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龙罪》 第1章 天机灼目啊 惊堂木一拍! 说书先生捋须,压低嗓音:“ 列位看官,且静一静!方才说到那仙界之巅,有一座冰窟窿似的无妄宫,里头坐着那位杀星煞神——开元仙祖!哎哟,那可是个视苍生如草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儿!” 茶客们屏息。 说书先生继续绘声绘色:“ 可您猜怎么着?就这么一位横着走的人物,也有对上真佛的时候!那一日,极乐世界的寿临佛,愣是寻上了门!佛光普照啊,可照进那无妄宫,嘿,就跟油灯进了冰窖,晃不出个亮儿!” 佛爷慈悲,给了两条路:要么,佛爷亲自出手,送他个形神俱灭,一了百了!要么——” 说书先生语气拖长,吊足众客胃口。 “他自己个儿把自个儿锁死在那冰宫里头,永世不出,再不祸害人间!” 台下有茶客嘀咕:“这杀星能答应?” 说书先生眼一瞪: “问得好!那开元仙祖听了,不惊不怒,反倒笑了!” 他模仿冷笑。 “笑得人骨头缝儿里发寒!您猜他说啥?他说:‘由你来了结我?无趣!’” 惊堂木再拍! 说书先生音量拔高,手舞足蹈:“ 更绝的在后面!他竟选了第二条路!当场啊,就见他手指头这么一绕——嚯!那无妄宫里万千傀儡丝‘嗡’地一下,就跟那蜘蛛精吐丝似的,眨眼功夫就把那宫殿裹成了个密不透风的大冰茧子!” 众人哗然。 说书先生神秘兮兮地凑近台下:“ 所有人都以为这魔头总算认栽了,把自己关起来了不是?可您再听他最后对佛爷说的那句话!” 他模仿开元低沉诡谲的语调:“谁告诉你,本尊囚禁自己,就是为了不再霍乱?” 说书先生停顿,有模有样地扫视全场。 他再一拍大腿:“ 列位!这话里有话,细思极恐啊!合着他把自己关起来,不是悔过,是图个清静,好憋个更大的坏招儿啊!这无妄宫成了他的茧,您说说,这里头孵化的,能是啥好玩意儿?!”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留下悬念:“所以说啊,这神仙打架,心眼子比那莲藕还多!今日且到此,欲知后事如何,那茧子里头究竟酝酿着什么惊天的阴谋?嘿——明日请早!” 说书先生端起茶碗润喉,台下茶客议论纷纷,既为这仙家秘闻咋舌,又被那未解的悬念勾得心痒难耐。 【无妄宫】 九重天阙之极,云海皆俯首之地,悬浮着开元仙祖的无妄宫。 此处非金雕玉砌的仙家盛景,而是一座以万载玄冰铸就的孤绝之殿。宫墙非壁,乃千年不化的霜雾凝叠而成,日光掠过只投下惨淡的虚影,终年弥漫着一种剔透又死寂的寒光,映得殿内诸物皆失暖色。 殿宇广袤,却空荡得令人心窒。 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冷梅香与铁锈气的混合气味,那是开元仙祖身上常带的气息。 殿心高台之上,是那位威震五界的仙祖之位。 巨大嶙峋的暖石,天然生出的棱角,毫无雕琢。 开元便斜倚于此,一袭雪色鹤氅随意流泻,与墨发交织。 他刚刚以神魂之力推演完一轮星轨,此刻正阖目假寐。 纤长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暖石的棱角上,指尖之下,几近透明的傀儡丝自行缠绕游走,发出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殿外仙云缭绕,下方仙界三十六宫的辉煌灯火与缥缈仙乐传至此地。 开元仙祖便在此独自一人,迎来了那个缠绕着血与龙息的梦境。 梦中不见血火,唯有烬渊生前常跪的那片白玉砖地,浸在冷月里,泛着森然的光。 那孽徒跪在那儿,穿着一身残破的仙服,颈后的逆鳞残缺处,正汩汩涌出暗金色的血,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在他脚边积成一洼灼热黏腻的血潭。 烬渊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怨怼,只余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碎砾摩擦:“师尊……” “您要的龙心……” 他竟抬手,五指如钩,生生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一颗仍在剧烈搏动的、灿金的心脏。双手捧至额前,献祭般高举。 “……给您。” 那心脏在他掌心灼灼燃烧,烫得惊人,映得开元眼底刺痛。 他想斥责,想如往常般冷笑讥讽,喉间却似被冰棱堵住,吐不出半个字。 下一瞬,景象骤变! 烬渊的身影碎裂成万千带着血光的龙鳞,如一场逆流的暴雪,猛地向他扑来。 每一片鳞上都映着他自己冷漠的脸孔,伴随着无数细碎如冰裂的声响,那是烬渊残魂的泣诉,反复诘问: “够不够?” “够不够?” “这样…够不够换您一眼啊?” 开元猛地惊醒,坐起身,冷汗浸透重衫。 殿内死寂,唯有窗外冷月如霜。 他下意识摊开掌心,梦中那颗心脏灼烫的触感竟挥之不去,仿佛真的曾在他手中跳动。 他倏然收拢五指,指节用力至泛白。 开元低哑冷笑:“死了也不让人安生的东西。” 司命星君踏入无妄宫内的时候霎那被一股温暖的气流裹挟,他轻微抬头扫视了眼上方的穹顶。 穹顶高悬,不见梁柱,唯有无数细如蛛丝的傀儡线自虚无中垂落,末端系着各式残破器物:半截断裂的龙角、焦黑的卦盘、甚至一两只凝固着惊惶神态的石化仙鹤。 它们无声旋转,说不诡异那是假的。不过倒也衬开元仙祖的气质。 “仙祖,近日并未显现元龙族命格。”司命星君禀告道。 开元低目盯向座下,那眼神直直地越过司命星君被黑绸带遮住的眉心。 司命星君当然也察觉到仙祖的意图了,果不其然,“玄微……”开元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 听不出喜怒,却让司命星君头皮发麻。 “你那只眼睛……若是不想要了,本尊不介意替你剜了它。” 最后三个字咬的极轻,却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噗通—— 玄微并非自愿,而是那位神力威压骤然加重,彻底碾碎了他强撑的力气,整个人彻底匍匐下去,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地面。 “禀仙祖……”他声音发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天机灼目……绝非虚言……玄微的确未能探查到元龙族任何复苏的气息……” 他艰难地喘息着,试图让自己的汇报听起来更可信:“非但如此,整个龙族……自那位陨落后,反而异常平静……死寂得如同……彻底认命了一般……” 仙座之上,开元仙祖微微眯起了眼,指尖的动作停顿下来。 “是这样吗……”他低声自语,“那为何……本尊近日,总被些阴魂不散的梦魇纠缠?” 殿下跪着的司命星君连大气都不敢出,内心早已骇浪滔天。 杀了那位连佛祖都要礼让三分的元龙王,竟只落下个“梦魇”的轻微代价?开元仙祖的心性…究竟冷酷到了何种地步?! 然而,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些旧日画面——那位已故的元龙王,生前作为仙祖最不待见、甚至公开折辱的“灵宠”,却展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忠诚。除了开元,对任何试图靠近者皆会露出龙族獠牙,低吼威慑,那姿态,不像宠物,倒像一头只认一主的…疯犬。 仙界宴席上,仙祖将残羹冷炙泼洒于地,一个眼神,那黑衣少年便沉默地膝行上前,垂首舔净,换来仙祖一句慵懒的“好孩子”和满堂仙家的窃笑。纵使百般折辱,仙祖却偏偏允许这“玩意儿”长居无妄宫偏殿,甚至默许其蜷睡在自己打坐的蒲团畔…… 众仙曾私议:“仙祖大人怕是嫌仙界太静,留个玩意儿解闷。” 种种矛盾行径,曾让司命星君玄微暗自猜测,仙祖是否在利用这位元龙王谋划着什么惊天大局?可他眉心的天眼灼痛无比地警告他——仙祖的天机,不可窥探!元龙王的命格,更是漆黑一片,触之即焚! 他是极少数能窥见一丝“真实”的人。 众仙察觉不到,但偏有极信心者,或能窥见一丝违和。 他那被黑绸遮蔽的天眼,曾不止一次地捕捉到,那位看似麻木顺从的元龙王,在无人留意时,投向仙祖背影的目光——那不是恨,而是一种滚烫到近乎吞噬的、令人心惊肉跳的专注。 自元龙王被仙祖亲手诛杀、炼制成傀儡丝后,仙祖便被这诡异的梦魇缠上了,并频频下令探查元龙王血脉踪迹。 可……魂飞魄散、肉身成丝,岂有重生的可能? 即便…即便那梦魇昭示着最不可能的可能……司命星君也不敢想,更不敢算。那反噬之力,绝非他所能承受。 “罢了。” 就在玄微几乎要被恐惧和威压碾碎时,开元仙祖忽然淡淡开口,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既然查不到,那便不必查了。”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滚吧。” 玄微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无妄宫。 直到远离那片冰冷的宫殿,回到自家星殿,他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但眉心天眼残留的、方才在无妄宫感受到的那一丝极隐秘的、扭曲的波动,却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仙祖说……梦魇?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魇,能困扰这位屠神戮魔都面不改色的仙祖。 正在这时,他感受到一阵刺痛的耳鸣,继而无数道声音在脑内炸起。 “司命星君,仙祖如何了?” “您没事吧?无妄宫那边好似一片杀气啊?” “活着回来……司命星君你一定要……”。 司命星君怒喝一声:“停!我没有任何不测!” “……” 短暂的沉默后,所有仙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善哉。” “可仙祖那边的气息为何如此浓烈?” “不,我倒觉得,这不单单是仙祖一个人的神力气息……” “嗯,有几分道理,这气息神力不纯,恐怕无妄宫里还藏了个什么东西,有点……像个魔物?” “仙祖又是要闹哪出?哎……” 司命星君脸色苍白,他咬着牙道:“各位仙人莫要再随意揣测了,仙祖听不到,我能听到。” 他的神识里又寂静了一瞬,随后又是一阵耳鸣,便是完全的清净了。 仙祖他……只是被脏东西缠住了而已。 司命星君攥紧手抵着头暗暗地想。 所以,仙祖变成这般模样不是仙祖的错,是……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他需要冒险给仙祖出些主意了,最起码,不要牵涉到仙界的命运,也不要让仙祖就此堕落下去。 只有仙祖能救仙界,仙祖不愿救,那……多一个仙祖也无妨。 有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机灼目啊 第2章 梦中梦中梦(一) 要说这仙界…… 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说书先生讲的唾沫横飞。 “诸位看官,您别瞧那九重天阙是如此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云海里仙鹤长鸣,宫殿间玉树琼枝,仙子们广袖飘飞,仙君们道貌岸然…… 嘿!那都是糊弄凡夫俗子、遮掩腌臜勾当的画皮! 实则啊,那铺地的白玉砖缝里,渗的不是露水,是历代冤屈仙官被抽筋剥皮时淌下的血琥珀!那缭绕的缥缈仙乐底下,压着堕仙受刑时神魂撕裂的惨嚎!那仙娥捧着的琼浆玉液,闻着香吧?那是用“善魂珠”里榨取的魂魄精粹泡的,喝一口,延寿十年,也损阴德百年! 再说那凌霄宝殿,巍峨吧?庄严吧? 呸! 那殿基底下,埋着多少具不听话的‘基石’?那写着‘仰光五界’匾额的后面,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傀儡丝?端坐其上的九霄仙帝,倒是宝相庄严,可您仔细瞅瞅,他那双眼睛,可有半分活人气儿?指不定啊,早就是开元仙祖手里的一尊提线木偶喽! 还有那三十六天宫、七十二宝殿,您猜怎么着?座座都连着无妄宫的傀儡丝! 哪位仙君今儿个多喝了一杯酒,说了几句牢骚话,明儿个他的仙骨啊,说不定就成了开元仙祖桌上的一件新摆件! 就连那号称五界最美、最祥和的瑶池—— 嘿嘿,您可知池底铺的不是鹅卵石,而是层层叠叠的一溜儿都是石傀万兽的眼球?!金光一照,咕噜噜转,替它们的主人看着这虚伪的仙界呢! 所以说啊,这仙界,早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什么慈悲为怀,什么天道正统?不过是弱肉强食四个字,披了张最光鲜的皮! 开元仙祖为何疯魔?那是他早看透了,在这鬼地方,唯有比他们更疯、更狠、更不择手段,才能活下去,才能……把天捅个窟窿!” “呃……”底下的白面小生抓了抓胳膊:“所以先生,您这是褒是贬啊?” 说书先生斜眉自然接话:“当然是批判这令人失望的仙界,从何听出我有褒义之意?” “这……我倒不是说仙界,而是那位开元仙祖。总觉得先生……有些欣赏他的杀戮之风……” 嗯…… “哎——呀!”先生拖长了调子,手指虚点着那白面小生,一副“你这就见识短浅了”的表情。 “小后生,这话可只说对了一半!” 他环视全场,见所有看客都竖起了耳朵,这才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什么惊天秘辛: “那开元仙祖,是杀神!是魔头!这点毋庸置疑!他屠宗门、炼生魂、把五界搅得腥风血雨,那是事实,洗不白!” “但——” 他话锋陡然一转,手指指向窗外天际那流转着五彩霞光的厚重云层。 说书先生深沉地压下了嘴角,认真道:“虽说他暴虐残酷,喜怒无常,但你可知?五界鸡犬不宁如此之久,反反复复杂事一堆,唯有人界无风无浪,这全归功于开元仙祖啊!看到头上那五彩祥云了吗?那便是开元仙祖攒足五界雄厚灵气为我们设下的护城池!无坚不摧!无剑能破!” 白面小生点点头,又想不明白问道:“他为何独独护着咱们人界?莫非是突发善心?”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摇头晃脑,“那是因为,唯有咱们人界这万丈红尘、生生不息的烟火气,才能源源不断提供最精纯的生灵愿力,我们人界活,仙界就屹立不倒。” “这道理,就跟农夫养猪是为了吃肉,养鸡是为了下蛋,一个样儿!” “仙界魔界打破头?妖界鬼界乱成粥?嘿,甭管外边天塌地陷,只要咱人界还能炊烟袅袅、娃娃啼哭、书生念诗、姑娘绣花……那五彩祥云就稳如泰山!” “所以你说,老夫是褒是贬?”说书先生捋着并不存在的长须,嘿嘿一笑,“老夫是骂他心狠手辣,动机不纯!但也得认他这事儿,干的……啧,确实让咱们这些人界蝼蚁,莫名其妙捡了天大的便宜,过了这么多年安生日子。” “这就叫——”他拖长了腔调,掷地有声: “无心插柳柳成荫!恶人行善事,谁说不是缘法一桩?” 白面小生连同台下茶客们听得目瞪口呆,细想之下,竟觉得这歪理邪说……好似有几分道理?一时间,茶馆里议论纷纷,对那远在九重天外的恐怖仙祖,心情都复杂了起来。 远在天边的恐怖仙祖鼻子痒了痒。 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开元仙祖蹙紧了眉,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抵住高挺的鼻梁。 是梦魇的原因吗? 他这等修为,早已寒暑不侵、万邪退避,怎会如凡夫俗子般打喷嚏? 恐怕是梦魇秽气作祟……不,或许还有下界那些蝼蚁不堪入耳的妄议……竟能穿透无妄宫的结界,扰他清静? 心烦意乱。 近日来,那些缠绕着血与龙息的梦境愈发频繁清晰,烬渊死寂灰败的脸、剖心献祭的姿态、以及最后那漫天血鳞的诘问…… 他烦躁地一挥袖。 袍袖带起的微风中,几根垂落的傀儡丝不受控制地轻轻缠绕上他的手腕,勒出几道浅淡的红痕,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束缚感。 他低声咒骂,不知是在骂那喷嚏的源头,还是在骂梦里梦外都纠缠不休的已死之徒。 指尖凝聚起冰寒的仙力,试图再次强行压下心绪,将那缕不该有的烦躁冻结、碾碎。 然而,这一次,那冰冷的仙力流转间,竟似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命运的棋盘上,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就在此时,外门开了,开元猛地瞥向那个方向。 无妄宫那沉重冰冷的鹤纹铜门,竟被一股蛮横霸道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没有通传,没有请示,甚至连结界被触动的涟漪都死寂了一般! 开元仙祖眸光骤寒,未曾抬眼看向殿门方向,只是唇齿微启:“哪个不想活的东西?” 殿内温度骤降,然而—— 预想中闯入者被威压碾碎、跪地求饶的景象并未发生。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稳、甚至带着几分慵懒戏谑意味的……脚步声。 嗒…嗒…嗒… 玄靴踏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轻响。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反客为主的从容,穿透死寂的大殿,愈来愈近。 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的晦暗龙息,伴随着脚步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无妄宫,竟与开元自身的仙力分庭抗礼,隐隐相冲! 这是…… 开元仙祖搭在暖石棱角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死盯着殿内朦胧雾气外……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悠然行来。 来人一身玄色龙纹王袍,宽肩窄腰,墨发以一枚简单的骨簪束起,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线条冷硬的下颌。面容俊美得极具侵略性,尤其是那双正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的…… 熔金般的竖瞳。 四目相对的瞬间。 开元仙祖瞳孔猛地一缩! 烬渊!!! 开元猛地睁开眼,才发觉此时身处无妄宫。 又是梦!!! 梦中梦,还是梦。 说梦魇不太准确?这更像是某种不甘消散的残念。 他微微蹙眉,就像被蝼蚁窥伺般变得心情不悦。 “传令。”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宫殿壁垒,落入一直候在殿外、噤若寒蝉的仙官耳中。 “调三部天兵,兵发北境魔渊龙骨陨坑。” 殿外仙官豪不墨迹,干脆利落地就接收指示昭示仙界:“仙祖有令!三部天兵围剿魔渊!” 开元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补充道:“尽诛元龙血脉,取其逆鳞、龙心、髓血。其余龙族,降者锁拿,抗者同诛。” “……是!”仙官不敢再多问一句,连滚爬爬地退下去传令。 命令既出,开元便不再关注此事。于他而言,这不过是清理门户的寻常指令,甚至不值得他多费一丝心神。 然而……不过半日,无妄宫外陡然传来凄厉的破空之声与惊恐的尖叫! “仙祖!仙祖!不好了——!” 方才那名传令仙官竟去而复返,浑身是血,仙甲破碎,几乎是撞开了宫门,踉跄着扑倒在地,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我军……我军刚入陨坑……便……便中了埋伏!”仙官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不是龙族!是……是亡灵!无数的龙族亡灵!还有……还有……” 他猛地抬头,瞳孔几乎缩成针尖: “元龙王!是元龙王烬渊!他没死!他还……” 话音未落,一道漆黑如墨、却缠绕着暗金龙焰的恐怖枪芒,竟无视无妄宫重重禁制,自虚空裂缝中悍然射出! 噗嗤——! 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仙官的眉心,将其未尽之语与神魂一同瞬间湮灭! 仙官的尸体软软倒地,化作飞灰。 那道诡异的枪芒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出现。 唯有无妄宫门口残留的那一丝……霸道、睥睨、且带着一丝疯狂地龙息,弥漫开来。 开元仙祖微阖没多久的双目睁开。 他低头,看了一眼殿门口那摊迅速被寒玉吞噬的灰烬。 又抬眼,望向北方魔渊的方向。 沉默了足足三息。 然后,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笑了一下。 “烬渊啊……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他缓缓自王座上站起身。 “你还活着。” “你可知本尊因你,日日夜夜闭眼就是你那张脸,有多烦扰吗?” 一道低沉的笑语从北方的远处传过来,清晰悦耳。 “是么……我以为师尊会开心呢,师尊原先可是最喜欢我了,连杀也不舍得杀透……这不,我又回来看您了……” 好,很好。 “传令。” “封锁北境魔渊所有裂隙。” “所有驻守仙将,无本尊手谕,擅自离位者——形神俱灭。” 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影已不在无妄宫中。 下一瞬,他已出现在九重天至高之处,脚下是翻涌的云海与渺小的仙宫,前方是魔气森然的北境方向。 雪白鹤氅在狂暴的灵压飓风中作响,墨发狂舞。他并指如剑,遥遥指向北方。 “烬渊。” 两个字,裹挟着浓浓杀意,穿透虚空,精准地砸向那龙骨陨坑。 与此同时愉悦又动听的声音在陨坑中响起:“开元仙祖啊,我的师尊……好高兴,像做梦一样……” “不过我记得我死了,难不成是说……我在您的梦里吗?” 开元懒得多说一句,甩开神力往陨坑里狂砸。 第3章 梦中梦中梦(二) 砸了几回未有任何动静,开元环视这破败的地方。 “出来,给我出来。” “不要啊,师尊,你怎么不来找找我?”那个带笑音的声音依旧,只是人未现身。 开元神识如无形巨网,瞬间笼罩整个北境魔渊,疯狂搜寻那声音的来源,却发现那声音仿佛自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又似从每一缕魔气中渗出,飘忽不定,带着戏弄的意味。 “藏头露尾。”开元冷嗤,指尖微动,一道寂灭仙雷毫无征兆地劈向下方一处魔气最浓郁的裂隙! 轰隆——! 雷光炸裂,魔气溃散,却并无半点身影。 那带笑的声音再次响起,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 “师尊别生气。许久不见,一上来就要打要杀……徒弟可是日日思念您,想着该如何……好好报答师恩呢。” 最后几个字,咬得又轻又慢,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缠绵意味。 开元眸光骤寒。 报答? 他自然听得出这“报答”二字底下汹涌的恨意与疯狂。 “思念?”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思念到屠戮本尊的天兵,将战书拍到无妄宫门口?” “那是因为……”声音陡然贴近,仿佛就在他耳边吹气,“徒弟怕请您,您不来啊。” 话音未落,开元身侧空间骤然撕裂!