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子》 2第一章安永 “砰——” 金黄色的香槟酒汩汩泉涌,沿着杯塔一路淌下,泛起细密的白色气泡。 草坪上欢声笑语远远传来,飘进安永耳中时,已成极低微的鼓荡,却仍滚烫、灼人。抿入口中的香槟滑过味蕾,香甜细腻的前调,牵动最苦涩的后味,随着吞咽一下一下撕扯着他的心,他托着高脚杯,沿着湖堰安静地走着,修长的双腿缓缓迈动,像只优雅的白鹤。 草坪上的一对新人,正被亲朋们簇拥着,接受最天经地义的祝福。新郎沈洛意气风发,左手揽住妻子纤细的腰肢,右手轻轻托着盛满红葡萄酒的圆杯,时不时扬起眉抬眼笑来,目光有意无意的飘忽,将远处湖边不时掩映在柳树间的白色西装纳进眼角余光之中。 安永平静的双眸也在树后望着——他今天真风光,他真适合黑色的西装。 迎娶名噪A市的名媛蒋芬,他算实现诺言了吧? 忘不了他在大坝上对他喊出的话——“安永,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我会用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来做我们爱情的祭奠…” 那时候刻骨铭心的天光山水啊…他俩爬在大坝极险峻的陡面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风从水面吹来,鼓鼓吹起他俩的衬衫,像正拍飞的白鸟翅膀。安永仰头望着沈洛,视线穿过额前乱舞的碎发,细细看着,仿佛沈洛是主宰他的神祗——他虔诚地朝沈洛伸出右手去,与他紧紧的相握。 而今呢…安永偏开脸,左手抄进西装裤的口袋里,指尖拨弄着沈洛还给他的念珠。心头回想着刚刚婚礼上的誓言。 “你愿意娶蒋芬为妻吗?不管生老病死,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都一心一意爱着她,和她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愿意!” 安永的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 这誓言,有何意义? 在这个没有信仰的时代,没有责任,没有坚持——这誓言,有何意义? 还不如换成——“这一刻,我们真的相爱。” 是的,这一刻,我们真的相爱——昨天,他褪下他送的佛珠;今天,他坦然站在圣经面前,笑着宣誓。在这个没有信仰的时代啊…眼角酸涩,视野模模糊糊,仿佛看见自己茹素三月,一步一步踏上那座名山古刹,为这串檀木佛珠求高僧开光时的画面… 大师慈悲地望着安永,问他:“施主要求什么?” “求一份感情,能够纯粹而长远。”安永跪在佛前蒲团上,虔诚地微笑着。 “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说,如是如是…” 在这个没有信仰的时代啊…耳畔忽然传来叠声的惊叫,安永回过神来,急忙收敛自己的失态。 翘首寻找混乱的来源,出什么事了?即使他为他的婚礼伤怀,却也不希望他的婚礼出任何乱子。一切苦厄,他一人消受就好。 安永看清楚众人注目所在,心中不由一惊——十二岁的男孩正在水中扑腾着,渐渐滑向湖心。 这个湖并不是人工的景观湖,而是山体形成时就存在的一湾野水,每年都有人因为嬉水而溺死,安永来不及多想,将西装外套一脱一抛,一个猛子扎入湖中。 深秋的水已是冰凉,他尽力向出事处游去,隐隐能听见岸上人声嘈杂。 安永… 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安永心中一动,念念道:沈洛,是你在呼唤我么?今天的宴会上,我只认识你一个,一定是你在呼唤我吧… 他透过碧水,看见挣动的男孩,划了几下接近他,将男孩托出水面。 “嗬——”安永探出水面,急喘一口气。 这时溺水男孩却忽然神智一闪,一瞬间抱住安永的脖子,四肢像老树根一般牢牢盘在他身上,越箍越紧。安永措不及防,被男孩扼住双臂,两个人再次沉下水面。 “不要这样…”安永想大声喊出来,水却猛灌进他的喉咙,他用力踩着水,腿却忽然冻抽筋。 不要这样…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安永竭尽全力扳开男孩的手,却没想到一个羸弱少年求生的渴望会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他只觉得两个人离水面越来越远,水面上明晃晃的天光,是那般遥不可及…蓦然,一只瓦蓝的三角形滑到了他们头顶,安永认出那是什么,终于再次爆发出力量,拽开男孩,托着他向上一送——去吧,去救生艇那里! 然而他自己,也无可挽回的在自己的推力下,被反送向湖底。安永喉间逸出最后一串细碎的气泡,张开双臂想浮上水面,抽筋的腿却碰到湖底一股冰凉的暗流。暗流带着无色无形却巨大的力量,将他拽向深邃的湖心。 抬头眼睁睁盯着越来越遥远的湛蓝湖面,安永直勾勾伸出手去,却再也无法触及… 沈洛,沈洛… 暗流卷着他翻了几下,在陷入黑暗前,右手仿佛嵌入湖底罅隙。安永最后的意识残留在自己左手的佛珠上,那里寄托着他纯粹而长远的感情… 在这没有信仰的时代,我安永虔诚发誓,沈洛,我爱你,我爱你…生生世世! 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说,如是如是…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槃… 究竟涅槃… 遥远而模糊的呼唤再次出现在耳畔。 …安永、安永、安永、安…永安… 安永艰涩地睁开双眼,昏黄的光影在他眼前轻轻晃动,像是大片的烛光。他略微一动,似乎牵动了某处伤口,浑身竟疼得一抽。紧接着,他嗅见空气中带着焦糊的香味,嗡嗡耳鸣好了些,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嗓音响起: “公子,公子…”那声音带着哭腔,压抑着如释重负的欢喜“您总算醒了,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被十四郎在群里教育过:只要坚持写,就不会有瓶颈。 深以为然,所以开坑。 这还是《伽蓝红生》未完结时的创意,结果被拖到现在,我真是够可以的。 此文架空了时代背景,不过还是会有许多魏晋的影子,因为我实在是喜欢那个年代。 另外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穿越,请原谅我的恶趣味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二章永安 “我…”安永恍惚张口,刚想说点什么,舌根就被一阵剧痛撕扯,让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安永眨眨眼,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青涩的圆脸上两只圆眼泪光闪烁,脑袋上偏偏还梳着奇怪的发髻。 “公子您切莫说话,伤口还没好呢,”那少年吸吸鼻子,慌里慌张地站起身往外跑“冬奴这就请夫人过来,您等着。” 安永愕然清醒,却弄不清眼下状况。他挣扎着坐起身来,环视四周,触目所及是一个古典式的房间,床和桌案都矮矮的,地上铺着簟席、竖着屏风,却没有椅子;另一个特别的地方,是房间里陈设着许多镜子,有长的、圆的、摆在案上的、挂在墙上的…安永坐在床上望过去,镜中就映出许多张自己的脸,在黄澄澄明晃晃的块面里望着自己。 镜中的脸显得苍白而惊惶,却的确是他的样貌。 安永抬抬眉,看着镜中人也挑起了修长的眉毛,将愕然的双眼瞪得更大。他消化着自己女人一般黑浓的长发,还有身上寿衣一样款式的白衣,喉咙里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跟着慢慢张大了嘴巴。 嘴里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勉强动动舌根,满嘴的麻木中就会冒出一阵剧痛——这具身体没有舌头吗?他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依稀感觉出舌头正被什么紧紧裹着,让正汹涌往外分泌的唾液不至于从嘴角流出来。 安永只知道自己死了,却不知道自己会堕入拔舌地狱——好在这地狱看上去干干净净,有脸圆圆的小夜叉,还有质料舒适的白色寿衣穿,也许到晚上舌头就会长出来,然后一天拔一次舌头,就是这地狱唯一要他忍受的苦楚了。 难道自己上辈子做监理,在工地里和施工单位吵得太多,所以被人暗暗诅咒了?否则他怎么会在死后来到了这里? 数不清的念头正在脑中飞转着,这时七八个青衫小姑娘忽然无声地小跑进他的房间,又静静地一字排开下跪,看得安永目瞪口呆。 “你醒了?”随着一声响亮的问候,悄无声息走进屋来的,是一个意外矮小的妇人。 安永不明所以,看着那妇人笔挺的身姿和严肃紧绷的表情,脸上不禁露出些惊慌。 “别慌,”那妇人缓缓走近他身边,伸手按上他的肩头,力度轻软,却在他鼻息间掀起一阵馥郁的气流“不能慌,阿宁。你是我的儿子,你要是再慌,崔家就没人了。” 安永听着她沉稳从容的语调,情绪竟意外地跟着平静下来。 “宫里今天早晨已派人来看过,说只要你一醒就得进宫去。阿宁,这一次你就好好去吧。”说罢那妇人施施然后退一步,裙裾在簟席上擦出沙沙轻响“冬奴,伺候公子更衣。” 那名叫冬奴的少年立刻小猫一样细声应了,低着头凑到安永面前跪下,将手臂举过头顶。 安永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再次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那妇人。那妇人似乎被他望得心有所感,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抓过安永的右手,将之按在冬奴的手臂上。 冬奴立刻躬身慢慢站起,安永有些意会,便跟着他一同起身下榻,被他引着往屏风后走。 身子刚一闪进屏风,单薄的白衣瞬间被脱去,速度快得安永还来不及尴尬,另一袭白衣就被披上了身。接着冬奴将他引向屏后深处,打起墙上两道厚厚的帘子,安永这才发现屏后有一间侧室。 这间侧室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香气浓得让人头发昏。安永被冬奴扶持着走进去,看见了两块青石踏脚,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电视剧上被漏掉的环节,现实操作起来是不会省略的,安永扬扬手示意冬奴离开,在接收到少年疑惑不解的眼神时,顿时尴尬得脸发青。 解手还要被监视,这里果然是地狱么。 好在下一刻,冬奴忽然像醒悟了什么似的,红着脸告了声罪,退了出去,安永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颇不习惯地踩上踏脚,褪开古怪的衣服,待看见私密处的青紫,这才狠狠皱了眉。怪道嘴上疼得太狠,都没察觉到下面受了伤,这副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安永盯着厕槽中洁白的鹅毛絮,怔怔发呆。 自己现在有血有肉,还能老神在在的如厕,再认定自己已死似乎已经说不过去。那么他是借尸还魂了?在溺水身亡的时刻,灵魂无意中闯入一个平行空间,阴差阳错地又活了回来? 一瞬间安永不知是喜是悲。 “生命是最可贵的财富。”他仰起头,肿胀麻木的舌头说不了话,于是在心中默默念道。 他原本就不想死的,所以,现在更要乐观不是吗? 无论迥异的时空、世界或者价值观,生命才是最可贵的财富。 安永觉得自己是时候站起来了。 毕竟蹲厕容易让人脚麻。 他抬眼望着陈列在手边的一盘盘奇怪的东西,目光最终落在一盒被打磨得很光滑的竹片上,终于无力地了一声——这个年代还没发明手纸吗? 被《寻秦记》培养出的常识,让安永拈起了一根雪糕棍似的竹片,狠下心来往身后探去,末了他窸窣整衣起身,瞥了眼被鹅毛絮掩盖掉所有痕迹的厕槽,自暴自弃地转身出门——这个年代自然有这个年代的做事方式,他不能再继续纠结了。 出了里间,盥沐漱洗之类就顺理成章了,除了冬奴之外,又有几名少男少女上来帮忙,安永基本上做个安静的活死人便可以。屏风后一时叮叮咚咚很是热闹,当安永又换了一身里衣从屏风后走出来,却发现那个应该是他“母亲”的妇人并没有离开。 那妇人见他出来,立刻转身从熏笼上揭下一件素净的衣服,上前为安永穿上。她的动作并不熟练,显然这种做法,是出于一种难得的体恤。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太过勉强。”那妇人果然开了口,并且红了眼眶“你父亲那个老顽固,今天又闹着殉国。他是个傻子——皇帝谁做都好,只有我们崔氏一门的血脉,才值得最尊严的守护。你妹妹是好样的,可惜崔家枝叶多了,还是出了不争气的蠢物…” 安永越听越不明白,只能局促地点点头。这时一件衣服已经穿完,他的“母亲”又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条亮闪闪像是金银丝编织成的宽阔腰带,拦腰为安永牢牢地系上。 安永一瞬间被勒得无法呼吸,原本松散站立的身子立刻绷得笔直,想对抗这突如其来的压力。“母亲”似乎没有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只顾低头将白玉带钩一枚枚扣紧,径自道:“穿上这‘君仪’,即使听天子下旨诛九族也不会垂头丧气,这才是中原士族的骄傲。去见那个蛮夷,这副样子要比披发左衽奏效得多。” 安永在心底暗暗叫苦,却只能平静地点头。 系上腰带后便是穿外衣、系缙绅,雕工复杂的玉佩一路挂到膝下,几乎让安永连路都不会走。戴好发冠后,冬奴甚至往他脸上扑了点粉,满屋的铜镜里,顿时映出许多令安永陌生的人。 “母亲”将象牙笏板插-进他的腰间,最后一次整理了他衣间的细褶,又挑起手指,往他肩头撒了好些刺鼻的黄色粉末:“这是为你避邪的,近日城内死得人太多。” 安永疑惑地望了“母亲”一眼,就听她叹息道:“在你伤重的时候,外面发生了很多事。去吧,凡事只管记着,你是崔家的崔宁、新丰城的永安公子。” 他这一世,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吗? 安永勉强打点起精神,走出了自己的寝室。寝室外是一条很短的走廊,走廊出口处竖着一道屏风,绕过屏风,一间开阔的大房间进入了他的视野。只见架上满满的书卷,架下还摆着几张面积极大的漆质矮桌,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许多木制的宫殿模型。 安永一眼望过去便觉得亲切,有种第一次在陌生的时空深渊中,摸到了浮木的感觉。 原来人再怎么变,真正能依靠的,还是自己身上的本事。 不想被人察觉出异样,安永没再多看,只静静地跟在母亲身后走过这个房间。前方仍是相同形制的格局,绕过另一道屏风后,便是开阔的立着楹柱的客堂。其实在安永刚刚瞄见内室的宫殿烫样之后,他便对自身所处的建筑形制了然于心。 现在的时代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古代的汉唐之间,除了生活资源还比较匮乏,应该并不可怕。 走下堂阶穿好鞋子,安永发现“母亲”停下了脚步,便明白她只打算送自己到这里了。他不知道拜别的礼仪,也不敢随意去学奴婢们的举动,于是只好垂下眼不说话。 好在“母亲”心里也似乎有事,所以并没为难他,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去吧,进了宫后不要再任性,走步也别再如此散漫了。” 他何曾想任性无礼,又岂是故意走路散漫…初来乍到的安永无可奈何,只有继续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写穿越还蛮好玩的,按我的设定,男主是个好脾气的理工科男生,所以不会立刻就了解大红遍地金比甲,豆绿官绦双衡比目玫瑰佩之类的东西,这样描写古代的器物又隔了一层,还蛮考验想象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三章进 出了内庭,月门外早备下了坐具。安永在冬奴的服侍下坐在一副床板模样的坐具上——与其说是坐,还不如说是跪,像日本人那样的跪法,偏偏腰背又被迫挺得笔直,真是累得慌。 安永还没回过神,身下的床板已被四个奴仆打扮的少年合力抬起,他们并未将安永抬过肩,而是恰好抬到垂手的高度,即离开地面七十公分左右——这样的高度也足够令安永汗颜了,他一个大男人,手脚都还没废,何至于这样被几个小毛头抬着走? 安永抗拒性地挥挥手,示意冬奴让那几个少年把床板停下,而他自己则跳下地,径自往前走了几步。冬奴惶恐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公子,公子…” 安永停下脚步,等着听他有何话说。就见冬奴畏畏缩缩地望着安永,小声道:“公子不愿坐步辇,那冬奴牵羊车来可好?” 安永见冬奴满脸为难的模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他的本意只是不想随意驱使人,并不是为了刁难谁,所以既然听见有车坐,便顺着冬奴的意思点了点头。 冬奴大松一口气,很快便从庭外张罗来一辆双轮小车。 那车子镶嵌着金宝,紫色车盖上打着红丝络,小巧玲珑,刚刚够一个人坐。车虽然叫羊车,却是用一匹小马驹驾着,安永往车中一坐,就觉得自己像挤进了一个游乐园的大玩具。 难道要如此滑稽地进宫面圣吗?安永看着身边几个少年一本正经地簇拥着自己向庭外走,心中便有些哭笑不得。 羊车拉着安永一路在崔家的府邸中走马观花,他将庭院中大片的修竹花卉看在眼中,便知道崔家的确就像他“母亲”所说的,应该是个士族大家了。从府中人的衣着和植物的生长情况来推测,眼下应当是清秋时节,倒是与沈洛的婚礼差不多时间,想到此安永便忍不住眉峰一蹙,黯然心想——过去那些事,从此恐怕只能封存在心底了。 自己的死纯粹是一场意外,如果要他选择,他肯定更愿意活在一个有沈洛的世界里。就像他的誓言——他爱沈洛生生世世,就会笑着看他幸福下去。这是他的选择,不关乎任何人事,仅仅是为了遵从自己的一颗心。 其实他也规划过自己的将来,在沈洛选择婚姻之后,他就会独自一个人泡在工地里一辈子。 他和沈洛都是水利工程专业出身,硕士毕业后,沈洛为他放弃了去设计院的机会,两个人一同去了施工单位。只是后来沈洛觉得做施工到底太辛苦,前途也有限,便找机会转到了某家业主单位的合同经营部,在那里机缘巧合,他受到业主老总的器重,又与老总的千金结识…再后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其实沈洛也不是没有为二人创造过机会,在调入业主单位后不久,他就托了关系将安永推荐到了一家监理单位,只是安永并没有顺他心意选择到机关做事,而是去做了工程建设监理,照样天天往工地跑。 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两个人就渐行渐远了吧? 沈洛还是不够了解他。作为一个从本科起就拒绝入学生会、入党、入辅导员办公室的人,他怎么可能忍受太过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许是性格、或者性向,决定了他会爱上自己的专业——可以自由的漂泊,在野外广袤的空间里享受长时间的寂寞,枕石漱流,远离旁人纷杂的目光,只需要和山水土石打交道,虽然艰苦,但只要用心了,就不会被辜负… 安永的目光禁不住恍惚起来,他还不能够适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多变化,要他在瞬间变作另一个人,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 这时车身微一颠簸,及时拉回了安永飞散的神智。他定定神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这半天并未出府,羊车只是停在了一座气派的院落外。 “公子,冬奴扶您下车,”冬奴殷勤上前伺候,却又在安永耳边娇憨地低语“公子您伤病未愈,到现在又汤水未进,赶紧向主公辞了行,小人们才好伺候公子进些饮食呀。” 安永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从醒来后就没吃什么东西,一来是不觉得饿,二来舌头伤着也不方便。真是难为这小毛头细心。他感激地看了冬奴一眼,冬奴青涩的圆脸上就泛起一抹调皮得意的笑,到底找回些十三四岁的孩子气来。 到了别人的地盘就要照规矩办事,安永入境随俗,下了羊车走进庭院,自有奴婢上前为他引路。脱了鞋子走进客堂后,他并未见到所谓的“主公”——那个据他推测,应当是他“父亲”的人。 安永只好环视四周,找到了一个看上去似乎有点主意的人,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那人很是机灵,连忙一边叩拜一边对安永解释道:“公子,主公服石之后,正在发散,恐怕一时也抽不出空来,不如您直接去内堂拜辞主公吧。” 安永点点头,见那说话的人已弯下腰摆出引路的姿态,便跟着他一路往里走。 内堂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黄酒味,安永进堂后停下脚步,皱眉望着一个泡在一只硕大铜浴盆里的男人。 这就是他的“父亲”吗? 他不禁想起“母亲”的评语:这人是一个傻子。 泡在冷水里的中年男人正闭着眼睛饮酒,听见了奴仆的通报,只抬起眼皮斜睨了安永一眼,便又将眼睛闭了回去,嘴里还咕哝了几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怪调。 安永不明所以,这时方才为他引路的仆人在一旁对他开了口:“公子,主公说您可以离开了,还让您一路多加小心呢。” 安永望了那仆人一眼,心想自己的“父亲”看来真是一个荒诞的人物。反正自己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非主流,到了这里又何需少见多怪呢?这样想着,他便也没再多礼,径自默默转身离开了“父亲”的庭院。 出了庭院刚在羊车中坐下,细心的冬奴就已捧了一盅汤水上前,殷勤道:“公子,您先喝些米汤垫垫饥。冬奴这会儿把米汤送来,正好也被风吹凉了,您就乘着这园中景色爽净,喝上几口好不好?” 安永接过汤盅,揭开盖子喝了一口,就觉得香香甜甜的米汤甚是适口,连受伤的舌头也不觉得痛楚。他知道自己这副身子眼下正虚弱,于是乖乖地几口就把米汤喝完。 羊车在安永进食完毕后再次启步,这一次径直将他送到了崔府正门的影壁下。安永下车后绕过影壁跨过门槛,就见一辆用黑牛拉着的双轮车已等候在门外。 看来这就是要供他进宫乘坐的车了。即便用现代眼光去审视,这辆牛车也相当值得称赞——木质车身被漆得铮亮,车厢和车轴上用金箔装饰着卷草纹,除了一层木质的车盖,车顶上还用支架撑起了第二层红锦顶篷,蓬上垂着一溜金黄色的丝线结络,为车身和黑牛遮去了午后炽烈的阳光。 冬奴走到牛车后放下踏脚,将安永扶上了车。车厢并不大,只够安永一人乘坐,冬奴则在车下跟随。安永透过车窗上细密的栅缝,可以清楚看见冬奴发型古怪的脑袋。 当冬奴吩咐牵牛人起行的一瞬间,安永分明看见冬奴的小脸皱成一团,那紧紧挤在一起的五官透着满满的厌恶,让安永心中一惊。 没想到他身处的地方,连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都叫人捉摸不透。 牛车缓缓地前进,安永透过木条车窗瞄见了一座古老的城郭。鳞次栉比的歇山顶建筑一路纵深,布衣褴褛的百姓神色慌张,不断从大道两旁飞快地跑过,通往皇宫的砖石大道已经被车轮碾出了两道深深的辙,牛车就顺着车辙摇晃着前进,吱吱呀呀一路颠簸。 一路上就见大道两旁满是泥泞,房屋和矮墙上有至少齐腰高的水迹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腥气,时不时还能闻见一阵恶臭。 这景象让安永想起临行前“母亲”所说的话,还有她掸在自己肩头的粉末。这里最近真的死了很多人?那么这些人是如何死的?还有母亲说他的父亲要殉国,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国已经亡了?可若是国家已经灭亡,他此刻要进宫去见的,又是谁?他在这个国家的系统中,到底扮演的是何等角色?何以一醒来就这样紧急地被要求进宫,难道他能为那个即将见面的皇帝做些什么?可既然进宫见的是皇帝“母亲”为何用那样鄙夷的语气称天子为蛮夷? 可供思考的时间太短,谜团却太多。 安永皱起眉,但一想到自己此刻口不能言,又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管何时何地,装聋作哑都是自保的好方式,应当不会使他出太大的纰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四章初会 正在安永出神之际,车厢忽然开始筛糠般震动,同时耳边传来一阵滚雷似的马蹄声,夹在步兵齐刷刷踩着口号的皮靴声中,轰隆隆震耳欲聋。安永立刻将脸凑在车窗边,尽力向远处望去,就见一片尘嚣中飘过几面黑色的大旗,黑压压的士兵正自西向东从他眼前跑过。 那些士兵的铠甲上很明显带有战争的痕迹,斑驳刺眼的暗褐色脏污,让安永几乎能嗅见那些人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 亲眼看见冷兵器时代的军队,让安永有些不悦。他皱着眉别开眼,这时就听见车外传来冬奴战战兢兢的声音:“公子,马上就要到皇宫了。” 安永在车内默不作声。牛车又前行了五六分钟后便骤然一停,下一刻车厢门就被打开,露出冬奴苍白的圆脸:“公子,请下车。” 牛车停在一处巍峨的宫门面前,安永抬头仰视着这座壮观的古代建筑,即便是作为一个死过一回的人,也难耐心中震撼。 夯土版筑的城墙雄伟敦阔,城下厚实的实榻门上,横竖九路的铜门钉在黄昏中熠熠生辉,椒图铺首衔着仰月千年銱,正凶狠地盯着冀图打开它们的人。 如此完整的唐以前建筑,若非重生,怎能有幸亲眼见到?安永还算利落地跳下牛车,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几名宦官模样的人就已经从宫门中匆匆小跑而出,望着安永下跪叩拜:“下走拜见永安公子,公子您可算来了,伤势好些了吧?” 安永望着他们卑躬屈膝的姿态,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几名宦官连忙弓着腰起身,恭请安永往宫门里走:“请永安公子随下走进宫。” 安永望了眼洞开的城门,直觉其中深似险海,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当下他也不再迟疑,很顺从地跟在宦官们身后往宫门里走,这时就听冬奴在背后迟疑地轻唤了一声:“公子。” 安永回过头,很费力地牵起嘴角朝他笑笑,安慰他不要慌。 “公子,”冬奴又泫然欲泣地唤了他一声,哽咽道“我跟府里的车,就守在这里等您!” 安永笑着点点头,转身走进宫门,下一刻就听见背后传来暗哑的一声吱呀,像沉重的叹息一般,千钧重的宫门已稳稳阖上。 安永静静地打量映入他眼帘的皇城。 那是一个庞大的庑殿式建筑群,单檐的、重檐的琉璃瓦庑殿,象征着皇家至高无上的威严,稳固坐落在青白石砌就的须弥座台基上。此时昃日西偏,斜阳使宫楼拖曳出长长的黑影,在秋风里显出一丝苍凉衰色。 安永跟随宦官走过长长的甬道,在宫墙的阴影下一路偷觑迎面走来的宫娥和内侍,只见每个人都一脸肃穆,却错漏了许多人眉目间一闪而逝的哀戚。他无暇多想,一径紧跟在宦官身后,直到被引入一座偏殿,脱了鞋子上堂。 领路的宦官停下脚步,回身恭敬地交待安永:“烦请公子就在这里等候,待下走前去通禀陛下。” 安永点点头,独自一人留在大殿里,一会儿抬头端详着殿顶一斗三升式的古朴结构,一会儿低头欣赏着殿内金砖墁地的细腻砖缝,原地枯等了约有半个小时,安永已是心浮气躁,只觉得一阵阵胸闷。这时终于又来了一名宦官,望着他叩拜行礼:“陛下已经驾临内殿,恭请公子移步。” 安永点点头,胡乱还了一个礼,便跟着那人往里走。那宦官步子极快,简直像在小跑,安永腰带束得太紧,为了跟上他,累得险些连气都喘不上。一路穿过重重珠帘,这时天色向晚,他远远瞄见内殿明晃晃的灯火,忽然意识到自己要见的人是这个时代的帝王,是站在等级制金字塔最顶峰的那个人,一颗恍恍惚惚的心终于开始激动起来。 见了皇帝要下跪吗?恐怕是一定要的,说不定还得跪成五体投地的样子。他需要像电视剧里那样山呼万岁吗?或者再说些更谄媚的吉利话? 当最后一卷珠帘被轻轻揭起,安永低头走了进去,正胡思乱想该如何行礼的时候,就听见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 “崔永安,你总算来了。” 这道声音让安永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下一刻眼中就开始有水雾迷茫。 ——怎么会这样,明明,明明都已经认定,这一世要将他尘封在心底的! 一刹那安永忘记了宠辱尊卑喜怒哀乐,只傻傻立定在原地盯着那人看。 看他斜飞的眉睥睨的眼,嘴角上写着戏谑的笑纹,听他低沉的音色抑扬顿挫,揶揄的言辞永远包裹着客套——这音容笑貌,哪一样不是他的沈洛?! 安永只觉得自己的心尖一阵紧缩,心口烫得发疼,像被九沸九变的滚汤浇了个透!他张张嘴,没法吐出一个完整的字,好在眼泪可以畅快地流,带着汹涌的喜悦、快乐和淘气。 沈洛你看,我没死,兜个圈,我又在你面前活过来了! 然而他的眼泪显然令对面的人会错了意,那人浅笑着从龙榻上走下来,牵起安永的一只手,将他带向自己身边:“怎么一见面就掉眼泪,永安公子,这可不像你啊。” 安永一怔,意识到自己失态,窘得脸皮燥热起来——没错,大老爷们的,一见面就哭哭啼啼,真是没有出息! 何况他与沈洛的交情是另一世的事,眼前人哪怕活脱脱是沈洛转世,又岂可与之一概而论?除非,除非他也能追随自己到这一世来!安永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抬头瞄了面前人一眼,在对上他满是兴味却毫无默契的双眼时,便断了这傻得可笑的念头。 一番心思过后,安永顿时清醒了许多,行动也畏缩起来。偏偏面前人却不放过他,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脸凑近了,低声笑道:“这张脸果然消肿了,要是还像个猪头,我可不想沾惹。” 安永的眼珠转了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下一瞬却是呼吸一窒,感觉脖子被人给咬住了。盘桓在他颈侧的唇舌吮得很用力,激得他浑身战栗,细密的鸡皮疙瘩冒了一身。 这一刻,谁会在意博山炉中吐出的袅袅香烟,在空中描绘出的图案是何等诡谲? 两具身体同时歪向龙榻,安永被身上人压着,一时呼吸困难,肋骨被某样硬物硌得生疼。显然始作俑者也察觉到了那件碍事的东西,伸手一掏,从安永腰间抽出块笏板来。 “你们中原人,身上鸡零狗碎,装得都是些什么玩意?”他一边嘲讽,一边把安永身上挂的玉佩悉数扯了下来,一把丢在地上“这些破石头,都是牧民从河里捡来垒羊圈的东西,就卖给你们这帮蠢货,拿来雕了挂在身上。” 安永听他语气鄙夷,浑浑噩噩地挣扎起身,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厚实的外衣已被剥去。他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依顺本能挺起腰,期待那条把他勒得半死的古怪腰带,也能被眼前这人解开。 果然那人也注意到了紧紧缠在他腰间的束带,嗤笑一声,长着硬茧的手指很轻易便将扣紧的玉带钩一一解开:“难怪那些老顽固被砍了脑袋,身子还能挺着不倒下,原来蹊跷在这里。” 安永急喘了一口气,骤然放松的身体一软,虚浮到令他几乎再度灵魂出窍,竟没将对方这句刻毒的话听在耳中。 减少了束缚的两具身体,自然而然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安永双目微睁,意识到他所觐见的皇帝正在将自己推向危险的边缘,不禁挣扎着后退了几分。 然而眼前这张令他刻骨铭心的脸,双眼中蕴满从未有过的火焰,飞扬跋扈地舔舐着他,叫他浑身几乎要燃烧起来,又如何舍得拒绝? 安永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心口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闷疼。 这时粗糙的手指已滑入单薄的衣襟,揉捏着他胸前茱萸,练箭磨出的硬茧恶意摩擦得乳粒挺立起来,使清淡的浅褐色渐渐转为情动的殷红。 “嗯…”安永情不自禁逸出一声呻吟,身子微微发颤。 折磨乳粒的那只手没有停止,另一只手却摩挲过肋骨上滑腻的皮肤,缓缓下滑,扫过结实的小腹,食指故意钻进他敏感的肚脐打圈。 安永一个激灵,弓起身子想要坐起,却立刻被人牢牢按住。“急什么?”那人嘴里嘲讽着,感受到安永腹肌紧张的收缩,这才停下促狭的捉弄。安永浑身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酥麻从小腹一路*辣往下,刺激得玉径生露,却被人一把攥住,疼得他浑身一缩。 “嗯…”他呻吟着,恍惚望着身上熟悉的人,口中却什么也说不出。 “别只顾着舒服,先看清楚我是谁。”沈洛的眉沈洛的眼沈洛的鼻息还有唇舌这时一齐告诉他“我是你的天子,尉迟、奕洛瑰。”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狗血吧~俗套吧~ 我只能厚脸皮的说“长歌不用险韵,好文不怕三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五章恶意 尉迟奕洛瑰这一句话,瞬间粉碎了安永所有的臆想,他不由定睛看了看面前的男人,为自己一时的意乱情迷感到羞愧。无法开口说道歉,安永只能向奕洛瑰投去一个满怀歉意的眼神,然后别过身,伸手摸索落在榻上的衣衫。 他的反应让一直自觉处在上风的奕洛瑰觉得啼笑皆非:“崔永安,你这样的反应,倒叫我觉得无趣了。” 说罢奕洛瑰从榻旁几案上取了一碗什么东西,使力按倒安永,将那碗里湿漉漉的东西倒了许多在他小腹上。永安被凉得一激灵,赶紧留神看去,第一眼以为那些细小的卷叶是茶叶,待奕洛瑰的手指将那些嫩叶在他小腹上抹开,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永安公子意下如何?”奕洛瑰不咸不淡的口吻里饱含嘲弄,趁安永分神之际,湿滑的手指一路而下,攻入他禁闭的城池。 永安倒吸一口凉气,随着他探入的手指,浑身颤得越发厉害。 珍贵的莼羹由着恶人糟蹋,却也不负使命,嫩叶上滑腻的琼脂助纣为虐,追随主人肆意开拓,让无辜的人进退不得,在昏聩中丢盔弃甲。 安永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疯狂,这与他前一世的经验完全不同——这种感觉远离了温馨的缠绵和来自心灵深处的悸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药性发作般的渴求和无可发泄的罪恶感。而此刻的他竟难以自拔地沉溺在这股矛盾中,心惊胆颤、溃不成军。 当被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强势进入的一刹那,安永觉得自己的灵魂简直要再次从现在的身体里抽离,并非出于翻云覆雨的*,而是这副身体真的在排斥自己的所作所为。心口揪起一阵阵绞痛,胃里涨满了恶心欲呕的感觉,安永只能原地不动,尽力放松全身的肌肉、骨骼乃至意识。 他被强纳入对方的节奏里,被迫接受花样百出的捉弄,这一场暴虐的*并不好消受,然而男性不争气的本能,又让情潮来得无比汹涌。 一场拉锯苦战总算结束后,战地上一片狼藉。安永头晕目眩、精疲力竭地仰躺在榻上,这时就听奕洛瑰在一旁以极舒缓的语调,懒懒开口道:“还以为你有多三贞九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咬舌自尽给我看?” 安永此刻正嗡嗡耳鸣,昏沉沉中听见他这句话,并未多加咀嚼,只把脸朝他偏了一偏,冲着外侧无心一瞥。这时他恰好瞄见屏风架的缝隙中闪过一点水光,不免稍加留心又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安永下一刻便一跃坐起,不顾身下酸痛不适,扯过衣服就要躲开。 他竟从那缝隙中看见了一只人眼!然后一线而下,是爬满泪痕的腮和嘴角,以及昏暗中模模糊糊的衣饰——屏风后切切实实坐着一个人,目睹了方才自己的丑态! 安永一边哆哆嗦嗦地将衣服往身上套,一边青着脸见了鬼似的盯着屏风,让奕洛瑰不禁放声大笑:“来人啊,撤了屏风。” 殿外立刻进来四个宦官,垂着头向奕洛瑰叩拜礼毕,起身合力将沉重的云母屏风移走。 安永目瞪口呆地望着转眼间现身在烛光下的人,一时竟忘了继续穿衣。 这人坐在一张类似折叠椅的漆交椅上,半个身子斜倚着椅背,侧过脸直直望着安永。这张椅子是侧对着龙榻摆放的,因此可以想见这人的眼睛之前有多么贴近屏风,完全可以透过缝隙将龙榻上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他除了流泪,全程竟未发出一点声响,难道竟是全身瘫痪了吗? 安永望着那人瘫在交椅上没有一丝气力的身体,惊惶的眼睛里不禁浮起一抹同情,这人为什么要哭?是被刚刚的一幕惊吓了,还是…伤心呢? 这时就听身旁的奕洛瑰再次哈哈大笑道:“司马澈,你的那帮太医果然有些本事,叫他们用针把你扎得又瘫又哑,当真一点都不马虎!崔公子刚刚那么火热都没法激你起来,看来我可以重用他们了!” 说罢他得意洋洋地转过头,对上崔永安满是疑惑的双眼。这双眼睛在明黄的烛火中显得是如此的纯善,像一场狩猎中被他射获的无辜的鹿,令他不禁为自己无匹的箭术洋洋自得,心中涌过一股股邪恶的快意:“真没想到不堪一击的中原人,倒挺耐操。” 安永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着奕洛瑰,又转头看了看瘫坐在一旁的男人。只见他此刻已然收住了泪水,一张脸却越发灰白,被怒恨灼烧的眼珠骤然淬入寒气中,泛起一片黯淡的死光。 安永看得心惊,这时他的心口忽然又泛起一阵莫名的绞痛——安永忍不住低下头揪紧衣襟,蓦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无意中…对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犯下了错事! “你在愧疚吗?”奕洛瑰正衣衫不整大咧咧地坐在榻上,这时望着安永兴味盎然道“刚刚你那股热情呢?跑到哪里去了?见到老情人就开始心虚,原先你那副臭硬脾气,只怕也是演给人看的吧?道貌岸然两面三刀,都是你们中原人爱玩的把戏。” 安永被他这席话说得心冷掉半截,牙关狠狠咬紧,原本泛着微疼的身体气得发木。 他竟然会一时忘情,掉进了这样一个可耻的陷阱里,若不是,若不是…他抬起头怒瞪着眼前人——若不是他长着这样一张脸、一张沈洛的脸,自己何至于丧失警惕,如此愚蠢地沦陷。 到底是两个世界,将过去的情愫代入到这个世界里来,他怎么能那么蠢! 舌头上的重创让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也无法斥骂奕洛瑰或者向被伤害的人道歉。安永只能狼狈地撑起无力的四肢挪下龙榻,裹紧身上的单衣,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奕洛瑰瞥了一眼安永逃入黑暗的背影,只觉得那细条条穿着白衣的身体太孱弱。 不堪一击的中原人,很容易统治。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嘴角却不屑地笑了。 接下来他不再惦记崔永安,而是掉脸直视瘫在胡床上的司马澈,冲殿外喊了一声:“叫那些太医们都给我过来!” 守在殿外待命的宦官们一刻也不敢耽搁,飞快请来了少府太医令。太医令姓刘,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进殿后见到这新旧二主,一张脸已是如丧考妣地白了,只知道伏在地上叩头不迭。 “你,让他复原。”奕洛瑰下巴一比,示意太医令为他办事。 刘太医唯唯领命,抬头看见司马澈,苍白的胡须就止不住地震颤,一双老眼险些掉下泪来。他慌急慌忙地膝行到司马澈跟前,从药丞手中接过医箱打开,取药巾熨了他的耳后和四肢,徐徐为他施针。 不消一会儿,司马澈的喉头便开始上下吞咽,在喝了两口药丞奉上的茶水后,他咳了几声,跟着胸口遽然一震,竟从喉中呕出一口血来。 刘太医见状大骇,慌忙伸手替司马澈把脉,在确认旧主无恙之后,才惊觉自己在新皇帝面前失态,吓得他赶忙缩回双手,一张脸上面无人色。 奕洛瑰却不屑与小小一个太医计较,他笑着玩味司马澈前襟上的鲜血,嘴里讥嘲道:“气吐血了?” 司马澈喘了两口气,额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却虚弱地弯了弯唇角:“不敢,陛下威加海内,有什么事能让罪臣生气呢?” “我干了你的心头肉,这还不够么?”奕洛瑰冷笑了一声,炯炯双目盯着司马澈苍白的脸“名满新丰的永安公子,心高气傲的官家禁脔,干起来也不过如此。刚刚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又如何?”司马澈轻咳了两声,再次看向奕洛瑰的双眼中,闪动着一丝怜悯“他依旧是他,没有变过。” “没有变过?”司马澈挑衅的眼神令奕洛瑰由衷不快,于是他挑挑唇角讥嘲道“我倒觉得他,与之前判若两人呢。” 