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好像不太对》 第1章 第 1 章 “小二,来两斤酱牛肉、一盘酸萝卜、一小碟花生米,再上一斤浊酒!”一名身穿皂衣的高壮男子大步跨进珍味楼,大马金刀地坐在靠里的一张木桌旁。 “好嘞,王捕头,您稍等,小的马上给您送过来。”堂间忙碌的小二瞅见这位客人立马热情地回应,小跑向后厨。 王捕头,名乐胥,接了他老爹的班,是一名长宁县的捕班班头。每日下值便来这珍味楼吃肉喝酒。 王乐胥解下腰间的横刀随意搁在桌上,便百无聊赖地看着柜台边看书的瘦弱青年。他眯了眯双眼,试图辨认书本封面名字。“周……卑……算经,这什么鬼书,看着就伤脑子。”王乐胥心里暗自嘟囔。 待酒菜上来,王乐胥便豪饮了一碗浊酒,抬头见青年眼睛都快贴书本上去了,立即叫道:“小安,你可歇会吧。这日头昏暗,再这么看下去,眼睛可就坏了。来陪哥聊聊天。” 青年听了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却也老实地放下手中书,坐在了王乐胥对面。他刚抬手倒了一碗酒,就被王乐胥拦住了。 “小安,你不能喝酒,前段时间风寒刚好,得注意点,吃肉吃菜。”王乐胥将青年手边的浊酒拿了过去,重新替他倒了一碗茶水。 “也是,我得把这酱肉吃完了,才能少亏点。你已经挂账两月未平了,这个月发的俸银呢?” “这……这个月俸银都借出去了。”王乐胥顿时有些支吾,“方侠士受了点伤,需要银钱买伤药。陆侠士家中有丧,手头有点紧,兄弟们凑了点礼钱给他。还有我那手下李衙役,三十好几终于托媒说了新妇,借了点银子下聘。这些都是拖不得的事,我不得不帮。” “哼,欠我赵平安的钱,却在外面做散财童子。明儿个我就在门外列个木牌,上书‘王乐胥与狗,不得入内’,省得这出赔本买卖没个尽头。”赵平安早看王乐胥那帮游侠朋友不顺眼,一天天无所事事,缺钱了就来这呆子处借,也从未听说还钱过。 “小安,别生气别生气。下个月俸银我绝对分文不动,必定清了你的账。”王乐胥见赵平安依旧眉头微皱,转移话题道,“方兄有一本《缉古算经》残卷,得知我有一好友热爱算学,打算赠予我。明日我就取来给你看看,肯定比你那周卑算经厉害。” “那是《周髀算经》,同面壁思过的‘壁’音。” “嘿嘿,多谢小赵先生指点。明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取书,方兄借住在昭庆寺寮房,那边庙会听说来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变脸把戏可厉害了。” “可以。” 翌日,天朗气清,微风不燥,正是访友出游好天气。 二人一踏入昭庆寺所在的街道,便感觉到了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游人熙熙攘攘,越往里走,越是人群拥挤。 “你等我一下。”王乐胥灵活的挤进前方瞬间消失,过了一会儿又出现,手里拿着吃食。他将肉烧饼和一筒青梅引子递给赵平安,催促道:“快吃,进了庙里就没得肉吃,先吃点垫垫。” “你哪来的钱?” “敲诈老头的。我发现了他的小金库,见者有份。” “你可真是你爹的孝子贤孙。” 寺庙前院搭起了四四方方的高台,上面正在上演书生狐女老戏码。在狐女哀怨的唱腔中,上半场落下帷幕。观众们稀稀拉拉地往台上扔着赏钱。过了片刻,伴随一阵急促的鼓点,一位身披大红斗篷,手执黑折扇,红黑花脸的角儿连续鹞子翻身闪亮登场。待他立于台前,折扇于脸前一挥,立马换了一副红黄花脸谱。这一精彩亮相立马点燃全场,喝彩声四起。 王乐胥和赵平安进庙时正好赶上这出精彩的戏法。半个时辰后,变脸结束,书生狐女戏的下半场开始。赵平安对这种闺怨戏不感兴趣,催着王乐胥去取书。 