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那个日落》 第1章 第 1 章 赵望抹了把脸上冰凉的雨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这次返乡没通知任何人。 当然,也没有什么可通知的人。 赵望他爹前些年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沾了赌,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运,还真让他捞到些钱,人一飘,扔下赵望就不知道上哪“发大财”去了,赵望就暂时寄住在他姑姑家。 幸好姑姑家有个儿子,跟赵望一般大,俩人在城里上一个高中,赵望成绩好,平时还能辅导点姑姑家那个成绩愁云惨淡的儿子,这点让他那个一向吝啬小气的姑姑也就没多说什么。 这会儿是暑假,赵望刚上高一,学校没有克扣他们的假期,慷慨地给放了整整两个月假,他姑姑原本想让赵望找点兼职,说是要让他上社会历练历练,顺便补贴家用。 赵望给拒绝了。 他姑姑看着这个从小就听话好拿捏的小侄子,今天不仅硬气起来了,甚至还当着她面立马收拾东西,说要下乡去,脸都气歪了,嘴皮子一掀,数落的话像豆子一样,丁玲咣当,一把一把倒了下来,从他早死的娘,骂到他不要脸的爹。 把他那个睡得跟猪似的表哥都吵醒了,吼着让她小点声,他姑姑才停了下来,一转眼看见赵望已经背好了包,连忙上前一把扯住他,瞪着眼睛:“你想好了?这走了可就别回来了。” 赵望把袖子从她厚厚的手掌里抽了出来,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那意思非常明确。 他姑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赵望高高瘦瘦的背影。 乡下那个房子早在赵望奶奶去世之后,就再没人住了。 赵望这次下乡,不为别的,就为了躲他姑给他找的那个兼职。 酒吧里的服务生。 这可真是个改变命运的兼职。 赵望现在就是为了避开那个命运。 天上积雨云缓慢堆积,底部一片阴暗,眼瞅着这雨要下大了,前头开着拖拉机的老头扯着嗓子喊:“小望啊,你要进来躲躲雨啊?” 拖拉机轰隆轰隆作响,乡下的地面不平坦,全是泥地,车上没卖出去的各种蔬菜到处滚,赵望坐在铁板一侧,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干脆就伸直了抵住另一侧,赵望屁股都颠麻了,耳畔全是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动静,李大爷的声音进了耳朵就剩了几个音节,赵望勉强听了个大概。 赵望瞥了眼驾驶室狭窄的小地方,想着这雨应该下不来吧,就听见头顶“轰隆”一声巨雷,雨点噼里啪啦就打在脸上、身上,短短几秒,上半身就没一块干的地方。 没等大爷停稳车,赵望麻溜地抓着驾驶室把手,一矮身就钻了进去,身后的雨没给他半点机会,席天幕地卷了过来,大有摧毁一切的架势,一时间,连拖拉机的嗡鸣都听不见了。 雨太大,看不清路,身边还坐了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身上蒸腾的热气把驾驶室前头那块玻璃蒙了层雾,李大爷干脆停了车,随手扯了块毛巾,使劲从头擦到脖子。 李大爷手里那块毛巾早就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湿乎乎的,还散发着一阵不知道什么味,差点甩赵望脸上。 赵望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胳膊碰到冰凉的车壁,刺得他一抖。 就听见李大爷开口跟他攀谈,李大爷有点耳背,说话声如洪钟,赵望离他又近,感觉耳膜都在痛:“小望啊,咋想着回来了?家里也没个人照应你啊,唉……要不是你妈走的早,还能有个人管管你爹。” 每个人提到赵望,都离不开这两个人。 他妈和他爹。 赵望没什么感觉,掏了掏耳朵,干巴巴附和一声,眼神朝外望去。 他老家这地方别的不多,就田地多,成片成片的连在一起,绿油油的,赵望一眼就能看到那些隐没在雨汽里的小村落,零星几个挨在一起。 李大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登时了然,粗糙的手指往那个方向一指,布满沟壑的脸上带了点笑,赵望这才发现李大爷门牙掉了一颗,难怪说话总有种漏风的感觉:“你还记得家吗?那个——最边上那个就是,小时候我家小羽想找你玩,都得跑老远了,每次回来都闹,让咱们把家搬过去……” 原来是那个。 赵望还真不知道。 