司马澈淡然一笑,毫不理会奕洛瑰语调中的冷嘲热讽,径自道:“陛下定然不知,今日殿中用的香饼,掺了麝香和丁香二味,此物最能催情,尤其是重伤未愈气血虚弱的人,被这浓烈的香气熏着,很容易受蛊惑。” 他的话令奕洛瑰皱起眉,思索了片刻后,才将目光掉向殿中吞吐着烟气的博山炉,冷声道:“照你的意思,崔永安只是受了香气的蛊惑,才会在床笫间失去理智,屈从于我?” 司马澈凝视着奕洛瑰,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回答:“这只是罪臣妄言,信不信全由陛下,毕竟我们中原人的玩意,陛下是最瞧不上的。” 奕洛瑰听了他的话后沉默了半晌,猛然从头发中拔下一根牙簪扎入司马澈的嘴角,看着他腮上血流如注:“知道我瞧不上,就管住你的嘴。” 情势的急转,让殿内的太医和宦官纷纷跪在地上叩头。奕洛瑰不认为自己需要在乎一个亡国之君的死活,可他也不想在此刻断送了这人的性命。毕竟自己需要这个国家的土地和财富,要掌控全局,就一步也不能踏错。 因此当他的武士蜂拥进内殿簇拥在他身旁的时候,奕洛瑰只是用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太医,丢了一句:“治好他。” 这一场近乎荒诞的闹剧,只是中原贵族和入主中原的蛮夷尖锐矛盾的一斑,是由一批殉国的老臣引发,并由反抗羞辱咬舌自尽的永安公子推向了顶点。可惜安永这个时候还不能知道,他所拥有的身体——那位过去与皇帝司马澈有着深情厚谊、名动京城的贵公子,一举一动都能牵起舆论的狂潮,以致于刚刚完成侵略的蛮族皇帝都为了一挫中原士林的锐气,有心将他折辱。 也因此,他才会在穿越之后的第一天,就被卷入了这场纷争,并为此吃足了苦头。 作者有话要说:哎,我到底老了,熬夜写文的结果,就是n天都浮躁犯困,恢复不了元气。 不过更新会尽力的,写*,很少有杂念的干扰,挺好的。 谢谢悄悄找到我新坑并支持我的朋友们╭(╯3)╮,真高兴又相见,因为内容所限我不一定会一一回复,但许多id我都还记得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六章清泉 安永一路踉踉跄跄,逃也似的跑出深宫。他就像一个丢盔弃甲的逃兵,衣容不整六神无主,也顾不得宫人的侧目。好在沿途没人拦阻,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给永安公子让出一条路,放他逃出生天。 一出宫门,安永远远便看见了等候在宫外的冬奴,他立刻掩紧了衣襟,在夜色中趔趔趄趄地走上前去。冬奴一见自家公子身上衣衫不整,再看他满脸惨白的模样,心底顿时晓得公子受了委屈,恨得脸红脖子粗,圆溜溜的双眼硬是忍住眼泪,哑声道:“公子,冬奴扶您上车,我们这就回去。” 说罢他连忙吩咐仆从将牛车牵来停稳,小心翼翼地将安永扶进车厢关好门,叮嘱从人道:“回府路上小心缓行,仔细颠簸。” 安永此刻浑身狼狈,再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径自蜷缩着睡在狭小的车厢中。牛车一路走得缓慢,不时在宫道上轻微的颠簸,硌得他浑身难受。 他透过车窗望着天上惨白的月亮,月光透过栅条细碎地扑在他脸上,晃得他一阵头晕目眩。浑身在冷战中发出一层粘腻的冷汗,冷汗潸潸,他的心也掉进寒冷的谷底,空荡荡尽是茫然。 这一切的遭遇,没人能为他点透前因后果,只有受辱的感觉如此具体又真实,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口中的伤口猛然一痛,涌出一股滚热的咸腥味,疼得安永两眼蒙上一层雾水——现在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他疯掉。 早在回府的途中,冬奴就已吩咐仆从先一步赶回崔府张罗。因此当安永一下牛车,四人抬的步辇就已经等在了门口。颓丧的安永这时已没心思顾虑,在冬奴的扶持下歪倒在步辇上,一路悄然无声地被抬进自己的院落。 此时正值夜深,被汗水浸湿的里衣薄薄贴在他身上,冻得他浑身瑟瑟发抖。好容易进了温暖的内室,安永刚想常舒一口气,心里却突然咯噔一声叫糟: 报应来了! 安永一张脸顿时又青又白,他飞快地从簇拥中突围,冲进厕所,肚子疼得让他差点倒头栽进坑里。折腾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气喘吁吁地从里间出来,这时冬奴已备好了热水。 用来洗头、脸、手、足的温水分别盛在大小不同的容器里,几个盥洗步骤由多名仆从同时进行,安永闭着眼睛躺在一张特制的小床上,精疲力尽地摊开四肢,这时倦意袭身,让他昏昏欲睡。 他竟累得无力去回想不久前的不堪和羞辱。 盥洗后才是供人享受的沐浴,冬奴机灵地遣散其余仆从,独自伺候安永泡进香汤里。可惜这一整天接踵而至的变故打消了安永所有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短暂沐浴后他换了一件香软的单衣,倒进床里闷头就睡。 也许是之前受伤的时候睡得太多,或者梦里的自己太过不安,当安永再度睁眼醒来时,竟发现一室昏暗天还没亮。他在被子里安稳地躺着,被浓郁的夜色重重包裹,这才让他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躲在安全的角落回想皇宫里那段梦魇般的经历。 脑海中奕洛瑰面带讥嘲,刻毒的话言犹在耳,让安永再度难堪地颤抖起来,然而他除了浑身发颤,一时也想不出任何应对的方法。 他忍住气恨搜肠刮肚,仔细回想奕洛瑰说过的每一句话,竭力从那些言辞断裂的逻辑中拼出点头绪——那个像极了沈洛的皇帝,对他这副身体的主人绝无半点尊重,甚至曾将他逼到咬舌自尽的地步。尽管如此,强权施加的迫害也没能减轻,他甚至要求这副身体一醒来就进宫接受侮辱,还险恶地安排了第三人旁观——要不是他这局外人阴差阳错地介入,事情定然又会演变成一场惨烈的争斗,这个人到底得有多恨才会如此?不,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并没有恨,有的只是嘲笑和玩弄,他到底是穷极无聊还是别有目的? 安永不禁想起那个瘫痪在折叠椅上的奇怪男人。他竟会因为目睹自己受辱而流泪,可见一定是与这身体的主人关系匪浅,那个叫尉迟奕洛瑰的皇帝有直呼过他的名字,似乎是叫作司马澈,这个司马澈又是什么人? 安永皱着眉努力思索,忽然想起奕洛瑰大笑时对那男人说的话:“司马澈,你的那帮太医果然有些本事,叫他们用针把你扎得又瘫又哑,当真一点都不马虎!” 司马澈的太医…太医指的是皇宫里的医生,能拥有太医的人当然就是皇帝,可尉迟奕洛瑰才是皇帝啊。 安永皱起眉,想到奕洛瑰口口声声叫他中原人,而他的母亲又叫奕洛瑰为蛮夷,这样的不臣之心…安永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能够解释所有的矛盾——为何他会咬舌自尽,为何他的父亲想要殉国,为何这座城市里会有大批士兵——因为这个国家刚刚改朝换代,那个尉迟奕洛瑰是新的皇帝! 而被俘虏的亡国皇帝,莫非就是那个被太医折磨得又瘫又哑的司马澈!? 安永被这个想法刺激得翻身坐起,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如果这猜测没错,自己必然和司马澈也是关系匪浅,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眼下遭受的一切只怕仅是冰山一角,未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噩梦在等待着自己。 安永想到这里便再也按捺不住,于是悄悄摸索下床,内室中一片昏暗,好在外间还点着一盏灯,有蒙蒙的光亮透过屏风照来,让他足以看清脚下。安永蹑手蹑脚地走出内室,在绕过外室的屏风后,就看见冬奴正趴在外间榻上睡得正熟。 他小心不吵醒冬奴,借着灯光四处转悠,打量着室内的陈设。架上的书卷让安永心中一动,于是他轻轻抽出一卷打开看,只见软软的纸页上满是汉字,虽然是繁体,却并不难辨认。安永庆幸自己好歹能看得懂繁体,可是书面上的文言文还是太艰深,他皱着眉将书放下,随意浏览了一下架上的藏书,这时忽然留意到放在架上的一只漆盒。 这漆盒素面光滑,四角被打磨得圆圆的,很惹安永喜欢。于是他忍不住揭开盒子,就看见盒中放着一沓书信一样的字纸,他抽出其中一页展开看了,见题头写着敬启者永安,接着跳开内容直接看落款,发现写着清泉两个字。 清泉是谁?安永无从而知,只好往下读信。信中先写了战事紧张、京城恐怕不保;又写了城中饥馑,特以稻米一百石相赠;最后是殷殷关切,用词缠绵悱恻,像极了情书。然而最特别的,是写信人的自称都用了“朕”字。安永历史再差,也知道朕字是皇帝专用的,那么这个清泉会不会是…安永想的太过入神,渐渐竟忘记了自己碰出的轻响,直到身后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公子”将他吓了好大一跳。 安永回过头,就看见冬奴不知何时已醒来,此刻正满脸沮丧地站在他身后。 “公子,您在思念陛下吗?”冬奴惺忪的睡眼无神地睁着,小脸上挂着点委屈,在灯下望着安永问。 安永以为他指的是尉迟奕洛瑰,连忙摇摇头。 “不是思念陛下,公子为何这时候还在翻看陛下给您的信呢?听说陛下已经被那蛮夷狗贼囚禁了起来,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冬奴皱着眉径自嘟哝着,忽然又回过神似的哎呀了一声“哎呀,现在冬奴已经不能称呼官家为陛下了…可是冬奴才不想叫那蛮夷狗贼为陛下呢,陛下在冬奴心目中永远只有一个。” 安永望着冬奴懵懂的圆脸,心想有其主必有其仆,以崔永安的忠贞,教育出如此忠君爱国的娃娃自是不在话下。于是他不禁伸手拍了拍冬奴的脑袋以示安慰,浑不觉此举在这小毛头心中引发了多大的震撼——哇咧咧公子他第一次摸冬奴的脑袋啊! 安永喝了些冬奴备下的汤水后就回了内室,见天色还早便又在床上躺下,闭上眼小睡了一会儿。再度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刚坐起身,就看见冬奴捧了盘白色衣服跪在他面前道:“公子,您的成服已经赶制好了。” 安永不知道成服是什么,诧异地看着盘中像是粗麻布做成的白衣,直到冬奴服侍他穿到一半的时候才忽然醒悟,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穿的是丧服,却不知道是为谁而穿。府中还有多少变故是他不知道的呢? 这时就听冬奴在一旁道:“这些天公子您因为受伤昏迷,还没有参加过大小姐的朝夕奠呢。后天大小姐就要下葬了,今天晚上的既夕哭奠,您别太伤心,好歹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安永默默听着冬奴的话,忽然脑中一闪,冒出了“母亲”红着眼睛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你妹妹是好样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七章葬礼 冬奴在服侍安永穿好丧服之后,见自家公子只顾恹恹出神,便忍不住多嘴问道:“公子,现在大小姐的灵堂上正在行朝哭奠,朝食后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安永听了冬奴的话后暗自心想,自己虽与崔府的大小姐毫无感情,但是自己已借用了崔永安这具身体,那么道义上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作为礼节也应该去祭拜,于是便对冬奴点了点头。 冬奴见公子答应了,便立刻伺候安永吃早餐。因为安永没法咀嚼食物,早餐准备的是流质的鲫鱼羹,冬奴一边奉食一边对安永解释道:“这鲫鱼羹是夫人吩咐准备的,夫人说公子您需要补身,就不用为大小姐守礼减食了。” 安永听不大懂冬奴的意思,索性任由他安排。 早餐后安永走出内庭,留意到冬奴牵来的羊车也被换上了缟素装饰,就明白自己遇上的葬礼是一场猝然而至的变故,以致整座崔府都措手不及,直到今天才将治丧的用具准备整齐。他坐着羊车前往崔府大小姐生前居住的院落,一座属于这个时代的名媛千金的深闺——庭院藏在崔府深处,精致典雅的花园里竖着秋千架,豢养的白兔和走禽此刻已被关在了竹荫下的漆笼里,正惊恐地望着院中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安永下车走进内庭时,便已听见灵堂中传出隐隐的哭声。他脱鞋登堂,第一眼就看见堂前用竹竿挑着一面白色的长幡,上面写着“崔神爱之柩”五个字。他的母亲正在灵堂中主持祭奠,依旧是身姿挺拔、面容肃穆,在一片恸哭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 安永不知道这个时代的母子之礼,因此只能垂着眼低下头,默默走到母亲跟前停下。 崔夫人见安永进入灵堂后,直直走到自己面前都仍未行礼,划着岁月印迹的眉头只是牵动了一下,却没有作声。她清楚儿子受的委屈,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儿子的呢?她看着儿子病后消瘦的身体、苍白的气色还有紧拢的双眉,想到他昨夜归府时闹出的动静,哪还忍心再斥责他的任性失礼? “来吧,去见你妹妹最后一眼,后天她就要下葬了。”崔夫人一边对安永说着,一边牵起他的手,将他引到灵柩前。当安永看清棺中躺着的少女时,他一直低落的情绪瞬间降得更低——棺中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因死亡而青紫变形的脸仍能看出清秀,可想而知生前一定是个明艳动人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会因何而死?安永盯着少女脖子上深深的勒痕,一颗心寒得令他浑身发颤。 他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为这素不相识的少女动容,这时身后人群的悲泣声汹涌入耳,惹得他双眼中也浮上一层泪。 “阿宁,”母亲站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背,平稳的声线出奇地冷静“毁不灭性,乃圣人之制。你妹妹为官家守节,也算死得其所。” 安永僵着身子听完母亲无情的话,始终没有回头给她任何回应。 能将一个花季少女逼上绝路的教条,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不会代表着正义——这就是他安永的逻辑。在这个逻辑之下,沉痛哀戚的祭奠就变得无比虚伪,安永无声地环视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瞬间明白自己只有逃离。 心里想着双脚就已行动起来,他低着头退出灵堂,中途不与任何人对视或者道别。他这般无礼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侧目,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有错——永安公子怎么会有错呢?国破人亡之下,表现得比他还任诞忿狷的大有人在。 安永闷头走得很急,一路冲到外庭,当意识到冬奴正惶恐追随在自己身后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疾走牵动了私密处的不适,令安永分外尴尬,他懊丧地歪坐上羊车回自己的庭院,闭门休养了两天,才勉强能够应付崔家大小姐的葬礼。 下葬当天一早,白马灵车便载着灵柩前往墓地。四十名从士族子弟中挑选出的挽郎俊俏可爱,牵着引车索缓步走在车前,一路高唱着安永听不懂的挽歌。新丰城中赶来会葬的高门士族不计其数,缟素冠盖一时充塞长街,又有雪片似的冥钱漫天飞洒,一眼望去蔚如银琼世界。 安永坐在牛车中,跟随着送葬队伍前往崔氏的家族墓地。贵族繁冗的礼节时刻考验着他的耐心,嘈杂的人声更是将葬礼原本就缓慢的节奏拉得无限长。因为队伍要出城,沿途撒了不少避邪的粉末,安永嗅着那股刺鼻的味道,心情烦躁地望着车外解闷。 这一路除了前来会葬的亲朋好友,他还看到爬满了水痕的房屋矮墙,整座城市依旧满地泥泞,在队伍出城的时候,一段被冲毁的夯土城墙赫然映入安永的眼帘,这损毁的巨大缺口有五十多米长,足以使整座城池失去防御能力,因此此刻正被重兵把守着。这些显然比一帮素不相识的亲戚更要吸引安永,他在车中看着城下士兵们充满敌意的目光,猜测这座城市也许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洪水。古代城市的防洪能力并不发达,这样的浩劫应当并不鲜见,灾后如果善后措施不力引发疫病,难民的死伤就难以控制了。 安永皱起眉,这才悟出那些用来避邪味道刺鼻的粉末,可能是用来预防瘟疫的药粉。 崔氏的家族墓地坐落在新丰城外的一座山岗上,当队伍到达墓地之后,安永被仆从簇拥着下车,一路观察着众人的举止,渐渐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了。冬奴片刻不离地侍奉在他左右,总是先一步报出向他走来的人是何种身份,今天他的父亲告病没有出席葬礼,每个人都是先同他的母亲行礼,再走来向他问候。 这个时间差对安永非常有利,他迅速学习到了平辈和长幼间的礼仪——他所处的时代真是一个多礼的世界,仅仅是一个见面打招呼,就被辈分、性别、尊卑、血缘远近等等细分成十几种,好在同族中有安永的近亲平辈,他有样学样地模仿了一会儿,大致就没有再出过错。 其实稍稍的反常和滞涩并不会给安永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近来发生在他这副身体上的变故实在太多。国破家亡除了通常的意义,在他身上又被赋予了别样的色彩——与他一向亲密的官家被俘虏,胞妹遭新来的暴君逼婚后自杀,连他自己都咬舌自尽险些丧了性命——经历过这些,人多少都会改变些心性 吧? 安永对周遭投来的目光不以为意,这时原本井然有序的葬礼却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从宫中发出的黄衣使者不请自来,十几骑快马驮着锦帛珍宝来到崔神爱的灵柩前,为首的宦官下马后对崔夫人宣旨道:“官家听闻今日贵府出殡,特命下走送来赗赙助葬,还请贵府上下节哀顺变,珍重金玉之躯。” 说罢那宦官令左右将赗赙一一送到崔夫人面前请她过目,只见蜀锦白绢明珠宝玉,都是宫中珍品。众人看在眼中,心里雪亮,知道这是贼掠来的东西,如今反送给他们作人情,怎不叫人齿冷? 为首的宦官冷眼看着崔府收下财物,瞄了安永一眼,又捧过一只大方漆盒来,走到他面前:“永安公子,这是陛下吩咐下走交给您的,请您务必过目。” 安永将漆盒揭开,只见里面叠着一沓衣裳,上面又压着几块玉佩,叫人看着眼熟。倒是崔夫人最先将那盒中的衣物认了出来——这是她当日亲手为儿子穿戴的衣裳,岂能印象不深?! “那…那狗彘…”素来以优雅示人的贵妇人这时候气得面如金纸,挺拔却单薄的身子虚晃了两下,竟向前直直栽倒。安永见状立刻伸手将她抱住,这时众人乱作一团,有只顾哭喊的也有忙着递药的,渐次大家也琢磨出了新皇帝送这衣服的意味,却出于惧祸的心理,谁也不敢作声。 崔夫人因为气急攻心一时晕了过去,在众人手忙脚乱的救治下,不多时便悠悠醒转。她没有像其他弱女子那样一醒来就哭天嚷地,只是睁大了眼睛,紧紧盯住自己的儿子。这时天际忽然落下一阵细雨,安永在她的目光下站起身来,退出乱纷纷的人群,转身看向捧着漆盒的宦官。他看出了宦官眼中的狡猾世故和幸灾乐祸,舌根微微一颤,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能开口。 最后他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指指自己身上的丧服,将那只漆盒重新阖上,退还给宦官。 其实对于奕洛瑰这番居心叵测的行为,安永并没放在心上,要他这样一个从现代过来皮糙肉厚的大男人,为了几件衣服觉得羞辱,实在是件可笑的事,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安永侧过头,从山岗上向下鸟瞰远处的新丰城——只见被损毁的城墙外,是许多密集的民居,那里受灾非常严重,许多人正在城西的一条河堤上抢修。 此刻他急于知道这座城市之前发生过什么,却不能开口问任何人,也许书架上的那只信盒,可以帮他找到点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八章千金堨 葬礼过后,安永回到崔府,连着几天将自己关在房中,连冬奴都不让近身。 他翻出了崔永安过去所有的通信,皇帝的、同僚的、亲属的,盘腿席地而坐一封封的读,渐渐就让他明白了许多事。 他现在的身份叫崔宁,字永安,在这个时代属于贵族阶层。这个时代做官不需要科举考试,而是通过一个叫作“司徒府”的评审机构给候选者评定品级,再由吏部来根据品级授以官职。评级的标准主要依据德行、才能和家世,具体手法又可分为“九征”、“八观”、“五视” 安永耗光自己文言文的那点老底,才勉强弄明白这些手法的含义。 所谓九征,是要求人的表现能达到心性淡泊、睿智、勇敢、坚毅、冷静、乐观、仪表端正、容色无邪、声清气缓。 八观是要观察其人在面对利益取舍时的态度、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反应;观察他的志向品德、达到目的的手段;观察他敬重爱戴什么人,情绪波动时如何处理;观察他的缺点和优点;观察他的聪明程度,以便推知他能达到的层次。 五视则是视其平日安于何种状态,显达时推荐何种人,富裕了是否会付出,失意潦倒后又做些什么,在贫困时对于财物的态度。 这些衡量条件在安永看来,对一个人的道德考验已经非常苛刻,全部都能做到的人,真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完人了。此外评定后的等级从上至下分为九品,其中第一品为上古的圣人们虚设,因此第二品才是真正的最高品;而被他占据的这副身体——崔永安此人,竟能够在弱冠之年就被评定为第二品,也难怪他的母亲可以那样骄傲地、称呼他为“新丰城的永安公子”了。 想到此安永不禁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房中那些留有崔永安落款的字画,深感压力巨大。 崔永安在被司徒府评定为二品之后,便由吏部授以官职,这踏入仕途第一步得到的官职,叫作“起家官”一般来说,起家官的官品会和司徒府的评定相差三品,也就是说,崔永安被评为二品,那么起家官就是五品。 在同僚写给崔永安的信中,有许多封信来自将作大匠,都是与崔永安探讨关于宫室、宗庙营建等等的问题,安永从中得知崔永安的起家官是五品的工部郎中,专门负责京城的兴造之务,举凡城池修浚或者土木缮葺,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安永转过脸看向身旁长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宫室模型,伸手取过一个来,揭开屋顶看内部的构造,只觉得设计精准科学,唯有叹服而已。 如果说他现在所处的世界与自己原本的世界是一个平行空间,那么这个世界的崔永安,不仅与安永样貌相同、名字相近,连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都有不谋而合之处,真是太奇妙了!这认知让安永不禁对这副身体的前任主人莫名亲切起来,觉得冥冥之中命运会做如此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 那么和沈洛长相一样的尉迟奕洛瑰,在这个世界里又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安永想象不出。他迟疑地皱了眉,苦想半天之后决定随遇而安——安永信佛,所以相信神迹也相信因果,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作客,自然万事都已有了安排,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说起来,安永还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有没有佛教。在妹妹的葬礼上做法事的都是道士,自己外出时也没留心过城中是否有佛教建筑,改天有机会一定要仔细找找。既然是平行空间,佛教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传入了中国,不过现在这里可不叫中国,从书信中看应当叫魏国,只是这个魏国也已经刚刚灭亡,而新皇帝尉迟奕洛瑰,应该还没有给这个国家取好新名字。 安永又从书信中得知尉迟奕洛瑰原先是柔然部落的首领,十几年前柔然部从北方南下攻打魏国,期间更替了三任首领,直到五年前尉迟奕洛瑰继位,才使柔然部在战场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新丰城作为魏国的首都,在魏国疆土全面沦陷后仍然闭城死守,令尉迟奕洛瑰的大军久攻不下。安永可以从比较新的几封信中了解到,新丰城在守城后期已经闹起了饥荒,即使是在衣食无忧的贵族之间,传递的也普遍是消极的情绪。 而所有信件中有一封来自工部水部郎中的信,引起了安永格外的注意。这位水部郎中名叫陶钧,在信中与崔永安主要讨论的,是如何防御柔然大军水攻新丰城的问题,只见字里行间忧心忡忡,反复提及一个叫“千金堨”的地方,安永依靠写信人只字片语的描述,猜出那是一个类似于水库大坝的建筑。 他忽然心中一动,起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就顺利找到了新丰城的平面图——崔永安在工部任职,收集的绘图亦很专业,即便这个时代的图纸不符合安永的读图习惯,但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按图中所示,新丰城由内到外,分为宫城、内城、外郭三部分,其中宫城和内城有版筑夯土墙保护。安永进宫那天看到的,是宫城的城墙,而出殡那天看到的,则是被大水冲毁的内城城墙。外郭则近似于城乡结合部,因为没有城墙保护,在大水中受灾最为严重,并且从外郭简单拥挤的建筑形式可以推断出,居住在那里的百姓基本上都是平民。 安永在新丰城的西面找到了“千金堨”的位置,不出所料,那果然是一个控制水库的大坝。从图中看,新丰城的南面有伊水、鸾水两条大河,西面则有一条谷水河,新丰人利用这条河,在距离内城二十里处蓄了一个水库,水库的大坝就是千金堨。 千金堨如果开闸,水库中的水就会顺着一条名叫千金渠的大渠通向新丰城。当千金渠中的水流到新丰城西北角时,又会与一条名叫金谷水的河汇流,二水除了注满护城河之外,还能顺着三条渠道流进新丰城中,以满足全城人的日常使用。 这个水库差不多与新丰内城一样大,在提供生活用水和调节旱涝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水库自身又利用一条河道与新丰城南面的伊水相连,因此在雨水多的时节,如果水位暴涨给新丰城带来威胁,只需打开与伊水相连的河道,水库中多余的水就会绕开新丰城,直接流进伊水河——这真是个巧妙的设计。 然而假设有敌人控制了这个水库,将水库连接伊水河的通道堵死,再封闭千金堨恶意提高水位,那么利用雨季汛期完全可以制造出一只洪水猛兽,趁着千金堨决堤的一刹那破笼而出,撕开新丰城坚固的城防。 安永一想到这个可能,整个人便开始坐立不安。虽然这一世的自己并不需要为千金堨的安全担责任,但他身上根深蒂固的职业道德却不允许他坐视水患的发生,何况这座城市已经被水灾伤害。 安永站起身,走到堂前掀起竹帘向外望,只见落了两天的秋雨仍旧淅沥不止——这样糟糕的天气,会耽误修堤的进度吧?他忍不住皱起眉,这时就见冬奴端着一盅汤水从廊下走来,仰着圆脸冲自己憨笑:“公子,您终于肯出来透气了?” 安永无声地望着冬奴,忽然心念一动,转身回外室取来水部郎中的信笺,指着陶钧的落款给冬奴看。冬奴作为崔永安的亲信,自然识得字,见了陶钧的名字立刻回应道:“陶水部?大小姐出殡那天他来送过丧,公子您想见他?” 安永一听冬奴问出自己所想,立刻冲他点了点头,冬奴便爽快应道:“公子您先用了这盅蘘荷醪糟,冬奴这就派车去请陶水部。” 安永闻言点头,欣然接过冬奴奉上的琉璃碗,一边喝着碗里味道怪怪的酒酿,一边望着冬奴四处张罗的背影,心里忽然又有点踌躇起来——自己对这个时代还不够熟悉,这样贸然决定见一个陌生人,实在是有些冒险。 可惜眼下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供安永忐忑,新丰城的官邸豪宅都鳞次栉比地聚集在一起,崔府的仆从办事效率又高,不多久便已将水部郎中陶钧请了来。 安永站在堂前迎接自己这一个世界里的同行,不自觉就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见水部郎中陶钧在仆从的簇拥下跨入内庭,沿着廊庑一路风风火火地向安永走来。这人看上去很年轻,身量高大,也是一位标致精彩的人物,他远远望见安永站在堂前,便立刻亮开嗓子嚷道:“崔三,你怎么这时候叫我来?还好车驾赶得巧,再晚些我就要到渠上去了。” 安永听陶钧以族中排行称呼崔永安,语气全不似书信上那般文绉绉,便知道他八成与崔永安是朋友了。好在自己此刻不能开口,否则一说话肯定露馅。他有样学样地与陶钧见了礼,便请他进堂落座。陶钧清楚安永的情况,于是在入座后主动开口问候道:“你舌头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什么时候才能再说话?崔三呀崔三,你这份倔强,叫我说什么才好…”安永只能冲陶钧笑笑,陶钧在客座上盯着安永,一番感慨后又沉默了片刻,这才对他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叫我来,是想打听渠上的情况。你就别担心了,我会领着人尽快把千金堨修好。尉迟部水攻那次真是场硬仗,你我都已经尽力了…虽然结果并不如意。” 说着他像想到了某件难以启齿的事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内疚凝视着安永,语气也跟着艰涩起来:“崔三,如果不是你的战术牵制住柔然军,令他们折损了数千人才攻破新丰,也许你府上…也不会遭那蛮夷如此报复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穿越就忍不住想啰嗦,明明是君臣文,结果现在味道越来越像种田文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九章请命 猛听得陶钧这句话,安永心下一惊,慌忙别开视线望向堂外,思绪乱作一团——原来崔永安之前参与过新丰城的保卫战,并且让敌军折损数千,才会招致后来的惨祸? 难怪自己醒来后,会被尉迟奕洛瑰这般对待,再加上那个司马澈…这三人之间到底得有多深的羁绊,为什么老天还要将他莫名其妙地扯进来?!安永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抽痛,忍不住就伸手揉了几揉,低低了一声。 坐在一旁的陶钧见安永脸色苍白,以为是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吓得慌忙道歉:“唉,我又口无遮拦了,怪我怪我。” 安永连忙摇摇头,这时醪糟微薄的酒力恰好发作,令他恹恹抬起的双眼泛起一层光彩;秋雨的湿气浸入帘中,扑在他湿润的脸上,好像白玉被洇上一层冰凉的水沁。陶钧见了心中一撞,暗道崔三果然不愧风流之名,一点都不像水战时那个弱不禁风又倔强的家伙了。 有一些人,大概真的只适合被放在安逸处静静欣赏吧? 陶钧不禁想起自己那风流俊雅却已被废黜的官家,还有朝中流传的官家与永安公子之间那些个风花雪月的暧昧往事,口中下咽的唾液就不自觉岔入气管,呛得他猛咳了两声。 这时冬奴在堂中恰好也煮好了茶,适时送一碗到陶钧手边,体贴道:“陶水部,您的茶。” 陶钧连忙接过茶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才又对安永开口:“崔三,千金堨被柔然军掘毁后,大渠也被冲毁了好几处,缺口至今仍没完全堵上,水部正领着人抢修呢。这几天一直下雨,渠上也没停工,等你伤势好些,记得来看看。” 安永冲陶钧点点头,望着堂外潺潺的秋雨出了一会儿神,陶钧似乎也被周遭安谧的氛围感染,陪在安永身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煞风景的人偏偏在此刻来到,当宫中使者的黄衣闪进内庭时,安永分明听见陶钧咬牙低咒了一声:“这帮狗奴。” 安永瞄了瞄陶钧铁青的脸,再转头望着黄衣宦官得意洋洋地自廊下走来,心中也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慨——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指的大概就是这一类人吧? “永安公子,下走奉官家旨意前来,请您即刻入宫觐见。”那宦官在堂下与安永见过礼,瞥了眼堂中的陶水部,也不登堂,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来。 安永慌忙赶在陶钧怒火发作前与他行礼道别,陶钧只好冲他干瞪着眼,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罢了,我到渠上去。” 安永点点头,目送陶钧离开后,才在冬奴的打点下整理好衣冠仪容,随着宦官进宫。如今他身上穿着缟素的丧服,不用再往身上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竟令他的步伐显得意外的轻松。 当尉迟奕洛瑰懒洋洋瘫坐在龙榻上宣安永进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这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尉迟奕洛瑰顿时没好气,在他行礼时便忍不住开口道:“崔永安,你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吗?” 安永听了他的话,不自觉地动了动舌头——其实现在开口应该也无妨,可是他怕自己说话的语调迥异于崔永安本人,一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罢了。于是安永摇了摇头,抬头望向尉迟奕洛瑰。 此刻奕洛瑰正姿态懒散地歪坐在龙榻上,放在他手边的金盘里盛着满满的葡萄和石榴,水果的汁液沾湿了他古铜色的手指和血气充沛的指甲,从烛光下看有如琥珀般亮泽。看来他此刻过得正闲适,安永猜想,也许他的心情也很好。 可惜奕洛瑰心情越好,就越想刁难刁难永安公子,于是他挑着唇笑道:“前些天你拒绝了我送还给你的衣裳,是想当众令我难堪吗?” 安永一怔,侧头想了半天,才回忆起葬礼上的事。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都多少天前的事了,亏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够记恨到现在才发作,真够小心眼的。再说明明是这人发难在先,想在众人面前令自己难堪才对吧? 安永自觉错不在己,却还是想化解掉奕洛瑰的负面情绪,于是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斗胆拿起了几案上嵌着琥珀的鎏金执壶,又取过一只配套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酒浆递给奕洛瑰。 这是敬酒赔罪,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安永不知道男人间的沟通在这一世能不能行得通,也许这金壶里的玉液琼浆,并不比几听啤酒更实在。 他这一举动果然镇住了奕洛瑰。奕洛瑰收起了放肆的坐姿,瞪着眼对上安永那双满是真诚的眸子,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小觑了这表面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无论是激烈的以死反抗或者是沉溺于本能的就范,他的确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示弱过。 见鬼,这样一个男人敬来的酒,他奕洛瑰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奕洛瑰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跟着将杯子当啷一声扔得老远。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贯入安永的鼓膜,他还来不及皱眉,整个人就被奕洛瑰拽着前襟跌入龙榻中。 他半撑起身子勉强能与奕洛瑰对视,对方唇齿间散发出的浓郁酒气让他觉得危险,然而奕洛瑰并没有做出更无礼的举动,他只是用手掌捏住安永的下巴,皱着眉仔细看他那张脸。 这张脸也许就是中原男人样貌的极致了,明明骨骼平淡,发肤却颜色鲜明,黧黑的眉眼衬着白腻如羊酪的肤色,照样撞出夺目的光采来。还有他的眼窝,明明一点也不深,老天却偏用最精巧的刀尖雕琢出了最精致的眼角和眉梢,使得最不经意的一个眼珠转动,都能够牵引出动人心魄的神色。 一切精致美好的东西都应该是脆弱的,有这样的一张脸,谁会认为其下隐藏的灵魂其实强韧而坚定? 奕洛瑰为自己的走眼觉得有些扫兴,同时心底又升起另一股*,一种近似于孩童故意闯祸的顽劣心态,想要试探一下眼前人的底线。至于用何种手段来试探,他倒一时还没想好。 奕洛瑰松开手,放安永坐起身,他若有所思地笑着,也伸手取过执壶给安永满满倒了一杯酒,令他喝干:“喝了它,这笔账我就不跟你算了。” 安永当然不会推拒,他一边揉着下巴,一边接过酒杯凑到嘴边,尝出杯子里盛的是葡萄酒,料想度数不高,便放心大胆的豪饮起来。喝着喝着他忽然灵机一动,用手指蘸着酒液在黑漆几案上写下了三个字:千金渠。 写完了拽着奕洛瑰的衣袖指给他看。奕洛瑰看见安永写的字,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惦记着城外那条大渠,你写这个干什么?” 因为几案本身不大,又被酒壶果盘占去大半,所以安永用袖子抹去酒迹,俯身往上面呵了一口气,才继续写道:臣去修。 “你想去修千金渠?”这一回奕洛瑰总算认真了些,盯着安永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在工部任职,修好千金渠是你的职责吗?” 安永对这个时代的职权划分相当模糊,老实说他也不知道千金渠归不归自己管,但救急心切之下,他仍是对着奕洛瑰点了点头。 奕洛瑰挑了挑眉,眸中闪烁着点点兴奋的光亮——自称帝以来,中原士族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没想到倒是崔永安先对他投诚,这的确是个好兆头,只要崔永安肯低头,那帮老顽固总有一天也会屈服。尽管心中如此想,奕洛瑰脸上的表情却是欲擒故纵的:“当初是你罢官在先,现在又要我准你往渠上做事,崔永安,是什么让你这么快转变?” 奕洛瑰这番话安永不大能听得懂,他隐隐觉得自己无意中似乎又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刚要心虚反省,可转念一想陶钧也是工部中的官员,既然他都能身体力行去渠上干活了,自己为什么不行?这样一想,原本藏在心中的种种不安,便统统被安永抛到爪哇国之外去了。 于是他又在几案上写下四个字:为民请命。 其实他想写“为人民服务”来着,就是怕奕洛瑰看不懂,安永这样想着,嘴角就调皮地弯起来。 而一旁的奕洛瑰对安永写了什么根本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完全被安永俯身呵气的动作攫住,视线胶着在他微微嘬起的双唇上,脑中一遍遍过着他在自己身下意乱情迷时的媚态。 真是见鬼了!明明前一刻心里还在算计,为何下一刻就会因他的一个小动作而分神?奕洛瑰心中忽然很是上火——这个崔永安真是邪乎的很,自己最好尽快去找大祭司煞煞秽气才好。于是他一边懊恼着一边挥挥衣袖,冲安永狠声恶气道:“趁我还没改主意,去修你那见鬼的大渠吧。”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啥原因,腿上碰破的伤口一直好不了>_<~~ 大家日常也要小心保重啊~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废柴~~嗷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章坝上 安永不在意奕洛瑰口气不善,只单纯为自己获得了任命而高兴,甚至将这份单纯摆在脸上,仰首冲奕洛瑰一笑。 奕洛瑰被这抹坦荡荡的笑蛊惑,不由地低下头,盯着安永怔忡低语:“你是疯了吗?” 这一句问话令安永摸不着头脑,他只能茫然地望着奕洛瑰,听奕洛瑰继续往下道:“你不该如此平静,既然是为民请命,也该知道下令水攻新丰城的人正是我。” 安永的笑容倏然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反应大大不妥——对方是侵占了新丰的敌人,毁了千金渠的罪魁祸首,甚至更侮辱过自己。