没、将玫瑰撕碎。
苏云歇的眼睛越发亮了,眼尾染上一抹得意之色。
商寂盯着她,许久,忽然发出一声轻嗤。
他抬起手,将她已经松垮的外套扯下,落在甲板上。
赤露的肌肤接触微凉的空气,苏云歇的瞳孔微微放大。
商寂双手环住她的腰,纤纤细腰,不堪一握。
苏云歇被他腾空抱起来,走到空旷的甲板上,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扔出了船,摔进大海里。
!!!
……
五分钟以后,苏云歇艰难地从海里爬回船上,浑身冷得发抖,捡起地上被商寂脱下的外套,穿上裹紧,海水流顺着她纤细雪白的长腿流下,在甲板形成一滩小水泊。
苏云歇的模样狼狈,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她扯掉头顶的海草,朝商寂扔去,却被他巧妙闪开,海草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又重新落回漆黑平静的大海里。
苏云歇咬牙切齿地对他骂道:“你不是人!”
商寂双手插兜,懒散地靠在船头,斜斜地睨她一眼,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抹笑意。
-
第二日,商寂和西蒙又去了一趟小岛打淡水。
苏云歇昨天晚上从海里出来,洗了一个澡,因为海水干透以后身上是黏黏的,头发也打结的厉害,她的头发又很长,浑身不舒服,带着对商寂的愤怒,她报复性地用了两箱水。
西蒙气喘吁吁地领着水箱,不解道:“洗甲板用了两箱就算了,为什么我一觉醒来,又空了两箱?”
商寂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西蒙踩着碎石,追到他前面,表情促狭:“昨天你们干什么了?要用到这么多水。”
商寂给他冷脸:“不该问的别问。”
西蒙耸耸肩:“真没劲。”
苏云歇前一晚在商寂那里吃了亏,一天都没有出船舱,就窝在沙发里看书,每次商寂进来时,还要用充满怨恨地眼睛瞪他。
商寂反倒是心情很好,做饭的时候,还哼起调子。
苏云歇更气了,就连以前觉得商寂那动听的声线都变得刺耳了。
今夜有风,商寂在驾驶舱夜航,西蒙难得绅士,把前舱让给苏云歇睡。
苏云歇昨晚没睡好觉,早早就休息,睡得极沉。
等到早上醒来,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里,却不见西蒙,平时西蒙也不爱到甲板上去,每次在甲板上受商寂的使唤,干完活就会躲回船舱,和她一人占沙发一角。
苏云歇也没有听见外面有对话声传进来,西蒙干活,总会被骂,不可能安安静静。
她觉得疑惑,走出船舱。
船舱外果然没有西蒙的人影,只剩商寂靠在驾驶位。
苏云歇问:“西蒙呢?”
商寂:“死了。”
苏云歇:“……”
商寂:“被我扔下海了。”
苏云歇:“……”
他是跟她杠上了,一定要扮演这个加害者的角色。
苏云歇瞪他一眼,转身钻回船舱。
她知道西蒙是去更安全的地方了。
苏云歇早就认出西蒙就是佩特。
作为一名演员,观察能力是必不可少的,西蒙和佩特虽然在样貌上完全不一样,但是一个人的习惯动作有时连自己都不会注意,自然也不会去刻意隐藏。
西蒙在说话的时候,偶尔会用食指摸他右脸上的痣玩。
那一颗痣在他是佩特时,被易容材料遮盖,因而他的动作更显突兀,苏云歇留了心。
西蒙在船上总是有焦虑的情绪,时常张望四周,苏云歇察觉出他是在躲避什么。
但这件事一定不是她该问的,她也就一直当作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不知道,她不会再提起西蒙这个人。
西蒙的离开,让苏云歇有些低落。
没有他时不时在耳边絮絮叨叨,船舱里就剩她一个人,显得很冷清。
苏云歇不知道商寂之前一个人是怎么度过海上一日又一日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她展开桌上的海图,找到了他们大致的位置,距离卡波圣卢卡斯只剩不到一百海里,他们很快就要抵达终点。
不明所以的,苏云歇陷入更深的低落。
-
下午两点,帆船在卡波圣卢卡斯的码头靠岸,码头身后就是依山而建的小镇,建筑色彩鲜艳,海鸥在城市和大海之间来回。
商寂靠在船舱门口,食指骨节敲了敲门:“到了。”
苏云歇的手下意识攥紧薄毯,很快又松开。
商寂从柜子里拿出他的皮靴,放在地上。
“外套和皮靴都送你了。”
“……”苏云歇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这是在赶人,拿上他最后的施舍,快点离开他的船。
苏云歇慢吞吞地走到皮靴旁,抬腿把脚伸进黑洞洞的皮靴里,皮靴厚实而温暖。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她问。
商寂看她一眼,淡淡道:“和你没关系。”说完,转身出了船舱。
苏云歇:“……”
他总是这样,和所有人都保持遥远的距离,就像他的放逐号,他将自己放逐在荒芜大海里。
苏云歇穿好皮靴,最后环视船舱,船舱里的陈设她已经熟悉。
商寂每天在灶台前漫不经心做饭,因为个子太高,总是习惯性低头,偶尔在工作台前操作仪器设备,又或者叫她让出沙发的位置,在桌上展开海图,规划航行路线。
这一艘单体帆船仿佛就是为他一个人设计的,多出她就显得碍事许多。
苏云歇走到船头,商寂在一旁整理船帆,没看她。
他的狗恹恹地躺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对她的离开也没有报以多余的感情,和它的主人一样。
在她经过桅杆时,商寂忽然冷不丁道:“西蒙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
苏云歇低着头,一只脚踩上船舷,也没看他。
“我知道。”她轻声回。
苏云歇微微放低重心,跳下船。
皮靴撞在码头木板上,发出沉闷声响,好像她此时心情的和音。
码头上人来人往,人声嘈杂,空气似乎都污浊了,失去了在大海上的纯净。
她还没来得及将周围的环境看清楚,忽然一个横冲直撞的身影跑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阿姐!”苏稚的声音激动,“你让我担心死了!”
