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 第1章 第一章 世人皆知世间第一才女出自温家,名卿月。她自幼好学,文武双全,又享尽荣华富贵,是于宠爱中长大的。 世人也知,叶家之女——叶绾。自幼便读懂经典,容貌甚佳。世人皆言:“将来定是现世的温家才女,甚或远过于她。” 但事实是否如此?无人知晓。 此日,温卿月闲步时,忽闻呼喊声——她顺着声音找去了。 声音从蓉湖传来。 她快步走去,入目的是一位女孩。 “救命!救命!”那女孩喊道,声音似风铃遇着软风,轻轻淌出“叮铃”的调子,脆生生的,又裹着点温软,听着像把春光揉进了声响里。 就是这般美好,此刻却身处危险。 女孩双臂乱挥,长发散乱,眼看就要被湖水吞没。湖深不见底,寻常人莫说施救,靠近湖心便要被暗流卷走。 她不再犹疑,足尖一点岸边的垂柳枝,身形如轻燕掠向湖面——她足尖只在浪尖轻轻一点,便借力跃出数尺,正是江湖中人称“蜻蜓点水”的轻功,裙裾扫过水面,只溅起细碎的银花。 转瞬便到少女身侧,一手揽住她的腰,足尖依旧轻点水面,稳住身形。 那女孩慌得厉害,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几乎要将两人一同拽沉。 “莫要怕。”温卿月开口。 她足尖接连轻点,每一次触水都轻得像蜻蜓落翼,带着两人在深湖上辟出一条水路。 湖水浸透了衣袍,重得坠人,可温卿月的脚步始终稳当,直到足尖终于踏上湖岸的软泥,才松了口气,将人轻轻扶坐在地上。 她见女孩呛出湖水,便开口:“无事了。” 女孩并未回过神来。 她急忙将女孩带回家中。 温家人瞧她带回一个女孩,无不感到惊讶,仔细一瞧,竟是叶家之女——叶绾。 下人们也纷纷讨论。 “你瞧,这不是叶小姐吗……听说她幼时便读懂经典呢……” “她瞧着年纪并不大。” “如此美人……” 温卿月将她轻轻放在自己床上,转身翻找出自己的衣裳。 “大抵是合身的。” 她瞧了瞧,确认女孩可以穿上后放下衣裳,轻轻拉起女孩,让她可以靠在自己怀里。 怀里的温度使她产生异样的感觉。 心跳乱了节奏,从心口往耳廓一路烧,连抱着女孩的手臂都不自觉收得更紧。 “姐姐?”女孩开口了。 她竟愣了一会。 “姐姐?” 她终于反应过来。 “乖乖坐好,我为你换衣裳。” 女孩很乖,就这样静静坐在那里, 垂眸,鬓边碎发如墨色流泉,滑过耳廓。 解开女孩湿透的外衫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女孩细瘦的肩头。那皮肤薄得能看见淡青色血管,像早春冰面下隐隐流动的溪,惊得她动作一滞,心跳漏了半拍。 随即,所有动作都放轻了,仿佛手中托着的是件易碎的琉璃盏,怕重了一分,便要碎出满地晶莹。 烛火在她睫羽上投下颤动的影,她望着女孩裸露的肩胛,那弧度像初月没入云时的轮廓,清瘦又带着怯生生的软,让她呼吸都慢了。 女孩的腰肢细得惊人,她拢上衣料时,指节几乎能碰到对侧的自己,那触感软得像云絮,又带着少女独有的、未长开的单薄。 她系上裙带,指尖穿过丝绦时,腕间玉镯相碰,发出泠泠声响,像山涧里跃过石的清泉。 最后整理领口,她的指腹擦过女孩颈侧的肌肤,那里还带着点未褪的薄红,像被晨霞吻过的桃蕊。 烛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重叠又分开,像一幅会动的、朦胧的古画。 那身素白衬得眉眼愈发干净,心头忽然漫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像浸在温茶里的糖,慢慢化开,又甜又暖,连带着烛火都仿佛温柔了许多。 她抬眼望过去,霎时便怔在原地。 女孩仰着脸,额前碎发被烛火镀上一层暖绒绒的光,眼睫像蝶翼般轻颤,更衬得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似盛着揉碎的星子。而那脸颊,粉扑扑的,带着刚被暖意焐开的红,像三月里最先绽开的那朵桃,瓣尖还凝着朝露,娇艳得能滴出水来,连带着整个人都像浸在蜜色的春光里,每一处都透着让人心尖发颤的鲜活与美。 “你叫什么名字。”温卿月问她。 “叶绾,姐姐唤我绾绾便好。” “绾绾。” 叶绾点点头,她很高兴。 “多谢姐姐今日救我一命,若有机会,我也想救你。” 随后,叶绾仿佛想起什么,往门外跑。 “姐姐,告辞!” 叶绾走后,若芷走了进来, 若芷只是温家的一位下人,却与温卿月最是亲情。 “若芷姐?” “小姐!刚才那个是叶家之女叶绾哎!您知道吗?她特厉害。” “怎讲?” “世人皆言,她是二代的您!甚远于您的才华!且她容貌惊艳,男子都很喜欢她。” 也许她不知叶绾的才华之高,却肯定于叶绾的容貌。 似朵娇艳动人的花。 她是这么想的。 夜晚,温卿月许久无法休息。 不知为何,她的脑子都是叶绾。 “这……是何种感情。” 是爱么?或许是的。 “我虽已到心动之期……却又怎会……” 这是不合常理的。 按照这世人之言,女子定是心悦于男子的,怎会…… 她不敢相信。 可是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她的身影。 她起身,沾些墨,提笔写下“绾”字。 她想起一句诗。 “曾识云仙至小时,芙蓉头上绾青丝。” 是唐代李涉的《遇湖州妓宋态宜二首》。 这句诗写的是诗人回忆起曾见过的一位女子,在她年少时,容颜如仙子般美丽,头上盘绕着青丝,还装饰着芙蓉花朵,展现出女子的婉约与美丽。 “绾。” 一见到这个字,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或许……世人之言并非全可相信,女子,怎无法爱上女子?” 绾。 她盯着那字,心跳不知怎地就地了几拍。 世人总说,女子与女子之间,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可“绾”这个字,只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就让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凭什么呢?凭什么要被那些规矩、那些言语困住?喜欢就是喜欢,哪分什么男女。 是啊,凭什么要被规矩捆着?可转念又慌——要是真顺着心意走,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声音,那些带着鄙夷的眼神,会不会像针一样扎过来?她攥紧了笔,指节微微发白。 明明心里清清楚楚,喜欢本就没什么不对,可一想到世人可能的议论,还是忍不住发怵。这股子矛盾像缠在心上的线,一边想挣开,一边又怕挣开后,要面对更难捱的东西。 