不是不记得,是真不知道。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赵望。 李大爷絮絮叨叨说着赵望小时候那档子事,赵望看似在听,时不时还点点头,实则思绪早就飘到来这个身体之前了。 在此之前,他还不叫赵望,他叫周安辰,家里不能说家财万贯,说句小有资产是不为过,就是身体不太好,常年住院吃药。 他那病吧,不太好治,就这么一直拖着,二十岁那天早上,他在家里的床上慢慢悠悠醒过来,就看见他妹妹周安妮捧着个东西,说是给他的礼物,看着像本书。 这小妮子刚上初中,鬼点子多,平时就让周安辰他爹妈够呛,弄的家里整天鸡飞狗跳的,也就在周安辰面前老实点,现在笑得这么灿烂,指不定又搞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周安辰拉开窗帘,日头不盛,暖洋洋打在身上很舒服,往外看还能看见那些撒泼玩闹的小孩,有的被家长拉着还不肯走。 他收回目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那毕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在周安妮的催促下,他翻开了第一页,看到那个名字,眼神瞬间凝固:“这是什么?” 这本书,怎么还有他的名字?还有那个叫陆思君的男人是什么鬼? 越往下看他视线越惊悚,周安妮显然很有写作天赋,把两个人的爱恨纠葛写的缠缠绵绵,有些文字扑面而来,就能让周安辰感受到那种炽热的爱恋。 如果其中一个人不是他的名字,他一定会夸周安妮几句。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罕见,周安妮捂着嘴笑起来,整个房间里都是她的笑声,窗台上那尾金鱼都受惊似的在鱼缸里窜了几圈。 好不容易喘匀气了,周安妮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嗓音清脆:“同人啊,我专门为你写的,怎么样?” “你不是说想出去玩吗?我写了个人天天带你出去玩。” 话音一落,周安辰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样,慢慢泛着酸涩的疼。 他指腹按住书页,无意识摩挲上面一笔一划写的字,里面那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把他写在备忘录上计划病好了就去的地址,一一探访了一遍。 那一刻他想,要是我真是这样就好了。 没有生病,不用吃药,家里有钱。 世界就能像画卷一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那天,周安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胸膛里的心脏如雷鼓动,他的呼吸从未有哪一刻这般仓皇无错,混着室内香薰的空气被他吸入肺里,竟然像针一样扎得浑身都痛。 窗帘没有拉上,夏日六点多,橘红色的日头挂在天边,橙红的烟霞飘在那,把这天地照得披上一层薄纱。 明明日落时分,却明媚如晨曦。 跟他正好相反。 那天不知道他怎么睡着的,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赵望。 这个名字他前不久刚看过。 就是那本书里,陆思君和周安辰分开后,陆思君找的替身。 雨停了,李大爷重新发车,拖拉机经过一个土坑,颠簸了一下,赵望瞬间从刚刚混沌的回忆里抽身,伸手下意识摸了摸心口。 掌下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带着少年人的朝气蓬勃,跟他之前死气沉沉的身体大相径庭。 这是一具充满希望和未来的身体。 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 赵望深呼吸一口气,雨后的空气清新,跟吃了薄荷糖之后的那次呼吸一样,清冽地灌入喉咙,有些收紧似的发痛,让人头脑清醒。 眯着眼,赵望慢吞吞勾着嘴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李大爷瞥见他笑了,也跟着笑起来,单手开着拖拉机,另一只手就给他指着,什么这户是王大娘家,他小时候天天去她家摸那只大花狗,那户是谁谁谁家…… 李大爷家在村口,他儿子在镇上做生意,早些年挣了点钱,就给李大爷把家修了修,两层的小别墅,漂漂亮亮的。 现在有几辆车停在那里,隐约能看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在院子里走动,看不清具体情况。 