苏云歇被他撞得整个人往后仰,又被他搂回,苏稚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
她和苏稚三年没见,发现苏稚长高许多,都高出她一个头来了。
苏云歇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给你打电话,是你朋友接的,我才知道你出事,我就飞来墨西哥了,我在码头等了你三天,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苏稚的眼睛说着说着红起来,好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苏云歇注意到他的脸色疲惫,下巴有青青的胡茬。
苏稚到卡波圣卢卡斯以后,就在码头守着,一刻也不曾离开,生怕错过苏云歇。
苏云歇忽然鼻子有些酸,张开手臂,回抱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
“没事的,我好着呢。”
苏稚浑身的肌肉微不可察地变僵硬,直到苏云歇的身体离开他。
苏稚浓密的眼睫垂下,掩藏住其中的情绪,再次抬起眼时,瞳仁重新恢复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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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两个叠在一起的手机,拿出苏云歇的手机递给她。
“你的手机,护照我和行李一起放在酒店了。”
苏云歇接过手机,没有看,手机里既没有她需要联系的人,也没有必须联系到她的人。
苏稚:“出了事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苏云歇:“你离那么远,联系你也没用。”
苏稚的脸上不高兴:“怎么没有用,我可以立刻到你身边的,你不相信?”
苏云歇唇角漾起笑,漫不经心地哄他:“我信我信。”
“下次一定要先联系我,知道没有?”
苏稚盯着她,意有所指:“阿姐,你是有家的。”
苏云歇垂下眼眸,盯着她脚上的皮靴,她轻轻“嗯”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认同还是敷衍。
苏稚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穿着一双男式皮靴,不仅是皮靴,还有她身上明显大出许多的黑色外套。
“这身衣服是谁的?”他问。
苏云歇:“路上捡的。”
虽然商寂只交代她不要提及西蒙的事,但她觉得商寂应该也不喜欢被提及和谈论,所以她对苏稚选择了避而不谈。
苏稚又看了皮靴一眼,明明是一双崭新的皮靴,就连皮革该有的褶皱都没有,谁会舍得把它丢掉让她捡去。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问起另一事:“是哪一条船救了阿姐?我要和船主好好道谢。”
刚才苏稚在人群里找到苏云歇时,没有看见她是从哪一条船下来的。
苏云歇回过头,却发现放逐号上已经没有商寂的身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船,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不在了。”她说。
闻言,苏稚的目光望向港口一排排的船舶,微微眯起眼睛,幽幽道:“真可惜。”
苏云歇:“……”
-
苏云歇回到酒店,洗完澡,她换上自己的衣服,海上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剩下一点,除了玄关旁的皮靴和挂在衣柜里的黑色外套。
苏云歇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的大海,仿佛这几日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热带梦,潮热濡湿,并不真实。
苏稚来敲她房间的门。
他预约了一家当地有名的高级餐厅。
卡波圣卢卡斯是墨西哥著名的国际旅游小镇,聚集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和豪绅来此度假,享受大海与沙滩、热带风情。
苏稚定的餐厅受豪绅们的青睐,只接受黑卡客户,采取预约制,通常要提前至少一个月才能约上,苏稚是托关系才约上今晚的座位。
餐厅位于一片私人海滩的中央,是一幢两层的玻璃花房,仿佛一座微观雨林,绿色的植被环绕,鲜花盛开。
一层的用餐区服务的是普通客人,二层不对外开放,所有的工作人员对二楼客人的信息绝对保密。
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在餐厅的贵宾接待口停下。
沈拓早已等候多时,见车一来,立即快步走到车门旁,拉开车门,弯腰做出请的动作。
商寂走下车,深色高定西装精致笔挺,他没有任何停留,大步往餐厅里走。
沈拓已经习惯他的步速和节奏,一边小跑着跟上商寂,一边抓紧时间解释:“我和客户已经强调您在休假,但对方坚持要和您沟通之后才愿意推进合作。”
商寂抬起手腕,扣上衬衫最后一颗袖扣,他淡淡“嗯”了一声:“下不为例。”
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让听的人脑子里过了八百个念头。
沈拓给商寂做了三年助理,也没能琢磨清楚他这一句话里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餐厅老板留给商寂二楼视野最佳的位置,窗外可以俯瞰整片私人海滩,一层的客人也尽在他的脚下。
中东人的时间观念松散,到了约定时间还没有来,商寂站在回廊处,俯瞰一楼用餐区,目光凝在某一张餐桌上。
餐桌上坐了一对东方男女。
男人的长相年轻,二十出头,眉眼里全是不曾被社会污染的干净气,一看就知道是被富养的少爷,此时正费尽心思地讨好他的女朋友,变着从二楼看显得破绽百出、拙劣的魔术。
一朵玫瑰从扑克牌里生出。
女人本就明媚好看的眼睛亮了一下,露出这些天来,商寂所没见过的最灿烂放松的笑容。
8. Chapter 8
客户姗姗来迟,中东客户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目光落在一层餐区的一对东方男女身上。
中东客户笑道:“真是一对甜蜜的情人。”
“……”商寂收回视线。
“商先生的夫人今天怎么没来?”