他万万不该在此刻和这个人相处的和乐融融!可是安永又觉得没什么好恨的——他刚来到这个时空不久,谈不上什么立场,更何况一切悲剧已经在他到来前酿成。对他个人来说,与其满腔悲恨,还不如就手做些实事,去帮助那些已然受难、并且亟待解救的人群。 至于他个人的某些遭遇…安永垂下眼,不无感慨地认命——他就是无法恨眼前这张脸,即使他很反感对方不入流的报复方式;即使他心里一清二楚,奕洛瑰并非沈洛。 反正人生在世,许多爱恨都说不清来由,或许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注定了让你无法去恨。何况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比他和奕洛瑰之间,更适合用“宿缘”二字来解释的了。 奕洛瑰看着安永独自愣神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摇醒他,不料这时安永的身子却忽然往后一缩,显然是抗拒奕洛瑰的触碰。 这一回安永的反应倒是合情合理,却还是令奕洛瑰满心不悦,他一时又找不了安永的茬,只能把气憋在心里,眼睁睁看着他行礼告退。 安永回到崔府时天已经黑了,不过他的心情可没受天色影响,反倒很开心地把冬奴招进内室,研墨泚笔在帛书上写道:明早我要去千金渠。 冬奴看着帛书上的一串大白话,鼓着脸问道:“公子您明天要出门?您的伤还没好呢!” 安永连忙又写:不碍事。 “都是陶水部撺掇您去的,”冬奴翻着眼低声抱怨,跟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又盯住安永,故意压低声音道“公子您突然这样写字,是不是也在学卢府的九公子,弃笔报国呀?卢公子以前的字画好风流,如今却故意把字写坏,画的禽鸟都翻着白眼,借着字画讽刺那帮蛮夷没有教化,真是好解气!大家都称赞他有胆识哩!” 冬奴这一席无心话,却说得安永耳根直发烫——他已经很努力在写毛笔字了,虽然以前用钢笔写的字不算难看,但比起崔永安肯定差得远,何况繁体字笔画又复杂,他没整个错别字出来就已是万幸了,怎么能再苛责他字丑?! 安永此刻当然没勇气对冬奴坦白,于是顺坡下驴,厚着脸皮点点头。 既然字丑就是爱国,那就让他当个爱国者吧。 冬奴一脸欣慰,眼里满是“公子您果然从来都不会让冬奴失望”的小眼神,殷勤叮咛道:“既然公子明天想去渠上探视,还请公子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冬奴就把车驾给您备齐,好不好?” 安永欣然点头,随后便由冬奴伺候着睡下,一夜好眠。 翌日天公作美,连日的秋雨终于停歇,安永在早餐后兴冲冲地出门,乘着牛车前往城外千金渠。经过连日的抢修,大渠上的缺口已快修好,安永见劳工们都担着土往西走,便估计他们都是去抢修千金堨的。二十里长的大渠上到处是人,车下泥泞不堪,牛车慢腾腾晃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才到达大渠源头的千金堨。 这是安永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的水利施工现场,内心难免有些激动。他嫌牛车不方便,索性下车沿着大渠一路察看。 因为没有现代机械的帮助,修渠主要靠得是劳动力的数量,所以工程的场面相当壮观。劳役们正将许多装满了石块的竹笼合力拉上堤堰,再将一只只四米长的沉重竹笼推进千金堨的豁口中。 用竹笼石盘护堤根,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安永一眼看出千金堨是一座土石坝,这种堤坝就地取材、施工方便,对堤基变形适应性强,也便于加修改建,因此是历史最为悠久的一种坝型。 安永一身缟素,走在遍地的褐衣百姓当中显得相当扎眼,再加上他身后跟着一辆同样扎眼的牛车,很快便在人群中被陶钧找到。 安永微笑着迎上前,不料却被陶钧劈头盖脸地数落:“崔三!你怎么都不派人告诉我一声,就冷不丁跑到渠上来?” 说罢他又伸手指着安永沾了泥浆的衣袍,责备道:“竟然还不肯坐车,看你,简直成了泥腿子。出门在外,好歹备下步辇啊!”安永被陶钧数落得哭笑不得,只能双手拎着衣角,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这时就见陶钧面色一缓,压低了声量对他谆谆教诲:“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到了这儿,就坐在车上看看便好,怎么能随便踩进泥里?” 安永不以为然,瞄了陶钧一眼,舌根一动,终于含含糊糊地、说出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不能?” 一语惊人,身旁的冬奴已在泥地里一蹦三尺高,甩了陶钧一脸的泥点子:“啊、啊、啊,公子!您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夫人去!” 说罢他转身要跑,又惊觉不能丢下主人不管,于是只好折回来,在原地兴奋地跺脚。陶钧抹抹脸,也是满脸开怀地大笑,骂冬奴道:“好毛躁的小鬼!只管回府报你的喜去吧,崔三这里有我照料,一根寒毛也不会少了你的。” 冬奴得了安永的首肯,立刻欢天喜地地回府报喜。安永则跟着陶钧往堤上爬,一边继续为自己抱不平:“为什么我不能踩进泥里?” “为什么?”陶钧瞄了安永一眼,笑道“因为你是士族,不应该这样关心时务。即便在战时,你也是时刻注意风度的,虽然那时候我只觉得你矫揉造作,不服气得很。哈哈哈,说到底工部就该是寒族待的地方,谁能想到崔家的永安公子会选择在工部入仕?” 安永听到这里,笑着低声回了一句:“人各有志。” “哈哈哈,好一句人各有志。我向来都是这句话——我陶钧是个粗人,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陶钧说完,这时二人已爬上堤坝,他指着坝下的五道引水渠给安永看“你看,千金堨很快就能填好,到时候拆除围堰,再疏浚了五龙渠,整条大渠就可以恢复使用了。” 安永低头看着五龙渠,知道这是千金堨的五个泄水口,坝下的劳役正在陶钧的指挥下忙碌着,一切工作都有条不紊、无可指摘。这的确是一处科学合理的水利工程。如果硬要挑出不足之处,那就是千金堨在安永眼中还不够高,恐怕不足以应付大洪水时的高水位。可是这个城市刚刚经受过战乱,为了防洪而增高大坝,现阶段看来恐怕是劳民伤财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安永的双眉不禁微微皱起,却被陪在他身旁的陶钧眼尖发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安永摇摇头,陶钧便立刻追问:“那就是对我修的大渠有意见?崔三,千金渠是新丰的命脉,你有什么话,可要直说!” 安永被陶钧逼迫不过,只好将心里的想法对陶钧说了,不料陶钧竟兴奋得两眼发亮,望着安永连连惊叹:“崔三、崔三,你与我竟不谋而合!要知道千金堨每涝即坏,我早有此意!你也别担心劳民伤财,其实灾后百姓衣食无着,户部本就要拨钱赈济,倒不如发动每户的男丁来修渠,由工部安排食宿、发放酬金,岂不是一举两得?!” 安永听陶钧这样说,心中自然很是高兴,不料下一刻陶钧的脸色却又难看起来:“唉,亏我们自顾自在这里打如意算盘,现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江山易主、朝中无人,谁能来主持这件事?那个柔然皇帝一介蛮夷,肯有心思办这件事,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 安永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件事说到底是件好事,只要将道理说通,就是柔然皇帝也不会反对。” 陶钧立刻嗤笑道:“说得容易,谁去和柔然皇帝讲道理?” 安永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望着坝下忙碌的劳役们,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也许我可以试试。” 陶钧神色一凛,立刻摇摇头,出言提醒安永:“如今局势险恶,朝中的士族都在与柔然人僵持着呢,哪有人肯入朝为官?我只是工部一个小小的水部郎中,又是寒族出身,因此趁着群龙无首,自顾自带人修渠,谁也无心管我。你的身份却与我不同,所以来到这渠上看看便罢,若是亲力亲为,被人误会你已经向柔然人投诚,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是身败名裂。” 安永听着陶钧善意的劝告,脑中却忽然闪出奕洛瑰泛满算计的双眼,心中陡然一沉——也许自己眼下的决定,正应了那个人的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o^)/~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一章早朝 这天傍晚安永回到崔府时,受到崔府上下夹道欢迎,简直受宠若惊。崔夫人一如既往领着一众女婢,施施然走到安永面前抬头望着他,两眼中满是欣慰:“阿宁,听说你已经能够说话?” 安永点点头,对着崔夫人行了一礼,开口道:“崔宁不孝,令母亲担心了。” 崔夫人眼眶倏地一红,赶紧低头收敛情绪,执起安永的手领他往府中走:“如今我听着你的声音,好似的确与以往不同了,看来还要将养才是。” 说罢她便将安永交给冬奴,一边看着儿子坐进羊车,一边仔细叮嘱他道:“平日还是不要多说话,往你院中送去的补品记得都要吃,不要为服丧劳神损身,相信你妹妹有灵,定然也希望你能多加珍重的。” 安永点点头,拜别了母亲后又去向父亲问安。他的父亲倒没有对儿子的康复表现出任何开怀的情绪,依旧是喝得醉醺醺的,闭着眼对安永爱答不理。安永对此也不以为意,他一直思量着该如何去向奕洛瑰请命,在回到自己的庭院后,冷不丁对冬奴开口:“明天我要进宫。” 冬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答话时声音竟忍不住发颤:“公子,您进宫做什么?” “当然是去见皇帝。”安永想当然地回答,随即又皱眉“只是没有诏命,一般人是没法入宫的吧?” 他旋即想到自己也不是一般人,作为任职于工部的朝廷命官,他自身就具备见皇帝的条件——那就是上朝。安永醍醐灌顶,赶忙又吩咐冬奴:“明天我要去上早朝,记得帮我安排好,多谢了。” 这一下冬奴的脸岂止是花容失色,简直是如丧考妣了:“公子,您是不是去了一趟大渠,累着了?” 实际上他想问的是,公子您是不是中邪了:“公子呀,如今江山易主,且不说宫中还有没有早朝,就算有,上位坐着的也不是大魏的皇帝,您上得算哪门子的早朝唷?” 安永笑了笑,安抚着纠结的冬奴:“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进宫去。” 冬奴完全不能理解自家公子的所作所为,他直觉这一切都与公子去了一趟大渠有关,可是去了一趟大渠,又能说明什么呢?冬奴有一切做下人的自觉,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也不想,反正无论公子说什么,他都答应着就是了。于是冬奴吸吸鼻子,不无哀怨地嘟哝道:“既然公子您要上朝,明日寅时您就要起身了,今晚就赶紧歇息吧。” 安永对寅时具体是几点没有概念,直到后半夜天还没亮就被冬奴叫起床时,才深深体会到当官的辛苦——公务员不都应该是朝九晚五外加午休两小时的吗?他昏沉沉的脑袋直到漱洗后才逐渐清醒,心下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满意,昨日不过是跑了一趟大渠,今天早起就感觉到辛苦,未免也太不济事了。 安永强打起精神,用罢早餐后便出府往皇宫去。这一路天都未亮,牛车在阑珊的夜色中缓缓前行,崔府的从人们挑着白色的绢灯笼,为黑沉沉还在睡梦中的新丰城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安永透过车窗凝视着前方深远的夜色,却什么也看不清,在这无垠的洪荒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于是一股压力向心口袭来,让他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去做点什么,才好向这个世界确认自己的存在。 牛车到达皇宫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迎接他们的竟是一片灯火通明。安永还没下牛车,就见几名宦官匆匆向自己跑来,脸上竟满是喜色:“永安公子莫不是来上早朝的?” 安永一愣,不自觉点了点头,几名宦官便立刻拜下,欢天喜地的唱礼:“下走恭请永安公子!” 安永被这莫名其妙的排场整得一惊一乍,直到他走入朝堂太极殿,才赫然明白自己为何受到如此礼遇。 整个朝堂上只坐着尉迟奕洛瑰一人。 尽管如此,他依然一丝不苟地穿着天子衮服,在御座上摆出君临天下的姿态,严阵以待。 安永四顾左右,再抬起头望着奕洛瑰,迟疑地问:“难道一直没人来上早朝吗?” “你不是来了吗?”奕洛瑰挑着唇角笑了,站起身,离开御座缓缓走到安永面前“你总算是开口了,崔永安。你若真把舌头给咬掉,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现在听着你说话,我很为自己高兴哪。” 安永不理会奕洛瑰的嘲弄,一径望着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就这样,天天在这里等着上朝的人来?” “是啊。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成语叫作‘守株待兔’?我就守在这里,倒要看看你们这帮离不开富贵的人,能不屈到何时?不过既然你来了,今天就可以上朝了。”奕洛瑰的眼睛藏在晃动的冕旒后面,因此只看得到他邪邪一笑,跟着他遣退了宫人内侍,只留下自己和安永两个人在殿中,这才满意地转身回到御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安永,带着笑朗声道:“崔爱卿,何事启奏?” 安永一时可学不来朝臣的官腔,他仗着此刻朝堂上就自己和奕洛瑰两人,于是索性用闲拉家常的方式,打开了话匣子:“臣听说,陛下原先是柔然部的首领,而柔然部的都城,是一座名叫‘云中’的城邦?” 他的说话方式果然令奕洛瑰皱起了眉毛,怫然不悦道:“别听说了,我那点老底,你们能不清楚?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永并不正面回答奕洛瑰,反倒先问他:“柔然打下了大魏的江山,以后还打算回去吗?” 奕洛瑰立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安永,没好气道:“你有病吗?或者还是你觉得我有病?” 安永也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继续问奕洛瑰:“陛下既然打算统治大魏,那么新丰城,仍会做新王朝的京都吗?” 奕洛瑰这才有点明白了安永的心思,于是笑起来:“如果定都中原,新丰城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何乐而不为?再花精力去建一座京城,我可不是冤大头。” 还有一些话奕洛瑰并没有说出口。其实从占领新丰的最初一刻,他就已经决定在这里建立自己的王城。从云中迁都到新丰的计划一直在进行,实际上留守在云中的柔然旧部,一支包含了王族成员与祭司的队伍,近期就会抵达新丰。 “微臣自幼在新丰城长大,对这座城市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安永为了声情并茂,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向奕洛瑰进言“新丰城受战火重创,多处亟需重建,既然陛下打算在新丰城定都,何不好好建设它?这样无论对哪一方都有益处,是双赢的好事。” “双赢?”奕洛瑰觉得这个词很新鲜,含在嘴里咀嚼了一遍“你今天能特意对我说这番话,必然是有备而来,说说你的打算吧。” 安永见奕洛瑰对自己的计划有兴趣,立刻答道:“新丰城败于水攻,为了不至重蹈覆辙,首要一点就是防治水患。对此微臣有三点建议:一是加固加高现有的千金渠,增强大渠的防洪能力;二是为没有城墙保护的外郭修筑一道城墙,作为保护内城的屏障;三是加固内城的城墙,完善城内的排水渠道。陛下若是认为可行,就把这事交给臣去办,可好?” 奕洛瑰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人,对兴修水利能有什么意见?他听了安永的话,只觉得条条务实合理,当然会点头同意。更何况永安公子此刻这番作为,与出仕无异,简直是帮着他掌了中原士族一记耳光,他又岂会阻挠? 奕洛瑰一想到此,一种扬眉吐气般的愉快就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引得他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于是他忍不住俯子望着殿中的安永,饶有兴味地问:“崔永安,今天你这一番作为,是不是意味着已经向我投诚?” 安永闻言一愣,不禁想起了陶钧对自己的告诫,心口顿时有些难受。可是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愿违心,因为权力斗争对他来说,永远都是次要的玩意。安永仰视着此刻高高在上的奕洛瑰,眼中满是怜悯地摇了摇头:“微臣不是向陛下投诚,而是向新丰城投诚。有些话,臣说了陛下一时也未必明白——可是陛下,您只需要知道,当洪水来临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只能依靠这座城市求生,这其中包括蝼蚁,包括鸡狗,包括臣自己,也包括了陛下您。” 安永这句话太直率太尖锐,一瞬间让奕洛瑰只剩下难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二章出仕 奕洛瑰面色铁青地盯着安永,恼羞成怒——这哪里还是那个会雌伏在他身下不断的人?他还是在榻上婉转求欢时比较可爱!奕洛瑰心中作如是想,深褐色的瞳孔便微微收缩起来,目中满是狩猎时蓄势待发的精光——该死的,自己可不能被他激怒,如果此刻就办了他,让他杀身成仁,倒把他捧成了英雄了! 既然这崔永安要替自己修建皇城,就无需听他狗嘴放屁,只管让他给自己做事就是! 想到此,奕洛瑰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在平息了怒气后,原本忿然起伏的胸膛竟轻轻振出一阵笑:“罢么罢么,我打下这片江山,倒是为了来听你说教的?” 安永听他语调里满是戏谑,脚跟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两只眼却一直明湛湛地望着他。 这时就见奕洛瑰端坐在御座上,笑道:“崔永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原先在工部任工部郎中,对否?” 安永点点头。 奕洛瑰见安永点头,心下莫名便有些得意,于是继续道:“崔永安,从今日起,我擢升你为工部侍郎。工部的工、田、虞、水四部,都听你调令,以便你修建新丰之需,如何?” 安永此行正是为此,一听目的达成,自然恭敬不如从命:“谢陛下圣恩。不过微臣还有一言,如今在城外修渠的大部分是灾民,所以需要户部拨钱赈济…” 安永话还没说完即被奕洛瑰打断:“这个不难,只要你能说服户部尚书出仕,一切就照你说的办。” 安永一怔,意识到奕洛瑰丢给了自己一道难题——要他去说服户部尚书出仕,他连户部尚书是谁都还不知道呢。 奕洛瑰居高临下审视安永,看着他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茕茕孑立,双眉紧拢一副被难倒的模样,心里竟有种说不清的愉快:“崔永安,我的提议让你很为难吗?” “不敢,”安永低下头后退半步,谨慎地回答奕洛瑰“只是说服户部尚书一事,微臣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唯有尽力而已。” “尽力便可。”奕洛瑰在座上挑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目送安永告退。 安永离开后,奕洛瑰孤零零一人留在殿中,闭上眼沉思了片刻。随后他双目一睁,神使鬼差地唤来内侍,吩咐道:“上一次被我下令弃置的香料,你去承香殿给我好好地烧上一炉。还有,着人把司马澈押送过去。” 宦官唯唯领命而去。奕洛瑰这才满意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地踱步往后宫承香殿去。 此时天还未亮,奕洛瑰弃御辇不用,踩着秋露一路缓行,及至承香殿时,他想要的一炉香和一个人,都已经被趋炎附势的内侍安排得无可挑剔。 “多日不见了,司马澈。”奕洛瑰笑着踏入浓香氤氲的内殿,在缭绕的白色烟气里与跪在地上的人寒暄“看你似乎比前些日子精神,可见伤势应当痊愈了不少。” “这得多谢陛下的关照。”司马澈腮上骇人的伤口刚刚结痂,这使他脸上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分外诡异。他的脸原本消瘦苍白,此刻受异香熏着,反倒透出些病态的嫣红来。 “何需言谢。”奕洛瑰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司马澈,伸脚踢踢他的膝盖“抬起头来,瞧瞧我这身装扮如何?” “陛下威仪赫赫,便是衣绣夜行,也令罪臣不敢逼视。”司马澈依旧垂着眼回答,语调中波澜不兴,听在奕洛瑰耳中却满是讽刺。 “你这话,只怕得反着听。”奕洛瑰冷笑,下一刻便俯身凑到司马澈耳边,低声道“今天终于有人来早朝了,你猜是谁?” 司马澈面色不改,仍是垂着眼回话:“择木而栖乃是世间常情,罪臣不意外,也就不好奇。” “换作他人的确如此,只是这个人,多少会令你意外的,”奕洛瑰在异香中将司马澈压在地上,将他衣衿扯开,看他背上历历鞭痕“谁叫他是你的心头肉,崔永安呢。” 伏在地上的司马澈眼皮一跳,眼眸深处射出哀切的光来,却没有被奕洛瑰发觉。 “果然人要操过一次才能老实,如今他已向我投诚,主动请缨修建新丰,好让我有个固若金汤的王都呢。”居高临下的人横刀立马,折磨着身下消瘦到脱形的人,自语一般低声笑道“不过原以为他会断了舌头,谁料如今一开口,却与从前有些不同,倒是个厉害人。你先前,都是怎么应付那张嘴的?” 司马澈咬牙不语,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忍得十指都抠进簟席里去。苦捱的时间是无比的漫长,许久之后,当锥心之痛稍稍松解,司马澈睁开血红的双眼,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幽禁废帝的碧云殿。跪在他身旁的内侍正战战兢兢地替他擦拭着伤口,素白的帛巾浸在水盆里,被染上微微的红。 司马澈望着盆中血水发了一会儿怔,跟着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子按住内侍的手,闭着眼哑声道:“去找他,替我捎个信。” 安永出宫时,天还没有亮。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官员下朝后就是回家,因此丝毫未作他想,便登上了等候在宫外的牛车。也幸亏在这多事之秋,谁都无暇去揣度他的异常行止。他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中犹豫了好一会儿,末了还是凑到窗边吩咐冬奴道:“无需回府了,直接去陶水部府上吧。” 他猜测陶钧此刻还没上千金渠,不如趁早去找他,商量一下修渠的事。 冬奴立刻脆生生地答应着,将公子的名刺交给一位从人,令他先往陶府报信。等到慢腾腾的牛车停在陶府门前时,天也刚好亮了。 安永一下车,就看见陶钧正拥着一把细竹条编的笤帚,满面春风地恭候在大门外。安永不知道拿笤帚是迎接贵客的大礼,只当陶钧起了个大早正在扫地呢,于是见礼之后,便跟在陶钧身后步入了陶府。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上别人府中作客,不免好奇地张望了几眼——陶钧的府邸规模远比崔府小得多,却一样栽种了不少竹子,小巧的院落在鳞次栉比的官宅间闹中取静,很是怡人。 安永在客堂落座后,陶钧便捧来一个水瓢似的铜器,缓缓浇着温水请安永洗手。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端着铜盆为安永接水,安永见这孩子俊秀可爱,打扮得又齐整,便猜道:“这是令郎?” “是啊,这是小犬云郎,今年刚满七岁。”陶钧回答的语气里不无得意,又令跪在一旁手捧帛巾的妻子向安永行礼“这是拙荆高氏。” 安永点点头,不禁转念一想:陶钧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四五岁,儿子都这么大了,算起来崔永安在这个时代怎么也该娶妻生子了吧?为何自己似乎还是独身,倒也奇怪。 陶钧料想安永一大早来找自己,必是有要事相谈,因此在安永洗完手之后,便令妻儿回避,独留自己在堂中为安永煮茶:“崔三,你这个时候到我府上,是不是有什么事?” 安永安安稳稳坐在席上,望着忙忙碌碌的陶钧,冷不丁便开口道:“刚刚我进宫去见过皇帝了。” 陶钧原本正在用茶罗筛茶末,此刻手下一抖,细细的茶末便像烟尘般翻腾起来,呛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你说什么?!”陶钧涕泗横流地用巾帕掩住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安永“你说你刚刚进宫了?这,这也太快了!” “反正迟早都要去,何必拖延。”安永理直气壮,又低声对陶钧道“他同意我们的计划,只是目前尚有一个难题——我们需要说服户部尚书,才能有人为修渠拨钱不是吗?” 此话一出,才平顺了呼吸的陶钧立刻又咳嗽起来,一脸古怪地望着安永:“崔三…你这话听着真别扭。” “嗯?”陶钧的话令安永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反问他“我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因为户部尚书…就是令尊白马公呀!” 安永从陶府告辞之后,一路都觉得头痛——那个整日喝得醉醺醺,一心想着殉国,都懒得用正眼看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被他说服出仕?抛给他这样一个难题,难道尉迟奕洛瑰是故意的吗? 就在安永踌躇之间,摇摇晃晃的牛车已停在了崔府门前。按例回府之后安永就得去向父母问安,他因为心中藏着事,一时脚下倒踟蹰起来。 “不如…先回院换件衣裳吧。”安永低头看着自己一身丧服,甚是尴尬地向冬奴提议。 虽然换一身丧服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但是崔府素来讲究,出门一趟衣服上总会沾惹轻尘,就连衣褶也不再笔挺漂亮,所以换一身衣裳也是应该的。冬奴欣然为自己的公子更衣,将新熨好的缟素麻衣仔细伺候安永穿上,主仆二人还没休息上片刻,就听堂下有一名仆人前来禀告,说是有客求见。 冬奴连忙扑通扑通地小跑着出去取名刺,不料须臾之后,他竟没有通禀安永,而是径自将来人引入了客堂。此举不同以往,令安永全无准备,他慌忙在上席坐好,有些尴尬又有些诧异地望着来人。 在安永看来,这令人意外的客人的确透着些古怪。这人虽然衣着朴素,态度却不卑不亢,他在面色冰冷地对安永行礼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帛布小包,躬身呈至安永面前。 一旁的冬奴先俯身对着那帛布小包磕了一个头,然后才伸手替安永将小包揭开,从中露出一枚精致的谷纹玉环来,安永定睛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官家的玉瑗,公子您看见,应当能体察圣意。”那神秘的客人对安永道“官家如今被幽禁在碧云殿,下走也是冒死前来传递消息,还请公子尽快答复。” 安永由来人说的话和冬奴恭敬的态度,已经猜到那“官家”是谁,脑中不由地就冒出自己与奕洛瑰鬼混的那一夜里,司马澈苍白而哀伤的脸。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可是却只能盯着那枚玉瑗,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这枚玉环的意思也许崔永安能明白,可是他,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过节愉快\\(^o^)/~俺也从七天假期的醉生梦死中活过来了,灭哈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三章祭司 安永盯着眼前的玉佩,脑中搜不出一句管用的话来。来人见他沉默不语,倒先急了:“公子,请您尽快给下走答复。” 连声的催促令安永紧张地侧过头去,情不自禁向冬奴投出求救的眼神。好在冬奴此刻也很激动,只当自家公子是在犹豫,毫不起疑地催促安永:“公子,您还犹豫什么,快将您的玉环交给使者呀!” 用永以为好的玉环来答复玉瑗,多么圆满呀! 安永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点点头,看着冬奴从内室取来一枚蒲纹玉环,毕恭毕敬地交给了使者。安永细看冬奴取来的玉环,不过是玉当中的圆孔比司马澈送来的那块略小些而已,也不知道这其中藏着什么奥妙,反正任由冬奴做主便是。 使者得到玉环后,立即欢天喜地的向安永行礼致谢,接下来便一刻也不敢耽搁,与来时一样匆匆告辞。安永总算长舒一口气,稍事休息后便动身前往父母所住的庭院,例行每日的晨昏定省。 如今安永已知这个时代的封爵,有公、侯、伯、子、男五等,他的父亲受封白马公,已是最显赫的品级。此时早餐时间刚过,他的“父亲”并未喝醉,整个人竟然还算清醒,着实令他万分庆幸。安永端坐在簟席上,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司马澈刚刚遣人送来的玉瑗,呈至父亲面前。 座上的崔公只随意瞥了一眼,便已心知肚明,抬眼望着安永道:“这是官家的玉瑗。天子问事以璧,召人以瑗…官家要你何时去面圣?” 安永一怔,他原本想着拿出玉佩,便可以将话题引向宫中,却没料到一块玉佩能有特定的意思,一时想不出措辞应对,只能迟疑着低声回答:“除了这枚玉,官家并没有交代其他事。何况我…我还有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崔公盯着安永,问话的语气已隐隐透出不悦“你倒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安永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会惹恼父亲,毕竟在目前这个敏感的时期选择出仕,本身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惜安永向来是个死脑筋,在这件事上他自认问心无愧,所以理所当然地不愿选择隐瞒或者撒谎。他一心顺应自己的意愿,却显然低估了三纲五常在这个时代的分量。 “我打算去监督千金堨…以及新丰城的修缮,”安永硬着头皮回答崔公,见他脸色并没有变得更坏,于是小心翼翼地往下道“今天早上我去见了柔然的皇帝,他已经任命我为工部侍郎。” 说这话时,他满心希望父亲能问他一个为什么,这样酝酿在心里的诸多理由都有机会说出口。可惜崔公显然不想知道安永如此行事的内情,他统共只关心一件事:“你的意思是你要出仕?!” 崔公骤然拔高的音量震得安永忍不住将身子往后靠,面对这样的质问,他心下惴惴,却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如今大局已定,只有顺应局势才能有所作为,我不能坐视百姓陷于疾苦。如果只有出仕可以去解决问题,那么我…的确是要出仕了。” 这一席话安永说得理直气壮,却把崔公听得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他睁眼瞪着自己的儿子,气得操起手边凭几就要砸他:“闭嘴!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堂中闹出的动静惊动了内室里的崔夫人,她慌忙跑进堂中,拽起安永护着他就往外躲:“阿宁,为何一大清早的,无故惹你父亲生气?” “母亲,我…”安永话没说完,就已被崔夫人硬生生打断。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需知‘夷夏不两立’的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帮柔然人浑如禽兽,你同他们沾惹在一起,岂有不惹一身腥的?”崔夫人按着安永的双臂,抬头厉声斥责他。 安永闻言无奈,张张嘴还待说什么,却已被母亲推到了堂外:“阿宁,你还要累你父亲再费多少口舌?你何时学会如此忤逆,还不回去自省!” 安永无可奈何地被撵出庭院,只好选择沉默。候在庭外的冬奴赶紧牵来羊车,护送自家公子回到自己的院落。安永脱鞋登堂,沮丧地落座,冬奴乖巧地跪在他身旁讨好道:“公子您别动气,冬奴给您煮茶可好?” 安永此刻正伤着脑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冬奴立刻快活地忙碌起来。不料片刻之后,却听一名婢女悄无声息地来到堂下禀告道:“公子,夫人来了。” 这个时代孝道最盛,在家中父母之命大过天,这点安永早已清楚,所以他再颓丧也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迎接。只见崔夫人被七八个婢女簇拥着,施施然登堂来到安永面前,已改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容。她牵着安永的手与他面对面坐下,在摆足了母慈子孝的架势后,才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父亲就是个糊涂人,你又何必顶撞他?你今天一早去了哪里,我这做人母亲的,岂能不知道?” 安永一怔,疑惑地望着崔夫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皇帝谁做都好,只有我们博陵崔氏的血统,才真正值得守护。何况再退一步说,如今改朝换代已成定局,崔氏一门若是不通时务,这一大家子人口,将来如何维系衣食体面?”崔夫人抚摸着安永的手,和声细气地微笑道“阿宁,只要那蛮夷皇帝能给崔氏最高的礼遇,你出仕我并不反对,所谓明哲保身,关键是要合了‘名正言顺’四个字。何况就算你不出仕,别人也会抢着去做,如今那些寒族和平民——比如与你同在工部的那个陶水部,背地里恐怕都在摩拳擦掌呢。” 说这话时,崔夫人不屑的语气令安永心口发堵,还有她的手掌带来的抚触,像发酵的面团一般湿润绵软,也让安永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以便尽快打发走他的母亲,崔夫人似乎也看出了儿子的不悦,于是继续嘱咐了几句之后,便适时起身离开。 一旁的冬奴看着自家公子愁眉苦脸的模样,贴心地递上一碗茶,问道:“公子,今天您有什么打算不?” “我能有什么打算…”安永长吁了一口气,放下茶碗对冬奴道“算了,还是到渠上看看吧。” …。 “哈哈哈…”这一厢陶钧在千金渠上听了安永的诉苦,很没良心地大笑“今早听你一说,我就算到你要逃到渠上来,令尊是何等样人,哪可能被你说服。” 安永没好气地横了陶钧一眼,怏怏不乐道:“不帮忙也罢了,你竟幸灾乐祸,往后拨不出赈灾的钱粮,有你伤脑筋的时候。” 陶钧看着安永半含嗔怨的眼眸,一时竟闪了神,好半天才道:“这点我倒替你想到了…” 他话还没说完,这时就听远处炸雷似的闹开,好些劳役丢下手里的活计冲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惊慌失措地高呼:“大人,蛮人、蛮人从西边进城了!” 安永与陶钧面面相觑,下一刻便不约而同地爬上大渠,自高处向新丰城西的阊阖门望去。只见远处遥遥一线人马,正蚁行般缓缓入城。 “那些都是柔然的部曲,”陶钧手搭凉棚眯着眼瞧了半天,对安永道“阊阖门离宫城最近,只怕那帮人是要直接进宫的,不如我们凑过去瞧瞧。” 安永一向不爱凑热闹,可陶钧早已兴致勃勃地滑下堤坡跨上了马背,安永拗不过陶钧的脾气,只好坐上牛车奉陪。 阊阖门外此刻正是熙熙攘攘、沸反盈天。黑压压的柔然士兵们正列队进城,运输粮秣的马车上拉着沾满了尘灰的毡毯和帐篷,头领们彼此用中原人听不懂的蛮语哇啦哇啦地交谈,怪异的穿着和发型让新丰城的百姓们退避三舍,躲在远处指指点点。 奕洛瑰此刻正站在阊阖门的城楼上,俯首鸟瞰着自己浩浩荡荡的部曲,心中满是“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志得意满。这一列队伍是护送大祭司的精英人马,竟然今天就能抵达新丰,可见迁都之行颇为顺利。他一手撑着女墙,蛾翅儿般的睫毛在明媚的阳光下微微颤动,眼珠一路寻找到队伍中最醒目的锦帐驼车,期待着车中那个最亲切的人。 然而余光里一抹缟素之色不期而至,他微一分神,褐色的眼珠便对准了城下那个纤瘦的玉人。 “真见鬼。”奕洛瑰撇撇嘴,白眼不屑地一翻,想将安永从眼帘中剔除,却不料那一点麻衣的白色在灰蒙蒙的人群中竟显得越发的扎眼,硬生生硌着他,像一粒混入他眼中的沙子。 可惜城下的某人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只顾惊讶地仰望着队伍正中一辆高大的驼车,对那庞然大物啧啧称奇——那是一辆用骆驼拉的车,因此车身便造得格外高大,几乎是寻常牛车的三倍。四平八稳的车轮足足比一人还高,车厢上的窗口开得很大,窗上挂着纱幔,影影绰绰可以看见端坐在其中的人。更奇特的是围在驼车四周载歌载舞的人,那些人都戴着彩绘的面具,黑色的毡衣上挂满了黄铜做的坠饰,一路吹奏着号角踏歌而来。 “瞧,柔然人崇尚黑色,难怪所有人都穿得黑黢黢的,”陶钧在嘈杂的人群中与安永说笑,手指着那辆驼车对他道“你看车外的人都做祭司打扮,恐怕那车子里的人就是柔然部落的大祭司了。” “大祭司?”安永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辆驼车,想到柔然作为一个草原部落,自然免不了会有巫术崇拜的。 就在安永出神间,一阵秋风倚着城墙吹来,冷不防卷起了驼车上的帘幔,现出了帘后一身珠光宝气的人。那车中人端坐在白色的裘皮上,体格颀长精悍,生着白种人的肤色和一双碧绿的眼睛,分明是个面色冰冷的美男子。然而最令安永意外的是,这位柔然大祭司竟然将傲慢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翡翠似的眼珠子里透出露骨的敌意。 “果然是柔然部族的大祭司,”站在他身旁的陶钧这时摆出一脸鄙夷,语带不屑地低声道“瞧他那副眼神,真叫人讨厌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过生日去的,嘿嘿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四章牛阵 自那日大祭司进京之后,陆续有大批的柔然人进驻新丰,打破了新丰城旧有的格局。 被奕洛瑰处死的魏国老臣们的官邸被迅速清空,用以安置柔然的贵族,旧宅中的内眷家人,不论贵贱,统统被收用为柔然人的奴婢。被占用的豪宅庭院一改往日清净,终日传出歌舞喧腾,到了晚间,敞阔的庭院中更是升起巨大的篝火,牛羊肉的腥膻和胡椒芫荽的味道混在篝火刺鼻的烟气里,冲破了权贵宅邸间沉默的藩篱,让早早便熄灭了烛火以示抗议的魏国遗老们,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现时夷汉杂居的局面,免不了人心惶惶。安永高坐在自家庭院的三层阁楼上,在夜色中推开了窗子,眺望着远处透来的煤红色火光。跪坐在他身旁的冬奴此刻则如临大敌,一个劲地往香炉中添香,想以此盖过窗外铺天盖地的烤肉味,可惜甜腻的香味齁得安永一边打喷嚏一边摆手:“快把香灭了吧,太呛人了。” “可是窗外的味道太不堪了呀,”冬奴举袖掩住鼻头,两眼被炉烟熏得通红,泪汪汪地抱怨着“公子您不愿关窗,冬奴就只能熏香了。” 冬奴满脸认真的模样简直令安永发噱,其实比起熏香来,他反倒更喜欢烤肉的味道。从前念书的时候,每晚回宿舍前,总会陪着沈洛在学校后门的小摊上吃烤肉串,如今回想起来,时光冲淡了做学生时拮据的尴尬,只留下了单纯的快乐。 “我又不怕那味道,你还担心什么?”安永冲着冬奴一笑,仍偏头向火光处望去“比起这个,我倒担心他们在庭院中生这样大的火,万一引发火灾,这一片的木结构房屋都紧靠在一起,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倏然吹来,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似的,将远处的火光吹得更旺。