一只覆盖着暗金龙鳞、五指锐利如钩的手掌猛地探出,直抓向他心口!速度快到极致,狠辣刁钻! 开元竟不闪不避! 在那龙爪即将触碰到鹤氅的瞬间,他周身猛地爆开一圈璀璨夺目的护体神光!光芒中无数细如牛毛的傀儡诛仙刺反向炸开! 锵——! 刺耳的碰撞摩擦声响起!龙爪被狠狠弹开,鳞片碎裂,溅出几点暗金血珠!而那诛仙刺也被龙爪上附着的霸道力量震碎大半! 一击即分。 那身影再次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声吃痛的闷哼和低哑的笑声: “师尊……还真是热情。” 开元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毫发无损的衣襟,又看向空气中那几滴尚未落地便被蒸发的龙血。 “烬渊。”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被蝼蚁挠痒般的厌烦,“你的本事若只剩这点偷袭的伎俩……” “那本尊便让你再死一次。” 那带笑的声音陡然贴近,几乎贴着开元的耳廓。 气息温热,却带着龙族特有的腥甜与一丝冰冷的铁锈味。 “师尊……”嗓音压得极低,黏稠又戏谑,“您这般喊打喊杀,徒弟可是会伤心的。” 空间微微波动,一道虚影几乎要凝实,贴在开元身后,手指虚虚掠过他雪白的发丝,却并未真正触碰。 “毕竟……”声音里含着恶劣的笑意,“当年可是您亲手教的——‘废物,连近身都做不到,也配谈复仇?’” “徒弟如今学成了……”那虚影似乎舔了舔尖牙,“第一个想‘近身’的,自然是师尊您啊。” 开元周身护体神光猛地炽盛,将那虚影瞬间逼退!但他冰冷的侧脸上,竟被一道突兀出现的、带着暗金龙焰的指尖气劲,擦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痕! 一滴血珠,缓缓渗出。 那声音在远处重新凝聚:“徒弟不是有意弄脏了师尊……” 开元缓缓抬手,指腹擦过那丝血痕,看着苍白指尖的鲜红,眼底的风暴终于彻底凝聚,嘴角却反而勾起一抹艳丽到恐怖的微笑。 “好,很好。” “本尊倒要看看,你这身新皮囊,能经得住几分剥剐?” 开元欲聚神力。 “剥剐?”烬渊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夸张的叹息,却又黏腻得如同毒蛇游走,“师尊怎舍得?我这身皮囊,每一寸……可都烙着您的印记啊。” 话音未落,开元周身数道漆黑锁链毫无征兆地破空而出,刁钻地缠向他的手腕、脚踝、腰肢! “就像当年……您用傀儡丝教导我那样。”烬渊的声音忽远忽近,带着病态的回味,“徒弟今日……也想好好‘教导’师尊,何谓……乖顺。” 开元眸光一厉,不躲不闪,任由那锁链缠上身,只是在锁链即将收紧的刹那,他周身猛地爆发出滔天仙力。 咔嚓——! 禁锢锁链应声而碎,汹涌仙力向着波动传来的方向无差别绞杀而去。 “啧,师尊还是这么烈性。”烬渊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急促,显然没料到对方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破局。 一道模糊的龙影在远处一闪而逝,袍袖似乎被割裂了一角。 开元趁此间隙,五指虚空一抓! 他那柄悬于无妄宫穹顶、常年被天界灵气滋养的本命仙剑——“尽辰”发出一声清越剑鸣,穿透空间,落入他掌心。 剑尖直指龙影消逝之处。 只会躲藏吠叫的野狗,也配谈教导? “滚出来,领死。” 烬渊的身影终于在一处崩塌的魔岩上缓缓凝聚实形。 玄色王袍一角碎裂,露出其下暗金色的龙鳞皮肤,脸上却不见怒意,反而笑容越发扩大,竖瞳中翻涌着近乎癫狂的兴奋。 “师尊有命,我岂敢不从?”他舔去唇角一丝血迹。 “只是……”他歪了歪头,眼神扫过开元握剑的手,“徒弟更想领教的……是师尊的亲手教导。” “我真不想死了,师尊,徒弟想念死了您亲手鞭笞……” “亲手喂药……” “亲…… 话音未落,开元一剑撕裂天地的力气朝对方横劈过去。 烬渊身影蓦地散开,随后凌空虚晃一闪。 开元持剑的手腕竟被一只覆盖龙鳞、灼热如烙铁的手死死攥住。 那力道大得惊人。 烬渊的脸近在咫尺,竖瞳里翻滚着近乎愉悦的疯狂,另一只手竟毫不避讳地直探向他心口。 并非攻击。 而是像亵渎一般按在那原本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衣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 “师尊……”烬渊的呼吸烫着开元的耳廓,“您抖什么?怕了还是兴奋了?” 开元瞳孔骤缩!他从未被人如此近身,如此冒犯。 “再放肆信不信我让你轮回不得生不如死。”他周身仙力狂暴炸开,欲将对方震开。 然而烬渊竟硬生生扛住了这近距离的冲击,喉间涌上腥甜,却笑得愈发张扬,甚至借着冲击力更凑近几分,鼻尖几乎擦过开元冰冷的脸颊。 “放肆?”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那冷梅与铁锈交织的气息,“我还有更放肆的……师尊想试试吗?” 开元猛地偏头避开那令人极度不适的贴近,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超出想象的惊怒。 这家伙的力量、速度、以及这种完全不顾自身伤亡、只求贴近纠缠的疯魔打法…… 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条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丧家之犬。 “滚开。”开元声音冰寒,剑势陡然变得凌厉无匹,招招直取要害。 烬渊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竟以更凶悍的姿态迎上,甚至不惜以鳞甲硬抗剑锋。 “师尊教过的……”烬渊舔去臂膀上深可见骨的剑伤渗出的血,眼神亮得骇人,“想要什么,就得拿命去换……” “我现在……”他再次悍不畏死地贴近,龙尾甚至试图缠绕上开元的脚踝,“只想换您……” ………… 开元仙祖猛地睁开眼,又一次从榻上惊醒。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抚过侧脸——没有血痕。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完好无损,心口处更没有那个被龙爪烙下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印子。 额角沁出的冷汗尚未干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 气氛安静得可怕。 ……又是梦? 梦中梦?连环梦? 那家伙贴近时灼热的呼吸,龙爪攥住他手腕的恐怖力道,剑锋割开鳞甲的触感,还有那疯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神和话语……竟逼真到如此地步。 目的是什么?乱他心神?阻他计划?抑或……只是那孽徒死而不甘的怨毒诅咒,终于化成了实质性的骚扰? 开元仙祖眼底冰寒之色大盛。 他从不信虚无缥缈的巧合,只信绝对的掌控与力量。任何脱离掌控的存在,都必须被立刻揪出,然后碾碎。 他不再试图依靠自身神识去分辨这该死的虚实。连续两次落入同样的陷阱,已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换您…… 换什么?命吗? 不。 那未尽之语底下翻涌的,是比索命更令人不适的、粘稠而疯狂的东西。 他从不信无端的梦魇,更不信接连不断的“巧合”。 这绝非简单的神魂不稳。 邪乎至极,邪乎至极。 他毫不犹豫地起身,雪白鹤氅在身后划开一道弧线。 身影一闪,已不在原地。 下一刻,他已出现在司命星君玄微的星殿之外,根本不等通报,直接拂袖震开了殿门! “仙……仙祖?!”正在观测星盘的玄微吓得差点跳起来,慌忙跪倒在地,额间黑绸都歪了几分。 开元根本懒得废话,直接一道冰冷仙力打入玄微眉心,强行将方才梦中所见所感尽数灌注过去! “给本尊测!”开元的声音冷得掉冰渣,“这究竟是心魔作祟,还是另有阴魂在作怪?!” 玄微被那庞大又恐怖的记忆碎片冲击得神魂剧颤,他眉心的天眼即便隔着黑绸都感到一阵灼痛! 他不敢怠慢,强忍不适,双手急速掐诀,周身星盘疯狂运转推演,试图从仙祖灌注的梦境中捕捉天机。 然而,几息之后,他猛地喷出一口血,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萎顿在地,颤抖道:“仙……仙祖,天机混沌一片!有关元龙王的一切……仿佛……被什么东西掩盖了,只能推演出极强的……怨憎会与……求不得……之象…… 怨憎会?求不得? 还跟佛有关?他不可能再去向寿临佛确认吧。 开元眸光一厉。是那孽徒死而不甘的怨念太强,形成了这等诡异的梦魇?还是…… 他忽然想起烬渊生前那偶尔流露的、超越仇恨的扭曲眼神。 一个更荒谬、更令人烦躁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难道那废物……?! 不。 开元瞬间掐灭了这个念头,眼底只剩下纯粹的厌烦与杀意。 不管是什么,既然敢来扰他,那便—— “传令下去。”他转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威压,“将仙界所有关于安神镇魂、驱邪破障的典籍、法器、乃至禁术,全部给本尊送来无妄宫!” “再令药王谷三日内炼出最高品级的清心丹。” “本尊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入本尊之梦。” 第4章 人界热闹事(一) 无妄宫内,堆积如山的镇魂法器与古籍玉简散落四周,氤氲的丹药灵气与冰冷的宫殿寒气交织。 数月过去,仙界被开元仙祖的梦魇一事搅得人仰马翻。 司命殿日夜推演,药王谷丹炉不熄,巡界天将几乎将五界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没有任何元龙王复苏的迹象,没有强大的残魂波动,甚至连魔渊龙族那边都异常安静,龟缩不出。 一切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开元仙祖坐于暖石上,面沉如水。 耗费如此人力物力,竟查不出丝毫端倪? 难道真是他心神不稳,生了无谓的心魔?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瞬间掐灭。 绝无可能。他的道心,早已坚冷如万载玄冰,岂会被区区梦魇所扰? 那……便是对方的手段,已高明到能完全避开仙界所有探查?甚至……能精准地只针对他一人? 开元的脸黑了又黑,似乎是对这低劣的捉弄无法了。 于是他便前往凌霄殿。 凌霄殿内,仙气缥缈。 殿门外众仙垂首屏息,就算隔着一层厚重的高门,也无人敢将目光瞥向殿内。 凌霄殿,仙祖有事商讨便聚集百仙于此。 商讨持续了许久,提出的方案无非是加强巡查、加固结界、或是举行大型净化法事,皆被开元不耐地驳回——皆是隔靴搔痒,无用之功。 就在一片死寂,众仙冷汗涔涔之际,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自大殿角落响起: “仙祖,小仙或有一策……” 众仙循声望去,皆是讶然。 开口的竟是掌管典籍阁的少微仙君。他一向以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怯懦著称,平日在这种场合几乎毫无存在感。 少微仙君只是低首静待。 开元冰冷的视线透过殿外,只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少微仙君喉结滚动了一下,说道:“小仙翻阅古籍,见有记载……言人界万丈红尘,生灵愿力鼎沸,最是涤荡神魂,克邪破妄……或可暂解梦魇之扰……” 殿内一片死寂。 周围几位上仙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觉得此法太过寻常儿戏。 况且……仙祖之尊,岂可轻易踏足凡尘? 良久,开元冰冷的声音传出:“说下去。” “残卷云,万丈红尘气,众生喧嚣意,可涤荡最顽固的心魔残念。或许……仙祖可敛去仙光,暂入人间。红尘烟火,或能…灼穿虚妄。” 他说得委婉了。 实则那残卷更似邪法,提及需以凡躯亲历悲欢离合,以极端情绪冲刷神魂印记,或许才能完全脱离梦魇之苦。但他不敢尽言。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众仙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生怕下一刻少微仙君就被仙祖的怒火碾碎的时候,殿门忽开。 开元仙祖立于门内,雪衣墨发,眸光低垂,看不清情绪。 他淡淡开口:“便依你所言。” 众仙皆是一愣,没想到仙祖竟真会采纳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建议。 少微仙君没有抬头,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本尊便去人界一趟。” 他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心血来潮,而非为了解决那难以启齿的梦魇。 “仙界诸事,暂由九霄处置。” 人界? 确实,那笼罩人界的五彩祥云大阵,虽是他为了收集愿力所设,但常年累月受最蓬勃的生灵气息滋养,那片土地本身,或许的确对某些阴秽魂念有着天然的压制。而且…… 他想起梦中那孽徒的气息,霸道、阴冷、充满死寂与怨憎,与人间那鲜活、喧嚣、甚至有些吵闹的生机截然相反。 或许真有几分道理。 再者,继续留在仙界,面对这群束手无策的废物,以及这查不出源头的憋闷,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于是,仙界之巅的开元仙祖,敛去一身通天修为与冰寒仙光,化作一名眉眼过分清冷、气质却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白衣书生,踏入了人间最喧嚣的都城。 人界,京城远郊,一座隐匿于竹林深处的简陋草庐。 在开元仙祖那一道清冷仙光划破云层、尚未降临之前,草庐的主人早已静候多时。 此人并非什么显赫人物,甚至并非修仙之士,而是一位鹤发童颜、身着粗布麻衣的老者,自称“竹翁”。 他乃是多年前开元游历人间时,偶然救下的一位濒死药师。因其性情淡泊,于医药之道颇有天赋,且口风极紧,开元便偶尔会通过他了解些人界动向,或存放些不便带回仙界的物什。 此刻,竹翁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株凝神草投入咕嘟冒泡的药罐中。罐内药液色泽清透,却散发着一股极其独特的清凉气息,能宁心安神,对神魂躁动有奇效。 草庐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异常整洁。角落的矮几上,温着一壶粗茶,两只洗净的陶杯摆放得端正。榻上的蒲团是新编的,窗户纸也刚刚糊好,甚至特意在窗外移栽了几丛能驱散蚊虫的香草。 一切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郑重。 竹翁添好柴火,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目光投向窗外天际,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他与开元仙祖谈不上深交,更不敢妄称“老友”,至多算是……受过恩惠、且对仙界那位煞神心存一份独特理解的边缘人。 他深知那位仙祖是何等冷酷莫测的存在,此番突然传讯要亲临人界小住,绝非游山玩水那么简单。 尤其是……近来人界并无大事,反倒是仙界那边,隐约有些不好的风声传来,似乎与那位已故的元龙王有关…… 竹翁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多想。那不是他这等凡人该揣测的。 他能做的,便是尽力准备好这处僻静的容身之所,备好或许能让其稍感舒适的药物与物件,确保无人打扰,然后……安静地等待,完成仙祖可能下达的任何指令。 他走到门口,倚着门框,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浑浊的老眼里倒映着渐渐沉下的夕阳。 竹林草庐,暮色微合。 开元仙祖的身影如一缕冷烟,悄无声息地落在篱笆小院外,未曾触动一片竹叶。 草庐那扇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竹翁快步走出,他甚至未敢抬头直视,便已拂开粗布麻衣的前摆,毫不犹豫地躬身便要行下大礼——并非人界的跪拜,而是仙界觐见上位仙尊的隆重礼节。 然而,他的膝盖尚未弯曲,一股无形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便托住了他。 “此地非仙界,不必拘泥虚礼。” 开元的声音平淡传来。 竹翁顺势直起身,依旧微低着头,侧身让开通路,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老儿恭迎仙祖。陋室简陋,万望仙祖勿要嫌弃,请。” 开元微微颔首,迈步踏入小院。他的目光随意扫过那些精心打理过的药圃、新糊的窗纸、以及窗台下那几丛驱蚊的香草,并未多言,径直走向草庐正屋。 竹翁紧随其后,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恭敬,又不至于惹厌。 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早已点亮,光线柔和。一张擦拭得发亮的木桌上,摆放着几样洗净的时令山果,和一壶刚刚沏好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粗茶。没有仙界的琼浆玉液,没有珍馐美馔,只有山野间最本真的待客之物。 “仙祖请坐。”竹翁引着开元在桌旁那张看起来最结实的竹椅上坐下。 开元拂袖落座,他抬眼,目光终于落在了竹翁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平静,让竹翁感觉自己仿佛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 “有劳。”开元开口,算是谢过了他的准备。 竹翁连忙躬身:“能为仙祖略尽绵力,是小老儿的福分。”他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些,带着十足的谨慎,“仙祖降临人界,若有任何差遣,但凭吩咐。小老儿虽法力低微,对此地方圆百里还算熟悉……” 开元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那跳跃的油灯火苗上,片刻后,才淡淡道:“本尊此行,只为静修一段时日。无需你做什么,守口如瓶即可。” “是!小老儿明白!绝不敢泄露仙祖行踪半分!”竹翁立刻保证,心头微微一松,看来仙祖并非带着滔天杀意而来。 一时间,草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虫鸣。 竹翁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受到眼前这位存在周身那无形中散发的、令人神魂战栗的威压,即便对方已经极力收敛。 许久,开元似乎才从某种思绪中回神,复又看向竹翁,问了一句与正事毫不相干的话: “此处……近来可有何异事?” 竹翁微微一怔,随即仔细思索后回道:“回仙祖,并无甚特别异事。硬要说的话……近日山林间的生灵似乎比往年更活跃些,药草长势也格外好……或许是托了仙祖降临的福泽。” 开元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竹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那便好。” 他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然入定。 竹翁悄然松了口气,知道这次的见面算是平稳度过了。他无声地行了一礼,悄步退到了外间。 开元下界,本意是寻个清静,涤荡那纠缠不休的梦魇。 他居于竹翁那僻静的草庐,大多时候只是冷眼旁观这凡尘俗世,如同看一幅喧闹却与己无关的画卷。 要说前不久这些阵子的感受…… 摩肩接踵的闹市。 混杂的食物香气、汗味、尘土味。 贩夫走卒的吆喝、孩童的嬉闹、茶馆里的高谈阔论。 开元眉头蹙得死紧。 如此嘈杂,如此卑微。 他倒也不是嫌弃的太很,试着融入了几日。 然而—— 茶楼听书,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着“开元仙祖大战魔尊”……编得离谱至极,周围百姓叫好连连。 开元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这是些什么鬼玩意儿!人界已经是如此荒谬绝伦了么?!他何时与魔尊战过,都是烬渊为他……开元想到此无语至极,随便吧。 此外他路过胭脂铺,被热情过度的老板娘塞了一盒香粉,呛得他差点当场捏个净化诀。甚至有胆大的姑娘朝他掷来手帕,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吓得跌坐在地。 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重要发现。 在他耐心耗尽,准备拂袖离去时,忽被一阵极其浓郁甜腻的香气引至一处摊位前。 那是一个老妪卖的糖画。熬得金黄的糖浆,在石板上飞快地浇铸出各种生灵形状,晶莹剔透,惟妙惟肖。 开元的目光,却被摊子角落一只不起眼的、有些歪扭的金龙糖画牢牢锁住。 这??? 那龙的形态…那盘踞的姿态… 与他记忆中某条孽龙的幼崽形态……惊人地相似。 老妪见他驻足,笑眯眯道:“公子好眼力!这金龙样式的糖画,近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流行起来了,小娃娃们都爱买呢!老身也依样学着画,就是总画不太好……” 开元心中猛地一沉。 他伸出手,拿起那枚金龙糖画。指尖传来温热的、粘腻的触感。 “近日流行?” “是啊!就这七八日的事儿!说起来也怪,好像一夜之间,满城的小摊都开始卖这金龙糖画了……” 他抬眸,眼底一片冰冷的锐利寒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没有仙力波动。没有妖气魔气。 只有这无处不在的、甜腻的、看似寻常的糖画。 像一个无声的问候。 第5章 人界热闹事(二) 虽说开元心中的奇怪越攒越多了,但人界好像确实是个清净地儿,他感觉心灵被净化不少。 呃,算……是吧。 竹林幽径,午后蝉鸣聒噪。开元正于竹翁药圃旁,眸光冷淡地扫过那些长势过于旺盛、几乎有些躁动的灵植,试图从中感知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周遭空气因他的存在而凝滞,飞鸟虫豸皆本能地远离这片区域。 “哎呀!” 一声清脆的惊呼伴随着窸窣翻滚声,从旁边陡坡的草丛里传来。 下一刻,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如同颗小炮弹般,叽里咕噜地从坡上滚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一头撞在开元仙祖那纤尘不染的白衣下摆上…… 噗通! 