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盏记》 第1章 惊鸾血溅承乾夜 砺剑寒出冻土时 喉间骤然一紧! 像被无形的手扼住,那块温软甜腻的茯苓糕瞬间化作烧红的烙铁,狠狠卡在宇文琪的喉管深处!滚烫的铅水仿佛从五脏六腑里泼溅出来,灼烧的剧痛让他眼前炸开一片血红。 “呃啊——!”他猛地从紫檀案前栽倒,锦袍上洇开的暗红血梅刺目惊心。他拼尽全力抬头,想抓住那只刚刚还温柔抚摸他后背的手:“娘…娘亲…救我!” 就在一刻前,母后赵玥华褪去了惯常的凤冠华服,只一身素净常衣。眉眼满是久违的、纯粹的慈爱。 她端着那碟茯苓糕,亲手拈起一块,递到宇文琪的唇边:“琪儿每日勤学,累了吧?快尝尝,你最爱的。” 那笑容暖得让宇文琪心尖发颤,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未被东宫重担压垮的时光。他欢喜地含下,舌尖还留着甜香… 可是眼前的母后突然摇身一变,变得凤冠凛冽,华服如铁! 她居高临下地侧身而立。她不仅是宇文琪的母后,更是大曜的皇后赵玥华! 只见赵玥华冰冷地翻动着鎏金护甲,反射着令人胆寒的光泽。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身为太子,耽溺嬉戏,不修正道…枉为储君!母后今日,送你上路!” “不!母后!儿臣错了!莫杀我!莫杀——!”宇文琪的惨叫撕裂了空气。 但这是没用的。回应他的,是宫人手中抖开的、几丈长的惨白绫布!那白绫带着雨霉的腐朽锈气,如同来自地狱的巨蟒,铺天盖地向他卷来,瞬间将他层层裹紧! 窒息感灭顶而来,视野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宇文琪渐渐失去了意识,回到一片混沌中。难道自己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吗? “陛下!!” 时恩尖利惊惶的声音如同利刃,猛地劈开了那片黏稠的血色与窒息! 宇文琪像溺水者般剧烈抽搐,五指狠狠攥住明黄的床帐,指节惨白,几乎要将那华贵的织物撕裂!喉间,那半块致命的茯苓糕的幻影依旧死死梗着,带来真实的灼痛与窒息感。 宇文琪渐渐有了知觉,冷汗浸透了寝衣,黏腻冰冷。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风箱。噩梦的残影在眼前疯狂闪回。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帝王的沉冷强行压下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坐起身,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更漏滴答,指向寅初——离那至高无上的登基大典,仅剩三个时辰。 “陛下赎罪!”时恩伏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知道今日对宇文琪来说意味着什么,“吉时…吉时将至,该…该更衣了!” 沉默只持续了一息。宇文琪完全清醒,问向时恩:“沥岩先生,有消息了么?” 时恩严肃回道:“回陛下,旨意七日前已快马加鞭送出…估摸,就是这两日了。奴才一有消息,立时回禀!” 宇文琪没有再说话。他掀开锦被,赤足踏上冰凉的金砖,帝王的威仪已重新凝聚。 “更衣。” --- 洪州境内。 太监时保裹紧了身上价值千金的狐裘,但依旧挡不住洪州冬日蚀骨的湿冷。雪粒子未落即化,冰冷的雨水顺着飞檐滴答砸下,将他华贵的袍角溅满泥泞。 自从受义夫时恩之命前往洪州接于清入京,他快马加鞭,赶路近半月。如今终于来到洪州通判府衙,却在这破败的后门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洪州通判于清,好大的架子,果真不愧是那个撕了敕牒的狂生! “咚!咚!咚!”第三次叩门,时保力道带着不耐。终于,门内传来瓦罐碎裂的刺耳声响。 门扉吱呀拉开一道缝。探出的男子,乱发如草,沾着黍米粒,身上旧袍破洞处绽出灰败的棉絮。唯有腰间悬着的那枚玉带钩,流转着温润幽光——那是五年前女皇赵氏亲赐新科状元的及第贺礼,此刻却系在一个形同乞丐的人身上。 “洪州通判于清,接旨——”时保尖细的嗓音刻意拖长,目光如刀,扫过对方赤足上冻裂翻卷的血口。这就是当年琼林宴上惊艳四座的少年郎?如今却像是荒庙里爬出来的野道士! 他展开手中那卷明黄,一字一句如同冰锥: “…着尔即刻启程,密议国事…钦此!” 于清猛地抬头,眼中混沌瞬间被锐利刺破。他竟一把攥住时保递旨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时公公!陛下召我…当真为议变法?!” 那眼神灼热得惊人,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五年积压的岩浆。 “圣旨在此,还能有假?”时保吃痛皱眉,强笑着抽回手,“咱家给您一刻钟的时间,于大人,抓紧和家人告别吧。”时保脱下沾泥的狐裘,随手一抛,却被于清闪电般抄起,裹在了旁边粥棚下一个蜷缩的老乞丐身上。 于清大笑回府,笑声在凄风冷雨中激荡。 时保哆嗦着换上随从捧来的新狐裘,抱着鎏金暖炉,龙脑香气也驱不散心头寒意。随从小声嘟囔:“公公金贵之躯,何苦来接这狂徒?当年他中状元时…” “当年?”时保盯着驿丞跪在泥雪里擦拭车辕,袖中密旨的硬角硌着手心,“于沥岩,十九岁连中三元,太祖开国以来独一份!殿试披发跣足,女皇却赞‘真名士自风流’… 可谁知,他转眼就在垂拱殿撕了翰林修撰的敕牒!说什么‘宁做洪州录事参军,不为金马门应声虫’!结果呢?贬到这鬼地方管了五年粮仓!”时保望着这狂生,语气中带着不解。 马匹突然惊嘶人立!只见于清怀中只揣了一本《洪州税赋》,大步流星走向马车:“走!” 车轮碾过冰封官道,吱嘎作响。车厢内,于清仿佛入了魔。指甲蘸着车窗凝结的雪水,在冰冷的木板上疯狂演算免役钱。口中念念有词,窗外扑簌的冰晶落在他膝头摊开的《洪州税赋》残页上,他也浑然不觉。 雪霰飘过,于清恍惚看见岭南的荔枝花…他十六岁那年,正值新皇登基,那时“活民税法”传遍乡野。他记得那一日清早,官府的梆子敲碎晨雾,收税的官人说他家三十亩荔枝林竟要折粮六十石!母亲不得已拆了嫁妆东珠,官人却说珍珠折价…打对折! “蠢!”于清突然嗤笑出声,他想明白了当年新皇变法失败的原因。不是法不好,是没算准。天下量具不一,粮种不齐。收税多少全凭官府说了算,朝廷也无校验之法。 后来,变法崩,皇帝废,太后赵氏登基,改元“稷”。 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一定有解法…于清眼中燃着幽火,抓起一把雪在指间捻碎,“若是以茶、瓷…” 他声音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收缩!茶!瓷!就是解法! 这些年在洪州,他深知,洪州、婺源、景德…茶瓷之利可通天下!陆运海运…其利何止抵金?! 车外驿马长嘶,于清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他用肩狠狠撞开车门,凛冽风雪如千军万马涌入,瞬间灌满他破旧的袍袖,鼓胀如一张蓄势千钧的强弓! 他朝着风雪肆虐的、京城的方向,悍然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自己积压五年的箭矢,连同这胸中翻腾的惊世骇俗之策,一并射穿那巍峨森严的宫墙! 第2章 龙玺重握母子冷 七汤翻霜点云华 太庙的青铜鹤鼎在破晓寒光中泛着幽青。宇文琪踏下龙辇,玄色靴底碾碎一片残霜——如同七年前被废那日,冰冷刺骨。 