二人绕过大殿,进入较为清净的后院,寺院寮房院内只有零星几个小沙弥在打扫石阶。 “方兄,近日怎么样?”王乐胥将买的糕点放在小茶桌上,给自己和赵平安倒了茶水。 “多谢王兄关照,大夫给正了骨,修养两个月就好了。”方侠士看向旁边陌生面孔,问道,“不知这位兄弟是……” “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方兄,这就是我常说的那位聪慧好友,赵平安。那本算经就是给他寻的。小安,这位是方侠士,方子煜,武功高强,擅长剑术。” 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互相作揖。 “赵兄,久仰久仰。” “方兄,请多关照。” “这本算经是我从一堆剑谱中发现的,只可惜我脑子愚钝,一看那深奥的文字就犯困。它遇见赵兄,可算是等到它的伯乐了。”方子煜将书递给赵平安。 “多谢方兄馈赠,改日去胜乐街珍味楼,我请你喝酒。”赵平安见这位方侠士不是他想的那种放浪无稽的狂徒,反倒进退有礼,自然释放出友善之意。 “哈哈,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方子煜应下邀约。 “喝酒不能少了我,到时候我来陪你不醉不休。方兄,你可不要怯战。”王乐胥插入话题。 三人在一起畅聊,两个长宁县本土人士听着方子煜在外的游侠经历,时不时好奇地问起外地的风土人情。 “啊——”一声尖叫打断室内的谈话。 “是外院桃花林传来的。”方子煜耳力过人。 三人赶到声源处,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王乐胥他们挤到前方,只看见一年轻女子脸上血肉模糊,已然看不见五官模样,似是将整个脸皮撕了去。这女子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她旁边的小丫头又惊又慌,哭个不停。 眼见来的人越来越多,王乐胥赶紧表明身份,“官差办案,闲杂人等散开。”点了几个壮妇帮忙抬这女子到寺院厢房,又叫人去请前头义诊的回春堂大夫过来诊治。 救人重要,王乐胥也没急着审问,只在一旁维持秩序,让寺庙住持派人先去把外院桃林出口拦住。 过了片刻,同班的捕快已经赶到现场,会同昭庆寺的僧人封锁了这片桃林。 时值暖春,桃花盛开,来赏花的人不少。现在这近百人被集中在昭庆寺后院,等待讯问。 王乐胥看着这乌泱泱的人群,有些头痛,今天怕是有的忙了,心想,还好提前托方兄送小安回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事发经过已经清楚,只不过听起来实在离奇。 那小丫头是无脸女子的贴身丫鬟,当时主仆二人正在赏花,忽然平地一阵大风,将二人掀翻在地,霎时感到整个天旋地转,乱花飞舞。小丫头只听到小姐一声尖叫,待稳住身子,看到小姐已经是一副凄惨模样。据其所说,该女子是城东钱员外家的二小姐,平日不爱出门,未曾与人结怨。在旁边十几步处赏花的游人也说,只她们那一处莫名狂风大作,沙尘挡住视线,看不真切,尖叫声后隐约看见一抹白光向后山飞去。另有几人说,他们看见一只白狐翻越院墙,此外没见到其他异样。 狐妖?这怎么跟戏本子不一样?现实的狐妖太凶残。还是说这是凶手的障眼法? 王乐胥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快步把整理好的口供交给刑房经承,还是让主官去头疼吧。 现在,他,收工,回家! 第2章 第 2 章 赵平安得了《缉古算经》,当晚就钻研起来,一晚上连续攻克三问。他还想再研究时,被爹娘催着熄灯入寝,那书还被他爹收起来,怕他半夜继续看书。 白日,赵平安拿回了书,在酒楼柜台算账之余,继续解题。以一日三题的进度,转眼间就到了残本的最后一题。 “你听说了没,城西吴乡绅的孙女也遭了灾,脸上血淋淋,惨的哟。” “嗬,这么吓人,人还活者没?” “回春堂大夫医术高超,祖传秘方有生肌止血之效,命是保住了,只是这脸,没法子恢复了。” 谈及县城近日传闻,众食客纷纷加入话题。 “这是什么人,如此恶毒,官府抓着凶手没?” “官府哪能抓着,那些捕头都快把县城翻过来了,毛也没抓到一根。昭庆寺案不少目击者说是狐妖作祟,猜那狐妖妒忌小娘子的年轻美貌,把她们的脸夺了去。” “往后怎么办?难道天天拘着家里的小娘子不出门?” “这段时日还是少出门为好。我那衙门办差的小舅子说,县令爷派人去请仙人了。待仙人来了,定将这恶妖除了。” 赵平安被逐渐热闹的议论打断思绪,听了几句,才想起来,好几天没见到王乐胥来店里“吃白食”。 赵平安有点心虚,这几天一心只读圣贤书,都没想起兄弟来。打算午市歇了,带点吃食去续续兄弟情,不然等王乐胥空下来,肯定要来他眼前闹。 下午,赵平安提了两油纸包,刚走出酒楼,就碰到迎面走来的王乐胥。 “小安!你这是要去哪?” “准备去看看我们大忙人王捕头,不知有没有累倒在办案路上。” “还是小安关心我,感动。” 王乐胥揽住赵平安肩膀,脑袋在他颈侧不住地蹭。 赵平安嫌弃地推开,转身进入酒楼,丢下一句,“进来说。” “县令爷跟周边几个县通信后发现,无脸凶案不单是长宁县这两起,先后已经发生八起,隔壁县好几个捕快都被狐妖打伤了,靠我们衙门这几个抓妖肯定也没戏。周典史去请了凌云宗在府城分派的驻地修士,三天后,肯定把那狐妖抓了伏法。”王乐胥说完,挑起最后一口面条,囫囵吞下,又喝了一口面汤,舒服地哈了一口气,“还是你这舒服,这几日忙着查案审人,都没好好吃饭。” 赵平安看他眼下青黑,确实辛苦,关心道:“我让富贵每天给你送餐食到值房吧。” “多谢小赵大人赏赐。”王乐胥耍宝拱手作揖,“哦,对了,这个给你销账。钱员外给的谢银。”说着从衣襟摸出五个小银锞子,放在桌上。 赵平安没跟他客气,全收了。 三日后。 赵平安在柜台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忽然,外面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间杂着众人的欢呼声。食客们都跑出去瞧热闹,他也赶紧跑到门口去瞅瞅怎么回事。 打头的,就是敲锣的王乐胥,边敲边大声宣扬:“仙人施法,狐妖已诛。”待走到赵平安边上时,趁机说了句,“晚点找你,有好东西给你。” 赵平安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眼睛盯着后面被衙役扛着的狐妖一眨不眨。 狐妖身长两米,人面狐头,甚是诡异。但真正吸引赵平安目光的,是从狐妖胸口重伤处延伸出来的一道道金光。那金光似乎按某种规律分布,像一张密网把狐妖牢牢锁住。只是几息之间,金光逐渐暗淡,最终消失不见。 赵平安盯着远去的狐尸若有所思。 王乐胥下值去了珍味楼,才被告知少东家下午早早回家了,遂直奔赵家。 赵平安正在拿着毛笔写写画画,皱眉沉思,连脸颊沾了墨都不知道。 王乐胥抬手去擦,结果墨痕反而更大了。他看着大拇指上的墨,再看看赵平安白净的小脸,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小安脸另一侧也抹了下。 哈哈,小花脸。王乐胥憋笑。 这么折腾,赵平安也没给王乐胥一个眼神。王乐胥耐不住了,低头去瞅又是哪本数算书吸引了小安的注意。一瞅,乐了。 “哟,小安什么时候改行做画师了?这王八别具一格啊。每一只都死不瞑目。” “哎呀,别打断我思路。” “画王八有什么要想的,让我这个大师指导指导你,八年学堂画王八经验,吴夫子认证。” “别贫了,你帮我回忆下,看看我画的狐妖身上的金光网有没有错漏的地方。” “什么金光网?狐妖身上不就四根麻绳吗?” 