男孩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怀里抱着的几颗野果子滚了一地。他显然摔懵了,晕头转向地抬起头,额头上还沾着草屑和一点泥灰。 四目相对。 男孩的眼睛很大,亮得像山涧里的黑曜石,此刻因疼痛和惊吓蒙上了一层水汽,却清澈见底,没有丝毫杂质。 开元仙祖垂眸,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衣袍下摆那个清晰的、还带着泥痕的小手印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周身的气息下意识地更冷了几分,足以让任何稍有灵性的生物惊惶退避。 然而,那男孩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这可怕的威压。 他只是揉了揉摔疼的屁股,眨了眨眼,非但没哭没怕,反而歪着头,看着开元,小脸上满是纯粹的好奇和惊叹: “哇……你是神仙吗?长得真好看!比画上的还好看!”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和无畏,瞬间打破了竹林间冰冷的寂静。 开元:“……” 他活了万载岁月,听过无数敬畏、恐惧、谄媚、诅咒的言语,却独独没听过如此直白且不怕死的夸奖。 男孩见他没反应,自顾自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竟一点儿不怕生地凑近两步,仰着小脸继续问:“神仙哥哥,你看到我的果子了吗?我刚摘的,可甜了!分你一个呀?” 说着,他还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沾了泥的野果,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就那么递了过来,眼神亮晶晶的,满是分享的喜悦。 开元垂眸,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还带着孩童体温和泥土气息的野果,再看看那双无比纯净的眼睛。 他竟一时没有动作。 竹翁此时从屋里赶出来,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阿元!不可无礼!快回来!” 名为阿元的男孩回头,笑嘻嘻道:“竹翁爷爷,这个神仙哥哥好看!” 竹翁脸色发白,几乎要跪下去。他正要上前想扯走这小孩。 开元却在此刻,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挥了下手,止住了竹翁的动作。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阿元身上,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 “我不吃。” 他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算回应了那孩童。 阿元“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失望,但很快又笑起来,自己“咔嚓”咬了一大口果子,含糊道:“那好吧,真的可甜了!”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落在男孩灿烂的笑脸上,也落在开元雪白的衣袍和冰冷的侧脸上。 一冷一热,一仙一凡,一静一动。 这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名唤阿元,是竹翁的远房侄孙,因父母早逝,便跟着竹翁在这山林间长大。 前不久跟着书堂的先生外出了几日,今天午时才兴冲冲回来。 阿元背着小小书箱,像只撒欢的小兽,沿着青石板路哒哒哒地飞奔而来,头上的小揪揪都跑得歪到了一边。 “竹翁爷爷!我回来啦!先生夸我字写得好嘞!” 只见那孩子一阵风似的冲进小院,先把书箱往地上一扔,然后才看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阿元猛地刹住脚步,睁大了眼睛,小嘴微张,呆呆地看着竹荫下那道雪白清冷、仿佛不沾半点尘世烟火的身影。 阳光透过竹叶,在那人周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好看得不像真人。 阿元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以为自己念书念花了眼,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比年画上的神仙还要好看一百倍、一千倍的哥哥? 阿元放下书箱,向屋子里喊了句:“爷爷!我先去摘点果子吃了!我好渴!”也不管里面的人听见没有,转身便往院子旁的果林跑去。 他想着给这个好看的客人也摘点呢。 竹翁没想到阿元回来的这么突然,闻声急忙从屋里出来,却不见那毛小子的影子……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孩子眉眼干净,笑起来有种没心没肺的灿烂。 阿元似乎天生不怕生,更看不懂开元身上那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他只当这是竹翁爷爷一位不爱说话、长得特别好看的客人。 于是,开元悠哉悠哉的隐居日子,彻底被打破了。 “神仙哥哥!”阿元几乎是每日准时扑到草庐外,扒着门框,眼睛亮晶晶地发出邀请,“今天街市有庙会!可热闹了!有糖人捏的小金龙!我们去看好不好?” “神仙哥哥!河边今晚放荷花灯!我们也去放一盏吧?听说心愿能被河神听见呢!” “神仙哥哥!西街来了个杂耍班子,会喷火还会顶碗!快走快走,要开始啦!” 开元起初自是漠然,甚至觉得聒噪。 一个眼神,便能将寻常修士吓得魂飞魄散。可这阿元,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那迫人的威压,扯着他的雪白袖袍,虽说下一刻便被无形仙力拂开,依旧叽叽喳喳,不达目的不罢休。 竹翁吓得冷汗直流,屡次想劝阻,反被开元眼神制止。 开元倒未真正动怒。 于是,仙界这位叱咤风云、令人闻风丧胆的开元仙祖,开始出现在人间的各个角落—— 他一脸漠然地站在捏糖人的摊子前,看着小贩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仙鹤”,因为阿元说“神仙哥哥像白鹤”。 他面无表情地立于喧嚣庙会之中,看着阿元挤在人群里买回两串红得刺眼的冰糖葫芦,硬塞给他一串。 他甚至被阿元拉着,坐在河岸边,看着那孩子笨拙地放走一盏摇摇晃晃的荷花灯,灯上歪歪扭扭写着“希望神仙哥哥每晚都睡得好”。 “神仙哥哥!快看快看!那边有卖面具的!”阿元兴奋地指着一个小摊,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青面獠牙,色彩浓艳。 开元瞥了一眼。 凡间伎俩,粗陋不堪。 “哇!神仙哥哥你看那只凤凰!像不像你?”阿元又扯着他往另一个摊子挤。 开元:“……”他甚至想爆粗了。 他被这小儿拽着,体验了种种在他看来幼稚无比的玩意儿,耐心即将告罄。 终于,人群一阵更大的骚动,纷纷涌向河边开阔地带。 “要放烟花啦!神仙哥哥,我们快去找个好位置!”阿元眼睛亮得惊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开元往河堤旁一棵大柳树下挤。 就在这时。 咻——啪! 第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猛地窜上夜空,轰然炸开!流光四溅,如同金雨洒落,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庞。 “哇!!!”阿元仰着小脑袋,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纯粹而震撼的惊叹,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璀璨的光。 几乎在同一时刻,因烟花炸响和人群欢呼,旁边一个举着糖葫芦蹦跳的小孩不小心撞了阿元一下。 阿元“哎哟”一声,脚下不稳。 眼看就要向后摔倒,掉进身后冰冷的河水里。 电光火石间,一只冰冷的手掌倏地探出,精准地抓住了阿元的后衣领,微微一用力,便将他稳稳提了回来,按在原地。 开元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目光仍似乎落在远处的夜空,仿佛只是随手拂开一片落叶。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阿元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开元的手臂,小脸吓得有点白。 “……谢谢神仙哥哥。”他小声嘟囔,声音被更大的烟花爆炸声淹没。 孩童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手臂,隔着衣料传来惊人的热度,还有那细微的、带着依赖的颤抖。 这种感觉陌生而怪异。 开元本该立刻甩开,却维持这奇怪的感觉一动不动…… 第二朵、第三朵烟花接连升空,绚丽的紫色与蓝色光芒交替闪烁,映亮夜空,也映亮了下方阿元微微发白却写满后怕与依赖的小脸,以及开元依旧冰冷、却似乎线条柔和了一丝的侧脸。 喧闹震天,光影流转。 在这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的凡尘河畔,至高无上的仙祖被他最厌恶的肢体接触所缠绕,手臂上挂着一个小拖油瓶。 他没有推开,甚至动了动被抱住的手臂,换了个让那小崽子抱得更稳当些的姿势。 然后,继续抬头,望着那转瞬即逝、却喧嚣到极致的绚烂天空。 仿佛只是顺便护着点什么。 阿元安心下来,很快又被新的烟花吸引了注意力,重新欢呼起来,只是抱着开元手臂的手依旧没松开。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依偎在柳树下,仰望着同一片被烟火照亮的夜空。 第6章 人界热闹事(三) 烟花散尽,人潮渐退,河畔凉意渐生。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屑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硝烟气味。 阿元兴奋的劲头还没完全过去,小脸依旧红扑扑的,一手还紧紧攥着开元那片已然变得灰扑扑的雪白袖角,另一只手则举着那串没吃完的、糖壳已经开始融化的冰糖葫芦。 “神仙哥哥!你看!我的灯飘得最远!”阿元指着河心那早已分辨不清的一点微弱光芒,语气里满是骄傲,仿佛那是他亲手取得的什么了不得的战绩。 开元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指尖微不可察地拂过那片皱巴巴的污渍,一道清冷的微光闪过,布料瞬间恢复如新,纤尘不染。他懒得理会小屁孩的傻话。 阿元也不在意,注意力很快被手里化掉的糖葫芦吸引,“哎呀,黏手了!”他试图舔掉手指上黏腻的糖浆,结果越弄越糟。 开元瞥了他一眼,随手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的鲛绡帕子,抛到他怀里。 阿元像是得了什么宝贝,拿起那质地柔软冰凉、还带着极淡冷梅香的帕子,惊叹地“哇”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然后……十分自然地把脏了的帕子塞进了自己怀里,还拍了拍,显然不打算还了。 开元:“……” 他也没打算把已经脏了的东西要回来。 “神仙哥哥等等我!”阿元赶紧把剩下的糖葫芦一股脑塞进嘴里,两腮撑得鼓鼓的,像只仓鼠,迈着小短腿快步跟上。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在逐渐冷清下来的河岸。 高大的那个白衣胜雪,步伐从容,却无形中放缓了速度;矮小的那个步履蹒跚,偶尔还会被路边的石子绊一下,发出小小的惊呼,引得前面的人脚步微顿。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走到竹林入口,光线暗了下来。阿元似乎有点怕黑,下意识地又紧走两步,小手悄悄拽住了开元垂在身侧的几根手指。 开元身形一僵,手指下意识地想蜷缩甩开,但那孩童手心温热柔软的触感,以及一点依赖般的颤抖,让他那几乎是本能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只刚擦过但显然没擦干净的小手大胆地抓着他几根修长冰冷的手指。 “……松手。”他声音带着警告。 阿元仰起脸,嘴里还含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路黑……怕摔……” 开元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映着微弱月光的眼睛里,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狡黠,但更多的还是纯粹的信赖。 最终,开元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那只小手牵着,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既没有甩开,也没有回应。 阿元得逞地偷偷笑了笑,安心地跟着,甚至开始小小地晃荡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直到回到草庐院门口,阿元才松开手,蹦跳着先去推门,嘴里还嚷嚷着:“竹翁爷爷!我们回来啦!烟花好好看!” 开元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几根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温热和糖渍的手指,指尖微动,一缕极细微的仙力流过,将那点痕迹抹去。 月华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清冷的光斑。 开元步入静室,他行至那张铺着粗布褥子的床榻边,并未宽衣,只是倚坐在榻沿,准备打坐调息。 阖上眼,神识内敛,仙力如冰河流转,试图将方才外界所有的喧嚣、色彩、以及那小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尽数摒除在外。 开元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如同一座冰封的玉雕,沐浴在冷清的月光下。 窗外,隐约传来竹翁低低的呵斥声和阿元压低了嗓子的、不服气的辩驳,似乎是为了那根糖葫芦棍该扔哪里的小事。 夜渐深。虫鸣复起。 开元听见门外又有了动静。 阿元抱着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小布枕,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站在开元仙祖暂居的静室门口,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小声嘟囔:“神仙哥哥……我、我有点怕黑……竹翁爷爷打呼噜好响……” 闻言,开元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声道:“所以呢?回去。” 阿元缩了缩脖子,却没走,反而又往里蹭了半步,声音带了点可怜巴巴的哭腔:“……外面好像有奇怪的声音……像是大老虎在挠门……” 自然是假的。但这孩子撒起娇来,有种天生的、让人难以硬起心肠的执着。 开元眉心微蹙。他神识稍放即知,屋外除了风声虫鸣,别无他物。这小儿…… 他正欲再次斥退,阿元却像是得了什么默许似的,抱着小枕头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熟门熟路地爬上空着的半边床榻。 “我就睡一点点地方!保证不乱动!”阿元飞快地把自己塞进靠墙的里侧,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小鼓包,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纹丝不动的开元。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开元继续调息,试图无视榻上多出来的那个小鼓包和那双存在感极强的眼睛。 不过多时,孩童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那身上淡淡的、阳光和草木混合的干净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与开元周身冰冷的仙气,以及记忆中那些血腥、阴谋、梦魇的气息,截然不同。 榻上的小家伙似乎真的睡着了,蜷缩成小小一团,呼吸变得绵长,怀里的破布枕头被抱得紧紧的,嘴角还无意识地咧开一点,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与他平日叽叽喳喳、活力无限的模样判若两人。 开元沉默地看着,眸光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最终,他起身,打算去屋外静立一夜。 就在他经过榻边时,睡梦中的阿元忽然咂咂嘴,含糊不清地梦呓:“……神仙哥哥……果子甜……下次……带你去摘……” 伸出的脚还无意识地蹬了一下,差点踢到开元雪白的衣摆。 开元脚步顿住。 他垂眸,看着那截伸到床沿、沾着点泥灰还未洗净的小腿,又看看孩子毫无防备的睡颜。 片刻后,他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却并未再往外走。 而是转身,在那榻沿极其边缘的地方,拂衣坐下,重新阖上眼,继续他的调息。 晨光熹微,透过简陋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开元仙祖率先睁开眼。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榻沿的姿势,如同一尊被晨光镀上浅金边廓的雕像。 一夜静坐调息,竟驱散了梦魇带来的疲惫。 他眸光微转,落在身侧。 阿元睡得四仰八叉,早已踢开了大半被子,一只脚丫子甚至毫不客气地搭在了他雪白的衣摆上,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小家伙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破布枕头,嘴角亮晶晶地淌着点口水…… 开元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截碍眼的脚丫子和衣摆上的痕迹。 若是往常,在无妄宫,若有任何污秽之物胆敢近身,早已化为飞灰。 他抬起手,指尖仙力微凝。 然而,那微光只是闪烁了一瞬,便悄然散去。 他并未将那脚丫子掀开,也未净化衣摆,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拈起那截衣摆,仿佛拈着什么极其脆弱又碍事的东西,缓缓地、尽量不惊动任何事物地,将自己的衣袍从那只脚丫子底下抽了出来。 动作轻缓得与他平日的作风截然不同。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起身。 “嗯……”阿元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揉了揉鼻子,翻了个身,一条胳膊又无意识地甩了过来,眼看就要砸到开元腿上。 开元身形微顿,在那条小胳膊落下之前,已无声无息地站起了身,立于榻边。 阿元的胳膊扑了个空,落在床褥上,咂咂嘴,又睡熟了。 晨曦落在他毫无防备的脸蛋上,绒毛清晰可见。 开元垂眸看了他片刻,目光掠过那歪扭的枕头和踢乱的被子。 他什么也没做。既未替他整理,也未再有动作。 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静室。 门外,竹翁早已恭敬等候,见到开元出来,连忙躬身。 开元并未看他,只是淡淡丢下一句:“今日的清心茶不用备了。” 竹翁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小老儿遵命!” 开元的身影已消失在竹林晨雾之中。 竹翁站在原地,看着静室的方向,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复杂而又了然的神色。 仙祖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日上三竿,阳光明晃晃地晒透了窗纸。 阿元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里迷迷糊糊醒来的。他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踏实,连梦里都是暖烘烘的。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发现身边空空如也,那个好看得不像话的神仙哥哥早就不见了。被褥被他蹬得乱糟糟,那个破布枕头也被抱得变了形。 “神仙哥哥?”他含糊地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阿元挠了挠睡得翘起呆毛的脑袋,趿拉着鞋子跑出静室。竹翁正在外间小灶旁忙着熬粥,热气腾腾。 “竹翁爷爷,神仙哥哥呢?”阿元扒着门框问。 竹翁回头,脸上带着一种阿元看不太懂的、有点复杂又有点好笑的表情:“仙……呃,你那位神仙哥哥,一早就去林子里了。” “哦……”阿元有点小失望,但很快又被粥香吸引了,“他吃早饭了吗?” “未曾。”竹翁摇摇头,将一碗清粥和小菜放到小桌上,“阿元,昨日夜里……你没打扰到……神仙哥哥休息吧?”他问得小心翼翼。 “啊?”阿元捧着粥碗,一脸茫然地回想,“没有啊!我睡得可好了!神仙哥哥肯定也睡得很好!他都没打呼噜!” 竹翁:“……”罢了,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阿元呼噜呼噜喝了几口粥,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碗就往外跑:“我去找神仙哥哥!他肯定没吃早饭,会饿的!” “哎!阿元!别去打扰……”竹翁没喊住,只能看着那小身影一溜烟消失在竹林小径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元轻车熟路地跑向竹林深处他平日最爱玩耍的小溪边。果然,远远就看见那道雪白的身影蹲在水边,望着潺潺流水,不知在想什么。 “神仙哥哥!”阿元欢快地喊着,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跶过去。 开元并未回头。 阿元毫不在意,凑到他身边,仰着小脸:“竹翁爷爷说你没吃早饭!不吃饭会肚子痛的!我们回去喝粥吧?竹翁爷爷熬的粥可香了!” 开元终于垂眸瞥了他一眼:“我不吃。” “啊?不吃饭怎么行?”