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案》 第1章 回南天 世人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三四月份,照理说正是万物萌生抽枝长叶的好时候,但在四季并不分明的南方,这种时节,恰是秦燕宣极为痛恨的光景。 许是这回南天太过嚣张,使这位刚成为一家主母的公子哥儿心头也郁结着一团驱不散的潮气,连带着整个人也沉沉的,看账本时的眉头几乎不曾舒展过,让身旁站着的账房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惹到眼前的贵人。 福七看着也有点忧心,他知道自家少爷心里不舒坦,不止为这恼人的天气,更是为了偏院多出来的祸害。 一星期前,陈家老爷在外吃酒,不打一声招呼地带回来一个人,清秀白净,安静腼腆,相貌不算出彩,只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惹人心怜,不高的身量带着一股弱不禁风的滋味,老爷叫他白桃,听起来像是秦楼楚馆里起的花名。秦燕宣一看,当场黑了脸,转手回屋,一句话没同陈家老爷说。 陈易明要纳妾,执意要,甚至不愿在众人面前顾及自己妻子的脸面。想起这件事,福七还是恨得牙痒痒。 此时,陈家主母--他的少爷,正皱着眉头查阅这半月来府内的流水,修长的指头指着一项问账房,“这二十两,是被你们爷拿去布施了吗?也不记个正经走向?” 他语气不善,账房稳了稳神,颤着音说:“回奶奶话,前些天爷不知从哪儿寻了块不错的料子,拿去给那位打了首饰,这二十两,是工本费。” 好家伙,福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道这人没半点眼色,期望自家少爷莫要为此气坏身体。 秦燕宣怔了怔,有些厌倦地把手里的账本丢到一边,对那人说,退下吧。账房如蒙大赦,答了是,抱着账本一溜烟地跑没影了。福七有些忧心地看着他,可张张口却说不出开解的话。自家少爷心烦,他知道,毕竟从那天陈老爷一声招呼不打就把白桃带回府里开始,两人就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可即使心烦,府里的大小事还是要秦燕宣来管,这两个星期来,陈易明早出晚归,一回来不进主屋,直接一头扎进偏院,还特许白桃不用到主厅用餐。虽说这么一来,那人早中晚的餐饭便不用他来管了,可秦燕宣心中还是憋了一口气。他的教养不容许他同那些泼辣户一样直接冲去别院捉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对那人视而不见。 他捏了捏眉头,看看了眼外面湿漉漉的并不亮堂天,对福七说,阿七,去一趟中草堂。 福七答是,不多问,去中草堂是为了请李大夫,远近闻名的神医圣手,对推拿针灸十分精通,这城里大富大贵的人家,主人身子不痛快,总要请他来调养调养。 遣走福七,秦燕宣一个人从账房回主院,路过后花园,穿过一扇月洞门,迎面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假山后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幽静,弯弯绕绕通往湖边,他沿着这路走过去,走上观景通行用的曲廊,不知怎的停了脚步,看着湖水发起了呆。 虽说这回南天讨厌,但柳树还是悄没声抽了新芽,春天该有的东西都没落下,许是又要下雨,湖里的锦鲤争先恐后的冒头,给沉寂的湖水添了些斑斓。秦燕宣穿了一件素色长衫,上好的云锦,年初的第一批货,派专人从南京订来的,阳光照射下还能看到“合意吉祥”的如意纹样,柔软的布料勾勒出一把挺括的身姿,亭亭的在湖边站着,像是盛夏河塘中含苞的荷花。 第2章 新茶 待秦燕宣回到内院的时候,福七早已将李大夫请了来,二人在门厅侯着,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见他来,福七忙迎了过来,原本坐着喝茶的李大夫也跟站起来,高个子,身上带着份医者特有的儒雅,脸上挂着笑,恭维他,说,“这么好的明前毛峰,也只有在太太这儿才喝的到了。” 秦燕宣也笑笑,回道,“自家的茶叶生意,不值什么钱,先生喜欢,一会儿便带些回去吧。”说着,向着身边的福七看了一眼,福七了然的退下了。 李大夫像往常一样跟着秦燕宣往里屋走,问他,“太太老毛病又犯了吗?” 秦燕宣垂着眼睛去解自己长衫的领扣,下意识的皱了下眉头,淡淡地开口,“许是这天潮气太重,近日里总觉得腰酸,手脚也不活泛。”说着他脱下长衫,褪下里衣,露出一片光洁的背,在帷幔透过的光线中,显出玉一般的颜色。他神情自若地在塌上趴下,把脸转过来,看着大夫,眼神示意他开始。 李大夫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打开针包的手稍微顿了顿,布包展开,露出里面的银针,秦燕宣常会请大夫来给自己推拿针灸,他喜欢这种治疗后浑身轻飘飘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生活原本没有什么不如意。 这时,看李大夫走向自己,他便扭过头把脸埋在胳膊下的枕头里。李大夫走针前在香炉里放了几块药庐自制的香料,散发着淡淡的艾草味,有养心安神的作用。秦燕宣轻轻嗅着这种味道,把身体舒展开,在大夫的手接触到他背部皮肤的时候敏感的一颤。 呵。他听到背后的男人低声笑了下,不含恶意的,说,“这么长时间了,太太好像还是不很适应。”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秦燕宣一直在有意忽视两人身份间的忌讳,但听到这种调笑,他还是隐隐觉得有被冒犯到,可又并不想提,明明两人都是男人,他想,就算他与另一个男人成亲,有了陈太太的头衔,也依旧改变不了这一点,所以他埋头当没听见。 李大夫的针法很娴熟,不会惹得他痛,用最短的时间达到最好的效果,他很满意,刚才心中的那点不快也随之抛到脑后。一疗程结束,他披上衣服,向大夫道谢。李大夫一边认真收拾东西,一边笑着答他,“太太客气了,能给太太看病,是李某的福分。” 他有一副很正派的长相,语气又真诚,所以即使知道是漂亮话,秦燕宣听了还是很受用,嘴角挂了笑,说,“今后还要麻烦先生了。” 二人自屋内走出,福七早早候在外面,手中抱着一个用宝蓝色提花绸缎包好的檀木盒,秦燕宣弯了弯眼睛,很客气地,“先生爱茶,便备了些薄礼,不值钱的玩意儿,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李大夫也没推托,道了谢,大大方方的收下。 秦燕宣便同他告了别,吩咐福七送李大夫回去。 第3章 怀表 晚上,陈易明出人意料的很早回了家。当时秦燕宣正在主厅用餐,只他一个孤零零坐在餐桌边,身后站着两个阿嬷,身边是福七和丫鬟小青。 陈易明进屋的时候,秦燕宣显然是有些吃惊,愣了一下,也没起身相迎。 陈易明倒是一副很平常的样子,转手把脱下的外套递给了身边的阿笙。阿笙是他的随从,从小培养的亲信,总是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他看了眼坐在桌边的秦燕宣,眼里带着些常有的笑意,似乎知道对方在生他的气。不过他倒是不甚介意,很自然的拉开秦燕宣左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秦燕宣额角一抽,但面上不显,还是用没什么波澜的语气吩咐小青,“去添副碗筷。” 陈易明笑了笑,很随意的靠在椅子上,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扁扣子一样的东西放在手里把玩,很小巧的,掐丝珐琅的外壳,在泛着漂亮光泽的蓝色底上绘出了一朵浅粉的牡丹,仔细看,似乎还镶了玉,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潋滟着从指缝间垂下,轻微的,有些风流的晃。饶是秦燕宣,也不自觉的被吸引了一瞬的目光。 小青手脚麻利,很快便把一整套餐具给布在了陈家老爷面前。秦燕宣这才开口,问,“怎么在家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 陈易明看他,发现他说话时并不看着自己,只盯着碗碟里的饭菜。他又看了看那一碗白粥,问他,“胃口不好吗?怎么吃这么清淡?” 他话语里带着几分关心,秦燕宣听着,似真似假,也不想往心里去,便回他,“只是今日没什么胃口。” 陈易明却貌似是真的很在意,又问“无缘无故怎么没胃口呢?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秦燕宣嘴角带了一丝笑,像是在自嘲,“看过了,老毛病罢了,天气熏得人身子不爽快,过去这些日子便好了。”正说着,身旁的人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秦燕宣吓得一僵,下意识就要把手抽回来,却被那人用了些力气攥住。陈易明牵过他的手,把刚才把玩的小玩意儿交给他握住,才把手送开,示意他看看。 拿近了,才发现这东西的做工比他想象中还要精细。秦燕宣简单摆弄了下,觉得这许是一个小怀表,不像是现行市面上就流行的那种纯金纯银打的,少了份堂皇的富贵,多了不少的巧思。 陈易明看见他的反应,很是满意,笑着把头凑得近些,对他说,打开试试。 打开?秦燕宣,摸到边沿处的一处凸起,轻轻按了一下,这东西便上下打开了。里面缓缓立起一个穿洋装的小人,完全站定后就开始顺时针旋转。底盘的右上角,是一个挖空的小洞,用玻璃罩着,里面则是同样小巧的表盘。 这真的是一块怀表。秦燕宣觉得意外,下意识看向陈易明,有些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丈夫笑着,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像是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妻子不会不满意。 他说,“顺安街赵家的大公子前些日子从西洋带回来的,我瞅着新奇,觉得你会喜欢,就从他手里买下来了,怎么样?” 秦燕宣听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把怀表合上夹在手指间摩挲了下,转身递给了福七,吩咐道:“帮我好生收起来。” 福七小心翼翼的接过,答是。 他没回答陈易明的问题,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很好?不错?秦燕宣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慌,不太适应应对这种场景,在他的记忆中,陈易明送他礼物这种事在他们成亲后这两年间,寥寥无几,这礼物收的有些莫名,就好像是对方刻意的讨好,是对方求和的敲门砖。 这让他不禁再次想起两个星期前的那个傍晚,晚归的丈夫和往常一样在外吃酒后回来,带回来一个人,瘦瘦小小的,披着薄斗篷亦步亦趋跟在自己丈夫身后,到了大厅,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丈夫让仆人去给那人收拾住处,并且告诉他们,这是白桃,以后就住在府里,要用心伺候。 从始至终,秦燕宣都没有说一句话,刺眼的灯光下,他看到了那人的脸,是人畜无害的长相,线条柔和,看上去温温柔柔又有些胆怯,总归是不惹人讨厌的。可他看着,还是觉得就好像自己身上沾了脏东西,从心底溢出些厌恶。 当时他转身回了内院,晾下了众人。陈易明没有明示白桃的身份,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家老爷在外得了新人,养在外面还不够,还要让那人进家门,要养在身边,甚至不惜当众下原配的面子。以至于一时间,所有人看秦燕宣的眼神,都带了些同情。 现在,他的丈夫主动找他求和,准备了礼物,但他觉得,这与其算是一个道歉,倒更像是白桃入府的过门费,这么看,倒好像是他沾了那人的什么光似的。 