其实那些束缚人的话,像蛛丝一样,看着密,实则一挣就破。 女子,不该只框于符合世俗的“应该”,遵从自己的心,才是最该做的事。 思绪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烛火,明明灭灭间,倦意悄然漫了上来。 那些纠结、那些惶恐,都被眼皮越来越沉的重量压下去。 呼吸渐渐匀了,意识像被温水包裹,慢慢沉入一片朦胧的黑。 第2章 第二章 温卿月也许想不到会和叶绾再次见面,而且是在那片桃花林。 这天,温卿月来到自己从儿时便在此练习的那片桃花林。 突然,她听见了微微哭泣声,这声音很小很小,若非她仔细听,也真是听不着的。 可……是谁,会在这桃花林中暗喑哭泣?要知道,很少会有人来到这儿,温卿月也是无意间发现这地方的。若是有其人发现这桃花林,又为何在此哭泣? 怀着好奇,她走了进去,瞧见了一个身影———是她,温卿月一眼便认出了她。 叶绾并未发现温卿月,还是静静的哭泣着。 “绾绾?怎么啦?” 叶绾这才发觉温卿月的到来,她连忙转过头去。为何转头,因为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的碎弱。 叶绾总是这样的。 她不愿将自己的碎弱展现,在外人面前,她是坚强无比的。 “不哭,乖。” 不知在何时,温卿月悄然无声地来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腰间,将她拉进怀中。 叶绾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珠。 “怎么啦?这么委屈呐?同姐姐讲讲可好?” 叶绾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流泪。 抬眼,她瞧见叶绾身旁的一本典籍。温卿月认得,这是她去年才开始读的,到现在也只熟记部分。 打开,她发现一张纸条,她猜大概是叶绾父母写的。 可她仔细一瞧——“今日熟读第五篇,否则不得进食,不得安眠。” 刹那间,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字像淬了毒的冰棱子,狠狠扎进她的神经里。 “熟读第五篇”“不得进食”“不得安眠”——这哪里是读书,分明是把叶绾往死里逼!叶绾的父母怎么敢?他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女儿下这样的狠手?她几乎能想象出叶绾枯坐在书案前,眼皮打架却不敢合眼,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没东西吃的模样,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生疼,恨不能立刻冲到叶绾身边,把她从这窒息的境地拽出来。 她被豢养在名为“成才”的囚笼里,拿青春与自由典当,在书案前熬成一支快要燃尽的烛火。 她低头看向叶绾,眼里像是盛了化不开的浓墨,那心疼几乎要从眼尾漫溢出来,凝在睫毛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凝成露水滴落。 而她也不再伪装坚强,放肆地做着真正的自己。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些哽咽。 “姐姐……我不想……不想背了……我饿……” 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 温卿月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她赶忙伸手,轻轻擦掉叶绾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泪珠,声音又柔又急:“不哭,不哭了,饿了是不是?姐姐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说着,她紧紧搂着叶绾,像是要把自己身上的力气都传递给她。 “好……绾绾听姐姐的话,不哭了。” 她擦了擦眼泪,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像是找到了一个温暖又安全的港湾。 “你和姐姐走吗?” “我和姐姐走。” 转身,她带她离开这片承载着委屈的桃花林,去找点热乎的吃食,让她能暂时摆脱那些令人窒息的压力。 她们来到了集市。 温卿月自然是经常到这集市闲游,叶绾不同,她从未来过这集市。 她似自由鸟般畅翔,她似笼中鸟般断翅。 听闻新皇登基,施行仁政,一心为民而谋,如今百姓生活蒸蒸日上 。 集市上,各类货物琳琅满目,不再似从前那般稀缺。 布庄里,新织出来的棉布柔软又结实,颜色也鲜艳了许多,百姓们不再为了一件衣裳缝缝补补穿好几年;肉铺里,新鲜的猪肉、羊肉挂在显眼处,虽然价格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不算便宜,但隔三岔五也能割上一小块,给家里添点荤腥。 农田里,新皇推行的水利设施发挥了作用,庄稼不再受干旱之苦,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不少。农闲时,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接下来的打算,有的计划着明年多种些经济作物,卖个好价钱;女人们则凑在一起,分享着新学来的烹饪方法或是针线技巧。 孩子们在集市上嬉笑打闹,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面黄肌瘦,而是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透着灵动和朝气。 整个国家,正因为新皇的仁政,焕发出勃勃生机,百姓们对未来的日子,也充满了希望。 这集市自然有许多平民百姓。 照常说,似温卿月这般的些许大小姐是瞧不上他们的,她们被困在身份与礼教的桎梏里:自小被“高门贵女”的身份捆绑,将“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刻在心里,觉得百姓为生计奔波的模样“粗陋”,把市井烟火气视作“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存在,与人相处时总带着一层傲慢的距离感。 