阿元皱起了小眉头,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那你饿不饿?我……我再去给你摘点野果子?昨天的可甜了!” 说着,他竟真的转身就要往林子深处跑。 “站住。” 冰冷的声音阻止了他。 阿元回头。 开元的目光从他跑得通红的小脸上扫过,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衣摆和光着的脚丫上,刚才阿元跑得太急把鞋跑甩了,也不知道甩哪了…… “穿好你的鞋。”他语气淡漠,“无事便去温习你的功课,别来扰我清静。” 阿元“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脏脚丫,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但还是没走,眼巴巴地看着开元:“那……神仙哥哥,你要是饿了,或者闷了,想找人玩,一定要叫我啊!” 开元不再理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溪水。 阿元又站了一会儿,见神仙哥哥真的不再搭理自己,才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地往回走,嘴里还小声嘟囔:“不吃饭还不玩……神仙都是这样的吗……” 第7章 乱天地之序 开元只身蹲在溪边一块青石之上。 他面前,一道由仙力凝聚而成的水镜悬浮于空,镜面波纹荡漾,映出的却是仙界凌霄殿的景象。 数位仙官的身影恭敬地显现在镜中,正在低声禀报着五界动向与政务处理结果,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开元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颔首,或吐出一两个冰冷的字眼做出指示。周遭空气都因这跨界的仙力联络而微微震颤,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就在此时—— “神仙哥哥!” 一声清脆欢快、与现场严肃气氛格格不入的童声猛地炸响! 只见阿元飞奔而来,根本没注意到那悬浮的水镜和镜中目瞪口呆的仙官们。 “竹翁爷爷说你没吃早饭!不吃饭会肚子痛的!我们回去喝粥吧?竹翁爷爷熬的粥可香了!” 水镜之中,瞬间死寂。 所有仙官的表情都凝固了,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突然闯入的的小童! 这孩童是谁?他怎敢……怎敢如此靠近仙祖?!还称呼仙祖为……“哥哥”?! 仙祖竟没有立刻将他化为飞灰?!! 所有仙人所见到的,只是仙祖淡淡地瞥了一眼后面,然后说了句:“我不吃。” 我不吃……我不吃…… 我不吃?! “不吃饭怎么行?” “那你饿不饿?我……我再去给你摘点野果子?昨天的可甜了!” 开元无言,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水镜另一端那些仙官们几乎要溢出来的震惊与荒谬感。 他正要赶走阿元,却看到对方沾满泥的赤脚丫子。 “……穿好你的鞋。” 水镜中的仙官们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立刻瞎了聋了。 他们看见了什么?! 他们听见了什么?! 那凡间小童不仅活着靠近了仙祖,不仅用那种……那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关心仙祖吃没吃饭,而仙祖——那个动辄屠宗灭界、眼神都能冻碎神魂的开元仙祖——竟然没有立刻将这烦人的小虫子捏成齑粉! 他只是……只是冷淡地回了句“我不吃”? 甚至!甚至还注意到了那孩子的赤脚,还出言提醒?!虽语气依旧冰冷,但这……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关怀! 开元仙祖甚至能通过水镜,清晰地听到那几个仙官神魂因过度震惊而发出的、细微的噼啪作响声。 他额角的青筋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而阿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造成了何等恐怖的轰动,还在那瘪着嘴,小声嘀咕:“不吃饭还不玩……神仙都是这样的吗……” 就在这极致荒谬的死寂中。 开元仙祖面无表情,广袖极其轻微地一拂,动作轻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那悬浮的水镜猛地剧烈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镜中仙官们惊骇欲绝、扭曲变形的脸瞬间被拉长、打碎,最后只剩下一片混乱的仙光波纹—— 开元转过头,目光落在还傻乎乎站在那儿、对着自己脚丫子发呆的阿元身上。 阿元感觉到目光,抬起头,对上开元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的眸子,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害怕,小声道:“神、神仙哥哥……” “滚。” 阿元立刻“哦”了一声,如蒙大赦,转身就跑,连滚带爬,瞬间就消失在了竹林小径尽头,连背影都写着“吓死了吓死了”。 阿元回去后便哭丧着脸,吓得竹翁赶忙问他是不是惹到神仙哥哥了。 阿元垂头道:“为什么这么凶……明明昨天还好好的,爷爷……神仙哥哥看起来好厉害,想打死我是不是很容易……” 竹翁:“……”嗯,确实容易。 阿元蹲在院子里,拿着根小树枝,对着蚂蚁窝唉声叹气,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想不通”。 竹翁在一旁整理药草,时不时担忧地望一眼林间小径。 当开元仙祖那雪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篱笆外时,一老一少同时僵住。 阿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下意识就想往竹翁身后躲,大眼睛里满是做错事的心虚和害怕。 竹翁更是脸色一白,急忙放下药筛,快步上前,拂衣就要行大礼:“仙祖……” “不用。” 开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比傍晚的山风更凉。他目光甚至未在阿元身上停留,径直走入院内,于惯常坐的那张竹椅上坐下,仿佛只是外出散步归来。 阿元缩在竹翁身后,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偷瞄,大气不敢出。 竹翁更是手足无措,冷汗涔涔,不知仙祖此刻心中是何等雷霆震怒。 他艰难地开口,试图请罪:“仙祖恕罪!阿元年幼无知,冲撞了仙祖,小老儿定当严加管教……” “粥呢?” 冰冷的两个字突兀地打断了他。 竹翁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开元终于抬眸,视线扫过那冒着热气的小灶,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你熬的粥。” 竹翁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应道:“在、在锅里温着!小老儿这就给仙祖盛来!”他连忙转身去掀锅盖,手指都有些发抖。 阿元也呆住了,傻乎乎地看着开元,忘了害怕。 开元接过竹翁小心翼翼捧来的粗陶碗,里面是清可见底的白粥,点缀着几粒野菜。他看了一眼,并未立刻食用,只是将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仍躲在竹翁身后的阿元身上。 阿元吓得一个激灵,立刻站直了,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准备迎接训斥甚至更可怕的惩罚。 然而,开元只是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极淡地问了一句: “鞋穿好了?” 阿元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穿好的、虽然还沾着点泥的布鞋,懵懵地点点头:“穿、穿好了……” “嗯。”开元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院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粥碗上升腾的微弱热气,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竹翁站在一旁,看看面无表情拨弄着粥勺的开元,又看看一脸茫然搞不清状况的阿元,心中那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慢慢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仙祖他……似乎真的没有追究之意? 开元自顾自的搅了搅粥,却迟迟不下嘴。 阿元到底是个孩子,见神仙哥哥好像不生气了,胆子又慢慢大了起来。他磨磨蹭蹭地从竹翁身后挪出来,小声嘟囔:“神仙哥哥……那个粥……要趁热喝才好喝……” 开元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竟真的拿起勺子,舀了少许清粥,送入口中。 味道寡淡,毫无灵气。 但他确实咽了下去。 阿元见状,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仿佛得了天大的奖励。 竹翁在一旁看着,心中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夕阳余晖将小院染成暖金色。 开元沉默地喝着那碗凡间最普通的清粥。 阿元就蹲在不远处,双手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仿佛在看世间最有趣的景象。 粥碗见底,粗陶碗壁上只余些许残渍。 开元放下勺子,碗底与木几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蹲在一旁的阿元立刻像只得到信号的小狗,噌地站起来,眼睛亮晶晶地凑近两步,带着点期待和小骄傲:“神仙哥哥,好喝吗?竹翁爷爷熬粥最拿手了!” 只见仙祖大人微微蹙起了那双好看的眉,像是品味了什么极不堪入口的东西。 “好难喝。” 竹翁老脸一红,连忙躬身:“小老儿手艺粗陋,污了仙祖的口,实在罪过……” 阿元被这句“难喝”噎了一下,正要反驳。 开元一句更轻的话飘了出来:“火候过了,米粒僵软,清水寡淡,毫无滋味。明日若还是这等猪食,便不必做了。” 竹翁:“!!!” 仙祖这是……明日还要的意思?! 阿元:“???” 猪、猪食?!明明很好吃! 竹翁连忙躬身:“是是是……” 开元起身欲走,目光再次落在阿元身上。 孩童对着蚂蚁窝嘀嘀咕咕。 开元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侧脸,看着他与这凡间烟火气浑然一体的鲜活。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骤然劈入开元的心海。 不如收这孩童为徒? 这个念头倒也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在他冰冷沉寂的心湖中酝酿了片刻,才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为何是阿元? 并非因为这孩子资质绝顶——相反,他根骨寻常,只是最普通的凡胎。 是因为阿元是个很好的变数。他要留下这个变数。 开元厌倦了仙界的僵死与虚伪,厌倦了那些在他威压下战战兢兢、变化莫测的面孔。 他亲手培养的烬渊,最终成了一柄反噬自身的疯刃,虽合他心意地搅乱了局势,却也证明了他以往那种极端操控式的培养,并非万全之策。 阿元则完全不同。 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不按章法,不懂敬畏,带着一股蛮横的、生机勃勃的“乱”力。 他会捧着沾泥的野果献宝,会担心他饿不饿,会赤着脚在溪边乱跑,会毫无顾忌地闯入连仙官都不敢直视的水镜联络…… 这种全然跳出规则之外的鲜活与不可预测,让开元在烦躁之余,品出了一丝有趣。 或许真正的“破局”,需要的不是另一把精心淬炼的、指向明确的刀。 而是一颗……能野蛮生长、能搅乱一切既定轨迹的种子。 将这凡间孩童带入仙界那潭死水,看着他懵懂地横冲直撞,看着那些道貌岸然者惊愕失措的表情……想想便觉……颇为痛快。 更何况,将这纯白之物握于掌心,看着他依循自己的意志成长,扭曲或绽放,皆由自己掌控——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权力的体现,一种无声的、对现有秩序的嘲弄。 他需要一个新的契机,一个与烬渊截然不同,却可能带来更大惊喜的……棋子。 想到此处,他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院落的沉寂: “阿元。” 第8章 破万法为一 以他开元仙祖之名,将这凡间孩童,纳入羽翼之下。 “阿元。” 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阿元抬起头,嘴里还叼着根草叶,茫然地“啊?”了一声。 开元起身,衣摆在暮色中如流云拂动。 他走到阿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太过深邃凝重,让阿元下意识地放下了小树枝,也跟着站了起来,有些无措。 “我问你,”开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可愿拜我为师?” “啊?!”阿元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扭头看看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的竹翁,又看看面前神色认真的开元,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拜师?拜神仙哥哥为师?像书堂里那些学生拜先生那样吗? 太突然了…… 竹翁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发颤:“仙祖!这……这如何使得!阿元他只是个凡间孩童,资质愚钝,怎配……” 开元一个眼神扫过去,竹翁后面的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重新看向阿元,等待一个答案。他并非征求同意,而是告知一个决定。但他依旧给了这孩童开口的机会。 阿元眨巴着眼睛,消化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问:“拜、拜师……是以后都能跟着神仙哥哥的意思吗?能学……学捏糖人吗?”他脑子里能想到最厉害的事,大概就是这个了。 开元:“……”捏糖人?搞笑么? 他额角似乎跳了一下,但终究忍住了。罢了,童言无忌。 “我的门下,不学那些。”他冷声道,“学的是通天之道,掌的是生死之律。你只需回答,愿,或不愿。” 阿元虽然听不懂什么“通天之道”“生死之律”,但他听明白了一点——以后好像可以一直跟着神仙哥哥了!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眼睛唰地亮了,用力点头,声音响亮:“我愿意!” 竹翁在旁边无声地凌乱了。孩子你……你知道面对的是什么吗…… 开元看着他眼中纯粹的、不掺丝毫杂质的信任与欢喜,冰封的心湖似被极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他微微颔首。 “既入本尊门下,便赐你道号——” 他略一沉吟,目光掠过阿元那总能打破常规、搅乱他既定轨迹的鲜活模样,又想起自身那离经叛道、与整个仙界秩序背道而驰的道路。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乱一。” “乱天地之序,破万法归一。此后,你便叫乱一。” 阿元……不,此刻起,便是乱一了。他茫然地重复着:“乱一?”似乎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分量,只觉得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竹翁跪在地上,听到这个道号,更是浑身一颤,脸色煞白。 乱一?仙祖竟赐下如此……如此悖逆狂放的道号!这背后蕴含的意味,让他不敢深思。 开元却不再多言。 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寒的仙芒,倏地点在乱一的眉心! “呃!”乱一轻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冰流涌入脑海,并不难受,反而清冽异常,仿佛洗去了什么蒙蔽之物,眼前的世界都清晰了不少。 眉心处,一个极淡的、雪花状的银色印记一闪而逝,隐入皮肤。 “此乃师印。”开元收回手,语气恢复一贯的淡漠,“自此,你便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 他目光扫过依旧跪伏于地的竹翁。 “起来吧。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言罢,他转身,重新走向那间静室,留给这一老一少一个孤高绝尘的背影。 小院内,乱一还傻傻地摸着自个儿的眉心,感受着那一点残留的凉意,嘴里喃喃着新名字:“乱一……乱一仙……?好像很厉害!” 竹翁缓缓站起身,看着懵懂无知的孩童,又望了一眼静室方向,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忧虑的叹息。 仙祖此举,究竟是随手布下的一子闲棋,还是……真的动了从未有过的师徒之念? 而这“乱一”之名,又将在未来,掀起何等波澜? 世事无常啊…… 竹林晨霭未散,草庐前。 开元仙祖周身气息较之初来人界时,似乎少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焦躁。 那纠缠不休的梦魇在人界蓬勃生机的涤荡与某小徒无意间的搅扰下,竟真的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略一感应,确认此间事已了,此地不宜久留。 “竹翁。”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淡。 竹翁连忙躬身:“小老儿在。” “本尊即日便返回仙界。”开元目光扫过一旁正努力想把一根特别直的树枝塞进小书箱里的乱一,“他,随本尊同去。” 竹翁身体微微一颤,虽早有预感,但真到了分别时刻,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眼中仍是不舍与担忧交织。 他不敢多言,只是深深一揖:“是……能得仙祖教诲,是阿元……是乱一的造化。” 乱一却抬起头,小脸上满是不解和急切:“回去?神仙哥哥,我们要回天上去了吗?那竹翁爷爷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吗?还有我的小弹弓还没找到……” 开元垂眸看他:“仙界非俗地,岂容凡人久居。”语气不容置疑。 乱一瘪了瘪嘴,看看竹翁,又看看开元,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眶微微红了,但还是乖乖地把那根树枝塞进了箱子,跑到竹翁身边,用力抱了抱他:“竹翁爷爷,我会想你的!我以后……以后求神仙哥哥带我回来看你!” 竹翁老眼湿润,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去了仙界要听话,好好跟着……你的师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为艰涩。 开元不再多言,袖袍一拂,一道清冷的仙光笼罩住乱一。 “走了。” 话音未落,两人身影已化作流光,冲天而起,瞬间消失在九霄云外,只留下竹翁一人,独立院中,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久久无言。 仙界,南天门外。 清光散去,开元仙祖与紧紧抓着他衣角的乱一现出身形。 南天门守将见到仙祖归来,慌忙行礼,随即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他身边那个东张西望、满脸好奇与惊叹的凡间小童身上。 这是……? 开元并未理会守将的惊愕,径直带着乱一踏入天门。 一入仙界,磅礴的仙灵之气扑面而来,云海翻腾,宫阙巍峨,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哇——!”乱一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小嘴张得圆圆的。 “神仙哥哥!这里好亮!房子都在云上面!好厉害!” 他的惊呼声在肃穆的南天门前显得格外刺耳。 过往仙官、巡界天兵无不侧目,震惊地看着仙祖身旁那个一身凡尘气息、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个个面露不可思议之色。 开元面色不变,仿佛身边聒噪的只是一团空气。但他并未出言呵斥,也未加快脚步,只是任由乱一抓着他的衣角。 “那是星星吗?怎么这么近?” “那个仙鹤好大!比竹翁爷爷养的大好多!” “神仙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开元偶尔极其简短地“嗯”一声,算是回答。 这一路吸引了无数惊骇的、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展现出的目光。 仙祖归来本就引人注目,更何况身边还带着这样一个明显的“凡物”!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飞遍仙界各处。 “听说了吗?仙祖从人界带回来一个小孩!” “真的假的?仙祖他……不是最厌烦吵闹吗?” “千真万确!就在南天门!好多人都看见了!” “那孩子还叫仙祖‘神仙哥哥’!仙祖居然应了!” “这就是……刚刚很多仙人说的那个……胆大凡童?” “让仙祖破了水镜的那个???” 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在云海宫阙间飞速流传,引发了无数猜测与震动。 开元却充耳不闻,径直带着乱一回到了无妄宫。 宫殿依旧冰冷死寂,与离开时别无二致。 踏入宫门的瞬间,周遭的喧嚣与窥探仿佛被彻底隔绝。 乱一被宫内景象震慑住了,看着那悬浮的星核、冰冷的寒玉地面、以及穹顶垂落的诡异藏品,小脸上兴奋稍减,多了几分怯生生的好奇,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开元的衣袖。 开元停下脚步,垂眸看着他。 “此地便是你日后修行之所,记住你的道号——乱一。从今日起,忘却凡尘,谨守门规。” 