意识到家里来人了,李大爷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急急忙忙把拖拉机停在路边,来不及关发动机,大步一跨就下了车,还不忘跟赵望说:“应该是来找你李叔的,他刚刚带小羽去镇上玩了,我先招呼一下。等小羽回来了我让他去叫你来家里吃饭。” 赵望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辆价值不菲的车,心里琢磨着这李大爷儿子做的什么生意,能有这种级别的人找上来。 他背着包,踩着石子路,运动鞋跟那些零碎的石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赵望步子长,没几分钟就走到村尾了,沿途还跟两个老年人打了个正脸,他们竟然都记得赵望,目露怀念,就差没拉他问家长里短。 村里没什么年轻人,出去上学的上学,打拼的打拼,留着家里的老人守着老旧的家,没什么人说话,只能养点猫猫狗狗解乏。 赵望从包里翻出那串钥匙,对着门上生锈的锁眼捣鼓了好几下才把门打开,木制的门,这些年风吹雨打的,刷的那层红色的漆都掉的差不多了,一推就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呀”声,扑面而来一股灰尘的味。 赵望打眼一看,得,那灰厚得都跟盖了层毯子似的,这打理下来估计费好一番功夫。好在赵望身体年轻,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东边那个房间收拾得勉强能住人了,一盆盆黑水端得他腰都酸了,往那床上一扑,硬邦邦的床板硌得他脸色一阵扭曲。 赵望长手长脚把自己摊开,总算舒舒服服叹了口气,眼前的悬梁残破不堪,跟记忆里的洁白天花板、水晶吊灯完全不一样。 没招了,穷就穷点吧。 总比包养强点吧。 草。 包养。 没错,书里写的就是赵望在酒吧兼职服务生的时候,被陆思君看上了,说是他五官跟周安辰有几分相似,赵望没爹没妈的,陆思君在市里都只手遮天,更别说在这么个小镇上了,赵望就这么半推半就签了包养协议。 所以一明白自己的处境,赵望就火急火燎地赶回了乡下。 包养是不可能包养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赵望咂摸了没一会儿,外面忽然有灯光闪了一下,赵望没开灯,这一下还挺惹眼的,他一寻思,应该是李大爷的孙子小羽来喊他吃饭了。 伸手一摸肚子,空空落落的。 赵望双手一撑翻身而起,随意把汗湿的头发捋到额头上,一拉开门,就看到了那个背对他的身影,一身得体的西装,整个人修长挺拔,手里开着闪光灯,看起来在打量隔壁那个房子。 “小羽?”赵望试探着喊了声。 那人似乎没想到这里有人,迅速扭身,闪光灯就这么直直打在赵望脸上,把他的五官照得清清楚楚,明明脸上流着汗,随意穿个短袖都清清爽爽,那人一下愣住了,直勾勾盯着赵望的脸没说话。 他手里的灯有点刺眼,赵望抬手挡了挡眼睛,走近了他点,刚刚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现在这么一看,嚯,李大爷这孙子长得这么端正,看小羽这一身贵气,李叔那生意做的确实挺大的。 见小羽眼神一直愣愣的,赵望以为是俩人久别重逢,给人激动得都不会说话了,当即抬手一把搂住了小羽的肩膀,扬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好久不见。” 这下子,小羽终于有点反应了,他用力回抱赵望,力道大得赵望都怀疑他是不是要勒死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啥呢,小羽温热的吐息就落在耳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在赵望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念出那个名字。 第2章 第 2 章 下午刚下过一场大雨,乡下夜风一吹,神清气爽,把赵望身上的疲惫都吹散了,他被小羽紧紧抱着,也不嫌热,只是想着自己身上不干净,别给人衣服弄脏了,就赶紧拍了拍他的背催促:“好了好了,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李大爷说小羽跟李叔去镇上玩了,赵望看他一身正经穿着,倒是不像出去玩,更像是开完会回来的,估计是李叔带小羽出去见世面去了。 小羽慢吞吞松了手,一双眼睛还紧紧粘在赵望脸上,那脸上各种表情赵望一时间没太看明白,反正激动怀念肯定是有的,看得赵望一阵感慨。 