想到这儿,秦燕宣又开始觉得厌烦,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欣喜被驱散的一干二净,他无心再坐下去,就漱了口,对陈易明说,“我吃好了,有些乏,就先去歇着了。” 陈易明不知道他的这些心理活动,只当他真的累了,便也跟着起身,“我也吃好了,陪你回去吧。” 秦燕宣没料到他会这样,轻轻皱了下眉,说“好。” 回内院的路上,两人没什么话,好在也没几步路,一两分钟也就到了。福七和阿笙跟在他们身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进了住处,陈易明却也没有丝毫想要离开的意思,秦燕宣只好问:“老爷今晚在哪歇着?” 陈易明自顾自在屋内的贵妃榻上坐下,掂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是院里仆人刚沏的,幽幽地冒着热气,“在这儿。”他说。 秦燕宣去门外唤丫头来收拾床铺,转身进来时听他问:“明前毛峰吗?挺香的,我还记得你不爱喝绿茶的。” 秦燕宣攥了下手,说,偶尔也换换口味。 陈易明不再吭声,半眯着眼仔细品茶。他也拿了本书,在茶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院里的仆人进进出出收拾好,便轻手轻脚把门阖上。秦燕宣听见了动静,准备去把门闩插上,原本在吃茶的那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在他把门闩插好后,揽住了他的腰。 因为要注意平台尺度,此处拉灯,下章省略,不影响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怀表 第4章 牌局 可即使是这样,往后几天,这夫妻二人间的关系也依旧不尴不尬的。秦燕宣不知道陈易明怎么想,只是自己心里多了些从没有过的异样,像是裂了条缝,总有些道不明的情感要往外涌,让他生出了些陌生的惶恐。但陈易明却又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生活,一有闲暇就往别院跑,前些日子那突如其来的片刻温存,倒像是做了场梦一样。 秦燕宣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他往常是从不在意这些的,家族联姻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长期的合作罢了,陈家要钱,秦家想要地位,他不清楚陈易明是否情愿,只知道自己一开始其实就没得选。但这都是无甚所谓的事,他不在意这些,毕竟身为秦家少爷,总要为家族做些什么。 江沪地区的富豪圈排外,秦家有钱,但在他们眼里终究是不入流的野路子。那时,初入江沪乍露头角,暴发户一般的秦家太需要一棵在当地根基深厚的大树用来傍身了。最好是,这棵树将朽不朽,自己的加入可为它带来些许生机,也不至于会被吞了去。 秦燕宣说不好为什么这场联姻会选到自己,大概只是因为合适,秦家人丁稀薄,成年了的,除了自己也只剩下一个已经成亲了的胞兄。 他原本想,陈易明的情况应该与他差不多,可真待了解了,又有些诧异,不懂为何陈家家中明明有适龄的弟弟,却硬要让年长几岁的哥哥娶一名男妻。 曾经的他还恶劣的猜测过,说不定是陈少爷有什么隐疾,本就是个不能生的,才出此下策做个障眼法。真到成了亲,虽然做了准备,洞房那晚心中也不免存了些侥幸,希望那种糟践人的事糊弄糊弄便也过去了,可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此时,秦燕宣正倚在茶厅的贵妃榻上百无聊赖的翻一本诗集,没有作者署名,像是从哪里随便摘录来的乡音野调。有仆人过来在外面和福七交头接耳了片刻,福七进来向他通报:“少爷,方家太太请您去他们家公馆打牌,遣人在外面侯着了,您看?” 他把手里的诗集撂下,想了想,吩咐道:“帮我回方太太,我这就过去,劳烦她们等下。” 福七应了,出去回了方家仆人,又随自家少爷回主院换衣服。秦燕宣依旧是穿长衫,选了件赭石色绸缎绣团纹的,和田玉作纽扣,衬的整件衣服华丽又亮堂。收拾完毕,他看了看穿衣镜中的自己,想了想,又让福七拿出了前些天从陈易明那里收的那块表,把表链系在前衿揣进怀里,这才出了门。 秦燕宣生了一副极好的模样,从前未成亲时,也是江沪有名的俊俏公子,现在有了一家主母的名头,贵太太们也都爱带他玩,好像现在他与她们之间就没了什么男女之别一样,不过秦燕宣也说不上排斥,毕竟商界太太间的交往,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况且,他年纪小,在那种场合中总能受些指点。 方太太是一位挺富态的妇人,比秦燕宣大了近十岁,总是把他当弟弟看。家里做矿产生意,说话做事也豪迈直爽,爱热闹,常会组些酒桌牌局,请人来做客。此时她穿了件剪裁得当样式时髦的洋装,脖子里的珍珠项链颗颗圆润,又在中间缀了颗顶大的蓝宝,衬的胸口前的肉更是白的晃眼,腕子上是一双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看上去就知道价格不菲。 秦燕宣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热热闹闹谈些什么,看向他的时候才安静了下来。 方太太看见秦燕宣来,忙笑着迎过去,一双白皮小高跟踩的咄咄作响,拉着人往牌桌那边走,牌桌已经坐满了,他跟着方太太坐到一边看她们打牌。等坐定,方太太把秦燕宣仔细打量了一圈,有些关切的问,“燕宣啊,怎么瘦了呀?看上去气色不很好。” 秦燕宣跟其余几位太太都点头打了招呼,才笑了笑说,“最近总觉得天气闷,胃口不太好。” 这时,一位年纪稍轻一点的女人接话,“是呀,这回南天是真的难熬,每年到这时候,我都觉得我整个人都要发霉了,多一天都熬不下去。”秦燕宣闻言看向她,看她有些面生,正在思索这人是谁,就听见别人笑着打趣她,“可别,这么大一个大美人,要是发了霉,三哥可要出去找别人了。” 秦燕宣这才想起来,她是城东钱家老爷的续弦,两个月前他还和陈易明一起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年轻的妇人红了脸,在调笑的那人胳膊上轻拍了下,“叫你乱说话”,她骂道,“你倒是管管欧阳哥让他少往外跑。” 那人听了也不恼,跟着笑,摆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跟大家说,“你们看看这人,说两句还恼了,”又把两手一摊,“我可不管,他爱干嘛干嘛,我吃好喝好,有钱买衣服买珠宝,我自己逍遥自在,管他干嘛,他就是死外边我也不管。” 这话说的没忌讳了,秦燕宣听了,也低笑了一下。这时胡太太出来打圆场,“说什么活了死了的,没大没小,这种话也敢乱说吗,天天没心没肺的,等什么时候他真从外面带回来个人,有你哭的时候。”她家也是做绸缎生意的,和陈家有那么些许的往来,年纪长,说话也有分量。 那人撇了撇嘴,掂了块糕点放嘴里,不吭声了。 说话人无心,但秦燕宣总觉得自己有被戳到,他脸上带着笑,在低头喝咖啡的时候不显眼的皱了皱眉。 这时,掂起茶杯喝了一口咖啡的林太太突然开口,“你们说这西洋的茶点,到底有什么好吃的,我总是吃不惯,觉得这奶油蛋糕腻死个人,咖啡也苦兮兮的不好喝,倒不如去喝壶清茶。” 欧阳太太回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洋人们都爱这么吃呢,这是时髦。” 方太太也笑,说,“我也吃不惯,这咖啡是给燕宣备的,他从前在西洋上过学,许是喜欢这些的。” 突然被点到名,秦燕宣顿了一下,把小瓷杯放到盘子里,抬头笑着回她们,“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只是以前吃习惯了,许久不沾还有些想,但总归还是我们的茶好喝呢。” 闻言,太太们又兴奋起来,似乎是很新鲜于他的留洋经历,问,“燕宣之前去了哪里上学啊?”“到国外去要坐好长时间的船吧?”“那边的洋人真的都像他们说的那么高吗?”“燕宣也会说西洋话吗?” 秦燕宣笑着,一一回她们,“之前去英国念了两年书”“对,要坐很长时间的船,大概要一两个月。”“他们都挺高的,但也不全是那样”“会说,但是许久不说了。” 太太们还是叽叽喳喳问个没完,牌也不好好打了,方太太笑骂她们“好了,别这么没见过世面,吓到燕宣了下次就不把他叫出来跟你们玩了,行了行了,不打牌就下来换人,谁输了,把燕宣换上去。” 太太们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好说什么,林太太主动起来让出位置,秦燕宣忙推托,说:“姐姐们你们玩,不用管我。”林太太摇头,说,“你来,我也累了,正好去一边歇歇。” 方太太也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上吧,我帮你看牌。” 无法,秦燕宣只好替了林太太上了牌桌。他的牌技不怎么好,但也不至于太差,在方太太的帮助下,也是赢多输少。 第5章 牌局(下) 打牌一直到了晚上,林太太问几点了,秦燕宣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看了眼,告诉她,已经是七点一刻了。 这个表吸引了欧阳太太的注意,她喊道:“燕宣,你这枚怀表从哪得来的?这样式好新鲜。” 秦燕宣回她,“前些日子得来的,这表模样长得不常见,我看着有趣,就留下了。” 欧阳太太向来喜欢这些东西,接过去爱不释手的摆弄,还说,“真好看,什么时候我也要弄一块戴戴”,秦燕宣解了表链递给她,引得其余几位太太也围上来,笑她,“你一个女人家,戴什么怀表啊?” 这时,在一边的钱太太却突然道,“啊,我知道这块表的呀,前些天老钱晚上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他去顺安街参加赵家大公子的接风宴,赵大公子有一块表,打开以后里面能立起一个会动的小人,他觉得新鲜,本来想厚着脸皮问问这表卖不卖,却被赵大少爷告知已经先一步被陈老爷买走了的。想来就是这块表吧。” 众人看向他,秦燕宣神情倒是淡淡的,说,“那许是吧。” 方太太打趣他:“还是年轻人好,知道疼老婆,用西洋话说,就是,会搞浪漫,肉什么。” 欧阳太太接话,“是柔曼迪克。” 大家都笑,秦燕宣也跟着笑笑。 时候不早了,林太太和胡太太说要走,钱太太也说不能留这么晚,要先离开。欧阳太太倒是一副没什么事的样子,赖着在方太太身边,还说:“好姐姐,能不能留我吃口饭?” 方太太一副拿她没什么办法的样子,说,“梓欣,我们家的饭可不能白吃,什么时候让你们欧阳照顾照顾我家的生意啊?” 韩梓欣笑嘻嘻,“好说,好说。” 秦燕宣本来也准备和她们一起回了,却被方太太叫住,说:“燕宣,晚上也在我这儿吃吧,叫家里厨师做了粤菜,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秦燕宣想回家也没什么事做,便笑着答应了,说:“好。” 吃晚饭时,方先生并没有回来,听方太太说好像是到上海去了。他坐在一边安静吃饭,听韩梓欣跟方太太谈论近些天听到的的八卦。 “钱太太跟她先生关系真是好呢。”方太太感慨。 韩梓欣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关系能不好吗?钱书诚花了那么大精力才追来的,一点都不像是个刚死了老婆的人。” 方太太用筷子在她手上敲了一下,“别乱说话。” 韩梓欣还一脸不服气,“怎么了嘛,自己那样还不让人说啦?正妻走了还不到一个月,钱书诚就八八的跑上海去接她,也不知道俩人现在在钱府里住的安稳不安稳。” 方太太知道她就是这么个嘴快的性子,只好转移话题,“先前没注意,你这对耳坠是新打的吗?挺衬你。” 一听这话,这位欧阳太太就又来了劲,左右摇了摇头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耳坠子:“对呀,我照着时装杂志设计的样子,请西京街口那个首饰铺最好的师傅打的,花了我不少钱呢。”