但温卿月恰恰打破了这种桎梏:她不把“贵女身份”当成分界的标尺,反而能看见百姓生活里的鲜活与坚韧——她会为老伯新鲜的蔬菜驻足,会和卖花样子的小姑娘认真讨教,能从柴米油盐的琐碎里读出生活的热气。对她而言,没有“高门”与“市井”的高低之分,只有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善意与烟火气,所以她待百姓温和又尊重,几乎无半分架子。 她也认识些好友——柳大娘,孙大伯,李姐,刘大娘……其中最熟识的定是柳大娘了。 柳大娘全名叫柳绣,是卖面食的,她的面摊在一个不是十分起眼的街角。 “柳大娘!” 柳大娘听见声音,回头望去,瞧见了温卿月。 “月儿啊,你来啦,这位是……叶家小姐叶绾吗?有些眼熟。”柳大娘看了看叶绾,说道。 “嗯!她是。”温卿月回答。 “这孩子挺乖的,长得也讨人喜欢,这是……”话未说完,柳大娘赶紧闭嘴。 “你瞧我这脑袋,不是她,是一个人。”柳大娘只好以借口掩盖。 温卿月倒也不再追问,转头问:“绾绾,你可否吃辛辣之物。” 叶绾摇了摇头:“大概不能……我没尝过……” 温卿月点点头:“柳大娘,来两碗面,切记莫加辣,小孩吃不得。” “好哩!知道了!”柳大娘笑着回应,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熟练地从大瓷坛里舀出两大勺骨汤,倒进小锅里加热。不多时,锅里就飘出浓郁的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 柳大娘将煮好的面条捞进碗里,又仔细地码上卤好的牛肉片、嫩黄的煎蛋和绿油油的青菜,这才端着两碗面,稳稳地送到温卿月和叶绾面前。 “快吃吧,还热乎着呢,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叶绾看着碗里丰盛的面,眼睛亮晶晶的,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 “好吃。” 温卿月也笑着吃了起来:“是吧。” 柳大娘在一旁听着,脸上的笑容更盛。 “你这丫头就会哄我,好吃你们就多吃点。” 她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可时不时还会往温卿月这边望上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慈爱。 吃完后,温卿月带她逛了逛。 行至集市深处,有个简陋小摊位,摆着各式陶俑。 叶绾瞬间被吸引,蹲在摊位前,目光投向那些陶俑,有身披铠甲、器宇轩昂的将军,也有衣袂飘飘、温婉可人的仕女,还有形态各异、灵动活泼的瑞兽,俱是精巧灵动。 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叶绾看得专注,便笑着取过一尊踏云而来的仙官陶俑,递到她眼前:“小姑娘,瞧得上这个不?老朽与你说说这陶俑的来历。” 叶绾怯怯地望了温卿月一眼,见她颔首鼓励,才细声问:“这陶俑是如何做就的?” 老者笑得更开怀,枯瘦手指摩挲着陶俑,缓缓道:“这要费不少心力。先寻得细腻陶土,经淘洗、揉炼,使其柔韧适中。再细细塑出模样,入窑烧制,出窑后上色描绘,最后上釉,一尊陶俑才算成。” 温卿月在旁听得仔细,知晓叶绾原来喜爱这些手工器物。 “您的手艺这般绝妙,这些陶俑仿若活物。” 老者摆摆手,面上带了几分自得:“嘿,干了大半辈子,就好这桩事,如今新皇仁厚,百姓日子宽裕了,来寻陶俑的也多了,我这老手艺,也能续着往下传喽。” 叶绾还在回味陶俑的精巧,温卿月便拉着她,走向不远处一个摆满了各色丝线和布料的摊位。 摊主是位中年妇人,正低头专注地用五彩丝线绣着一方帕子,帕子上的牡丹开得正艳,花瓣的纹理、色泽都极为逼真。 叶绾凑过去,小声问:“阿娘,您绣这个,要花很久吧?” 中年妇人抬起头,见是两个娇俏的姑娘,脸上露出和善的笑:“是啊,姑娘,这丝线绣活儿,最是磨人,就说这牡丹,光花瓣的颜色,就得换七八种丝线,一针一线慢慢勾,急不得。” 温卿月看着那些堆得像小山似的丝线,红的似火,绿的如翠,蓝的像深海,色彩缤纷,她拿起一绺天青色的丝线,问:“这丝线看着真透亮,是用什么做的?” “姑娘好眼力,”中年妇人颇为自豪地说,“这是上等的桑蚕丝,抽丝、染色都有讲究,染这天色,得用青黛慢慢调,才能染出这般匀净又好看的颜色。” 叶绾听得认真,小手轻轻抚摸着摊位上一块绣着缠枝纹的绸布,眼神里满是羡慕:“阿娘,您的手真巧,绣出来的花儿跟真的一样。” 中年妇人被夸得眉开眼笑,把手里的绣绷往前推了推,让叶绾看得更清楚些:“小姑娘喜欢?这绣活儿看着难,其实慢慢学也能上手,你看这针脚,得顺着纹路走,才能绣得平整。”说着,还拿起一根绣花针,演示了几针。 温卿月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瞧见摊位角落放着几团颜色极特别的绒线,不像寻常的红黄绿,倒像是天边云霞的色彩,便问道:“阿娘,这绒线是做什么用的?颜色好特别。” 中年妇人顺着温卿月的目光看去,笑着解释:“姑娘好眼光,这是用新收的羊绒纺的线,染色时加了些花瓣汁,才染出这透亮的颜色。用它绣些小件,可好看了。” 温卿月瞧着叶绾眼里的欢喜,却没开口要东西,只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喜欢的话,以后咱们常来瞧阿娘做绣活儿,慢慢学也不迟。” 叶绾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懂事地点点头,又多看了两眼那云霞色的绒线,才跟着温卿月转身。 中年妇人见她们要走,笑着挥挥手:“姑娘们下次再来,我教你们绣简单的纹样!”温卿月回头应了声“好”,牵着叶绾的手往家的方向走。 此时日头已西斜,集市上的人潮渐渐散去,晚风卷着残留的食物香气和布料的淡香。 叶绾一边走,一边跟温卿月念叨方才妇人说的绣法:“姐姐,阿娘说绣兰草要顺着叶脉走针,还得换三种绿色的线呢。” 温卿月听着她叽叽喳喳的话,嘴角始终噙着笑,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满是温馨。 她们各回各家。 叶绾一进家门,便发觉父母的脸色不对。 “今日让你熟记的,可都完成了?” “我……”叶绾不敢回答。 父母瞧她这样,知晓她定是未完成的,便大怒。 “未完成?!所为何事耽搁?嗯?缘何噤声?!我与你娘生你,岂是教你耽于嬉闹?” “爹娘,女儿不想……” “不想?你看看你兄长!怎生养出你这等不成器的!” “去外院中跪着思过,今夜便无需用饭,也不必进这屋来睡了!” 