这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就是好。 赵望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因为他那反反复复发作的病,周围的小朋友被家里人教育一番,都觉得他是个易碎的瓷娃娃,不敢跟他玩。 现在难得能遇见个发小,李大爷今天把俩人那些糗事都翻出来念叨了一阵,赵望自觉跟小羽还算情谊深重,这么想着,看着小羽的眼神不免带上了几分热切。 “在这能呆多久?”赵望忽然问。 俩人本来肩并肩走着,小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吭声,乡下没什么路灯,借着手电筒的光勉强看清路,鞋底跟石子路摩擦,赵望眼尖地看见小羽脚下踩着一双做工精致的皮鞋,现在沾满了腥气的泥土,小羽倒也不在意。 赵望声不大,偏偏乡下老人熄灯早,他们周围悄无声息,偶尔有树叶上雨滴坠落的嘀嗒声,这声就像惊雷似的,猛地在耳边炸开了,小羽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脚步硬生生顿住了。 身边人落后一步,赵望自然地侧身去寻他,脑袋一偏,小羽手上的灯刺眼,他眯着眼,对上了一双眼睛。 这一眼就愣住了。 赵望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他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嘴里低声说了句:“走啊。” 小羽被惊醒一般,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看着赵望的背影离开,用力抹了把眼睛,三两步追了上去,还是肩并着肩,只是赵望明显感觉小羽比刚刚贴得更近了点,俩人垂在身侧的手时不时若有若无地擦过,带来一阵痒意。 赵望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眼神隐约偷瞟一眼小羽,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半边侧脸,皮肤白皙,鼻梁很高,嘴唇抿紧,眉眼不自知地轻轻蹙着。 想到他刚刚那个似乎要吃人的眼神,赵望把嘴里那些套近乎的话咽了下去。 这李大爷是不是没说实话啊…… 不是说小羽和赵望关系很好吗?怎么感觉不对劲。 大老远就看见李大爷家灯火通明,赵望跟见了救星一样加快了脚步,他从中午开始就没吃饭了,鼻尖隐隐还能闻到烟火气,胃里一时更空了。 路过那辆颜色低调的迈巴赫,赵望被一股大力扯住了,他马上要迈进大门的脚就悬停在门口,不明所以地扭头看过去,就看见小羽掏出一把车钥匙,下一秒,身侧的迈巴赫亮起了前灯。 赵望:!!! 李叔家里到底做的什么生意?赵望啧啧感叹,还是小地方卧虎藏龙啊。 “上车。” 小羽说出了两人见面来的第二句话,第一句当时离得太近,赵望一门心思都放在小羽搂得死紧的手臂上了,这还是头一回注意到小羽的声音。 嗓音清润,介于少年人的青涩和成年人的成熟之间,一股独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澈,只是那里面藏着难以忽视的命令意味,赵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大爷家门口安了一盏太阳能节能灯,灯泡硕大,把门口照得亮堂堂的,赵望仔细看去,没有漏掉小羽脸上的表情。 好吧,没看错,就是命令。 扯着自己胳膊的手臂越发用力,小羽指尖无规律地叩击车窗,黑色的瞳孔发凉,语气堪称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上车。” 赵望敏锐地听到他声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包括他抓住自己的手臂,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 嗯?不是说去李大爷家吃饭吗? 赵望回头望了望,李大爷家二楼窗帘拉着,里面推杯换盏的声音隐约传来,看起来里面的饭局正进行得热烈,可小羽这副模样,好像赵望不跟他上车,他能把家掀了。 肚子里越发空虚,这个年纪正是饭量最大的时候,赵望拗不过他,妥协地往后座钻,把自己塞进柔软的坐垫里,有气无力道:“我真饿了,你要带我去哪?” 小羽在他妥协的那一刻就松了口气,低头不知道给谁发了条信息,手机屏幕白光打在他眉眼松懈的脸上,听到赵望这句,甚至还有心情勾起了嘴角,跟着进来贴着赵望坐下,俩人大腿贴着大腿,赵望体温偏高,只觉得小羽跟一条冷血的蛇似的,蜿蜒着攀了上来,他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挪屁股,就听见小羽说:“回家吃饭。” 