这时,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秦燕宣:“对啦,我那次去还遇见你先生的那个随从了,叫什么来着?阿笙,对,阿笙,他也是去打首饰,看见我还打了招呼,他拿的那块玉料子我看了,水头好得呦,是易明打给你的吧,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带出来也让我这个当姐姐的开开眼。” 方太太笑她没出息,天天就盯着什么金银宝石,不务正业。她就气哼哼反驳,“有人挣钱有人花钱,我这个女人家能干什么嘛,我把自己拾掇的漂漂亮亮出去也是给他长脸嘛。” 秦燕宣听着她们的话,想着账上那未记流向的二十两,额角微微作痛。 他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没听他讲过,大概不是打给我的吧。” 韩梓欣就说:“不打给你还能打给谁呢?可能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那些洋画片里不都这么演吗?叫什么,色普瑞斯?” 秦燕宣只是勾了勾嘴角:“也许吧。” 见他情绪不对,方太太就说:“还有闲心管别人?先看看你吧,等什么时候你家欧阳看不上你这个疯婆娘了,看你怎么办?” 一听这话,韩梓欣不干了,撂下筷子:“他敢?我娘家又不是吃素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得掂量掂量,小心我哥哥送他进去吃枪子儿。”她哥哥是当地警署的署长,方太太听话不认可地笑了笑,“那你倒是不管他在外面玩。” 韩梓欣用勺子舀了口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小口小口抿掉了,“他玩他的,关我什么事。再说了,我想管就管的住吗?俗话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在外面玩的?我要是都管,不得累死啊?只要他不把人带到我眼皮底下碍我眼,我就当不知道呗。” “哎……”方太太叹了口气,说,“说到底也是没办法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听到这话,秦燕宣拿勺子的手顿了顿,悄悄捏紧了勺柄。 等吃完了饭,方太太终于赶走了韩梓欣,她又留了下秦燕宣,把他叫到一边,关切地问:“燕宣,是你和易明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秦燕宣面上不显,说,“没什么事的,方姐姐。” “你知道,我一直是把你当弟弟看的。你和你先生,你也知道,我总害怕很多东西你不懂,或者不适应,容易钻牛角尖。” 她是真心实意关心他的,秦燕宣知道,从他刚成亲的那会儿起,这位大他近十岁的贵太太就没少帮衬他,甚至多过他的母亲。他心里记得,只是不好表达,但对这样一个亦姐亦母的善良妇人,他总是尊敬的,也愿意听她的话。 可是很多事情,他不愿说,倒不是顾忌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只是觉得说了,总显得他很失败一样。 过去从不是这样的,他脑袋灵光,学什么都是一顶一的快,之前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也常常能得到教授的夸奖。可如今回了国,按理说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在江沪这一亩三分地,他倒开始了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归根结底还是什么都没做好,失败透顶。 他也还是笑,有些苦涩,“姐,我知道的。” 方太太看他这幅样子,在想想每个人的处境,“都是这样的,”她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要苛责自己。很多东西是要靠运气的,你聪明,应该懂的。” 说完,她叹了口气,看了秦燕宣一眼,拉过他的手,“总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别再瘦了,看着可怜兮兮的。” 秦燕宣笑着答应,在她手背上安抚一样拍了拍。 第6章 白桃 其实很多事都是多说无益的,不是当局者迷,而是你未在那处境中,总不能感同身受。 秦燕宣深夜归家,汽车停在大宅门口,他没回时,众人也不敢歇着,大宅并未关门落锁,门口的灯笼亮着,照得台阶通明。福七跟在秦燕宣后面,跨进门槛的时候,听见他问当值的门差:“老爷回来了吗?” “回奶奶的话,”那门差答道,“老爷傍晚便回了,见奶奶不在,用完饭就去歇着了。” 秦燕宣点点头,吩咐,“把门合了吧,不早了,也该落锁了。” 众人答是。 打着灯的家仆在前面给他看路,他说要直接回主院,却在茶厅的岔路口前停住了脚步。秦燕宣问身旁的小仆,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年纪轻,瘦瘦高高的,说话也不怎么过脑子。 “老爷当下在哪儿呢?”他问。 “回奶奶话,老爷同往常一样,在别院歇着呢。”那小仆说。 一听这话,秦燕宣还没什么反应,他身边年纪稍长的仆从倒急了眼,在那小仆身上隐蔽的打了下,忙上前补救,“回奶奶话,老爷用完餐见您不在,问了您什么时候回,又等了许久,闲着无聊便去了别院。” 身边的福七听了也忙说,“少爷,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着吧。”一副生怕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样子。 秦燕宣看他们这一唱一和的,觉得好笑,对那小仆说,“把你这灯给我,晚饭吃了太多,我自己走走消消食。” 那小仆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站着没敢动。福七也道:“少爷,这更深露重的,咱们早些回去了吧。” 秦燕宣脸上还带着笑意,声音却冷,含着威胁:“怎么?”他说,“是我的话现在已经不管用了吗?” 那小仆战战兢兢的,在身边人的示意下,把手里亮着的灯递了过去,秦燕宣接过,挥手让他们退下。见他要走,福七慌慌张张喊了声少爷,却被秦燕宣轻声呵斥一样的“阿七”给止住了脚步。 秦燕宣遣退众人,一个人向后院走,穿过几道宽宽窄窄的门,走过几条弯弯绕绕的路,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抬脚向别院走去。 陈府的景观做的用心,有着整个江沪有名的园林。当年陈老太爷在朝廷做官,告老还乡后,宫里亲自派人来监工,请南方最好的工匠建了这座宅子。在从前,门口的匾额上都用小字题着歌颂皇帝丰功伟绩的文章,只是后来变了天,皇帝没了,匾额也跟着换掉了。 秦燕宣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别院,刷红漆的木门合着,门口坐了一个低头打瞌睡的丫头。他在门前站定,在门前投下一道清泠泠的阴影。那丫头骤然惊醒,抬头看是他,乍乍呼呼地要喊“奶……” 却被秦燕宣的“嘘……”给堵了回去。 他收回放在唇间的手指,轻轻把门推开,对那丫头说,“别跟过来。” 同主院比,别院的布置相当简单,东西厢房再加一个主屋,地头不大,主屋的两扇窗户前面分别种了棵石榴树,还没花,绿莹莹的,悄么声吞吃掉屋里透出来的光线。旁边是简单的一条走廊,拐个弯通到屋后,是院里的另一个出口。 主屋门同样严密的合着,影影绰绰透出了些烛光,让他鬼使神差的走近,在离窗还有一些距离时。秦燕宣就听见了一道软糯的声音,甜腻腻的埋怨“爷你又说胡话。” 他听到陈易明笑,“我唤我的心肝儿,又没唤你,怎是胡话?” 白桃声音闷闷的,像是把头埋到了被子里,“爷你惯会欺负我。” 陈易明紧跟着回了句什么,秦燕宣没听太清,只听到了身体翻动和被褥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白桃短促的一声:“别……” 之后的动静就多少有些不堪入耳了。 秦燕宣面红,有些难堪,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要到这儿来,他没再听下去,涨着脸从后门离开,到了回住处的路上,才想到,他没听清的那句话,好像是陈易明俯在白桃耳边含住他的耳垂说:“照我看,你顶喜欢让我欺负。” 第7章 婚事 眼看已经入五月了,这天光总算是要饶了人一把,不再闷湿的跟个蒸笼一样,隐隐透出了些久违的干爽。 秦燕宣忙碌着,生活被杂事填满,一边清算这个月的流水,一边安排发放府内家仆的月银,一会儿掌勺的赵大爷来申请多领点钱为着凑够独子娶亲的彩礼,一会儿丫头银铃哭着来找说母亲重病没钱去治。好容易歇了歇,只一盏茶的功夫,就看见众人急吼吼的来请他,说看门的李二狗喝醉酒了打媳妇,女人闹着要上吊,请他去主持公道。 秦燕宣像个陀螺一样,被琐事拧成的鞭子抽着,一刻也不得闲。他刻意地忘记前些日子的那个夜晚,忘记那个种了两棵石榴的院落,忘记那门窗透出的影影绰绰的烛光和隐约听到的耳鬓厮磨的笑语。他总觉得日子漫长,但时间又好像他从前念书时与好友到海边度假,海浪卷携过来被他攥在手里的沙,一不经意就恍然流走了,最后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留住,只剩一具疲惫的□□,收留一个疲惫的灵魂。 陈家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地,平和稳定地运转着,这是很让秦燕宣满意的状态,它意味着自己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休息休息。 这个月末,他给白桃拨了三十两的份银,让现在伺候在白桃身边的丫头紫玉来领。当初白桃入府的一切都是陈易明直接吩咐管家安排的,他没插手,也不想管。但府里多了个大活人,纵使再不情愿,许多事情还是要靠他处理的。三十两不算少,中规中矩,比起他自己的那份也可以算是宽裕了,他在心中想,总不愿落下一个苛待人的话柄。 五月的第一天,用晚餐时,秦燕宣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慢慢喝一碗潮汕粥。陈易明遣阿笙知会他,说晚上不回家吃了,鸿起楼设了酒席,他有生意要谈。秦燕宣便也不想去主厅,挪到了这里用餐。这是主院的一处,一个小小的亭子,中间摆着一方石桌,旁边立着一棵顶大的梧桐,枝叶繁茂,粗壮挺拔。后面则是他的书屋,供他处理日常事务,和陈易明的书房设在主院两端,并不在一处。 他慢条斯理的喝粥,远远的听到人喊,“奶奶,奶奶,三爷来信了。”声音由远及近,一个人跑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攥这一个牛皮纸作的信封。秦燕宣抬头看,只见来的是府上的跑腿。 福七在一边见了那小仆,开口训斥:“着急忙慌的像什么样子,好好拿着信,还怕它跑了不成?去一边侯着,等奶奶好生吃完饭。” 秦燕宣倒是没什么反应,神色平静的对那小仆说:“拿来给我看看,你退下吧。” 他拆了那封信,是陈家小弟的字迹,隔着信纸都透出了一股闹腾劲儿,字体飘着,中英混杂,看得秦燕宣头痛,又有点好笑。 陈易新在信里对他们说,自己这学期课业少,现已经把学位提前修完了,前日拿到了学位证书,如今已经踏上回程了,期望能够早日见到他们。 陈易新是陈易明的弟弟,在香港读商科,二十出头的年纪,比他小了几岁,整个人透出一股少年气,精力旺盛,常常让秦燕宣觉得招架不住。 他看了看信上落款的日期,算了算时间,觉得如果路上不耽搁的话,应该这两日便要到了,他把手里的勺子搁下,让仆人收了餐具,又吩咐人去收拾陈易新在府中所住的院子,自己把那封信收了起来,回了主屋。 那天晚上陈易明也来主院歇息,回来的时候,秦燕宣正坐在桌边打着灯看书,他穿着睡衣,黛蓝的袍子勾勒出身形,书有些无趣,看得他眼酸,以至于一手撑着头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陈易明走过去,轻轻拿起他攥在手里的书,眼前的人随之惊醒,眼神中还带着些迷蒙。 