王乐胥一脸懵。 “你真没看见?从狐妖胸口到四肢,全是金光。” “呃,真没有。” 二人相对沉默。 王乐胥低声道:“小安,会不会是上次……你的眼睛……” 去年乡试三天接连大雨,赵平安的号舍偏偏还破了几片瓦。第三天,赵平安的脆弱体质就没抗住,昏了过去。回家高热不退,眼睛突发失明,幸好回春堂大夫针灸技术高超,半个月过去就痊愈了。自此之后,他就歇了科举的心,只闲着没事做做自家酒楼掌柜。 赵平安也是想到这点,眼角耷拉下来。 “难道我年纪轻轻就‘老眼昏花 ’?” “放宽心放宽心,说不定是经历磨难开了灵眼呢。话本都这么写的。” “你净编瞎话哄我呢。” “明儿我陪你去回春堂看看。周大夫总不会哄人吧。差点忘了这个,狐妖洞的灵果。仙人说这灵果灵气微弱,对修仙之人没多大用处,但对于普通人倒是有强身健体之效。你快吃了。” 灵果核桃大小,表皮呈青绿色,似裹了一层薄琉璃,泛着微微光泽。 “你吃了没?” “我壮得可以打虎,吃这个干甚。” “那我也不能吃独食,我们一起分了。” “一口没的东西,有什么可分的。你身体好了,我才更高兴。” 王乐胥见赵平安磨叽不肯吃,直接把果子塞他嘴里。赵平安只觉一股温和清甜的水入喉,那果子就没了踪影。 “好了,皆大欢喜。” “你真是……” 赵平安锤了王乐胥一拳,被他躲过,作势再锤,就被王乐胥抓住手臂,单手揽住。 王乐胥另一只手拿起桌上一张宣纸。 “来来来,接着研究王八网。” “王八网有什么可看的。” 赵平安有点小情绪。 “这王八网笔触飘逸,形神俱现,开创了方甲龟派的先河,我的六角龟派都要避其锋芒,甘拜下风。” “六角……对!六角才是关键。我记得以前看过的几何杂记作者曾猜测,正六角组合是最稳定的。而方形组合受力时边角处容易变形。 因此,狐妖胸口和四肢散乱的金光,可能并不是原本的排布,而是由于冲击,产生了变形。变形点基本都是两线相交处,更是印证了这点。 我来试试重新排布组合,嗯……就是这样。可是胸口中心的光线多且杂乱,这里又该是什么布局?” 赵平安转头问王乐胥:“大师有何高见?” “唔,我一般在这里写夫子的名。” “认真点,一起想想。” “嗯…哎,好像听见我爹叫我回家吃饭了,明天再聊!” 看着一堆墨线,王乐胥有点眼晕,随便捏了个借口迅速开溜。 天色已晚,下人进来点灯。 “小树,你站在这干嘛?” 平时,赵平安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看书,下人忙完就会自觉退出去。今天小树站门口没走,还盯着他看。 “少爷,你的脸上沾了墨水,要不要擦擦?” “嗯?” 赵平安拿帕子擦了擦,什么也没有。他去照铜镜,才发现两道墨痕。 “王乐胥!” 只有他才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第3章 第 3 章 “许宣正在小摊上给娘子挑首饰,见一木簪素雅清丽,非常适合娘子,正准备付钱,就被一和尚打断。‘施主,贫僧观你面带妖气,家中必有妖怪。’这和尚一开口,许宣就不喜:‘我家中只有娘子及其小妹,哪来的妖怪,休要胡言。’和尚又道;‘施主已经为妖所惑,再不清醒,自身危矣。’…… “这和尚还挺爱管闲事的啊。人家小夫妻和和美美的,老是有奸人想坏事。 “……许宣有点紧张。在那和尚连续几天围堵劝告后,许宣还是在酒中加入了雄黄。‘娘子,请。’‘恩人,请。’二人相敬举杯,白素贞一饮而尽。许宣刚想着,娘子是人,我真是糊涂了,竟信了那癫和尚。突然间,桌椅掀翻,杯盘尽碎,一条十几米上的粗壮白蛇挤占了厅堂。许宣呆呆看着眼前这幕,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啧,没用的小白脸。小安你要是变成什么蛇妖、虎妖,我才不怕。最好变成一只小猫妖,我天天揣着你出门。” 