点点火星窜得老高,又顺着风飘向房檐,吓得冬奴脸煞白:“公子,公子您是说…祝融之灾?!” 安永点点头,见冬奴脸色不好,慌忙安慰他道:“眼下只是隐患,未必就会发生。明日早朝时我就上奏天子,也好防患于未然。” 冬奴这才松了一口气,头一次为自家公子上早朝而感到庆幸:“还是公子您能高瞻远瞩、曲突徙薪。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公子您上朝后,这两天参加早朝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呢。” 冬奴皱着圆脸,话中满是不屑和嘲讽。安永很理解小家伙每天跟在牛车旁,在上朝路上撞见自己以往仰慕的高贤前去皇宫投诚时,偶像神话破灭所遭受的打击;就像他也能够体会那些高贤如此选择的苦衷一样,毕竟如果一家的富贵全赖权势去取得,大丈夫也很难在现实面前不低头,何况异族入京之后,权贵间拔旗易帜的局面已摆在眼前。 须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领头出仕虽遭人诟病,却能保护住眼前这只嘁嘁喳喳不谙世事的小雏雀,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安永笑着揉揉冬奴的脑袋,望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在隐隐传来的喧闹声里陷入沉思——尉迟奕洛瑰那个人,此刻一定已离开了寂寂深宫,正流连在每一座庭院的篝火宴会间,与麾下旧部们把酒狂欢吧? 想到此安永无端长叹了一口气,凉风秋月之中,心下竟有股莫名的失落。他明明清楚尉迟奕洛瑰不比沈洛,却还是神使鬼差地萌生出此等惆怅,也许是眼下这份独自在寂处遥望的情境,与沈洛新婚那日太相似了吧? …。 在出仕这件事上,安永分明做了根出头的椽子,引来骂声一片,但事后一批士族贵胄们陆续出山,却切实为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终于无需再为说服父亲出仕而伤脑筋了。原先的户部侍郎上朝向奕洛瑰投诚,被擢升为新一任的户部尚书,为此母亲崔夫人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安永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 毕竟户部富得流油,工部是清水衙门,崔公一旦远离了权力中心,原先由崔永安自己选择的仕途便缺点凸显,看上去是如此地不通时务。 安永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很高兴这个时代的人可以各司其责,一个国家的运作不可能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去完成,谁都不是划时代的救世主。一个崔永安再声名显赫,也不是只手擎天的天才,只能是整个国家机器中小小的一份子。安永对这个赋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世界心怀感激,也愿意投身其中,只要力所能及就会全力以赴,因此当朝堂的秩序初步恢复之后,他乐得天天往千金渠上跑。 对于安永提出重建新丰的计划,陶钧是举双手赞成,因此加固千金渠的工程一直在快马加鞭地赶工,眼见已近尾声。 这日安永正坐在监工的工棚里赶制外廓城墙的图纸,忽然想到千金渠的堤坝在土石堆砌完之后,需要用羊角碾压路机夯实,可是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羊角碾,若改用人力夯实,只怕时间和工程质量都成问题。 就在安永对着纸面伤脑筋时,工棚外远远传来振聋发聩的吆喝声,安永倏然一惊,抬起头想找人问个究竟,这才惊觉今日一整天都没看见陶钧的人影。于是他赶紧起身往外走,才刚跨出工棚,两眼在看清坝上浩浩荡荡的牛群之后,整个人自然而然便惊呆了。 这成百上千头牛都被人牵着,有条不紊地爬上堤坝,四个蹄子因为自身的份量而深深陷入泥土中去,来回踩踏之后土石坝自然被夯实,可不就是天然的羊角碾! 安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深深膺服于眼前这份智慧,偏偏这时有个小人儿在群牛阵中冲着他拼命挥手,安永眯着眼仔细辨认,才认出那是冬奴。 “怎么会…”他一边难以置信地自语,一边扬起手臂跟着挥了挥,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冬奴牵着的正是崔府拉车用的黑牛。跟在冬奴身后的几个人安永看着很眼熟,应该也是崔府的从人,由此可见他们牵的牛,都是崔府自家的了。 安永四下张望了一下,好容易找到陶钧的身影,就见他手捧一卷简牍,正面色严肃地望着牛群指指点点,一片哞哞牛叫声里也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安永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陶钧身边,震惊地看着从自己身前缓缓经过的庞大牛群,就听陶钧自动自发地对他笑道:“等八百牛踩实了堤坝,千金堨一开闸,大渠就算竣工了。” 安永闻言点了点头,也不便多问,打算今晚回府之后自己查资料搞明白眼前的事,这时却见远处又是一阵骚动,遥遥可见皇宫禁内的明黄色仪仗,看来被此事惊动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果然不久之后,翩然一骑飞驰而来,一路奔到安永和陶钧面前才停下。尉迟奕洛瑰高高跨在马上扯着辔绳,皱着眉睥睨马下二人,语气里满是不快:“我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陶钧慌忙对奕洛瑰行了君臣之礼,皮笑肉不笑地俯首答道:“陛下,臣等只是依照旧制《工部征牛例》,临时调用京尹民户的牛,用来踩踏夯实堤坝。” 奕洛瑰对陶钧的回答不甚在意,只是鼻中略哼了一声,一双眼始终只盯着站在陶钧身侧的安永——他那一身丧服麻衣如雪,在阳光下白晃晃地格外刺眼,也叫奕洛瑰无端心生一念——随便用个什么名目,他定要令他换下这身碍眼的装束。 “为了夯实堤坝,便能闹那么大的动静?”奕洛瑰凝视着安永,挑眉冷嘲道“可我分明记得,我的部将不过是夜间饮酒喧哗了些,做头领的我可就收到某人的谏书了啊!”“陛下,这两件事不能并举,”安永听出奕洛瑰将话头转到自己这里,立刻认真申辩道“微臣并非反对饮酒,而是反对在庭院中生很大的篝火,如今正是秋干物燥的时节,城中的屋宇又连成一片,在夜间点火嬉闹,有很大的安全隐患。而我们用牛蹄夯土是一招省时省力的妙计,何况每头牛都有专人牵引,绝无伤人之虞,至于由此引起的喧哗…是畜生难免都会闹出些动静的。” 这一番直言相谏,一旁的陶钧听得是冷汗潸潸而下。果然奕洛瑰脸上也挂不住,恶狠狠瞪了安永一眼,纵马向前踢腾了几步,挤进安永和陶钧之间,将二人隔开。奕洛瑰深谙马上技艺,很娴熟地控马横踏出几步,逼得安永连连后退,直到远离了旁人,对话只容他二人听见,才道:“凭你也敢指桑骂槐,好大的胆子。” “嗯?”安永一怔,仰头直直望着奕洛瑰,眼中尽是黑白分明的无辜。 他这反应越发令奕洛瑰没好气:“今次入驻新丰的是我的精锐部曲,免不了要犒赏三军。我们自有我们的习俗,你若看不惯,就劳你再担惊受怕几天吧,也不过就是这三五日的事。” 奕洛瑰说罢脸色一沉,觉得自己这番话外强中干,好似在特意对安永解释一般。不仅如此,其实今日他在宫中得信,知道把城中闹得沸反盈天的牛群是要往渠上之后,让他在第一时间兴冲冲出宫的那一份心情,也足够让奕洛瑰无地自容了!难不成他如此兴致高昂,只是因为心里清楚出了城就能看见他?奕洛瑰一想到此,禁不住便恼羞成怒地马鞭一挥,纵马绝尘而去。 安永杵在原地一脸怔忡,不明白奕洛瑰何以如此反复无常。倒是许久之后,他才从自己刚刚那番话里琢磨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不由地为自己的误打误撞感到得意,坏坏笑了起来。 而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未雨绸缪才是王道,奕洛瑰不采纳安永的谏议,果然玩火*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五章飨宴 几日之后,千金渠上的工程终于竣工,这时户部的拨款恰好也到位,外郭的百姓们欢天喜地,自发组织起来举办了一场庆功宴,首要邀请的就是永安公子和陶水部。 陶钧不确定崔永安是否愿意参加这种乡民举办的野宴,有些忐忑地去问他,不料崔永安很是和气地一口答应,倒令他受宠若惊地愣了愣:“你确定要去?” 穿着一身胡服的安永正伏在案上画图,这时莫名其妙地抬眼望他,挑眉反问道:“为什么不去?” “啊,没什么…”陶钧呐呐敷衍了几声,摸着鼻子转过身去,实在想不透永安公子何时变得如此亲民。过去的崔永安谈不上有多倨傲,但对待他人始终冷淡疏远,如高崖上的兰花般,隔着远远的流云雾霭使人一窥风姿;而现在的他,竟不知被什么力量给移栽进了红尘,任谁都可以亲近,让人在最近的距离里欣赏,才知道他从头到脚都是钟灵毓秀,果真无垢无瑕。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招了那柔然皇帝的恨呢? 陶钧怔忡地回想起崔永安被尉迟奕洛瑰下旨夺情,并赐令他脱去丧服改穿胡服的那一场风波,真是让新丰城的士族至今谈虎色变。 据说这件事让崔府满门蒙羞,尤其是崔夫人,被气得几度晕死。然而崔永安呢?崔永安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尉迟奕洛瑰施予的羞辱,第二天就穿着一身胡服到渠上上工,真不知他是麻木不仁,还是气度非凡。 陶钧一向心直口快,所以忍不住就问崔永安,作为士族中的胡服第一人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哪知崔永安略想了一会儿,竟如此回答道:“这事我也考虑过,官家不准我服丧固然使人伤心,但是硬碰硬更不划算,何况穿胡服做事情…确实很方便。” 陶钧认为崔永安这种没心没肺的务实态度简直令人发指,可饶是如此,他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这小子,把胡服穿得也未免太好看了。 安永从图纸上昏天黑地地爬起来时,日头已近黄昏,风中的烤肉香味扑鼻而来,让他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崔府因为守丧,饮食一直很清淡,所以这次飨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顿牙祭。他兴致勃勃地起身走出工棚,就看见劳役的家眷们已经在为宴会忙碌起来了。 这个时代的烹饪方式受条件所限,无非煮、烤、蒸,或者干脆生切。只见开阔的空地上已生起一堆堆灶火,灶上的三足釜里煮着浓稠的肉菜羹,而釜上又架着底部带孔的甑,甑里盛着米饭或肉菜,顺带被釜中汤水冒出的蒸汽蒸熟。安永初次见到这样经济环保的炊具时,很是赞叹了一阵子。 大灶一旁聚集着巧手的女人们,正挽起袖子从桶里捞出欢蹦乱跳的活鱼,用刀斩头去尾,从鱼身上片出鲜美多汁的鱼脍,整整齐齐码在盘中。青葱、嫩姜、芥末、蒜瓣,都被细细切碎,均匀地撒在雪白的鱼肉上。而负责烤肉的男人们都聚在另一边空地上,有的将串着肉块的铁签送进纯青的火焰中极速旋转,很快脔肉就嫩熟可食;还有的将整只小牛腿临火炙烤,不断将一片片脂浆滑美的小牛肉从牛腿上割下来。 安永刚一出工棚就被热情的百姓们围住,在他们的簇拥下坐进了上席。年轻的姑娘们红着脸将水果堆放在他身前的几案上,不外乎山楂、冬枣、柿子、柑橘之类,安永还未及细看,一只酒杯便已摆在他面前,长柄竹杓咕咚一声戳进案前的铜酒樽里,从中舀出了满满一杓醇酒,将安永手边的酒杯斟满。 安永很是吃惊地张望了一下,这时就见陶钧在他身旁入座,对他笑道:“崔三你来了,筵席就算开始了。今天有永安公子赏光,大家都很开心呢。” 安永闻言笑了笑,这时隶属工部的将作大匠与监工们,还有乡民中的尊长也都入席,众人相互道了些场面话后,便由陶钧宣布开宴。随着一道道大菜上席,整个宴会的气氛和乐融融,场中还有乡人表演傩舞,吹打弹唱甚是热闹。 安永天真地认为黄酒的度数不会高,于是一路很豪放地与众人干杯,看得陶钧是心悦诚服:“崔三,我没料到你如此善饮!这九酝酒后劲大得很,你可要当心!” “呃?”当安永弄明白陶钧说的话时,整个人已是歪歪倒倒,不由心中大悔“你怎么不早说…” “陶水部您怎么不早说?”冬奴将自家公子扶进牛车后,很是埋怨地瞪着陶钧,抗议道“我家公子一向不善饮,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同你去参加那种宴会!” 陶钧被一个小僮仆冲撞,悻悻摸了摸鼻子,也挺内疚自己没看顾好崔永安:“我也没想到他会这般豪饮啊,一杯杯九酝酒灌下肚去,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结果说倒就倒了,你快回去煮些醒酒汤给他喝吧,免得他大醉伤身。” “这何需您吩咐。”冬奴撅着嘴又抱怨了一句,才与骑马的陶钧分道扬镳。 牛车进城后走了许久,快到崔府时却冤家路窄,与一支禁军队伍撞在了一起。这支队伍由尉迟奕洛瑰带领,他原本正打算前往某家官邸与自己的旧部宴饮,没料到会在半途意外撞见崔府的牛车。当他看见牛车前的从人挑着书有“崔”字的白绢灯笼时,握着马鞭的手往半空中只一扬,左右亲随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指挥士兵将牛车包抄拦下。 冬奴一向趾高气昂惯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小脸一团煞白。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们举着火把将牛车包围,在火光中看着一名衣饰华丽的高大男人下马立在自己面前,傲慢地用带着异域腔调的中原官话问道:“车中是何人?” “是、是、是…是我家公子,”冬奴结结巴巴回答,蓦然想起自己那日在千金渠上赶牛时,曾远远见过蛮夷皇帝骑在马上与公子说话,而此刻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正是…想到此冬奴猛然倒抽一口冷气,将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回话道“车中是清河白马公崔府长公子,工部崔侍郎。” “哦,是吗?”高大的男人听了只是低声笑,缓缓问冬奴道“你家的崔侍郎见了御驾,怎么还不下车,出来见见我这个皇帝?” 他低沉的声音充满了威慑力,压得冬奴一阵胸闷,险些喘不上气:“我家公子他,他喝醉了!” “好雅兴。”奕洛瑰在亲随们的哄笑声中信步上前,用马鞭的手柄挑开车厢轻掩的门扉,当他在一片浓浓酒气中看见车厢里酣睡的人时,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自己真有好些天没看见他了。 此刻蜷缩在车厢里的安永正兀自酣睡,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在梦里他只觉得缠在自己腰上的金镶玉鞶带太硬太硌人,于是他着翻了个身,手指摸索抠弄着金带扣,想解开腰间的束缚。 这不经意的动作竟撩拨得奕洛瑰口干舌燥,下腹部一阵热流窜起。他恶狠狠地盯着车中人,在火光照不见的昏暗阴影里仍能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这家伙,怎么竟能把他赐的衣服,穿出如此淫-荡不堪的效果!他一向知道本族的衣装是贴身裁剪,却不知衣裤贴身到极致,竟可以将身体的线条勾勒得如此流畅优美;而织锦的衣摆偏偏又在腰下微妙地开衩,像花的分瓣,恰到好处地露出大腿根处紧绷的裤褶,将性感不为人知地展露,这一份*只有尝过个中滋味的奕洛瑰方能体会,又让他怎能不气恼。 若不是巧遇,他简直要怀疑崔永安是在故意勾引自己。又或者这是崔永安的一个恶作剧,好叫自己后悔下旨令他改易胡服。奕洛瑰没好气地瞪着崔永安,最后终于忍不住跨步上前,按住他不老实的手指头。 柔然的衣服可不比中原那些虚头八脑的衣服,脱了一层还有一层,到处都有衣带系着。崔永安此刻若将这腰带扯开,上衣没一会儿肯定会散落,倒叫旁人白捡个便宜。 想到此奕洛瑰索性将崔永安一把拖出车外,抱着他面朝下搭在自己的马上,微笑着对冬奴说了声:“带路。” 这下冬奴彻底痴傻,呆呆望着奕洛瑰,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没见你家公子醉成这样?自然是带我去你府上。”奕洛瑰皮笑肉不笑,面色在火光中有点狰狞。 “这,可是这…”冬奴怔了怔,下一瞬便直截了当地跪在奕洛瑰面前,硬着头皮咬牙道“陛下,请您还是放了我家公子吧,您这般纡尊降贵,若是被好事者看到传开,只怕不成体统。” “你怕被人看见?”奕洛瑰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冬奴,觉得这小不点的大胆狂言有些好笑,却也佩服他的胆色,如今已很少有人敢这般大声地反抗他,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也罢,谁叫你们中原人做事,总是遮遮掩掩怕别人看的。” 说罢他用柔然语对左右吩咐了几句,下一刻就见原本围成一圈的队伍井然有序地分成两列,士兵们列队站定之后便向外转身,背对着奕洛瑰和崔府的一行人,行成两排人肉屏障。奕洛瑰带领的士兵人数甚多,而崔府就在不远处,因此当两列士兵站定之后,队伍尽头恰好就排到了崔府门前。 这阵仗一摆,崔府众人不就范都不行了。冬奴只得哭丧着脸站起身来,在前方小跑着引路,奕洛瑰志得意满地重新上马,挟持着马背上的人往前走。 而此刻安永的胃恰好抵在马背上,因此马步颠簸带来的不适,让他即便在不省人事的醉梦之中,仍然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奕洛瑰才不管他四肢挣扎,只伸手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牢牢按定在马背上。这一下安永更觉难受,还没忍上十来步,就已伏在马背上大吐特吐起来。 他闭着眼吐得七荤八素,秽物沾在奕洛瑰穿着皮靴的右脚上,传来微微的温热。奕洛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冷眼斜睨着身下的人,不怀好意地心想:吐吧,现在吐干净点儿,待会儿才好吃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试试努力更快点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六章酩酊 蒙昧的夜色可以掩去许多不欲为外人知的秘辛,当奕洛瑰骑马踏入一片死寂的崔府时,机敏的冬奴立刻察觉出了点什么,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顿时浮上一层泪水。他咬着唇一路往公子住的庭院走,身后从容的马蹄声就仿佛踩在他心上,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践碎他天真的自尊。 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堂下仰着头,看着柔然皇帝将酩酊大醉的公子抱进堂,这一刻才切实感受到做亡国奴的屈辱,如同这深秋的夜寒一样钻进他的心底。 他要如何才能反抗呢?要不要殷勤地去为这个皇帝煮碗茶,顺便下点药把他毒死?冬奴脑中混沌地乱转,僵硬的圆脸望着奕洛瑰和安永,越发显得呆若木鸡。 “喂,你,别只顾傻站着看,去弄点醒酒汤。”奕洛瑰终于对这个痴傻的小僮看不过眼,在踢开帘子进堂前,扬着下巴对冬奴颐指气使。 冬奴一怔,立刻很没骨气地答应了一声,按照奕洛瑰的意思去操办。 奕洛瑰很无礼地穿着靴子进堂,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往内室里走。崔府的奴仆们刚入夜就已给整座庭院点上了灯,此刻满室灯火通明,奕洛瑰横抱着崔永安并不费多少力气,因而很从容地就将他的起居之地打量了一遍。 他看见外室摆着满架的书卷,桌子上铺满了图纸,尽管一直都知道崔永安这人活得认真,却没料到他背地里竟是认真到了这种地步——足见他在朝堂上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单纯的场面话。奕洛瑰垂下眼看着怀中满脸苍白的人,多少有点动容。 这小子,有时候真是叫人难懂。 奕洛瑰一路抱着崔永安走进内室,将他搁在榻上,自己则随意坐在他身边,抬眼环视室内的陈设。但见满室的灯火辉映之中,各式各样的铜镜反射着黄澄澄的光——早在他还没有攻破新丰时,就曾见谍报中提到过崔家的永安公子“性自喜,常在内室置镜,行步顾影、窥镜自怜”可见那些散播在市井间的流言,很多时候也是不骗人的。 及至攻破新丰后第一次与这人照面,他羸弱却倔强的姿态才让奕洛瑰明白,一个人的确是可以骄傲自爱到宁折不屈一心求死的。 可是现在呢?他似乎又换了一副性子,行动就像个好好先生,无论自己怎样刁难,都永远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态度,倒叫他越来越糊涂了。 想到此奕洛瑰不由地皱起眉,在灯下端详着崔永安昏沉沉的睡脸,看着他一副难受又可怜的睡相,一时真不知是继续折磨他好,还是放他一马才好。 奕洛瑰板着脸伸出手去,好心解开了崔永安的腰带,只见墨色织锦上衣细细的裘边滑过他细致的锁骨,顺势就要散开;而其下白色的细绢中衣被烛光一照形同无物,竟暧昧地透出几分衣底活色。奕洛瑰绝非圣人,被这样的青光诱着,难免兴动,因此当他听见冬奴捧着漆案跌跌撞撞进屋的时候,当即老大不耐烦地发了脾气:“吩咐你做事,怎么竟这样慢?还不快替他收拾!” 冬奴立刻唯唯诺诺上前,伺候安永漱了口,在喂他喝了醒酒汤后,又端来一杯甘蔗汁给他捱苦。奕洛瑰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直到冬奴想替安永整理衣裳时,才开口叫停:“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 冬奴哭丧着一张脸,跪在原地誓死护主、不肯离开,倒把奕洛瑰给气笑了:“你想慷慨赴义,只怕这府中的人都不会答应你,信不信我叫崔府的人来把你领出去?” 冬奴浑身一颤,知道这柔然皇帝说的是大实话。作为一个奴仆他一向机灵聪敏,岂会不知个中的利害关系,支持他负隅顽抗到现在的,不过是对自家公子的一份情。他不敢让更不堪的局面在今夜出现,想要事态不恶化,此刻就只能乖乖地离开。 冬奴伏在地上朝奕洛瑰磕了三个头,这才含着眼泪退出内室,留奕洛瑰与安永独处。 奕洛瑰甚是满意地斜睨着榻上的安永,忽觉口干舌燥,顺势拿起冬奴送来的甘蔗汁喝了一口。冰凉的甜浆顿时香盈齿颊,让奕洛瑰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去探到安永颌下,轻轻抚摩他冰凉的脸颊。脂玉般细腻的触感令奕洛瑰一时恍惚,竟觉得祖祖辈辈戎马倥偬,戮力攻占中原疆土,也不过就是为了眼前这一份滋味。 昏睡中的安永只觉得腮上一阵异样的瘙痒,让他在朦朦胧胧中睁开双眼,看见了奕洛瑰背着光的脸。沉醉之中他没辨清那是谁,竟憨憨地笑了笑,望着他轻哼了一声:“水…” 这样柔软不设防的姿态,奕洛瑰从没见过。他看着安永横躺的自己面前,四肢瘫软醉眼如星,胸中便禁不住涌起一阵悸动,原本盘桓在心头的恶意竟不知不觉收敛,让他尽管嘴上没好气,却仍旧动手扶起了安永的脑袋,喂他喝甘蔗汁:“不过是修好了一条渠,什么大事。醉成这样,很开心么?” “嗯,”安永低着头一连喝了好几口甘蔗汁,胸口的烦恶被那清甜纾解了许多,于是又仰起头望着奕洛瑰傻笑“开心。” 怎么能不开心呢?项目如期竣工,而温柔的沈洛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真是像做梦一样。 奕洛瑰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眼眸的颜色都被欲念染得深浓:“为什么要开心…蠢货…” 开心就可以喝得这样烂醉如泥,这样乖顺地予取予求,让他有机可乘…真是蠢货。等到清醒之后,他一定会为今夜后悔不迭,恨自己为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去卖力吧? 奕洛瑰半撑着身子,舌头在安永口中恣意翻搅,攫取他舌间蔗汁的香甜。醉意让身下人一改往日的疏离,竟主动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倒真是没想到,醉酒可以给自己带来这等好处,也许今日之后,自己也可以时常灌醉他。 看着身下人浑身泛红,四肢已难耐地不断挣动,奕洛瑰微微挑起唇角,手指灵活地替他解开长裤,像柔然歌谣里吃人的妖怪般,要把人先活剥、再生吞。他已不耐烦脱去自己的衣服,只腾出一只手把裤子扯开,另一只手已经握住安永的脚踝,将他赤-裸的左腿抬起、分开。然而进入前一刹那的停顿,紧抵在一起的两处灼热,竟让安永重拾起隔世的柔情,闭着眼迷迷糊糊轻喘了一声:“洛…” 奕洛瑰很敏锐地捕捉到安永的低语,于是十指紧收,在节骨眼上按兵不动,似笑非笑地凑在安永耳边问:“你叫我什么?” “洛…沈洛…”安永低低地叫着,自迷蒙中睁开双眼,湿润的眸子上覆着一层水雾。他神思迷离地望着奕洛瑰,主动抬起腰,缓缓磨蹭着心上人敏感的顶端,邀请中带着无比的乖巧。 奕洛瑰撑在他头顶上方笑了,俯身看着他宛转的媚态,若有所思地低语道:“难怪转了一副性子,原来是另相中了人,找了新寄托。罢了…你另有喜欢的人也好,不然…倒叫我以后怎么折磨你呢?” 说罢他左手横扫,将放在榻边的漆案掀翻,细陶做的药碗水杯统统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就着这阵声响,奕洛瑰一口气攻入安永体内,凶狠得像也要打碎什么似的,撞得安永直着脖子长叫了一声。他撕心裂肺的叫喊让奕洛瑰怔了怔,接下来再动腰时,节奏不自觉就变轻,力道始终控制得恰到好处,深深浅浅地摆弄着安永,让他喉中的一声声漾开,像极了水面上泛开的涟漪。 奕洛瑰看着安永在自己身下意乱情迷,却觉得索然无味。这场*对他来说只是单纯的宣告占有,却与欢爱无关——原以为对方醉酒是自己得便宜,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做了替身的冤大头,没有存在感还要卖力表现,一头热的感觉真是糟透了。可尽管如此,他仍旧忍不住去卖力,看着身下的人被自己一路送上高峰,心头竟不自觉涌上一股喜悦,帮着他一同释放了本能。 真是咄咄怪事,为何与他干个事,自己反倒惹那么多不爽呢?奕洛瑰悻悻起身整理好衣裳,面无表情地瞥了安永一眼,转身走出了内室。跟着奕洛瑰进入崔府的部下们此刻正聚在堂下等候,见奕洛瑰出来,立刻跪迎他上马。 刚刚发泄过的疲软湿热,焐在裤子里并不舒服。奕洛瑰懒洋洋地跨上马,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沉声发令道:“走吧,大祭司还在那什么侯府里等着呢。我们人不到,只怕他也不肯开宴…” 转眼时过三更,灌下去醒酒汤终于发挥了效用,让安永在梦里翻了几个身,不甘不愿地睁眼醒来。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四肢也酸痛得快要散架,深深后悔自己竟然不自量力地酗酒。这时正巧冬奴端着铜盆入室,见安永醒了,皱着脸泫然欲泣地唤了一声:“公子…” 安永一愣,看着冬奴躲闪的眼神,这才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去,发现衾被下的自己竟然全身赤-裸,他慌忙蜷起身子结结巴巴道:“我只记得我喝醉了…” “公子您回府的时候,半道上碰到了那个蛮夷狗皇帝…”冬奴低着头将铜盆搁在榻下,捞出泡在热水里的帛巾拧干,准备给安永擦身“他非要跟进府来,没人敢拦住…” 话已至此,安永也无需冬奴再多说些什么了。他按住冬奴发颤的手,在昏黄的烛光里凝视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下去吧,这事我自己收拾。” 冬奴点点头,乖顺地听从安永的吩咐,行了个礼后退出内室。安永这才慢慢挣扎着坐起身,拧了把帛巾捂住自己的脸——原来梦里那些都不是做梦,那些仿佛还残留在身上的抚触,两腿间暧昧的黏湿,原来都是真的…那么自己在情动时喃喃念出的名字,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安永呆呆地望着内室里满地的靴印,从簟席到床榻上到处是刺眼的泥迹,看得他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是该怨自己酒后乱性,还是怨奕洛瑰趁人之危。 他潦草地擦洗好身体,披上睡衣,刚要走出内室唤冬奴进屋,这时却听见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像是突发了某件很恐慌的事。 “公子,公子,”只见冬奴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室,一脸煞白地望着他大喊“东街的保定侯府走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一直有这速度就好了,嘿嘿嘿。 话说因为是安永的穿越,所以我是这样处理主角的称呼的: 1、当文章以安永自己为视角,我都是用安永来称呼主角。 2、当视角转换时,从别人眼中看他,我就会按照他人的感知,称呼主角为崔永安。 3、还有一种情况是上帝视角,就是从客观角度来叙述时,我一般也是称呼主角为安永,较少的地方会视情况称他为崔永安。 我觉得还挺好理解的,大家看着觉得乱么? 因为我觉得,穿越后的人是拥有自我意识的,所以并不会完全认同自己穿越后的新身份,理所当然地改名换姓好像很别扭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七章火灾 冬奴的惊呼让安永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深知这个时代的火灾非同小可,若不及时扑灭,只怕一整片曲坊都要遭殃。 “不要慌,传令下去,就按日前演练的方法灭火。”安永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披上,疾步跑到庭院中眺望,就见不远处火光冲天,刺耳的哭叫声正从四面八方传来。 冬奴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庭院,安永也紧随其后,前往火场一探究竟。早先安永出于谨慎,未雨绸缪地在崔府各处安置了铜水鉴,备下大量的清水;之后又集中崔府的家丁进行消防演习,指定专人负责汲水,再由其他人列队传递水桶灭火,确保在最混乱的时刻也可以有效利用人力。 这些方法在援助他人时也同样适用,安永想指挥崔府众人去火场帮忙,因此第一时间就往府外走,不料半途中却被一个陌生人拦住。安永疑惑地打量那人,确信自己从没在府中见过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那人一把推进了一处阴暗的角落。 混乱中没人看见这一幕,安永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边挣扎边问:“你是谁?” “公子,”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样物件,塞进安永手里“官家今夜在碧云殿中等您,下走是来为您引路的。” 安永醉酒刚醒,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这人说的是奕洛瑰,不由得蹙眉道:“官家找我做什么?” “官家一直想见您,这几日柔然狗贼夜夜出宫寻欢作乐,今夜好容易才找到机会。” 安永听了这话,才明白此人口中的皇帝指的是司马澈,心口顿时窜过一阵慌乱。他低下头,看着来人塞进他掌中的东西——那是当日冬奴替自己送出的玉环。按照父亲的说法,司马澈应该一直都想见自己一面,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他赴约。 “可否等外面的火势被控制住,我再进宫?”安永偏头望了望远处被火映得通红的夜空,迟疑地问。 “公子,”那人的语气明显焦躁起来,怕安永再犹豫“现在就得趁着火势把柔然狗贼牵制住,宫禁才能有一丝松懈,让您趁乱进宫面圣。公子,事不宜迟!” “可…”安永心口一阵阵发紧,眸中闪过院外纷沓的人影,鼓膜被嘈杂的人声震得滚烫。 就在安永踟蹰的当口,只听院中角门吱呀一响,浑身透湿的冬奴甩着袖子跳进院中,闪烁的圆眼睛绕了一圈,倏然发现了站在暗处的安永。当他看清安永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时,冷不丁浑身一震,小脸透出些惊讶,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公子,您快去吧,外头有我呢,别担心。” 他的话让安永脑中越发乱成一团——冬奴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认识这个人?还是他一早就知道司马澈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自己是不是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落入局中的局外人? 然而情势已容不得安永多想,被司马澈派来的人这时已强行拉着他往后院走。心乱如麻的安永不再推拒,顺从地跟着那人从后门出府,来到一辆马车前。 “委屈公子了。”那人催促安永钻进了马车,自己也跟着跳上车,扬鞭打马向宫城飞驰而去。 安永在狭小的车厢里被颠得头昏脑胀,反胃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先是不明白既然是秘密进宫,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地驾车,好一会儿才悲摧地反应过来,自己——也就是崔永安,八成是不会骑马。平日坐着牛车悠哉游哉不觉得,一遇到急事就歇菜,回头还是找时间把骑马给学了吧。 马车在黑暗中跑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了一条河道边。安永趔趄着跳下车,一边揉着刚刚被撞疼的脑袋,一边抬头环视四周。就见蜿蜒的河道一直延伸进巍峨的宫城之中,而就近的河道旁泊着一只小船,安永立刻就明白这是要循水路进宫。 这时赶马的人却并不下车,径自驾车走远,河道旁的树影里又闪出一个人,对着安永行了一礼:“下走见过公子。” 安永一怔,在夜色中仔细辨认,想起这人正是前日来崔府送玉瑗的使者。就见他躬着身子近前两步,将手里的一只包袱递给安永,低着头小声道:“还请公子更衣。” 安永依言接过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套宦官的衣冠,在使者的帮助下穿好。此时河道上寒雾弥漫,他趁着夜色跳上小船,由使者轻点竹篙,撑着小船走河道缓缓潜入了宫城。 这条河道是护城河的分支,由西向东横穿过宫城,又在宫中汇成九龙池,提供了整座皇宫的生活用水。小船顺着河道进入九龙池后,就被高过人头的枯荷完全掩住,船舷簌簌划过叶柄时牵出的动静,并不比鹭鸶或鹈鹕更吵闹。 安永跟着使者很顺利地登岸,一路捡僻静的宫道靠近了碧云殿。此时尉迟奕洛瑰正在宫外,突发的火灾又临时抽调走了一大半禁军,所以宫禁比往常松懈了许多,可即便如此,碧云殿外依旧有不少士兵把守。 接应安永的使者在宫中是一位品阶不低的宦官,因此安永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路并未惹人生疑。看守碧云殿的士兵多多少少收过这宦官的贿赂,也知道殿中人的身份非同寻常,所以并不多问,任由宦官领着安永进入了碧云殿。 安永正奇怪这一路走得实在顺遂,待到踏入内殿看见那缠绵病榻的人之后,才明白殿外的士兵为何如此放松警惕。 眼前这人比第一次见时更消瘦苍白,安永在他身边坐下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对身旁的使者说:“他在发烧,请过太医了吗?” “官家自从被幽禁以后,衣食用度都受限制,何况医药。”那使者无可奈何地回答,又对安永道“官家在病中最挂念的还是公子,所以下走才会冒死请公子您入宫。” 安永点点头。这时两人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病榻上的人,昏睡中的司马澈身子一颤,恍惚睁开了双眼,在看清楚面前的人之后,瘦骨伶仃的手立刻探出衾被,将安永的手一把抓住。 安永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在灯下默默地与司马澈对视。司马澈此刻见到自己魂牵梦绕的人,一身伤病都被抛在脑后,沙哑的嗓子艰涩地哽咽道:“永安,你别怪我…” “不,怎么会…”安永慌忙摇头,反握住司马澈的手,低声劝慰道“陛下您先好好养病,我…我知道这很难,但还是想劝您别太忧心。” 他的话里带着微妙的疏远,非但未能使司马澈宽心,反倒让他双眸一黯,灰败的眼底透出些许绝望:“永安,你现在这样说,是恨我当初太无能,还是在劝我死心?” 安永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陛下如今只有养好身体,才能谋长远之计。我并非要劝您放弃什么,您千万别误会。” “误会?”司马澈闭上眼轻咳了几声,又叹了口气才道“永安,天下最懂你心思的人,莫过于我。” 说罢他勉强坐起身,细长的手指攀住安永的肩,想重温往日的亲近。不料面前的人脸色一僵,竟本能地一闪身,躲开了他的触碰。 安永瞬间明白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反应,却想不出办法挽回,只能内疚地望着司马澈。 司马澈目光一黯,放开手,小心收敛起表情中受伤的痕迹,背靠着床屏说道:“罢了,我知道你有委屈…你总是一心向善,所以朝堂里的那番作为,我也不怪你——大魏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柔然人是不会去体恤的,有你为民请命,我才能放心。如今我一人在此捱忍,迟早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等到那一刻,永安…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 他的话中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眼神也闪烁出无比的光采,让安永在听见“回到过去”四个字时,心脏一瞬间止不住地狂跳,好似身体马上就要物归原主似的,紧张到简直把他的灵魂都要抽走。他不禁捂住心口,满脸苍白地望着司马澈问:“东山再起?难道陛下您…” “叫我清泉,”司马澈再度起身拽过安永,将他按在自己怀里“自新丰一战落败,我委曲求全至此,安能没留后路?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派人与你接应。永安,你只消记得…无论多少苦厄加诸你我之身,我始终都是你的清泉。” 安永这才明白司马澈暗地里早有打算,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自古帝王卧薪尝胆的例子多的是,何况每个朝代都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完成更替。就自己所知的唐宋元明清,在帝都沦陷、君王被俘之后,哪个没有集结武装另立皇帝与新朝抗争?只是安永当惯了平头老百姓,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这叫他如何不惶恐?! 记忆里无论古今中外,但凡活跃在权力中心的人,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晚景安乐?似乎一个都没有。安永为司马澈担心,却也明白他的立场,不便说任何劝阻的话。他此刻靠在司马澈肩头,被他给自己的这份深情压迫得浑身僵硬,连脊背上也微微渗出汗来。 所幸司马澈这时终于松开了手,他的身子微微靠后,在灯下凝视着安永的双眼,像凝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石,道不尽的喜悦都化作微笑从嘴角流泻:“永安,今夜我召你来碧云殿,就是为了看看你这双眼睛。我一向都知道,无论外界如何传言,只要看见你这双眼睛,我就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安永听出司马澈语带蹊跷,猜到一定是有人将自己近来的作为告诉了司马澈,自古大人物身边从来不缺搬弄是非的小人;从决定出仕开始安永就有了做“坏人”的觉悟,所以他始终问心无愧,至于司马澈看了他的眼睛后到底相信了什么,安永就不得而知了。 不觉鸡鸣时分已过,不知何时引安永入宫的使者已跪在帘下,低声提醒道:“陛下,保定侯府的火势已被控制住,公子该出宫了,若延误时辰,恐怕引人疑窦。” 