“我还未婚。”
“怎么不快点找一个,有老婆的日子可不一样。”
商寂轻笑,客套疏离:“谈正事吧。”
-
苏云歇和苏稚离开餐厅,回到酒店,发现莉莉娅和维克多在酒店大堂等她。
维克多朝她大步走来,胳膊环住她的脖子,把她紧紧抱住:“天呐!幸好你还活着!”
苏稚看向眼前身材高大的法国男人,穿衣打扮极为精致得体,金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湛蓝的眼睛看谁都像是在含情,修长的脖颈扬起,像一只傲气的黑天鹅。
苏云歇对于维克多的出现感到很意外,不及她说什么,维克多先说:“酒店里有演播厅,我去准备一下,五分钟后你过来。”
他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就像把她踢出剧团那天,当晚她还在演出,演出服尚未更换,维克多就让她离开。
维克多走后,苏云歇疑惑地问莉莉娅:“维克多怎么也来了,今天我记得在另一个城市剧团是有演出的。”
“那天我在海边找不到你,以为你是因为想不开……”莉莉娅吐了吐舌头,“我没告诉他真相,不然他才不会着急来找你呢。”
苏云歇无奈地看她。
苏云歇进到演播厅,发现剧团老板安东尼奥也在,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靠椅里,看来莉莉娅的谎言把他们都吓坏了。
维克多在演播厅里给苏云歇放了不久前在蒂华纳演出的录播。
演出的是剧团的成名剧目《爱与永恒》,经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爱情悲剧,也是维克多的成名作,在法国音乐剧的发展史上能够有一整段的篇幅。
苏云歇是这一出剧目女主角的B卡,只有当女主角出现意外状况无法完成演出时,才会由她替补上台。
随着悠长演出铃响起,灯光暗下,深红色幕布缓缓拉开,等候多时、躁动不安的观众在瞬间安静下来,数千人的目光凝聚于舞台。
投影的光在苏云歇的脸上忽明忽暗,她沉默地听完女主角的唱演,直到幕布再次落下,进入中场休息时间。
“我不明白。”苏云歇转头看向维克多,直截了当地说,“为什么我不能够成为A卡,到底是什么原因?是我的资历不够,还是因为我不够出名?”
她自诩能够比台上的女演员做出更完美的唱演,想出的原因没有一条是因为她不够专业和优秀。
“又或者是因为我的国籍?”苏云歇的眉心皱起,仿佛如果得到不够尊重她的国家的答案,她会立刻起身离开。
“当然不是!”维克多急忙解释,“你的一切都塑造了你是一名天生的演员,在这样轻的年纪没有人能比你驾驭技巧更娴熟,但是你身上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苏云歇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睨着他,傲慢的气质不带掩饰地流露出来,透着她极强的自信心,仿佛在表达,我倒要听听你能挑出什么刺。
维克多在剧团里当暴君久了,就算是再有个性的演员,也很少有人敢对他这样,但他不介意苏云歇的态度。
“你没有对爱的感知力。”他说。
“……”
苏云歇问:“你确定没有在糊弄我?”
在他们这个年代,除了为生意而拿来贩卖交换,还有谁会一本正经地说爱。
维克多无奈地笑:“但这就是事实。”
“拿法兰克来说——”法兰克是他们的男主演。
“他爱你爱得发疯,就连床头也贴着你的照片,但你和他对唱的时候,有哪一次回应过他的感情?”不光法兰克,还有梅尔、剧团里的其他男人,苏云歇也无动于衷。
苏云歇:“我有和他对视,我的演唱方式也做了处理,变得更温柔。”
“可我能看出你是在模仿别人沉溺爱情的模样,那不是你创造的表演。艺术是创造不是模仿,你以为观众都会被你欺骗?你少小瞧他们!”
维克多越说语气越严厉,“每一部剧作都离不开爱,这不是通过教学、也不是通过你的天赋就能获得的,除非你想一直演配角和B卡!”
苏云歇:“所以这就是你踢我出剧团的原因?”