咦? “李叔还给你买了房子?”赵望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也就没再想起来俩人之间过近的距离,他颇为羡慕地看着小羽。 他就只能睡在那个屋顶漏雨的屋子,潮湿闷热,吃饭都是个问题。 不行,得赶紧出去找个像样的工作。 赵望心里有了主意。 小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前头司机匆匆赶来,一句话不说,恭恭敬敬接过小羽手里的钥匙,极具技巧地一踩油门,车身平稳行驶,四周景色倒退,竟然感受不到一丝颠簸。 想到李大爷那辆快要报废的老旧拖拉机,赵望觉得自己的屁股跟着自己真是遭罪。 “你有什么打算?” 这声问的突然,打断了赵望天马行空的思绪,他扭头看过去,小羽没看他,眼神随意看向前方,朦朦胧胧的路灯打在他脸上,晕出油画一般的质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赵望想了想,没什么好瞒的,赵望家这情况是个人都比他清楚,于是他也就随口说:“嗐,没什么打算,暑假找个轻松点的工作,养活自己得了。” 等暑假结束,避开赵望原本操蛋的结局,他就可以回他姑姑家了。 他姑姑虽然嘴上不待见他吧,好歹还有这点血缘在,怕被周围邻居说三道四,不会真不管他的。 何况他那个成绩不太好的表哥还指望他去辅导。 想到这里,赵望突然灵光一闪。 对哦,辅导谁不是辅导,他本来成绩就好,干脆直接干家教得了。 迈巴赫车形流畅,在公路上宛如一只矫健的黑豹,敏捷地汇入主干道,随着引擎盖的轰鸣,不多时,周身一下亮起来了,一排排路灯把前方照得像白昼,赵望知道,他们来到郊区了。 等司机在一栋独栋别墅前停稳车,赵望踩在坚实的水泥路上,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抬头,夜空黑压压的,今夜无月,夏夜的风难得这么清爽,裹挟着不知名的花香和草木汁液味,每栋别墅之间间隔很开,保证了**性,大片草坪植被覆盖在路边,赵望深深吸了口气。 “走吧。”小羽自然地伸手去揽赵望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只是浑身绷紧的肌肉无声诉说着他的不平静。 赵望不太习惯和别人靠这么近,他尝试不露痕迹地挣了挣,没挣开,索性就放弃了,眼睛四处乱飘:“哎,这儿真不错。” 赵望之前有跟爸妈提过想去这样的别墅住来着,他爸妈以郊区离医院太远为由拒绝了他留宿的要求,只让他呆到傍晚就让司机给他接回去了。 玄关门打开,里面别有洞天。客厅极尽宽敞,冷灰色的主调配合着占据一面墙的落地窗,奢华却透着一种缺乏人气的冷感,看起来没有人在这里居住,然而空气中却传来一阵阵食物的香气,赵望刚换上拖鞋,就被这味道整得胃里直打雷。 只是…… 赵望刚往前走了一步,客厅顶上那盏巨大华丽的吊灯,将他照得无所遁形。 借着落地窗的反光,他看见了自己洗得发白的短袖,普普通通的牛仔裤。 而小羽似乎发现了他没有立刻跟上来,微微转身,他一身剪裁完美的西装,领带被随意扯下,衬衫领口松开一颗纽扣,少了几分正式的威慑力,却莫名让赵望脚下生根。 “怎么了?”小羽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居高临下,朝赵望伸出一只手,“过来。” 嗐。 赵望被惊醒,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整理好刚刚那些情绪,坦荡地朝他走了过去,没有跟他接触,甚至刻意避开了小羽的手。 到底是他太天真了。 吃个饭而已。 吃完饭还是各自分道扬镳。 他和小羽,明显不是一路人。 小羽从进门起目光就一错不错放在他身上,怎么会感受不到赵望此刻的疏离和冷淡,他看着赵望与他擦身而过的背影,还保持着伸出一只手的姿势,脸色一沉,用力收紧了手指,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 长餐桌上被人摆好了精致的餐点,份量不多,但摆盘极为考究。 小羽似乎没什么胃口,吃的很少,更多时候是撑着下巴,目光时不时落在赵望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探究,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模糊的影子,目露怀念。 餐厅灯光柔和,落在赵望低垂的眼睛和侧脸上,某种角度下,那轮廓确实有几分像记忆深处那个人。 