叶绾满心委屈,却不敢违逆父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外院,在冰冷的地上跪下。 夜色渐浓,寒气侵袭,她又冷又饿,不住地发抖。 可一想到父母那失望又愤怒的眼神,还有“不成器”的斥责,她只能将所有情绪咽进肚里,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在寂静又寒冷的夜里,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父母的谅解,或者说,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这时温卿月正好赶着回家,看见了她。 她知道,她的春天来了。 若说温卿月是她的四月春,那父母便是她的寒冬雪。 温卿月心头一紧,快步走上前,蹲下身关切地问:“绾绾,你怎么在这儿跪着?夜里这么冷,快起来。” 叶绾抬头,见是温卿月,眼眶瞬间红了,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我……我没完成爹娘交代的事,他们罚我。” 温卿月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颤抖的身子,又气又心疼,“乖,先跟我回屋,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可不能在这儿冻坏了。”说着,便要扶叶绾起身。 叶绾却瑟缩了一下,轻轻摇头:“爹娘说了……不让我回屋。” 温卿月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听我的,先起来。你要是冻出个好歹,姐姐该多心疼。”说着,不由分说将叶绾搀扶起来,还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走,去我那儿。” 叶绾被温卿月半拉半扶着,往温家走去。 温卿月扶着叶绾进了温家,刚踏入院子,温卿月的母亲林氏便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林氏见温卿月扶着瑟瑟发抖的叶绾,微微一愣,旋即快步上前,脸上满是关切:“这是怎么了?月儿,叶姑娘这是……” 温卿月没等母亲说完,便开口道:“娘,绾绾被她爹娘罚跪,在外面冻了许久,我实在不忍心,就把她带回来了。” 林氏看了看叶绾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心疼:“可怜的孩子,快,先进屋,别在这儿站着了。”说着,便帮着温卿月一起,将叶绾扶进了屋内。 温卿月的父亲温老爷此时也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眉头微皱,似乎对突然到来的叶绾有些意外。 林氏赶忙解释了一番,温老爷听后,微微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先让叶姑娘在咱们这儿歇着,这么冷的天,别落下病根。”说罢,便转身吩咐下人去准备些驱寒的姜汤和干净的衣物。 温卿月扶着叶绾坐下,轻声安慰:“别担心,在我家,你就安心待着。”叶绾看着温卿月一家,眼眶泛红,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与自己家中父母的严厉苛责截然不同,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 。 温卿月起身,为她倒了一杯热水。 叶绾捧着温热的杯子,身体渐渐回暖,可心里的委屈却如潮水般涌来,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 温卿月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问:“好了,现在能跟姐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叶绾抽抽搭搭地,把没完成父母交代的事,以及被责骂罚跪的经过,都告诉了温卿月。 温卿月听完,心中满是愤慨,轻轻握住叶绾的手,说道:“绾绾,你爹娘也太过分了,不过是件小事,怎可如此对你 。” 这时,温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了进来,慈爱地看着叶绾,说道:“孩子,快把这姜汤喝了,驱驱寒。” 叶绾忙起身,双手接过姜汤,眼眶含泪,轻声说道:“多谢夫人。” 温母摸了摸叶绾的头,安慰道:“好孩子,别见外,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喝完姜汤,叶绾感觉身子暖和了许多,心中也安定了不少。 温卿月看向母亲,开口道:“娘,绾绾今晚就在我这儿睡吧,我陪着她。” 温母点点头,笑道:“好。” 接着又看向叶绾,温和地说:“孩子,你安心歇着,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们说。” 叶绾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微微福身,哽咽着说:“夫人,您与姐姐对我这般好,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温母拉着叶绾的手,轻声说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和月儿是朋友,以后有难处,尽管开口 。” 安顿好叶绾后,温母和温卿月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房间,让叶绾好好休息。 叶绾躺在温暖的床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心中感慨万千,在这陌生却又充满温暖的地方,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呵护的滋味 。 “姐姐。” 温卿月正坐在床边,借着朦胧月色看着书,听到叶绾的呼唤,她合上书,侧过头温柔地问:“怎么了,绾绾,睡不着吗?” 叶绾往温卿月身边挪了挪,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姐姐,我……我在想,爹娘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啊?” 