维克多:“你那天的表演非常糟糕,只关注唱演技巧和你的妆容,我没有感受到一点你对男主演的爱。”
苏云歇抿唇,沉默许久问:“那我要怎么获得,找个人谈一场恋爱?”她的语气更多是讽刺。
“嗯哼。”维克多挑起眉,“你也可以找我。”
面对维克多的调情,苏云歇的回应冷淡:“我对你没有兴趣。”
她就算拒绝别人也不会提及爱,只到兴趣一词为止。
“你真伤我心。”维克多做出一副受伤表情,很快又正色,“作家们写作要采风,演员也一样需要,我给你放半年的假,离开剧团,随便找一个你爱的男人。”
苏云歇:“半年的时间太久,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维克多:“如果你运气好,也许不用半年,在此之前,你留在剧团也不会有任何的进步了。”
他的表情认真,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往剧团之外赶。
苏云歇:“……”
录像没有播完,苏云歇就离开了演播厅,精致美丽的脸上带着怒意,她并不认可维克多关于爱的观点。
录像里的演出继续。
方才始终不发一言的安东尼奥开口:“只要让苏上台,她随时都能火,观众会追着她的演出。”
维克多:“她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演员,只是她太冷静了。”
安东尼奥耸耸肩:“我倒是挺喜欢苏的冷静。”
她越是冷静,就越是让人心痒,像是面对纯洁无瑕的修女,男人们越是压抑欲望,欲望越是膨胀。
维克多:“但艺术需要的是疯子。”
安东尼奥:“你想让她变成疯子?”
维克多凝视着舞台:“你不觉得这个时代的疯子太少了?”
平庸者盲目崇拜非黑即白的理性。
而疯子才能带给世界丰富的色彩。
-
晚上,莉莉娅在她的房间里留宿。
苏云歇把维克多的话转述给她,抱怨道:“这简直不可理喻,好像我不谈一场恋爱就永远不能是A卡,爱真有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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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娅怒目瞪她:“你说呢!爱是一切创作的来源!爱是最伟大的缪斯!”
“维克多让你离开剧团做得真对,你身上确实缺少一点疯劲,是不是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
苏云歇反驳:“是不是你们法国人都是恋爱脑?”
“当然!浪漫是法国人的天性!”莉莉娅根本不觉得恋爱脑是一个贬义词。
为了激励她,莉莉娅凑近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啊,维克多昨天找我老板准备设计他新剧作的舞美。”
莉莉娅是剧团舞蹈总监的执行助理,她也会参与舞蹈设计。
莉莉娅:“维克多以前的剧作捧红了多少演员,现在就连伊丽丝也盯着呢。”苏云歇离开剧团,伊丽丝是新的B卡,代替了她。
“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的,你要抓紧时间。”莉莉娅见过太多演员因为一个角色而走红,也见过太多演员得不到角色而始终籍籍无名。
苏云歇对上莉莉娅的眼睛。
莉莉娅:“我很期待为你专门设计舞蹈动作,这是A卡才有的特权。”
莉莉娅此时像是诱惑夏娃吃苹果的蛇,吐着信子,在不停地蛊惑她。
一直到她们关灯睡觉,这一股诱惑依然萦绕在苏云歇的心脏上,让她不得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当维克多、莉莉娅和她说起关于爱的话题时,她的脑子里总是闪过一张冷淡的脸。
既然维克多想把她推出剧团,那她就去试试。
苏云歇决心对维克多的话进行一番证伪,以此来证明爱的存在与否,并不足以影响她的艺术。
-
中东人习惯日落而出,应酬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商寂换掉西装,摘下昂贵的手表,重新切换成休假的状态。
他回到码头,上船时,发现船舷旁放着一双皮靴,黑色外套也搭在船舷上,随着海风飘摇。
商寂站在船头,吹了一会儿风,让带着寒意的海风清醒他酒后混沌的脑子
觥筹交错之间的讨价还价、利益置换让他感到疲惫,但他却很清楚,此时他的心情不佳,和晚上的谈判没有关系。
商寂扯下外套,温热的海风已经将洗过的外套吹干,他弯腰走进驾驶舱,外套被他随手扔在座位上。
苏云歇也是多此一举,不想要他的东西随便扔掉就是,何必多此一举还回来。
她可真够忙的,既要哄她的小男朋友,又要来他这里惹眼。
海风吹够以后,他打开船舱门。
进入昏暗的船舱,下一瞬,他屏住呼吸,以极快的反应察觉出船舱里有别人。
月光从顶上的舷窗透进来,落在沙发里的女人身上。
商寂拉开抽屉拿刀的动作顿了顿,在看清女人的脸时,将手里的刀放下,轻轻推回了抽屉。
他打开灯。
船舱被暖黄色的灯光笼罩。
苏云歇皱起眉,手条件反射地盖在眼睛上,随后反应过来,立即睁开眼,从沙发里坐起来。
她看向商寂,一下注意到他的头发剪短了,比之前更加干净利落,眉眼完全显出来,锋芒毕露的样子更甚。
商寂高高站着,睨着她。
“为什么回来?”语气一如既往,一副审问的调子。
9. Chapter 9
苏云歇回答:“我还没跟你道谢。”
她和苏稚吃完饭回酒店以后,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大概是酒精作祟,一冲动就回来了。但她没想到商寂反而不在,她等得在沙发里睡着了。
商寂:“谢什么。”
苏云歇:“谢谢你救我。”
商寂凝视她,许久,缓缓道:“你一直都知道的吧。如果不是我和西蒙,你根本不会被卷入离岸流,也不会在海上漂流这么多天。”
“……”苏云歇没想到他那么不留情面地拆穿她想出的借口。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船舱里一片静默,空气都滞涩住了。
苏云歇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分不清楚是她身上的,还是商寂带回来的。
她轻咳一声,没话找话:“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了,放在外面晾。”
商寂始终盯着她。
苏云歇觉得他今晚的目光极为凌厉,好像要把她刺穿。
商寂:“你男朋友呢?你深更半夜到一个陌生男人的住处,他同意了?”