见是他,秦燕宣站起来,“回来啦。” 陈易明问他:“怎么不去床上睡?” 秦燕宣说:“本来不困的,谁知看书看得睡着了。” 他见陈易明也穿着松散的长袍,想着人应该是在外面的衣帽间换过了衣服,便说:“你去洗洗,也早些歇着吧。” 说着,一个人去床上躺着了。 陈易明用热水洗了澡,去了去身上的酒气,还用淡盐水漱了口,收拾了一通回去,就见秦燕宣已经睡下了,安安静静的,在被褥间显出了一片轻微的隆起,陈易明脱了外衣,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秦燕宣穿着里衣,面朝里侧,呼吸平稳。 陈易明侧过身把手搭在他的腰上,两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秦燕宣说:“易新要回来了。” “知道,”陈易明回他。许是两人离得近,他能感觉到陈易明的气息均匀地打在他颈后的皮肤上,“我听府里的仆人说过了。” 又过了许久,秦燕宣开口,“易新年纪也不小了”,他忽略身后的异样,语气平静地说,“他和田家小姐有婚约,本来说念完书就成亲的,也是时候了。” “嗯。”陈易明变本加厉的把头凑过去,鼻尖抵着秦燕宣的后颈,深吸一口气,轻轻地磨蹭,语气懒懒的,像是不那么当回事,又像是很信任他的样子,说,“你看着办吧。” 第8章 接风 总归是不着急的事情,秦燕宣想,就算是陈易新要成亲,也得等人到了再说。 家里的仆人把陈家三爷的院子收拾的干净而舒适,秦燕宣去检查过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又过了两日,这个性情跳脱的公子哥儿才风尘仆仆地跨进陈府的大门。 秦燕宣得了消息去门口迎他,还未走到前院,就听见有人慌慌忙忙来通报,说三爷已经到了。话音刚落,就听见了陈易新乍乍呼呼的声音:“嫂子!我回来啦!”紧接着,秦燕宣还没晃过神,人就已经跑到跟前来把他一把抱住了。 秦燕宣有些无奈,伸手推他,一时还推不开,又过了几秒,陈易新松开手看着他,说,“嫂子,我好想你跟我哥啊。” 秦燕宣在心里扶额,想着自己从前在外念书的时候也没这么跟父母兄长腻歪过。他嘴角露出一个笑,说,“好啦,多大的人了。”正说着,才注意到陈易新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极英俊的长相,个子高高的,穿着薄风衣,戴了副银边的眼镜,看上去性子冷冷的,神情却亲和,对上秦燕宣的目光,礼貌地笑了笑。 “这是……?”秦燕宣问。 陈易新这才想起来介绍,侧过身把身后的青年让出来,说:“这是楚望舒,是我香港的朋友,学医的,要到上海去,我请他到我们家来住几天。” 又转身对青年说:“阿楚,这是我嫂嫂,你可以叫他燕宣哥。当然,也可以跟我一样喊嫂子。”说完他得意的笑,看得秦燕宣有些手痒。 青年倒是乖巧,喊他,“燕宣哥。” 秦燕宣也笑着点点头,说,“那小楚就跟易新住一起吧,他院子大,空房间多,都收拾好了,你挑一间中意的住,自在就好,不用拘着。” 怕他们舟车劳顿,秦燕宣让人简单备了些吃食,打发二人去歇着,又吩咐了仆人去知会陈易明一声,让他晚上早些回来。随后他便去了厨房,同厨师确定晚上的菜样。 菜是就着陈易新的口味做的,等傍晚陈易明回了家,四个人便热热闹闹坐成了一桌。陈易新埋头苦吃,便吃边感慨,还是西湖的鲤鱼好吃,有股别的地方吃不到的香味儿。秦燕宣给他逗笑了,夹了一大块鱼肉帮他挑刺儿,挑好了就把碟子给他递过去,说:“好吃就多吃些,还好知道你是去念书,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去逃荒了呢。” 楚望舒也打趣他,“在香港就这么苦么?饭菜不合口也没见你瘦啊。” 陈易新撇撇嘴:“那还不是我贴心,想着哥哥嫂嫂见我瘦了要心疼,不想让他们挂心,这才刻意多吃点。不过……”他又看了看秦燕宣,转头对陈易明说:“哥,咱家是不给嫂嫂饭吃吗?怎么感觉嫂嫂瘦了这么多?” 听了这话,陈易明也把目光落在秦燕宣身上,他截下了秦燕宣递给陈易新的盘子,说,“让你燕宣哥少操些你的心,人就能养胖了。” 秦燕宣感觉到他的视线,低了低头,对陈易新说:“上个月因为天气,胃口不好,是瘦了些,养养就回来了,没什么大事的。” 陈易新便觉得没什么,看着那盘剥好的鱼肉,又没胆子去抢,便埋头继续胡吃海喝,秦燕宣也低头吃菜,没注意陈易明眯起的眼,也没注意到楚望舒打量的目光。 陈易新回府的这些天,整个陈府明显热闹了起来,他是个闲不住的性格,头几天都拉上秦燕宣带着楚望舒在城里逛,把整座城逛的差不多了,又开始在府里想办法找乐子。他拉着他们打麻将,三缺一就硬要福七补上,吵的秦燕宣头疼。 陈易明还是忙,早出晚归,时不时去别院看看。那人倒是没什么动静,秦燕宣没见过他出门,也没听人说过,就好像他是一株不会动的景观植物,是一盆鲜花,只要被人悉心照料,有阳光和水就能存活。 又是一日晚饭后,陈易明去了白桃那里。秦燕宣看了心烦,一个人到湖边散心,远远看见有人站在湖心亭,他走了过去,见是楚望舒,便笑着同他打了招呼,问他:“在府里住的还习惯吗?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这几日过去,两人已经很是相熟了。 楚望舒礼貌的笑:“谢谢燕宣哥的款待,住的很好。我觉得府里景观漂亮,这种传统的东方园林在香港很难见到,就想着这些日子要多看一看,欣赏欣赏。” 说着,他看向秦燕宣漂亮又疏离的眼,问:“燕宣哥,你心情不好吗?” 听到他这么问,秦燕宣像是有点惊讶,眼中生起了些不易察觉的戒备。 楚望舒注意到了,对他解释,“燕宣哥你不要紧张,我学医,主攻精神科的,总爱下意识观察人的情绪。” 秦燕宣听了面上没显,神情是放松了的,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透过栏杆,落在湖边的柳树上,他语气淡淡,“你们学西医的都爱这样吧。” “怎么说?”楚望舒问。 “我有一个学医的朋友,总爱说我有些抑郁的症状。可是,学文的都爱有这样的毛病,这对我们来说不算是坏事。”秦燕宣说着,扭头看他,弯着眼睛笑了笑,“他也在上海,说不定你去了还能遇到。” 楚望舒看着他的脸,清瘦苍白,漂亮的眉眼间缭绕着几缕愁云。眼前人对他说,“这对我们学文学的人来说不算是坏事。” 他笑了笑,心中无奈,精神症这种东西,总是要人自己去医的,他想想,还是提醒道:“心思敏感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带着这些病状,只是也不好放着不管,人总是应该想着让自己开心些。” 秦燕宣笑他,“你真的是与易新同岁吗?怎么说话这么老成?真好奇你们两个是怎么做成朋友的。” 楚望舒说,“易新是大神经的人,精神科的医生都爱与这种人做朋友的,心中不存事,各种神经上的病患都找不上他。” 秦燕宣看着他的脸,楚望舒察觉到了,把头传过来和他对视,两人目光触在一起,楚望舒没一点想躲的样子,只是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扯出一个有点恶劣的笑:“嫂,子。” 他张口轻声叫,嘴型浮夸,一字一顿。 秦燕宣平白生出了些被调戏的感觉,转眼又觉得荒谬,脸上发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易新总是这么叫你,”楚望舒收起了那么点恶劣的坏心思,帮他解围,“这么喊着是亲热不少,可惜我没有哥哥,自然也没有嫂子。” 秦燕宣看出了他的恶作剧,只当是孩子一样的小打小闹,有些头疼,心中又生出了些无奈,对他说:“夜里凉,你早些回去吧,我先走了。” 第9章 蛋糕 楚望舒的火车安排在两天后,这两天里,他倒一点紧迫感没有,每天吃吃喝喝,在陈府的各处闲逛,跟府里的仆人们混了个脸熟,到哪儿都能得来一声:“楚少爷。” 陈易新有时候陪着他,有时候又不知溜到哪里去偷闲,秦燕宣倒是碰见过他几次,跟他提了田家小姐的事。能看出来,陈易新不是那么情愿,但又不敢忤逆他的话,插科打诨也就过去了,搞得秦燕宣头疼又好笑。 他没把那天楚望舒的玩笑当真,和他还像往常一样相处着,待他就像陈易新一样,当成弟弟看。 楚望舒也乖巧的收起了那些恶劣的坏心思,一口一个燕宣哥叫的亲热,让陈易新都多出一种失宠的危机感。 楚望舒要走的前一天,秦燕宣让福七遣人去瑞思丽酒店订西点,说是给楚望舒践行,还吩咐让人挑些好的给方太太送过去,说罢想了想,又让人捎了一份给田家。 他早早在后花园备好了茶席,待酒店佣人送了西点来,便和陈易新与楚望舒在湖心亭就着春景,品茶吃糕点,惬意又悠闲。 瑞思丽酒店是洋人开的,糕点师也都说外国话,烤的面包正宗,又常爱出些新品,味道不错长得还精巧,颇受城里富人喜欢。 陈家是老主顾,许是家仆没传达好,或是酒店会错了意,除了些小点心,竟还让人送来了一整个顶大的奶油蛋糕来。 陈易新当下傻了眼,看着秦燕宣颇为委屈的说,“嫂嫂?当初我去香港也没有这待遇啊?你怎么对一个外人比对我还好。” 秦燕宣无奈,转头时又碰上楚望舒探究的眼,扶了扶额,说:“应该是酒店弄错了吧。” 楚望舒笑了,拍了拍陈易新的肩膀,“许是燕宣哥知道我是个没有嫂嫂疼的小可怜,所以才给我准备了这么丰盛的茶点吧,要不这样,你把嫂嫂给我,我把蛋糕让给你,你看怎么样?” 听了这话,秦燕宣有些窘,但陈易新马上乍乍呼呼回过去,他便当没听见。 蛋糕真的很大,让他们三个都有些手足无措,秦燕宣想了想,自己动手切了几块,剩下的交给福七让他同在场的仆人们分一分,同时知会他,“给别院送过去些吧。” 福七听了这话,有些不情不愿的,但自家少爷说了,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他还是给那位切了老大一块蛋糕,端在盘子里让丫头用食盒装了送过去。 奶油蛋糕甜腻,秦燕宣向来不是很喜欢,从前在国外也少吃,只是爱喝咖啡,即使后来回了国,也常跑去上海买。再后来嫁来了陈家,老爷太太倒是不管他的吃食,只是杭城买不到好喝的咖啡,他又总归不好再常跑上海,便觉得喝茶也挺好。 楚望舒低头抿了口杯子里的茶水,感慨:“好香。” 陈易新马上接话,“那当然啦!这可是我们自家的茶园种的,正宗的西湖龙井,你在香港可喝不着。” 楚望舒装出了一副十分诧异的模样:“诶?陈少爷居然还会品茶么?这茶是龙井?你可别唬我。” 陈易新不干了,“你总是小瞧我,不信你问我嫂嫂!”说罢,求助一样看向秦燕宣。 秦燕宣笑,“易新说的不错,西湖龙井,新茶,沏来给你们尝尝。”说着,掂起茶壶,给楚望舒的杯子蓄满了茶水。 “那我可要多喝点了,”楚望舒看着他的手,看着修长白皙的指节,说,“这茶可不是别的地儿能喝到的了。” 众人一直在湖心亭聊到傍晚,天色暗了,陈易新说要带楚望舒去看看杭城的夜景,邀请秦燕宣随他们一起去。闹了一下午,秦燕宣有些疲,便拒绝了,福七过来问他用不用准备晚饭,他刚吃了那些甜腻腻的糕点,不很饿,又没什么胃口,便说不吃了,要先去歇着。 福七便随他一同回主院,二人抄近路,绕着湖走了半圈,沿着小路走过假山时,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两个丫鬟的声音,像是在嘀咕些什么,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窃笑。秦燕宣本没在意,也不想惊动了她们,可恍惚间听到了“白”“老爷”“那位”“奶奶”的字眼,下意识脚步一顿,福七注意到了,看见自家少爷的反应,登时火冒三丈,走过去把那两个丫头揪了来丢在秦燕宣面前,咬牙狠狠骂道:“什么下贱坯子?也敢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家里的规矩没人教你们吗?……”他还想再说下去,就听见,“阿七。”秦燕宣叫他,福七听声闭了嘴,走过去站到秦燕宣身边。 秦燕宣问那两个吓得哆嗦成一团的丫头,面无表情,声音也冷,“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再说一遍,如实讲给我听就行,要是敢欺瞒,我就让人把你们的舌头剪了丢出府去。” 