礼官捧着先帝灵牌躬身引路,宇文琪却在丹陛前驻足。朱墙上,他冕服十二章纹的倒影威严而陌生。上一次这影子裹着孝服,在此处哭得撕心裂肺;如今腰间玉带狰狞的应龙,正无声地吞噬着昔日的脆弱。 “陛下?”时恩捧着鎏金漱盂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盂底水光映出一张冷硬的脸,再不是垂拱殿里摔奏折的冲动少年。 仪仗如沉默的黑红河流。河流尽头,太后赵玥华立于丹墀之巅。九凤金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她的眼,唯有腰间那枚螭虎玉玦,在曦光中折射出冰冷的青芒——七年前,就是这块玉玦,裹挟着她雷霆般的怒火,砸碎了御案,也砸碎了宇文琪的帝位! “废帝!自立!”那四个字,至今仍宇文琪耳畔炸响。 自他奉诏返京,母子相见,两人只谈冰冷的国事。宇文琪告退时,他惊觉他竟一次都未唤“母亲”。 而已经七年未见儿子的赵玥华,也生生咽下了那声“琪儿”。 “参见母后。”宇文琪依礼拜下,声音毫无波澜。佛手柑的淡香从太后袖中飘出,猝不及防地撞入鼻腔——昨夜梦中那剧毒的茯苓糕甜腥,瞬间翻涌上喉头!他强压下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太后透过珠帘缝隙,凝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帝王。八年前宇文琪被废时,眼中燃烧的不甘与愤怒几乎要将她灼穿。而此刻,十二旒冕冠的阴影下,那双眸子深如寒潭,连她这个母亲也窥探不出一丝波澜。 “皇帝…”赵玥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大曜…真真正正地,交给你了。”她亲手将沉重的传国玉玺递出。 就在交接的瞬间,她看清了他眉间那道新添的细疤!狰狞的刻痕,像一把匕首刺入她的眼底——那是八年前抚州暴民留下的。当年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染着血的字迹求援,她只朱批了四个冰冷的字:“朕知道了。”再无下文。 宇文琪稳稳托住玉玺,指尖冰凉。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太后那一瞬间的僵硬。这道疤,就是她“知道”的代价!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母后…保重。”保重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啪!啪!啪!”三声净鞭撕裂晨雾,如同命运的断喝。礼部尚书展开诏书,宣告女皇禅位,宇文琪重续国祚,复国号“曜”,改元应天。 “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惊飞寒鸦。 朝阳终于攀上太庙鸱吻,将母子二人疏离的影子,死死钉在《大曜疆域图》的东南角——那里,一枚醒目的朱砂标记,是宇文琪方才用玉玺重重压下的:抚州。他七年来流放屈辱之地,也是他力量重生的炼狱。 繁琐的仪式终于熬到晌午。更衣间隙,宇文琪褪去沉重的冕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火的锋芒:“时恩。” “奴才在!”时恩立刻趋前。 “内侍监、羽林卫…都备好了?” “回陛下,万事俱备,只待您一声令下!” “沥岩先生呢?” “于大人已在路上,最迟三日抵京!” 宇文琪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巍峨宫阙,那里曾是囚禁他的牢笼,也将是他清算旧账的起点。他拿起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接过玉玺的手指,仿佛要拂去某种无形的污秽。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动手。” -——————— 黄昏,京城,交引铺。 天下所有茶、瓷、盐的生意都离不开这交引的凭证。这交引铺有两位经营者,陈渊和林琼。 雨丝如织,陈渊一身蓑衣带着寒气撞开雨幕,急促的三声叩门后,随从叶青迅速将他迎入。内室暖意融融,林琼正伏案对账,算珠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渊甩落蓑衣水珠,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石般的锐利:“雨茗兄,变天了!*新皇雷霆手段清理太后旧党,密旨已召洪州于沥岩入京!此人归来,必是冲着变法!” 林琼手中狼毫悬停,一滴墨洇透了账页,他心知陈渊与高门有些交情,但此等政要秘事他竟能得知,看来背后定有高人。 “于清?那位以‘体恤民生、痛恨豪商’闻名的洪州通判?”林琼眉头紧锁,“若他主导新法,抑商重农,茶引之利…怕是首当其冲。” “谁说不是呢!”陈渊踱步到窗边,指尖敲击窗棂,“商税加征、茶引份额重核…这不就是把刀悬在头上吗!” 林琼搁笔,眼中凝重:“我们囤积的江南茶引,此刻若自乱阵脚抛售,无异于引颈就戮!一则必须稳住市价,二则更要探清这变法的风向。毕竟新皇登基,这风向到底怎么吹也未可知。” 陈渊深觉林琼说的有理,这新皇二次登基变法,这茶税茶引之策究竟怎么变,却是要提前打探一番。如此一想,陈渊脸上的慌乱缓和了几分。 林琼继续宽慰道:“陈兄还记得稷兴二年隆冬么?你我初识,那时我与小女星曳困守西城陋室,风雪穿堂。若非陈兄慧眼识人…” “若非雨茗兄一口道破那‘雪芽’掺假,为我挽回巨资,”陈渊转身,眼中闪过精光,“更何况,后来那震惊女皇的《茶引疏》,竟出自你手!那日丹墀之下,谁能料到我二人,竟能执掌这京城茶引之牛耳?”他目光落在林琼腰间那枚温润的螭龙玉佩——女皇亲赐的“义商”凭证,是他们荣辱与共的象征。林琼掌茶之本,陈渊通商之途,利益早已如藤缠树。 恰在此时,窗外泠泠琴声起,如冰泉初咽,又似珠落玉盘,穿透雨幕而来,正是那曲《潇湘水云》。琴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 “星丫头的琴艺,愈发超凡脱俗了。”陈渊侧耳倾听,紧绷的神经似乎被琴音抚平些许。 “陈兄过奖。”林琼脸上掠过一丝柔和,起身道:“陈兄心忧国事,且饮盏茶定定神。”他走向角柜为二人点茶,动作行云流水。 只见他取出两片青翠如碧玉的茶饼,以净纸裹之,置于青石砧上,小银锤轻敲,碎块应声而落,声如碎玉。旋即投入素面石碾,手腕翻飞,细碾慢磨,茶香初绽。最后筛罗轻旋,筛下茶粉细腻如尘,雪白中隐透翠意。 陈渊屏息凝神:“久闻雨茗兄‘七汤点茶’冠绝京华,今日终得一见!” 林琼微笑,取过一只曜变天目盏置于陈渊面前。他自取一盏,舀茶粉入盏,注初汤如蟹眼,茶筅轻拂,膏状初凝,水面浮起细密如粟的泡沫——“蟹眼已生”。 陈渊依样画葫芦,却觉茶筅沉重不听使唤,汤面高低起伏,茶粉糊成一片,狼狈不堪。一个喷嚏,茶粉飞扑一脸,惹得林琼大笑,忙唤人取水。 “看来这享福的命,做不了点茶的功夫。”陈渊净面后自嘲。 “术业有专攻罢了。”林琼手下不停。二汤注下,环盏壁缓注,茶筅击拂如飞梭,兰芷之香骤然盈室,泡沫纹理渐显松针之形——“云脚渐开”。窗外琴音一转,如溪流淙淙,应和着林琼从容的动作。 三汤、四汤…汤花愈发细腻丰盈。待到五汤“结霭”,窗外《潇湘》琴曲陡然转急,嘈嘈切切如急雨打荷!林琼眸中精光一闪,左手竟闪电般接过茶筅!双腕齐动,快如幻影,茶筅破空之声竟隐隐与激越琴弦相和!茶沫翻涌如浪,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呈现出奇异的凝练感。 