“你说苏稚?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弟弟。”
“一个姓的弟弟。”苏云歇补充。
闻言,商寂眉心皱起,在他看来,她那个弟弟,可不像是把她真当姐姐。
“道谢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他走到灶台边,拧开火,将烧水壶放上去。
“……”商寂又在赶客了。
苏云歇意识到如果她不坚持,她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维克多给她的课题,她也许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了。
“西蒙不回来了,我能不能代替他,当你的副手?”她问。
“我看完了船上的航海书,也见过你是怎么教西蒙的,西蒙很不用心,如果是我,我能做的比他好得多。”
商寂余光瞥见沙发旁的银色行李箱,他还没答应,苏云歇倒是把她的行李都带上船了。
水烧开了,氤氲的水汽从壶口冒出来。
商寂关了火,倒出两杯热水,一杯放在桌上,一杯端回了前舱。
“先睡吧。”他说。
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前舱的门紧闭,后舱只剩下苏云歇一个人,水杯里的热气像云雾,模糊难以琢磨,就像商寂对于她一样。
没关系。
苏云歇安慰自己,她有的是耐心。
不主动的猎物,没那么容易就被捕获。
-
第二天,商寂一大早就起来,先是在码头给船加满油和水,然后锁上船舱,牵上狗,上了岸。
苏云歇就那么跟着。
“我们去哪儿?”她问。
商寂停下来,等狗在草丛里玩一只蝴蝶。
“去商店采购。”
苏云歇又问:“你准备在卡波圣卢卡斯待多久?”
商寂瞥一眼她:“看心情,要是被你烦够了,可能现在就走。”
苏云歇:“……”
他们离开码头,往小镇深处去,人流逐渐变少,显露出小镇的宁静。
一路上的景色尽显墨西哥风情,到处是飘在空中的彩色纸旗,红墙花团锦簇。
苏云歇一边到处张望,一边拍照,偶尔遇到一处值得驻足的风景,她难免落在后头,商寂就解开狗绳,让狗在无人的草地里尽情跑一跑,等它玩够了,跑回来自己把脑袋钻进狗绳,才会催苏云歇。
不用商寂自己喊,一声狗叫,苏云歇就懂了,小跑回到他身边。
因此他们走得很慢,更像是在度假,漫步于小镇之中,感受异域的文化和风情。
有时苏云歇一个人走得太远,会有白人或者当地墨西哥人来搭讪,两三句话摆脱不掉,她就追上商寂,和他并肩走。
男人们看到商寂和他的狗,很快就会悻悻地走开。
好像是雄性动物的本能,商寂不管是挺拔修长的身形,还是散发出来的凌厉气质,都天然地压过其他人一筹。
不过仍有一个法国男人不死心,他自称是苏云歇的剧迷,极爱她的演出。
法国男人用法语问她:“他是你什么人?”
苏云歇觉得商寂反正也听不懂法语,开玩笑道:“保镖。”
耳畔传来一声凉凉的轻哼。
商寂嘲讽道:“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现在你连我的副手都还当不上,就想让我当你保镖了。”
苏云歇惊讶:“你能听懂我们说话?你会法语?”
商寂:“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
苏云歇只听过他说西语和英语,没听过他说法语,就以为他不会。
“你为什么会这么多语言?”她问。
商寂轻描淡写道:“要用就会了。”
苏云歇沉默,她学法语可不是要用就会了,其中下了多少功夫,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小声嘟囔:“装什么装。”
商寂:“……”
法国男人契而不舍,对商寂说了一句法语,问他是怎么当上保镖的。
商寂看向苏云歇:“他说什么?”
“你听不懂?”