赵望自然能感受到小羽目光如炬,但是他实在饿极了,没空去管他在想什么,这桌菜看起来很多,实际上两口就没了,吃了个七七八八,才勉强填饱肚子。 “不爱吃番茄吗?” 小羽突然出声,目光灼灼地盯着赵望。 赵望自己都没注意,小羽这么一说,他低头一看,还真是,他把所有的番茄都避开了,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赵望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哎。” “大概是因为它太像落日了,舍不得吃吧。” 赵望随口胡诌了一句,以前他每次被护士姐姐追着喂饭,死活不肯吃番茄,追到医院单人病房那个窗前,正好看到天边夕阳西下,红彤彤的落日挂在天边,护士姐姐追的紧,他贴着窗边站直,如临大敌,指着那头的太阳就跟护士姐姐说了这句。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义正言辞,惹得护士姐姐笑得东倒西歪,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吃饭,他都免不了被笑话几句。 想想还怪尴尬的。 莫名的,赵望此刻对着小羽,也含笑着信口说出了这一句。 他没看到小羽一瞬间骤变的脸色。 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回答,瞳孔猛地一缩,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餐桌布,喉咙被谁扼住似的,只能艰难地喘着气,头顶灯光无孔不入,却让他有一种置身暗夜的仓皇无措。 一模一样的回答。 为什么。 小羽死死盯着无知无觉的赵望,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茫然。 第3章 第 3 章 赵望轻车熟路坐下,跟老板照例点了一笼小笼包,一碗面条。 上得很快,老板认得他,放下笼屉的时候还笑着打趣他:“赵老师,下班了?” 赵望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回什么,就象征性地嗯嗯两声。 这家包子据说开了十几年了,皮薄馅大,就着面汤一口下去,馥郁的香气在味蕾炸开,赵望吃过一次就回回都来,马上一个暑假下来,都快成常客了。赵望打眼一看,身边坐着的有不少都是熟面孔,大家都闷头不说话,一笼包子很快就没了。 至于“赵老师”这个称呼嘛…… 赵望吸溜一口面条,眼神游移。 嘿,这包子铺老板娘有个爱好,就是打麻将。有天打着打着吧,就唠起了孩子学习这事,没有家长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包子铺老板娘也不例外,她家里就有一个每天只知道上蹿下跳的皮猴,这不,放假前刚带了一个满目疮痍的成绩单回来。 好巧不巧,赵望学生的家长就在里头,随口提了一嘴,说自从经侄子介绍,找了个小赵老师,孩子学习认真多了,也不用她发愁了,不然哪有闲工夫打麻将。 这个家长老板娘算是认识,俩人的孩子是一个幼儿园和小学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孩子的情况也都大差不差了解,可据她所知,她家孩子跟自己家孩子差不多水平,难道这个小赵老师真这么厉害? 老板娘立马跟那个家长要了赵望电话,言辞恳切地希望他能给自己家皮猴辅导辅导作业,赵望原本打算拒绝的,毕竟他是一对一家教,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带一个孩子。老板娘连忙补充,说俩孩子认识,还是一个年级的,水平也差不多。 赵望犹豫了一下,自己这边的学生也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这件事,跟他软磨硬泡,赵望这才勉勉强强同意了。 没多久,老板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一说,赵望才知道原来是包子铺老板家的孩子,那老板每次就叫他“赵老师”。 老板这么叫也就算了…… 赵望放下见底的碗,抽了张纸擦嘴,又抽了两张擦了擦额头,得,两张纸全浸透了汗水。 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背着包的人,八月中旬,正是夏季最闷热的时候,空气里蒸腾着热意,呼吸都感觉灼热,离了包子铺门口乘凉的伞,傍晚的日头还是毒辣,天尽头金灿灿的一片,咸蛋黄一样的落日就挂在那,流出橙红的光。 