司马澈眉峰紧蹙,神色惨然地握了握安永的手,出其不意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去吧…永安。” 安永浑身一颤,面容僵硬地低下头,向司马澈行礼后匆匆退出了碧云殿。他一路沉默地跟在使者身后,顺着原路悄然出宫,就见来时接送他的马车已经等候在了河道边。安永换回了自己的衣裳,也不向使者道别,径自爬进逼仄的车厢,纷乱的心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倒渐渐找回了一点头绪。 既然他已活在当下,当务之急的两件事,一是要摆脱奕洛瑰的纠缠,二是要断绝司马澈的情意,否则往后自己会有无尽的是非,休想安生度日。 安永沉思了片刻,待到回过神时,马车已悄然停在了街边。他远远就听见从崔府中传出的骚动,心底咯噔一沉,立刻跳下马车向崔府后门飞奔而去。只见黑压压的柔然士兵已将崔府层层包围,崔府的从人们被困在兵阵当中,一个个面色惊惶,其中一个眼尖的仆人看见了长街尽处的安永,立刻指手划脚地大叫起来:“公子,是公子——我家公子找到了!” 安永听见他如释重负的喊声,暗自惊讶,却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在柔然兵士的注目下沉着地问道:“府中怎么了?” “公子,官家撤出火场后到处找不到您,此刻正在庭中发怒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八章贺麟 安永一听仆人如此说,登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疾步入府跑向自己的庭院,远远就能看见院中闪动着庭燎的火光。 无奈崔府楼台错落、道路曲折,没了羊车相助,安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拼命挤过柔然士兵的包围后,他终于在一片惊呼声中,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奕洛瑰眼前。 “陛下您…找我?”安永皱起眉,无奈地看见冬奴正泪汪汪跪在庭院当中,而一直在他身旁兴师问罪的家伙,不是面色铁青的尉迟奕洛瑰还能是谁? 此刻的奕洛瑰也是浑身狼狈,虽然脸已经擦洗过,但头发还是能看出被燎焦了半边,这让安永觉得有点好笑。只是他眼下刚从宫中出来,正在心虚,哪敢造次?所以只是紧抿住上翘的唇角,缓缓走到奕洛瑰跟前行礼。 奕洛瑰自安永进入庭院后,就一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褐色的眼珠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内心因为他的一举一动,牵连出一丝丝陌生的、连久经沙场的他都为之害怕的情愫。到了这阵仗,已经不能再骗自己了。刚刚之所以对他的小僮仆发那么大的火,一半是因为自己从火场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一半却是为了死里逃生后,却找不到他。 他知道是崔永安救了自己,在身陷火场时,所有新丰城的士族都袖手旁观,只有崔府的人被派来救火。于是在脱险之后,原本明朗的心思顿时复杂起来,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刚刚还被自己折辱过的救命恩人,于是…也就更想见到他。 结果翻遍整座崔府也找不到崔永安的半点影子,刚学会焦虑担忧的心变得无所适从,只好统统变作肝火发泄出来,让他在庭中暴跳如雷。 “该死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半天后奕洛瑰沙哑发问,紧盯着安永的双眸在庭燎的照耀下灼灼如火,行动却是前所未有地收敛。 安永迟疑地望着他,忍不住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冬奴,只见他苍白的小脸若有似无地摇了摇,这才安了一颗心,低声回答道:“我见保定侯府起火,就躲到远处避了避,只因最近身体不好,气喘的毛病才刚刚见些起色。” 他如此一说,跪在地上的冬奴便立刻附和道:“对对,我家公子总是胸闷气喘,闻不得一点焦烟气的。” 主仆俩这一番托词破绽百出,然而奕洛瑰此刻关心则乱,竟没有出言质疑。倒是一直站在他身后冷眼旁观的大祭司,这时忽然上前两步,冷笑着开口问:“崔公子出去避火,阖府上下竟没一个人知道?” 安永这才注意到堂堂柔然部族的大祭司竟也在场,他只得转头面向这个虽也浑身狼狈,却依然咄咄逼人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因为事出紧急。” “事出紧急?”大祭司碧绿的眼珠中闪动着露骨的敌意,鄙夷地讥刺道“崔公子可以镇定地指挥众人救火,临走前竟不能交代一声去向?” 安永一怔,还没想出借口回应,这时奕洛瑰却出人意料地,皱着眉打断了大祭司的质问:“哥哥,他毕竟救了我们。” “哼,比起他能带给你的灾难,这点恩惠根本微不足道。”大祭司满是厌恶地瞪了安永一眼,又不忍违逆奕洛瑰的心意,只得傲慢地别过脸去,不再理会庭中二人。 奕洛瑰扯了扯嘴角,双眼仍是盯住安永的脸,这时终于迈步走到他身侧,低下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是你救了我,谢谢。” 安永听了奕洛瑰这句谢语,一时有些怔忡。他直觉这其中有什么蹊跷——自己不过是命崔府众人前去灭火,为什么奕洛瑰要说是自己救了他?保定侯府又不是封闭的建筑,失火这么大一件事,他作为一个神智清醒的人,难道自己当时无法逃生? 然而奕洛瑰吹拂在安永耳边的气息,直让他从心尖上颤出一阵酥-痒,赤-裸裸地勾起了前半夜绮丽淫-乱的记忆,让他慌乱地无法再思考。他像被开水烫着似的退开几步,惊惶地望着奕洛瑰,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样直率可爱的反应顿时让奕洛瑰赢回自尊,他只觉得心中的某处突然急遽膨胀起来,令他满足得无以复加:“哈哈哈,崔永安,总之你保驾有功,这份情我记下了。对了,既然我今夜来到你府上,应该拜见一下白马公才是。” 一听奕洛瑰如此说,安永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深为折服:“陛下,我想…家父他这会儿是不会有工夫见您的。” “为何?”奕洛瑰不以为然,顺手拎起地上已然跪得双膝麻木的冬奴,对他耳提面命道“去请白马公来,就说我要见他。” 冬奴被奕洛瑰拽得骨头险些散架,双脚软得直打跌,忙不迭龇牙咧嘴地答应道:“是是是,小人这就去请白马公。” 说罢小家伙就趔趄着跑出了庭院,安永无奈地看着冬奴的背影,也不好出手阻止。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片刻后父亲没来,一向跟在他身边服侍的管家倒是笑吟吟地走进了庭院,对着奕洛瑰施施然行了一个大礼:“小人拜见陛下。白马公刚刚得知陛下召见,不胜欣喜,本想整理好衣冠前来面圣,不料刚刚他在厕中更衣时,恰逢服药后精神不济,竟失脚跌进了茅坑里。事已至此,不敢亵渎圣颜,只好派小人前来告罪,求陛下宽恕。” 安永闻言大窘,站在一旁脸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奕洛瑰听了管家的话原本有些生气,待看到一旁安永尴尬得手足无措,又莫名觉得好笑起来,一晚上惊心动魄引来的郁卒竟一扫而空:“既然白马公不方便,那就算了。今夜我也狼狈,改日再来府上吧。” 说罢他挥挥手,领着麾下士兵走出庭院。安永身为人臣,只能紧随其后,一路将奕洛瑰恭送出崔府,才敢松了口气回自己的庭院。直到这时候他才觉得夜寒霜重、衣衫单薄,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却哪敢有怨言——今夜在奕洛瑰面前能如此顺利地搪塞过去,已是万幸。 奕洛瑰骑在马上回宫时,对正与自己并辔而行的大祭司提议道:“哥哥,今夜那侯府已住不得人,你先跟我回宫吧。” 陪在他身边的大祭司正是奕洛瑰的胞兄尉迟贺麟,他听了弟弟的话,一直因不悦而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碧绿的眼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微闪动:“好。只是我有句话,你一定要听。这个崔宁身上有股邪气,你与他走得太近绝对没好处,你一定要远离此人,否则将来必有大难。” “就凭他?”奕洛瑰听了哥哥一本正经的告诫,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哥哥,我想是你多虑了。” 奕洛瑰这份满不在乎的态度,果然引来大祭司的不满,他碧绿的眼珠中盈满了忧色,就像神像头冠上象征着宿命的绿宝石,失去血色的双唇忧心忡忡地低语:“你从没这样敷衍过我,也从没违背过我的话…就像我的预言从没落空过一样。” 奕洛瑰不忍拂逆自己的哥哥,只得改口安慰他道:“我只是不信一个中原人能有伤害我的力量,既然哥哥不喜欢那人,往后我离他远些就是。” “嗯,”尉迟贺麟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叮嘱奕洛瑰道“你我初入中原,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还有今天你在火场射杀的那个人,我觉得他很可疑,务必仔细调查才好。” “调查他未必容易。哥哥你还不知道,这魏国的中原人都有个毛病,要么满口谎言、要么脾气臭硬,总之死也不会说真话。”奕洛瑰皱着眉抱怨“都怪我那一箭太准。” “不准不狠,就不是我的弟弟。”尉迟贺麟这时却微笑着赞许道“我原先只当你在射着玩,也没认真多想,反正那人尸首还在,哪怕只留下蛛丝马迹,慢慢调查也就是了。” 奕洛瑰点点头,与贺麟一同打马离去,残忍的杀戮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他们拿来说笑,话语在马蹄声中渐渐飘散:“今夜小试牛刀,倒令我技痒,好在不久后就是冬狩了…” 这一夜的风波很快便平息,当安永在工部与陶钧讨论如何修缮侯府时,陶钧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谈及尉迟贺麟:“历来柔然的可敦生子,头一胎无论男女,都要献给天神做大祭司,这事哪有人不知道?” 安永讪讪笑了笑,不便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修缮侯府不是难事。如今大渠已竣工,接下来首要的就是修建外郭城墙了。” “这倒是,”陶钧一听这话顿时兴奋起来,由衷夸赞安永道“崔三,你画的图样真是无可挑剔,外郭若照此修筑,新丰必将成为旷古绝今的宏伟都城!” “不过是份内之事,哪值得如此夸奖?我只是在想,如今只是进驻了柔然部族,内城就已显得拥挤。新丰作为都城,将来必然还要接纳四海的臣民,所以索性规划得宏大一些,已备将来之需。”安永低头笑道,伸手在图样上比划“我已经想好了,外郭部分的排水道同时开工,这样挖出的泥土正可以用来筑城。” “哈哈哈,壮哉壮哉!京者,大也;师者,众也;京师者,天子之居也!”陶钧在一旁啧啧称叹,末了却又皱眉道“不过要照你说的,全部城垣都包砖,工程可小不了,只怕得请旨多加劳役了。” “实在不行也只能这么办,总不能令百姓误了来年春耕。”安永回答道。 二人商量已定,一切便按部就班。安永在朝堂上奏请增加劳役后,不多久奕洛瑰便准奏,顺水推舟下旨让俘虏营中的魏国士兵卸甲修城,由柔然派兵监督。就在安永以为所有计划都会顺利进行下去的时候,这天崔府中却又来了不速之客——司马澈的使者再一次秘密潜入崔府,将一幅帛书送到安永面前,指着上面的人名对他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请公子务必将这几名将官的人马,收编入修筑城墙的劳役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几天,汗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十九章新年 安永的脸色瞬间一僵,但很快又缓和了下来,俯身收下使者的帛书:“这名单我先收下了,其他的我还要再想想。” 使者见好就收,客套了几句便以礼告退。安永在客堂中独坐,默默发了一会儿怔,最后还是起身吩咐冬奴备车,出府去找陶钧。 陶钧正在家中进行劳役部署,没想到安永倒先找上自己,很是诧异道:“不是说好了由我草拟,明天到工部再给你看的吗?” “事出紧急,”安永也不多作解释,径自从案上取过名录草草看了一遍,对陶钧道“外郭的工事还需多加些人手,我这里已有人选,送来给你过目。” 陶钧接过安永递来的帛书,刚扫了两眼便神色不宁地抬头望着安永,有些迟疑道:“崔三,你选的这些人…” “有什么问题吗?”安永强自镇定地与陶钧对视,面不改色地问。 “不,没什么。”陶钧摇摇头,伸手舔了舔笔尖,将帛书上的几个名字抄录进了名录里。 安永不知道陶钧是否察觉到异样,可即便察觉了又能如何?他想不出办法拒绝司马澈的要求,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平静地服从——也许是他知道真正的崔永安会如何做,因此不忍心违逆这身体真正的主人,至于这个决定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眼下也只有自欺欺人罢了。 …。 时光在短暂的平静中荏苒流逝,转眼安永已换上冬衣。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经历的第一个冬天,就像所有远方的来客那样,他沉浸在魏国五光十色的年节风情里,时常竟能忘记许多往事。 “啊啊啊,公子!您为什么要执意学骑马呢?”冬奴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满脸委屈地望着自家公子,喋喋不休地抱怨“您想去哪里,只管坐牛车就好了嘛。这畜牲不易驾驭,摔到哪里可如何是好?” 安永伏在马背上,笑着回头对他道:“牛车太慢,还是骑马自由,想去哪里都方便。” “可是骑马太危险了呀!”冬奴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急得指天画地直蹦跶“今天眼看就要下雪了,这时候您还要往哪里去?” “你这小家伙懂什么?”在一旁负责传授骑术的陶钧拍了一下冬奴的脑袋,乐呵呵笑道“你家公子学骑马是件好事,也省得以后外出办事,总累我等他。” 安永惭愧地笑了笑,这一下更加勤谨用心,下决心要把骑马的本事学好。他耐心哄了冬奴两句,便跟着陶钧打马出了新丰城,一路越跑越快,直到得心应手,能够在郊外萧瑟的旷野上恣意疾驰。 当一段行程结束,两人翻身下马,忍不住在寒风里相视大笑,之后又相携登高,俯瞰千金渠静如长练,只觉得一扫胸中积郁,畅快至极。 这时陶钧举起马鞭遥遥指向新丰城,兴奋地与安永分享喜悦:“崔三,你瞧,外郭城墙如今挺像样了吧?” 安永顺着陶钧的指向望去,就见一脉灰线寂然横亘在冬季旷远的郊野中,静静围拢住了喧嚣的新丰城,恢弘之外又点缀着枯树、昏鸦和野径上踽踽而行的樵夫,如此一幅寥廓萧索的景象,让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感慨——既带着成就与骄傲,又糅合了孤独和落寞。 就在安永和陶钧沉浸在冬日静谧的景色中时,却听一声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二人连忙抬头察看,只见一只黑色的鹰隼从他们头顶疾速掠过,安永忍不住低声惊呼,而陶钧在一旁道:“那是柔然人养的鹰,他们在冬狩呢。” “冬狩?打猎吗?”安永环顾了一圈四周,没发现有何异样“怎么没听见什么动静?” “狩猎必往金莲川猎苑,离这儿远着呢。”陶钧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催促安永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冤家路窄撞上柔然人,才叫一个晦气。” 安永点点头,打马紧跟上陶钧,两骑一前一后向新丰驰去。不多时天边果然降下小雪,城外已是暮霭沉沉,在郊野讨生活的百姓惟恐耽误了进城,纷纷争先恐后地涌向修建中的外郭城门。陶钧和安永不敢滋扰百姓,早早便跳下地牵住马,顺着人潮缓缓向城内走去。 “外郭城还没竣工,秩序难免乱些,”陶钧挽着缰绳,与安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到官道铺好,进城自然就顺畅了。” 说话间二人进城再度上马,安永跟在陶钧马后,一路缓缓行进内城。当他又一次经过一处梵音缭绕的建筑时,他不禁轻勒缰绳,目光越过蒙蒙飞雪,落在一处七级宝塔上。这是安永在新丰找到的一处佛寺,但出于某方面的顾虑,他至今还没前去拜访过一次——也不知为何,新丰的士族都信奉道教,佛教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受重视。 原本走在前方的陶钧这时回过头,留意到安永的踟蹰,拨转马头回到他身旁,笑着问道:“崔三,怎么无端停在这里发愣?” “没什么,只是听一听,”安永指了指墙内,示意陶钧细听寺中传出的唱经声“难得听到,觉得怪好听的。” 陶钧立刻促狭笑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永安公子这是要离经叛道了!” 安永望着他赧然一笑,刚要打马前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气势汹汹的马蹄声,风驰电掣般奔向他和陶钧。胯-下的骏马听到这般动静,立刻不安地挣动起来,安永慌忙抓紧了缰绳,拼命安抚住受惊的坐骑。 他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回过头,片刻后就见一支劲装骑队黑压压踏雪而来,一马当先的正是一身猎装的尉迟奕洛瑰。他此刻狩猎归来,马前倒悬着一串串猎物,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笑。 安永赶紧牵马避让,奕洛瑰却还是在马上一眼就瞥见了他——那刻意躲在街角的人,一身缟素,尖尖的下颌半藏在棕色的紫貂皮领子里,乌黑的眼珠映衬落雪的傍晚,深幽幽地勾招着旁人,只此惊鸿一瞥,竟胜过他狩猎一天获得的满足。 “好久不见了,崔永安。”奕洛瑰双唇轻轻嗫嚅,到底没把这句话念出声,却趁着快马越过崔永安的一瞬,径自扬起手臂,将一串花褐色的毛禽扔在了他的怀里。 安永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没跌下马背,待到他扶稳了马鞍,定睛看清怀里的猎物时,奕洛瑰的笑声已离得很远。 “这是什么?”安永双眉紧皱,翻看着手中软塌塌的禽鸟。这些鸟类花色古怪,每一只都被长箭穿刺而过,在身上留下狰狞的血洞。 “这是花尾榛鸡,用来做羹,味道很鲜美的!”陶钧在一旁凑过来看,不无羡慕地回答他。 安永笑了笑,随手将那串榛鸡挂在陶钧的马鞍上,做了顺水人情。 这一年的元旦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在太极殿丹陛之下,向尉迟奕洛瑰拜贺。奕洛瑰出人意料地沿用了魏国的国号,只是将年号改为神麚元年,惹得百官议论纷纷,却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朝会之后,奕洛瑰偕同百官登上宫城城楼,摆出一副与民同乐的架势。安永也随大流地混在人群当中,与陶钧一并站在城头上俯视着新丰内城,讨论外郭城墙的工程进度。忽然陶钧抱拳轻咳了一声,往后退开两步躬身下跪,安永纳闷地回过头,才发现奕洛瑰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后。 安永赶紧转过身,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簇拥在奕洛瑰身旁的内侍,被他们谄媚的笑容噎住,一时竟忘了行礼。奕洛瑰也不以为忤,径自走到他身旁,在寒风中笑着低声问:“好好地为什么学骑马?” “…”安永一时找不到好理由,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因为方便。” 奕洛瑰被安永这句话给逗笑了,他手撑着女墙,陪在安永身旁看了一会儿风景,才在他耳畔低声道:“修得挺好的,以后我派你去云中,也像这般打造我的盛乐城,你可愿意?” “行。”安永点点头,竟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倒教奕洛瑰吃了一惊。 “你这人…”奕洛瑰一哂,刚想说些什么,偏偏却望见哥哥尉迟贺麟从城楼另一端向自己走来,他立刻像调皮被捉的顽童,心虚地撇下安永转身离去。 “哎,”安永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陛下改朝换代,为什么还要沿用大魏的国号?” “因为方便。”奕洛瑰以牙还牙,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 奕洛瑰向来在沙场上战无不胜,因此自诩神武,再料不到哥哥派人调查那日在火场被他射杀的可疑人物,最后竟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这让他时而疑惑于崔永安的态度,又时而怀疑自己的直觉,心神耗尽,却终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只好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将崔永安请入廷尉,由自己亲自鞫审,冀望能问个明白。 “这是在那人身上发现的火绒,”奕洛瑰拈着指间轻软的绒团,双眼紧盯着跪坐在堂中的安永,低声道“火灾之后,我们因为初驻京城,一时无从查起,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查出他生前是大长公主的近侍。” 大长公主是司马澈的胞妹,早在新丰城失守之时殉国。安永至今对魏国皇家复杂的人物关系还不熟悉,却也能模糊地猜出个中利害。 “所以,我是不是有理由相信那日是由司马澈命人纵火?”奕洛瑰面色铁青地凝视着安永,咬牙道“我是不是也有理由相信,当初是你的那封奏折,给他出了这个好主意?” 安永这才省悟,为何司马澈那日可以如此巧妙地抓住时机,趁着火灾派人来接自己入宫。虽然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有与司马澈里应外合,但火灾背后一连串的秘辛,又让安永想撇清自己与火灾无关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何况在那之后,司马澈还交付给自己…一个更大的秘密。 奕洛瑰眼看安永陷入沉默,只当他默认了自己的指责,盛怒之下,却神使鬼差地笑了起来:“好,好。这事的确怪我糊涂,竟被你如此骗过!”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命廷尉监继续将安永羁押在天牢,留待下次提审。 作者有话要说:戒微博、戒天涯、戒百度知道,再犯打手!/(tot)/~~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章褫爵 安永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只能逆来顺受。好在经历过时空穿越后,任何境遇上的改变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眼下他罪名未定,被收监后不准外人探视,吃穿用度都与犯人无异。廷尉大牢供应的被褥很薄,入夜后冷风便会从四壁窜进来,安永只好钻进铺在地上的干草里取暖。狱中每日三餐都是混着麻籽和豆类的干饭,没有任何佐餐的小菜,让他很难下咽。 三天后他的生物钟就彻底颠倒,白天当阳光晒进牢房时他会准时入睡,而夜晚则听着老鼠与虫蚁的窸窣声消磨时间,想象如今外界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崔府不消说,必定是乱成一团。也许冬奴会担心得哭鼻子,而母亲必然在四处打点,找人探听他在狱中的消息;至于父亲,说不定会为他少喝一些酒,多少关心一下他的死活。 还有司马澈,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尉迟奕洛瑰既然能够将自己关入天牢,必定也会对他发难。安永对这个亡国皇帝多少怀有些恻隐之心,所以哪怕此刻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却仍然记挂着他的安危。 眼下这情形,竟有点像他读大学时经历过的一次风波,当年他所在的寝室丢了东西,先是惊动了辅导员,后来连警方都来调查,他分明清楚自己的无辜,却因为性格上的被动,陷入了一种动辄得咎的惶恐中,连高声为自己开脱一句都做不到。 最后还是身为学生会会长的沈洛为他说了几句硬话,才打消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而直到案子告破时,才发现整件事中表现得最理直气壮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黑手。 无论是窃钩还是窃国,既然已被卷入风波之中,再无辜也难以脱身。只是这一次,安永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喊冤,而当初那个肯为他仗义执言的人,已经不在。 当狱中的第四个早晨来临,安永如前日一样在温热的阳光中入睡,却不料牢门忽然被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冲开,为首的将官将他从被褥中一把拽起,推推搡搡地赶他出狱。 安永整个人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尉迟奕洛瑰又要提审他,直到士卒们将他带出廷尉,他才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是要上哪儿?”安永浑身被凛凛寒风冻得发颤,牙齿格格打战,几乎连字都咬不清。 押解他的柔然士兵并不答话,也许是根本听不懂安永的话,又或者是接收到某项特殊的命令,使他们三缄其口。安永就这样被他们粗鲁地推进一辆囚车,飞快地奔上了官道。逼仄的囚车根本无法让人伸展四肢,他只得蜷缩着身子,在颠簸中头昏脑胀地想:这一次莫非是尉迟奕洛瑰耐心尽失,打算直接将他斩首示众了? 就这样咬牙忍耐了一刻钟,疾驰的囚车总算是停了下来。安永晕头转向地被人从车中拽出来,一落地就两眼发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鱼贯而过的柔然军队,每个奔跑着的士兵都是全副武装,像正面临着一场急战。 这时嗡嗡耳鸣稍有缓解,尘嚣甚上的喧哗声便从四面八方袭来,震得安永完全弄不清状况。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一场战事的最前沿,直到柔然士兵将他推搡着押上外郭城楼,见到了两眼发红怒发冲冠的尉迟奕洛瑰,他才隐隐觉察到危机。 “你总算来了,”奕洛瑰脸上挂着古怪的狞笑,疾步上前一把扯住安永的衣襟,掉过脸冲左右怒吼“来人哪,给我把他绑上城头,让那匹夫好好看看!” “你说什么?”安永哆嗦着双唇,震惊之余竟忘了挣扎,任人将自己的手脚绑在一副木架上,被人连着木架推到了外郭城楼的女墙之外。 这一下安永的身体完全悬空,城墙数十米的高度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瞳孔因为恐惧骤然放大,在短暂的失焦之后,便逐渐看清楚了远处那一支正在四面夹击中奋力突围的队伍。 那支队伍的人员都作劳役打扮,却分明训练有素、实力强劲,而被那些人围在中心受到重重保护的那个人,正是原本应该受困于深宫的司马澈! 安永瞬间惊诧到忘记了恐惧,脑中不断闪过各种念头,零零碎碎地为眼前整件事拼凑出一个来龙去脉——起先必然是司马澈背地里的手脚被奕洛瑰察觉,司马澈却又赶在奕洛瑰发难前探得风声,所以他指令心腹策动埋伏在劳役中的士兵,顺着拓宽的水道冲进了宫城,救出了被软禁在碧云殿的司马澈。 安永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场浴血奋战,才使得司马澈能够突破三层城防,在柔然军的包围下冲出新丰城;不过他能够想象,奕洛瑰会如此荒谬地对待自己,心里得有多恼羞成怒。 正这样想时,一把长刀已架上了安永的脖子,他在震天的喧嚣中惊愕地回过头,就看见奕洛瑰面色狰狞地望着城下大喊:“司马澈——” 他的手随着喊声发出震颤,使得刀刃擦着安永的脖子,牵出浅细的血丝。伤口的疼痛细密地扎进安永的心里,让他在来到这一世后,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迫近眼前。然而那一瞬他只是出神地望着奕洛瑰的侧脸,这张脸与当年那个会为自己争取清白的人别无二致,却又陌生得令他倍加绝望。 也许一切就要到此结束了吧?安永转过脸,看着在城外乱军中与自己遥遥相望的那个人,一瞬间心中满怀歉疚——自己并不是他心爱的那个人,真正的崔永安早已死去,如今自己却要李代桃僵,害得司马澈亲眼目睹这一出悲剧,焉非罪过? 他不由得闭上双眼,须臾之后,却在等待中听见奕洛瑰在他耳畔猛然大笑:“哈哈哈,崔永安,睁眼看看吧!亏你是个痴人,可尝过被人负心的滋味?” 安永心头一震,不禁张开双眼,恰好看见司马澈突围后绝尘而去的背影。他的脑中有片刻茫然,之后却无端涌上一股大欢喜,终于明白老天安排自己来这一世的良苦用心——他的确来得不枉,可以一举救赎两个人,让司马澈逃出生天,也让真正的崔永安能够瞑目,到死都认定自己爱对了人。 这样至死不渝的幸福,对于他,早在前一世沈洛提出分手时,就已被束之高阁变成了一份奢望。 安永平静地看着奕洛瑰因暴怒而狰狞扭曲的脸,在一片风起云涌的杀阵中,歉然低语道:“对不起…” 这由安永微微笑着吐出的三个字,在震天的喊杀声中轻如鸿毛,却顺着奕洛瑰的耳朵狠狠落在他心间,斫断了他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紧绷到极限的心弦。 安永一刹那只看见奕洛瑰目露杀机,下一刻整个人就已经仰面跌在了城楼马道的碎石上,一把长刀扎进他肋间,涌出的血花在他缟素的丧服上迅速绽开。 这一刻的奕洛瑰面如死灰,让安永脑中除了灭顶的疼痛之外,竟泛出一丝不忍。 “我说对不起,”安永仰躺在地上本能地抽搐,手指软软搭上奕洛瑰的刀,黑沉沉的眼珠倒映着奕洛瑰错愕的脸,血色尽失的双唇一张一阖“被人负心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 …。 薄云轻雾,重帘深深,安永痊愈到能见外客时,窗外的新丰城已是冰雪消融,春水潺潺。金兽炉吐出盈盈一室香烟,他背靠床屏拥着衾被,听前来探望自己的陶钧大胆的言论:“官家应当是避入了大魏和南国之间的边荒地带,那里自古以来被划作军事缓冲区,不归两国管辖,却土地肥沃山泽灵秀,正可作休养生息之地。” 安永闻言无力地笑了笑,并没答话。无论是奕洛瑰领军讨伐,还是司马澈负隅顽抗,这些消息他都不甚关心。新丰城的工程一旦结束,安永便已无心世事,于是在被奕洛瑰褫夺功名之后,他连月来闭门疗伤,已是闭目塞听许久。 当日奕洛瑰对着他刺下一刀,却又将重伤的自己还给崔府救治,事后还拒绝大祭司将自己问罪处死的谏议,只是削去了崔府世袭的爵位做抵偿,如此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至极。 期间倒是有一件事很令安永意外,自他倒下之后,原本颓丧萎靡的父亲竟然精神振作,恢复了清醒。 “崔三,等你身体好起来,别忘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陶钧皱着眉,安慰着精神不济的安永“虽然你被撤职,可你还是新丰城的永安公子,何况在这件事之后…大家背地里对你更是敬重。” 安永闻言眉心一动,浅笑着摇摇头:“只怕不行,等我身体好了,家父要我送他到东山去。他说崔府这一辈只有我一个得力的人,如今我又赋闲,陪他走一趟东山再合适不过。” “去东山?”陶钧吃了一惊,不由得睁大双眼瞪着他“令尊的意思,难道已是决心归隐了吗?” 安永一怔,不明白陶钧话里的意思。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东山是什么地方,只当是一个普通地名。父亲要他陪着去,料想一路上仆从众多,也不需要自己引路打点,所以接到消息时只是顺口答应,并没放在心上。 “你府上的高贤如今都在东山别墅隐居,白马公这一去,看来是打算放手让你主事了。”陶钧一脸钦佩地注视着安永,言语之中满是感慨“崔三,如果贵府的爵位未削,你从东山归来的那日,得是新丰城多大的一场盛事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一章东山 这一年暮春,伤病初愈的安永陪同父亲离开了新丰城,前往东山。 自奕洛瑰领兵追击司马澈之后,所有的政务都交由留守在皇宫的尉迟贺麟办理。新丰城内虽然戒备森严,但安永已被贬为庶民,因此在陪同父亲出城时并未受到阻拦。 安永一行走的是水路,早在出发之前,他通过旁敲侧击,大致了解到崔氏早年在东山一带圈下了大片的山泽和农田,而修筑在其中的东山别墅,更是崔家人下野后退居田园的乐土,高贤名士都爱盘桓其间,同享山水之乐。 这一日船泊入渡口,安永刚走出船舱,就看见等候在埠头上的家人。他一时愣住,直到父亲在他身后冷淡地开口:“还不下船见过你的祖父和外公?” 安永这才醒悟,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下船后,便向埠头上那两位坐在肩舆上的老人行礼。他实际上也分不清谁是祖父谁是外公,只好低着头含混地问了安。好在两位祖辈并不拘礼,乐呵呵叫他起身之后,便望着崔公问道:“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只因小犬尚未娶妻,府中内事无人操持,拙荆放心不下,故此让我先来。”崔公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解释着,在面对自己的长辈时,竟也不肯多拿出半点精神。 而安永的祖父和外公竟也不以为忤,只吩咐仆从将崔公和安永请上肩舆,一行人缓缓往别墅行进。 此时春末夏初,郊野间草长莺飞,绿意盎然。安永隔着肩舆薄透的白纱,偷眼观察自己的两位祖辈,思量着接下来该如何与他们打交道。 只见两位老人身披白色的披肩,手里摇着羽扇,悠然安坐在肩舆上,一路无话。直到进入别墅后洗了手饮过茶,才与崔公在堂中谈笑起来。 他们只围绕着隐居寒暄了两句,之后交流的话题就忽然变得深奥,大段大段的四言诗安永更是无法听懂,于是他只好保持沉默,手捧着茶碗静静坐在一隅。 又是一轮咏诗之后,坐在上首的祖父突然对安永发话,笑着问道:“永安,为何不与我们和诗,却独坐一隅闷闷不乐?” 安永一怔,低下头答道:“崔宁不才,做不出这些诗来。” 崔公登时在座上呵斥了一声,对自己的父亲说道:“我这小子,如今确实有些不像话。自从遭逢家国之变,竟一改往日言行,终日小心狷介、孜孜钻营。也是我家门不幸,竟出如此不肖之子!” 见崔公如此不忿,两位老人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安永尴尬得坐立不安,索性俯身告了个罪,从堂中退了出来。 傍晚时候用过晚餐,安永正在檐下闲坐,就看见自己的祖父和外公散着步子走进内庭,两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看见了安永,笑着邀他一同散步去:“我俩服石之后,正在行散。你若忧闷,不如同去。” 虽然来到这一世后屡屡听人提及,安永却始终不知道“服石”是个什么概念。他只是单纯地对这两位慈祥的老人怀有好感,于是在受邀后欣然从命。 祖孙三人一路走到别墅之外,这时山林间暮色渐浓,晚风拂面。安永的祖父在喓喓虫鸣声里打破沉默,恬然笑道:“今日你父亲在堂中出言责难,你大可不必介怀。他怪你毁方瓦合,可他自己面对江山倾覆,不也同样哀毁灭性?毕竟你我生于阀阅世家,每一辈总得有人入世,岂可任由名姓凋瘁?” 祖父这番安慰安永听得一知半解,他感激老人的善意,于是点了点头,望着祖父和外公浅浅一笑。 “呵呵呵,正所谓和光同尘,是谓玄同。”这时外公在一旁凝视着安永,抚髯笑道“永安,毕竟诗以言志,今日这番沉默太不像你。此处远离朝堂,你胸中若有感慨,何不乘机抒发,总比闷在心中舒服些。” 安永得到他们的鼓励,沉吟片刻,却终是皱着眉头开口问:“若是我心中的感慨,无法用言辞来表达,又该如何?” “明白了,这说的是况味难言。”二老相视而笑,同时拊掌道“言之不尽,歌以咏之;咏之不尽,啸傲山林。” 说罢二人同时撮口长啸,一个清越悠长,一个宛转低回,两道迥异的声音竟默契地糅合在一起,浪涌般一叠漫过一叠,震得人心荡神摇。 一曲啸歌之后,两位花甲老人的潇洒烂漫感染了安永,令他豁然开朗地笑道:“这个我也会的。” 不过是吹个口哨而已,算什么难事?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撮起双唇,仿着刚刚的调子吹了三五分钟。哪知吹口哨全靠中气,安永重伤初愈,这一下调皮更是伤了元气。他吹着吹着就觉得胸中一窒,一口气提不上,立刻就掩面咳个不歇,最后竟带出半口血来,红殷殷地染在轻薄的春衫袖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永安,你小小年纪,五内怎会如此虚弱?”二老皱眉看着安永,不无担忧道。 “祖父外公无需担心,这原是年初受的旧伤,到如今已大致痊愈,只是偶尔牵动伤口,疼得叫人烦闷。”安永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一向乐观,觉得伤好了就是好了,何来元气一说。 “原来如此,祖父我倒是有个妙方,可以让你精神振作。”崔老立刻神神秘秘,招呼着安永跟自己走“不消告知你父亲,只管随我来。” 说罢两个老人笑着携安永走到他们住的院落。脱鞋登堂后,外公郗老吩咐僮仆温酒,崔老坐在灶边,待炉中黄酒温热后,取过铫子倒上满满一碗,又将一包细细的粉末化在酒里,递给安永喝:“服下它,什么烦闷都没了,包你高枕无忧。” 安永半信半疑,不忍拂了二老的好意,便取过酒碗乖乖饮尽。 不曾想这一碗药酒,竟让他真的高枕无忧,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到最后他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竟又活转,周遭围着一群参加婚礼的宾客,脸色都是惊惶苍白,而他自己则湿漉漉地站在沈洛面前,怔怔地面对着沈洛又惊又喜又担忧的脸。 “好好地为何跳进水里?”沈洛皱着眉,口气不善地抱怨“还是你故意在我眼前寻短见,好寻我的晦气?” “不,不是。”安永哆嗦着双唇解释,眉眼却都因为喜悦而亮起来,惹眼得让沈洛目不转睛“我是为了救人,刚刚有个孩子落进水里了。” 说着他回过头去寻找,却实在看不见什么小孩子,只好又悻悻回过头,向沈洛道歉:“算了,我不该耽误你的大事,你快去吧。” “去哪儿?被你这么一闹,什么大事都给搅散了。”沈洛狠狠瞪了他一眼,径自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冲他吼“还傻站着,快过来!” “哎,你在叫我?”安永睁大眼,张皇地望了望左右“你要走?你不会打算丢下这里不管吧?” “这里需要我管什么?”沈洛不耐烦地反问他,脸已是越来越臭。 “婚礼呀,”安永慌忙快步跟上他,有些担心地低声问“你丢下新娘,不要紧么?” “新娘?”安永的话让沈洛不禁长眉一挑,冷笑道“这里除了你和我还算沾点关系,哪来的新娘?我看你是发昏。” 他的讥嘲让安永喉咙发堵,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只好跟着他气冲冲的步子挤出围观人群:“好了我跟你走就是,这里的路我不认识,你走慢些。” “车就停在前面,走几步路还怕崴了脚?” 沈洛的冷嗤却换来安永莫名的坚持,他在众目睽睽下忽然牵住沈洛的手,几乎是哽咽般颤着嗓子要求:“我不想坐车,你陪着我走回去吧。” 他的话让沈洛一愣,二人指间传递的温暖使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再深再急促都解不开这一刻胸口窒息的感觉。陷入尴尬的沈洛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又迈开步子,任安永牵着自己手,亦步亦趋地跟从。 当四周清净到容得两人说悄悄话时,一直目视前方的沈洛才低声开口道:“方才那场风波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从今天一进城就开始…在我面前占尽风光,比我更像这里的主人…” “怎么可能?”安永双眸瞠得大大的,眼眶微微发红,说的话里也带着委屈“你都不知道,我能够这样回到你面前,走了多长的一段路,说起来就像一场梦…还有,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怎么可能抢你的风头?