“听不懂,我只会一点。”
闻言,苏云歇心里平衡了,用法语胡言乱语回答一通,她故意包装上复杂的语法、旧时戏剧里才会用到的深奥的古法语词汇。
——“因为他爱我。”
她说完以后,特意瞟了眼商寂。
商寂什么反应也没有。
苏云歇逞了嘴瘾,一路哼着歌。
他们在商店购物的时间比起在小镇闲晃要快得多。
商寂仿佛脑子里有一张物品清单,雷厉风行地拿完所有食物和必需品。
苏云歇自己也推了一辆车,跟着商寂一样也买一份,她自觉商寂不会那么好心,购物的时候会考虑到两个人的分量。
从商店回来,商寂就一直在整理购买的食物,苏云歇把她那一袋东西放在桌上,下船等苏稚。
苏云歇刚刚给苏稚发了信息,让他把护照给她带来。
苏云歇昨天没有在她的行李里找到护照,苏稚说他保管,不肯给她,他被这一次意外吓坏了,说什么也要让她跟自己一起回国。
苏云歇在港口和苏稚碰面,告诉苏稚她接下来的出海计划。
“阿姐,你疯啦?”苏稚的反应如她所料得大。
苏稚对帆船、游艇的价值很了解。他们苏家是大树下的猢狲,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讨好更高的上位者,而在临北市的圈子里,其中一位的爱好就是航海。
上位者爱好什么,他们底下的人自然也投其所好,苏稚从记事起就被苏父带去出海,即使苏稚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口中的那一位亲临现场过,好像一直是他们的自娱自乐。
他一看就知道,苏云歇搭的这一艘单体帆船,是1994年德国造船厂生产的旧船,现在的二手价只要三四万欧元。
苏稚已经想象出船主的形象,变卖全部家当,换一艘相依为命的、和集装箱无异的破船,在海上漫无目的漂泊。
一个海上流浪汉!就想把他的阿姐骗去跟他一起流浪!
苏稚简直要气疯了,但他向来会压抑情绪,不让苏云歇看出他已经极为愤怒,她不会喜欢他真实的情绪。
苏稚循循善诱地说服道:“你喜欢航海,我可以回去带你坐更好的船,看更美的风景,你忘了我们以前也常常去海钓?你搭一个陌生人的船,我不放心。”
苏云歇解释说:“没事的,我已经搭过一程,很安全。”
苏云歇忽然凑近苏稚,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
“而且——”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
苏稚耳朵里的血热起来。
苏云歇悄声说:“船长很帅,我想追他。”
苏稚的血立刻冷了,却还是扯出笑:“你认真的?他长得能有我帅?”
苏云歇:“不一样。”
苏稚:“他只是一个流浪汉,海上的流浪汉和城市里的流浪汉是一个意思,你不要犯傻。”
苏云歇微微皱眉,开始后悔把她想做的事情透露给苏稚。
她不喜欢和苏稚这样的对话。
好像大海尽头的晚霞,每一日都是不同的色彩,变幻莫测,但相机会让美景失色,而言语也会让苏云歇自己都尚且懵懂的情愫变得庸俗起来。
她管不着商寂是不是流浪汉。
他是流浪汉还是国王,她都不在乎,她只想从商寂身上找到她的答案。她有一种预感,这一个答案,现在也许只有商寂能给她。
苏云歇:“好了,不说了。”
苏稚看出她的脸色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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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苏稚明白,只有放她去撞了南墙,她才会回来。自苏云歇离开苏家,去法国那一天他就预料到了,他迟早会经受这样的折磨。
他现在反而希望那一艘破船上的流浪汉对她足够坏,坏到让她受尽伤害,坏到让她后悔,让她发现只有他才会无条件对她好。
苏稚从口袋里拿出护照,最后挽留:“阿姐,你真不愿跟我一起回去吗?我很想你。”
苏云歇接过护照,主动抱住苏稚。
“乖。”
“听话。”
她轻声细语地哄,把他当孩子似的。
苏稚低下头,把脸埋进她的黑发间,呼吸着其中的淡淡香气。
苏云歇揉了揉苏稚的头发,故意把他打理的很好的发型弄乱。
“别生气啦,我答应过爸爸,再过两年我就回去了。”
“还有这么久。”苏稚不满地说,他提出条件,“那你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没有信号也要用船上的卫星电话。”
苏云歇笑道:“好。”
商寂靠在驾驶舱,隔着玻璃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发出一声轻啧。
他打开发动机,走出驾驶舱,站在甲板上,提高声音不耐烦地喊道:“你好了没有?船要走了。”
苏云歇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是终于松口允许她一起出海,生怕商寂反悔,她和苏稚匆匆告别。
帆船缓缓行驶出码头。
苏稚就那么一直站在码头,目送苏云歇。
苏云歇在甲板上踮脚,和他挥手告别。
商寂扫到码头上那个直挺挺的身影,引擎动力拨到最大,加速出港。
帆船入海,城镇的轮廓逐渐模糊,最后被无垠的蓝色大海吞没,消失不见。
苏云歇待在驾驶舱,坐在商寂旁边,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奇怪的是,苏云歇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相反在这样一段言语空白里,她和商寂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相处。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叶孤舟,和他们两人。
商寂先打破了这一片空白,开口问:“他真是你弟弟?”
苏云歇“嗯”了一声。
商寂:“你弟弟多大了?”
苏云歇想了想:“二十一。”
商寂:“他年纪不小了,你那么揉他头发不合适。”
苏云歇:“还好吧。”
商寂:“你会这么对我吗?”