他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宫殿中回荡。 乱一仰头看着师尊冰冷完美的侧脸,又看了看这巨大、华丽却冷得吓人的宫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9章 童子习卦记(一) 仙界有一处流云亭,位于瑶池仙境边缘。 此处并非正式议事之所,而是几位交好仙尊时常小聚的清静地。 此处悬浮于翻涌的云海之上,四周仙葩吐蕊,灵泉叮咚,远望可见天庭宫阙的琉璃金顶在云霞中若隐若现。 此刻,亭中聚集了三位在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首位是紫虚仙尊,须发皆白,面容古板严肃,身着深紫仙袍,眉头紧锁。 其侧是沧浪星君,一袭水蓝色长袍,姿态闲适地倚着玉栏,望着下方云卷云舒。 第三位是妙言真人,是一位容貌姣好、气质沉静如古井的女仙。她静静烹着一壶雪顶仙茗,雾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神情。 短暂的静默后,紫虚仙尊率先开口,声音沉缓。 “仙祖此番行事,着实令人费解。无妄宫是何等所在?岂容一介凡俗孩童沾染?此例一开,仙界法度威严何存?” 他指节叩击玉桌,发出清脆声响。 “更遑论,亲自收徒,赐予道号……诸位可曾听闻,仙祖对谁有过半分青眼?” 沧浪星君收回目光,轻笑一声,带着几分玩味:“紫虚老兄何必动气。仙祖的境界,岂是我等能轻易揣度?他厌烦喧嚣、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如今竟肯让一个吵闹的凡童近身,或许……那孩童真有非凡之处?” 他顿了顿,语气微妙:“再者,开元仙祖行事,何时需要向律例宫报备了?” 这话点出了关键。开元仙祖地位超然,实力深不可测,仙界律例于他而言,约束力有限。 妙言真人将烹好的茶斟入三只玉盏,茶香清冽,她声音也如这茶香般清淡缥缈:“古籍有载,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开元仙祖沉寂万年,忽入凡尘,又携一童归来,绝非无的放矢。那孩童的根脚,诸位可曾探明?” 紫虚仙尊冷哼一声:“不过一普通凡间稚子,灵根未显,浊气未褪,哭哭啼啼,毫无殊异之处。真不知仙祖看中了他哪一点!” “或许,正因‘普通’?”沧浪星君摩挲着下巴道。 “开元仙祖自身乃至清至纯的仙源之体,他所求所藏,亦是天地间至诡至奇之物。突然带回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凡童,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妙言真人颔首:“星君所言有理。而且,诸位莫要忘了,‘乱一’此道号,亦非寻常。乱而求一?破而后立?此中深意,令人深思。” 她抬眸,目光扫过两位仙尊,“开元仙祖的梦魇之症……近来似乎平息了。” 亭中骤然一静。 开元仙祖深受莫名梦魇困扰,虽极力掩饰,但到了他们这个层级,或多或少都有所感应。那梦魇之力极其诡异,连他们都觉心惊。 如今竟平息了?与这凡童入门同时发生? “真人的意思是……”沧浪星君眼神锐利起来。 “猜测而已,并无确凿证据。”妙言真人轻轻摇头,“只是觉得时机太过巧合。若此童真与仙祖梦魇平息有关,那便不是我等能否干涉的问题,仙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分毫。” 紫虚仙尊面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即便如此,收纳凡童,长居仙界,终是违背常理。仙界清灵之气,于凡胎而言,并非全然是福。若那孩童无法适应,或生出什么变故……” “那就是开元仙祖需要操心的事了。”沧浪星君重新倚回栏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懒,“我等在此猜测亦是徒劳。不如静观其变。看看这座仙界最冷的冰窟,和那颗凡尘带来的小石子,究竟会撞出怎样的火花来。” 妙言真人微微点头,再次斟茶。流云亭内复归寂静,只余云涛流转,茶香袅袅。 而无妄宫偏殿的“凡童”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偏殿内,冰冷的寒玉地面上,悬浮着数十枚由纯净仙力凝结而成的卦象符号。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它们并非静止,而是依照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流转,散发出朦胧微光,映照着盘坐在蒲团上、小脸皱成一团的乱一。 开元仙祖立于一旁,眼神淡漠地注视着那流转的卦象以及卦象中心那愁眉苦脸的小徒。 “凝神,感知其变。”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穿透卦象流转的微弱嗡鸣,直抵乱一耳中。 “卦非死物,动中有静,变中有常。捉其一丝轨迹,便是入门。” 乱一使劲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试图盯住其中一枚代表“巽”卦的符号。那符号如同两缕交缠的风,灵动异常,在仙力流中穿梭不定。他看得眼睛发酸,只觉得那些光溜溜的符号晃来晃去,像极了夏天溪水里怎么都抓不住的小银鱼。 “师尊……”他忍不住小声嘟囔,“它们跑得太快了……而且长得都差不多……”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开元语气毫无波澜,“根基不牢,窥天之道便是虚妄。再看。” 乱一瘪瘪嘴,不敢再抱怨,只得重新努力瞪大眼睛,试图从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流中捕捉到一点点规律。他看得头昏脑涨,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指,对着那巽卦符号悄悄比划了一下,似乎想把它从流转的序列里勾出来。 就在他指尖微动的刹那—— 那枚巽卦符号猛地一颤,原本流畅的轨迹骤然歪斜,如同受惊的游鱼般猛地撞向旁边的坎卦! 砰! 一声极轻微的仙力涟漪荡开。 整个悬浮的卦象序列瞬间大乱!数十枚符号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胡乱冲撞起来,光芒急闪,原本玄妙的轨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混乱。 乱一“啊呀”一声,吓得缩回了手,小脸发白,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灾难现场。 开元眉梢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并未出手阻止,也未呵斥,只是看着那一片混乱的卦象能量渐渐平息、消散,最终归于虚无。 “卦术之基,在于静心,在于精准。”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乱一那写满懊恼和忐忑的小脸上。 “心浮气躁,徒具其形,反受其乱。今日控制不了那就明日再练,一直练不成那就一直练。” 话音落下,他转身,衣袂拂动间,已向主殿走去。 乱一看着师尊冷漠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里又委屈又沮丧。他不是故意的,那些符号真的太难抓了…… 他吸了吸鼻子,从蒲团上爬起来,走到刚才卦象消散的地方,学着开元平时负手的样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怎么就这么难呢……”他小声嘀咕,伸出脚尖踢了踢冰冷的玉砖。 偏殿再次陷入寂静。 这里一直都很安静,静得让人心慌。不像草庐,夜里总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偶尔还有夜枭的咕咕声,或是田里不知名小虫的唧唧鸣叫。竹翁爷爷的鼾声有时会从隔壁传来,虽然不响,却让人安心。 这里也很冷。寒玉床榻即便铺上了仙侍送来的云缎,也驱不散那股子无孔不入的寒意。不像草庐的土炕,烧得热乎乎的,躺在上面,裹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初来仙界的前几日,乱一想念极了人界的快活日子。 倒不是说仙界不好。 仙界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好闻气息,据说是什么仙灵之气,吸多了能长生不老。可他有点想念草庐周围那种混杂着泥土、青草、炊烟,还有竹翁爷爷药篓里各种干草药材的味道。 他肚子饿了,仙侍每日会准时送来一小瓶灵露和几枚仙气盎然的果子。灵露喝下去浑身舒泰,果子甘甜无比,吃完一整天都不会觉得饿。 可他想念竹翁爷爷烤得有点焦糊的红薯,能烫得他一边呼呼吹气一边龇牙咧嘴地啃,满手满嘴都是黑灰。他还想喝竹翁爷爷熬的、带着淡淡苦味的野菜粥。 他想竹翁爷爷用粗糙的大手摸他头的感觉,想爷爷叫他“阿元”时慈祥的声音,想爷爷找不到他时,着急地拄着竹杖在林子边呼唤的样子。 在这里,没有人叫他“阿元”。只有师尊冷冰冰的“乱一”。 师尊很好,很厉害,带他飞上天,住在这幺漂亮神奇的云上宫殿里,还要教他很厉害的本事。可是……师尊不会对他笑,不会给他讲故事,不会在他怕黑的时候点起油灯。 乱一用力眨着眼睛,把涌上来的湿意逼回去。竹翁爷爷说过,男孩子要勇敢,不能老是哭鼻子。 可是……这里真的好安静,好冷,好没意思…… 最初确是如此。 现在……乱一却不像往常那样立刻感到害怕或想念竹林。 他脑子里还在回闪着那些乱窜的符号,回闪着它们碰撞时荡开的那圈细微涟漪。 其实……好像……也挺好玩……的。 他眨巴着眼睛,偷偷瞄了一眼主殿方向,然后悄悄伸出两根手指,学着刚才的样子,在空中笨拙地划拉着巽卦的大致形状,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 乱一琢磨着师尊的话:“徒具其形,反受其乱……要不,用神识感知一下?” 刚到仙界,开元便给乱一这具凡胎用蕴灵池冲刷了一遍灵魂□□,神识初成,妙哉爽哉。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丝意念探向坎卦…… 第10章 童子习卦记(二) 就在他意念触及的瞬间,那枚幽蓝的卦符轻轻一颤,其表面的微光竟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紧接着,一片极其细微、几乎不可见的冰晶碎屑,凭空在卦符周围凝结、飘散,带来一刹那极致的寒意,又迅速消融。 乱一猛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他屏住呼吸,再次尝试。这一次,他集中精神,不是去控制,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去“触摸”那卦象的意境。 景象又变了! 那枚坎卦仿佛化作了一滴真正的水珠,他仿佛能听到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清越动听,甚至能模糊地看到一条蜿蜒于奇异山谷中的溪流,溪水在某种发光的苔藓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银光,水底有圆润如玉的鹅卵石…… 这景象一闪而逝,如同水滴落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消失无踪。 但乱一确确实实看到了,听到了! 他愣住了,小嘴微微张着。 这感觉……很奇妙,像是透过一个小孔,偷偷瞥见了世界另一个角落的瞬间。 兴奋感如同细小的泡泡,咕嘟咕嘟地从心底冒出来,暂时驱散了所有的恐惧和拘谨。 他迫不及待地散去坎卦,笨拙地尝试凝聚巽卦——那如风般交缠的两缕光。 这一次更清晰了些! 当他的意念与巽卦相合时,他分明感到偏殿内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仙灵之气,极其细微地流动了一下,仿佛被一缕看不见的清风扰动。 他甚至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遥远、来自仙界某处云海边缘的、清冽而自由的气息。 “哇……”他忍不住低低惊呼出声,眼睛亮得惊人。 他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的孩子,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新奇的体验里。 再看看离卦。 乱一微微点着头,心情颇好地将神识散发开来。 离卦之境……有一丝极淡的暖意,包绕着乱一全身,很是舒适。 那艮卦呢?! 他去触摸,仿佛摸到了一块坚硬冰冷的山石,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亘古不变的稳固…… 每一种卦象,似乎都不仅仅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扇微小的、通往天地间某种本源力量的窗户。只要他心神足够集中,意念足够纯粹,就能窥见一丝那力量所映照的天地景象。 当然,这些景象都是模糊不清的,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触即散。维持这种感应极其耗费心神,不过片刻,他就感到额头隐隐作痛,有些头晕眼花。 但他却兴奋得小脸通红。 原来卦术这么好玩!能看到这么多看不见的东西! 他兴奋地抬起头,下意识就想朝着主殿方向喊:“师尊!师尊!我看到……” 声音卡在喉咙里。 主殿方向寂静无声,那面光滑的宫墙冰冷地隔绝内外。 乱一高涨的情绪稍稍回落了一些。他想起来,师尊不喜欢吵闹,也不会对他这些小发现感兴趣。在师尊眼里,这大概只是最粗浅的、不值一提的感应。 他抿了抿嘴,把那点分享的**压回心底,但眼睛里的光彩却并未熄灭。 他重新看向面前因为心神波动而逐渐消散的卦象符号,心里痒痒的,像是有只小爪子在挠。 好在他知道了,这些光溜溜的符号里,藏着好多好多秘密! 乱一握了握小拳头,决定下次要更小心一点,试试能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比如……能不能看到竹翁爷爷现在在做什么?或者……看看仙界那些大仙鹤平时在哪里睡觉? 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方才练习的疲惫仿佛也一扫而空。 过了多时,开元一身不染尘埃的雪白,来查看徒弟的进度时,乱一还是没忍住将新奇的发现告诉师尊。 因此,不等开元开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就猛地从蒲团上弹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了他冰凉的衣袖。 “师尊!师尊!” 乱一仰着小脸,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眼睛亮亮的。 “你猜我看到了啥!”他语速极快,“那个那个,旁边有冰渣!还有那个,我感觉到气流了!还有还有,那个水流的声音,我看到一条会发光的溪水!就在那个符号里面!”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试图描述那玄而又玄的感应:“不是用眼睛看的……是这里感觉到的!”他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又按了按心口。 “好神奇!师尊,卦术是不是能看到好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仰着头,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兴奋,以及一丝渴望得到肯定的期待。他甚至暂时忘了师尊的威严和冷漠,完全沉浸在分享的冲动里。 开元垂眸,看着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因为激动而用力,指尖都微微发白。他的目光继而落在乱一因兴奋而红扑扑的小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闪烁着灼灼的光彩。 他并未甩开乱一的手,也未立刻斥责他的失态。 “还算聪明。卦者,窥天之痕,察地之纹。”他开口,“你能看到这些景象碎片,不过是初触门径,能窥得亿万分之一的天地脉动罢了。” 他的话语像是一盆温度恰好的水,既没有否定乱一的发现,却也丝毫没有助长其兴奋之意,只是将其归于最平常不过的修行阶段。 “这些都是卦术本源之象,无需大惊小怪。” 乱一眼中的光彩稍稍收敛了一些,但兴奋并未完全消退。师尊没有说他胡闹,这让他胆子又大了一点。 “那……那我以后能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比如……看看竹翁爷爷?”他忍不住追问。 “……” 开元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能。掌握三分便能看到人界你想看到的……何人,何事,何时,曾经抑或是未知之事……只不过我要提醒你……” “天道幽远,非一般人所能尽窥。” “专注眼前,固本培元,才是正途。妄图窥探不应窥探之事,必遭反噬。”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语气略重,如同一声警钟,敲在乱一耳畔。 乱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攥着衣袖的手也松了些许。 “哦……知道了,师尊。”他小声应道,低下头。 开元不再多言,袖袍微动,一枚新的、更为复杂的复合卦象基础图谱打入乱一眉心。 “凝练此图。” “从今日开始便只练卦术,你还算是个好苗子,我没看走眼。” 说完,他转身离去。 乱一摸着微微发烫的眉心,回味着刚才那奇妙的感应,又想着师尊最后那句警告。 师尊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我要继续好好练习了!!! 乱一将那图谱用神识散开,数十枚仙力凝结的卦象符号再次悬浮于空。 …… 乾、坤、震、巽……光芒流转,比之初次练习时,轨迹似乎稳定了些许,但依旧生涩,显是操控者心神尚未能全然沉浸。 乱一盘坐于蒲团之上,小脸紧绷,全神贯注地试图维持着卦象的稳定,小手在膝上无意识地捏着诀,指尖微微颤抖。 他已经努力将神识专注于卦象上了,为什么还是不能有条有理地操控这些复杂的东西?! 不过…… 乱一从刚刚就觉得有丝不对劲儿。 这个离卦怎么这么红?方才还是淡淡的,跟其他卦象并无差别呀…… 于是他将意念集中在离卦上,那符号由两道断裂的横线叠成,象征着火,象征着光明,也有着毁灭与变化的意味——这是开元之前点拨他的粗浅含义。 就在他的心神与离卦将触未触的刹那—— 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碎裂! 等等等等!!! 偏殿冰冷的玉壁、窗外流转的星云……一切都在瞬间褪去、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燃烧的焦土。 乱一缓过神来时,被眼前景象吓得呆了。 头顶一望无际的血红,并且布满了狰狞的裂痕,如同被巨爪撕裂了一样! 低头又是岩浆如血脉般奔流,黑色的灰烬如同大雪般纷纷扬扬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息。 乱一望向前方,双手打颤,不可控地摒住了呼吸。 这窒息的景象中央,矗立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周身覆盖着暗沉如血的龙鳞,巨大的龙角狰狞扭曲。 是只巨龙…… 它的面容模糊在翻腾的灰烬气息中,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得骇人——那是一双燃烧着无尽暴戾的金色竖瞳。 它正死气沉沉地透过一片灰蒙盯着乱一的方向。 乱一更是慌的一动不动!!! 那只巨龙的鼻息却突然变得很重,看向乱一的目光也带上了更锐利的杀意! 它猛地抬爪,山脉崩摧,江河倒流,星辰黯淡。 乱一在如此紧张而恐惧的情境下,竟趁机感叹原来这还是个有山有水有星星的卦象,真神奇,不过这山这水这星星都被血色所蒙,完全地狱一般。 无数仙光试图阻挡巨龙的攻势,却在那恐怖的毁灭气息下纷纷溃散、湮灭……哀嚎与绝望的意念充斥天地。 乱一甚至看到,那恐怖存在的脚下,似乎踩踏着某种破碎的、莹白的玉屑……那质地,竟与无妄宫的寒玉有几分相似…… 还未细想……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窒息、以及仿佛灵魂都被那暴戾金色瞳孔灼伤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乱一! 那不是梦魇,那感觉真实得可怕,仿佛下一瞬,那毁灭的火焰就要舔舐到他的神识! “呃啊——!” 乱一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无形的重击狠狠推开,重重摔在冰冷的玉地上。 悬浮的卦象符号瞬间失去控制,噼啪作响地炸裂开来,化作混乱的仙力流光,四散溢开,将偏殿映得明灭不定,也照亮了乱一瞬间惨白如纸、布满惊惧的小脸。 他瞳孔放大,额头上瞬间沁出冰冷的汗珠,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中被拖拽出来。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总觉得在里面多呆一秒就活不了,吓死人了。 难道……这就是师尊说的反噬……这么快就来了? “你在做什么?” 开元的清冷声音蓦地从乱一身后响起。 乱一闻声,猛地回过神。 但下一秒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开元的衣摆。 “师尊!我刚刚……在离卦之境里,看到一只大龙!眼睛尖尖的还瞪人!差点杀了我!而且他、他……” 他站的那个地方好像无妄宫……该不会…… 乱一语无伦次。 开元面色冰封,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弯腰,用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乱一从地上拎起,让他站好。 “卦象反噬,心生幻象而已。”开元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心神不宁,便容易为心魔所乘……我不勉强你能做的多好,今日便到此为止。” 乱一惊魂未定,仰头看着师尊冰冷平静的脸庞,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惊讶或疑虑。 那……真的只是幻象吗?为什么那么真实?那个怪物……为什么感觉有点……熟悉? 他还想再问,却被开元冰冷的眼神止住。 “静坐凝神,驱散杂念。”开元丢下这句话,又转身走了…… 乱一呆立在原地,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惧后的苍白。 