赵望没走两步,身侧传来“滴滴”两声喇叭,一扭头,小羽家的司机摇下车窗就对他说:“赵老师,上车吧。” 赵望嘴角一抽,拉开车门,车内冷气开得很足,凉爽的气息将他包围,将热意赶跑,赵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慢慢叹了口气。 他和小羽见面不多,这个暑假林林总总也就三四次,多数时候都是电话沟通。小羽平时经常出门,电话接通偶尔能听见他那头嘈杂的交谈声,他似乎很忙。 忙什么赵望也有点头绪。 陆氏集团不知怎么的看上了赵望老家那快犄角旮旯的地,李叔似乎和他们有点合作,忙着到处游说那些死活不肯搬家的老人,小羽估摸着就是跟李叔一起的。 原来那天李大爷家那帮人是陆氏集团的人,难怪书里的赵望会在镇上一个小小的酒吧里遇到陆思君。 不过现在是遇不到了。 小羽不知道从哪听说他干家教这事,这些天每次一接电话,张口一句“赵老师”,给赵望脸皮这么厚的一个人都给干沉默了。 赵望不说话了,就听见那头小羽开始笑,那声隔着电话线清晰传来,慢慢砸进耳膜,赵望揉了把痒痒的耳朵,不客气地挂断了。没等两秒,小羽又打了过来,这才正经说两句话。 其实也没聊啥吧。 俩人隔得不远,满打满算二十公里,晴天阴天雨天都一样,偏偏小羽还就乐意问他今天的天气怎么样,赵望每次都跟他说:“你抬头看看就知道了。” 小羽死活不肯,非要让他说,赵望就看着天上的天气,哄小孩一样跟他说,今天是晴天,南边有一片云,长的跟地里那个丑南瓜似的。小羽问他为什么是丑南瓜,赵望就说哦,因为他刚刚吃了南瓜。小羽搁电话那头又开始笑。 马上暑假要结束了,赵望今天也是最后一天班,俩孩子恋恋不舍跟他告别,赵望这人吃软不吃硬,别人一流眼泪他就手足无措,没招了,跟俩孩子加了个联系方式,这会儿一个劲儿给他发信息。 赵望全点了免打扰,兀自点开自己账户,看见一个暑假的劳动成果,喜上眉梢,开学之前他还有个地方要去,正好小羽也在,问问他去不去。 小羽马上也要开学了,李叔给他送到首都念书去了,这一别估计又要等下个暑假,嗐,不对,赵望老家马上都要没了,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赵望看向窗户外面,景色逐渐熟悉起来,还是那片独栋别墅区,错落有致的房屋混着郁郁葱葱的植被,还有很多热烈绽放的夏花,眼下晚霞如丝绸,轻飘飘垂落在这些景色上,泛着油油的金光。 这个暑假,每次小羽想见他,都会让司机接他来这里。赵望也好奇过,为什么这个司机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自己,司机抿着嘴不开口,他就去问小羽,小羽就说自己在他身上装了监控。一听就是骗人的话,赵望后来干脆不问了。 司机把车稳稳停在小羽家门口,赵望下了车,他就开走了,生怕赵望又逮着他问些什么,到时候被老板知道了又得扣工资。 玄关门没锁,特地给他留了条缝。赵望一推开门,落地窗前那个人听见动静,施施然转身,他身后就是大片绚丽的落日余晖,小羽背着光,赵望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知道他大概是在笑,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像春天抽条的柳叶。 赵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小羽身边,望着天边比岩浆还滚烫的夕阳,心情放松。 小羽从他进门起就没有挪开目光了,视线一直紧紧落在他脸上,他见赵望怔怔地眺望远方,心中一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就见赵望转过脸来,笑着问他:“我要去个地方,你去吗?” “去。”这个字还没经过大脑,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小羽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看着赵望半边侧脸浸没在炙热的余晖里,与夕阳融成一片,把那些乱七八糟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上前一步,与他肩并肩,看那头太阳沉入地平线。 赵望说到做到,当晚就敲定了行程,第二天就拉着小羽赶火车。 赵望第一次坐火车,新奇感没持续几分钟,就被大脑里袭来的眩晕整得恹恹的,一扭头,小羽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皮都抬不起来,赵望愧疚地递给他一片晕车药。