那两个丫头马上跪下了,头抵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颤颤巍巍开了口:“回,回奶奶话,奴婢刚才在说,,那位,那位的事。。。” 说完顿了一下,见秦燕宣没有问话的意思,才继续说:“今天下午奴婢去给别院那位送奶奶给的蛋糕,那人接了过去,一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他身边的紫玉姐姐跟我们说,那块蛋糕他不舍得吃,就留在桌子上,紫玉姐姐提醒他,说蛋糕不经放,他也不听,非说要等到,等到晚上,老爷回来了,留给老爷吃。我,我们刚才就在说这个事,求奶奶饶命呀。” 听了这话,秦燕宣说不上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想起了白桃入府的那天,瑟瑟地躲在陈易明身后,披着陈易明的斗篷,一张说不上美艳的脸,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对跪在地上忐忑的那两个丫头说:“自己去找李嬷嬷领罚,告诉她你们两个这个月的月钱减半了。” 那两个丫鬟如蒙大赦,一个接一个在地上磕头,边磕边喊:“谢奶奶,谢奶奶。” 秦燕宣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见她们一溜烟跑掉了,才继续往前走。 福七看出了他情绪不高,就说:“少爷你别太在意,外面来的野蹄子罢了,一块蛋糕还能当稀罕物,说到底也是看着您的面儿才得来的,不嫌丢人,倒让老爷也跟着他受一群丫鬟笑话。” 秦燕宣没说话,神色沉沉的,像是在想些什么。 这天晚上,陈易明回的不算晚,说是有事要处理,简单吃了晚饭便钻进了书房。 秦燕宣觉得累,总是没精神就先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身边窸窸窣窣的有人在动,他睁开眼,正好看到陈易明脱了外衣正俯在他身上,像是准备给他一个吻,见他醒了,便不再轻手轻脚,直接重重亲了上去。秦燕宣有点发蒙,一时忘了反应,直到身上人开始扯他的寝衣,他才明白过来当下的局势。陈易明的吻势很凶,他有点招架不住,刚有些清醒的头脑又因为缺氧变得昏沉起来。半推半就之间,不知怎得,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白日里那两个丫鬟说的话:“紫玉姐姐提醒他,说蛋糕不经放,他也不听,非说要等到晚上老爷回来了,留给老爷吃。” 秦燕宣用了点力把陈易明从自己身上推开一些距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开口问,“你回来,去白桃那里了吗?” 陈易明捉住他推拒自己的腕子,用点力压到身侧,俯身过去在他耳边吻了吻,声音低沉,带着些喑哑的**,“今晚我在你这儿歇着。”他说。 后面的事秦燕宣就有些恍惚了,谈不上情愿不情愿。陈易明剥了他的衣裳,他的腕子被男人攥的生疼,他有些恼,趁男人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一口咬上了那人的肩膀,他满意的听到了陈易明吃痛吸气的声音,但下一秒,就是后面的一个深顶,刺激得他眼角直接溢出了泪。 帷幔轻卷,烛火轻晃,人影重叠,说到底还是那点不可名状的翻云覆雨之事。 第10章 议亲 秦燕宣不知怎么突然记挂起了那块被白桃小心留下的蛋糕,很莫名其妙的,像是心口上趴了一只虱子,想不去管,又痒得心烦。 陈易新去火车站送楚望舒离开,秦燕宣没有去,只是在陈府门口同他告别,祝他一路顺风,什么时候能够再来做客。楚望舒最后看他的那眼很深,看得他心悸,“燕宣哥,再会了,”他说,“比起再来杭城,我更希望能在上海遇见你。” 秦燕宣没反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 陈易新在一旁看他们打哑谜,有些融不进去,便催促身边的人快走,边把人往外拽边冲秦燕宣摆手,“嫂子你先回去吧,我去送他,很快回来。”坐上汽车时还在嘟囔,对楚望舒说:“你快点吧,一会儿赶不上火车了。” 送走了他们两个,秦燕宣只感觉偌大的陈府陡然安静了下来,不过他也没什么功夫感慨,赶着回去继续去思量陈易新娶亲的事。人都说长嫂如母,陈易明对弟弟的婚事不上心,最后也只能让他来多张罗着。 陈易新与田家小姐的婚约是陈家先老爷太太还在的时候就定下的,照理说,如今陈家老太太才走了刚满一年,三年守孝期都没过,原不该这么早来谈这件事的。可是现在改朝换代,新政府忙着破旧俗,田家太太又当着他的面提过这事,明里暗里都是说,陈易新马上要念完书了,以后常留在杭城,两个孩子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秦燕宣知道田家的心思,田家小姐比陈易新还虚长几岁,原本计划陈易新一成年两人便成亲的,可是后来陈家突然把陈易新送去香港念书,这件事一来二去便耽搁了,现在想想,到底是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而今也没再拖下去的道理了。这么想着,他心里也有了数,决定就这两天去田家把日子定下来。 陈易新送完人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嫂嫂正坐在茶厅喝茶,手边翻看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秦燕宣发现了他,问:“把望舒送走了吗?”陈易新说:“放心吧嫂子,我看着他上火车的,杭城离上海不远,我还叮嘱了他到了以后给我们写信报平安。” 秦燕宣点点头,示意他坐。陈易新就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把玩。 秦燕宣对他说:“易新,今天下午你同我去一趟田家吧,你和惠萌的婚事也该好好准备着了。” 一听这话,陈易新便坐不住了,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哭丧着脸,啊了一声,又想把这事糊弄过去,说:“嫂嫂,我觉得我娶亲这事,其实也不着急。” 秦燕宣知道他心中的不情愿,但这总归是没有法子的事,他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急,但你也得想想惠萌啊,人家因为和你的婚约,等了你这么多年,本来就是我们理亏,耽误了人家,你要是再拖着,我和你哥真就在田家面前抬不起头了。” 陈易新皱着脸,无法,只好点头应了。 看他委屈的模样,秦燕宣无奈,说他,“其实,惠萌性子挺好的,沉稳大气,大家闺秀,我倒有时候觉得人家配了你,是吃亏了。” “嫂子!有你这么说的嘛?怎么现在还向着外人说话呢?”陈易新不忿。 秦燕宣眼底露出了点笑意,继续翻看自己手里的本子,不吱声了。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带着陈易新去了田家,和陈府一样的大门,都是前朝留下的老宅子,只是宅院没那么大,景观也不如陈家讲究。 从前陈老太爷同田家祖上一同在朝廷做官,十分交好,只是后来陈家内部出了事,田老太爷看不惯陈易明父辈的作为,两家才疏远了,后来田老太爷去世,两家又都有重修旧好的意思,这才定下了陈易新与田惠萌的婚事。田惠萌是家中独女,田家捧在手心上养着,陈家自然不好怠慢,就连前些年陈易新去香港念书,也是陈易明背着老爷太太偷偷送他过去的,为此,先老爷生了很大一通气,连带着看秦燕宣都没什么好脸色。 他同田家太太打了招呼,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温温柔柔的模样,讲话也亲切。秦燕宣喜欢同这样的人来往,他随田家太太走进屋去,陈易新在他身后头跟着,憨头憨脑的,就差把尴尬俩字写脸上了,田太太倒是一副亲热的样子,拉着他入座,把人瞅了瞅,说,“许久不见,我们易新又长高了。” 第11章 婚礼进行时 秦燕宣同田太太约了一周后的饭局,希望到时候可以把两家孩子成亲的吉日定下来,田太太笑呵呵的答应了,拉着秦燕宣说体己话,说来说去也绕不过一个母亲对女儿出嫁的担忧,秦燕宣仿佛能明白她的心情,但到底也不太懂,只能一遍又一遍向她保证,说陈易新是脾气顶好的孩子,现在可能有些小孩性子,但惠萌稳重,能管着他,等惠萌嫁到陈家,他保证整个陈家一定把惠萌当成自家女儿照顾,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话说的诚恳,让田太太忧虑的心情也稍稍和缓了些。 陈易新被打发去随田府佣人在府里逛逛,田太太说,可惜惠萌昨儿跟着她表姐回姥姥家了,不然也能让两个孩子再见一面,她感慨,“上次两个孩子见面还是在小时候呢,那个时候易新还没有惠萌高呢,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从前的事秦燕宣不了解,便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按照旧俗,男女有别,未成亲的年轻男女是不宜见面的,可是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倡导改风换俗,鼓吹自由恋爱,尽管陈易新与田惠萌的婚事是实打实的包办,秦燕宣也还是打发他多去田府接田惠萌出来玩一玩。这是秦燕宣向田家提的,说是想让两个孩子婚前培养培养感情,话是这么说,秦燕宣心里觉得好笑,知道这说到底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让这场父母之命的婚姻披上一层文明的外衣罢了。 陈易新的婚事定在了六月初七,请法喜寺师傅选的吉日,那天,陈易明在鸿起楼订了雅间,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一对准新人坐在一起,容貌登对,门第相当,真似一对儿璧人。可秦燕宣看着总觉得难受,莫名有些鼻酸。陈易新喝了不少酒,回府后也昏昏沉沉的,被家仆扶着回了住处。秦燕宣对陈易明说自己想去后花园透透气,让他自己先回去了。 他趁着夜色在府里漫步,花草湖石在清浅的月光下拧成一副狰狞的模样,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虎视眈眈地要把他吞吃了去。不知走了多久,他路过陈易新的院落,想一想,走了过去,一进院子,便看见陈易新一个人站在月光下,对着院子里的南天竹发呆。 “易新?”他叫到。 陈易新回头见是他,便喊了声,“嫂嫂。” “酒醒了吗?这么晚怎么还不睡?”秦燕宣问他。 陈易新低低头,说,“不太睡得着。” 秦燕宣笑,“马上要成亲了,以后就是大人了。” 陈易新抿抿嘴,“嫂嫂,我。。。”话说了一半,便不知道要接些什么下去了。 “你这些天约惠萌出来逛,是对惠萌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秦燕宣轻声问。 “不是,她挺好的,可我总觉得,她在我面前总是端着,像个不熟的姐姐。” “她不喜欢我。”陈易新说。 秦燕宣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问:“你那呢?你爱她吗?” 陈易明支吾了一下:“我……” 秦燕宣看着他,两相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惠萌就是这么个沉稳性子,可你要想,只要你用心,就算她是块冰也能捂热的,等你们成了亲就好了。” 等你们成了亲就好了,他听见自己说,可将来的事没人可以打包票的,骗人骗己的谎言罢了。 第12章 婚礼(上) 订下了陈易新成亲的吉日,算算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秦燕宣便开始着手准备给田家的彩礼。他同陈易明商量了,除去金银细软,还有南郊的二百亩地与城东的两家钱庄。 陈家没分过家,陈老太爷膝下有四个女儿,唯有陈易明他父亲这一个儿子。