陈渊瞳孔骤缩,失声低呼:“这难道就是‘玉川子分涛’?!《茶录》所载的左右互搏点茶神技!竟…竟是真的?!”他呼吸急促,不由自主地站起,凑近细观。 六汤“点雪”,林琼手腕陡变,轻若拈花,茶筅尖端精准点刺,汤面瞬间泛起清冷月华般的幽光,盏中仿佛盛满了新雪! 七汤“凝酥”!林琼气定神闲,最后一注如蜻蜓点水,茶筅极轻柔地拂过汤面,如塑雪峰。只见雪沫堆叠,竟凝成三峰并峙之态!峰谷之间,细密的泡沫自然凝结出九朵栩栩如生的茉莉花纹,宛如九天玄女踏雪而来,浮于乳色琼浆之上! 满室茶香馥郁,混合着茉莉清冷之气,沁人心脾。琴声亦在此时收束,余韵悠长。 “此乃‘九峰浮玉’。”林琼气息微喘,额角沁汗,将茶盏轻推至陈渊面前。 陈渊屏息凝视,半晌才叹道:“琼浆玉液,不过如此!雨茗兄此技,真乃神乎其神,陈某…不舍下口啊!”浅啜一口,茉莉香裹挟着清冽茶气直贯丹田,如冰雪涤荡脏腑,余韵悠长。“此味…只应瑶池有!” “此乃小女星曳所配,名‘九窨寒香’。陈兄喜欢,稍后带些回去便是。”林琼眼中带着父亲的骄傲。 “令爱兰心蕙质,深得雨茗兄真传啊!”陈渊赞道,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琴声传来的方向。 林琼笑容微敛:“拙荆早逝,唯此一女,随性长大罢了。” 陈渊放下茶盏,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眼中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算计一闪而过:“雨茗兄,户部薛尚书下月寿宴,你我同去。” 林琼一怔:“薛尚书?我乃商贾之身,贸然登门,恐失礼数…” “礼数?”陈渊意味深长地笑了,声音压得更低,“新法若真要推行,户部便是新皇的刀!薛尚书正是关键人物。若能从他口中探得一丝风声,便是万金之利!况且…” 陈渊顿了顿,露出商人锐利的目光,“薛尚书正在物色一位真正懂茶税、明账目的行家,入部核验各地茶引账册。此等位置,非雨茗兄这等既通实务又得‘义商’之名者莫属!若能得此差遣,日后行商,官面之上便多了一道护身符!” 林琼沉吟,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 陈渊身体微微前倾:“把令爱也带去。” “什么?!”林琼脸色骤变,手中茶盏“叮”地一声轻响,“星曳才十七,从未涉足此等场合!且是官宴,岂是女儿家…” “薛尚书不拘小节,尤爱茶道琴艺。”陈渊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令爱点茶之艺承袭于你,琴技更是超凡。此等才情,藏于深闺岂不可惜?让她见见世面,于她、于你林家、于我们这交引铺的将来…百利而无一害!” 他目光灼灼,“宴上你只管品茶论道,其余…自有为兄周旋。” 窗外,雨声淅沥,琴音已歇,一片沉寂。 林琼盯着陈渊,眼中闪过挣扎、忧虑,最终化为一丝无奈的锐利。他缓缓端起自己那盏渐凉的“九峰浮玉”,看着峰顶的茉莉纹样,沉声道:“…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3章 菩提断阶凤簪冷 霜刃裂帛銮阙惊 宁寿宫内,鎏金熏笼吐出最后一缕沉水香。侍女菀平捧着青瓷药盏进来时,恰见太后对着铜镜摘下九凤金冠,一缕白发从鬓角垂落,在烛光下泛着霜色。 桌上的茯苓糕已变了味道,那是太后亲手做给陛下,贺其登基之喜。但陛下登基后从未来过。 今日清晨,内侍王晋却传旨让太后移居宁华殿,那地方过去有一位先皇被废的太妃住过,已多年无人问津,太后怎能屈尊去那!菀平二话不说把王晋骂了回去。太后自此后一言不发。 药盏递到唇边时,太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菀平慌忙去扶,袖口蹭到案上摊开的泛黄奏折——自宇文琪第一次被贬后,太后案头永远摆着两份奏章:一份是朝廷明发的邸报,另一份却是从抚州暗递的太子起居注。 如今皇帝又登基了,太后这几日却命她找出了这些太子起居注。 “陛下驾到!” 宇文琪缓缓踏入殿中,瞥了一眼桌上的茯苓糕。见太后在用药,便问道:“听人说母后今日身子不大舒爽,如今可觉好些了?” 太后放下药碗,菀平服侍她净口完毕后,才慢慢道:“皇帝初登大宝,日理万机,怎么有空过来?“ 宇文琪今日下朝后便得到王晋的复命,王晋把在太后这里受到的“虐待”添油加醋了一番。 宇文琪并不意外,他亲自来“接”母后。 “朕方才进这殿内,忽觉阵阵寒气,这屋内多年未修缮,恐母后不可居住在此。“ 太后轻叹一声:“看来这些年,皇帝对哀家的怨恨丝毫没有减弱啊。” 宇文琪面无表情,不语。 “皇帝觉得,哀家这些年治国如何?” “母后改稷兴年号以来,岁入翻倍,北抗夷族。“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诵读户部奏折,“去岁黄河水患,工部三日堵住决口,比先帝在位时快了五日。” 太后忽然笑了,腕间九转金镯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越的声响:“琪儿以为,女子当真做不得皇帝?“ 药气氤氲中,宇文琪望见母亲眼角细纹里藏着的锋芒,似有几分不甘。他想起抚州乡野流传的民谣:“稷兴女皇临朝,小儿夜啼不闻”。但父皇临终前那句“女子称制,国祚不永“,终究无法忘记。 太后见宇文琪不语,正色道:“你怨我废你帝位,你恨我改宇文氏王朝为赵,难道只因我是女子便被剥夺治国的资格?若女子当真低贱,那哪一位圣贤、君子,甚至皇帝不是女子所生?你父皇又为何...改河神为女像受万民祭拜?” “你们不过是看重我们女子为母则刚,愿为丈夫、子女奉献一切的善良。当女人的才能威胁到男人的面子时,男人便不顾一切编出牝鸡司晨、阴盛阳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类词语...” “你们做这些,无非是为了混淆视听,维护着制定规则的权力!” 宇文琪见母后激动,反而语气有些平和:“母后这些年整顿科举、鼓励工商、改良赋税,这些无一不体现出您的胆魄和智慧。就算退居深宫,您仍是天下人心中...不世出的圣人。您做的这一切,儿子会替您...传承下去。” 说到政事,太后赵玥华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于清于沥岩,是不是要入京了?” 宇文琪稍缓的心境再次紧绷起来,这件事仅有时恩和他内廷几位心腹知道,难道其中还有太后耳目? 太后看出皇帝所想,只道:“皇帝不必紧张。哀家看得出,八年过去了,你心中从未打消变法的念头。纵观天下,确实没有比于沥岩更合适的人选。” 宇文琪眼神微动,听太后继续道:“他确是难得的人才,有治国之能,但此人固执己见,是个有名的铁牛。当年钦点他为状元,入翰林院乃惯例,可他却不愿,宁可下放到地方。后来让他去江南做市舶副使,他竟打着为父守丧的名义拒绝了。此人有才,却不易用!” 宇文琪反驳道:“朕在抚州时,沥岩便是洪州通判。那时正逢江水泛滥,民不聊生。多亏有他在,以官府名义为民借向商人粮抵税,来年秋收偿还,解了燃眉之急。” 宇文琪说的越发激动,“此事之后,沥岩便增发路引,鼓励贸易,还与当地义庄联盟创立担保制,当地富商愿共同出资,所集钱财尽为民所用。洪州不出三年便税收翻倍。” 太后叹息,“你们二人从未见过,皇帝竟对他评价如此之高。于沥岩...不论才能和人品,确是世间少有。但这类人,非志同道合,不可与谋。” 宇文琪突然话锋一转,“沥岩先生心中有义,两袖清廉,与寻常依靠裙带、贪图名利者自然不同。” 太后意识到皇帝的弦外之音,诘问道:“皇帝说的依靠裙带,是指峦儿么?他...