从最初我就一直在偷偷看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吧?” 安永急急忙忙的辩白终于让沈洛心情好起来,于是他回过头一脸自负地问道:“真的?” “真的。”安永郑重其事地点头。 两人间的气氛陡然变得愉快,让这一路不知何时悄悄走到尽头,转眼已变作满室生春。趁着耳鬓厮磨之时,沈洛的双唇依偎在安永耳边,满怀歉意地悄声问:“这次我伤你伤得不轻,现在还疼不疼?” 安永摇摇头,直到现在他仍是挂着一脸恍惚的笑意,始终回不过神来:“不疼了,已经不疼了。” 说罢安永紧紧拥抱住沈洛,闭上眼,笑着听他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 “你我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也想了许多。手边那么多事等着做,为什么偏偏还要与你纠缠不清,其实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到底把你放在什么位置,才能不妨碍我脚下的路?” “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没关系的。洛,我早就有觉悟,你我性格不同,你迟早会走上娶妻生子这一条路。今天你肯为我悔这一场婚,我已经…”安永话说到一半,整个人便已被狠狠摁倒在榻上,他猝不及防,只能满脸茫然地望着眼前人。 “你溺一次水就中邪了?”奕洛瑰怒目圆睁,瞪视着安永泛着蓝晕视焦散乱的双眼,咬牙怒道“还是早先我那一刀,就已经让你中邪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二章梦境 戌时三刻,冬奴不合时宜地跪在大殿当中,低着头鼻尖吻地,却暗暗翻了个白眼。 此时尉迟奕洛瑰高高坐在殿上,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再次确认:“你是说,你家公子服了千金散,才会变得如此颠三倒四?” “…”冬奴实在不知如何与蛮人沟通,只好板着脸再次回答:“是的,服了千金散,能够镇痛解郁、使神明开朗,见心中所想、忘心中所憎。” “哼,不过是让人神志不清的东西,倒让你如此吹嘘。”奕洛瑰脸色大坏,咬着牙问冬奴道“这该死的玩意儿,是谁给他吃的?” “是公子的祖父,崔家的老主公。”冬奴理直气壮地回答,脸上满是对牛弹琴的麻木之色。 “他的祖父?”奕洛瑰听了这答案,颇有些啼笑皆非“为人祖辈,竟给自己的孙子服用这种毒药,简直是不可理喻。” 冬奴听见奕洛瑰如此非议中原风物,气得一时忘了自己在面见皇帝,猛地抬头带着一脸“你才不可理喻,你们全族都不可理喻!”的震惊,抢白道:“千金散乃是名士风雅之物,又兼具疗效,我家公子服用有何不妥?” “他服药后胡言乱语、神智错乱,就是大大的不妥!”奕洛瑰不以为然地冷笑“你们中原士族沉溺于此,还想治国领兵,难怪一败涂地。” “陛下的亲族酗酒后不也胡言乱语、神智错乱?陛下觉得可有不妥?”冬奴少年心性一时按捺不住,不要命地反驳道。 奕洛瑰一怔,旋即大怒,冷眼看着冬奴:“好犟嘴的小僮,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冬奴这才惊觉大祸临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忙用两手护着脖子往后缩,一脸惊惧地盯着奕洛瑰:“天、天子之道,贵在以德服人…” “哼,当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想的是什么?你们只当我是夷狄蛮主,何曾有过半点服膺?”奕洛瑰冷着脸起身走到冬奴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瑟瑟发抖的膝盖“我且问你,这千金散何药可解?” “千金散又不是毒药,何需再用药…”冬奴依旧手圈着脖子,心虚地咕哝道“只要停止服用,慢慢就解了呗…” “慢慢要多久?”奕洛瑰横眉瞪着冬奴,一脸不耐烦。 “三五天而已,”冬奴撅着嘴,再次很不甘心地、小心翼翼地强调道“我家公子他很喜欢千金散的,从前就常服用,战、战后隔了许久,最近才又爱上了…” “他陷在美梦里,当然不愿醒,”奕洛瑰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咬牙,鼻中冷哼了一声,又问冬奴“这药效未散前,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热酒、冷食、多散步、少穿衣。”冬奴忙不迭地细数,完了又道“还要多浸冷水浴。” “折腾。”奕洛瑰冷嗤了一声,转身便往殿外走,头也不回地对冬奴下令“你回去吧,在他戒了千金散之前,人得留在宫里。” 此时的安永不声不响,很安静地躺在榻上。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却黑森森像两个空洞,任凭烛火对着也照不亮。奕洛瑰换了身白绫睡袍走进殿时,就见他这样蜷身躺着,在灯下显得苍白木然的一张脸,却在第一眼看见自己时,忽然展颜一笑,昙花般刹那间绽放出光采,两眼熠熠如星:“你回来了?” 奕洛瑰如今很清楚他迎接的并非自己,心下更没好气,却狡黠地陪他将错就错:“是啊,在外面累了一天,现在就想听你念念我的名字。” 安永果然入彀,坐起身神色温柔地凝视着奕洛瑰,用低低的声音唤着他:“沈洛…” 果然是这个名字!奕洛瑰怒火中烧地一转眼珠,想想他念的不是司马澈,气竟又消了三分:“你等我到现在,府中可会不安?” “说什么傻话呢?除了这里,我哪有去处?”安永笑道,说着说着却脸色一变“你好久没过来,房东都问过几次了,他想收房子,我也在想,如果你以后都不来,这房子我也不续租了…” “那你去哪儿?”奕洛瑰不是很懂他的疯话,索性追问。 “另租个小房子,不过不常用,平时就住工地了。”安永回答地理所当然,在灯下直直看着奕洛瑰“可是你…你现在又回来,那就得另作打算了。” 奕洛瑰眉峰一蹙,却假意笑道:“不急,良辰美景,何必尽提些扫兴话?” 说着他径自抽开安永的衣带,又为他意料之中的柔顺,暗暗地恼恨。 “你这里的伤,看来已好得差不多了,”奕洛瑰轻轻抚摩着安永肋间的伤口,对那柳叶形的刀痕端详了一会儿,抬眼问道“怎么伤的,还记得么?” 安永仰躺在榻上,这时候迷茫地摇了摇头,答道:“不记得了…” “没心眼的家伙…”奕洛瑰又把目光落在伤口上,俯首用唇舌轻轻撩拨那块初愈而敏感的嫩肉,引得身下躯体急促起伏,险些撞上他的鼻子“会错认我,却不记得我给你的伤,是吗?” 刹那间脑中灵光一闪,他倏然坐起身来,睥睨着身下媚态横生的妙人,冷笑道:“还有三五天,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吧…” 一场无尽靡丽荒淫的梦。 种种不可思议的幻象,令人羞耻到无法承受,总在他要落荒而逃前,靠一个问句将他绊住:“你是不是爱我?” “是的。”于是梦就只好延续下去。 当两人纠缠到梦境的边缘,奕洛瑰抛开手中花枝,为安永拂去满身落花,终于肯替他将衣襟掩上。然而直到整理好衣冠,他的手指仍旧不知餍足地在身下人的腰间流连,拨弄着同其主人一样精致的白玉带钩,沉默了许久才嗓音沙哑地开口:“我知道这几天你时时惊讶,问我为何不同以往,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什么答案?”安永喘着气问,这时候仍旧腮飞红云。他仰躺在嶙峋的太湖石上,瘫软的四肢一时无法从酸痛中恢复,还保持着刚刚那个怪异的卧姿。 “人在分离之前,总难免更加动情,所以办起事来也会过火些,你说对不对?”奕洛瑰微微笑着,双眸直直对准安永的双眼,看着他眼白上的蓝晕缓缓消失。 “分离?你是说…”安永双唇微张,却忽然说不出话来,最锥心的打击再一次敲中他,让他只能怔怔凝视着面前的沈洛,脸上尽是哀色。 “没错,这两天我已仔细想过,诚如你所说,你我性格不同——前日为你悔的那一场婚,我已经后悔了。现在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心里话,你一定要好好听着,”奕洛瑰慢条斯理地说到此处,突然横抱起浑身僵硬的安永,将他径直抛进太湖石畔的深池“我给你的答案就是——最好是你从这世上消失,或者彻底忘记沈洛这个人。” 清透的碧水再一次弥漫过安永的视野,他在水中睁大了双眼,脆弱的泪腺被刺得生疼。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侧,想探入口袋抓住什么,却一无所获。下一刻求生的本能已容不得他再耽搁,于是他瞬间清醒过来,迅速划动着四肢浮出水面。 “奕…陛,陛下…”安永在水里扑腾着,惊愕地望着站在池边面色冰冷的皇帝,一时摸不清头脑。 这时候胸口已不再窒息,却越发痛楚地揪成一团。 “清醒了?清醒了就从水里出来吧。”奕洛瑰依旧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冷冰冰道。 安永弄不明白状况,只好先让自己脱离窘境。他费尽气力从水池中爬出来,落汤鸡一般*跪在奕洛瑰面前,迟疑地开口:“臣,臣只记得与父亲前往东山,然后陪祖父喝了些药酒,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错,这些我都知道——你服用的是千金散,至于后来的事你怎能记得?”奕洛瑰冷眼看着安永惶惑的脸,语带嘲讽道“后面的事还是由我来提醒你吧——你迷迷糊糊从东山回来,船队由千金渠一路进城,好大的风光!偏偏我班师回朝正与你撞上,王师御驾,倒被你抢尽了风头,你可知罪?” 安永使劲回想,想破脑袋也忆不起这一节,只好嘴里先答应着:“臣知罪。” “现在知罪了?前一刻你进宫请罪,还在我面前胡言乱语,非等我把你踢进水里,才得清醒。”奕洛瑰冷嗤完,又阴沉着脸问“你现在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的想不起之前都发生过什么?” “臣知罪,臣什么都不记得了,”安永垂下眼,蛾翅似的睫毛在泛青的下眼睑处投下沉沉日影,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到离奇“臣只记得自己服了药酒…然后做了一个噩梦。” “是吗?这么说再向你问罪,倒显得我量窄,”言至此处,奕洛瑰一时也词穷,于是只好悻悻转过身,在拂袖离去前丢下一句“以后别忘了,你崔家早被褫爵,也该自称草民了。” “是,草民知罪。”安永木然看着奕洛瑰孤身走远,自己也想起身离开,不料四肢手脚都是软的,又虚又乏,一时竟无法动弹。 没想到祖父和外公给自己下的这一剂猛药,除了致幻,根本起不到任何疗效。安永长长叹了口气,挣扎起身,由着宫内的宦官伺候,将自己平安送回了崔府。 “公子您可回来了!”崔府里冬奴一见安永便冲上前,服侍着他一路回庭院,脸上满是愤愤不平“那个蛮子皇帝真是可恶,处处都要与您为难!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让他葬身火场了…” 安永听着他赌气的话,默默走下羊车,在脱鞋登堂时却忽然偏过脸,很是冷淡地嘱咐道:“冬奴,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说罢他没准冬奴随自己进屋,独自一人走进内室,褪下湿漉漉的衣裳。 满室的铜镜这时借着窗外余辉,映照出安永纤瘦的身体,皮肤上细细的鞭笞痕迹还泛着血丝,交错着,在黄澄澄的铜镜里显得异常刺目。安永低下头,手指拈起夹带在中衣上的一片粉色花瓣,缓慢而用力地搓揉。 这时冬奴已战战兢兢地来到室外户牖下,跪在地上满是委屈地向安永讨饶:“公子,冬奴知错了,以后再不会乱说话…那是不是从东山带回来的千金散,也要按照陛下的意思丢弃呀?” “丢了吧,”安永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以后除非治病的药方,其他都不要上门了。” 说罢他赤着脚一路走到屏风后,拽过一方帛巾擦拭着头发,歪着脑袋闭目沉思。 脑中重重叠叠的幻影,到底哪件是真,哪件是假?那些赤-裸、扭曲、真实又荒诞的,到底是不是梦?梦里与自己放纵的那个人,又彻底让自己绝望的那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还有东山,东山…和“东山再起”冥冥中相同的名字… 父亲为什么要去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为之前的慢更赎罪,所以奋力补上一章,嘿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二十三章纠 转眼已至梅雨时节,连日闭门谢客的永安公子这天忽然驱车出府,前往城内的浮图寺。 浮图寺是新丰城内最早修建的佛寺,永安公子的突然造访,引得士族之间议论纷纷,都在揣测他的用意。 外界的侧目安永视而不见,他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佛殿蒲团上,闭目聆听僧人诵经。这个时代的佛经还很少有人翻译,寺中多是蕃僧,唱的也是梵经,然而香烟缭绕中空灵的浅吟低唱,已足够安抚他烦乱的心。他时常在寺中一待就是半天,偶尔借由小沙弥机灵的翻译,会和来自西域的住持聊上两句。 渐渐地他心中嗔痴全消、再无挂碍,终于明白这一世自己孑然一人,余生无非是与众人随喜,做好崔家的永安公子而已。 真正的安永已在上一世死去,这里也没人需要安永其人,所以忘记自己、五蕴皆空,才能够摆脱无边寂寞,在红尘苦厄中活下去。 悟透这一层,这些天如蛆附骨的羞耻、憎恨、悲伤、怨艾,终于也烟消云散。 于是安永黄昏前乘着牛车回到崔府,前往母亲住的庭院问安时,神情和语气都比前几日松快了许多。崔夫人何等精明,见儿子心情好转,便捉着他的手柔声道:“阿宁,我知道今时今日,为了崔氏一门,你受的委屈最多。其实这阵子我一直都在琢磨,能够做些什么来使你开心,你看再过几个月,你的一年孝期就满了,到时娘就在五姓之中,为你寻一门亲事,可好?” 安永听了母亲的话,整个人顿时懵了。当初崔永安一直未娶,一是因为与司马澈的私情,二是因为朝野上下皆知他是禁脔,只等大长公主及笄,便是当朝的驸马。及至尉迟奕洛瑰攻破新丰,司马澈被俘,大长公主殉国,妹妹崔神爱自戕又令他服丧一年,自己的婚事才被耽搁到今天,这些安永背地里早已打听明白,却没料到母亲会在这时提起自己的婚事。 “如今天下丧乱未平,崔宁也无心成婚…”安永低着头吞吞吐吐道,希望能打消母亲的念头。他实在不想在这多事之秋娶妻,何况自己的性向,难免会害了一个好姑娘。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崔夫人听见安永推拒,立刻不以为然地反驳“世道再乱,也碍不着你娶妻,就算是那皇帝…于情于理他也没法阻止!” 安永心知母亲的固执,当下也不敢与她顶撞,只能低着头默默不语。直到辞别了母亲走出中庭,他才皱着眉长叹一口气,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在这样一个时代,娶一个陌生的女子为妻,然后被迫留下自己的后代——实在是件太可怕的事。 如何才能够合情合理地逃离世俗呢? 安永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庭院,才脱鞋登堂,就被告知宫中的使者送来了奕洛瑰的赏赐。他的眉顿时蹙得更深,孤立无援地站在堂前,看着使者将一方漆盒送到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地打开。 漆盒中放着一根花枝,粉色的花团缀满了枝条,勃勃盛放着,看得安永手脚冰凉。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伸手从盒中取出花枝,却发现手中的分量比想象中更沉,原来那枝条的末端,还用红缨系了一枚玉瑗。 天子召人以瑗。安永只得苦笑:“官家何时如此风雅?” 他如今已谙熟此道,于是从身上佩的组玉中解下一枚玉玦,轻轻放入盒中,令使者回去复命。 当夜宫中便传下急诏,令安永即刻入宫面圣。 通明的金殿中灯火煌煌,御榻上正怒不可遏的那个人,在看见安永跨进大殿时,立刻甩手将一枚玉玦掷向他,玉玦正正砸中安永的额角,顿时让他的鬓边血流如注。 “崔永安,你好大的胆子!”奕洛瑰气冲冲地走下丹陛,一把拽住安永的衣襟,瞪着眼问他“这玉玦,是你送的?” “草民得陛下垂青,诚惶诚恐,只能奉上玉玦一枚,不敢以微贱之身…朝见至尊。”安永低垂着双眼,面无表情地回答,任由奕洛瑰冲自己发泄怒气。 “微贱之身?”奕洛瑰见安永进殿后一直低眉顺目,一时难免会错了意,脸色不由缓和下来,再开口时唇角甚至噙着一丝笑意“你故意这样说,是在恨我没给你官做?” 安永捂着受伤的额角,无奈地摇摇头:“陛下您误会了。年初工部的劳役犯乱,草民自知罪责难逃,甘愿从此退出朝堂,岂敢再有非分之想?” “是吗?你既无意做官,那还想做些什么?”奕洛瑰故意凑近安永,鼻尖几乎擦上他的脸颊,暧昧的气息酥酥-痒痒地吹入他耳中“若是我不来就你,难道你真要装一辈子糊涂?你这欲擒故纵的把戏,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安永向外让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奕洛瑰解释:“陛下,当日草民误服千金散,行事乱了分寸,在陛下面前出乖露丑,至今后悔莫及。如今草民每天都在忏悔自己的罪过,还请陛下既往不咎,宽恕草民当日蔑伦悖理的大罪。” 安永好一番郑重其事地请罪,想将二人的关系撇清,这副态度却让奕洛瑰双眉紧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在我面前,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当日你虽服了千金散,我可没有糊涂,休想拿这事做借口,三言两语就把你自己摘干净。更何况你我之间,是轻是重,要不要计较,什么时候倒由你说了算?” 安永怔了怔,一时想不透奕洛瑰话中之意,却能听出他不打算善罢甘休,心中顿觉危机重重。 “是,陛下贵为天子,草民贱如蝼蚁,万事自然由陛下决定。”安永皱着眉说罢,忍不住又后退了几步,眼看脊背都快要挨上大殿朱门,从骨子里透出的淡漠疏离让奕洛瑰恨得牙痒痒。 “好个万事由我定。算你有自知之明,”奕洛瑰冷笑着紧逼上前,伸手扳过安永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既然你已觉悟,就给我好好听着——我要你,新丰城的永安公子,从此专修佞幸媚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只是为了取悦我。” 他的语气越认真,就越让安永不寒而栗——为什么眼前的暴君要披着这样一副皮囊,让他在遭受折磨时尝到双倍的痛苦,却总也学不会君为臣纲、做不到卑躬屈膝,只恨不能与他玉石俱焚,再不要受这业火煎熬。 “陛下,草民微如浮尘,不当入您法眼,请您放过草民吧。”安永不抱希望地说完,举袖掩住惨白的脸,不想看见奕洛瑰那双充斥着占有欲的眼睛。 奕洛瑰偏不放过安永,将他捂着伤口的手硬生生扯开,眼看着他半边脸被血染花,玉玦砸出的伤口斜飞在绿鬓旁,如玉沁朱砂,妖冶得令人触目惊心。奕洛瑰被眼前人这副模样勾得心跳加快,不由得喘着粗气、喉头沙哑地在他耳畔煽动:“我以为一而再、再而三,你也该食髓知味了。做我的娈宠有那么难?明明之前的每一次,你都乐在其中…” 奕洛瑰话还没说完,安永就像被针扎了一般,浑身哆嗦着躲闪到一旁,在灯下睁大双眼瞪着奕洛瑰,素来温和的目光里第一次燃起怒意:“什么乐在其中…明明之前的每一次,都是你趁人之危、强人所难!” “趁人之危,强人所难?”奕洛瑰被安永的反驳惹恼,阴测测笑了两声,忽然劈手抓住他的手腕,连拖带拽地将他拉上自己的御榻“崔永安你给我好好听着——我这一身本事,沙场上都不曾输阵,偏不信到了今日,反而栽在你手里?” 安永跌跌撞撞地跟着奕洛瑰倒进榻中,不由大惊失色,挣扎推拒间,额角的血滴在奕洛瑰的袍袖上,斑斑点点如红梅零落。 奕洛瑰此时恶向胆边生,哪有半点恻隐之心,他用一只手扼住安永的脖子,又腾出一只手在案头摸索,眨眼间取过一只漆匣儿,弹指挑开金钮,匣中竟露出一套阳雕着谷纹的玉势。 “没错,我就是有一千一万个法子逼你就范。就拿你身边那小僮来说,你敢不使我趁愿,我一次剁他一只脚,脚剁完再剁手,之后是耳鼻眼舌,我倒要看你能拒绝我几次!”奕洛瑰压在安永身上,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放话,一瞬间击溃了他的反抗之心。 片刻的犹豫便让恶棍趁虚而入,安永倒抽一口冷气,由着奕洛瑰将一枚手指粗的玉势,缓缓纳入自己体内。 脑中有极短的时间因为失神而一片空白,之后羞愤欲死的惊骇汹涌而来,让安永如坠冰窟。寒意从手脚一路冷到心里——眼下不比先前神志不清的时节,无论什么样的难堪都可以蒙混过去,奕洛瑰赐予的羞辱就像在抽丝剥茧,慢慢蚕食着安永的自尊,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才树起的心防。他感觉到坚硬的玉石一直顶在自己体内,直挺挺、冷森森,让他毛骨悚然,如坐针毡。他不由目瞪口呆地瞠视着奕洛瑰,双手拽住身下茵席不断绞动,十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却仍然止不住浑身的战栗。 安永这副无措的模样正中奕洛瑰下怀,他不禁伸手托住安永的下巴,信口取笑道:“怕什么怕?又不是没用过,这一套玉势由大至小,哪一根你后面没含过?” 露骨的嘲弄让安永又气又恨,忍无可忍,终于还是愤然挥袖打开了奕洛瑰的手,自顾自地翻身坐起,探手向后,就要取出那根折磨人的东西。 他的反抗让奕洛瑰立刻扬起眉,瞪着眼恶狠狠地威胁:“你敢取出来,这玉势我就让别人替你挨受,至于是谁,我劝你仔细想想。” 安永一怔,下一瞬漆黑的眸子就黯到极点,绝望过后,又被恨意一点点灼亮,在灯下毫无避忌地直视着奕洛瑰,目光直指人心。两人僵持了约有一刻钟,竟是安永先开了口:“你这样胁迫我,又能得到什么?你觉得快活么?非要把我逼进鱼死网破的绝境…” 他话音未落,颌骨就已被奕洛瑰紧紧扣住,手劲狠到让他根本无法咬合住牙床,而这时奕洛瑰已然面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咬牙道:“你当我傻,会让你那些伎俩重演?” 重演?安永先是一愣,很快却明白过来,奕洛瑰口中所谓的伎俩,指的是崔永安咬舌自尽一事。原来自己之所以能够转生到这一世,竟是拜他如此残忍下作所赐,这样一想,自己之前屡次就范,该有多对不起崔永安本人。 今次一番感同身受,让安永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于是他拼尽气力从奕洛瑰手中挣脱,偏过脸背对着他,苦笑道:“你放心吧,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走那条绝路。” “是吗?”奕洛瑰盯着安永纤瘦的背影,像觑视猎物般虎视眈眈,按捺着脾气低声问“那你下面要走哪条路,可想好了?” “想好了。你能拿崔家人的身家性命来威胁我,我岂有不就范的道理?既然你是天子,这游戏自然全由你来定,我为了他们,也只有奉陪到底。”安永终于像认命了一般,暂时放弃了反抗——这一世他已然对不起崔永安,就不可再辜负他的家人,自己若真参透诸色皆空的道理,又何必吝惜这身皮囊? “哼,不消说得如此可怜。你自己也是崔家人,从了我,必然占尽好处。”奕洛瑰傲慢笑道。 “是啊,我是崔家人。”这时安永回过头,黑沉沉的眼珠望着奕洛瑰,黯然之中,似乎还透着些宿命的意味,让奕洛瑰一时很难看明白。 无论关系多亲密,他仍旧无法懂得他眼珠中的秘密,这想法让奕洛瑰莫名有些灰心,竟奇异地熄灭了他的*,让他对着这样冷漠的安永,为挫败而心生恼恨:“你这脸色,真是让人败兴。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才是娈宠之道,你里头那根东西便是你的良师,下次来见我时,务必让我看看你学到些什么本事。” 安永闻言惨然一笑,勉强扎挣起身,长跪在地上向奕洛瑰叩拜:“是,陛下既如此吩咐,草民这就告退。” 奕洛瑰沉着脸目送安永退出大殿,默然独坐了许久,才低下头察看自己身上披的白绫睡袍,只见袖幅之上洒着斑斑点点的殷红,显然是安永方才挣扎时,额头伤口流出的血。 明明看着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却偏偏倔强至此!奕洛瑰一想起安永临走时的那张脸就气得不耐烦,于是几下将身上睡袍褪了掷在地上,自己一个人隐在灯火的暗影里,看着豆大的焰苗在宫灯的膏油盏里微微打晃。这时有宫人从大殿一隅战战兢兢地蹩上前,将他丢在地上的睡袍拾起,正准备拿出殿去,不料奕洛瑰却忽然阴沉沉地开了口:“这衣服上是崔永安的血,不准你们拿去丢弃…也不准洗。”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发愤图强,我连榜单压力都用上了,这一周两万字!再不治…就真的没治了/(tot)/~~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二十四章 安永一出宫门,满头是血、步履蹒跚的模样就吓坏了冬奴。小家伙慌忙将安永扶进牛车,令从人火速回府报信,自己又叽叽喳喳地指挥车夫赶路,裹了蒲草的车轮他尤嫌颠簸,恨不得自己俯身趴进车辙里,好垫平从皇宫到崔府的这一段青石路,为自家公子铺出条坦途。 这期间安永气喘吁吁地蜷身躺在车厢里,艰难地摸索着取出体内玉势,随手丢到细雨蒙蒙的车窗外。这时节道路泥泞,土质松软,玉势又恰巧落在路旁树根下,夜色里根本无人察觉。 当牛车抵达崔府时,阖府上下早已是灯火通明。仆从报来的消息惊动了崔夫人,让她大半夜起身等候在府门外,一看见自己浑身狼狈的儿子,立刻捂着嘴低低哭了一声,急急忙忙上前扶持。 如今不比从前,在崔公前往东山隐居之后,崔永安就是府中唯一的顶梁柱,他一旦成婚,便是正式继承了崔府的名爵,若换作从前,人人都要尊他一声“白马公”也因此,如今他的身体好坏、伤势轻重,都会被人更加重视。 安永被人一路簇拥进屋,包扎了伤口、喝过药汤,便浑浑噩噩倒头睡到了第二天。一觉长梦,当他在卧榻上醒来,室中正寂然无人,只有铜炉在屋角吐着淡淡的香烟,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檐上,更显得室内安谧宁静。 谁能知晓眼下这片刻安稳,全是靠他妥协换来。安永倚在枕上长长叹了口气,为自己也为了崔府,打点起精神穿衣下床,一路从内室走到堂下。 因为连日下雨,屋顶损坏的瓦开始不济事,府中仆从正在冒雨修葺。调皮的冬奴见院中架起了梯子,死活闹着要爬高,好趁机瞅瞅梁上的燕子窝。他是公子的心腹红人,家中的奴仆几人能违拗他?于是当安永走到堂下时,正看见冬奴高高踩在梯子上,扒着房梁不亦乐乎地逗小燕子,一边急等哺雏的老燕正在雨中徘徊低飞,将冬奴视作猛兽,不敢靠近。 安永忙仰着头提醒小家伙,又好气又好笑:“冬奴,还不快下来,小心跌着。你这样逗燕子,若吓得它们弃巢,岂不罪过?” “啊?公子!”冬奴一听见安永的声音,立刻在梯子上扭过身,望着他叠声问“公子您醒了?怎不叫我?谁伺候您起的身?” 他在梯子上只顾说话,没防备廊下铺的青砖已被雨气润得溜滑,经他这一折腾,梯子脚竟往下一滑,让他直直跌了下来。 冬奴当即吓得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大叫,不料落地时身子被安永一接,只是跟着主人一起跌在地上,并没觉得有多痛。他已是半大小子,分量不轻,因此睁开眼发现自己压在安永身上时,慌得脸都白了:“公子您不要紧吧?冬奴该死!” 安永无奈地摇摇头,喘不上气的胸口因为冬奴的后退而放松,不由地咳了两声,情不自禁笑起来。 这样生机勃勃、会哭会笑,时刻关心担忧着自己的家人,他怎么能不去守护?真正的崔永安在离魂的那一刻,已经将他们都交给了自己,他只有让崔永安放心,才算是真正地问心无愧吧? 安永从宫中回来后,本打算得过且过清静几日,谁料这一天天还没黑,崔府就接到了宫中传下的旨意,任命崔永安为光禄寺主簿,凡朝会享宴,则专事行酒侑食之监。 安永接旨之后,宫使一走,冬奴就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安永本人却挺平静,只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光禄寺主簿到底要做些什么,我倒没研究过。” “公子,那狗…那皇帝就是在故意辱没您!”冬奴哭得一团圆脸上五颜六色,狠声恶气道“先不说行酒侑食这等下人干的事,就那一个从七品不入流的官,咱们崔家人何曾放在眼里过?!” “好了,哪怕一个从七品官,咱们要做也要把它做好了,”安永刮了刮冬奴抽泣的鼻子,笑道“你就教教我这行酒之法,也免得我在国宴之上,扫了崔家的颜面。” “什么国宴…”冬奴不以为然,愤愤不平地抱怨“新丰自入梅后,这雨就没停过,那皇帝还不趁早祭天忏悔,若再只顾淫乐,今年必有洪涝天惩。” 安永可不信天惩之说,对冬奴的话只是一笑而过,显然宫中那一位也不信。于是这一场雨竟然下到了六月末,淫雨霏霏中百官没听说天子要祭天,倒接到了入宫赴“却霜宴”的谕旨。 所谓却霜,本是柔然习俗,每年的六月末都要由奕洛瑰率领部族前往阴山,讨个祈暖却寒的吉利。 今年柔然迁入中原,千里之遥的阴山是去不成了,只好改去新丰城外的金莲川猎苑杀杀渴,回来再在宫中办一场酒宴,聊作慰藉。 可就是这一场狩猎,奕洛瑰也是意兴阑珊、心不在焉。对于居住在大漠的柔然人来说,下雨本是一件喜事,然而新丰的雨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使人郁闷烦躁,简直透不过气!这样的天气,马跑不开,箭也发不准,湿漉漉的猎装紧贴在身上,哪有半点快马轻裘的意思?! 于是这些天皇帝的心情一直都不愉快,连带着麾下也动辄得咎,让豪放惯了的柔然部将们,头一次尝到了人心惶惶的滋味。 “我早就说过,中原的气候不同,不适合柔然的子民。”尉迟贺麟骑在马背上,一双绿眸盯着弟弟时时烦躁挥鞭的背影,不悦地开口“从古至今,从草原迁入中原腹地的部族,有几个不被磨去了血性?你看这不祥的雨水,只会使万物腐朽。” 奕洛瑰在雨中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回头望着自己的哥哥,痞笑着嘴硬道:“雨水只会滋养万物,何来腐朽之说?” “凡事过犹不及,你瞧成天泡在水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朽烂腐臭的?”尉迟贺麟反唇相讥,也被弟弟给气笑了。 当狩猎队伍离开金莲川时,奕洛瑰领着部下骑马趟过一处野水,河底深深浅浅,逼得他必须提心吊胆地控马,湍急的水流不时打在他的皮靴上,提醒他脚下这股力量有多危险。 “哥哥,这里水势急,千万小心。”奕洛瑰不禁回头叮嘱贺麟,又低头看着从上游疾速漂过的枯枝烂叶,心情不由往下沉了沉“这雨…的确比去年下得厉害多了。” 而去年,他就是利用这一季的雨水,破开了固若金汤的新丰城。 犹记得破城那一刻生灵涂炭的惨象。三军溃败,绝望的司马澈袒肉负荆,交出国玺示降,而始终倔强地不肯接受亡国噩耗的那个人,就站在雨幕中与自己对视,苍白的脸色与满是挑衅的目光,交叠成一抹奇异的艳色,栩栩然宛在眼前。 原来使自己如愿以偿的,就是这股令人胆寒的水力。 奕洛瑰在迷蒙的雨雾中眨了眨眼睛,只觉得雨水沉甸甸地黏在睫毛上,使得双眼很难睁开。他不禁烦躁地挥起马鞭,不管不顾地冲上河滩,向着新丰城疾驰而去。数不尽的雨点打在他脸上,又汇成细流滑进衣襟,脉络一般湿痒痒地困住他。 这恼人的潮湿让奕洛瑰越发凶狠地抽打马臀,胯-下骏马四蹄如飞,雨燕一般分水而过,疾似流星。当新丰城灰蒙蒙的剪影跳入眼帘,漫天的雨声中便传来一阵阵河流的呜咽声,奕洛瑰放慢马速,一路行至千金渠上,才挽住了手中缰绳。 此时千金渠中的河水空前高涨,磅礴的洪水猛兽奔腾而来,在张牙舞爪扑上大坝时却被稳稳拦截,只好悻悻打了个漩涡,继续向东而去。 若非心知肚明,自己岂能想象为新丰城中万千生灵拦住这只噬人猛兽的,竟是朝堂上那个明媚如玉的人? 原来那一双修长纤细的手,可以如此不经意地翻覆,为自己伏虎降龙。 真是智慧、慈悲、强大到…使他都不甘愿承认的力量! 奕洛瑰沉着脸掉转马头,一路冒雨回宫,一边解衣一边穿过不由自主低声惊呼的宫人们,直到跳进承香殿雾气氤氲的浴池,才摆脱了那一身缠扰自己的不快。 这一天的雨势到了傍晚越发凶猛,让宽衣博带的大臣们在进宫赴宴时,多少觉得有些狼狈。这一场由柔然人巧立名目的夜宴,前所未有,胡酒、胡菜、胡乐…让一干大魏旧臣食不知味、百感交集。 当数只铜樽被抬入席中一字排开,监酒官手执酒杓赤足上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那一道青色的身影上。那是曾让新丰引以为傲的永安公子,此时此刻却身着胡服,成了为胡人行酒的幸臣,今昔之别判若云泥,触动了前朝旧臣的亡国之思,竟让原本热闹的酒宴一时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仿佛致礼,让安永成为席间最引人注目的焦点,然而他似是浑然不觉,恬然如闲鹤一般走入殿中,胡服裁在身侧的衣衩可以让所有人看见他悠然的迈步,这样裸足踩在金砖墁地上,一步步都像鲜明又轻盈的撩拨,竟露骨得使人脸颊发热。四周忽然嘤嘤嗡嗡,交织着失去平稳的呼吸、心跳和私语,安永面色沉静地一路走到奕洛瑰座下,从容行礼之后,立于殿中缓缓开口道:“承蒙圣恩,命在下为瓯宰,主斟酌之宜,则今日觞政如山,诸君当绝缨而饮,有饮不釂者,当浮以大白。” 说罢他转身从樽中舀出一杓酒,一步步走到奕洛瑰案前跪下,将杓中酒稳稳注入盏中,边斟边唱道:“劝君一杯君莫辞,劝君两杯君莫疑,劝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奕洛瑰不待安永唱完,便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盯着他低声道:“今日你做监酒,务必使在座尽兴,否则就当由你领罚。” “微臣遵旨。”安永低着头领命,随后为坐在奕洛瑰下首的大祭司斟酒,亦是边斟边唱道“何处难忘酒,朱门羡少年。春分花发后,寒食月明前。小院回罗绮,深房理管弦。此时无一盏,争过艳阳天?” 直到整首劝酒诗都唱完,坐在席上的尉迟贺麟仍然纹丝不动,只沉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看着安永,像面对一个仇人。安永不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只好选择视而不见,一首接一首地往下唱劝酒诗,却始终都无法打动尉迟贺麟。唱到最后他已是双膝麻木,汗流浃背,这时一位宦官捧着漆案送来一杯石榴酒,才总算打破了僵局:“祭司大人,陛下命下走送来这杯酒,陛下说这是您最喜爱的酒,一定可以使您开心。” 尉迟贺麟听了宦官的话,双眼中怒意更炽,忍不住皱眉向奕洛瑰望去,就见弟弟此刻正高举着酒杯在灯下望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软,到底不忍拂了弟弟的颜面,这才勉强拿起杯子将酒饮尽。 安永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才接着往下行酒。席上的柔然大臣见大祭司都已让步,便无人再敢刁难,大魏旧臣当然更赏面子,于是顺顺当当地一路敬到末席,直到他跪在了新近被擢升为工部侍郎的陶钧面前——自打安永进殿后,陶钧便一直坐立不安,他自升官之后,始终觉得愧对安永,这时候受他一跪,更是如坐针毡。 “崔三,快别…”陶钧急得脑门冒汗,捏成拳的双手颤得厉害,根本没法将酒盏送到唇边。 安永却是微微一笑,望着他低声唱道:“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他的歌声从容悠然,带着明显的安慰之意,陶钧听了不由失神,讶然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依旧是往日熟悉的样貌,乌发如貂、螓首如蝉,只有额角斜飞入鬓的一抹红痕,暗示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陶钧顿时两眼发热,狠下心一扬脖子,像饮要人命的鸩酒般喝干了盏中酒,侧过脸不忍再看安永。 安永倒不觉伤心,笑了笑继续往下行酒,几巡之后满座尽欢,到底将盛宴的气氛点燃。 这一场狂欢直闹到长夜将尽时分,樽中酒浆告罄,群臣百官早已是衣冠不整、烂醉如泥。只有安永领着其他行酒的伶人还在席间走动,尽职地将酩酊大醉的官员们一个个扶起,反复劝酒:“司徒大人您一定还没喝醉,快请尽了这杯…司空大人您又推醉,这一杯该罚…” “行了,别劝了。” 到最后安永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喝止,于是站起身回过头,就看见奕洛瑰已经走下御座,正借着残烛的微光凝视着自己。两人在这阑珊的雨夜中默然相对,四周酒气熏天,让奕洛瑰不由想起哥哥在白天说过的话——这不祥的雨水,只会让万物腐朽,而眼前这个人,就是这腐朽之中开出的一朵花。 这一晚安永也被人灌下不少酒,此刻站在奕洛瑰面前,立身不稳,只好望着他笑语:“陛下尽兴了?” “不是我尽不尽兴的问题,你这样劝酒,只怕要把人灌死。”奕洛瑰低声道,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 安永弯了弯唇角,狡黠地将执壶藏在了身后。实际上从后半夜起,他在劝酒时总会故意将酒洒掉大半,正是因为顾虑官员们大都年事已高,不敢令他们滥饮过度。 不过此刻奕洛瑰可无心去猜安永背后的把戏,他只是径直走到他身边,颇为不耐地开口道:“别管他们了。我只问你,你喝醉没有?” 安永一脸疑惑地望着奕洛瑰,摇了摇头。 “很好,”奕洛瑰低头看着安永,撇了撇嘴角,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没醉就跟我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二十五章沉酣 奕洛瑰的邀约让安永心中一沉,脸上微红的酒色也在瞬间褪去,目光躲闪着,难掩紧张不安。奕洛瑰哪有闲心去关照他的情绪,径自迈开步子走在前头,命安永随后跟上。 安永抿唇看着奕洛瑰的背影,无可奈何,只好趿鞋走出大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这一去倒在安永意料之外,奕洛瑰并未往后宫走,而是一路上了宫墙城楼。此时本该朝霞满天,却因为大雨,东方只蒙蒙透着一点亮。奕洛瑰遣散了戍卫,与安永冒着雨在城楼上散步,俯瞰着新丰城中鳞次栉比的屋宇,倒好似悠悠天地之间只有他君臣二人,在此坐拥河山听雨声。 “可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沉吟许久之后,奕洛瑰扶着女墙回过头,这才发现安永早已浑身湿透,巧手梳成的鬓发全湿漉漉地耷拉在脸上,好似刚从水里捞出一般。 还有那同样带着迷惑又无辜的眼神,勾起了心头某些绮丽的回忆,让情-欲瞬间又勃然抬起头。 “唉,你这模样…如何能有人与你正经共事?”奕洛瑰不禁拽过安永,伸手替他抹去脸上雨水,又扳住他下巴,两人就着雨水唇舌交缠,深吻了许久,气氛却是越吻越淡,让人兴味索然。 “看来你还是学不乖。”奕洛瑰放开安永,很是不满意地斜睨着眼前人木然的脸庞,伸手探入他衣中摸索。胡服下摆的开衩这时大行方便,由着奕洛瑰冰凉的手掌长驱直入,摸得安永忍不住连连惊喘。 “我给你的玉势呢?”奕洛瑰摸索了半天忽然抬起头,虎着眼问安永。 “丢了。”安永这时仰着头靠在女墙上,气若游丝地回答。 他坦然的回答惹恼了奕洛瑰,使他不悦地冷哼:“你胆子倒不小!” 安永闻言微微抬起头来,在雨中饧眼朦胧地望着奕洛瑰,语气竟半带戏谑:“陛下稀罕这个?” 奕洛瑰冷笑:“是不稀罕,你再丢我再换,只是每一次尺寸都要大些,我怕你消受不了。” “陛下多虑了,不过…”安永满脸雨水地笑了笑,艳色如莲花倏然出水,乱人心魄“臣只怕长此以往,就只惦记着玉势了。” 奕洛瑰一怔,旋即听出他言下之意,扬眉笑道:“看来是我小觑了你,放心吧,我岂会输给一根死物?” 说罢他拔去安永发间簪缨,让他一头乌发泄在两肩,肩头衣袖却随着解剥滑落到臂弯,露出玉一样冰凉的大片肌肤。六月末的大雨打在身上,不算太凉,淋得久了反倒有种涤荡灵魂的错觉,使人不知宇宙洪荒、身在何处。 安永就这样摊开四肢任奕洛瑰予取予求,直到奕洛瑰扳过他的身子,将他的一条腿抬起迈出女墙垛口,他才清醒过来惊叫了一声:“哎,我的鞋!” “怕什么,不过是一只鞋。”奕洛瑰看着安永狼狈又慌张的模样,不禁笑道。 安永忍不住别过脸,无可奈何地瞪了奕洛瑰一眼——他当然不是吝惜一只鞋,只是足下所穿的是崔府之物,有崔氏徽记又镶着云母松石,谁能不识这鞋的主人?被人捡着了,十有仍会送还崔府,到时又是一番口舌。 奕洛瑰没空理会安永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紧紧搂着他,顺着这个姿势将他钉上城头。这时宫中远远敲响了几声晨鼓,之后一呼百应,震天的晨鼓声响彻云空,唤醒了睡梦中的新丰城。奕洛瑰亦跟随着鼓声调整节奏,伴着那晨鼓三千,用腰一点点撞散安永的三魂七魄、四肢百骸…理智在这一刻到底屈从于感官,安永整个人蝉附在女墙上,十指紧紧抠进硬实的夯土,双眼紧闭着,声断断续续地从唇间逸出。 