研究金光网的那晚,赵平安半夜发起高热,不知算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他又失明了。对于二次失明,赵平安心态还算平稳,就是整天呆在家里,有点无聊。王乐胥就负责给他解闷逗趣,每天找些新玩意新吃食过来,还淘了些话本,当起了“说书人”。 赵平安踹了靠在床尾的王乐胥一脚。 “念就念,不要老是自己点评啊。要不然,我就让小树来。” “别别别,我就爱给你念话本子,这活除了我别人干不了。小树不识字,你别为难他了。” 站在门口的小树撇了撇嘴,哼,我好歹也是学了千字文的。 在家听了几天话本子,赵平安已经腻了,念叨着要出门透气。赵父赵母自是不同意,病还没好全乎,出门吹了风再受寒怎么办。于是他将这个问题丢给了王乐胥。 王乐胥自是不负所望,连连保证必将赵平安保护得密不透风,再加上一句句“药补不如神补”、“常居室内,郁结于心,须得广步于庭,才能畅神开怀”,赢得了赵父赵母的信任,将赵平安接出了门。 “来,摸摸它。” 王乐胥牵着赵平安的手,引导他去摸一匹高大黑马。 “它好高啊。”赵平安摸着马背顺滑的毛,感叹道。他摸到马头时,马儿还主动低头,蹭了蹭他的手,以示亲近。 “好马儿,真乖。”赵平安摸索着马头,还想跟马儿贴贴脸。 王乐胥截住他的动作,把他的手放自己脑袋上:“我不乖吗?怎么不夸夸我?” 赵平安胡乱撸了几下他的狗头,然后捏了捏他的耳朵。 “你乖你乖,快带我骑马吧。” “遵命,小赵大人。” 王乐胥扶着赵平安上马,接着跨坐其后揽着怀中人,轻夹马腹出发。黑马一阵小跑,便带着二人出了东城门。 到了郊外,王乐胥纵马速度就加快了些。 此时正值春末,不冷不热,花儿依旧在争相绽放,鸟儿啾啾着求偶和嬉戏,天地间皆展示着饱满的生命力。 赵平安此时虽然看不见,但他听见了欢快清脆的鸟鸣,时不时还有隐隐的花香入鼻,心情无比舒畅,脸上扬起笑意,展开双臂去感受风。 王乐胥看着赵平安开心的样子,也露出了笑容。在家呆了几天,小安确实闷坏了。 跑了二里地之后,王乐胥把赵平安的胳膊塞回披风里。 “小心着凉。” “哦。还没问你呢,这马哪来的?” “王虎的,就那个威远镖局的,他从西州走镖回来,带回来这匹宝马。我借来骑两天。” “难怪,我就觉得不像是我们南溟州的矮脚马。那你可真厉害,连西州大马也能骑得这般好。” “手到擒来的事。平平无奇骑马小天才,正是在下。” 王乐胥得意地接受夸赞,丝毫不提为了驯服这匹马,摔得腰酸背痛的那两天。 “小天才,你当初在课业上怎么没这个天分,气得夫子胡子都拔了好几根。” “往事不要再提……不要再提……那些之乎者也,我想到就头痛。每次小考完,还要手痛。” “说起来,不知道文兄在春试考得怎样。他是我们云清书院唯一参加春试的考生,夫子对他可是寄予厚望。” “那个书呆子考试肯定没问题,到时候衣锦还乡,我就得称呼他文大人了。要是街上遇见,我这个闲杂人等还得避让呢。” “不要阴阳怪气的,文兄整日里专注读书,又没惹过你。” 赵平安拍了拍腰间的胳膊,轻斥一声。 “他怎么没惹我了,在书院天天霸占你,下学了还拉着你讨论诗词歌赋,好不容易休沐,我可以跟你出去玩,他又邀你去各种经学讲会。自从你去了那劳什子书院,都要忘了我。” “每次讲会都带着你,从来不曾落下,何来忘了一说。”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听这种一大堆之乎者也的经学义理……” 王乐胥捏了捏赵平安腰间的软肉,表达不满。 赵平安立马扭腰躲避,双手去掰开他的手掌。王乐胥稍微松开对赵平安腰部的辖制,去抓赵平安的手。赵平安则一手“诱敌”,一手深入敌后,试图挠王乐胥的痒痒肉。两个人在小小的披风下,进行着你来我往的缠斗。 二人打闹间,就到了目的地,一处田庄。田庄依河而建,占地百亩,沿河那侧杨柳依依,内侧则是整齐的篱笆将田地围了起来,零散的几个农人正在田间劳作。 