苏云歇抬头看向商寂的头发,漆黑柔顺,碎发在额前被海风吹起,自由而不羁。
“不会。”她言不由衷。
她想揉的。
想让手指在他的头发间缠绕,指腹摩挲他的鬓角。
可商寂不会像苏稚那样对着她摇尾巴,只会把她再一次扔下海。
商寂:“那你也别这么对他。”
苏云歇怀里抱着船上剩下的一颗椰子,拿着刀尖橇,半天没有橇开厚厚的椰子壳,对于商寂言浅意深的话没往心里去,不在意地回了一句:“他是我弟弟。”
苏稚从小身体不好,全家人对他都是近乎极致的宠爱,就算现在长大了,苏云歇对待他的方式也延续了过往的习惯,而且苏稚也是家里唯一真正对她亲近的人了。
商寂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从她手里接过椰子和刀。
他用刀背对着椰子,手起刀落,两下就劈透椰子壳,露出乳白色椰肉和透明椰汁。
商寂仰头,抱着椰子自己喝了。
苏云歇:“……”
她伸手去抢,“这是我的椰子!”
商寂托起椰子举高,“在我的船上,就是我的。”
苏云歇够不到椰子,举一反三地脱口而出:“那我也在你的船上,难道我也是你的?”
商寂盯住她。
苏云歇才反应过来她口不择言,说了容易产生某些深意的话,她本可以解释,却故意不说话,大胆的和他对视,等着他的回答。
商寂挑了一下眉,倾身靠近她。
温热的气息压过来,苏云歇下意识往后躲,后背抵在船舵上。
明明是她起的头,现在又畏缩了。
商寂逗够了她,笑了笑,露出比椰芯还洁白的牙齿,悠悠地说:“除了你。”
他没有想法占有任何独立的人。
10. Chapter 10
苏云歇依照和苏稚的约定,每天都给他打一个电话报平安。
但船一离开文明城市,手机信号和网络基本处于断开的状态,苏云歇不得不使用卫星电话。
每次她用卫星电话,商寂都给她规定了使用时长,不能超过五分钟,时间一超过,他就会站在工作台旁,敲一敲他手腕上的机械表。
苏云歇不得不尽快结束和苏稚的电话。
“你干什么每次都催?”
商寂言简意赅:“贵。”
卫星电话的通信费用比普通的通信要贵出许多。
苏云歇:“我付你钱。”
商寂:“付我钱也不行,我让你上船是干活的,不是天天打电话闲聊的。”
苏云歇嘟囔:“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活干。”
在她上船以后,商寂制定了一张清晰的工作表格,记录他们的分工,包括航行值班表、甲板作业分工,就连每天谁做饭也安排得清清楚楚,每周一、三、五是商寂,二、四、六是苏云歇,多出一天通过扔骰子来决定。
苏云歇原本想给商寂当副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商寂倒是实实在在把她当成他的水手了,甚至比对西蒙的要求还要苛刻。
但商寂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所有的力气活他都安排给了自己。
前一趟旅途,大概是因为西蒙的需要,商寂日夜兼程航行,为了将西蒙送到目的地,而这次没有了目的地,他们的整段航行都变得悠闲了许多。
有风就走,没风就停船。
出海前三天,为了安抚苏稚,苏云歇会按时给他打电话报平安,但很快她自己也对每天报备这件事感到厌倦。
维克多说她身上缺少情感,确实是没有说错,就连对待亲人,她也不愿意联系得过于频繁。
很快,她给苏稚打电话的时间就不固定了,有时候一大早就打,像是完成任务早早结束,有时候又会拖到很晚。
就像今天,苏云歇选在了船舱熄灯的时间之前,以要休息为借口早早挂断电话。
商寂抱着一杯茶,懒散地窝在沙发里:“你就说这么两句?”
苏云歇:“给你省钱你又不乐意了?”
商寂勾起唇角,抿了一口热茶:“你弟弟会伤心的。”
果然,第二天晚上,苏云歇的把戏就被苏稚拆穿了。
“阿姐!你越来越敷衍了!”苏稚不满地抱怨,“昨天你也说快要休息了,就只和我打了两分钟的电话。”
苏云歇笑了笑,索性和他说开了:“哎呀,每天打卫星电话真的很麻烦嘛。”
苏稚气呼呼地说:“你就是仗着我现在管不到你!”
“你本来就管不了我。”苏云歇说,“你也别天天光和我聊天啊,多去和朋友玩,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
电话那头有几秒的沉默。
“你觉得我缠着你了?”
苏云歇听出苏稚的声音有些冷,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有一点儿。”
苏稚缠人的功夫,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黏她身上。
商寂之前说的话,虽然她没有放在心上,但确实也提醒她,和苏稚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关系不该太过亲昵,毕竟苏稚不只有她一个姐姐。
电话那头陷入更长久的沉默,久到苏云歇开始担心是不是她的话太伤人。
“阿姐!你真过分!”好在苏稚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控诉她了,没有把她的话走心里去。
苏云歇松一口气,哄了两句以后,苏稚识趣地就说不打扰她。
苏云歇挂了电话,良心有些受谴责,回过头,看见商寂又窝在沙发里,一只手搭在靠枕上,一只手顺着德牧背上的棕毛,表情揶揄地看她。
“你笑什么笑。”苏云歇把内疚的情绪输出给商寂。
商寂:“我还不能笑了。”
“不能!”苏云歇走到灶台边,关掉火,将煮好的鱼肉盛出来。
她每天的工作完成以后,闲暇时间就待在船尾钓鱼,经过之前中毒的教训,她只挑小鱼钓,小鱼身体里能够积累的毒素近乎于无。
钓上来的小鱼,苏云歇会仔细去掉内脏和头部,洗干净喂给狗吃。
商寂的狗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把谨慎刻进了骨子里。
苏云歇端给它的鱼肉从来不会直接就吃,非得咬着狗盆拖到商寂面前,等商寂开口说一句“吃吧”,它才会吃苏云歇做的食物。
苏云歇看着狼吞虎咽吃鱼肉的狗,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好像她从来没听商寂喊过狗的名字。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商寂:“没有名字。”
“什么?那你平时怎么叫它?”