他不敢再去看那悬浮卦象的地方。 可是,那双燃烧着无尽怨恨与暴戾的金色竖瞳,却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主殿之内。 开元面无表情,周身的气息冰寒得几乎要冻结流转的仙灵之气。 司命星君的虚影在一旁默默地静待仙祖发话。 开元道:“既然别的查不到,那我的呢?” 司命星君犹如被天雷劈了几道,浑身一颤。 “烬渊若能活,第一件事必然是找本尊,他天机难泄,查不到便算了,那便从本尊查起。” 开元缓缓的将淡漠的眼神移到司命星君身上:“你说呢?玄微。” 烬渊终于来了,可算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童子习卦记(二) 第11章 快马加鞭中(一) 查仙祖命轨?这简直是亘古未有之事,亦是仙界大忌!仙祖之命,与天地同寿,与大道同轨,岂容窥伺? 被层层仙禁封锁的隐秘水阁里传来几句怒吼。 阁外瑶池莲叶田田,仙雾氤氲,阁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紫虚仙尊、沧浪星君、妙言真人赫然在列,还有同样气息渊深的两位——一位是巡天殿的翊圣真君,另一位是青乙仙翁,资历极老,常年隐修,今日也在此。 紫虚仙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仙祖他怎敢……怎敢要求推演自身命轨?!司命殿乃天地规则显化之处,窥伺仙祖命数,这是莫大的忌讳!玄微呢?他就应了?!” 沧浪星君眉头紧锁,惯常的疏懒消失无踪。 他道:“玄微岂敢不应?我更好奇的是……为何要如此?为何是因那凡童所见的一角‘幻象’,便让他不惜触犯天忌,也要自查命轨?” “除非……”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仙祖是感受到了某种足以威胁到他自身的东西。” 妙言真人的面前悬浮着一卷若隐若现的古老玉简虚影,她声音依旧清淡,却字字千钧:“嗯。并非只因那孩童,那孩童所见,或许只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仙祖自己早已封锁、却从未真正遗忘的门。” 她轻抚着茶盏边缘,眸光幽深。 “诸位……可还记得,七千多年前,仙界的那场‘仙陨之劫’?” 那是仙界一段被强行抹去、讳莫如深的记忆。 翊圣真君沉声道:“你是说那次……仙祖心神失控,仙力逆乱,波及甚广,殒落其手的……共计七十三位仙官仙将。” 青乙仙翁缓缓睁开一直微闭的双目,也道:“老朽还听说,就是此事过后,仙祖的性情愈发冰冷孤绝。”他看向妙言真人,“妙言仙子提及此事,是何用意?” 妙言真人抬起眼:“我执掌仙箓典籍万年,遍览古籍秘辛。近来反复思量‘仙陨之劫’,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那些殒落仙家的命格气息,在劫难前后的记载中,虽说不明显,却还是让我发现了些许差异。” “而当时,有一人,始终伴于仙祖之侧,甚至有可能接触过那些仙家的本体……正是那位,无人敢再提其名的——元龙王,烬渊。” 此话一出,忽地一片死寂。 沧浪星君眼中发出骇然精光:“你的意思是……烬渊可能未彻底湮灭?而那凡童通过卦象看到的……” “看到的,或许是有关烬渊……”妙言真人犹豫道,“仙祖他自查命轨,根本目的却并非自查命轨。” 而是为了见己知人。 沧浪星君皱着眉道:“……烬渊?仙祖那条早已形神俱灭的灵宠?” “灵宠?” 妙言真人轻轻摇头,嘴角一丝无奈的笑,她道:“诸位当真认为,那元龙王仅仅是一条灵宠?” “龙这种异兽不属五界,本就是天地极为混沌的存在,更何况元龙王烬渊被仙祖点化过,他已经可以说是归于仙界了。” 开元仙祖登上仙祖之位的那一年,仙祖偶然抓了一条元龙,赐予“烬渊”之字。 “古籍有隐晦记载,二者实有半师之谊,只是仙祖从未承认。并且元龙王对仙祖太过忠心耿耿,不像我们是无奈的害怕,烬渊是纯粹的……啊,敬慕……咳……” 妙言真人突然莫名其妙咳了一声,然后道:“诸位也都明白吧……咳……” 又是一片死寂。 紫虚仙尊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妙言真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妙言真人瞥了他一眼又回到正题。 “我猜想,”妙言真人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重重敲在每个仙人心上,“当年仙祖心神失控,仙力浩荡,本可能造成动摇仙界本源的破坏。但最终只殒落了七十三位仙家便得以平息,怎么可能这么轻?” “恰巧那日还传来了龙族突现万千亡灵的怪事,诸位难道没有想过,是否有可能……在那场灾劫中,有人,以某种逆天禁法,暗中替换了必死的命格?用另一些命……替仙祖承受了部分必死的反噬,从而稳住了仙界根基,也保住了仙祖自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脸:“而能做此事,且甘愿为此事承担后果、并被仙祖亲手诛杀以掩盖真相的……除了元龙王烬渊,还有谁?” “若是如此,那些被替换的‘命’……”沧浪星君接口道,“很可能是……龙族?以龙命顶仙命,偷天换日?” “……” 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年开元仙祖斩杀烬渊,就并非仅仅是惩治失控的灵宠,而是……不得不亲手了结这场逆天换命之举的根源,并掩盖这个足以颠覆仙界认知的秘密! 青乙仙翁手中的蟠龙杖重重一顿:“如此说来……开元仙祖此刻强行推演自身命轨……莫非是因为,元龙王有了复苏的迹象?甚至……可能与那凡童有关?” “而那凡童,”翊圣真君声音凝重,“恰好是在仙祖梦魇平息时被带回……” 紫虚仙尊再也无法维持镇定,额角渗出冷汗:“若真如此……仙界恐将再起波澜,仙祖他……” 众仙沉默,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与震撼。 “你们在这胡扯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带着近乎莽撞的直率,利刃般劈开了水阁内凝重的气氛。 仙禁层层的水阁竟被直接闯入,可见来者绝非寻常之辈。 众仙霍然转头望去。 只见是一位身着赤金衣袍、身形矫健挺拔的青年仙君。他面容英朗,眉宇间带着一股锐气。 此人是烈邑仙君,性情是出了名的刚烈直接。 烈邑仙君大步走入,目光如电扫过在场众仙,最后落在妙言真人面前的玉简虚影上,嘴角扯出一抹带着讥诮的弧度。 “我说诸位尊长,”他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劲,“躲在这里凭几卷不知真伪的古籍和那些老糊涂的零星呓语,就能把七千多年前没几人知道的事编排出这么一出大戏?‘以龙顶仙’?烬渊未死?仙祖自查命轨跟他有关?” 他连连发问。 所有人面色一沉。紫虚仙尊厉声道:“简直是无理取闹!怎么随便闯入……” 还没等他说完,烈邑仙君浑不在意地走到中央,环抱双臂:“紫虚尊上,不是我烈邑无礼。而是你们在此妄议仙祖,揣测上古秘辛,甚至牵扯到已逝的元龙王和那些殉难的仙僚……依据呢?就凭妙言尊长那点‘命格气息差异’的猜测?当年劫难之后,天道混乱,仙界震荡,我等幸存之人哪个不是神魂受损、记忆模糊?连仙祖自身都闭关千年。那些记载,本就是断简残篇,经过无数人手,能保有几成真实?” “诸位仙长,你们素来明辨,难道不觉得仅凭推测就定下如此骇人听闻的结论,太过武断了吗?” 烈邑仙君的话虽冲,却很有道理。当年的记忆确实成谜,许多细节都已湮灭在混乱中。 妙言真人平静地收起玉简虚影,抬眼看向烈邑仙君:“烈邑仙君所言不无道理。但正因记忆模糊、记载残缺,才更需探究真相。仙祖推演自身命轨之举,乃司命殿玄微亲承,绝非虚言。而此举之凶险与反常,仙君应当比谁都清楚。” 青乙仙翁也缓缓开口:“小子,你年少气盛,不信旧事,可以理解。但有些痕迹,并不会因时光流逝而彻底消失。老朽虽记忆不全,但残存的感觉不会错……当年之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烈邑仙君嗤笑一声:“说什么呢?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感觉?痕迹?诸位尊长,仙界如今需要的是稳定,是秩序。仙祖带回一个凡童,已引得流言四起。若再传出关于‘仙陨之劫’的白痴猜测,你让仙界众生如何自处?让那些殉难仙僚的后裔如何自处?” “依我看,那凡童所见只是修为不足导致的心魔幻象,仙祖自查命轨是很重要的大事吗?你们扯什么狗屁禁忌呢?与其在这里猜测仙祖意图和虚无缥缈的威胁,不如管好自己的嘴,别因好奇丢了命啊。” 水阁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僵持。 唯有沧浪星君捕捉到烈邑仙君话语中的笃定有些异样。 他眼神锐利地盯住烈邑:“烈邑,你今日火气怎么这么旺?莫非……你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沧浪星君这句话问得极其突然,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间齐刷刷聚焦在烈阳仙君那张英朗却此刻略显僵硬的面孔上。 烈阳仙君环抱的双臂不自觉地放下了一些。 “沧浪星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什么内情?莫非星君觉得,我烈邑有资格、有途径能比在座诸位更早窥探仙祖心意,或是上古秘辛?” 他又笑了笑:“不过仙祖在‘仙陨之劫’后性情大变是真的,我也确实知道这其中缘由……” 紫虚仙尊皱眉嘲讽:“方才是谁说不知道内情?” “哈哈,对啊。”烈邑仙君的神情突然充满怜悯,他淡淡道,“因为这缘由不算内情啊,仙祖成为这般模样……全都……” 跟你们有关。 水阁之外的瑶池上空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源自九天之外的雷鸣! 阁内众仙脸色齐变,纷纷骇然望向阁外天空。 是无妄宫方向! 烈邑仙君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打断,他望向无妄宫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天雷……仙祖又做了什么?” 沧浪星君在众仙的注意力都被天雷吸引的时候,继续问烈邑仙君:“烈邑,你方才想说什么?仙祖成为这般模样,全都……什么?” “诸位尊长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何必非要我把话说尽?”烈邑仙君冷哼一声,转身走出这处地方。 无妄宫主殿。 殿顶悬着的千年琉璃灯忽明忽暗,映得开元仙祖白玉般的面容阴晴不定。 他眉心微蹙,闭目凝神,周身仙力却如狂龙翻腾,搅得殿内寒气四溢。 “仙祖……”司命星君玄微的虚影波动不止,声音发颤,“命轨深处似有禁忌之力阻隔,再强行推演,恐遭反噬!” 开元眼未睁,只冷冷吐出二字:“继续。” 玄微不敢违逆,咬牙催动仙诀。 突然,开元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凤眸中闪过一丝猩红。 “呃……”他抬手捂住心口,指节煞白。一缕鲜红的血线从他唇角淌下,映着冰肌玉颜,触目惊心。 “仙祖!”玄微惊骇欲绝。 开元却低低笑了一声,染血的唇勾起妖异弧度:“好个烬渊……不就没死透么,还敢阻本尊窥命?” 第12章 快马加鞭中(二) 司命星君玄微抱着个灰扑扑的罗盘,亦步亦趋跟在开元仙祖三步之后。 腐林里的毒雾噬得他官袍滋滋作响,偏生不敢运功抵御——前头那位祖宗最厌旁人在他身后动用仙力。 古籍载:“仙履踏渊,十去九不还。” 玄微盯着前方浑身不禁轻颤。 他哆嗦着从袖袋摸出备好的往生咒,黄纸却被魔气燎出焦痕。 “……” 往生咒,辟邪物腐骨所用。北境魔渊藏着数不清的残魂亡魄,他们仙人的神力与之相冲,用之即反噬,因此若要不得不入此地,需借助以怨念极深、最好深到其余邪物腐骨也无法靠近的故魂所蕴结而成的往生咒。 没错,他们仙祖终于不堪梦魇之苦,愤然来到了这个镇压万千魔族与龙族殒灵的森然之地。 玄微更是苦不堪言。为何、为何还要带着他这个无辜之辈…… 开元忽然驻足。 玄微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仙祖背脊,望向前方,霎时吓得唇色发青。 前方地裂中升起万千龙魂,簇拥着一座黑曜石棺椁——棺盖的镇龙咒正是开元亲手所刻,此刻却爬满蛛网般的金纹。 “烬渊呢?出来。”开元淡淡的声音回荡在这片腐林。 棺椁静默如初,无声无息。 这时,玄微怀中的罗盘却突然发出嗡鸣,震动不止。 指针在“吉”“凶”间疯狂摇摆,最终死死卡在“煞”字上。 命格有三:吉、凶、煞。 玄微死死按住怀中暴动的罗盘,那根卡在“煞”字上的指针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煞非吉凶,乃悬刃之丝。一念可登云,一步即堕渊。 吉就吉了,凶就凶了,但这个煞很有意思,它位于吉凶之间,也就是说,或许它就转为吉,或许便是凶。 恰在此时,一道身影自腐木阴影中翻身落下。 青玉般的龙角在薄雾中泛着冷光,那人抱臂立在棺椁前三丈处,玄铁战靴碾碎地底钻出的怨灵,发出“噗呲”的声响。 “两位仙人大驾光临,总不会是来魔渊赏景的?” 看样子是个龙族人? 将青先看了看两人,继而将目光聚焦在开元身上:“若要来探寻我元龙族王的消息,那便在我动手之前请回吧,我们元龙族王,早已被你们仙祖弄得徒留尸身魂飞魄散了。” 竟敢用如此轻慢的语气! 玄微刚开始震惊,随即想起仙祖踏入魔渊前已敛去周身仙辉,此刻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个寻常仙官。 开元看向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看一个死物的?” 将青听闻此句目光变得死气沉沉。 “只是进来无聊下来转转而已,没记错的话……你叫将青?烬渊的那个忠诚的麾下啊,久闻大名,怎么?你不是在烬渊上诛仙台时冒死救了他吗?” 将青在这看起来狂妄自大的神仙刚说话时就怒不可遏了,这个不会看脸色的烂人! 将青脸上青筋骤起,怒色不掩地缓缓说道:“是啊,这样你们仙祖还不放过他,让他……龙魂无存,徒留一具空壳!” 开元点头:“这样啊。” “可以让我们看看那具空壳吗?” 将青和玄微皆是一震。 “仙……咳!不是,您三思……煞命啊!”玄微急匆匆道。 开元还没开口,对面的将青先是捂着额头只露出失语的笑,看起来有些瘆人,然后双眼冒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灭口。 看看这两个神仙,一个唯唯诺诺,一个不识好歹,真当这魔渊是自己家了吗?! 将青那双泛红的龙瞳死死盯住开元,周身魔气翻涌,玄甲铮鸣作响:“你当元龙族的棺椁是仙界花园里的摆设,任人观赏吗?!” 她五指成爪,凌厉的龙息在指尖凝聚,地面随之裂开蛛网般的焦痕。 开元像是没看见那蓄势待发的杀招,向前迈了一步,雪白的衣袂拂过焦土,瞬间净化了一小片污浊之地。 他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布满金纹的棺椁上。 “若真如你所说,烬渊已魂飞魄散,徒留空壳……那看看又何妨?还是说……” “这里面藏着什么,怕人看?” “你——!”将青暴怒,龙威轰然炸开,一股冲击卷向开元! 玄微被那气浪逼得连退数步,几乎窒息。 然而,那足以撕碎寻常仙人的龙息冲击到了开元面前三尺,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消散于无形,只在他袖口留下一缕迅速冻结的黑烟。 开元甚至没看那消散的攻击,只是抬手,指尖凝聚起一丝仙芒,映照着他变得冰冷的眼眸:“本尊……只是来探望一下你们可怜的元龙王而已,这么下死手,他如果活了,会把你怎么样呢?” “本尊”二字一出,周遭空气骤然凝固。 将青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她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开元指尖那缕唯有仙界至尊才能驱使的本源仙力,声音卡在喉咙里:“你……你是……!” 声音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 将青喉间艰涩,玄铁战靴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碾碎了地上一截枯骨。 先前那滔天的龙威与杀气,在这绝对的位阶压制下,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 开元指尖的仙芒幽幽流转,映得他眸中冰屑浮沉。 他目光再次落回那具黑曜石棺椁上,语气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现在,可以好好回答本尊的问题了么?” 开元微微偏头,视线扫过将青僵直的身体:“你们元龙王这具‘空壳’……本尊,看还是看不得?” 将青的笑声在裂谷中回荡,带着咳血的嘶哑。 “哈哈……真是想不明白,他死的有多彻底您应该最为清楚啊,哈哈哈哈,好啊,也对,讲什么体面?这尸身,您想亵渎便亵渎,我又有何资格来阻止您?” 她那双泛红的龙瞳死死盯着棺椁,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材,看到里面沉睡的存在。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刻骨的讥讽:“这棺是您亲手所封,咒是您亲自所下……连他最后一点残魂,不也是您亲手打散的吗?” 玄微一直在后面静默地呆着,他感受到手中罗盘震得愈发厉害,皱眉举起它想看个清楚,却冷不防被将青癫狂的声音吓到。 “看!您当然能看!这六界还有什么您开元仙祖不能做的事?!”将青猛地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某种诡异兴奋的表情。 她侧身让开,手臂一挥,指向那沉寂的棺:“请吧,仙祖大人!好好看看您的‘杰作’!看看您当年……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开元没有看情绪激动的将青一眼,目光始终锁定在棺椁之上。他指尖那缕本源仙光缓缓收敛,负手向前走去。 靴底踏在焦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裂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布满金纹的棺盖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自棺椁内部传来。 紧接着,那些蛛网般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古老而蛮横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魔气,将整个裂谷映照得如同白昼! 玄微怀中的罗盘,“咔嚓”一声,彻底碎裂。那根始终指向“煞”字的指针,崩飞出去,化作粉末。 “仙祖!等一等!”玄微暗道不好,急叫起来。 开元顿住脚步,准确说来,是动不了了。 将青狂笑:“晚了!这结界用了整个北境魔族和万千龙族的魂魄来打造,对你们这群只依靠仙界那点灵气的神仙来说,修为低一些的如同撞壁,修为高的一旦踏入必定手足如缚!仙祖啊仙祖,你以为……这里无声无息是怎样?你以为你派了那么多低级的仙兵都一无所获是为什么?!为的就是您亲自下来啊!!哈哈哈哈哈!” 开元试着动了动手,无法动弹,却发现能说话:“玄微。” 玄微正被将青这一招阴地又怒又怕,听仙祖叫他连忙回道:“仙祖!怎么……” “回去领兵待命,等本尊指令,一个时辰本尊还没动静直接下来吧。” 玄微脸上全是担忧,但别无他法只能听仙祖的。 他狠瞪了将青一眼,随即匆匆离去。 将青被他瞪了也不拦,也不生气。因为现如今,她的注意力全在开元身上。 玄微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腐林深处,那笼罩着开元的无形结界便骤然显形——粘稠的怨力,其中翻涌着无数扭曲的魔族面孔与哀嚎的龙魂。 它们层层缠绕在开元周身,将他定格在抬步欲前的姿态,连同雪白的衣袍都被浸染出污渍。 将青止了狂笑,一步步走近。 她绕着他缓慢踱步,玄铁靴踏在焦土上,发出规律的闷响。 “没想到吧,开元仙祖?”她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的、近乎痛快的嘶哑,“您当年用仙界法则束缚他,用师徒名分压他,最后用霜华剑……结果他呢?他到死都在为您铺路,连散尽的龙魂都要为您稳固仙界灵脉!” 她停在开元面前,仰头看着他冰封般的侧脸,龙瞳里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可您呢?您连一具空壳都不肯留给他!” 开元仙祖虽身不能动,神色却未见丝毫慌乱。他甚至垂眸,平静地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将青。 “烬渊留给你的指令?困住本尊?” 将青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陷掌心:“指令?不!这是我自己想做的!我只是想问问您……”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被强行压下,“看着这用他和龙族人性命换来的‘太平’,您高坐九天时,可曾有过一刻……想起过他?” 裂谷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怨力流淌的汩汩声和龙魂若有若无的哀鸣。 开元沉默着,那双向来淡漠的眸子映着将青激动而苍白的脸,无人能窥见其下是否有一丝波澜。 “将青,”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当真以为……这结界能困得住本尊多久?” 将青愣住,过了一会转过身又转过来。 她语气悲凉:“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心。” “仙祖虽然面色上不显喜怒,但被这般低劣的手段困住,心里……很不舒服吧。这些魔族龙族之辈都是您徒弟亲手埋得,这些怨魂不会冒犯您的,只是困住而已,不要生气。” “还有什么?。”将青挠了挠头思考着。 她抬头看了看上方:“听闻仙祖又收了一个凡胎当徒弟。” “传闻开元仙祖座下无弟子,这是第一次收徒。” 将青又哈哈笑了起来:“仙祖啊,那我们元龙王真是没脸了,竟无名无分……” “不过我最好奇的,是您为何要找来一个凡人呢?您当初连哄带骗把我们元龙王收为弟子,是为了好好利用元龙血脉拯救这该死的五界,但是这次还是用同样的方法收那凡人为徒是要做什么?” 开元像是忍受不了对方的聒噪一样,终于凉凉地说道:“你怎么跟你们元龙王一样,废话太多,到最后,只会是废人。” 在她疯言疯语的间隙,开元已然摸清这结界如何破了。 第13章 重逢难抑情 开元探出神识,感到身形凝滞,周身是万千怨魂凝结的结界,粘稠而冰冷,死死禁锢着每一寸仙力流转。 北境魔气为骨,龙族残魂为血……倒是好手段。 龙魂哀而不伤,怨而不戾……果然被刻意驯化过。 结点在棺……以龙族执念为引,魔渊地脉为基。