王乐胥将赵平安抱下马,然后把马交给了前来接待的农夫,径直牵着赵平安往里走。 “我们到了哪儿?” “一个郊外的田庄,你猜猜是谁的?” “常远?” “不是。” “陆伯明?” “不是,再猜。” “猜你个头,不说算了。” “我说我说,是方子煜的。” “方子煜?他前段时间不是还向你借钱吗?这么快就发财了?” “嘿嘿,方兄自有一番机缘。他伤好之后天天在寺里练习剑术,被一个经常来礼佛的寡妇在院外瞧见,二人眉来眼去,对上眼了。那寡妇家里颇有实力,还没成亲就直接给了方兄这个田庄,方兄现在高高兴兴做上门女婿去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喝他的喜酒了。” “那就提前恭喜他了,到时候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份贺礼,感谢他的赠书之义,还有此次田庄的地主之谊。” * 王乐胥将赵平安带到湖心亭,将一根钓鱼竿放到他手里。 “来,拿着这根竿。感觉鱼竿轻微连续抖动的时候,不要急着提竿,这时候鱼在吃饵料。你感觉到鱼竿猛地一沉时,这是大鱼上钩了,要立即提竿。好了,以上就是我新学的钓鱼秘诀,现在全部传授给你,我们中午能不能加餐就靠你了。” “你就等着吃全鱼宴吧。我可是知道,钓鱼新手是有河神庇护的。” 今日河神确实眷顾赵平安。除了第一条上钩的鱼,因为二人手忙脚乱趁机跑了之外,接下来大鱼是一条接着一条,收获满满。 二人中午成功吃上全鱼宴。庄子里的厨娘手艺不错,做的鱼色香味俱全,还有几道田庄自产的时蔬小菜也颇具特色。珍味楼小掌柜打了个饱嗝以示认可。 午间小憩之后,王乐胥和赵平安将这田庄逛了个遍。 新结的桑葚,很甜。新醅的米酒,很醇。刚下蛋母鸡,有点凶。路过的鹅,超凶。 回城路上,靠在王乐胥怀里的赵平安,睡得很香。 第4章 第 4 章 田庄散心之后,赵平安就乖乖在家休养。 转眼间,就到了最后一次金针刺穴的治疗。 “好了,给他眼睛绑上热敷带,敷个一刻钟。”大夫小心翼翼地收回金针,放回纳针袋,吩咐旁边候着的小树。 小树上前将一直热熏着的细纱带轻轻敷在少爷眼睛上,绕过脑后打了个结。 细纱带眼部位置填充了活血通络的草药,赵父赵母疼爱孩子,不要钱似的把两眼窝处的草药塞得有鸡蛋大小。药材都是中正温和的,外敷吸收也有上限,所以大夫也没去阻止这对父母的拳拳爱子之心。 时间一到,赵平安迫不及待地扯开纱带。 屋里的人都凑过来,紧紧地看着他。王乐胥今日也从衙门溜了出来,在一旁站着。 赵父赵母见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珠子左转右转,却一直不吱声,有些担心:“儿啊,感觉怎么样?能看见爹娘吗?” 赵平安轻问:“娘,阴天怎么不点灯。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 在场的人心都一沉。今天是个大晴天。为了施针方便,门窗大开,光线明亮。 赵母急得要哭了:“大夫大夫,你再看看安儿。上次不是针灸完就好了吗?这次怎么……要不要再针灸几天?有什么好药给安儿试试?银钱不是问题。” 大夫眉头紧皱,摸了摸赵平的脉搏,细细察看眼部情况,随后向二老拱手道:“令郎经脉依旧有三分淤堵滞涩,只是他本元不足,经脉受损,无法再承受金针刺激。老夫才疏学浅,这次只能尽力到这了。之后还需好好修养,固本培元,再发高热,恐怕就……” 赵母一听,顿时哀泣不已,抱着赵平安埋怨自己:“都怪娘当初不小心摔了一跤,让安儿早早来到世上,没给安儿一副好身子。娘对不起我儿啊。” 赵平安听着大夫的话,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情况。失落的情绪刚起来,就被他娘的哭泣给打断了。