“不用叫。”
以前在船上只有商寂和狗,不需要叫它的名字,只要他出声讲话,狗就知道是对它说的。
西蒙在船上时,问题还不明显,因为商寂的狗只听得懂汉语,如果商寂说西语或者其他语言,它不会给出反应。
但现在苏云歇常常待在甲板上,问题就出现了。
每次商寂一说话,即使是对苏云歇说的,德牧也要摇着尾巴过来,和她抢活干。
有时候就连苏云歇也会弄混,分不清楚商寂的指令是下给她的,还是下给狗的。
毕竟商寂的狗聪明得不像话,跟在商寂身边的时间很长,甲板上很多活,比苏云歇还清楚要怎么做,但凡它有两只手,水手的位置怎么样也轮不到苏云歇。
苏云歇:“起一个吧,怎么能有狗没名字呢。”
“为什么它一定要有名字?”商寂反问,“起名字是驯服的开始。”
“即使它没有名字,但结果是你已经驯服它了。你看它朝你吐舌头多开心?”
“意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只要我没有给它名字,就永远没有形成最终的驯服,狗始终是它自己,属于它的族群、有它的种属,一旦有了名字,就意味着它融入了人类文化,成为人类的宠物、人类的附庸。”
苏云歇盯着商寂,他的眼眸漆黑,仿佛深海最深处、无人能够涉足的深渊,密不透风的气压足以让所有试图进入的人望而却步。
差点她就要掉进他的语言陷阱里了。
苏云歇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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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的清醒,向那深海最深处无畏地迈出第一步。
她冷静地问:“任何人和你扯上关系你都难过是吗?就连对你的狗也要这样?”
闻言,商寂的眸色瞬间暗沉下来,仿佛因为她的这一步,却令深海又向地球腹地下坠万里。
沉默在船舱里蔓延,正如深海那般无声而幽闭。
商寂什么也没有再说,起身往船舱外走去。
德牧下意识跟上他。
“回去。”商寂的语气冰冷。
德牧发出一声嘤,即使不愿意,却依然听从主人的口令,立刻跳回沙发。
苏云歇凝视商寂的背影,直到消失。
德牧用无辜的眼睛望向她,不理解它的主人为什么忽然的冷漠。
苏云歇抱住它,轻轻说:“没关系,我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她作为一个刚刚涉足广阔大海的初级猎手,今天多少是轻举妄动了。
暴力的收线只会让她手里的鱼线被猎物扯断。
苏云歇有些担心,这一次草率会让她就此失去她的猎物。
她倒是想伪装成猎物的样子,让商寂成为猎手,当然,不久前,这一场实验已经以失败告终。
如果商寂也像其他男人那样肤浅,轻易被她的皮囊吸引,苏云歇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愿意在他身上花费心思,处心积虑了。
想要真正的捕获猎物,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想要驯服的是一片离群索居的海底深渊。
苏云歇关掉船舱的灯,感受着海浪在涌动,船在航行。
她知道商寂今晚不会再进来了,她的鱼已经跑了。
苏云歇在沙发里躺下,闭上眼睛,想着明天该怎么重新扔出钓线,沉沉睡去。
-
苏云歇睡到一半,突然感觉到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沙发里拽起。
苏云歇正在做梦,梦里全是第二天商寂如何给她冷脸,她睁开眼,却发现商寂离她很近。
商寂没有把她叫醒,抓住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腰,一把抱起,贴着他的胸膛。
苏云歇睡得浑身软绵,以为还在梦里,重新闭上了眼,没有任何作为,任由她的身体和商寂的紧挨。
商寂抱着她,绕过狭窄的通道,动作急促,她的小腿撞了一下桌角。
很疼。
原来不是梦。
苏云歇再次睁开眼,发现她被商寂放到前舱的床上。
耳畔响起急促的犬吠声。
德牧对危险的感知比她要敏锐,在苏云歇的睡意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它已经预感到危险即将来临。
商寂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枪,三四秒就完成了装弹上膛,金属碰撞的声音冰冷刺骨。
直到看见商寂拿出枪,苏云歇终于清醒。
“发生什么了?”她的声音还携着刚睡醒的沙哑。
商寂没空回答她,声音冷静而严肃:“把前舱门锁死,不要开灯,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说完,他抓住要往外冲的狗,一起扔进房间,关上了前舱门,大步离开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