可惜,布阵者心绪不宁,怨力流转至此……有隙可乘。 开元的目光落在棺椁底部一道几乎微不可查的金色纹路上。那里的光芒比别处更鲜活,隐隐搏动,如同心脏。 强行破之,易损及棺内之物……需以同源之力,化其执,解其缚。 同源之力……开元意念微动,识海深处,一缕被重重封印的、带着灼热龙息的金色血芒,轻轻震颤了一下。 将青仍在嘶声控诉,字字句句皆是不平。 开元收敛所有心念,目光精准地刺向她:“说完了?” 将青被他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得一怔。 不等她回应,开元周身那看似被完全压制的仙力,骤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波动起来! 那些哀嚎的魔族面孔与龙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翻涌的速度明显减缓,连怨念都开始变得稀薄。 “你……”将青瞳孔骤缩,意识到不对。 禁锢的龙魂与魔影发出解脱般的叹息,渐渐淡化于空中。 开元仙祖站在原地,轻轻拂了拂衣袖。他抬步,走向那座棺椁,步伐从容,再无阻滞。 将青僵在原地,但是又仿佛在思考什么。 开元的手,按在了那布满金纹的棺盖之上。他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失魂落魄的将青。 “你问了本尊许多问题。”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棺盖。 “现在不妨让本尊也问问你——” “你如此确信他已成空壳,又为何……如此惧怕本尊打开它?” 将青看着开元按在棺盖上修长如玉的手指。 “再等一等……”将青喃喃道,“我要拖住他……快了……” 开元终于嗤笑了一下,不再问她,手心用力按在棺盖上…… 就在此刻,将青那不顾一切的利爪携着凄厉风声袭至他后心! 开元未曾回头,周身自然荡开的护体仙罡便如无形壁垒,将她狠狠反弹出去—— 砰!!! 将青的身体重重砸在焦黑岩壁上,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然后摔在地上奇怪地不再动弹。 一阵得逞的尖笑却直接在开元神识深处响起! “呵呵……仙祖,您是忘了龙族的‘心神之境’吗?!” 心神之境!四字如惊雷炸响。 开元只觉得整个识海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强行侵入和撕扯。 那感觉并非□□疼痛,而是灵魂被硬生生塞入异物,意识几乎要被撑裂,眼前景象都开始晃动模糊。 他身形猛地一僵,按在棺盖上的手指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痉挛。 “疯……疯了吗?出去!”开元低吼,素来冰封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清晰的愠怒,额角青筋隐现。 他试图凝聚仙力将这入侵的神识逼出,却发现那龙族禁术如同附骨之疽,牢牢扎根在他的意识深处。 “出不去了啊——”将青的声音在他脑颅内回荡,“这是万全之策!本以为结界能困住您片刻……莫要动怒啊仙祖,您的徒弟……快要出来了,现在,绝不能开棺!” 开元呼吸微乱,他强忍着那几乎要湮灭理智的胀痛,声音寒彻骨髓:“你再说一遍……谁快要出来了?” “想不到……最终还是动用了这禁术……”将青的声音开始变得断续,仿佛她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依旧固执地缠绕在他的神识中,“就算是为了元龙王复苏……他若知晓我竟敢栖于您神识之内……定要将我抽出来……碎尸万段啊……” “你说什么……回答我!”开元的神识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剧痛之下,他甚至难以维持一贯的冷静,语气中带上了急怒。 偏偏将青的话语颠三倒四,如同呓语,更添烦躁。 裂谷之中,只见开元仙祖单手死死按着棺盖,身形僵直,另一只手扶住额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闭着眼,眉心紧蹙。 他感到手心一烫,低头看棺椁。其上的金纹光芒愈盛,流淌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即将破封而出。 “再等等!!!快了……”将青的声音在他识海里尖叫,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这情绪如同毒刺,狠狠扎进开元正在被撕扯的神魂。 开元再也无法维持站姿,下意识地踉跄后退,试图远离棺椁。 神识中被强行塞入异物的剧痛如潮水般灭顶而来,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仿佛要将那侵入者从脑子里硬生生抠出来。 “给本尊滚出去!快滚出去!” 真的好疼!!这只不知死活的龙族人!该死!!!我要杀了她! 咔嚓! 将青突然安静了。 “听到了么……”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开元脑中的剧痛竟也随之骤然减轻,虽余波未平,但已不再是无法忍受的灭顶之灾。 他微微直起身,急促地喘息着,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冰蓝的眸子死死盯住那剧烈震颤的棺椁。只停顿了瞬息,他再次迈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将手重新按在了灼热无比的棺盖之上。 嗡—— 整个棺椁在开元掌心下发出了更强烈的震颤。 这是尊上的气息……怎么会提前…… 预期的时间还未到,竟要提前复苏吗?! 开元眉头紧锁,冷声问道:“提前开棺会怎样?会让他再也活不了?” 将青似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不对!现在这动静,怕是拦不住了!提前开棺本是怕外界怨念沾染尊上肉身,可如今……如今这龙息勃发的程度,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难道是…… 因为开元仙祖吗?或者说尊上早已醒了,因为察觉到了仙祖的气息?! 开元不再犹豫,眸中寒光一闪,双手猛地用力—— 轰!! 沉重的棺盖被他悍然推开一道缝隙。 霎时间,一股沉淀了数千年、精纯而磅礴的龙息如同积压已久的灰烬,轰然弥漫开来。 空气瞬间变得灼热,开元离得近,被这浓郁的龙息扑面而来,呛得偏过头,抑制不住地低咳了两声,雪白的衣袍被染上淡淡金辉。 将青在开元的神识中彻底屏住了呼吸。 棺椁之内,金光流转,看不起具体情形。 等到弥漫的龙息如流沙般缓缓沉降,其内的景象才显露出来。 一个静静躺卧的人形身影。 他周身覆盖着细密的金色鳞片,面容俊美,额间一对青玉般的龙角蜿蜒向天,流淌着暗金光泽。 烬渊蓦地睁开双眼。 最慑人的,便也是这双骤然睁开的眼睛。 熔金般的竖瞳,在开阖的瞬间便精准地锁定了棺旁那抹雪色的身影。 那瞳孔深处,沉淀着七千年的孤寂,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澜,以及……一种近乎要将人吞噬的的专注。 “……”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逸出一丝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气音。 下一瞬,他猛地从棺中坐起,动作快得只剩一道金色残影。 周身禁锢的龙息轰然爆发,形成肉眼可见的金色气旋,将残留的魔气与怨力彻底涤荡! 开元尚未来得及后退,一只覆盖着细鳞、骨节分明的手便如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攥住了他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甚至让开元感到了一丝骨骼被压迫的微痛。冰冷的龙鳞紧贴着他腕间皮肤,传来一种异常灼热的温度。 烬渊抬起头,竖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开元,仿佛要将他刻入灵魂深处。他喉结滚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笃定: “师尊……” 两个字,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裂谷中,也砸在开元的头上。 “我回来了。” 第14章 天与地欲雨(一) 乱一踮着脚,从比他高出三倍不止的书架上抽出一卷泛着莹光的玉简。 自从跟着神仙哥哥……咳……开元仙祖来到仙界,这处号称囊括五界所知之事的万象书阁就成了他最爱溜达的地方——主要是无妄宫实在太冷清了。 他盘腿坐在云絮凝成的垫子上,哗啦展开玉简。 一阵光芒投射在空中,随之是呈现出来的画卷漂浮在半空中。 “五界篇。” 古朴的声音在乱一耳边响起。 画卷首先展现的是人界。乱一眼睛一亮,他看到熟悉的田野、炊烟、市集,孩子们在河边嬉戏。 那声音继续娓娓道来:“人界,五界之基,红尘万丈,众生繁衍之地。七情炽盛,因果交织,虽寿数短暂,然灵性不灭,乃仙魔之源。” 乱一似懂非懂,只觉得画面上的人间比他记忆里的更热闹些。 翻页,接着是妖界。 画面变成茂密无边的古林,有会说话的狐狸在月下吐纳,有巨大的树精挥舞枝条。 乱一忍不住惊叹。 “妖界,万物有灵,精怪汇聚。弱肉强食,亦正亦邪,或隐于山林,或游走各界。” 再翻,画面陡然变得阴森,无数半透明的影子在灰雾中飘荡,一座巨大的城池门上写着“幽冥”二字。 乱一缩了缩脖子。 “鬼界,亡魂归处,轮回之所在。执念深者滞留,罪孽重者受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乱一像是证明自己懂了般点了点头。 继续翻页,突然,景象变得炽热而混乱,大地裂开,岩浆奔涌,形态各异的魔物在厮杀、吞噬。 娘嘞! 乱一被吓的浑身一震。 这就是魔界吗?感觉比鬼界还吓人。 “魔界,**与混乱之地,魔气充盈,强者为尊。与仙道相悖,征战不休。” 最后,画卷被无边的云海和璀璨的宫阙充满,仙鹤清唳,灵泉叮咚。 熟悉的景象让乱一松了口气。 “仙界,”此刻声音带着一种肃穆语气,“清灵之气所钟,秩序井然,掌天道运行,维五界平衡。仙者,超凡脱俗,然亦受天规约束。” “龙族篇。” 乱一正要继续翻,却发现关于龙族的记载似乎被特别加密过,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和只言片语。 他看到一个金色的、无比威严华美的巨大身影在云间穿梭,万灵仰首。 等等…… 这条龙怎么有种熟悉的气息…… 这不就是他在卦象里看到的那条半龙半人的家伙吗?! 不过确实没有画上这么正气凛然。 “龙族,天地祥瑞,超然物外,受万灵敬仰。其力通天,其鳞辟邪,其息化生。然踪迹渺茫,非缘不可见。” “仙祖篇。” 乱一正襟危坐,打算洗耳恭听。 但是,关于仙祖的记载更是语焉不详,只有一段极其简短的描述,以及一片朦胧的雪色身影,立于万界之巅,看不清面容。 “仙祖开元,仙界至尊,天道化身,掌罚万物。居无妄宫,非召不入世。” 乱一看着那模糊的画面,虽然看不清脸,但那清冷孤高的感觉,和他家神仙哥哥一模一样。 “原来师尊这么厉害啊……”他小声感叹,心里有点骄傲,又有点莫名的难过。这么厉害的师尊,好像离他好远好远。 玉简的光芒早已熄灭,空中的画卷消散无踪。 窗外是绚烂的云霞,很美很美。 可是再美……也不像人界的天空那样,有阴晴圆缺,有昼夜交替。 乱一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还是先学会让卦象不乱跑吧……”他叹了口气,摸了摸随身带来的书箱里的树枝,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简单、温暖的过去。 而关于龙族、关于师尊的更多秘密,似乎还隐藏在这浩瀚书海的深处,等待着他未来某一天,有能力去真正触及。 “不过到现在了……师尊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师尊离开无妄宫,去那个听起来就很可怕的北境魔渊,已经有好些天了。具体多久他说不清,仙界没有日出日落,时间过得模糊又漫长。 “不是说……就去看看吗……”他小声嘟囔,声音在空旷的书阁里显得格外微弱,“魔渊那么危险,师尊会不会……” …… 他脑海里浮现出卷宗里描述的魔界景象——裂开的大地、翻滚的岩浆、狰狞的魔物。虽然师尊很厉害,是仙祖,可是…… 要是师尊明天还不回来,他就……他就去司命殿问问!虽然那个司命星君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怕师尊的样子。 乱一伸手又胡乱从架上抽出一卷新的玉简。 北境魔渊。 整个裂谷簌簌作响。 开元尚未来得及后退,一抹震惊刚浮上他的眼眸,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腕。 开元瞳孔微缩,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满了震惊。 对方掌心传来蓬勃而炽热的生命力。 魂飞魄散?徒留空壳? 这家伙……不仅活着,而且力量似乎更胜往昔。 他僵在原地,任由那灼热的手掌死死箍着自己的手腕,眼眸中映着对方那双要燃烧起来的金瞳。 新生的元龙王紧握着开元仙祖的手腕,目光如炽热的枷锁。 而那被迫承受这目光的开元,在这滚烫龙威的包围下,数千年来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一种名为 “措手不及” 的神情。 他竟真的未死? 棺椁、镇龙咒、乃至当年他亲自确认的魂飞魄散之象,难道皆是虚妄?还是说……这孽障的能耐,已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 挣脱不开?不可能。 他试图运转仙力震开这逾矩的钳制,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触及对方那浑厚磅礴的龙息时,竟如泥牛入海。 所以不是他不想挣脱,而是挣不脱。 开元的神识在触及对方周身磅礴龙息的刹那,竟被悄然化去。 这股力量……不对劲啊。 烬渊的龙息之中,除了原有的元龙本源,更夹杂着一丝截然不同的仙道气息,甚至……还有魔渊的深沉晦暗与鬼界的森然死意。 七千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如何能将这相克的力量融于一身? 一丝惊悸掠过心头。 不一样的变数。 开元习惯于洞悉一切,操纵全局,此刻却第一次在纯粹的力量上,感受到了某种滞涩与无力。这感觉陌生而令人不悦。 烬渊指尖那带着试探与贪恋的摩挲,更是火上浇油。这种细微的动作比任何攻击都更具侮辱性,仿佛在无声地嘲弄他此刻的无能为力。 开元眸中寒芒暴涨,仙光在他周身剧烈闪烁,与烬渊身上流转的金辉猛烈碰撞,发出低沉的的嗡鸣。 可那只手,依旧如亘古磐石,纹丝不动,甚至收得更紧。 怎么可能……连本源仙力都…… 眼前的烬渊,到底脱了什么胎换了什么骨? “您……”烬渊的嗓音沙哑,却染上了难以压抑的欢愉,“……看起来,很是意外。” 开元没有试图再挣脱手腕上那只灼热如烙铁的手,他微微抬着下巴,用那双淬着寒意的眼眸冷淡地俯视着棺中的烬渊。 “当然意外了。”他的声音平铺直叙,“看着亲手杀死的徒弟,”目光缓缓刮过烬渊紧握自己手腕的指节,扫过他覆盖着细密龙鳞的手臂,最终落回那双燃烧着炽焰的竖瞳,“又活生生地在眼前出现。” 他腕骨微微一动,并非挣扎,更像是一种轻蔑的示意,他将目光移向烬渊心口的方向——那里,曾被他用霜华剑贯穿。 “看来当年,”开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本尊下手还是太轻了。” “师尊……”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烬渊齿缝间碾磨出来,“您还是……如此擅长往人心口捅刀子。” 开元轻笑一声。 “比起你当年暗中替换命格、行那逆天之举,本尊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清理门户,何错之有?” “你想说什么?” “那时本尊被天道反噬,仙源将崩,若非你以龙族血脉替那些该死的仙官承下死劫,该死的就是我了?” “本尊需要你救?” 开元说着试图抽回手,却被烬渊死死按住。 “谁准你自作主张?”开元又继续道,“谁准你替本尊决定该活谁,该死谁?烬渊,你最大的错,就是永远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烬渊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的位置?我唯一的位置就是在您身边。无论是七千年前,还是现在,您杀我一次,难道还能再杀我第二次吗?” “……当然能,你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还不明白吗?” “……” 烬渊突然松开了攥住开元的手,向后微退半步。 他抬手,指节分明的手掌缓缓覆上自己的面容,遮挡住了那双翻涌着滔天情绪的双眼,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他放下手,脸上竟扯出一个带着几分疯狂和势在必得的笑容。 烬渊从棺椁中翻身跃出,玄底金纹的衣袍在身后猎猎作响,落地无声,随即朝着开元步步逼近。 “师尊,”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哄诱般的语调,“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开元站在原地,冷眼瞧着烬渊靠近。 烬渊仿佛没看见他的嘲讽,继续说着:“就以一刻钟为限。若我能碰到您的一根头发丝……”他的瞳孔紧紧锁住开元,“便算我学有所成,证明我仍有资格……做您的徒弟。” 他顿了顿,已然逼近到离开元仅有三步之遥。 “若是我办不到……”烬渊摊开双手,作出一个看似无害的姿态,笑容却愈发深邃,“那我就乖乖站在这里,绝不反抗,任由师尊您……再杀我一次。” “幼稚吗……”开元终于嗤笑出声,冰蓝的眸子里满是漠然。他正要再说些什么驳斥这荒谬的提议—— “游戏开始了,师尊。” 烬渊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话音未落,他抬起的右手快如闪电,径直探向开元垂落在肩侧的一缕银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侵略。 “!你……” 开元脸色一沉,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飘退数尺,避开了那即将碰到发丝的指尖。 他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雪色身影瞬间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那片诡谲阴暗的腐林之中。 地上无数枯死的龙爪槐张牙舞爪地试图阻拦,却在触及他周身自然荡开的冰寒仙气时纷纷僵碎成渣。 他的速度快到极致,在林间留下道道残影,腐叶与魔藤尚未触及衣角便被甩在身后。疾驰中,他神识高度集中,警惕着身后可能随时追来的磅礴龙息。 然而,穿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预想中那如影随形、带着压迫感的追击并未出现。 开元倏然停步,落在一株扭曲的鬼枯木梢头,枝干瞬间覆上白霜。 他回眸望去,身后腐林死寂,魔雾翻涌,除了他自己留下的冰痕,再无其他动静。 烬渊……没有追来? 开元皱起眉来。 无论那疯子意欲何为,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离开北境魔渊。此地龙怨冲天,魔气肆虐,于他仙力恢复并无益处。 命轨反噬,烬渊未死,这一切的变数,司命殿竟未能提前窥得半分天机?还是说……有所隐瞒? 他必须立刻回去,好好询问一番玄微。 主意已定,开元不再迟疑,甚至不再刻意隐匿行踪,周身仙光暴涨,径直朝着魔渊外围的方向疾射而去,将那片翻涌着不安与阴谋的腐林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腐林最深处,烬渊静静立在那具空了的棺椁旁,指尖缠绕着一缕极细、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发丝——那是方才游戏开始瞬间,他以龙息悄然割下的。 他望着开元消失的方向,低头轻嗅手上的发丝。 然而,就在那清冷仙气之中,他嗅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气息。 烬渊脸上的痴迷瞬间冻结。 “为什么……” 他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低沉沙哑,裹挟着压抑不住的狂怒,“会有其他龙的气味?!” “这种味道……”他再次深吸一口气。 烬渊死死攥紧那缕发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像是曾长时间萦绕在师尊身侧,甚至……可能有过某种形式的仙力或神识交融…… “不像是单纯靠近留下的……”他眼底的猩红之色越来越浓,“而且还就在我醒来前不久……” 是谁?是哪个不知死活的龙族,敢趁他不在靠近师尊?甚至留下了如此清晰的印记?! 一想到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可能有别的东西触碰过那冰冷的衣袍,嗅闻过那清冽的气息……甚至可能…… 哪个杂碎……敢碰他的师尊?!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将那条不知名的龙揪出来,抽筋扒皮,碾碎龙魂。 还要问清楚……不,光是问清楚怎么够?他要将那缕属于别的龙的气息,彻底从师尊身上……抹除干净。 ……对,等等,将青这家伙死在哪了? 第15章 天与地欲雨(二) “何必呢?仙祖大人啊——您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再杀我们尊上一次吗?多好的机会呀,他就在您眼前,您怎么不动手啊?” 将青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带着夸张的叹息和显而易见的讥讽,喋喋不休。 开元面无表情,任由风将他的银发吹得向后飞扬。 “我们尊上不就跟您玩个游戏吗?您怎么就这么慌不择路地逃了啊?” 开元在神识中冷声打断:“闭嘴。” “方才烬渊在场时,你怎么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敢吭?现在倒是在本尊这里逞起口舌之快了?” 将青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噎住:“……” 开元一声冷笑:“怕死就安分些。再多一句废话,本尊不介意先替他清理门户。” 将青安静了片刻,几乎让人以为她消停了。 然而,她的声音再次于开元识海中响起。 “仙祖,我真想不明白。我们尊上对您……可谓是尽心尽力,忠诚不二。