这时身后的人却忽然停下动作,附在他耳边低声喘息着开口:“你睁开眼,看一看…” “嗯…”安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却蹙紧双眉把眼睛闭得更紧,恼他不肯干干脆脆“看什么…快些…” 奕洛瑰却仍然不肯合作,执拗地按住他不安的扭动,低声催促道:“快,把眼睛睁开。” 安永这才勉强找回一丝理智,撑开眼皮往城下瞄了一眼,立刻又无力地将脸枕在女墙上,喃喃道:“看过了。” “可看到什么了?”身后人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地追问。 安永再好的脾气这时也终于开始冒火,使劲挣扎着要扭过身子,咬牙一字一顿地怒道:“如果陛下想说话,就放微臣起身,有话好好说。” 奕洛瑰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势帮他翻过身面对着自己,身下却不放松:“偏不,我就爱这样说。” 安永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一下子又丢盔弃甲,仰躺在女墙上随他发疯。好一轮激烈的攻伐后,就听奕洛瑰放缓了节奏,轻声慢语道:“崔永安,你看晨鼓过后,百姓们都上街了。” 身下的人闭目不语,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然而交合处忽然加剧的紧绞和火热,却泄露了听者真正的心思。奕洛瑰被这炽烈的快感缠得长叹了一口气,才又稳住心神,低声对安永道:“你看这连月的雨,地上积水却不多,百姓仍能安居乐业…原本我恨你在城中拓宽水道,才放走了司马澈一党,谁料如今又是这水道…维护了整座新丰城。” 听见奕洛瑰如此感叹,这时候安永总算是睁开双眼,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奕洛瑰,也不独占功劳:“完善了设施,当然就可以抵御天灾,没什么好奇怪的。说来微臣还要感谢陛下,没有因为变乱而终止工程,所以眼下这份福祉,完全是仰赖陛下的仁德。” 奕洛瑰听了安永的话,嘴角挑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你这番话,是在奉承我吗?” 安永翻眼望天,没回答是或不是,而是自顾自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子献计献策,拿主意的却只有陛下一人而已。所以仰赖陛下之说,并不是奉承。” 奕洛瑰沉默了片刻,才道:“的确不算奉承——你这话一点都不好听。” 安永忍不住笑了,随后气喘吁吁地陪着奕洛瑰冲刺到巅峰,再筋骨酥软地仰躺在雨中,几乎化作一滩水。这时候奕洛瑰也从激情中缓过神来,于是懒洋洋地抽开身子,问安永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柔然人为什么要离开大漠,花上几代人的时间和性命,来征服中原?” “为什么?”安永头晕脑胀地低声问,想了一想又道“我猜无非是为利益吧?天下纷争,都是为利而起,何况中原又富饶。” “不,是因为疲倦——厌倦了逐水草而居,眼看着河床一点点干涸,河道离城邦越来越远…”奕洛瑰喃喃道“崔永安,你有能力驾驭河流,将泛滥的水从新丰排走,是不是也能让水重新流进干涸的盛乐?” 安永此时人已清醒,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奕洛瑰,尽量保守地回答:“这要经过实地勘察,才能答复陛下。盛乐城外有河流吗?” 这时奕洛瑰半抬起头,看着滂沱的雨水在安永的胸骨之间汇成一涓细流,不禁忘情地喃喃道:“有…” “那么…因地制宜,大概不难。”安永喘了一口气,从奕洛瑰怀中挣脱,起身收拾好衣裳,将湿透的长发胡乱绾起。 奕洛瑰看着安永笨手笨脚,不由嗤笑了一声,拽过他帮他重整发髻:“你瞧你这样子,有什么资格笑我们被发左衽?虽然还蛮好看…” 奕洛瑰后半句赞语太过亲昵,让安永微微蹙眉,一等他放手便立刻退后了几步,低着头等候发落。奕洛瑰冷眼看着安永又恢复常态,颇有些不快地嘲讽道:“既已屈服,何必又故作姿态。” 安永被奕洛瑰讥刺,先是愣了一愣,继而才摇头:“陛下,微臣并非故作姿态。屈服是真,心有不甘也是真。不作谄媚之色,是因为这具崔家人的皮囊里,还有灵魂。” 奕洛瑰闻言挑唇一笑,笑过才惊觉这一笑的后味如此苦涩,竟使自己张嘴挢舌,口不能言。他只能挥挥衣袖示意安永离开,偏又在看见他赤着一只脚时,终于让这苦味扎进心里,泛起微微的疼痛。 他立刻拂袖大步流星地离开,冷着脸一路回到承香殿时,却发现哥哥尉迟贺麟一直都在殿中等候自己。 “哥哥?你怎么来了?”奕洛瑰用柔然语纳闷地问,有些烦躁地扯开衣襟,将湿衣一件件脱去。 “你上哪儿去了?”尉迟贺麟面带怒容,碧绿的双眸紧盯着奕洛瑰,不悦道“我在这儿等了你许久。” “没去哪儿,随便走走,醒了醒酒。”奕洛瑰说罢伸了个懒腰,又松了松筋骨,当着哥哥的面大咧咧地走进殿后浴室,全身赤-裸地跳进浴池。 “你别打马虎眼,”尉迟贺麟跟在他身后走进浴室,冷眼看着泡在池中发懒的弟弟,皱着眉责备“你怎么又把那个人弄到身边?别忘了我已经提醒过你。” 奕洛瑰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几下游到哥哥脚边,仰着头对他解释:“我只是要驯服他。这和驯服一条狗,一只鹰,或者一匹马,没有什么分别。你就别担心了…” “驯服烈马或鹰犬,为的是骑猎所用,你要驯服他一个人,又是为了什么?”贺麟紧盯着奕洛瑰,不容他如此敷衍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说对他没有私心吗?” 尉迟贺麟的质问让奕洛瑰一时语塞,沉默了半天竟寻不到答案,只能闷闷背过身去,避开了哥哥的目光。贺麟望着弟弟倔强的背影,两眼中尽是伤心之色:“弟弟,你可知道,身为祭司最不幸的是什么吗?” 奕洛瑰闻言双眸一黯,闷声问:“是什么?” “是明明知道你的前方有泥沼,却只能看着你一步步地走进去。” 这时奕洛瑰回过头来,有些无奈地抚摸着贺麟的脚背,低头吻了吻:“哥哥,你之所以会伤心,是因为能预知我的命运——可所谓命运,不正是明明知道前方有泥沼,却只能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发力的感觉还挺不错的,嘿嘿~~有点得意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第二十六章省亲 果然即便是盛夏,在雨中纵欲也有损健康。安永回府后的第二天便病倒,连续发了两三天低烧,待到痊愈之后,才得知崔府有一件喜事临门。 其实这件事对于崔夫人来说,与其说是喜事,倒不如说是家丑——原来当初崔府的大小姐崔神爱殉国之时,府中另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庶出女儿被奕洛瑰收入宫中,这也就是当日崔夫人对安永说“你妹妹是好样的”时,话里同时提过的那一个“不争气的蠢物”后来这件事崔夫人一向不大提,因此安永也只是知晓个大概。 却不料这一年夏天,这位崔府多余的枝叶“不争气的”庶女崔桃枝,竟然有了身孕,还被天子奕洛瑰破例恩准,于七月初七这日回府省亲。 安永没见过这位妹妹,也不知道当初崔永安对这位妹妹的态度如何,却可以从府中人提到崔桃枝时,连冬奴都不禁面露鄙夷而略可推及,这位庶出的妹妹崔桃枝,在崔家大抵是不受欢迎的。 先不说来到这个时代已快一年,安永过去好歹也看过《红楼梦》,所以知道嫡庶之间是天壤之别。他自己的价值观并不认同这种出身差异,却又不愿与众人争执,所以始终保持缄默,等着那个妹妹上门。 七月初七这天,连月的霪雨竟然在前夜收止,崔府上下都讶异天公竟然肯为崔桃枝作美——莫非家雀飞上了枝头,也真的能成凤凰?不过腹诽归腹诽,如今这位庶出小姐到底已是宫中的娘娘,大家也不敢怠慢,一早便趁着天晴洒扫了庭院,恭迎大驾。只有崔夫人还在怄气,借口府中并未出丧,坚持让安永与自己身穿丧服接驾。 午后一抬凤舆从宫中缓缓而出,随着光鲜的仪仗驾临了崔府。当宫中女官从凤舆中扶出崔妃时,安永这才算第一次与妹妹崔桃枝照面。 虽说心理早有准备,但在第一眼看见崔桃枝时,安永还是难抑震惊和别扭——眼前的姑娘一脸少女神态,腰肢轻盈很难看出已怀有身孕,水灵灵的柳眉杏眼神采俏丽,看在安永眼中,分明就是个十七岁花季的高中女学生。 安永对这个时代的婚育习俗仍然无法适应,一想到自己未来也有可能要娶一个这样子的小女孩,就禁不住深深忧惧。 至于奉旨回家省亲的崔桃枝本人,却是扬眉吐气的很。就见她一脸喜气洋洋,遍身紫纱红罗如轻雾绕体,项上佩着金珠璎珞,只在鬓间簪了一朵银花,算是尽了为姐姐崔神爱服丧之意。 她落地后一见崔夫人,立刻扑进她怀里假哭了两声,念及思亲往事,还不忘提两句“姐姐既然命薄,母亲一定要珍重身体”云云,气得崔夫人面如金纸,脸上被妆容攒起的一团假笑,已是生硬得几乎挂不住。 此情此景,让安永不禁在心内叹息:这又是何苦。 崔桃枝一见哥哥,倒是亲热万分,捉着安永的袖子问长问短,时间一长,倒让安永有些明白,为何崔府上下会不待见这位庶出小姐。 “哥哥,我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尤其年初发生那么大的事,害得我成日担惊受怕。好在官家一向夸我懂事,才没有连带怪罪我,”崔桃枝此时坐在安永的客堂里,抚摸着肚子笑着说“还好我这肚子争气,这一下哪怕哥哥你做光禄寺主簿,我也不用再操心了。如今我只盼老天垂怜,能让我生下麟儿,母凭子贵,也算光耀了崔府的门楣…” 崔桃枝之所以莅临安永的院落,一是因为嫌弃自己过去的闺房太寒酸,不肯回去,二又嫌弃姐姐的院子晦气,怕冲犯了自己的龙胎,所以到末了她竟不避男女之嫌,直接坐进了哥哥的客堂。 这时候冬奴在一旁煮好了茶,拉着脸为崔桃枝奉上一碗,阴阳怪气道:“崔妃娘娘请用。” “哎。”崔桃枝立刻接过茶碗呷了一口,又对漆盒里的茶食挑三拣四“哎呀这种糕点我不爱吃,有酸的梅干杏脯没有?” “没有。”不管崔桃枝如今是什么身份,冬奴一向不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三四岁的二小姐,于是脆生生地一口回绝。 “没有?没有就去问厨下讨些嘛!”崔桃枝也不拿架子,笑嘻嘻地对冬奴道“我知道问谁讨,你去找傅大娘。” 冬奴撅着嘴望了望安永,还是不肯动弹。最后安永看不过眼,催促冬奴去取,小家伙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开。 待得冬奴一走,崔桃枝立刻又换了一张笑脸,用一种惺惺相惜又神秘兮兮的,同党似的目光看着安永,从袖中取出一方漆盒:“哥哥,这是官家要我带来交给你的。” 安永纳闷地望了妹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漆盒,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放着那日他在城头丢失的鞋。他顿时脸色一白,双眼再看向崔桃枝时,目光已变得冰冷。 “其实今天也是官家让我来劝劝你…哥哥,你我都不容易。官家那个人,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崔桃枝故意掩口胡卢,吃吃笑了两声,下一刻才发现哥哥脸色不对,而自己已是结结实实碰了根钉子。 只见安永冷着脸拂袖起身,愤然离席走到堂下,扬手将漆盒扔进院中后,才回过头对崔桃枝正色道:“你回去吧,深宫险恶,你自己一人好自为之。” “哥哥,你别生我的气,”崔桃枝见安永发怒,自己也有些慌了,她赶忙伸手拽着安永的袍角,迭声解释道“我只是希望官家能够垂青崔府,再把白马公的爵位赐还给我们家,你处处与官家过不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还有…我已经打听过,官家至今还没有子嗣,所以我腹中怀得若是男胎,十有便是未来的太子!我们就算为了崔家,忍耐到那时候,又有什么不好?” 安永低头看着崔桃枝满脸憧憬地说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官家的确至今还没子嗣,可惜你打听得还不够细…自古柔然的皇帝,第一个孩子都是要献给天神作祭司的,你腹中的孩子就算是男孩,也注定不会成为太子。” 崔桃枝目瞪口呆地听安永说完,僵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竟抓着头发哭起来:“怎么办,我又说了傻话,你和母亲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傻…” “没有人觉得你傻,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就得自己去走好它。”安永有些不忍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崔桃枝,却终是狠下心道“请回吧。我不知道官家要你如何做说客,如果是要我心甘情愿地与你共侍一人,就去告诉他崔宁尚有廉耻之心。” “廉耻之心?”崔桃枝一时忘了掉泪,两眼通红地盯着安永愣了半天,忽然面红耳赤地发狠道“只有你们知道廉耻,我不知道!当初崔家死的死伤的伤,蛮子在府门外堵了三天…宫中人催着我上车的时候,你们有谁为我说过一句话?崔家上下谁都瞧不起我,从小到大,我就没挺直腰板过过一天好日子!你们只当我是下贱的,危难时候打发出去也不要紧,因为我没廉耻…” 崔桃枝的哭诉让安永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自己说的两句重话,竟会让崔桃枝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不过想一想崔家人的确从没关心过这个妹妹,她一个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定然吃了许多辛苦。眼前人说到底只是个小女孩子,自己与奕洛瑰之间的过节,不该拿她置气。安永一向见不得女人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从薰笼上扯了一块帛巾,递给她擦眼泪:“快别哭了,我明白你不容易。可我毕竟是七尺男儿,要我以色事君,委实强人所难。你不该随便就受人指使,来对我说那些话…” “哥哥的委屈,桃枝我自然也知道,可是伴君如伴虎,官家要我如是如是,我岂敢不把话带到的?哥哥不爱听,别往心里去就是了。”崔桃枝接过帛巾用力擤了擤鼻涕,满腹委屈道“我就是有一点搞不明白,你我都是侍奉官家,明明是我名正言顺,还怀上了孩子,怎么你闹几句别扭,反倒让我成了没廉耻的了?!” 安永听着崔桃枝的抱怨,顿时哑口无言。 这时冬奴恰好捧着漆盒从廊下走来,看见安永与崔桃枝这架势,不禁一脸讶异地问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这是在和哥哥叙旧呢!”不等安永开口,崔桃枝已先抢过话头,又责怪冬奴道“怎么这半天才来,慢慢吞吞的,害我好等…” 冬奴不由翻了个白眼,将漆盒揭开送到崔桃枝面前,只见其中放着六枚巴掌大的白玻璃小碟,碟中分别盛着青梅、杏脯、红果、荸荠、杨梅、橄榄,俱是崔府自家精制的蜜饯,五颜六色,鲜洁可爱。崔桃枝见了立刻又高兴起来,泪痕未干的腮上挤出两个梨涡,将之前的不快统统抛诸脑后:“哎,还是回娘家好…”安永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没见过有强如崔桃枝者,可以将“随遇而安”四个字发挥得如此出神入化。这一场逻辑混乱的交谈,让他对自己这个妹妹算是彻底没了想法。 这一趟变了味道的省亲一直持续到当晚亥时三刻,才算在众人期盼下宣告结束。崔桃枝在临回宫前,趁着与母兄道别之际,仍不肯死心地提醒安永:“哥哥,反正官家的意思我也带到了,听不听由你。只是今后在朝为官,凡事越小心越稳妥越好,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在宫中,指望着崔家撑腰的…” 语罢大概是触及了伤心事,崔桃枝忍不住又眼圈发红,流了几滴兔死狐悲的眼泪。倒是崔夫人在一旁看不过眼,开口催促道:“时辰不早,赶紧回宫吧。你哥哥行事一向稳妥周全,何需你提点?” “母亲所言极是,”崔桃枝仍带着往日做姑娘时的习惯,立刻满口奉承地附和崔夫人“可惜桃枝这一次回来,没能向父亲问安。父亲如今一人住在东山,哥哥修书时记得帮我捎上一句,就说我每日每夜都在忧心父亲的身体,请他千万保重。” 崔夫人对崔桃枝的言谈向来句句生厌,听了这一句觉得尤其不顺耳,不禁皱眉冷斥:“很快你哥哥成了亲,崔府有了当家主母,我就去东山陪你父亲,有什么好忧心的?” 崔桃枝本已上了凤舆,这时听见崔夫人的话,立刻从帘帏后探出头来,一惊一乍地迭声问:“什么?哥哥要成亲?官家恩准了么?这事万万不可大意…” “你哥哥成亲是天经地义,还需人恩准不成?”崔夫人气得板起脸,锐利的眼睛狠狠瞪了崔桃枝一记“你自己在宫中好好养你那龙胎吧,不要再操心崔府的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我…”崔桃枝还要说什么,这时崔夫人却已转过身去,吩咐安永送驾。 崔桃枝望着母亲漠然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自己生母早亡,昔日在府中遭人白眼、受尽奚落,种种凄凉顿时涌上心头,令她一阵心灰意冷,赌气使劲甩下了帘帏:“不识好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v=~其实番皇帝也会怀柔的~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第二十七章崔锅 省亲之后不出三日,崔府果然不得清静,又招来了是非。 尉迟奕洛瑰竟以中原五姓恃其族望,耻与诸姓缔结婚姻为由,下诏禁止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高平郗氏这五家世族自相婚娶。 也就是说,身为博陵崔氏的崔永安,从此不能向五姓世家的闺秀求婚,并且将来他能否娶妻、何时娶、娶的是谁,都要奏报给奕洛瑰知晓,由他下旨恩准,这一门亲事才算作数。 这道圣旨一下,气得崔夫人火冒三丈,在房中大骂不绝:“这一道圣旨,简直是混账到旷古绝今、闻所未闻!近来五姓之中并无嫁娶,那皇帝为何无事生非冒出这损招?一定是桃枝那丫头使坏!” 坐在一旁的安永已经足足听母亲唠叨了半个时辰,趁着她饮茶解渴的空当,赶忙见缝插针劝慰道:“既然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益,母亲若为此事伤身损神,就是崔宁的罪过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那皇帝是成心要绝崔家的后!”崔夫人瞪着眼,尤自愤愤不平地恨道“他若是给你配个柔然婆娘,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听了母亲的抱怨,不禁无奈地笑道:“他若为我指婚,我一定抗旨不遵,可好?” 崔夫人听儿子如此表态,总算消了点气,点头赞叹道:“你有此心,不愧是崔家的儿子。” 然而不等安永松口气,她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阿宁,从此你的婚事崔家就做不得主了,让我怎么办才好?你若娶了寒族女子,我就是死了,也无颜去见崔氏的列祖列宗。” “母亲您且放宽心,官家这道旨意下得突然,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说不定过个一两年,他就收回成命了。”安永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赞叹奕洛瑰这道圣旨下得及时,乐得将自己的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及早让你娶妻,别为你妹妹服丧了…”崔夫人悔不当初地叹气。 安永没将母亲的感喟放在心上,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这一季的暴雨来势汹汹,虽然新丰城固若金汤,中原各州却都有灾情上报。各地的灾民流离失所,在听说京城没有受灾之后,都想尽办法前来讨生活。 这一下新丰城的人口骤然增多,数量甚至远远超过了前朝。城中各个驿站义舍皆是人满为患,原本还算充足的义米义柴都已告急。 京尹将这情况奏报天子之后,奕洛瑰甚是天外飞仙地命中书舍人朱批了一句:钦定光禄寺主簿崔宁差办。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又让安永荣膺御史,多了个正八品的小官加身。于是安永在新丰城内东奔西走、筹措物资安置灾民的时候,时常也会感念奕洛瑰这个人…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好在凡事有了官方的支持,办起来都很顺利。户部拨钱、太仓放粮,只有收容灾民的居所一时来不及搭建。安永灵机一动,前往浮图寺说服了住持,请他将寺院的偏殿和厢房暂时开放出来供灾民居住,除了赈灾济贫、施医给药之外,也可趁此机会弘扬佛法,广招信徒。 永安公子出面,浮图寺住持欣然答应,于是此例一开,其他寺庙道观也纷纷效法,很快就解了安永燃眉之急。 同时由安永设计的慈善收容院也在加紧营建,他在设计公用建筑这方面并不专业,也不熟悉这个时代的建筑结构,因此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设计,好在他也没多大野心,只求略具雏形,以便交给工部的官员去细化,至于是否合理,可以在今后的使用过程中慢慢完善。 “公子,为什么您画的这座宅院,要叫悲田院?真是好怪的名字。”冬奴晚间为安永掌灯时,看着设计图稿上的文字,不禁皱着小脸问“好好一座宅院,为什么要用悲字呢?听上去不大吉利。” 安永笑了笑,耐心地对冬奴解释道:“因为佛教教义之中,有三块福田——供养父母为恩田,供佛为敬田,施贫为悲田。我们济世救贫,就是在这块悲田里种下了一个福因,将来这颗种子开花结果,可得无量福报。”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懵懵懂懂有些明白,却终是忍不住问:“公子,您什么时候突然信佛了?那是寒族和庶族才信奉的玩意儿,被夫人知道了,恐怕又要惹她不高兴。” 安永听了冬奴的话,并不多作解释,只答道:“我自有我的缘法,这个不可说。” “哎呀,什么叫不可说嘛…”冬奴对公子的回答很不满意,赖在席间,撒娇撒痴地抱怨着“公子告诉冬奴的话,冬奴从来都是压在心底,守口如瓶的。到底什么缘法不可说,还要瞒着冬奴呀?” 安永坏坏一笑,故意逗小家伙道:“所谓不可说就是…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哎呀公子,您不说就不说吧,快别说了,”冬奴听得愁眉苦脸,不禁捂着耳朵叫道“这生生说说的,把我绕得肠子都要打结啦!” 安永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时之间,新丰城内政通人和,京尹在奏报里歌功颂德,捎带将崔永安夸得天花乱坠,奕洛瑰却甚是淡定地令中书舍人朱批了一句:知道了,理当如此。 眼下灾民的基本生计都得到解决,只有做饭的燃料仍然供应紧张。这个时代的煤炭还是奢侈品,城中的干柴也已卖到三文钱一束,安永又心疼新丰城外的大片山林,不想过度砍伐,因此特意拜托将作监为自己打制了一口铁锅,这日便与光禄寺的同僚们聚在一起,示范油锅炒菜。 “这和油煎法实际上很类似,只是不拘于只煎肉类,蔬菜什么的都可以做…这样下了油脂后用大火猛炒,切细的菜很快就能烧熟,比起用釜煮羹或者炙烤大块整肉来说,更能节省薪火,”安永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脸炒了两个鸡蛋“我们可以先在悲田院中试行,如果顺利,再在城中推广这种烹饪法,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中以光禄寺卿最为德高望重,于是由他先举箸,尝了一筷子安永炒的鸡蛋,半晌后才缓缓道:“还成,的确熟了。” 安永上一世的做菜水准,的确一直停留在把菜“弄熟”的水平上。光禄寺卿实事求是的一句话,让安永很是羞愧,觉得对不住自己那个世界的餐饮文化。 “崔主簿只是示范方法,本意不在调味,”这时一位监膳好心开口,为安永挽回了一点面子“若加些切细的葱白、浑豉,用麻油炒熟,应当能更适口。” “对对…”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安永不禁赧然一笑,很感激同僚们的好意。 其实安永能有这份好人缘绝非偶然——谁都知道永安公子在光禄寺中当个小官,只是龙困浅滩,陪着他们一干虾兵蟹将玩玩而已,哪个人真敢怠慢小觑他?难得他又平易近人,没有士族子弟的骄矜之气,所以大家放下疑虑后,都喜欢与他共事。 “既然诸位都赞同,我们就照此样式,请将作监再造出一批炒锅来,只是这一次别再做那么精细了。”安永对铁锅上精致的蟠龙把手,以及边沿上华丽的鎏金卷草纹很是无奈“毕竟只是做饭的炊具,还是以实用为上。” “崔主簿此言差矣,这铁锅的铸范已经做好,临时再改更费事;何况此锅出自内造,不精美华贵,不足以彰显王者气象。”光禄寺卿得意洋洋地抚髯,又福至心灵地冒出个点子“此锅既然是由崔主簿制式,不如就命名为‘崔锅’吧。” 安永当即汗颜,推拒道:“别,还是叫…炊锅吧。” “炊锅甚好,一字双关,尽显高妙。”众人立刻交口称赞,一致通过。 于是这大锅炒菜很快就在新丰城中流行开来,此事自然也被奏报奕洛瑰闻知,他好奇心起,当即命令中书舍人泚笔朱批道:新鲜,钦命崔主簿即刻如法炮制,炒盘菜来进奉。 安永接旨后哭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下了御厨,卷起袖子亲手为奕洛瑰炒了盘菜。 结果不消多时,中书舍人的朱批便下达给光禄寺卿,之后又在太官署内广为流传、大解人颐:光禄寺卿听旨,从今而后,不可使崔主簿入太官署掌朝会膳食,钦此钦遵。 这一下太官署内供膳二千四百人,人人都知永安公子手艺不精,很是幸灾乐祸地拿他娱乐了一通。只有冬奴振振有词,在回府的官道上大声替自家公子申辩:“我家公子是君子远庖厨,越是君子离得越远…本来就是世家公子,哪有自己会做饭的道理?” 冬奴的说辞窘得安永越发无地自容,只能躲在牛车里扶额。 作者有话要说:番皇帝不露面的原因,下章揭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第二十八章狩猎 这一年的夏天在喧嚣中渐渐逝去,金莲川猎苑的山林被染上了一层迷人的秋香色。骄阳似火,奕洛瑰浑身是汗地跳下马背,将皮囊壶里的水尽数浇在晒得火烫的发髻上,跟着迈步走进大帐的凉荫里,筋疲力倦地躺倒在毡毯上。 大帐里崔桃枝早已等候多时,这时忙不迭凑近了奕洛瑰身边,巧笑倩兮地嘘寒问暖,将剥好的葡萄一颗颗喂进奕洛瑰口中。 “陛下今天打了多少猎物?”崔桃枝一边问,一边瞄了瞄奕洛瑰的箭袋,立刻乖觉地讨好道“陛下英武神勇,一袋箭全都射完了!” 奕洛瑰被她傻乎乎的奉承逗笑,咽下口中冰凉馨甜的浆果,伸手捏了捏崔桃枝娇嫩红润的脸颊:“真是乖巧。你哥哥若有你一半讨喜,也省得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又顿住,凝视着崔桃枝黑白分明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你哥哥是不是与一个叫沈洛的人相熟?也许那个人,长相和我还有点像…” 崔桃枝一愣,蜜桃似的脸上神色怔忡,使劲回想了半天才摇摇头:“我哥哥向来结交名士,没听说他与哪个名叫沈洛的人来往过。再说陛下您英伟无俦,但凡有人与您有半点相像,臣妾我一定过目不忘的!” 崔桃枝说着说着就吃吃笑起来,柔若无骨地依偎在奕洛瑰怀里,娇滴滴地呢喃:“陛下,好好的怎么又聊起我哥哥…咱们聊点别的嘛…” 她崔桃枝,是真的喜欢眼前这个男人——既英俊又强大,目中无人、权掌天下,顶天立地于乾坤之间,每一样特质都使她激动到颤栗。现如今,她早忘了国破家亡时的恐惧,只想窝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纸醉金迷地过上一辈子。可偏偏这个男人同自己在一起时,总爱分神问起她的哥哥——醒时常问、醉时爱问,甚至在床笫之间也不忘问。有时候都不禁使她怀疑,如果自己不是崔家的女儿,没有这样一个哥哥,是不是他都不会来临幸自己呢? 其实,她哪里知道多少哥哥的事呢?在崔家做女儿的时节,她处处不招人待见,整日更愿意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尤其怕看见自己那两个占尽了风华,如神仙般风神俊秀的哥哥和姐姐,使自己相形见绌,遭人耻笑。 这些话崔桃枝可不会告诉奕洛瑰,她情愿让他误以为崔桃枝也是崔家出类拔萃的儿女,由此看重她,也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惜崔桃枝的撒娇没能引来奕洛瑰多少注意,他仍然皱着眉沉默着,在夏末秋初的醺风里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很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一阵疾如风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被奕洛瑰远远甩在身后的骑猎队伍终于赶到帐前。就见领着猎队的尉迟贺麟气势汹汹地跳下马,大步流星地冲入奕洛瑰帐中,望着他怒吼道:“是你自己心不在焉,竟然敢在猎熊时分神,我骂你几句难道还不应该?一言不合你就丢下兄弟们离队,你还配做柔然子民的领袖吗?!” 奕洛瑰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任由他破口大骂,始终双唇紧抿保持着沉默。 尉迟贺麟直到一通怒火发泄完,才惊觉自己一直都在自说自话,而始作俑者奕洛瑰仍然满眼漠然,竟似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忏悔之意。他顿时张口结舌,怔怔看着自己的弟弟,心头闷闷像是堵了一团东西,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奕洛瑰见哥哥已经骂完,便从地上拾起马鞭,自顾自与他擦肩而过,撩开帐帘往外走,准备打马回宫。眼见弟弟如此傲慢无赖,尉迟贺麟怒焰更炽,瞬间转过身将奕洛瑰一把扯住,横眉怒道:“为什么你总是任性,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这一声责备终于让奕洛瑰发了脾气,他倏地摔掉手中马鞭,抬起头针锋相对地瞪着哥哥,怒吼道:“我怎么没听你的?我已经什么都听你的了!如果你怕我死在这场狩猎中,如果你真能预见我会没命,为什么早不拦着我?” 贺麟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暴怒的弟弟,花瓣色的双唇瞬间失去血色,止不住地微微发颤:“你在质疑我?你坐稳了中原的江山,就想背叛柔然的神祗吗?” 贺麟的反问让奕洛瑰更觉烦躁,他发现自己又被哥哥逼进了一个死角,每一次只要试图挣扎,都会被天机、神谕、命运之类的说法压制——亲兄弟间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危机?这在以前从未曾有过,从未曾有过! “我不过就是说一句气话,不必拿神祗来压我!”奕洛瑰不甘示弱地盯着自己的哥哥,恼火地反唇相讥“若是连说一句话都不得自由,这皇帝做的还真没意思。” 贺麟被他的话气得面色煞白,一时竟忘了言语。 兄弟俩用柔然语起的争执,躲在一旁的崔桃枝一句也听不懂,然而她有心维护自己的天子,一见两人不再说话,立刻冒冒失失地闯进兄弟俩的僵局,杵在奕洛瑰身前仰着脸斥责贺麟:“大祭司,你怎敢对陛下如此不尊重!实在太放肆了!” 贺麟和奕洛瑰听了崔桃枝这句话,两人顿时都被惊住。 在崔桃枝有限的认知里,天子就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容任何人忤逆冒犯。可她并不知道在柔然部落中,神权自古高于王权,大祭司的地位远比部落首领更神圣。然而随着人对自然越来越成功的征服,大祭司的神圣,也越来越像一个虚名。人们发现即使献出最壮硕的牺牲来祈祷风调雨顺,照样逃不过各式各样的天灾,而丰收时得到的果实,与其说是神赐,倒更像是自己辛勤得来。 比起敬畏神明,可以弹指间对自己生杀予夺的首领,岂不是更加使人敬畏? 尤其是深入中原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君权神授,什么是九五之尊,什么是天子! 而此刻崔桃枝的一句话,无知、无畏,无意却又无疑的,挑破了原本就已脆弱不堪的柔然神权。 被崔桃枝挡在身后的奕洛瑰立刻发怒,愤然将崔桃枝一把推开,急骂道:“你胡扯什么!” “是她胡扯么?”这时贺麟碧绿的双眸中缓缓浮起一层泪光,伤心欲绝地抛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出帐“反正中原的天子不需要柔然神祗的庇佑,你的心思,连一个女人都看出来了…” 奕洛瑰见哥哥伤心,心中懊悔,刚想追上去,却被跟随贺麟的一位神官拦下:“陛下别追了,让大祭司静一静吧。您不该与他争吵…也不该坚持说新丰城从洪灾中幸免,全是凭那个中原人的本事。大祭司为祈祷雨停,歃血祭天时在身上留下的伤口,为什么您却视而不见呢?” 奕洛瑰一怔,目光中闪现一丝痛楚,双腿灌了铅似的只能僵立在原地,默默看着尉迟贺麟的随行鱼贯而去。许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就觉得胸口积郁如百爪挠心,直想抓住谁吐一口怨气才好,于是被推在地上的崔桃枝便首当其冲,直面奕洛瑰被怒火灼红的双眼。 “陛下,陛下…”这时却见崔桃枝浑身发颤,泪眼汪汪地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动弹不得“臣妾的肚子好疼,只怕是刚刚跌在地上动了胎气…陛下您救救臣妾啊…”作者有话要说:一周两万字,说到做到了,哦也\\(^o^)/~~明天歇一天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第二十九章针锋 这天向晚,宫中又降下一道圣旨,加封崔永安侍中之职。安永有了这等身份,便能够出入深宫内苑。 这加官自然不是白来,紧随圣旨的还有一道口谕——崔妃玉体生恙,想见一见家中人,特恩准崔侍中入宫探视。 安永接旨后有些为难,觉得自己深夜进宫不妥,转念却又想——这阵子奕洛瑰都不曾露面找过自己麻烦,兴许那日他在城头上就已经改变主意,腻了自己的色相,决定让自己做个治世之臣也未可知。 这一想心中豁然开朗,安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命冬奴将府中的蜜饯拣选了几大盒,由自己捎带入宫,希望能给病中的崔桃枝带来些许安慰。 从踏进宫门直到崔桃枝居住的嘉福殿,一路畅行无阻。当安永穿过三重玲珑珠帘,绕过透着烛光的云母屏风后,就看见自己的妹妹崔桃枝正病恹恹地躺在榻上。 安永吩咐宫女将蜜饯搁在一边,问安后仔细询问了妹妹的病情,又提及自己顺便带来的礼物,就发现崔桃枝的双眼忽然一亮。 小姑娘立刻假模假式地声称要与哥哥聊些悄悄话,在遣散了宫女内侍之后,转眼就看她神气活现地从榻上坐起身来,捉着哥哥的手窃笑道:“哥哥,没想到你入宫来看我,还带了那么多我爱吃的——从前你可没对桃枝那么好过,哎,难怪都说人要往高处走,这道理果然不错。” 安永见崔桃枝一瞬间又生龙活虎,不由目瞪口呆,惊讶地问:“你不是病了吗?” “哎呀,那都是骗人的,”崔桃枝凑近了安永,将下巴抵在他的胳膊上,得意洋洋地笑道“下午在猎苑的时候,官家和大祭司因事吵了起来,我多了两句嘴,眼见官家就要怪罪,我不机灵点逃过此劫,难道还要自讨苦吃?” 安永想不到崔桃枝小小一个丫头,竟然敢把奕洛瑰蒙骗了,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你竟然欺君?万一被捅破,岂不罪加一等?” “哪儿那么容易被捅破,桃枝人在深宫,能不懂狡兔三窟的道理?要不是哥哥你特意带了蜜饯给桃枝,真的拿桃枝当自己人,这装病的事我也不能告诉你。”崔桃枝满不在乎地笑着,又悄悄对安永说“桃枝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但官家多少会看重桃枝肚子里的孩子,因为他的可敦没法生孩子。这事儿是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自从可敦的第一个孩子早夭之后,她每次怀胎都无法足月,要么生下来孩子也是死的。这病症药石无灵,就连大祭司都没有办法,大家都说这是大魏先皇的诅咒呢。” 崔桃枝说的神乎其神,安永却忽然想起这情况颇似新生儿溶血症,估猜着可能是奕洛瑰和可敦的血型不合。不过他即便猜中,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倒不如选择沉默。 安永皱着眉回过神后,便有些疑惑地问崔桃枝:“你既然没事,为什么还要让官家宣我进宫?” “哎,因为…桃枝有些话想问问哥哥,”这时崔桃枝附在安永耳边,压着嗓子小声问“哥哥,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沈洛的人,而且他和官家长得还有点像?” 她到底想把这件事问个明白,好去向天子邀功。 然而这句轻轻巧巧的问话听在安永耳中,却不啻一道惊雷,一瞬间将他冰封的心又震开,使得深埋在其中的心事又从裂口中喷薄而出、鲜血淋漓。 这一世已为他人而活,就剩这一件心事还属于他自己,为什么偏就有人不依不饶、处心积虑地刺探? 安永气得手脚冰凉,当即脸色苍白地低声问:“这话是谁问你的?” 崔桃枝见哥哥脸色不好,慌忙撒开手往后缩了缩,小心嗫嚅道:“没谁问我这话,是我…是我回家的时候,一不留神…听见仆从在房下说的。” 她心虚的眼神和支支吾吾的说辞,欲盖弥彰,只能让安永愈加肯定心中的答案。他径自冷笑着站起身,一直退到屏风旁才开口道:“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益,还不如等那仆从自己来问我。” “哥哥,”崔桃枝见安永生气要走,立刻掀被下榻,追悔莫及地央求道“哥哥你别生气,桃枝只是一时好奇,随便问问…” 安永被崔桃枝拽着袖子,一时无法挣脱,只能回过头看着她,寒着脸道:“好,既然你是随便问问,我便回答你——这世上…根本没有沈洛这个人。” “哥哥为何这样笃定?”崔桃枝听了安永的回答,反倒有些糊涂“就算哥哥不认识,这世上那么多人,难道连个同名同姓的都没有吗?” “同名同姓不难,一模一样也易,只是那一个人,我不认识。”安永回答桃枝也回答自己,哀莫大于心死。 少不经事的崔桃枝被安永眼中的哀伤吓住,指尖一颤丢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哥哥决然离去。 安永一路疾走,飞快地出了嘉福殿,在穿过廊庑绕过殿柱时,一道人影却不期然闯入他眼中——尉迟奕洛瑰竟然一直靠在殿外的玉石阑干旁站着,借着月光默默注视着自己。 瞬间的震惊过后,安永心头立刻涨满怒意——如影随形地刺探、要挟、控制,然后施加羞辱,这人为什么偏偏就不肯放过自己! 而另一边的奕洛瑰借着晦暗的月色,远远望着一脸愤怒的安永,心头一瞬间同样是思绪纷乱,理也理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了?为了履行诺言,他硬是按照哥哥的要求将自己禁足,只能在奏章的字里行间,零星拼凑出他的音容笑貌。 也许是因为白天与哥哥怄了一场气,接着碰上崔桃枝动了胎气,种种风波又乱了他心池,才会使他自欺欺人地下旨封崔永安做了侍中,又自欺欺人地站在这里“躲”着他。 为了这一刻的照面,他矛盾了多久、犹豫了多久、又期待了多久?在与眼前人四目交接的一刹那,竟然全部都忘记了。 奕洛瑰心中挑拣过数十种开场白,然而此刻方寸已乱,紧抿的唇一张开,冒出的话仍一如往日地充满了嘲讽:“这么快就出来了?看你现在的脸色,似乎是不大高兴。你们中原人的兄妹情分,还真是淡漠啊…”“是,微臣与妹妹的情分的确比不过陛下——哥哥做祭司,弟弟继承王位,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安永在月下满脸苍白地望着奕洛瑰,一向温和的五官忽然摆出讽刺的表情,嘴里也跟着冷笑起来“不过关于陛下您的部落,微臣倒在书中读过一段有趣的记载——柔然历代的首领之所以会选长子做祭司,其实是从杀首子祭祀的风俗演化而来。至于为什么要杀第一个孩子呢?那是因为贵部落民风剽悍,新婚妻子的贞操和第一个孩子的血统,往往都很可疑…” 安永的话让奕洛瑰瞬间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使尽了全力,让安永耳中有片刻失聪,他撑不住跌在地上,许久之后才从嗡嗡耳鸣中找回听觉,歪歪倒倒着从地上爬起来。安永强迫自己直起身,抬起眼正视奕洛瑰,想扯出一丝不认输的笑,嘴角刚微微一动,却立刻就有一股咸腥的液体涌了出来。 