温卿月伸手轻轻抚摸着叶绾的头发,轻声安慰道:“傻丫头,他们心里肯定是在意你的。” 叶绾沉默了片刻,又小声说:“可他们总对我那么凶,还说……还说不想我这样的孩子。”说着,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温卿月把叶绾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先乖乖睡觉,有姐姐在呢。” 叶绾在温卿月的怀抱里,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温暖,慢慢平复了情绪,带着一丝安心,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温卿月起床,见她还在睡梦中。 温卿月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去给叶绾准备早饭。 她想着叶绾受了委屈,特意吩咐厨房做些叶绾爱吃的点心和热粥。 等她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回到房间时,叶绾也正好醒了。 叶绾睁开眼,看到温卿月,还有桌上冒着热气的食物,眼眶一热,轻声道:“姐姐,你真好。” 温卿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快起来洗漱,然后咱们吃饭。” 叶绾依言起身,由丫鬟伺候着梳洗。 待收拾妥当,她坐到桌前,看着那些精致点心和冒着热气的粥,心中暖意更甚。 温卿月给她盛了碗粥,笑着说:“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叶绾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软糯香甜,正是她喜欢的味道,她用力点头:“姐姐,这粥真好喝。” 温卿月见她吃得开心,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用完早膳,温卿月想着叶绾总不能一直待在自己家,便开口道:“绾绾,等下我陪你回去一趟,跟你爹娘好好说说。” 叶绾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看着温卿月坚定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小声道:“姐姐,我……我怕。” 温卿月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别怕,有我姐姐在呢。” 两人稍作准备,便一同往叶绾家去。 到了叶家门口,叶绾脚步顿住,迟迟不敢迈进。 温卿月轻轻推了推她,给她鼓励的眼神。 刚进院子,就听见叶绾父母的声音。 叶父正板着脸,对下人吩咐:“去看看那丫头回来了没有,要是还没回,就去各家把她找回来,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叶绾听到这话,眼圈一下就红了。温卿月上前一步,朗声说道:“爹娘,我陪绾绾回来了。” 叶父叶母见是温卿月,脸色稍缓,但看向叶绾时,依旧带着不满:“你还知道回来?可知错了?” 叶绾被问得一窒,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摆。 温卿月上前一步,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伯父伯母,绾绾并非有意不完成之事,只是昨日……” 她将叶绾因何耽搁,以及被责罚后满心的委屈与害怕,都细细道来,“绾绾性子本就敏感,还望伯父伯母日后能多些耐心,莫要再这般苛责于她。” 叶父叶母自然是听不不去的。 叶父当即沉下脸,厉声喝道:“温姑娘,我管教自家女儿,就不劳你费心了!她这般不成器,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如何立足!” 叶母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温姑娘,你是好心,但你不懂,我们也是为了绾绾好,这孩子,就是被我们惯坏了,不罚不行。” 温卿月见两人态度强硬,并未慌乱,依旧从容道:“伯父伯母,严教子女固然是为其好,但也需讲究方式,绾绾并非顽劣,若一味斥责惩罚,只会让她心生畏惧,愈发不敢与你们沟通,这对她的成长,并非好事啊。” 叶绾在一旁,听着温卿月为自己据理力争,又看着父母依旧严厉的模样,心里又急又怕,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说来倒也可笑。 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姐姐在替她争辩,养育她多年的父母只知板起脸斥责她的不是。 叶绾心头酸涩翻涌,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掉了下来,哽咽着开口:“爹,娘,女儿……知道错了,可我也不想的……” 温卿月见状,忙柔声道:“绾绾,莫哭。”又转向叶父叶母,“伯父伯母,您看绾绾都这般了,就别再生气了。 叶父叶母还是听不进去。 叶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都晃了晃,怒声道:“温姑娘,你休要再为她开脱!若不严惩,她日后更没规矩!” 叶母也抹着泪,哽咽道:“我们何尝不心疼,可不严管,她如何能成器?绾绾,你就别怪爹娘心狠。” 温卿月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知道一时半会儿说不通,便拉着叶绾的手,对叶父叶母道:“伯父伯母,绾绾知错了,也受了教训,不如先让她缓一缓,日后我会常来与她说说,助她把事情做好。” 叶绾也连忙点头,泪眼婆娑地保证:“爹,娘,女儿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好好做,你们别生气了。” 叶父双目赤红,指着叶绾,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这逆女!若再如此不成器,便莫怪我们心狠,就当没生过你这孩子!” 叶母也厉声附和,眼神冰冷:“你若执意如此,便滚出叶家,死生都与我们无关!” 