他现在何处?” “赵峦自攻打北夷后便利用军权私造武库,包藏祸心,擢升大将军后更加无法无天!他仗着是母后侄子的身份,为掩盖其罪证草菅人命。如今证据确凿,已押入大理寺候审。” 宇文琪向太后前进三步,面色略有些得意道:“赵峦做这些事,太后想必早就知道吧。您姑息赵峦至此,召孩儿入京,就是想让朕来做这个坏人吧?“ 太后的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声响:“饶他一命,他是赵家最后一滴血!”袖中菩提念珠突然崩断,木珠滚落满地。 宇文琪冷笑道:“太后当年大义灭亲,为守国法不惜将自己兄长送上断头台,那时的您多么杀伐果决,儿子也险些...” “太后这时候反倒优柔寡断,顾念亲情了?三千具凤纹铁甲,够诛九族了!若朕网开一面,岂不视国法如儿戏,将来如何令人信服?” 太后气的身体发抖,连咳不断。菀平听后忙从帘外赶来,轻拍太后后背,端药服侍她用下,一边道:“太后原本三日进一次药,如今每日要进两次。望陛下顾念太后身体...” “赵峦必须死!” 宇文琪打断,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书——那是七年前废帝诏书的底稿,太后亲笔所书“年少轻狂,不堪大任“八字已晕开了朱砂,他随即把这底稿摔入殿中炭盆,任由火苗渐渐将其吞噬,“儿臣会命后世保留稷兴年号,也会在太庙为您立功德碑。” 太后咳嗽未停,冷眼看向宇文琪,仿佛曾经的猛虎戴上枷锁般无助,她甚至意识到自己要将来承受的,不仅是疼痛的病体,更是受人摆布的无奈和绝望。 宇文琪被太后的眼神刺激得不敢对视,转过头缓缓道:“宁华殿已收拾妥当,临湖的那面墙,朕命人全换上了琉璃窗——母后最爱的西府海棠可随时欣赏。” 说罢大步离去,临至门前,回头落下一句: “朕,早就不爱吃茯苓糕了。” 第4章 垂拱密诏对新策 玉章鸣凤绘山河 卯时三刻,时恩捧着鎏金铜盆进殿,惊见宇文琪已自行束好发冠。自登基后,他还是头一回见主子这般…鲜活。那眼角眉梢跳动的,竟是久违的、压不住的活气! “这方砚台,”宇文琪忽然指向案头,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抚,“换成洪州进贡的澄泥砚。” 时恩看着他摩挲砚台边缘的动作,猛地想起先帝时,还是太子的主子每得太傅一句嘉许,也是这样无意识地摩挲书角。今日他特意穿了月白底绣银龙纹的常服,俨然是当年东宫勤学少年的模样。 “陛下,于大人辰时才到…” “朕知道!”宇文琪截断话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时恩鼻尖一酸,慌忙低头整理早已齐整的笔架。这般神采…恍若八年前,那个初登大宝、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 廊下鹦鹉突然尖声学舌:“宁鸣而死——!”时恩吓得魂飞魄散去捂鸟嘴,却见宇文琪朗声大笑,竟从鎏金食盒拈了块茯苓糕,信手掷给那鹦鹉:“赏你的!朕今日…只听想听的声音!”言罢,大步流星直奔垂拱殿,袍角带风。 --- 辰时,垂拱殿。 龙袍袖中的手指,竟在微微颤抖。宇文琪紧盯着殿门,晨光勾勒出一道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身影踏入,目光如炬,锐利如刀——这就是于清,于沥岩?那个曾抗旨拒入翰林,却将一州之地治理得政通人和的狂生?不过廿四五之龄,眉宇间风霜刻痕已深。 宇文琪的呼吸不自觉屏住,眼前仿佛浮现抚州贬所昏黄的烛光下,自己一字一句偷偷誊抄《洪州役法新策》的情景。时至今日,他还记的书中那句: 民力未竭而国用已匮,非生之者寡,实聚之者苛也! 于清在阶下站定,抬首。四目相对!他看到年轻的帝王眼中燃烧的火焰,炽热得烫人——不是太后那淬了冰的威严,而是那种孤注一掷、渴望燎原的光! “臣洪州通判于清…” “给先生看座!设于丹墀之上!”宇文琪的声音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时恩惊讶——丹墀之上?无实职者赐座已是破格,竟还近在咫尺?!于清却已坦然撩袍落座,姿态清逸,仿佛置身洪州府衙的旧案前。 屏退左右,殿门轻合。宇文琪身体微微前倾,开门见山,声音带着压抑的渴望:“国库不盈,民生困苦。朕…求先生救国安民之良策!” 于清并未直接作答,反问道:“陛下心中,古之圣王,孰为圭臬?” 宇文琪略一沉吟:“自是我朝太祖、太宗文皇帝。” “大谬!”于清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古今帝王,首推尧舜!陛下欲立不世之功,当效法尧舜治国之道——简明扼要,不尚繁复。” 他目光扫过殿宇,似穿透重重宫墙,“然观今之朝局,困于祖宗旧制与新法之间,政令推行,步履维艰,犹如抱远薪救近火,薪未至而焰已燎原!” “先生洞若观火!”宇文琪激动得霍然起身,胸腔激荡,“稷兴以来,国库岁入虽增,然北御强虏,南治水患,耗资甚巨,府库渐虚!朕当年推‘活民税法’,本欲纾解民困,奈何…”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痛。 “陛下新法初衷无错!”于清目光如电,一语中的,“然其弊在‘粮’!天下粮种不齐,量器不一,犹如百川异道,强引同归,焉能不溃?陛下欲行此法,必如始皇‘车书同轨’,先定天下度量衡之准绳!” “然…”他话锋一转,更显锐利,“民以食为天,粮产仰赖天时,以粮改制,根基不稳!陛下当善聚天下民力以生无穷之财,再取天下之财以奉朝廷之需!” 宇文琪目光炯炯,如饥似渴:“请先生明示!” 于清起身,袍袖无风自动,指陈方略,声震殿宇: “臣请立三司!其一,经政司,掌天下茶、丝、瓷三利!尤以茶为要!洪州旧例,百斤紫笋茶可易胡马十匹,千担团茶可抵三军岁饷!请陛下敕令东南、西南择良田改种茶林,朝廷定品级、核初价、颁茶引,凡行商者必持引,此司直属御前! 待岁入茶税,三成充边饷,七成通江河、兴学堂——无论男女,皆可入学,皆可应举!” “女子入学应举?”宇文琪微愕,“太后称制时,曾允官宦女子入宫为文书,然民间…” “陛下!”于清猛地掀开外袍下摆,露出内衬精致的缠枝莲纹锦,“此乃洪州女塾绣娘习作!陛下可知,洪州女塾三百绣娘,半年织就驼队所需旌旗万面! 若使闺阁通经史,十载之后,朝堂之上必添班昭、谢道韫之才!届时,陛下何愁不得三成干吏?” 宇文琪眼中精光爆闪,缓缓坐回龙椅,心潮澎湃:“先生…请续言!” “其二,通衢司!”于清手指仿佛在虚空中划开疆域,“开漕渠以贯江河,修直道而接岭海!使蜀锦朝发夕至吴越,越瓷晨装暮达幽燕! 今漕运仅利东南,西南、岭南商货转运,靡费过半!若陛下打通此二枢纽,则商贾云集如百川归海,市肆繁盛若星斗漫天!” 宇文琪没有打断,甚至畅想着于清描绘的山河图景。 “其三,惠商令!”于清声音愈发铿锵,“减关津之苛税,除市易之细征!仿洪州‘五等折色’法,许民以茶、粮、丝、瓷代赋!此乃解陛下当年‘方田均税’量器不一之困的钥匙!” 宇文琪端坐龙椅之上,五指猛地收紧!金丝楠木雕琢的冰冷龙鳞深深硌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于清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又似燎原星火,在他脑海中炸开、燃烧。 “好!!!” 这一声爆喝,石破天惊!宇文琪自己都惊觉失态。七年流放磨砺出的深沉威仪,此刻竟压不住胸腔里那喷薄欲出的滚烫热血与万丈豪情!仿佛那个抚州陋室中抄写策论的落魄青年,终于握住了劈开混沌的利剑! 他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忽想起母后的提醒,沉吟片刻抛出最后的试探:“朕闻…有人议卿‘只通经学,不谙实务’?