陈老太爷老来得子,自然对他宠爱备至,可惜后来陈老爷忤逆他的意思,不入仕途一门心思要做生意去,商人低贱,陈老太爷这样的朝廷栋梁自然相看不起,一怒之下将其赶出陈府,断了联系,只将刚满三岁的孙子留在了身边。陈氏夫妇经商,折腾来折腾去倒也折腾出来一份产业,几年后有了陈易新,捧在手心养着,像是把长子全然忘记了。 陈易明则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一直到陈老太爷去世,陈老爷回来继承家业,才又回到父母身边,认下了陈易新这个便宜弟弟。 说是生身父母,陈易明与他们到底也没多少感情,当初陈老爷生意周转困难,想与秦家联姻,说是陈易明年长才让他们两个成亲,但秦燕宣想,陈家夫妇到底也是不舍得让自家小儿子娶一名男妻断了香火。 秦燕宣晓得,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重嫡庶,陈易明娶了他,就算以后纳了女人为妾,有了子嗣,庶出的孩子也不能继承家业,陈易明现在是家主,可等他百年之后,整个陈家都还是陈易新那一脉的。这事陈易明心里不可能不清楚,也不可能不怨怼。 但他面上从来不显,秦燕宣想,他是长子,却又好像一直游离在陈家之外,他平静的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好像根本没想过反抗。 不过这些事,陈易新是从来没考虑过的,他性子单纯,又极敬重哥哥,秦燕宣总觉得他那脑袋里,连自己将来要接管陈家这件事都没想过。想想他那个跳脱的模样,秦燕宣揉了揉眉头,喊福七随他去库房,清点一下备好的财物。 黄金白银成箱装着,丝绸锦缎成匹摆好,成亲是大事,他总要仔细着。 方太太提醒他,说这边有习俗,做嫂嫂的总要从自己当年的嫁妆里选样东西给新入门的妯娌做礼物。秦燕宣在库房找了找,挑了件刻着龙凤纹样的和田玉佩,用紫檀盒子装了放在主屋里,想着等新娘子入门后来敬茶时送给她。 等备好了一切,也已入六月了,秦燕宣与陈易明让管事准备了请柬,确定了要宴请的宾客。他请了杭城最好的酒楼来做菜,铺铺张张的光帮厨都有百余人,分了午宴与晚宴。 楚望舒来了信,问了好,说是上海这边有要事,没法赶去杭城参加宴席,但祝好友新婚快乐,也希望陈大哥与嫂子身体健康。 婚礼的前一天,陈府上下忙着布置会场,系红绸挂红灯笼,贴囍字摆果盘,收拾婚房。方太太也带了韩梓欣前来帮忙,她们年纪长,有经验,指挥起来事半功倍,众人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才歇了口气。 秦燕宣遣府里仆人去瑞思丽酒店买些西点作下午茶,用欧式餐盘装了,他与方太太和韩梓欣坐在布置好的大厅里边吃边休息。 方太太笑他,说,“我们燕宣现在做这些事也有模有样的,颇有一家主母的风范了。” 韩梓欣一边咬手里挂着糖霜的牛角包,一边说,“那可不,说到底燕宣也是人家嘴里的知识分子,念过大学的,学起这些来自然简单。” 秦燕宣低头喝了口茶,笑,“姐姐们莫要这么说,这是多亏了你们帮忙,不然我现在可真的是忙到头大也忙不完。” 说来说去,又念叨到了这对新人身上,韩梓欣问,“田家小姐是什么样的呀,我还挺好奇,之前从没见过呢。” 方太太说,“我之前在田家见过一次,挺端庄的姑娘,管起他们家的仆人一套一套的,蛮能干。” 韩梓欣笑,“那这倒好,挺适合易新,这臭小子是得让人管着点。”说罢又问,“燕宣,易新哪里去了,咱们在这儿为他忙死忙活的,他倒惯会偷闲。” 秦燕宣笑着回她:“随他哥哥去场里了,易明的意思是要让他也帮着经营家里的生意,许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吧,过会儿便回来了。” 韩梓欣便说,“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帮着家里做些事。” 秦燕宣点头应了。 天色不早了,方太太和韩梓欣说要走,秦燕宣留她们,说请她们在府里用了晚饭再让司机送她们回去。 韩梓欣忙摆手,说不用了。 方太太打趣她,说,“燕宣,你可别留她,今晚欧阳回家,你韩姐姐赶着回去陪相公呢。” 秦燕宣笑,韩梓欣涨红了脸作势要打她,“方姐姐,你惯会拆我的台。” 方太太没理,转头对秦燕宣说,“燕宣,我也不留了,提前准备明天的东西。明日我早些来,你今天也早点休息。” 秦燕宣心中感动,冲她道了谢。 待送走了她两个,秦燕宣想了想,让身边的丫头收了剩下的点心送到主院。他让她把装点心的餐盒放在主屋入门的桌子上,又吩咐道:“跟你小青姐姐说,让去别院知会声,把那位喊来在屋里等着我,我一会儿过去。” 那丫头应了,秦燕宣便转身去门口找福七。 待他回主院的时候,白桃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穿了件女人衬衫穿的天青色马面裙,上面是件杏红的短衫,还是瘦瘦小小的,这两个月来陈易明给他安排的精细伙食都没能把他养胖些。 秦燕宣看着他的打扮,眼底流露出一丝嫌恶,但又忍住了,抿了抿嘴走过去,白桃看见他,低眉垂眼,腰肢一摆,行了个女人样的礼,喊到,“奶奶。”细声细气的,带着些怯意。 白桃不是个讨人厌的性子,他很安静,进陈府以后也没作过什么妖,秦燕宣甚至怀疑,这是他入府以后第一次出门。 秦燕宣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揉了揉额角,说实话他并不太会面对这样的人,柔弱易碎,好像对他说句重话就是欺负了他。 秦燕宣在桌边坐下,看着他,说,“明天二老爷成亲,府上要来很多客人,你管好自己,别出什么幺蛾子。”声音冷冷的,带着威压。 白桃还是垂着眼,很顺服的样子,回道:“是。” 秦燕宣想起白天布置府里的时候,所有地方都挂了红绸,独独绕过了他的院子。府里仆人都是人精,知道白桃是妾,没被正室承认,还是勾栏院里出身,二老爷成亲,可不敢让新二太太沾了这种晦气。 于是,他的住处在一片笑语中寂寞着,在一片热闹中冷清。 秦燕宣看着白桃这副模样,心中烦躁,可又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怜悯,他把桌子上装了西点的餐盒冲他推了推,说:“这些点心你带走,西点不经放,回去早些吃完。” 白桃走过去,伸手接了,抱在怀里,“谢奶奶。”他又行了礼,白皙的腕子上露出一对翠绿的镯子,有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美感。 秦燕宣别过头,挥手打发他,“退下吧”,他说。 第13章 婚礼(中) 陈易新的婚礼相当热闹,上午接亲,正午拜堂,晌午晚上设了两拨宴席,关系远的吃酒到下午便离开了,相熟的亲友则要一直留到晚上闹过洞房才走,有的人图方便就直接留宿在陈府。 陈易新骑了皮毛锃亮的高头大马去田府接亲,长袍马褂,身前挂着一朵硕大的红花,敲锣打鼓,鞭炮齐鸣,身后的队伍浩浩荡荡颇具排面。按规矩,他要把杭城几条主干道走完才能去田家,这一路上,他要跟街边熙熙攘攘围观的路人打招呼,接受他们的祝福,多受些吉祥话,两人的婚姻才能和和美美,地久天长。 新娘子穿着金丝银线绣的喜服,盖着大红盖头,因为没有亲兄弟,便由她表哥背着她出门,八抬大轿气派又敞亮。 陈家无长辈,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陈易明与秦燕宣便坐在高堂上受新人跪拜,拜天地,拜兄嫂,夫妻对拜礼成之后,这婚礼的繁文缛节才算告一段落,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新娘子入了洞房,秦燕宣与陈易明便招呼着众人入座吃席,陈易新多少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但还是硬着头皮做他该有的应酬,挨着桌敬酒,脸上堆着笑。 秦燕宣安排了杭城周边知名的戏班来唱戏,《天仙配》《游龙戏凤》轮番登台。所有人都在笑,为着这份喜事开心,吉祥话一出接着一出,所有人都夸这对新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以后定然举案齐眉早生贵子琴瑟和鸣,听着听着,哄得人都信了。 秦燕宣总觉得自己身子骨沉沉的,像是新上了漆的朽木,从外头看光鲜亮丽,其实里子蛀满了虫眼。他被人拉着灌酒,家中有喜事,自然不好推脱,即使身边陈易明有意帮他挡着,他也还是喝了不少。头有些晕,他偷闲去茶厅醒酒,好容易才挨到了晚上。 秦燕宣同陈易明招待晚宴的客人,待走到方太太那桌时被人拉住,方太太对他说,“燕宣,你来歇歇吧,晚上都是熟人,不用你跑前跑后操心了。” 秦燕宣便应了,在她们那桌坐下,夹了几口菜吃。他中午的酒劲儿还没消,刚又被别人灌了几杯,昏昏沉沉的。有些爷们儿兄弟不识好歹的来闹他,喊他同他们一起去闹洞房,这边的太太们就冲他们骂,“小泼皮赖子,净说胡话,燕宣是嫂嫂,同你们一起去闹算怎么回事?” 秦燕宣被吵得头痛,脑子里像是装了一团浆糊,又没有气力,只能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揉额角。 等赶走了那群混小子,见他这副模样,方太太便说,“燕宣,你先回吧,去住处歇着,明天还要早起受新媳妇敬茶呢。这里我帮你看顾,你放心。” 秦燕宣信得过她,心下感动,只能道了声谢,说,“方姐姐,那我就先回了,您别忙太晚。” 方太太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扭头喊福七:“小七,来送你少爷回去。” 秦燕宣酒量不好,又易上脸,被福七搀着回主院,眼沉得都要睁不开。福七把他送回屋里,他连外衣都顾不上脱,一挨枕头便睡着了,混沌间仿佛做了一个梦。他想起自己成亲那天,也是上下一片红,他不穿裙子,穿的是一件大红掺金线的长衫,也蒙着盖头。 所有的一切都显出一种诡异的滑稽。他也是哥哥背着上了轿,喜婆牵着进了门,陈易明也是高头大马长袍马褂,在杭城的每条街走过接了成百上千句吉祥话,当时的一切都与今日重叠,他还记得,婚房里,大红的龙凤被上撒满了花生红枣桂圆,当时的他觉得好笑,笑陈府的阿嬷不懂变通,他一个男人,那里来的早生贵子一说,但想想便罢了,整场婚礼形式走了个遍,在座的哪一位认真对待了呢?大家心里大概都把这事当成笑话吧。 他迷迷糊糊,脑海里最后只有那杯合衾酒,也记得陈大少其实并不似他期望的那样身患隐疾。 第14章 婚礼(下) 秦燕宣醒的很早,夜里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身边有人动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寝衣,陈易明还好好睡在床的外侧,想来是昨晚客欢宴尽后回来的。他探身过去掀开床帏,看了看外头的天光,暗沉沉的,应该是时候还早,便想让陈易明多睡一会儿。他回去躺下,侧过头看着陈易明的脸发呆,心里头总有些不是滋味儿,仿佛二人间总隔着什么,皮肉相贴也触不到一起。 沉睡中的男人,看上去有份不常见的魅力,一副好的皮囊赏心悦目,以至于让人能够忘却他平日里做的那些糟心事。秦燕宣看着,有些呆了,思绪跑来跑去不知跑到了何处,不同眼前人讲话,不同他交流,只是这么看着他的睡脸,好像自己真的可以十分爱他,自己真的可以做一个仰慕丈夫的好妻子。 陈易明从睡梦中转醒,下意识转身去看身边的人,就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正看着他的眼睛。他有些吃惊,但还没来得及缓过神,那双眼睛便咻地转开了,好像刚才那一瞬,不过是他未完的梦境。 “醒了?”陈易明问。 “嗯。”秦燕宣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总觉得有些难堪。 陈易明笑,“你昨晚睡好早,真的累着了吧。” “还好,”秦燕宣起身,穿着素白的寝衣,赭石色的被子滑到腰间,“起了吧,今天易新和惠萌要来敬茶,迟了倒显得我们多懒散一样。” 陈易明轻笑,听不出情绪,“你想得倒惯是周全。” 秦燕宣没吭声,从床上起来换衣服,选了件深蓝绣福字的长衫,扣子是红玉髓磨的,雕成了莲蓬的模样。 “你今天想穿什么?”