叶绾被父母狠戾的话语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泪水汹涌而出,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天旋地转,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叶父叶母不愿再说,便回屋休息。 叶家长子叶瑾自屋内缓步走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看向叶绾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环抱着手臂,走到叶绾面前,上下打量着她,语气轻佻:“哟,这不是我们金贵的小女儿吗?怎么,又把爹娘气着了?真是没出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还得劳烦温家姐姐来替你求情。” 叶绾本就满心委屈,被兄长这般嘲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瑾见她这副模样,脸上的嘲讽更甚,嗤笑一声:“哭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就你这样,以后能有什么用?别给叶家丢人就不错了。”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只留下叶绾独自在原地,承受着来自亲人的冰冷恶意,心如同被寒冰包裹,痛得无法呼吸。 她攥紧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步步挪回自己那间冷清的小房。 刚关上门,她就再也撑不住,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双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无声落泪。 这番话,比爹娘的责骂更让她难受——连血脉相连的兄长,都觉得她是个没用的累赘。 不知哭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温卿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担忧:“绾绾,你在里面吗?姐姐给你带了些糕点。” 叶绾猛地抬头,慌忙抹掉脸上的泪痕,哑着嗓子应了声“姐姐”,起身去开门。 看到温卿月手里提着食盒,眼神里满是关切,她刚压下去的委屈又涌了上来,眼眶瞬间又红了。 温卿月见她眼眶红肿,脸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心下了然,没多问,只把食盒递到她手里:“吃吧,乖。” 叶绾接过食盒,手微微颤抖着,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扑进温卿月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温卿月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宣泄着情绪,好一会儿,叶绾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温卿月把她扶到床边坐下,轻柔地用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温声道:“哭出来就好受些了,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莫把自己憋坏了。” 叶绾抽噎着,将兄长方才的嘲讽之语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带着哭腔道:“姐姐,是不是我真的这般没用,连兄长都瞧不上我。” 温卿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坚定:“你听好了,绾绾,你并非无用之人,只是你父兄不懂珍惜你的好罢了。” 说着,温卿月打开食盒,挑出一块卖相最好的桂花糕,递到叶绾嘴边:“来,再吃一口,往后啊,有我在,我不会再让旁人随意欺负你。” 叶绾咬了一口桂花糕,嘴里甜丝丝的,心里也因温卿月的话泛起了暖意。 她轻轻点头,眼神里对温卿月满是依赖 ,这一刻,在这清冷的房间里,因为温卿月的陪伴,她不再感觉孤单和无助。 第3章 第三章 叶绾又被罚跪了。 她就一人跪在那儿,寒风肆意地扑向她,大雪纷飞,落在她的心尖——是冰冷的。 近日来,温卿月发觉些什么,而此前她与叶绾去柳大娘那儿时,柳大娘有些话未说出。 她想,柳大娘是知道些什么的,于是便至柳大娘家中。 她的猜想是对的,柳大娘的确知道些什么。 以前柳大娘到叶家送面时,却刚好听见叶家人正在辱骂叶绾。不过那时柳大娘只觉得只是孩儿不听话教训教训罢了。但后来她却常听见那声音,而喊叫的声音,却听着更悲惨了。 更过分的是,有回柳大娘送面,撞见叶绾被关在柴房里,身上全是青紫的伤痕,连哭都没力气,只是奄奄一息地躺着。叶绾听见动静,艰难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恐惧,像是在求救。 可柳大娘刚想进去,就被叶夫人拦了下来。叶夫人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威胁:“柳大娘,这孩子就是调皮,关两天就好了。您要是多嘴,以后我们家可就不从您这儿买面了。”柳大娘看着叶绾那绝望的眼神,又看看叶夫人那虚伪的笑脸,心里一阵发寒。 她知道,叶家为了名声,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叶绾的苦,怕是没个头了。 在这个家里,她的一切,远不如父母与哥哥的名誉金贵,连一句真相,都成了不能说的禁忌 温卿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 叶绾承受的,远不止罚跪,冷待,囚禁,还有残酷的打骂。 温卿月攥紧帕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叶家附近。 远远就瞧见叶绾仍孤零零地跪在雪地中央,雪花落满了她的发顶和肩头,整个人像一尊快要冻僵的石像。 “绾绾!” 