况先生早年入仕,可是批判过商人逐利害民...” 于清傲然挺立,声震屋瓦:“经学大道,正在于经世致用!昔日周公制礼,岂是拘泥古书?” 他猛地伏首,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发出清越回响,誓言如铁:“商者利民害民,全凭陛下如何用之。陛下若决意行此新法,臣愿效犬马之劳! 纵使刀斧加身,谤满天下——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宇文琪心头巨震,疾步下阶,一把将于清搀起:“快起!朕之心,唯先生知!”他眼中再无半分犹疑,从怀中珍重取出一枚鸡血玉章,印钮雕作昂首凤鸟,印文赫然是四个铁画银钩的血红篆字——“宁鸣而死”! 他重重将玉章拍入于清掌心,力道之大,让于清都感到微微发麻:“持此章,如朕亲临!先生即刻将方才宏论,详撰成策! 明日早朝,朕与先生…并肩而战!” 第5章 宴前星曳试新衣 廷议雄辩争锋起 话说宇文琪与于清密谈后对变法信心倍增,于是着力让时恩筹备第二日庭议之事,暂且不谈。 --- 林宅绣房,日光斜入。 “爹!这件雨过天青好!”林星曳拎着月白蓝雾纹裙旋身一转,腰间环佩叮当乱撞,吓得绣庄李掌柜手一抖,针线筐险险翻倒。 林琼扶额:“星儿,这薛府寿宴不比自家,礼数不可废!这银镯子得换成玉的...” “玉饰磕碰了岂不可惜?”林星曳腕子一扬,银镯上精雕的茶芽纹在光下倏忽一闪——这是她十五岁用第一笔茶钱挣来的骄傲。 “就这件。”林琼无奈转向李掌柜,“劳烦在裙摆暗绣一圈茶芽纹,走动间若隐若现便好。 虽说是参加尚书府的寿宴,咱们是茶商,不是去扮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 “林老爷放心。”李掌柜捏着软尺,余光打量着林星曳。五年前那个穿粗布进京的小丫头,如今竟有这般气韵——非牡丹富贵,倒似山涧野茶,清凌凌透着股不驯的灵气。 待林星曳换下华服,林琼近乎苛刻地检视衣领袖口。他深知,这京城权贵的宴席,一根线头也能定人荣辱。 “林先生放心吧,这料子是苏州新贡,绣娘是宫里退下来的老手。”一旁绣娘笑着宽慰。 “爹,薛尚书再尊贵,不也得张嘴吃饭、伸手喝茶么?”林星曳声音清亮。 “林小姐此言妙极!”门口传来带笑的声音。陈渊派来的礼仪先生周勉摇扇而入。林星曳见此人文质彬彬,想必就是那礼仪先生。 陈伯伯倒真是细心,为参加尚书府寿宴还专门请人来教会一番。 众人见礼毕,周勉翻开礼册,侧立林星曳身旁,严肃道:“薛尚书厌艳色,切记莫簪花。宴上不可直视贵人,回话时需垂首低眉...” 林星曳忽然轻声打断:“先生,若席间茶汤不慎泼洒贵人衣袍,是该佯装不见,还是即刻伏地请罪?”她眼波一转,带着天真的锐利,“又或是...贵人若有不雅之态,我们是该掩耳盗铃,还是随众赞其风雅?” “噗——”李掌柜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林琼一脸微赧,心头却涌起一丝复杂骄傲。自打星曳十岁那年,敢用压岁钱买通茶工放走被克扣的挑夫,他就知道这丫头是山涧水——看似清浅,发起威来能冲垮堤坝! 这孩子从出生,母亲就去了,他从未将她锁在闺阁,读书习字、研茶品香、出入茶市见识人心...上月她一句“陈伯伯的账本比泡乏的茶汤还寡淡”,轻飘飘点醒了他,果然查出茶引掺假的勾当。 送走众人,林星曳把玩着要呈给薛尚书的金丝茶饼,忽然想起一事:“爹,陈伯伯硬塞的那匣东珠...” “兑了银子,给铺里换了杆新秤。”林琼头也不抬地核对着请柬,“咱们称的是茶,也是良心。” 檐下风铃叮咚。父女相视一笑。这京城的水再浑,还能浑过茶山雨季奔涌的涧流?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 翌日,太极殿内。 龙涎香混着墨香浮动。皇帝宇文琪端坐御案后,指尖轻叩于清呈上的《应天新政》,经昨日召见于清后,他丝毫不担心于清辩驳不了这些朝臣。他目光扫过阶下:“于卿此议,诸卿可有见解?” 户部侍郎郑垣率先出列反对:“陛下!江南熟地十之七八已种稻麦,若再扩种茶树,来年粮价必涨!去岁两浙路因改稻为茶,秋税收粮已减三成——此乃动摇国本!” 于清不疾不徐地抚平袖口褶皱:“郑大人可曾算过?一亩茶园岁入二十贯,抵得上十亩稻田。 福州官茶园去岁纳税五万贯,而所占田地不过全县耕地的十一。况且去岁两浙收粮锐减并非改稻所致,实乃官员低价收购茶苗从中谋利。” “此乃竭泽而渔!“郑垣进一步高声:“粮田减少,不仅江南百姓,就连军粮都受威胁,将士们难道能嚼着茶叶充饥?” “郑大人可知茶马互市?去年秦州茶马司以三千担茶换得战马六千匹——若按粮折算,需十万石粟米!更何况...” 于清忽然压低嗓音,“北夷休战书上明确提出愿与我朝交易茶叶,求种茶之法。” 礼部尚书周颢亦不甘示弱:“于大人莫非要坏祖宗礼法?茶道乃风雅之事,若市井之徒皆可饮之...“ 于清打断道:“周老大人。下官初到洪州时,码头的纤夫们说,早起一碗茶,比喝酒还醒神呢。难道我大曜子民,连解渴的资格都没有?” 郑垣不依不饶:“陛下明鉴!茶引制施行以来,臣已收到七封密报——光杭州榷货务,去年就查出虚开茶引一千三百引!“ “正因如此,茶引制才要改弦更张!臣一路进京,曾亲眼看见茶农为凑引钱卖女为婢。” 他抓起郑垣手中的茶引掷在地上:“若改行新法,茶农可直接向官仓缴茶纳税,何须再经这些...吸血虫之手?” 户部尚书薛宴始终不语,殿上的争论声在他耳中渐渐模糊,只剩下心底那架无形的算盘在噼啪作响。 他自知郑垣说得没错,江南若再扩种茶树,粮价必定飞涨,茶引制确实有**之处,但若不变,不出三年国库必然亏空,到时提升赋税必引发更大的祸患。 “薛卿。”皇帝的目光掠过空荡的金阶,最终停在户部尚书薛宴纹丝不动的笏板上:“满朝争如鼎沸,独卿静若寒潭。” “臣...”他喉结滚动,官靴无声碾过地上的茶引,“在算账。” “薛卿可是在算江浙改茶后的夏税?” 薛宴抬头到:“臣是算天下。若改稻为茶,今岁缺粮约八十万石。”他袖中滑出一串檀木算珠,“佛郎机商船每年购茶不下五百万斤。” 薛宴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铁尺,“按十取其一,仅市舶司抽分便可岁入白银五十万两。” 宇文琪听到此处眼睛都亮了,他缓步向前,盯着薛宴笏板上的麦穗纹——那是母后当年封薛宴为户部尚书时专门设计的,意为以民生为本。 此前赵峦在朝堂搅风弄雨,此人是母后提拔却明哲保身。时至今日,宇文琪难以看出其立场,因此动他不得。刚才薛宴的言论,竟也有推崇新法之意,看来此人不尽是趋炎附势之流。 薛宴继续道:“此外,胡商贩茶至西域,每斤加价三倍。若在关口设茶马司,每引抽税三分,岁入又可增二十万两。若民间茶市交易仅收三分税,岁入又可增近百万两。“ “就算有钱,粮食从哪来?“郑垣见薛尚书有赞成新法之意,好心提点其中要害。 于清见户部尚书略有迟疑,急道:“臣请增开广州、明州二市舶司。胡商贩茶所得交易税,可向其购粮。” 皇帝手中的《应天新政》啪地合拢。于清知道陛下听懂了——这是要用番商的银子,买番邦的农作,养大曜的兵。 于清高声启奏,不禁唾沫星子喷出:“陛下!变法如医疾,猛药去疴,慎勿迟疑!” 宇文琪早已决定推行新法,再加上薛宴这笔帐,便更加胸有成竹:“于清所奏,朕准...” “陛下!“郑垣手持牙笏出列:“古人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若纵容东南改稻为茶,实乃拔本塞源! 自大禹划九州以来,江南百姓刀耕火种,所恃者唯五谷。茶不过解渴之物,岂能果腹? 太宗文皇帝曾书《劝农诏》,曾立法''凡毁田者,杖一百''!臣愿受廷杖,也不忍见祖宗成法毁于一旦!” 宇文琪没想到郑垣竟搬出先帝,心中顿时淤堵不堪。 “至于番商购粮亦是天方夜谭,我朝民间虽有换粮,但有变数,若将来商路断绝,难道要我大曜子民嚼茶叶充饥?” 最后一句郑垣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江南若乱,则天下危矣!” 宇文琪没想到这郑垣还是个犟脾气,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 第6章 剑指九霄斥腐儒 雷霆裂云誓孤臣 太极殿内,郑垣喊出的那句“江南若乱则天下危“似乎还在殿中回荡,宇文琪俯视着伏跪的郑垣良久,一时无言。 殿中霎时死寂,只听殿外零星鸟鸣之声。 于清适时出列:“祖宗之法不足法,贵在因时制宜。臣提议新税制,农户可任选纳粮、纳茶或纳银—— 若纳茶,按当年市价折抵;若纳银,则按茶商交易契书的十一抽分。” 郑垣踉跄起身,心知于清想重启当年皇帝双税律,语气清和道:“敢问于大人,茶品优劣如何裁定?契书不能造假吗?” “郑大人,下官自洪州北行,沿途收集当地茶价。西湖龙井色翠形美,值银八钱;武夷岩茶香浓耐泡,值银一两二钱;粗制茶砖仅供边贸,值银三钱。 至于茶的品质不同,各府和京师可设''品茶官'',皆用盲品——就像科举糊名,谁也不知杯中茶来自谁家。至于契书...” 于清捧出个雕花铜匣:“此乃''契印机'',茶商交易时按压此机,官府留存的副契便会同步显出印记。” 铜匣开合间,机簧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一式三份,商、买、官各执其一,茶税可按此收取。” 户部尚书薛宴听着这铜匣一开一合,心中不忍惊讶,如此就不担心交易不实了。这于清,确实有些歪才。 当年女皇破例点他为状元,只记得于清的文章华丽有余,善谈经论道而已。且此人平日不修边幅,口出狂言。 多年未见,虽然臭脾气没改,却依然才思敏捷。 宇文琪见郑垣再无反驳之语,便问:“于清之所奏,众卿可还有异议?” 礼部尚书周颢手持玉笏出列:“陛下,于大人奏疏中,提议女子入民间学堂,可科举。先朝宫中就有女官行事,如今宫内十人中就有一人是女子,若民间女子科举入仕,臣担心...“ 明德忽然跪下高声道:“女主临朝,不可不防!陛下明鉴!” 宇文琪若从梦中惊醒,不由得想起宁华殿那位。他记得幼时父皇需批两日的奏折,母后闲适批完只需半日。 宇文琪轻叹一声,自上次与太后不欢而散后从未再入过宁华殿。想到此处,他内心如皱在一起,隐隐作痛。 于清见皇帝不语,向周颢行礼后直言:“周大人,宫中设女官,掌文书、财货、礼仪,其中不乏才学卓绝者,均协助前朝开创盛世。 下官在洪州所见茶农之女心思灵巧,聪慧好学。若能有机会入学,将来或可为朝廷所用。 且丝茶瓷三税本就取自民间,用之育才,亦是反哺百姓。” 若女子入朝为官,会不会再出一个太后?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上来,令宇文琪呼吸微滞。 母后临朝时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当年他虽贵为太子,却连批阅奏章的朱笔都碰不得。那时的他只能像个傀儡般坐在龙椅旁,看着母后用温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将朝臣们驯服得俯首帖耳。 正当此时,时恩耳边轻声汇报:“赵峦已被处决,铁锤击肋而亡。” 宇文琪听后缓缓眨下双眼,如释重负般深吸一口气。转念一想,赵峦是男子,却比毒蝎更狠。 “陛下?“于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缓缓松开正死死攥着玉扣,带着几丝笑意看向明德,“周卿,听闻令千金琴棋书画俱佳,连太傅都赞过她的诗才。” 明德一怔,略显口吃道:“陛下,小女...不过是闺阁消遣……” “闺阁消遣?”宇文琪似笑非笑,“若她真有才学,困于后宅,岂不可惜?若女子才学能为国所用,那便是大曜之福。” 至于权力之争...宇文琪望向殿外灿烂的光,心中暗定,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这朝堂,永是他的朝堂。 “诸臣听真!”宇文琪站立行至群臣面前,声裂金玉: “这几年,北拒夷狄,南治水患,加上赵峦私挪国帑,国库还剩多少,想必诸卿都心中有数。 如此下去,这大曜,怕是不知能撑多久。在场多是文皇帝时的旧臣,若真有那么一日,诸卿与朕有何面目见先帝?” 提到先帝,诸臣中多位都是稷兴时期被赵氏打压,对先帝多少有些感情。如今他们再度入朝,拥立先帝之子复位,自然不想这仕途再次付诸东流,于是都暗自低头,默不作声。 “用茶叶换战马,用商道养雄兵,此乃以茶为刃,富国弱夷!凡大曜子民,无论男女,有胆识者皆可执剑,有才智者皆可执笏!“宇文琪回至殿中宝座坐下,扬声道: “苟利社稷,决立拥护。天护曜星,国祚永昌!” 于清下跪,高声呼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见状,纷纷跪拜,齐呼万岁。 时恩宣旨,于清所奏,皆准。拜于清为参知政事。 吏部尚书明德的笏板险些落地,声音都劈岔了:“陛下!洪州通判不过五品,参知政事乃从二品,这跃迁...本朝从未有之!“ 宇文琪即刻反驳:“当年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百里奚时,咱们这一屋子人的祖宗怕是在渭水放羊呢?” 满殿朱紫倒抽冷气。 “陛下!”明德梗着脖子,“朝廷自有法度...于沥岩尺寸之功未立...“ “法度?”宇文琪截断话头:“刘玄德三顾茅庐时,诸葛孔明不过南阳耕夫。还是说,明卿觉得朕不如古之明君?” 宇文琪高声正色道:“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于沥岩献策利国,明卿认为,该换几张羊皮?” 明德还要再争,宇文琪却命令般说道:“此事已决,不必再议!” 殿内鸦雀无声。 于清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却觉得胸腔滚烫。今后,他的一言一行都不仅是他自己了,他背后,有皇帝的信任,也有无数刀光剑影。 户部尚书薛宴旁观着一切,不仅是他,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这是在为于清铺路,更是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 于清,是朕的人。变法,势在必行。 这朝堂的风,要变了。 第7章 珠帘暗度寒泽影 观澜初逢惊鸿客 在宇文琪的强势支持下,于清再次名冠京城。 兵部尚书韩泽称病缺席了这场朝堂之争,但这争论的结果却是他意料之内。 韩泽早年参军,打过西月、北夷,建立了不少军功,后来给赵峦做副将。但自从宇文琪被女皇召回京城后,他便发现这位赵将军开始不对劲,脾气越发暴躁,甚至醉后口出狂言要弑君夺位。 韩泽便认定女皇是要归政宇文氏,到那时赵峦便首当其冲。于公于私,他都不愿赵峦这样的人上位。 于是一年前他便暗地收集赵峦谋反的铁证,效忠宇文琪。果然宇文琪也没让他失望,登基后大封群臣,他韩泽便有了如今地位。 此时,忠清堂青砖地上凝着薄霜,韩泽正看着兵部尚书薛宴前日送来的寿宴请帖,他与这位薛尚书同朝为官多年,不过二人仅仅君子之交罢了。忽听见门口鹿皮靴踩过的声音,回身看去果然是陈渊。 此前攻打北夷时,赵峦私吞军费,多亏陈渊倾囊相助前线军粮,才算不辱国命,抵住了北夷的进犯。 自此韩泽与陈渊便有了私交。前些时日陈渊特意向他求取户部尚书寿宴拜帖,想来此前陈渊有恩于他,便帮了一把。 “慎行兄,薛尚书的寿宴午时才开始,怎么今日出门这般早?”韩泽中气十足地问道。 “韩将军,听闻您前几日箭伤又发作了,今日特送来上好的玉真散,对急伤最是有效。“陈渊关切道。 “多谢慎行了。不过旧伤复发,行武之人早就习惯了。“说罢打量着陈渊身后之人,这位先生看上去不太像陈渊的随从,身型鹤立,身上还飘着着淡淡茶香。 陈渊见状,介绍道:“将军,此人便是林琼,林雨茗。“ 林琼躬身要拜,却被一双生满冻疮的手托住。 “拜什么!你可是帮了老夫的大忙啊!先生研制的塞上雪一进北夷,那些胡人疯了似的哄抢”,韩泽嗓门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老夫头疼了几年的战马问题,先生几片茶饼就迎刃而解。” 林琼内心不免酸涩,当初陈渊问他是否能做出更易让人饮后上瘾的茶方,他便尝试在以往的茶方中加了几味酥油和藏红花,起名曰“塞上雪”。陈渊拿到后非常高兴,便用这方子造出的茶饼卖给北夷,果然广为流传。 但这茶性,林琼知道,饮之暂醒,久则伤魂。 北夷上到贵族,下到士兵无一不喜,甚至竟愿用马匹换此茶。林琼知陈渊如此做,其是为弱夷,这背后看来是这位韩将军的授意。 林琼慢声道:“为将军解忧...乃边关将士之福。“ “还有这交引铺的法子,慎行说也是先生想出来的”,韩泽看向大曜的疆域图,“去岁冬,商队凭茶引运来的粮,比户部调拨的还要多三成!林先生当受老夫一拜才是啊。” 陈渊见韩泽兴头正高:“雨茗这些来在茶引上确实劳心劳力,也是难得一位品茶的行家。今日薛尚书寿宴,不如让雨茗和其女一同前往? 韩大人不知,这林家小姐烹的茶,比其父可是青出于蓝呐。” “去,都去!”韩泽大笑同意。林琼献上金丝雪芽,便和陈渊离开,接上女儿林星曳前往薛府。 --- 薛府。 林星曳扶着丫鬟柚禾的手下了轿,抬头便见两尊青玉狮子蹲在乌木大门前,她忍不住多看了看,狮口里衔着的不是绣球,却是两盏琉璃灯,里头燃着长明烛,映得那玉色莹莹如水,那灯竟是用整块的于阗玉雕的。 引路的李婆子见这林小姐好奇的模样,心想必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轻咳一声道:“姑娘仔细台阶。” 林星曳这才发觉,脚下踩的并非寻常青石,而是凿成荷叶状的碧玉片,一片片连成桥,底下流水潺潺,竟还游着几尾红鳞锦鲤。 林琼轻拍了下女儿,让她先由李婆子带去西苑跟一众随行女眷们玩耍。临走依然不忘嘱咐女儿行事注意礼节,然后跟着陈渊入东苑。 林星曳随李婆子绕过西苑影壁,忽有暗香袭来。原是一株老梅从太湖石缝里斜出,花开得正盛,那石上却密密麻麻刻满小字,凑近了才看清是历年圣上赐下的御制诗。 梅树下散着几张石凳,乍看朴素,细瞧却是用终南山的雪浪石磨的,日光一照,石纹便如真的雪浪般流动起来。 李婆子见林星曳打量这园子步伐缓慢,得意道,“后头''洗尘轩''的窗纱,还是用孔雀羽捻线织的,风一吹,满屋子都是翠光。“ 随后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泓曲水环着座竹亭,亭顶铺的不是瓦,而是晒干的龙井茶梗,经年累月已酿出茶香。 水边植着垂柳,柳枝却比寻常的细软许多,林星曳听着李婆子的介绍,这竟是南诏进贡的金丝柳,每年要拿蜂蜜水浇灌的。 林星曳忽想起十二岁那年,随父亲去杭州沈家茶庄。那沈老爷显摆他的“神仙窟“,用金箔贴了满墙,连痰盂都是掐丝珐琅的。 如今想来,倒像稚童穿了大人的官服,徒惹人笑。 又行近百步后,林星曳望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外形奇巧,若隐若现,不禁问道:“李妈妈,那座楼很是精巧,是做什么的?” “那是我们老爷的藏书阁,里头柱子全用沉香木,虫蚁不近的。”又压低声音说:“老爷在西苑最喜欢的就是这座楼了,据说藏了不少绝版古书呢!“ 正说着,忽闻环佩叮咚。几个穿天水碧裙的丫鬟捧着食盒经过,那食盒竟是整块黄杨木挖成的,盒盖上雕着《韩熙载夜宴图》,人物眉眼清晰可见。 李婆子将林星曳引至一处小园,园中花木扶疏,竟有几株晚梅依旧绽开,红瓣如血。 假山畔设了锦毡,几位小姐围坐说笑,见林星曳来,只略抬了抬眼,便又低头去翻手中的新出话本子了。 “这是京城交引铺林先生之女。”李婆子堆着笑介绍。座中一位着杏红衫子的小姐“哦“了一声,目光在林星曳身上一扫,便又转头与旁人议论起新到的南洋胭脂。 林星曳站了片刻,听她们说的不过是某班新排的戏文、某铺新到的水粉,自己竟插不上一句话。不远处亭子里倒有人弹琴,叮叮咚咚的,却是时下流行的词曲,几个小姐围着品评,也没她的位置。 柚禾见她孤零零立着,宽慰道:“姑娘且坐坐欣赏美景,我去寻些茶点来。“说罢便匆匆去了。 --- 林星曳独自踱到一株老梅下。这花开得极好,只是位置偏僻,无人赏玩。她伸手拂了拂枝头积雪,忽想起在家时,自己常与父亲在茶炉边对坐,说些制茶的门道。 如今这满园的热闹,却衬得她越发孤单。一阵风过,吹落几瓣梅花,正落在她衣襟上。林星曳轻轻拂去,转身往园子深处走去。横竖无人理会,倒不如自己寻个清净处。 假山后有条小径,铺着青石子,顺着走去,尽头却是李妈妈说的藏书阁。她见门匾大书“观澜阁“三字,笔力苍劲,有一泻千里之感。 林星曳见那雕花木门半开着,阁内飘出几缕清幽的香气,那香气似茶非茶,似檀非檀,勾得她不由自主地推门而入。 一进门,她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阁内书架高耸至顶,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古籍珍本。左侧是天文历法,右侧是地理方志,中间一排则是医农工技,每一册书脊上都贴着细绢标签,墨字工整如刻。 她缓步走过,指尖轻轻掠过书册,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茶经》……《茗笈》……《煮泉小品》……“她喃喃念着书名,这些都是父亲曾提过的茶道圣典,有些甚至是失传已久的孤本。 她忍不住抽出一册《茶录》,翻开一看,竟是陆羽亲笔批注的版本,纸张虽已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如新。 她正看得入神,余光忽然瞥见阁内深处设有一张紫檀茶案,案上摆放着一套茶具。走近细看,心头又是一震——这些都是父亲口中传说的茶器。 林星曳忍不住拿起仔细端详:“天青釉兔毫盏……银丝编成的茶笼……还有这柄老竹茶匙……“,寻常人连见都没见过,更别提凑齐一套。 尤其那釉兔,比寻常见的蓝色还要浅上几分,古有白乐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想必就是碧落了。 果然青碧高深,清澈空灵。只见两颗米粒大的红色玛瑙嵌作釉兔双眼,显得这茶盏可爱又华贵。 然而,她的目光又停在了茶具的摆放上——茶匙横放在茶巾上,茶则与茶针位置颠倒,茶盏更是随意叠放,毫无章法。 “这怎么行……“她小声嘀咕,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将茶具一一归位。茶匙悬于盏侧,茶针归于茶则,茶盏按大小排列,茶巾折成方胜纹。她的动作轻巧熟练,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你是何人?“一道清润的嗓音忽然传来。 林星曳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黛长衫的年轻公子立在书架旁,手中执着一册《春秋》,身旁古色陈旧的书架衬得他似暗夜中的明珠。 他衣袂间金线暗绣云纹,如星河倾泻,华贵而不张扬。 尤其那双眼,眸若点漆,眼尾微挑修长,像初春的泉水,三分暖意,七分冷洌。 