他问还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陈易明。 男人没睁眼,跟他说,“随你挑就行。” 秦燕宣也给他备了件长衫,玄黑的,也是福字暗纹,白玉扣子,镶边做的精细,又给他挑了件翡翠串子挂在胸前佩着,黄色穗子垂下,富贵人家老爷常见的打扮。 他看了眼时间觉得还早,便想先用了早饭,吩咐福七让厨房给他熬碗白玉枸杞粥。 上午九点钟,他与陈易明在堂屋门厅的两把仙人椅上端坐着,等新人敬茶,两人之间的方桌上放着秦燕宣拿来的紫檀木盒,里面是他准备送给新娘子的新婚礼物--那个刻着龙凤纹样的和田玉佩。 陈易新与田惠萌来得很早,并没让他们久等。进了门,二人走上前来磕了头请安,陈易明让他们起来,陈易新便在一边站着,田惠萌接过身旁仆子手中的茶,毕恭毕敬递给他们两个,又行了个礼:“人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惠萌命薄,没能在公婆膝下侍奉,幸好得贤兄贤嫂如此,定当像女儿般服侍哥哥嫂嫂。”说罢,又冲着秦燕宣福了福身,“嫂嫂,惠萌年纪小,若是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还望嫂嫂提点。” 秦燕宣笑着接过她的茶,温声道:“惠萌,你不用这么拘谨,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你也是家中的主人,我们是妯娌,要是易新欺负了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说罢,伸手打开桌上的盒子,想要取出礼物送给她。可就在秦燕宣打开盒子那一瞬间,他愣了一瞬,原本放着玉佩盒子中空空如也。 秦燕宣面色如常的把盖子阖上,脸上挂了笑,带了些歉意,冲田惠萌说:“惠萌啊,按习俗,嫂嫂该送你件新婚礼物的,可你看,我这记性,早上出门走得急,竟忘记带了,现也不好耽误你和易新在这儿等着。你们先回去吧,昨天累了一天,今日里多歇歇,一会儿我回去取了亲自给你送过去,你不要怪罪。” 听了这话,在旁站着的福七皱了皱眉,惊讶的看向他,一边的陈易明也转过头,眼神里带了探究。 田惠萌颇为大度的笑:“嫂嫂你说什么呢,您心意到了,惠萌心里感动,不用劳烦嫂嫂您再跑一趟了,遣个仆子送来便好。” 她话说的敞亮,秦燕宣便也不推脱,应了她。 二人告退,秦燕宣并未起身,敲着木盒顶盖想着什么,身边的福七看起来又蛮多疑问,但碍于陈易明还在,便忍住没开口。陈易明也没有先走,转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的,老爷,你先去忙吧,我也先回了。”说着他站起身,冲陈易明笑笑。 第15章 失窃 福七告诉秦燕宣,自那天他们从库房将玉佩取出来后,那东西便一直装在盒子中没有动过。这些天来那紫檀木盒一直安安稳稳在主屋入门的桌子上放着,他会每日里过去擦一擦,只是从来没打开看过。秦燕宣皱着眉,思索着,想着上次自己亲眼看到那枚玉佩还是在四五天前。他暗嗔是自己疏忽了,贵重东西在明处放着,自己竟也没想过要时常检查下。 只是陈府向来安生,谁承想在这种关头,竟也会出这种鸡鸣狗盗之事。丢东西事小,如今府里出了盗贼才令人忧心,都是身边的人,今儿个敢摸些小东小西,明儿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他坐在主屋的仙人椅上,搭在方桌上的手抬起掐了掐眉心,沉声对福七说:“阿七,你先去库房挑件东西送到二爷院里,再把小青叫来。丢东西的事不要声张,一会儿回来,把咱们院的人都喊过来,我倒不信这东西是自个儿长了腿跑了。” 福七听了,忙应了,匆匆忙忙去喊小青,又转身往库房走。小青见他这幅着急忙慌的模样,心中纳闷,拉住他的胳膊问,“阿七哥?这是出了什么事?” 福七拉开她的手,一脸焦急,“哎呀,你先去找奶奶,说话注意点。” 主院的仆人排成排在院子里站了,六个丫头四个小仆,还有两个在陈府干了有些年头的阿嬷,小青和福七并排站在秦燕宣身后。 秦燕宣将眼前那些垂头站着的佣人们扫视了一圈,开口:“最近咱们院里出了些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你们都是跟在我身边侍奉了许久的,我自认平常待你们不薄,而今也不想把大家弄的太难看,近日里你们谁进主屋摸了东西,现在主动出来认下,我便只是打发你走,若是没人承认,一会儿让人搜查到的时候,可就不是丢了份工这么简单的事了。”他语气很重,唬得面前的丫头仆子们都有些心悸,底下的人交头接耳,嘟囔:“有人偷了奶奶的东西?”“不知道啊,谁这么大胆啊?”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见他们这副反应,秦燕宣皱了皱眉,叫福七:“阿七,去吧。” 他一吩咐,福七马上回道:“是。”便带着小青和门外几个秦燕宣从大门口调来的门丁,去佣人们的住处翻找。 柜子,箱子,床铺,把一切犄角旮旯都照顾到了。一众人花了一个时辰把整个主院翻了个底儿掉,都没发现玉佩的影子,秦燕宣说不清自己作何感想,虽然搜查并不能完全排除主院佣人们的嫌疑,但至少能说明偷东西的人大概率不是自己院中的,出了这个结果,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秦燕宣松开眉头,叹了口气,摆摆手,“都散了吧,阿七,给大家一人发二钱银子。”说罢转身回了屋。 身后,福七对众人说:“辛苦各位了,咱们院里出了些事,奶奶心里着急,说话重了点,但也请诸位记住自己的身份,管好自己的手脚,莫做了逾矩的事,咱们奶奶是个好脾气的,但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若是到时候发现了谁手脚不干净,一切都得按家法来,到时候,就别说奶奶不讲情面了。”说着,给院里侯着的佣人和来帮忙搜查的门丁一人发了两钱白银。 秦燕宣在心里思量,主屋不是谁人都能来的,虽然不排除有人偷摸进来的可能,但没道理能避开院里所有人的眼睛。仔细思索,这些日子进出的,除了自己,日常打扫的佣人,就是陈易明和他的随从阿笙,蓦地,他想到了,还有白桃--陈易新成亲的前一天,那盒西点,他眉头跟着紧了紧,“白桃”,秦燕宣在心中默念。 他让福七去查查杭城中的当铺,看看有没有人去当玉佩的消息。后天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秦燕宣思忖,想着趁那天陈易新和田惠萌不在,把整个府里都搜查一下,毕竟田惠萌刚入门,府里丢了东西算不上什么吉祥事,他不愿让她知道了,心里平白多份膈应。 福七在城里各家当铺和首饰店跑了两天,倒是得了有人当玉佩的消息,可是请掌柜拿出来一看,都不是秦燕宣丢的那块。贼人还没将东西出手,这大概是件好事,可秦燕宣心里还是沉沉的,说到底,是为了搜查的事。他并不想去别院,想想陈易明,再想想那个柔柔弱弱的人儿,总觉得自己去了,就好像是在欺负他。 秦燕宣想到了敬茶那天陈易明探究的眼神,手下意识攥了起来。但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是绝不能姑息的,他是一家主母,总要为整个陈府考虑。 第16章 事发 到了田惠萌回门的那天,他们夫妻二人早早去了田家。秦燕宣便叫来了府上众人,把那天他在主院说的话又重申了一遍,不出意料,依旧没人承认自己偷东西。秦燕宣沉着脸,摆手让福七领人去查,从上午到下午,除开白桃住的别院,整个府里有人住的没人住的地方都找过了,所有人都一无所获。府中还剩下哪里没搜,大家心里明镜一样清楚,上百双眼睛盯着秦燕宣,只待看他有何反应。 人到哪儿都是欺软怕硬的,陈易明当时带白桃入府,心中偏爱已经一目了然。在今日之事上秦燕宣不可能给白桃开个例外,不然就是在陈易明面前低头,给陈府这些人精看了,所有人都把他当个纸糊的奶奶,以后府中的事他还怎么来管? 秦燕宣皱着眉,吩咐那上百号人,“在这里安生待着,不许散了。”说罢便带着身后一众,向别院走去。 早晨这一切,动静挺大,别院再避世,也不可能一点风声没听见。有小丫头早早在门口探着头望,望见了秦燕宣一众人的身影,扭头慌慌张张跑进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大丫头紫玉便出了门迎了上来,冲秦燕宣规规矩矩行了礼,喊:“奶奶。” 秦燕宣看了她一眼,挺机灵的丫头,模样也俊,他目光在她身上留了一瞬,下巴扬了扬,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身后那群人说,“走吧,进去看看。” 福七紧跟在秦燕宣身边,跨门槛时还伸手护着,秦燕宣往院子里看,只见白桃早早站在那儿,并不在屋里,像是被人嘱咐的。见他来,那人向前走了两步,恭恭敬敬行礼,声音依旧怯怯的,说,“见过奶奶。” 秦燕宣不想理他,看了眼福七,福七心领神会,上前对他也对别院里的其他佣人说:“近日府里不安生,主子丢了东西,先下要将整个府搜一遍,若是你们谁拿了,现在出来主动认下,主人还能轻饶你们,若是一会儿搜了出来,要家法伺候时可别怨主人不讲情面。” 白桃垂头站着,别院为数不多的佣人站在他身后,紫玉在一旁,有些冒失的看了秦燕宣一眼,又慌忙把头垂下了。秦燕宣看着她,皱了皱眉。 没人出来承认,最后还是要让福七领人去搜。有仆子给秦燕宣搬了把椅子,他就在院里坐下,扫视垂首站着的那些人,目光扫过了院里正屋门前的两棵石榴,石榴花开的正艳,满满挂了一树,衬的叶子玉一样青翠。他百无聊赖等着,注意力又停在了白桃身上,还是那套女人样的装扮,艳丽又轻浮。 正在秦燕宣思绪乱飞的时候,忽得听见正屋里传来一声惊呼,“奶奶!找到了!” “拿来我看看。”是福七的声音。 不一会儿,福七便拿着样东西快步走过来,到秦燕宣身边,弯腰把东西递给他,说,“少爷,正屋窗台上梳妆盒的夹层里面找到的。”他手里拿着一块和田玉佩,刻了龙凤纹样,正是秦燕宣丢的那块。 白桃闻言猛的抬头,睁大了眼,一脸震惊,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瞬间没了血色。 秦燕宣眉头紧皱,心中也有些惊讶,这么一比,反倒怒意占了下风。他起身,拿着那东西走过去,站在白桃面前,低头看着他,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白桃抬起头,眼眶红着,张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像是吓惨了的小动物,他倏地跪下,伸手抓秦燕宣的衣角,说:“奶奶,奶奶,我没有的,我没有偷,没有偷东西。” 陈易明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许是府里有人找他报了信,他回府,没见到秦燕宣,问了侯在大厅没敢走开的那些仆人,得知了秦燕宣的去向,这才赶了来。 众人见陈易明到了,冲他行礼,喊“老爷。” 他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秦燕宣站在原地没动,扭头见他,心头的一抹恨意又涌了出来,他转过头去看着地上的白桃,问:“那你告诉我,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梳妆盒里?” 白桃只是摇头。 这边秦燕宣失了耐心,见他这副模样,便朗声冲众人道:“白氏身为侍妾,不能洁身自好,为下人做表率,反倒做些偷鸡摸狗之事,情状恶劣,不可姑息,现带去祠堂,按家规处置。” 白桃瘫坐在地上,听见陈易明来,也不曾抬头,眼泪滴在地上,闭口不言。 秦燕宣说罢,转头看向陈易明的眼睛,直勾勾的,正撞上陈易明的目光。陈易明没什么反应,两人对视,秦燕宣别过目光抬步离开,走过陈易明身侧时,男人对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是老爷,秦燕宣没立场拦着他,也没必要拦着,他自觉行为坦荡,遮三掩四反倒觉得心中有鬼。秦燕宣没理,自顾自的走,坐在祠堂中,身后是陈家的祖宗牌位,点着终年长明的蜡烛。虽然有人每日打扫,这祠堂还是没半点人气,像是祖宗鬼魂强压出一份沉寂肃穆。