火车车轱辘轰隆隆响了两天,俩人挤在狭窄的座椅上头靠头晕得天昏地暗,到了地方,骨头都难耐地发出阵阵酸软的响声。 赵望买了两个氧气瓶,俩人穿着厚厚的冲锋衣,小羽拽着赵望的胳膊,一步一个脚印跟着他走,周围有不少跟他们一样的人,大多姿态亲密靠在一起,小羽眼神飘了一下,看向赵望高高瘦瘦的背影,紧了两步,状似无意地虚虚握住他骨节突出的手腕。 “到了。”赵望撂下一句。 小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头,呼吸一滞。 星河辽阔,满天浩瀚的繁星点缀在斑斓的夜幕,银河如绸缎一般垂落天迹,团团星云散发着粉紫色的光辉。 天高地阔,群星将他们紧紧包围。 他们仰躺在冰凉的草地上,吸着氧,不说话,只是贴得很近。 当人望向星空的时候,会感觉一切都如过眼云烟,虚无渺小。 赵望看着那些闪烁的星辰,想起了自己苍白平淡的前半生。 其实他都快忘记了,那些经历就像一场持久荒唐的梦,被翻来覆去地回忆几下,便也失了真,揉碎成一点零乱的光斑。 不重要。 赵望呵出一口气,无声吐出这三个字,那些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飘在空中的心,终于稳稳落地,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踏实安定。 胸膛里那颗心脏砰砰地跳动,他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迫切感,来证明自己确确实实存在在这个世界。他手指刚一动,碰到了另一只冰冷的手。赵望心头狠狠一跳,他猛地扭头,对上了小羽漆黑专注的眼眸。 他没有看星星。 他在看我。 这个认知让赵望心底那些凌乱的情绪訇然爆发,喷溅到五脏六腑,再慌慌张张兜头浇下,将他淋得浑身都在细细密密发抖,每一根血管都奔流着莫名的躁动。 赵望呼吸乱了一瞬,他一把抓住小羽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小羽的手却冰凉,赵望与他十指相扣,皮肤都紧紧相贴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 他没敢再看小羽。 心里有一个念头,在赵望尚未察觉的时候就深深扎了根,直到此刻,此情此景,避无可避,那个念头趁势牢牢占据了全部心神,赵望心神震荡。 行程还没结束,不知是吹了寒风还是高原反应,小羽忽然发烧了,他今天醒得比往常更晚些,赵望心下不妙,伸手一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决定提前结束行程。 返程坐的是飞机,俩人都晕火车,估摸着以后再也不会坐火车了。 小羽晕晕乎乎的靠在赵望怀里,让吃药就吃药,让喝水就喝水,乖顺得不可思议,赵望指腹擦过他红润的脸颊,垂眸端详他舒展的眉眼。 小羽平时眉眼间总是藏着几分不自知的锐气,像一柄开锋的剑,稍微出了点鞘,乍泄几丝寒芒,就让人下意识退避三舍,赵望一开始也这样想,也不知道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下了飞机,司机早就得了信在那等候,好不容易把人半拖半抱领回那个小别墅,赵望替小羽压好被角,就坐在床边守着,司机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医生过来,赵望不放心,打算等医生来了再走。 后天就开学了,赵望今晚得回一趟老家,把落在那里的作业拿回去,他这个暑假一个字没动,好在赵望之前写了点,明天补起来也能轻松些。 他这边的思绪纷飞,忽然,手腕被人紧紧握住了,力道攥得他有些痛,一抬眼,小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神迷茫,应该还没清醒,他看见了床前的赵望,眼眶一下子泛起了水汽,他微微张开嘴。 赵望以为他有话要说,俯身凑近了点,就听见小羽嗓音低哑,呼吸被碾碎在破碎仓皇的音节里,他说:“安辰,别走。” 周安辰,别走。 赵望大脑一片空白。 他如同一个梦游的人,以为自己正在走向光明前方,被人狠狠拍醒,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没能逃离那片泥泞的沼泽。 他以为自己拥有年轻健康的身体,只要避开那个荒唐可笑的相遇,就能拥抱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 原来我一直没能逃离命运。 赵望有一瞬间想逃。 他硬生生等到家庭医生敲响门,才失魂落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