温卿月快步奔过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绾听到呼唤,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雪,嘴唇冻得发紫,眼神里满是茫然与疲惫。 温卿月没多言,弯腰就去扶叶绾。 叶绾的身子僵硬又冰冷,刚站起来时一个踉跄,温清月赶紧用力将她扶住。 “别在这儿跪了,跟姐姐走。” 叶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冻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温卿月也不管她,半扶半拽着,硬是把她带回了温家。 叶父正捧着茶壶,听人夸赞儿子叶然学业精进,满面红光。 下人匆匆跑来禀报,说看见温家小姐把叶绾从雪地里扶走,带回了温家。 叶父端着茶壶的手顿了顿,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带走便带走罢,省得让人瞧见了,坏了我们的名声。” 说完,又继续谈笑着叶然的前程,仿佛被带走的叶绾,只是个无关紧要、甚至可能碍眼的物件。 一进温家大门,暖烘烘的气息便将门外的寒气隔绝开来。 温卿月让下人赶紧打了盆热水,又取来厚实的棉被,扶着叶绾到暖炉旁坐下。 叶绾缩在那里,身体还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脸色苍白得像纸。 温卿月倒了杯滚烫的姜汤,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先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叶绾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没化的雪粒,缓缓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喝着。 等叶绾稍微缓过劲,温卿月看着她身上单薄且沾了雪水的衣裳,心疼又气愤:“你爹娘这般行事,也太失了分寸,怎忍叫你在风雪里久跪受寒。” 叶绾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没说话,只是眼眶慢慢红了。 温卿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怕,在我这儿,没人能再欺负你。” “姐姐……”她喊。 叶绾鼻音浓重,像只受惊后终于寻到依靠的小兽,往温卿月怀里蹭了蹭,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姐姐,我冷……” 温卿月心头一软,伸手环住她,指尖顺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乖,姐姐知道。” 她低头,瞧见叶绾冻得发紫的指尖,又忙把自己暖烘烘的手裹住那冰凉的小手。 “你且在这儿好生歇着,我让人给你找身干净暖和的衣裳,再煮些热乎的吃食来,有姐姐在,再不让你受半分冻、半分委屈。” 叶绾把脸往温卿月怀里埋得更深些,声音闷闷的,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姐姐……我怕……” 温卿月沉默片刻,指尖捻了捻帕子,而后抬眼,目光沉静却带着力量:“绾绾,姐姐知道你怕,可叶家是你的家,总有要面对的时候,不过你记着,下次再受委屈,就来寻姐姐,姐姐陪你一起回去,替你撑腰。” 叶绾的肩膀猛地一垮,埋在温卿月怀里的脸蹭了蹭,声音带着怯怯的茫然:“姐姐……你和我非亲非故,他们连我的话都不听,怎会肯听你的呀?” 她指尖轻轻攥着温卿月的衣角,像攥着根快断的线,“万一……万一他们连你也一起恼了,怎么办?” 温卿月的指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几分无奈的怅然:“绾绾……姐姐……确实没什么硬气的靠山能和你爹娘抗衡,可哪怕只能护你一时,也想让你多暖会儿、少怕点儿,往后若实在撑不住,就偷偷来寻姐姐,姐姐这儿总有热汤和能让你歇脚的地方。” 叶绾攥着温卿月衣角的手松了松,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尽的鼻音,却悄悄添了丝软意:“姐姐……我想尝尝桂花糕……就是上次你给我带过的、甜丝丝的那种。” 她说着,抬眼望温卿月,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泪星,倒显得那点小小心愿格外惹人疼。 温卿月闻言眼底瞬间漾开笑意,指尖轻轻刮了下叶绾的鼻尖:“原是记挂着我亲手做的那盘?我当是什么呢。” 她拍了拍叶绾的手,语气轻快,“你且在暖炉边等着,灶上还有些桂花蜜,我这就去给你蒸,保准还是你上次爱吃的甜软滋味。” 林夫人掀帘进来,目光扫过屋中,在落在叶绾身上时,眼底几不可察地亮了亮,脚步却依旧稳当。她走到近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叶绾的手背,语气听着平和,尾音却藏着笑意:“绾绾来了?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你,瞧着又清减了些。”说着便转向温清月,吩咐道,“让小厨房把上午刚做的枣泥糕端来,再温一壶姜枣茶,绾绾身子弱,得暖着些。” 温卿月笑着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娘,您放心,绾绾想吃的桂花糕女儿在做了,就用上次您说的那罐陈酿桂花蜜,保准合她口味。” 她说着看向叶绾,眼底满是柔和,“等会儿蒸好,先给您和绾绾各端一盘尝尝。” 林夫人闻言笑出了声,指尖轻轻点了点温清月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打趣的温和:“你这孩子,还跟我分什么你的我的,左右一锅蒸出来,咱们娘仨一起吃,还能多吃坏了不成?” 说罢又转向叶绾,眼底笑意更深,“绾绾也别拘束,等下多吃几块。” 温卿月端着桂花糕走进屋,热气裹着清甜的桂花香先一步散开。她把漆盘轻放在桌上,掀开覆着的棉帕,笑着开口:“娘,绾绾,桂花糕刚做好,还热乎着呢。” 她先取了双玉筷递给林夫人,语气带着几分贴心:“娘,这次我用了您存的陈酿桂花蜜,还少放了点糖,您吃着不容易腻。” 接着又拿了双新筷子转向叶绾,眼底满是柔和:“绾绾,你上次说爱吃软口的,我特意多蒸了片刻,小心烫,慢点儿尝。” 