林星曳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人,一时竟有些怔然。 “怎么不说话?方才摆弄这些茶具,不是挺大胆的吗?”那公子声音如竹露清滴,但语气却多了几分诘问。 见林星曳眼神垂下,那公子暗道莫非自己吓到她了,柔声又问:“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我姓林,来参加薛尚书的寿宴,在园中迷路走到此处...”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林星曳不禁感到脸红,右手默默攥着衣角,惊讶自己居然情急乱言一气。 “随行女眷都在漪园,你从这里出去往西南走就是。” 林星曳抬头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目光,才恍然回匆匆福身一礼:“多谢公子。”说罢轻快出门而去。 那公子见林星曳神情有些慌乱,行礼时手的位置都放错了,嘴边浅笑,并未多言,坐在案几旁读《春秋》罢了。 第8章 盏凝寒梅惊寿宴 心系檀郎是薛郎 薛府东院,青玉阶前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一片车马如龙。陈渊的朱漆礼箱抬进中庭时,正巧撞见韩泽的亲兵抬着一尊鎏金麒麟钟——钟面刻着《破阵乐》谱。 “昱之兄,别来无恙啊。“韩泽拱手大笑近前。 “甫霖兄客气了,听闻前几日你旧伤发作没能来朝议,如今看你声色洪亮,老夫就放心了“。薛宴回礼道。 “薛尚书,恭贺千秋。“陈渊笑吟吟捧上礼匣。匣中躺着卷《千里江山图》,细看却是用各色茶末拼成,武夷岩茶作山,西湖龙井为水,滇红点染晚霞。 此画用心真是巧妙!薛宴看着这幅传世之作,抚须的手顿了顿。 三日前郑垣来报,陈渊名下的“鸿运钱庄“刚在江南收购三家典当行,这般手笔,倒衬得这茶画愈发意味深长。 “陈老板有心了。“薛宴示意管家收下,目光扫过陈渊身侧的林琼,“这位是?“ 韩泽适时上前:“这便是研制出''塞上雪''的林先生。去岁北疆大雪,林先生献策行商运粮交换茶引,解了军需之急。“ 林琼躬身行礼,正要拜寿,却被薛宴抬手止住话头,转而笑道:“林先生可擅点茶?“ 茶案早有人备下。林琼见此状,可见是对方有备而来。 但他毫不慌乱,净手焚香,取茶时指尖在十二种茶罐上略一徘徊,独选了最末的青瓷小罐。薛宴眯起眼——那罐中是他命人特意掺了两成陈茶的江南龙团。 林琼一眼便认出茶色不纯,便将陈茶拨撵出去。 水瓮揭开,一股子闷浊气便幽幽散出,这水,分明存放多日,失了活气,沉滞不堪。林琼心下一沉,抬眼飞快扫视,主位上的薛宴正与旁人说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茶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堂堂尚书为何为难一介草民? 暂也顾不了这些,林琼目光倏地投向堂外,一树老梅虬枝铁干,枝头积雪未消,莹白衬着点点红苞,在寒夜里分外精神。心头电光火石般一闪! “尚书大人恕罪,”林琼声音清朗,在一片喧闹中意外地穿透出来,“草民斗胆,此水……恐难引茶真味。恰见庭中梅雪清绝,想借一分天地的冰魂,为大人寿。” 满座愕然。窃窃私语声顿起。薛宴脸上的笑意淡了,眼里的审视瞬间转为锐利冰刃,直刺林琼。 去取雪?众人目光追着那快步奔向庭院的身影,心思各异。这“梅“,其实犯了薛尚书亡妻的名讳。 但林琼自然不知。 不多时,林琼捧着玉罐归来,罐口凝着寒气,内中是净白松软的积雪,夹杂着几片零落鲜红的梅花瓣。 他屏息凝神,将雪小心倾入釜中,去除上下,只取中层。炭火舔舐釜底,雪无声融化,水汽氤氲,一股极清、极冷冽、又带着一丝幽微甜香的独特气息,渐渐弥漫开来,厅堂喧嚣,不知不觉安静了几分。 林琼的心神沉入那渐渐泛起蟹眼细泡的雪水中。取茶饼,炙烤,碾磨,罗筛,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待水沸如涌泉连珠,他执起水注,沸水冲入青瓷茶盏中的茶末,手腕旋即轻灵旋动,以银匙击拂。盏中墨绿的茶膏翻滚,雪白沫浔随之浮起、聚集、堆叠。 满室目光聚焦于那小小的茶盏。雪水的清冽彻底激发了茶性,林琼全神贯注,在那一片雪白的“茶纸”上勾画起来。 寥寥数下,一朵傲雪寒梅,于盏中盈盈绽放。 “好!”陈渊脱口喝彩,紧接着赞叹声轰然而起,几乎要掀翻暖阁屋顶。“神乎其技!” “茶百戏竟至如此境地!”“色香俱全,妙绝,妙绝啊!” 林琼额角微汗,捧盏奉至薛宴案前:“大人,此茶名曰‘雪魄’,取其色纯、香清、味正。天地冰雪之精魄,方能引茶之真味,容不得半分陈腐雨水掺杂。”他语气清正,目光澄澈。 薛宴没有动。他所有的神思都被那盏中惊心动魄的梅花攫住。恍惚间,他想起亡妻姝梅在庭院树下,素手调弄茶筅的样子... 薛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指节捏住茶盏,目光沉沉地落在林琼脸上,竟看到几分久违的、冰冽而真实的清明。 “好一个‘雪魄’。”薛宴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残余的私语,“先生心思纯净,方能调得此天地真味。” 林琼心中石头落地,众人将寿宴回到之前喧嚣中。 韩泽适时引荐,“薛尚书,这般人才不入户部,岂不可惜?“ 陈渊随即递上荐书:“茶马司主事之位空缺...“ 薛宴内心一笑,客气道:“甫霖兄哪里话,林先生此等才华正是朝廷所需,不过此事需提报吏部核审之后方可。毕竟这户部也不姓薛不是?“ 韩陈二人见薛宴有所顾忌,暂且打住不提。 --- 林星曳从藏书阁出来后便遇上寻她的柚禾,二人速到东苑正堂。刚到便听见有人赞叹方才父亲点茶的技艺。 林星曳内心暗喜,寻到在林琼后在其身后女眷席落座。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林星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厅堂另一端——是那位藏书阁中遇见的公子,此刻正端坐在薛尚书身侧。 不同于别人,那公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清雅。听柚禾低声道,原来他竟是薛尚书的独子,薛琰。 林星曳心头一跳,急忙低头抿了一口茶,却险些被烫到。再抬眼时,正巧对上薛琰的目光——他似乎在听身旁一位年轻公子说话,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向她这边飘来。 那目光如清风拂过,让林星曳耳尖微微发热。 可不过片刻,薛琰便移开了视线,与身旁人低语几句后,竟起身离席了。林星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失落。 “那位就是薛公子吧?“身旁一位穿杏色衫子的小姐小声说道,“听说前朝女皇为嘉奖薛尚书支持新政,恩泽其子将来可直接承袭这侯爵。现在这薛公子也恩荫了个京官做,偏他非要自己去考科举。“ “可不是?“另一位小姐接话,“谁知两年前他那篇策论,竟反对女皇新政,当场就被取消了成绩,想再考也要等三年。“ 林星曳手中的茶盏一顿。 “要我说,何必呢?“杏衫小姐摇着团扇,“安安稳稳做个侯爷不好吗?偏要去触那个霉头……” 林星曳没有搭话,目光不自觉地望向薛琰离去的方向。她忽然想起藏书阁中,那执书而立的身影,茂林修竹,不卑不亢。 难怪感觉他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沉郁。不知为何,心中竟为薛琰生出一丝不平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