当年他为替您挡劫,连龙心都肯剖……可您为什么……在七千年前,非要……” 开元依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他的声音透过神识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将青追问道:“是什么?” 开元没有回答将青的问题,他语气平淡:“将青,若本尊此刻寻到方法,能将你从这神识中抽出来……那么,七千年前烬渊是什么样,你就会是什么样。” “……” “……行行行!”将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后怕,之前的倔强和好奇荡然无存,“我不问了!不问了行了吧!” 仙光敛去,转眼间开元便到了南天门。 早已在此焦灼等候多时的天兵天将们精神一振,齐齐躬身行礼。 站在最前方的司命星君玄微,衣袍都被冷汗浸湿,一见开元安然返回,刚大大松一口气…… 开元脚步未停,径直穿过躬身的人群,冰冷的声音如同玉磬敲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仙人的耳中:“玄微。” 玄微身体一僵,抬头望去,只见仙祖已越过他,走向天门之内。 “元龙王又活了。” 玄微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周围的天兵天将们也瞬间哗然,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开元停下脚步,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几乎站立不稳的玄微。 “跟本尊解释一下。” 玄微嘴唇哆嗦着,如同提线木偶般跟在那雪色的身影之后,朝着无妄宫的方向而去。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活了?烬渊竟然真的……复活了?命盘为何没有显示?不,或许显示过,却被自己忽略了?还是说……有更强大的力量干扰了天机? 周围的仙官们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不安。 到了无妄宫,玄微“扑通”一声跪倒在寒玉地面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仙祖……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何命轨会显现如此谬误!我以性命担保,我对仙祖绝无半分隐瞒啊!” 开元背对着他,雪白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既然元龙王你查不到……”开元的声音缓缓响起,他猛地转过身,双眸此刻隐隐泛着赤红。 “那——我神识里这条不知死活的龙又是怎么回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伴随着这声怒喝,开元并指如剑,猛地点向玄微眉心。 玄微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蛮横无比的神识力量强行破开他的识海,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撕裂! 就在这片混乱与剧痛中,一个清晰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女子声音,突兀地在他脑颅内炸响: “哟,这小仙官吓得不轻啊?啧啧,你们仙界的人胆子都这么小吗?” 这声音……这语调…… 正是在北境魔渊,那个守着棺椁、语气轻蔑的龙族女将——将青! 开元收回手指,看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连惨叫都发不出的玄微。 “现在,”开元的声音因暴怒而微微沙哑,他俯视着如同烂泥般的玄微,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司命殿的命盘,可曾看到这一幕?” 玄微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瞧他抖的。"将青在开元识海里咂舌。 玄微指节泛白,突然开口:“命盘三日前确有过异动。" 他哆嗦着从袖中扯出半张焦黑的星图:“当时显示''双龙盘柱''之象,我以为只是单纯的……” 将青笑道:“单纯的双龙诞生于世吗?双龙就一定是一条龙吗?难道没有可能是一龙两命吗?我说仙祖啊,这人蠢成这样还能有个‘司命’的名衔?仙祖你若早早来找我,也不至于困扰至今,我们尊上也不至于有重活的机会……” 开元没理将青,他盯着玄微冷汗淋漓的脸:“说清楚,星图标示的两道龙纹在何处?” “不……不清楚。” 开元伸手:“拿来给本尊。 玄微递上星图的手在剧烈颤抖。 就在开元指尖触及那焦黑卷轴的刹那,星图骤然迸发出刺目金光。 光芒在空中交织,清晰映出两条纠缠的龙纹——一道炽烈如熔岩,一道黯淡如死灰。 开元一怔,还没有说什么,将青却在神识里笑。 “龙这种生灵,只有他心甘情愿敞开命门时,命轨才能被窥见。仙祖,我们尊上难道没告诉过您吗?”她的声音带着戏谑,“您何必一直让这蠢材司命查来查去?您自己明明就能……” “闭嘴。”开元盯着空中浮动的龙纹。 “往后我的命轨,只向师尊一人敞开。” 是这么说的吗?当时是说过这句话吗?烬渊说过这句话……吗?那时莫名其妙的一句,就是这意思吗? 将青不依不饶,话语如毒蛇般钻进他意识深处:“哦——我忘了,仙祖不能查人命轨,更不能自查命轨,否则要遭天道反噬。可这位司命星君虽能查人命轨,却查不了您的命轨啊?若是您强行逼他窥探天机……”她故意拖长语调,“您就不怕佛祖从极乐净土里踏出来,亲自过问您这逾越之举?” “我让你闭嘴!”开元怒道,整座无妄宫的梁柱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玄微被威压震得伏在地上呕出血来。 将青在神识里沉默片刻,忽然轻声说:“尊上那时该有多痛啊……把自己撕成两半的痛,怕是比当年您捅的那剑还要疼上千百倍吧?” “将青!你给我闭嘴!”开元双眼猩红,怒不可遏,“烬渊当时死有余辜吗?!他忠心?那为何我将那些该死的老家伙们都杀了,他却不惜用龙族的命来换他们的命?!” 整座无妄宫陷入死寂。 玄微瘫在地上,双目死死瞪大,整个人如同被冻结在巨大的惊骇中。 我听到了什么??! 漫长的寂静里,只有开元失控后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 将青在神识中轻轻叹息:“就这么说出来了啊,仙祖。” “要我说……”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又仿佛在回忆某些遥远的片段。 “尊上他啊,是为了您呢?” “您当年杀红了眼,道心失控,仙力逆乱……若真让您屠尽仙界高层,且不说是否真能平息您的怒火,那天道反噬之下,您觉得自己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吗?” “他以龙命换仙命,偷天换日,替您承下大部分必死的反噬,稳住了仙界的根基,也保住了您的仙源不灭。”将青的语气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他用自己的方式,在您失控的屠刀下……救了您啊,仙祖。” 将青苦笑一声:“在尊上心里,千万条同族的性命,也比不上您一根头发丝来得重要吧。” 开元僵立在原地,一片空白的茫然。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曾经持剑贯穿烬渊心口的那只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玄微终于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彻底晕死过去。 将青可惜道:“怎么晕了?我还没说完呢。” 这司命星君必死无疑,毕竟听了不能听的,可这还没听完呢就晕了真的怪可惜的。 “您可知他为何偏要用龙族顶罪?” “当年参与布阵诛杀您的三十七位仙尊,确实个个都该死,尊上只是不想让您发生什么事,他根本是要那些老东西世世代代在轮回里偿还。” 仙陨之劫中三十七位仙尊无事发生,却在烬渊死后不久相继受天劫而亡。若真如将青所说,那这死后的这么多仙尊竟永世不得轮回吗?! 开元张了张嘴,喉间干涩。若真是如此,那三十七位仙尊的结局,竟比形神俱灭更为惨烈。 就在他心神剧烈震荡的刹那—— “开元……” 一道浑厚、庄严,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钟鸣之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座无妄宫。 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无可抗拒的穿透力,寒玉地面浮现出层层莲华虚影。 寿临佛!!! 开元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怎么会?!这老家伙不是早已立誓不出极乐净土,不问世事了吗? “你自查命轨,干预轮回,扰乱天道秩序……当受其罚。” “该死……”开元咬牙低咒,他万万没想到自查命轨竟会直接将这位最古板的佛祖给引了出来。 根本不给他任何准备的时间,一只由金光凝聚的巨大佛手凭空出现在大殿中央。 佛手轻轻一揽,便将开元周身澎湃的仙力尽数压制,如同包裹一粒微尘般轻松地将他整个圈禁其中。 将青不由得赞叹:“真不愧是……寿临佛。” “诛仙台受刑。”寿临佛的声音响彻三十三重天,“八十一道混沌天雷。若能承受,你仍是仙祖。” “若承受不住……”那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便老实坠入轮回,重修仙道。” 话音未落,金光大手已携着开元,化作一道横贯仙界的璀璨流光,直朝着那座令万仙胆寒的诛仙台呼啸而去。 尚未临近,那积累数万年的肃杀死气便已扑面而来。 几根铭刻着古老符咒的石柱感应到受刑者的靠近,发出沉闷的嗡鸣,柱身上缠绕的粗重锁链如同苏醒的巨蟒,开始缓缓游动,散发出渴望吞噬仙源的气息。 其上方,浓重的雷云如同泼墨般汇聚,紫白色的电光在云层深处扭曲、酝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响。 仙界各处,无数仙识惊恐地投向此地。 瑶池水止,流云亭寂。 各个仙人远远望着那道被佛光掷向刑台的身影,面色各异,或惊骇,或凝重,或隐有忧色,无一人敢出声,无一人敢上前。 开元被那股巨力狠狠掼在诛仙台冰冷的石面之上。 他那雪白的衣袍铺散开,如同折翼之鸟。 佛掌金光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从石台蔓延出的诡异吸力,牢牢吸附着他的身躯,同时那几根石柱上的锁链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蓄势待发,只等天雷降下,便会将其死死缠绕,确保受刑者承受每一分雷劫的毁灭之力。 开元体内仙力晦涩难动,唯有神识尚能流转。 “真不愧是寿临佛。”将青重复道,“雷厉风行,说上刑就上刑,半点不含糊。” “这下子……倒真是方便我们尊上了。” 话语中的意味深长,让开元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眼望向北境魔渊的方向,只见那边天际一片金红。 第一道混沌天雷已然在头顶的雷云中凝聚成形,刺目的雷光将开元冰冷的容颜映照得一片煞白。 就在这道足以撕裂元神的混沌天雷即将劈落的刹那—— 轰!!! 北方的天幕突然被一股蛮横暴戾的力量悍然撕开! 第16章 天与地欲雨(三) 金红色的焰火如同决堤洪流,瞬间吞噬了仙界的金光祥云。 一道庞大的身影还未至,滔天的威压已让整座诛仙台剧烈震颤,那几根石柱上缠着开元的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烬渊的身影在焚烧的天穹中显现!!! 众仙人皆是心头一震。 竟是元龙王!那死去千年的元龙王! 烬渊一身玄底鎏金的宽袍,墨发飞扬,额间龙角流淌着光泽。 他那双竖瞳穿透万里云障,精准地钉在刑台之上那道雪色的、略显狼狈的身影上。 “七千年了…”他轻声道。 下一瞬,他抬手虚握——那些原本缠绕在石柱上束缚开元的粗重锁链,竟如同活物般温顺地调转方向,如同忠诚的仆从,缠绕上他的手腕,继而被他牢牢掌控。 “师尊怎么落得如此一副堕仙之姿?” 烬渊手腕微微发力,将开元拽得踉跄向前,最终“砰”的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烬渊一步踏至他身前,俯身,用覆盖着细密龙鳞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抵住开元被迫扬起的脖颈,冰凉的鳞片贴着温热的皮肤,带来战栗的触感。 他低头,凝视着师尊散乱的银发和那双终于因剧烈变故而不再全然冰冷的眼眸,低笑道:“不如……我们换种刑罚。” 他根本不给开元以及任何仙界之人反应的时间,咬破自己指尖,元龙的精血滴落在诛仙台中央那枚铭刻着无数镇压符文的镇魂石上。 嗤——! 如同冷水入滚油,镇魂石剧烈反应,其上仙咒……寸寸崩碎。 “那是……什么?!”众仙人惊呼。 诛仙台下那些作为古老仪仗、早已失去灵智的万千石傀,竟在同一时刻,空洞的眼眶中淌下汩汩血泪, 血珠落地不散,密密麻麻挤到一起,遍布刑台周围,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看错吧,那玩意儿是个字吧?” “什么……什么字?” “是‘囍’……” “我操了……” “喂!谨言慎行……” 烬渊拽动着锁链,将开元拉至身侧,手随意一扫摆,空中仍在酝酿却已失去目标的混沌雷云便已驱散。 他环视着远处惊骇欲绝的众仙,再低头紧盯着开元。 “等有时机再向师尊您问一些话,眼下先救您要紧。” 开元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才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洞房花烛。” 烬渊指尖勾起开元一缕沾了尘灰的银发,瞳孔里燃烧着道不明白的情绪。 “仙界,怎么看?” 众仙人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们都听错了,对吧?!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对吧?! 开元在龙鳞刮过锁骨的微痛中抬起眼:“你疯了吗?” 烬渊闻言,先是缓缓扫过众仙人…… 众仙人如梦幻醒、毫不犹豫地滚了。 烬渊深深地凝视开元的眼睛,他低头,舔去开元唇边因先前佛力冲击而沁出的血珠,龙息炽热:“是啊……” “拜您所赐。” “您不想收我为徒,没说不想与我成亲啊。” “你……”开元刚启唇,未尽的话语便被一道恢弘低沉的佛音打断。 “元龙王。”寿临佛的声音再次响彻天地,“包庇仙祖,擅闯仙界,此事……老衲可暂且作罢。” 佛音微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你方才所言……实属大逆不道,悖逆人伦天纲……” 烬渊抬头,冷冷地望向虚无中的声音。 “老东西,”他声音冰寒刺骨,“若你此刻敢现身,我自有手段,让你也尝尝……永世不得轮回的滋味。” “仙界这诸多死板陈腐的规矩,都是你定的,对吗?束缚仙人,也妄图束缚我?” 寿临佛陷入了短暂的静默,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 “此举……亦是为你师尊好,为这仙界众生好。”佛音低沉,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万古因果的无奈,“罢了。今日诛仙台之事……便到此为止,就此作罢。” 此言一出,众仙皆惊。佛祖这不就是默认了烬渊强行中断刑罚、搅乱仙界的行为吗?! “然,”佛音陡然转沉,“元龙王,你需谨记,此后不得再视仙界规矩为儿戏。开元虽在七千年前,未曾正式将你列入门墙,授你仙箓,但他终究……视你为徒,倾囊相授。” “莫要……动些不该有的心思。” “……” 烬渊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他没有松开缠绕在两人手腕间的冰冷锁链,反而就着这机会,手臂稍稍用力,不容抗拒却又小心翼翼,半扶半抱着将开元从那浸染着寒意的刑台地面搀扶起来。 “师尊……”他低声唤道,声音比刚才面对寿临佛时软化了不知多少。 开元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微妙的气氛,亦或是刻意忽略。 他站稳身形,借着烬渊搀扶的力道,微微偏头,眼眸平静地看向身侧的人,突然开口:“你想要洞房花烛?” “……什么?”烬渊明显愣了一下,竖瞳里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惊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元没管他那瞬间的呆滞,只是继续用那没有波澜的语调说道:“想知道洞房花烛是什么样,便去人界看看。那里的成亲仪式最是热闹喧嚣,吹吹打打,红衣高烛。” 他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烬渊依旧紧握着自己臂膀的手,以及两人之间那铮铮作响的锁链,最后落回对方怔然的脸上,补上最后一句: “别拉着我。” 烬渊眨了眨眼,胸腔震动发出短促而低沉的笑声,也不知道是被这离谱的建议气的,还是被师尊这百年难得一见的、近乎耿直的应对方式给逗的。 满腔的偏执与炽热,仿佛一拳打在了柔软的云絮里,无处着力。 “我知道了。”他应道,从善如流,仿佛真的听进去了劝告。 “那现在……”烬渊微微侧身,做出引导的姿态,锁链随着动作发出轻响,“我扶您回无妄宫吧。” 开元分出一缕心神,沉入自身识海。 “你怎么不说话了?”开元问道。 将青不语,打定了主意要装死到底。 她心里疯狂呐喊:开什么玩笑!尊上就在旁边!我要是现在出声,被他发现我竟然在您神识里……那后果……我死也不会说话的!绝对不说! 她将自己的意识蜷缩得更紧,祈祷着尊上千万不要察觉到任何异常。 开元思忖着,他并不打算将将青侵入他神识一事告诉烬渊。 他盯着被对方牵住的锁链。 “烬渊……我不知你在这七千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当时我……只当你与那些老家伙别无二致,从未真正站在我这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恰到好处的悔意,“我不知道……你竟是真的在救我。所以……” 所以,才有了七千年的死别。 烬渊的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向师尊难得流露出这般神情的侧脸。 他唇角勾起:“师尊……” “您还是我师尊…对吗?” 开元沉默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妥协:“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些……我只是在那时昏了头脑,说了些过分的话。” 神识深处,将青屏息凝神:“……?” 突然痛心疾首什么?不是……仙祖是在装吧?他开元仙祖有这一面谁会相信?他们尊上当然也不会…… 烬渊凝视着开元的银发顶,指尖在锁链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他目光灼灼,声音低沉:“我也从未怪过师尊,只要您还肯认我便好。” 将青:“……?” 没记错的话,她在救回他们尊上的残魂后,烬渊什么话也不会说唯独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为何要杀我”,简直怪罪某人万分! 一个上演追悔莫及,一个接戏表示宽容大度?这七千年的血海深仇、刻骨怨怼,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将青快要憋死了,她恨不得说一两句心里话舒口气。 “无妄宫快要到了……师尊。” 烬渊侧头看向开元:“不过在此之前,我能问师尊一个问题……您身上的龙息是哪里来的?” 开元还没有什么表情,将青在她神识里吓得全身直立。 完了完了!尊上察觉到了!仙祖您可千万顶住啊!别把我卖了啊! 开元抬眸,迎上烬渊的目光,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反问:“……我杀了将青,你很介意吗?” 烬渊盯着他,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听到的是什么趣事:“将青?她惹怒师尊了吗?那还真是该杀。” 他语气轻松,“不过这种小事,何须师尊亲自动手?若她真有冒犯,我自会惩罚她。” 开元闻言,突然道:“是吗?连忠诚下属也杀?烬渊,若不是她拼死布局,你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更遑论……站在我面前。” 烬渊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阴郁了一瞬,但很快被更深的笑意掩盖过去,他靠近一步,声音低沉带着蛊惑:“我的命,本就是师尊的。师尊想怎么样,便怎样……” “那我若要你现在死呢?”开元看着他。 烬渊怔了片刻。 他盯着开元双眼,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不稳,一种混杂着痛苦、兴奋和某种扭曲渴望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涌。 他抬手捂住半边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轻喘,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现在……当然不行……” 他露出的那只金色竖瞳死死锁住开元,里面翻滚着浓浓的执念:“师尊……你别……勾我……” 此话一出,别说将青了,连开元都愣住了。 勾……勾什么? 开元先是极轻地蹙了下眉,那点细微的纹路在他冰雕玉琢的额间一闪而逝,下一秒,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难以言喻意味的浅笑。 “七千年前……你就有这种心思了吗?” 开元问道。 烬渊死盯着眼前人,看着开元的银发随着动作滑落肩侧。 “我记得没教过你这些。” 开元顿了顿,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两人之间那铮铮作响的锁链上。 “烬渊,不如你把锁链解开。”他抬起眼,“现在我再教你这些……” 将青:“等等……怎么毫不慌张地接上了啊!仙祖你也在跟我们尊上一起胡闹什么?!一个比一个敢说的家伙,疯了!还要“教”?!教什么?!怎么教?!” 将青在内心怒吼,整个呈现出一种目眦欲裂、几近崩坏的状态。 烬渊显然也被开元这完全超出预料的回应震住了。 他捂着脸的手放下,露出的那张俊美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师尊?” 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