活在这深宅大院里,每一刻都被这祖祖辈辈无数双眼睛盯着,容不得半点失格。 陈易明坐在与他并排的另一边,屋内两侧立着的是数个地位高些的仆人,余下的佣人都站在祠堂外的院子里。白桃被带来丢在祠堂正中跪着,匍匐在地上,小小一只,怕的一阵一阵的发抖,惊惧过度甚至说不出话来,只一直流泪,滴在地上,下一秒就蒸发,被这不近人情的地方吞吃了去。 秦燕宣坐在前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开口:“白氏,你可认罪?” 听见他的声音,白桃颤了一下,抬头看他,眼神带着些惊惶,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秦燕宣看着他,又问:“按规矩,家中亲眷行偷窃之事,杖四十,你若诚心认罪,念你是初犯,从轻处置,杖责二十。我再问一遍,白氏,你可知罪?” 白桃低着头,听完秦燕宣的话,惶惶然看向另一边的男人。 陈易明倒是一脸淡然,看着他的眼神同看府上任意一个仆子没什么差别。 白桃收起目光,沉默着,眼角再流过一滴泪,顺着脸颊划到下巴,最终“啪”的滴到地上。他恭恭敬敬叩了头,“妾身知罪。”他说。 眼前人认了罪,皆大欢喜的局面,可秦燕宣心里并无半点快意,他看着白桃,看见那原本惊惧的脸上换上一层漠然,人偶一样跪着,像是心死。他心中有些不适,但刻意压了下去,他对旁边站着的仆子说,“行罚吧。” “是,”仆子应和,两人站在白桃身边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架起来让上半身立着,一人在后接过身旁递来的三指宽二指厚的木杖,重重向白桃背上打去。 仆子下手很重,祠堂里回荡着木棍打在人□□上的声音,闷闷的,听的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盯着白桃看,只见他额头上疼出一层薄汗,却还是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出声,不消两下,他嘴角便渗出一丝血色。仆子怕他咬舌,拿了他腰间的手帕团成团将他嘴堵住。接下来,便只能听见木棍的击打声和他喉咙传出的凄惨的闷哼。 到第十二下时,白桃晕了过去,整个人瘫软了,后背透过衣物,渗出道道血痕。行刑的仆子有些无措,停下来,探究地看向主子,只是秦燕宣还没来得及反应,陈易明就开口,稀松平常的,说:“继续,打完。” 秦燕宣闻言猛得转头看向他,看到的是陈易明的侧脸,神色依旧淡淡的,不怒不喜,仿佛跪着的那个人,本就同他没什么干系。 仆人听了令,也不收力道,打完了二十下,等主人吩咐。 “带下去吧。”陈易明说,待仆子将白桃拖走,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反倒扭头看向秦燕宣,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秦燕宣深深看了他一眼,呼了口气,起身走到祠堂外,对院内众人说,“管好你们的手脚,以后再发生这种鸡鸣狗盗之事,就不只二十杖这么简单了。” 众人跪下,应了。 他转身离开,福七和小青跟上来,随他去主院。 路上,秦燕宣对福七说:“阿七,去趟中草堂,把李大夫请来,让他去别院看看吧。” 见他情绪不对,福七虽心中不解,但也没多问,答了是,便快步去了。 遣走福七,秦燕宣接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了脚步,他抬头看天,已是黄昏,天际没了太阳,但云彩挂了满天,被余晖染成深深浅浅的紫色。 秦燕宣摸索着腰间的玉佩,忽然问,“小青,你说,是白氏偷了它吗?” 身旁的小青看着他,回道,“奶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那白氏可是自己承认了的,怎会是奶奶冤了他?” 秦燕宣叹口气,冲她笑笑,“回吧。”他说。 晚餐厨房备了粥,佣人盛了碗给他端过去,他还没动,陈易明便来了,说是在这儿用晚饭,秦燕宣不愿见他,看他来了也没吭声,自顾自喝自己的粥。 见秦燕宣兴致不高,陈易明不想让气氛僵着,便问他,“丢了什么东西?” “要送给惠萌的贺礼。”秦燕宣说。 陈易明笑笑,“你当时的嫁妆吗?”他知道那个习俗。 “是了。”秦燕宣答他。 三口两口喝了粥,秦燕宣便让仆子收拾了,他转头对陈易明说,“我先歇了。”便往里间走去。 陈易明也放下勺子,跟在他后头,进去时顺手拉下帷幔,就从身后把他抱住,有些粗鲁的在他颈侧亲吻。 秦燕宣挣扎,伸手推他。陈易明像却来了劲,把他推过去压在床上扯他衣裳,边扯边在他脸颊嘴上又啃又咬。秦燕宣被他弄的生疼,又推不开,想到白天的事,心中难受,憋闷又委屈,连带生出了一股气,更用力的去推,可男人却像丝毫感受不到一样,无视他的拒绝,扯开他的上衣在他胸前啃咬,又俯身过来捉他的嘴。秦燕宣心头漫起了浓重的无力感,他摇头躲避,但男人整个身体压住他,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顺着侧腰向下,无视衣物,触到那个隐秘处。 秦燕宣忍无可忍,抬手挥过去,一巴掌打在陈易明脸上。 “啪!”响亮的一声,身上的人停住了,低头看他。秦燕宣侧着脸仰躺在被褥上喘着气,衣不蔽体,脸边湿漉漉,带着泪痕。 陈易明怔了怔,缓缓起身,给他盖上被子,“抱歉,”他说,“你先自己静一静吧。” 说罢,整理好衣服转身离开了。 第17章 尾声 秦燕宣听福七说白桃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才醒,期间陈易明在后半夜时去看过一眼,没久留,只是向大夫简单询问了一下伤情便离开了。他知道秦燕宣是个爱忧心的性子,为让他宽心,便说:“少爷您不用记挂,李大夫看过了,说只是皮肉伤口狰狞了些,但并未伤到筋骨,静养些时日便好了。” 秦燕宣闻言,点点头,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福七看了心急,以为他还在为白桃晕倒的事自责,就说道:“少爷,您原不用这么苛责自己的。家里有规律,若不是他自己手脚不干净,也不用挨罚,再者说,您已经从轻处理了,当时他晕倒后余下的八杖,可是老爷让打的,与您何干?您就是太心善,在这里忧心一个罪人,没道理的事。” 秦燕宣勾着嘴角笑笑,“我知道的。”他说。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李大夫受秦燕宣嘱托,每日到陈府给白桃治疗,不出半月便能下地了。 听别院的佣人说,这些日子里,陈易明也去看过,只是病榻前有忌讳,从没留过宿。 秦燕宣从众人的嘴里了解别院的事,白桃伤势一天天好转了,一切和往常一样,只是醒来后比以前更加安静了。 别院的佣人讲,从前的时候,在老爷面前还能听见他叽叽喳喳多说几句话。而现在他面对陈易明,也只是温顺的笑,不爱吭声了。 秦燕宣说不清心中的滋味,陈易明依旧早出晚归,府里的秩序按部就班的运行,什么都没改变,但又像是什么都不同了。 六月底的一天,天气泛起了暑热,秦燕宣坐在屋里喝茶,福七站在一边给他打着扇。忽得,别院的佣人慌慌忙忙跑来通报,是秦燕宣之前见过的小丫头。 她冲进来,一入门就扑在地上,哭喊:“奶奶,奶奶,出事了!那位,那位投井了!” 秦燕宣怔住,“什么?” 那丫头哭着说:“是才发现的,说是午前投的井,等见到的时候,人都僵了,刚把尸体捞上来,现下在井边放着呢,” 秦燕宣起身,对福七说:“过去看看。” 福七要拦,急道:“少爷!死人晦气,莫冲撞了您,这种事,让我们下人去办就好了!” 秦燕宣没理,抬脚往外走,福七瞪了那个丫鬟一眼,说:“愣着干嘛!还不带路?”紧接着就快步跟上了。 那是一口上了年头的水井,现已不怎么用了,秦燕宣到的时候,那儿已围了许多人,见他来,自主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恭恭敬敬行礼,喊:“奶奶”。 秦燕宣几乎是一眼便看到了地上那个白布盖着的瘦弱的人,他闭了闭眼,有些恍惚,走过去,蹲下,伸手捏住白布轻轻掀开一角,就瞥见白桃那张了无生色的脸,只一眼,他便把手松开了。 他站起身,问身边的仆人,“老爷知道了吗?” “回奶奶话,管事已经派人去通报了。”仆子说。 秦燕宣点点头,“先把人抬到别院吧,”他说,说罢扭头看向别院的那几个佣人,“给白氏换件干净衣裳,常用的东西都收拾了,这些事,不用我教你们吧?” “奴才知道了。”他们跪下,回道。 秦燕宣又问一旁站着的管事,“他家中还有亲眷么?” “回奶奶,没有,白氏是孤儿,从小被鸨母收养的,后来就被老爷赎了身带回府了。”管事回。 秦燕宣不经意叹了口气,声音沉沉的,垂着眼吩咐:“你让账房给你拨点银子,买口好棺材,再去城外寻块好地,不要耽搁,晓得了?” “是。”管事回他,得了指令就扭头去办了。 按规矩,府中的仆人或侍妾死了,尸体是不能留在府里过夜的,怕冲撞了主人,不吉利。于是,待别院的佣人把一切收拾好,白桃便被装进棺材拉出陈府,送往为他准备好的墓地,草草埋了。 得了白桃自尽的消息,陈易明也没提前回府,依旧是到了傍晚才进了家门,没事人一样,不曾提起白桃的事。 秦燕宣对陈易明讲了自己的安排,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要吩咐的。陈易明喝了口汤,说:“你安排就好了。” 秦燕宣应了,以后,两人没再谈起过这件事。 出事的那口井在当天便被人填上了,白桃头七那天,秦燕宣让福七去寺里给他捐了盏长明灯。 杭城七月炎热,一日,方太太忽得找了来,说自己要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一个人寂寞,想让秦燕宣陪她一起。秦燕宣应下了她,抛下陈府的事务,把一切交给田惠萌,便随她一道去了。 歌舞升平的城市,开不完的宴会跳不完的舞。秦燕宣随着方太太参加一个慈善派对。看着富丽堂皇的酒店和晃着裙摆的年轻妇人,方太太说:“人到底是不能缺了玩乐,困在杭城的一亩三分地,才会觉得周身都发了霉。” 秦燕宣笑着应答,手指勾起桌上的小瓷杯,低头喝了口咖啡。 这时,他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抬起头看,竟是熟人。楚望舒站着,手里举了杯香槟,像也是来参加派对的。 楚望舒见是他,先是诧异,紧接着露出一个笑,开口道:“燕宣哥?好巧。”他眼睛弯弯的,“我早说了,我一直都很希望能在上海遇见你。” 秦燕宣抿了抿嘴,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忽得伸来了另一双手,白皙柔软,细白的手腕上挂着一条钻石手链,指甲染成红色。他抬头看,见是一位面生的小姐,美艳的长相,烫着时髦的发型,穿着流行的小洋装。她探着手,冲秦燕宣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这位先生,我有幸能与您跳支舞嘛?” 一旁的楚望舒挑挑眉,打趣那个女人,一副相熟的样子:“雁蓉小姐,主动邀请男人跳舞可不是淑女的作风。” 她是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 那女人没看他,而是直视着秦燕宣的脸,带着些自信与诱惑,红唇轻启,说道:“机会是给主动争取的人的,淑女这身份,留给那些贵族千金去吧,我可不在意,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这位先生能同我跳支舞。” 秦燕宣看着她,也笑了,把手交过去,“深感荣幸。”他说,也不顾楚望舒若有所思的神情。 金雁蓉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向舞池走去。 钢琴师正弹着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男男女女在舞池中踩着欢快的节奏,秦燕宣的心跳动着,把一切都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