他反过来安慰娘:“娘,你把我好好养大成人了,我现在能吃能睡多开心,儿子从来没怪你,还要感谢你爱我护我。” 这么懂事的儿子,自己却让他多病多灾。赵母想到这更难过了,一时哭个不停。赵父和赵平安无措地安慰着。安慰着安慰着,一家三口都泪眼濛濛。 王乐胥送大夫出门,一路请教了很多养元注意事项。回来看见屋里每个人都心情低落,他也心情不好受,努力回忆着自己认识的哪个人能有办法。 突然,他有一个想法。 “仙人肯定有办法。我们去府城求仙人帮忙。” 三双泪眼一齐转向他。 “上次来捉拿狐妖的仙人离开时留了神药给那些毁容女子,我去瞧了,她们样貌已经恢复如初。仙人神通广大,肯定有别的神药能治眼疾。我们去求求他,仙人仁慈,肯定会施以援手。” “对对对,去求仙人。宜早不宜迟,孩他爹,你快去把马车备好,我们马上走。”赵母有了希望,擦了眼泪,给赵平安披上外袍,恨不得立刻就到府城。 赵父连忙制止:“府城路远,我们不得准备铺盖和吃食?先把行李准备好,明天一早出发。” “哎哟,我一时昏了头。相公,我们赶紧去准备。”赵母拉着赵父急步出门。 屋内只剩下赵平安和王乐胥。 赵平安看着眼前模糊但高大的身影,仰头问道:“仙人真的会帮忙吗?” “当然。当时我得了仙人眼缘,仙人觉得我像他俗世早逝的弟弟,对我很亲切。给了我一个信物,遇到危急情况可以帮我一次。”王乐胥轻轻抹去他眼睫的泪,肯定地回答。 “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这不是忘了嘛。今天才想起来。” 其实,这个信物只是一个报名玉牒,仅限一剑峰。 那位仙人对王乐胥确实很是热情,说他骨骼精奇,是个练剑的好苗子,一直劝他加入一剑峰。王乐胥不想离开长宁县,坚决拒绝。仙人不放弃,塞给他一个玉牒,说是改变想法了,随时去府城找他。 三日后,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了府城,永安城。 王乐胥将赵平安他们在客栈安顿好,就出去打听凌云宗仙人在哪。 经过七弯八拐,终于在一处清净的街区找到了凌云宗驻地。 他有些震惊,实在是眼前的仙门圣地有些寒酸,白墙有些斑驳,匾额上“凌云宗永安分派”好几个字掉了漆。隔壁的普通道观都被衬托得有了几分贵气。 “小兄弟,欢迎加入一剑峰。快进来快进来。”一位精明瘦小的男子冲到门口,看着门外的王乐胥,双眼发光。他早就察觉到附近有他留下的气息印记游荡,出来发现是自己看中的好苗子,乐得两撇胡子翘上天了。 “呃,仙人……我可以加入一剑峰,但是……”这种狼看到肉的目光又来了。王乐胥还是不习惯。 “你有什么犹犹豫豫的,直说就是。” “我有一弟弟眼疾难愈,实在是放心不下,想请求仙人施法救助,如此,我才能安心跟仙人去凌云宗修炼。”说着,王乐胥就要双膝跪地。 瘦仙人赶忙揽住他的双臂,“小事,小事,你明天带你弟弟来,不不,你现在就带我去,治好你弟弟我们就速速出发。报名大会后日申时就截止了,御剑过去近乎两天,时间紧迫啊。”转头冲院内吼一声,“小胖,来活了。” 出来的胖仙人,模样憨憨的,好像不爱说话,一路上没吐一个字。 “弟弟在哪?弟弟在哪?”瘦仙人到了客栈就急吼吼地询问,好似赵平安是自己弟弟。 “仙人这间。麻烦仙人了。”王乐胥将仙人带到赵平安房间,然后扶着赵平安坐在茶桌边,“小安,这两位是凌云宗的仙人,他们是来帮你看眼睛的。” 赵平安看着眼前一胖一瘦两道糊影,恭敬地拱手鞠躬:“多谢两位仙人大义施救,赵平安感激不尽。以后若有需要赵平安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不扯这些了,小胖,上。” 胖仙人摸着赵平安的脉搏,将自己的灵气从腕脉处注入,不过眨眼间,他就收回了手,神色间还带了疑惑。 “咦……?” “啥呀?有得治么?” “有……” “啥药能治,快快快。” “灵……” “我当然知道是灵丹能治,哪一个,回春丹?