叶绾捏着小巧的桂花糕,咬下一口时,眼睛瞬间亮了亮,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她小口小口嚼着,脸颊微微鼓起,含糊地跟温卿月说:“姐姐,比上次还好吃!糕软乎乎的,桂花蜜的甜一点都不齁,我还想再吃一块。” 说着就伸手去够盘子里剩下的,吃得格外开怀,连之前的委屈都似被这甜味冲淡了些。 温卿月见她吃得眉眼都舒展起来,眼底漫开细碎的笑意,指尖轻轻推了推装着桂花糕的盘子,往叶绾那边挪了挪,声音软和得像浸了蜜:“喜欢就多吃些,灶上还温着,不够姐姐再去给你拿。”说着又顺手递过一杯温水,怕她吃得急噎着,眼里满是宠溺。 正说着,门外的丫鬟就端着食盘走进来,笑着回话:“夫人,小姐,枣泥糕和姜枣茶端来了。” 林夫人抬眼示意放在桌上,又看向叶绾,语气愈发温和:“绾绾,这枣泥糕是上午刚做的,馅料足得很,你配着姜枣茶吃,暖身子还解腻。” 温卿月也帮着把姜枣茶推到叶绾手边,指尖碰了碰茶盏外壁,确认温度刚好:“娘特意让人温着的,不烫口,你先抿一口暖暖胃。” 叶绾刚放下茶盏,温卿月便看向林夫人,语气沉了几分:“娘,今日我从柳大娘那儿听说,绾绾在叶家哪是过好日子——他们天天逼着她读书,从早到晚不许歇,连院门都不让她出半步。” 林夫人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盏与桌面轻轻碰出声响,她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满眼都是惊愕:“竟有这种事?先前见叶家总说看重绾绾的学问,还当是真心疼她,哪成想是这么逼人的?” 她转头看向叶绾,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满是疼惜,“孩子,你这日子过得也太苦了,往后要是撑不住,随时来温家,我们给你留着能安心歇着的地方。” 叶绾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轻轻抽了下,声音带着点哽咽却又满是暖意:“谢谢林夫人,谢谢姐姐……在家里,从来没人这般为我着想过。” 她说着,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能来温家,能吃到姐姐做的桂花糕,能听夫人说这些话,绾绾……就已经十分高兴了。” 温卿月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温热的触感没能驱散心头的沉郁,目光落在窗外飘着的细雪上,渐渐陷入沉思。 世人总将她与叶绾放在一处说——说她温卿月是眼下公认的当代第一才女,诗文书画无一不精;说叶绾是藏在深闺里的璞玉,是未来必定要压过众人的才女,更有不少见过两人笔墨的文人私下议论,叶绾的才思灵气、对字句的敏感度,早已悄然超过了她。 可这些虚名赞誉,在此刻的温卿月看来,却像根细刺扎在心里。 旁人只看见叶绾笔下的锦绣文章,只惊叹她小小年纪便有这般造诣,却没人知道,这份“才华”是如何被逼出来的——不是出于热爱,不是源于天性里的喜欢,而是叶家日复一日的逼迫:天不亮就要坐在书桌前,捧着厚重的典籍读到深夜,连揉一揉发酸的手腕都要被斥责“懈怠”;想推开窗看看院里的花,会被说成“心有旁骛”;哪怕只是多喘口气歇片刻,都会被灌上“辜负期望”的名头。 她想起方才叶绾红着眼说“连院门都不让出半步”时的委屈,想起柳大娘提过“叶家说要把她教成最拔尖的才女,好给家里换名声”的话,心口更沉了几分。 世人眼中“未来才女”的光环,哪里是什么荣耀,分明是套在叶绾身上的枷锁,是用不歇的苦读、被剥夺的自由换来的。 若真论天赋,叶绾本可以在阳光下慢慢生长,写出更灵动、更鲜活的文字,可如今,这份才华却被硬生生按在逼仄的书房里,沾满了委屈与无奈。 并且她向来不喜欢世人将她与叶绾置于一处,论什么高下短长。 在她看来,女子的才情本就不该是一场“雌竞”,更不是用来相互比较、争个输赢的筹码。 就像春日里的花,有灼灼盛放的牡丹,也有清雅幽然的兰草,还有烂漫遍野的迎春,各有各的风姿,各有各的妙处。 她自己擅于在规整的韵律与辞藻间雕琢意境,而叶绾呢,那份跳脱灵动、于寻常处见奇思的天赋,亦是她所不及的。 女子之间,本该是这样,看见彼此的闪光点,相互欣赏、相互学习,让各自的才华如不同的溪流,最终汇聚成更广阔丰沛的江河,而不是被圈在一方小天地里,为了一个虚无的“第一”,徒增烦恼与内耗。 夜里万籁俱寂,月光透过窗棂上精致的雕花,碎成一片又一片银晃晃的光斑,在地上漾开温柔的涟漪。 叶绾呼吸均匀,胸口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起伏,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绒绒的阴影,像停驻了两只小憩的蝶。 温卿月侧躺着,撑着脑袋,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叶绾的轮廓,指尖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去碰一碰她光滑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这静谧的美梦,最终只是虚虚悬在半空,微微蜷起。 家族将叶绾当作“才女养成”工具的时刻,那些因被逼迫而染上委屈与无奈的瞬间,都让温卿月心疼,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底那份汹涌又笃定的情感。 不是因为叶绾可能会有的、超越自己的才名,也无关世俗给她们贴上的“当代”与“未来”才女标签,就是纯粹地爱着眼前这个人。 爱她即使被束缚,也依然藏不住的鲜活灵气;爱她偶尔流露的、带着点憨态的依赖;爱她所有真实的、不被“才女”光环裹挟的模样。 她轻轻、极轻地,用指腹蹭了蹭叶绾的发梢,那发丝柔软得像云朵,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心头的爱意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一圈圈漾开,温柔又汹涌。 温卿月静静看着,心里无比确定,这份爱,会像此刻的月光一样,安静却恒久地笼罩着她们,无关外界的任何声音,只关于她和叶绾,只关于两颗紧紧相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