淬体丹?凝元丹?” “核……” “盒子里?” 瘦仙人翻出胖仙人百宝袋里的黑盒子,取了丹药就要喂赵平安,胖仙人先一步给赵平安嘴里塞了颗白色丹丸。 “啧,瓷瓶里的就不要说是盒子里的。耽误事儿。弟弟怎么样?看得清吗?这是几个手指头?”瘦仙人在赵平安面前扬了扬手。 “仙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是三根。多谢仙人。”赵平安眼前的浓雾终于散去,欣喜地跟小伙伴表达自己的喜悦,“乐胥,我看得清你了。” “真好,以后可得好好注意,不要再点灯研究什么算学经学,反正不能再夜晚看书了,每日准时睡觉。不能挑食,多多吃肉,养胖一点。王家铺子的糕点蜜饯要少吃,我会让小树盯着你的。我让方兄搜集了一些强身健体的养身功法,有五禽戏八段锦,你去取了自己慢慢学,不懂得就问方兄……” 王乐胥看着赵平安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叮嘱得话,越说越是不舍。 赵平安感觉有点不安,他们治好了眼睛不应该一起高高兴兴回长宁么。王乐胥在说些什么呀。 “乐胥,你不是在我身边么?有你教我就好了。我跟方兄也不熟,不好打扰人家。” “小安……我要走了,去凌云宗修仙。仙人说我天赋异禀,是个修仙的绝世奇才,哈哈哈。”王乐胥装作开心地说出告别的话。 赵平安霎时红了眼睛,背过身去,气狠狠地说:“你走吧。你是不是早就决定了,临走才告诉我,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以后我天天晚上看书,不吃肉就吃糕点,反正……反正我的朋友抛弃我了。” “小安,对不起……我……”王乐胥想说我会努力找机会回来看你的,可是又不清楚凌云宗什么宗规,不敢此时随便许诺。 另一边胖仙人将瘦仙人扯到一边,手不停地在肚子上画圈,嘴里一字一顿努力说话。 “灵……” “灵丹会还你的,别急。” “核……” “盒子给你放进去了,还说啥呀,别扯我了,咱该走了,忒耽误时间。” 胖仙人一手捂住瘦仙人的嘴,不让他说话。 “弟弟……” “灵核……” 说完这俩个词,胖仙人松了口气,然后松开了瘦仙人。 “天哪,你会两个字两个字说话了。可喜可贺。”瘦仙人惊讶地夸赞自己的道友,突然“啊”的一声尖叫。“你说什么?!弟弟有灵核?” 风一般的身影进屋,二话不说就输了道灵气进了赵平安的腕脉,果然感受到了一股排斥感。 “要发了要发了。”瘦仙人嘀嘀咕咕,然后两眼放光看着赵平安:“弟弟,有没有兴趣修仙啊,我看你骨骼精奇,天赋异禀,是个修仙的好苗子。要不要去凌云宗啊?” 赵平安还在跟王乐胥发脾气呢,听到这话一愣:“我……” 瘦仙人见他犹豫,打起感情牌:“你哥哥为了你的病,跪求我们给治,不然都不答应跟我们走。他之前可不乐意了。我看你们兄弟情深,不如一起去凌云宗,互相有个照应。不然,你哥哥一个人,怪可怜的。一剑峰没有一根草,你哥哥没个片瓦遮身,又没有朋友亲人在身边,一下雨,凄凄惨惨戚戚,眼泪哗哗流。” 赵平安这才知道小伙伴要走的缘由,愧疚感动涌上心头,又想象了下仙人描述的画面,实在不忍:“仙人,我去吧。” “好好好,咱现在就出发。” “这也太急了,能否给点时间跟家人告别。” “半个时辰!” “多谢仙人。” 赵父赵母刚欣喜于儿子这么快就痊愈,又难过于儿子马上要离开了。只是儿子一向自有主张,就像他说的,修仙之后可以延年益寿,是个好事。二老只能不舍地看着儿子离开。 王乐胥和赵平安站在仙剑上,遥看着长宁县的方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不再回头。 他们的修仙之旅,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