奕洛瑰冷眼盯着半边脸肿胀的安永,咬着牙按捺住心中一阵阵紧抽,厉声警告他:“你出言辱我母亲和哥哥,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如果你管不住你那一口伶牙俐齿,我可以帮你一颗一颗拔光它们。” “呵呵,谢陛下宽宏大量,饶微臣一命,”安永在月下目光冰冷地与奕洛瑰对视,强忍住牙根上的剧痛,一字一顿道“微臣出言不逊,辱了陛下的家人,受这一巴掌是罪有应得。只是新丰城破之日,微臣的长妹投缳自尽、小妹被迫入宫,陛下所赐又叫微臣如何回报呢?” 这一问让奕洛瑰无言以对,脑中一片空白却偏偏听见心底有一块地方,在这一瞬间低微却清晰地破灭。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没有榜单压力,但我还是会努力更新哒,活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第三十章泗州 甘泉宫中,神官将帛巾从银盆中拎出,绞干,仔细为尉迟贺麟擦拭伤口上的血渍。胳膊上的伤口因为白天的挣动又迸裂,正汩汩往外渗着血。神官看不过眼,一边伺候一边无奈道:“殿下何必如此自苦,眼看快愈合的伤口,这下又开裂了。” 尉迟贺麟懒懒靠在榻上,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身上的伤口一向愈合地慢,早习惯了,何必小心伺弄它。” 神官抬头看了尉迟贺麟一眼,对他自暴自弃的说辞不以为然:“连殿下都说这样的话,却叫下官如何自处呢?” 贺麟听神官如此说,下撇的唇角这时终于上翘,不由地伸出手去替他抚平紧蹙的眉心,碧绿的双眸中尽是温柔之色:“好了,我知道你的心。” 神官目光一动,复又低下头去,将帛巾浸入水中清洗,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这里的气候反复无常,也不利于殿下的伤口…” 就在二人闲话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唱礼,报知天子摆驾甘泉宫。歪靠在榻上的贺麟听见,立刻坐起身来,示意神官退下。神官抬眼一瞥,有些没好气地站起身,空着两手走向后殿回避:“我不替你收拾,就要让他看看…” 贺麟看着神官的背影,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就见奕洛瑰满脸失落地缓缓走进大殿,当他看见哥哥半裸着上身坐在灯下,正费力又笨拙地将白纱带往胳膊上缠时,黯淡的双眼立刻闪烁出心疼又惭愧的光。他慌忙走到贺麟身边跪下,低头按住他的双手,呐呐道:“哥哥…是我错了。” 他能应这一声错,就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无论心中多没着落,眼下都已顾不得。他伸手从贺麟的伤口上沾了一点血,轻轻抹在自己唇上,对哥哥歃血起誓:“我尉迟奕洛瑰,从此不会再与哥哥争执,若违此誓,必遭神谴。” 贺麟闻言反倒笑了,伸手拉奕洛瑰起身,轻声道:“亲兄弟间小打小闹,何必起如此重的誓。” “只要能与哥哥同心,起多重的誓都不为过。”奕洛瑰垂下眼,亲自动手为贺麟包扎伤口。 贺麟在灯下看着一脸颓唐的奕洛瑰,心情忽然颇为复杂,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你真的想通了?不会在把那个中原人挂在心上?” 奕洛瑰沉默了片刻,漠然答道:“不会了,之前是我糊涂,才会心生妄想。直到今日幡然醒悟,才明白这份妄想的可笑。” “你明白就好,”贺麟心中蓦然一动,暗暗打定主意,嘴上却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这人身上倒还有些本事,我会差他离京,前往各州各地治水。”奕洛瑰一径为哥哥绑好伤口,才又道“盛乐城年年干旱,兴许我们也可以派他去。” “不可,”贺麟蹙着眉一口拒绝,怫然不悦道“此人非我族类,怎可让他深入云中盛乐?派遣到中原各地治水倒也罢了。” 奕洛瑰这次果然不再违逆哥哥,点头依言道:“这按哥哥您的意思吧。” 这夜安永半边脸肿得老高地出宫回府,可吓坏了崔府上下,崔夫人看着儿子脸上的五指印,气急败坏又疑惑地问:“不是说桃枝那丫头身子不舒服么?她病了就治,治不好也是拿太医问罪,为什么反倒是你被掌掴?” 安永不好回答,尴尬地摇了摇头便躲进自己的院落,在伸着脸让冬奴上药时,暗自心想:今日豁出去和那皇帝吵了一架,也不知要受什么责罚,希望不要连累到其他人才好。 却不料这一次奕洛瑰竟意外地大度,转天只是降旨命安永前往泗州治水,对他的忤逆犯上倒是只字不提。安永如蒙大赦,赶不及令冬奴打点了行李,领着敕令打宣阳门出城扬长而去。 泗州位于泗水下游,汴河之口,自古便是中原襟喉、南北要冲。这一程跋山涉水,安永每天高卧于车厢之中,翻阅着从工部调来的资料史籍,对着泗州城的平面图忍不住大皱起眉:“这样的地势,迟早要被洪水淹没。” 在一旁伺候的冬奴听见安永这话,不禁讶然问道:“真有那么险恶?难道连公子您也没办法么?” 安永倚在靠枕上,支颐叹道:“有什么办法可想?筑堰、修石堤、建月城、加固城墙,甚至填土抬高全城的地基,办法都被前人用完了,还是无法阻止洪水连年灌城。我又不是神仙,回天乏术。” 冬奴一听便急眼,按捺不住愤愤道:“那官家还派您去那儿治水?万一治理不好就要降罪,他是故意的吧?这可坑死人了…” “就是难治才会派我去。”安永被冬奴的急躁逗笑,放下书卷伸了个懒腰“据史书记载,当年大魏开国之时,太祖皇帝为了攻下泗州,掘开赤沙河以水代兵,致使赤沙之水一泻千里,由此抢去了泗水的入海道。偏偏这赤沙河里挟带了大量泥沙,使得下游的入海道淤积,洪水排泄不畅,才会泛滥倒灌进泗州城。治沙清淤是千古难题,所以我才看准泗州没得救,不过就算无法治本,治标的法子一时半会儿总还是有的,先去看看再说。” 半个月后当安永一行到达泗州时,夏季暴涨的泗水才刚刚退去,而州城府衙中正为治水闹得不可开交。身为御史的安永刚一进城,就被请至太守府中堂听,他眼见城中灾情惨烈,当下也顾不得一身风尘仆仆,立刻便驱车奔赴府衙大堂。 管辖泗州府的潘太守原本就是工部出身,治水经验颇为丰富,为解决赤沙河侵泗导致的积淤难题,他在十几年前奏请推行了“蓄清刷沙”的办法,也就是先在赤沙河两岸筑堤,堵塞决口,并在泗州下游修建大堤,人为地将泗水水位蓄高,迫使清冽的泗水冲入赤沙河,二水并流之后,入海河道流速骤然增大,自然冲刷了河中赤沙,最终达到清淤的目的。 这条以河治河的办法自推行之日起,一直争议不断,今年肆虐泗州的一场大洪水,使得潘太守的治水方针再次遭到质疑。安永进堂入座时,堂上堂下正吵得面红耳赤,潘太守素闻永安公子的大名,这时慌忙停下争辩与他见礼,安永客气地还礼之后,便示意堂中人继续。 此时堂下坐着的是通判常三省,方才安永入堂时打断了他的陈词,这使得他颇为不满,不禁轻慢地瞥了安永一眼,这才正视着太守继续道:“入海道的积沙本就应当加急疏浚,怎么能坐等河水自己来冲刷?今年的洪水与往年相比并不算大,正应该多建几座闸座,加紧把泗水疏浚。” 常通判的提议与潘太守的方针完全背道而驰,这使得潘太守很不安,于是他如坐针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安永,瞪着眼训斥本该与自己一条心的下属:“放肆!公府高堂,岂由得你在此危言耸听、信口开河。疏浚积沙,哪一年不是上疏则下积,此深则彼淤?泗州大堤耗费了泗州官民十几年的心血,也已初步取得清淤之效,你说叫停就叫停,你当真是有万全的把握,敢让整个泗州陪着你前功尽弃?” 常通判耐心听完上司的训斥,只回了一句话,就把潘太守气了个半死:“一个错误不会因为你坚持了十几年,就会变成正确的。” 安永听了在一旁忍俊不禁,被潘太守眼尖发现,顿时使他尴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于是没好气道:“崔御史您有何高见?” 安永不由抱拳咳了一声,带着些腼腆地摆了摆手:“我毕竟初来乍到,不敢对泗州的情况妄下定论,还是先请二位各抒己见吧。” 堂中二人听安永如此说,认定他在敷衍塞责,心想京中士族一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于是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已轻慢起来,都有些看不起这位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崔御史。 这一场辩论一直持续到黄昏才结束,让安永得以从两方面摸透了泗州目前的水情,印证了他脑中的许多想法,也修正了一些偏差,着实受益匪浅。这天向晚,泗州太守府中设宴为崔御史接风洗尘,白天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潘太守和常通判俩人,这一次竟难得默契地一致对外,把安永当天子宠臣应酬着,好酒好肉地伺候。二人达成共识,均认为安永不过是个会讨皇帝欢心的小白脸,尽管是工部出身,又有修筑新丰城的盛名在外,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得名利者往往并非实干家,古今皆然。 安永在席上略饮了几杯水酒,已是有些眼泛桃花、眉开春-色,于是他放下酒杯,请潘太守遣散了聚在舞筵中心跳白纻舞的姑娘,径自起身对潘太守与常通判道:“有劳二位在府中另寻一处清静之地,崔某有些关于治水的看法,想与二位商议。” 潘太守与常通判听了安永的话,顿时面面相觑,猜不透他在搞什么名堂,当下也只能陪他离席,三人一同前往后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第三十一章治水 三人随后进了后堂,安永也不与他们虚礼,落座后命冬奴从自己的书箧里抱来泗州的平面图,另取了一大张雪白的蚕茧纸,照着泗州城的轮廓,在纸中央勾了个圆圈示意。 他这一落笔,潘太守和常通判都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为安永的奢侈肉疼。这年代纸贵,蚕茧纸更贵,新丰士族的挥金如土,这一回总算亲眼见识到了。 安永没发现潘常二人的异样,专心致志地勾勒出环绕着泗州的几条干流,觉得足够一览全局了,才放下笔对二人道:“赤沙河河水重浊,一石水出六斗泥,当年太祖皇帝决河攻城,使得赤水夺泗,到得今日,下游河口段逐年淤高,已成悬河。” 安永说的是既成事实,潘太守和常通判听了并未惊讶,只觉得他言辞简明扼要,一字一句都是内行话,少不得提起精神,对他敬了三分。 “以赤沙河的含沙量与流量来计算,人力疏浚不可能奏效,当年泗州万太守在赤沙河上排列数百艘巨船,号令数万船工用耙疏浚河底,结果仍是河清难俟,这才有了后来的以河治河、‘蓄清刷沙’之策。”安永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在蚕茧纸上勾画“按常通判的设想,加建座闸分流清淤,也不过是因循前人,无力回天;再者泗州乃是漕运枢纽,总不能为了截流清淤,就让整条漕运瘫痪吧?此外还得考虑赤沙河是悬河,若截水不当加重了下游的淤堵,很可能使上游的堤坝决口。” 这不留情面的一席话,让常通判听了脸色阴沉,憋着怒气道:“那么照御史您的意思,仍是要坚持‘蓄清刷沙’这饮鸩止渴的办法咯?” “放肆,崔御史这是真知灼见。”一旁的潘太守瞪眼喝斥,面有得色。 “不,常通判也没说错,我们的确是在饮鸩止渴。”安永谁也不卫护,又在纸上绕着泗水堤堰画了个圈,说道“按照‘蓄清刷沙’之法,蓄水的堤堰一天不毁,泗水的水位就一天不会回落,这样随便一个洪峰都能淹了泗州,永远不可能摆脱洪水的威胁。”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常通判在座下喝了声采,扬眉吐气地回瞪潘太守“总算也有人看透这道堤堰是个祸害了!老天有眼!” 潘太守一张老脸便有些挂不住,怄气地看着安永:“照崔御史这样说,竟是没个两全之策了?您这一通话两头不靠,到底要我们拿什么办法治水呢?” 安永低头对着图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提笔勾出泗州附近的大片湖泊,说道:“堤堰用泗州破釜塘蓄水,又连接了这一带的好几个湖泊,形成一片大湖。可惜这‘蓄清刷沙’也不可能完全冲走积沙,将来河床还是会继续升高,蓄水坝也只能跟着往上加筑,到时就算没有洪水,泗州城也会被这一片大湖吞没。” 安永此话一出,潘太守和常通判讶然看着图纸,心知安永所言不虞,脸色便慢慢变得惨白。他二人为了这道蓄水的堤堰,每天从早斗到晚,数年僵持不下,争得久了,眼里便慢慢只剩下这道堤堰。直到有了安永这个局外人来指点迷津,才知他们各自所持的利矛和坚盾,原来都无法挽救泗州城。 潘太守和常通判绝不甘心,心想安永既能如此高屋建瓴,必然也能想到他们想不到的好法子,于是立刻又眼巴巴地惶惶问道:“崔御史既然会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保住泗州城的好办法?” 安永也不卖关子,径自在赤沙河与破釜塘之间画了一条线,为二人解说:“唯今之计,倒不如利用这片蓄水湖,在上游为赤沙河分流,先让部分浊水注入湖中,再用沉淀后的湖水继续冲刷下游的积沙——这是个‘减沙助清’之法,与‘蓄清刷沙’并行不悖、相得益彰,正可以缓解一下目前的危机。” “缓解?”潘太守听了安永的提议,有些不信地追问“崔御史您的意思,这办法还是保不住泗州吗?” 安永无奈地点点头:“这个办法可以减缓悬河河床升高的速度,但同样的,破釜塘中也会有泥沙沉积,积沙不断抬高大湖水位,最终使之变成悬湖,泗州还是会被湖水吞噬。” 安永说完,堂中静默了许久,三人各怀心事地沉思,最后还是常通判按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泗州城最多还能保多久?” “用我的办法,最幸运可以保上三百年,若是不用,也许我们有生之年,就可以亲眼目睹它的覆亡。”安永平静地回答。 他的语气冷静到甚至有一丝冷血,这让常通判无法接受,盯着他双唇哆嗦地低吼:“三百年?只有三百年?你可知我们泗州的子民,年年受灾却坚守在这里,哪怕出去流浪逃荒,最后都一定会重返家园,耗费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去治水,你可知这都是为了什么?只有三百年,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常通判越说越激动,安永却只是带着些怜悯地看着他,低声道:“我知道您一时无法接受,可所谓沧海桑田,正是如此。” “什么沧海桑田…我只知道你是事不关己,只要想个法子拖延三百年,就可以回去邀功了!”常通判冷笑着讽刺道。 “放肆!崔御史是什么身份,你也敢无礼?”潘太守听他出言不逊,急忙瞪眼骂了一声,才恨恨转过头,满脸忧色地望着安永问“既然赤水夺泗无治,泗州至迟三百年后覆亡,那么崔御史可知三百年后这里又会如何变化?” 安永摇摇头道:“赤沙河因为已成悬河,千百年来屡屡决口改道,我也不能妄下定论。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泗州湮没后,入海道彻底被泥沙淤积,赤沙河从上游决口,另行寻找河道入海。” 潘太守闻言,不禁长叹了一声:“真到那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常通判尤在一旁愤愤不平,这时便又插口道:“若不是赤沙河决口侵入了泗水,也不会害得泗州覆亡。说起来都要怪那太祖皇帝,为了争夺天下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难怪如今亡了国…” “闭嘴!”潘太守喝止了下属继续口出狂言,气得红着脸愣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继续与安永说话“关于崔御史您的提议,这几天我们可以仔细商榷一番,不过这三百年覆亡之说,还是务必不能走漏了消息,也免得城中人心惶惶,大家都无意治水了。毕竟泗州有舟楫之利、转运之便,能守得一时是一时,唉…真要论起来,若非泗州自古是南北要冲、水陆都会,也不会遭此厄运。” 安永点点头,又往窗外瞥了一眼,只见此时夜色深沉,料想冬奴必定已在牖下等得打瞌睡了,心里便急着告辞:“此时天色已晚,具体的事等明天再商量吧,崔某这就告辞了。” 潘太守忙不迭与安永还礼,末了又恶狠狠瞪了常通判一眼,使使眼色,令他送安永回客苑:“天黑路滑,还不快提个灯笼送送崔御史!年轻人这样没有眼色,莫非是要劳动我们老人家吗?” “又倚老卖老。”常通判轻轻嘀咕了一声,摆起一张臭脸,却终是乖乖听令,提着灯笼为安永和睡眼惺忪的冬奴引路。 安永心知这位常通判对自己完全没有好感,一路上便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随在他身后。倒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常通判,这时忽然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开了口:“老头子叫我送你,是要我找机会向你道歉呢,毕竟你是御史嘛,得罪不起。” 安永闻言一愣,望着他的背影“哦”了一声:“常通判不必如此客气,崔某明白您是为泗州城担忧,并不是针对在下。” “哼,客气…这就是京城士族的风度吧?因为不放在眼里,所以不管我这乡野村人如何冒犯,都不会使你们生气。”常通判嘴里说着,脚下却不停,直到把安永主仆送至客苑时,才正眼望着安永道“不论如何,请接受我的道歉。常某自幼生长在泗州城,从小就在街头巷尾玩到大,每一片砖瓦或者每一棵树木,都已经熟悉到在心里扎了根…所以你说它们终有一天会被湮没在水中,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我心里只要稍微动一动念,都觉得无法接受…这种失去故乡的感觉,你不能体会。” 安永搀扶着点头如啄米的冬奴,从常通判手中接过灯笼,望着他浅浅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说我不能体会呢?故乡的一草一木明明就在那里,却再也不可能回去,只好在梦里见一见的那种感觉…为什么觉得我不能体会呢?” 常通判在夜色中讶然瞠视着眼前人,许久之后才讷讷道:“是我错了,想不到崔御史如此善体人心。” “不,是常通判您善体人心才对,毕竟泗州陆沉,还有百年之久呢。”安永笑纳了常通判的歉意,扶着冬奴转身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第三十二章昆仑奴 几日之后,潘太守将议定的治水方案张贴在了府衙外的影壁上,通篇皆是济世安民之语,泗州的民众一时争相传诵,欢天喜地。只有潘太守和常通判二人成天无精打采,每日清晨与安永照面时,眼角时常还带着泪痕。 这天安永爬上泗州城楼,俯瞰州城全景,只见城外破釜塘烟波浩渺,汴河如一条银练横贯州城南北,河中舟船泊聚、埠上商客云集,又有濯妇浣女、钓叟莲娃,虽然城中到处都留着水灾的痕迹,却也难掩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机。这座城市凝聚了许多代治水人的智慧,在安永眼中看来,城建的防洪在各方面都已臻完美——有利于抵抗洪水压力的龟形城廓,每道城门外都筑有一道月城,夯土城墙的墙砖用糯米灰浆浇注,护城河外的防洪堤用条石加固,高达九尺…即使做了那么多,这座城池终有一天仍会沉入水下,安永一想到此,心情不觉也变得沉重,暗暗为泗州城感到惋惜。 正在沉思之际,忽然一串裹着糖浆的荸荠递到安永眼前,他微微一惊,才发现常通判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边。 “泗州特产,你尝尝。”常通判难得示好,正一脸的别扭。 安永笑笑接过,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冰甜脆爽,不禁赞道:“这里真不愧是鱼米之乡,今天这荸荠,还有昨天的鲤鱼脍,味道都比新丰要好得多。” “好得多有什么用…”常通判一边嚼着自己手里的糖荸荠,一边专注地看着城下,喃喃道“这水滋养了泗州,也毁了泗州…当年我学习《治水经略》,开卷第一句话就是‘人定胜天’,现在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安永闻言一笑,劝慰道:“为什么要觉得失望呢?便是人定胜天,也没有战无不胜的道理。我们能得天地眷顾,成为万物之灵,就已经是极大的造化了。真到了泗州沉没的那一天,就当是把这一片身外之物,又还给了天地父母吧。” “还给天地父母吗…”常通判兀自沉吟,末了终于笑了一声,感慨道“崔御史,你倒叫我说什么才好,明明已经是极悲哀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偏又生出一层超凡脱俗的境界来。这层境界我一时进不去,却也不能说你是错的。” 安永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只继续专心吃糖果子。 常通判不由留心多看了他两眼,心中暗想:这人的才华和胸襟,真是不可貌相,难怪能如传言所说的,连做了两朝天子的宠臣,只是他又生得这般好看,也不知这宠臣是如何个宠爱法?莫非是断袖、分桃那种宠爱么? 常通判妄念一动,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狂跳起来,两眼忍不住瞄上安永的侧脸,只见他双唇上沾着一点冰糖,在夕阳斜照里显得嫣红剔透——这样好看的一双唇,是不是已经被人尝过了? 这一想脸颊立刻充血火烫,常通判被自己的邪念吓了好大一跳,顿时立身不稳,一惊一乍地扯了个理由便跑开了。 黄昏时安永独自一人走回太守府,在经过泗州最热闹的一条集市时,正巧街边有一家叫卖糖荸荠和糖茨实的小摊,他心不在焉地走过几步,又后知后觉地冷不丁转过身,打算给冬奴带两串糖荸荠回去。 偏偏就是这突然的一转身,距他身后三丈之处立刻便有一个人影闪进了街边小巷,这道身影的动作太过迅速,在黄昏悠闲的人群中显得突兀刺眼,反而惹起了安永的注意。 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闪进巷子里的人,分明就是废帝司马澈的模样。安永心中一阵慌乱,怀疑自己看错,却又不敢上前求证。 怎么可能呢?当日司马澈明明已经避入边荒,即便后来尉迟奕洛瑰讨伐未成,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安永不由一阵忐忑,心神不宁地买了两串糖荸荠和一包糖茨实,便匆匆赶回了太守府。冬奴看见零食后兴高采烈,竟也没留意到自家公子一副满怀心事、面色怔忡的模样。 晚间沐浴之后,安永穿着中衣坐在榻上,一个人静静地沉思。因为心里搁了事,耳朵便也比往日灵敏起来,于是冥思苦想之际,就听见自己头顶上忽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踩瓦声。这声音若搁在平时,他一定不以为意,只当是哪里的猫儿在蹿。如今他却像是忽然预感到了什么,对进屋倒水的冬奴问道:“我买给你的那包糖茨实还在吗?” “嗯,公子您买了一斤多,一大包哪里吃的完,”冬奴一边舀水,一边答道“如今还剩了一大半在那里,公子要吃,冬奴去给您取来?” “不用了,”安永迟疑片刻,忽然吩咐冬奴道“你把那半包糖茨实送给潘太守去,务必令他当场吃完,他若吃不完,随你怎么哄劝,必须办成了再回来见我。” 冬奴听了安永的吩咐,目瞪口呆,却到底唯命是从地出去了。 安永料想潘太守老人家牙口,半包糖茨实定然要吃上个半天,足够把冬奴拖住了。因此待得冬奴离开,他便悄悄起身躲到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细缝窥视着屋中,倒想看看屋顶那串声音可有蹊跷。 片刻之后,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忽然闪进内室,第一眼发现屋中无人,一时竟顿住,手里的匕首尤自寒光闪烁。安永见了大惊失色,待看清蒙面人高鼻深目之后,心中便已隐隐明白。他刚要张口呼救,转念一想客苑僻静冷清,无论自己如何大声,只怕一时半会儿衙役也赶不来,倒不如想办法惹个乱子,能把大家全都引来才好。 偏巧这时刺客见内室中无人,没料到是安永早有防备,转头又往堂中寻找,生怕让他走外面跑了。安永抓住机会取下挂在屏风上的衣裳,闪到油灯旁将衣裳引燃,在内室光影摇动将刺客引回时,已伸手勾住了盛灯油的罐子,扬手往那刺客身上使劲一泼。 那刺客被泼了灯油,眼看着安永抡起燃烧着的长袍往地上一抽,火苗瞬间便如长蛇一般窜起,向自己猛扑而来。刺客立刻拼了命地往后退,安永却不追,只趁着大火把刺客逼出内室的间隙,尽力将火势扩大。 前一世建筑材料学打下的基础,让安永在纵火方面也成了一把好手,只见客苑顷刻间烈焰冲天、浓烟滚滚,吓得整座太守府的官兵都跑来灭火救人。冬奴大哭大闹着要往火里冲,被潘太守命人使劲拉住,他自己也在一旁干瞪着眼,涕泗横流地哭诉道:“这好好地怎么走了水?崔御史哪…是,我是被糖茨实腻得慌,偷偷在心里面咒你,可我也没咒你死哪…” 而彼时安永正趁着浓烟的掩护,披着衾被,趴在地上往堂外摸索,正摸索到堂中时,不留神却被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绊倒。他吓了一跳,随后才意识到这人正是方才被自己逼退的刺客,定然是在火势增大时还不愿放弃,留在堂中守株待兔,结果却被浓烟呛晕在这里。 安永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发现还有气,心想待会儿火势蔓延到此处,即刻便能引燃他一身灯油,此人必死无疑。于是他忽然神使鬼差地犹豫了一瞬,自言自语道:“留着活口,还能问话。” 这一想便是打定了主意,于是安永拽住那人的发髻,拖着他一同往堂外退,却不料刚刚拖出一丈远,那刺客头皮吃痛,倏然在浓烟中醒来,立刻毫不犹豫地挥手向头顶方向刺去。这一刺匕首刚好扎在衾被上,吓得安永丢开手,人也不自觉地挺起了腰往后躲,这一躲恰恰乱了逃生的章法,安永本能地倒吸了一口长气,立刻就被浓烟呛得眼前一阵发黑。 在火灾中窒息只是一瞬间的事,安永一阵猛咳之后,整个人便仰脸栽倒,这时一阵疾风划开浓烟,他在火光中恍惚看见了一个高大的人影,紧跟着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模糊,一氧化碳中毒使安永头疼欲裂,直到几分钟之后才将紧紧抱着自己的人看清楚。可惜一旦认清楚眼前的人脸,安永的头顿时更疼了。 “陛下…”安永此刻力不从心,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司马澈怀中,喉咙嘶哑地问道“刚刚在火场中…是陛下救了我?” 自从撤离到安全之处,司马澈自始至终一直凝视着安永,用目光细细精描着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珍宝,这时候他见安永已经清醒过来并认出了自己,终于微笑着松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一个蹲在一旁浑身黝黑的奴隶:“这是我的昆仑奴,刚刚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的人,就是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第三十三章夜会 安永定睛看去,就见那个高大到吓人的奴隶正憨憨地望着自己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他认出这是一个黑种人,不由心想,也许这里也同自己那个世界一样,有非洲、欧洲和美洲,只是被交通条件所限,各地还不能密切地往来。 司马澈发现安永在失神,不禁伸手抚顺他的鬓发,关切地问道:“永安,可觉得好些了?” 安永听见司马澈的呼唤,慌忙回过神,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答道:“啊,已经好多了,多谢…” 他清澈的目光撞上司马澈的双眼,一瞬间牵起司马澈心中阵阵悸动,让他情难自禁地猛然将安永搂紧,鼻尖亲昵地与之磨蹭,双唇就要碰上安永的嘴唇。 安永一惊,慌忙偏脸躲开,这时才发现自己与司马澈正置身于一片芦苇荡之中,四周晚风习习,吹得芦叶潮水般沙沙作响,黑黝黝的昆仑奴忽然起身躲进了芦苇丛中,让安永更觉不安。 “不…有人…”安永惊慌地嗫嚅着,只觉得四周风声鹤唳,沙沙芦叶声里,到处都有窥视的眼睛。 “怕什么,四周埋伏的都是我亲兵…”司马澈满不在乎道。 安永顿时大惊失色——原来还真有人!他瞪大眼看着司马澈的脸越来越近,忽然间一阵头痛目眩,就觉得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他脸色倏然惨白,立刻使尽全力将司马澈推开,挣脱了他的怀抱,整个人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司马澈愣在原地,看着安永吐得七荤八素的背影,脸色顿时无比尴尬:“是我…让你如此不舒服吗?” 安永吐得四肢无力,吐完后颓然倒在芦苇丛里,瞥了司马澈一眼摇摇头:“与陛下无关,只是刚刚吸了些浓烟,这是中毒症状。” 司马澈这才释然,一时却也不敢再靠近安永。这时安永却缓过神来,主动开口问道:“陛下为何会在泗州?” “因为这里是兵家重镇,我便亲自来看看,”司马澈回答安永,忽然又笑了一笑“其实我也不必亲自来,只是我知道你在这里,就非来不可了。” “陛下知道我在泗州?”安永一愣,随即想到新丰城中必然有司马澈的眼线,他若想知道自己的行踪,定然很容易。 果然司马澈也不瞒他,点头答道:“我当然知道——你在新丰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永安,你吃了许多苦,而我在边荒之地,也吃了许多苦。我怕你恨我,当日我逃离新丰,眼睁睁看着你在城楼上…你能原谅我吗?为了复国我有卧薪尝胆的觉悟,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牵累你的。” 司马澈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道歉,挥斥八极的皇帝头一次这样笨拙起来,让安永边听边叹气:“陛下,您不必再说了。人总会因为苦衷而身不由己,您既然已经跨出了这步,今后便只管成就大业,何苦再折回来,又记挂起儿女情长?” “永安…”司马澈听安永说得如此绝情,心中一慌,不禁握住他的手,双目灼灼地凝视着他“我知道自己伤了你的心,可你总该给我个机会——到底要我如何做,你才肯原谅我呢?” 安永听得无奈,望着司马澈摇了摇头:“陛下,并非崔宁矫情,只是此刻谈原谅,为时尚早——以您的立场,不可能放弃雄图霸业,今后两军对垒的日子还长,崔宁这时候原谅了您,他日若重演难题,需要陛下再做抉择,您还会不会辜负崔宁?” 司马澈闻言哑然,默默望了安永许久,才终于认命似的开口:“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我不会奢望你能舍弃崔家满门,随我回边荒双宿双飞。那便只有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才能够解开你我之间的心结了。” 安永点点头。他这一番话自始至终没用一个“我”字,纯是以崔宁之名,免去与司马澈之间的一切纠缠。自己如今客居异世,而司马澈的这份感情只属于崔永安,他原封不动,也免得给自己添乱。真要到了解开心结的那一天,再想办法给司马澈一个交代吧。 就在安永沉吟之时,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摧枯拉朽的火爆声,天边骤然火光冲天,看那映红了夜空的光景,竟似烧着了半片泗州城。安永不禁惊呼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望着半空自语道:“不应该这样…太守府的庭院各自独立,客苑的一场火怎么会牵连出那么大的火灾…” 司马澈看着安永震惊又慌乱的脸,叹了口气告诉他:“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是有人故意放了这一片火。” “什么?”安永讶然望着司马澈,思及前事,脸色不由一变“难道是陛下派人放的火?” 既然泗州是司马澈口中的兵家重镇,他想用大火攻陷这座城,也不是不可能。 司马澈被安永的猜测搞得很无奈,啼笑皆非地瞥了他一眼:“杀人放火杀人放火,放火的那些人,自然就是刚刚动手杀你的人。” 安永顿时明白过来,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泗州百姓,不免气急:“他们还没杀掉我呢,为什么倒急着放火?” “太守府的客苑都已经烧起来了,放火的人潜伏在城中,哪会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得手?”司马澈一脸平静地说道“这伙人必然是以点火为信,刺杀得逞后,便会纵火毁尸灭迹,其他人同时在城中四处点火,以期乱人耳目。” 安永听了便道:“我要回去看看。” “别去,”司马澈伸手拦住安永,一脸担忧地劝阻“现在城中正乱着,你贸然回去太危险,不如在这里等到天亮。” 安永听司马澈说得如此冷漠,不禁讶然瞠视着他,低语道:“陛下,此刻正在受苦的…是您的子民。” “这我岂能不知,”司马澈听了安永的话,不禁深深皱起眉“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人分亲疏远近,对于你,我关心则乱,情愿舍弃那些臣民。” “陛下,那些百姓一生辛劳,服了徭役又缴了税,总不该在出了事的时候,反倒让他们孤立无援听天由命吧?”安永抽回手,自顾自地迈步走出芦苇荡,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在护城河边——想不到短短一时昏迷,竟然被昆仑奴背着走了那么远。 可恨之前乱作一团,结果现在自己衣裳凌乱,又赤着脚,就这么走回去,实在有点尴尬。 这时司马澈亦走到安永身后,闷闷地开口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说的这些仁民爱物的话,固然有理,只是为了臣民而责备我,却有点本末倒置了吧?” 安永一怔,旋即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在对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说教,可不就是鸡同鸭讲?于是他讪讪一笑,回过头向司马澈告罪道:“是我无礼了,陛下。” “罢了,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何况你一直都是这脾气,我又怎会生气?”司马澈走到近前,执起安永的手,又呼哨一声,叫来了昆仑奴“还是让昆仑奴驮你过去吧。今日你虽然脱险,却难测日后安危,我把他送给你,此奴健步如飞、力大无穷,遇险时可以用得上。” 安永平白收下这么一个奴隶,有些不自在。这时黑黝黝的昆仑奴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很听话地蹲在地上,冲安永亮出了自己宽阔壮实的脊背。安永赤-裸的脚被司马澈握住抬高,套进了挂在昆仑奴腰侧的黄铜脚蹬里,他有些骑虎难下地抓住昆仑奴肩上的缨索,期期艾艾道:“这不太好吧?哪有骑人的…” “昆仑奴只是坐骑,有什么骑不得?何况骑他比骑马还稳当,记着他听不懂你说话,你要他向左或是向右,就拽拽他耳间的金环。”司马澈细心叮嘱,又取上的青绢斗篷为安永披上“今后身边没我照顾,凡事自己要多加小心。” 安永点点头,司马澈便拍了拍昆仑奴的肩,示意他动身。 昆仑奴立刻抬起了身子,飞步向泗州城跑去,安永还来不及开口告别,司马澈便已远远落在了他们身后。安永在夜色中回过头,就看见司马澈仍在原地站着,这时芦苇丛中已窜出一道道黑色的身影,正陆陆续续在他面前跪下… 昆仑奴身材异常高大,安永伏在他肩头,视野竟跟骑马一般开阔。这人上身赤-裸,又穿着青绢短裤,暗夜里整个人就是一团黑影,只有眼白、耳环和挂在腰侧的脚蹬闪闪发着亮,如流星飒沓般滑动。安永披着青绢斗篷,在夜色里也很难被人发现,两个人片刻间就已跑到泗州城下,当昆仑奴两手用铁钎插-进城墙砖的缝隙,借着城门与城墙之间的九十度夹角哼哧哼哧往上爬时,趴在他背上的安永看得是心惊胆战,心想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个生化怪兽! 等到昆仑奴翻越过城墙时,安永便看见了陷入火海的泗州南城,他慌忙指了指火场的方向,昆仑奴会意,在跳下城楼稳稳落地之后,便立刻撒开腿向城南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天好冷,大家注意保暖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第三十四章怀柔 泗州城民善治水,却不善灭火,于是尽管城中河道密布,待到天亮大火烧尽时,算一算竟有一千多户人家受灾。这一下无疑是雪上加霜,潘太守眼睁睁看着自己美轮美奂的太守府在一夜之间化作焦土,对着断壁残垣是欲哭无泪。 后半夜安永骑着昆仑奴在南城里东奔西走,直到天亮才回到太守府遗址,这时候冬奴正跪在客苑内庭之中,对着一具焦黑的残骸放声大哭,不留神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人轻轻摸了摸,于是一仰头,嚎啕的哭声立刻卡在了喉咙里:“公、公、公、公子…” 庭中众人瞬间呆若木鸡,安永只好鹤立鸡群地解释道:“是我,我没死,快别哭了。” “那这个是啥?”冬奴发现自己哭错了人,顿时毛骨悚然地往后躲,抱住自家公子的腿喜极而涕“太好了太好了,呜呜呜…” 这时潘太守和常通判也才如梦方醒,连忙走到安永身边与他道喜:“崔御史您吉人天相,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叫我们如何向朝中交代呢!” 安永指了指静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的昆仑奴,微笑道:“是这位昆仑奴救了我,如今我已收下他做亲随。” “昆仑奴?”冬奴吸了吸鼻子,这时候才注意到焦黑的内庭中还站着一个黑漆漆的大块头,挂着泪珠的圆脸不由地憨憨发起傻来“是这位恩人救了公子?哎呀,恩人舍己为人,连肉都被熏黑了,真是高风亮节!” 安永听了便哭笑不得:“这黑是天生的。” “天生的?”冬奴听了顿时好奇心起,凑到昆仑奴身边不住打量,又伸手摸了摸“天生的就能这么黑?多洗洗澡不能变白吗?” 这时在废墟中清点遗存的衙役已经翻检完毕,捧了一只漆盘送到安永面前,躬身道:“大人,您的印玺已经找到,还有其他贵重物件,一并请大人过目。” 安永便往盘中看,只见除了印玺,还有一些没被烧坏的金玉小件,无非带钩玉佩之类,其中却有一枚嵌着松石的铜弽不是自己的物件,铜弽上錾刻着鹰翼狼身的神兽,赫然是柔然王族的图腾。 安永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下,悄悄藏起铜弽后才把漆盘递给冬奴,这时就听潘太守在一旁唏嘘道:“这一场大火,泗州城损失惨重哪,眼看这太守府也不能住人了…常通判,你家在城北,赶紧收拾座屋子安顿崔御史吧。” 常通判一愣,两眼不由望向安永,就见他身披着青绢斗篷,斗篷下隐隐露出单薄的中衣一角,又赤着脚踩在地上,一张脸就不禁红起来,恼羞成怒地与潘太守斗嘴:“崔御史安顿在我家,那太守您住哪儿?” “我就只好暂住香花园了。”潘太守一脸严肃地回答。 香花园是位于城北的妓馆,常通判大恨。 常通判出身豪族,家中是富甲泗州的大户,拾掇出一座庭院供安永栖身那是绰绰有余。当天常府便派出一艘画舫来接人,直接走汴河把贵客载到城北,进入了常府的水榭。 安永自脱险之后就不再差使昆仑奴,倒是冬奴兴奋不已,天天骑在昆仑奴背上耀武扬威。这一日安永前往香花园与潘太守议事,冬奴便也骑着昆仑奴跟了去,他在堂中与一拨女伎玩耍,拽着昆仑奴的一只耳环不撒手,那昆仑奴便憨笑着一直顺着耳环的方向打转,逗得满堂人哈哈大笑。 只有安永在一旁独坐,笼着袖子暗暗转着手中铜弽,陷入沉思——这一次泗州大火皆是因自己而起,眼看百姓流离失所,虽然潘太守在与自己密谈后,出于谨慎将火灾归于意外,不再追查,他自己又怎能忍心将之当做无头悬案来了结?只是要让百姓们重建家园,逃不离还是钱米两字,虽然潘太守说泗州库帑足够救灾,他还是想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泗州乃是漕运中心,天天都有数不尽的粮米过境,只是自己若想取用,少不得还是要靠京中天子恩准。 如何能让尉迟奕洛瑰卖自己一个面子呢?安永捏了捏手中铜弽,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很清楚派人来刺杀自己的绝不是尉迟奕洛瑰——他若想要自己死,根本不需要如此费劲,所以此刻自己手里捏着的,恰是柔然人内部的一个把柄。可是到底要不要用这个把柄来要挟尉迟奕洛瑰,安永却又有些迟疑——那个蛮子性情一向反复无常,万一惹得他恼羞成怒,岂不糟糕? 举棋不定的安永只得变着法子,委婉地向潘太守讨教:“大人,假使有个人我得罪不起,手里却又捏着他的把柄,如今我有求于他,该怎么去做呢?” 潘太守此刻正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自然没把安永这问题放在心上,信口笑道:“崔御史您都知道那人得罪不起了,把柄又有什么用?倒不如记取那四字箴言——做小伏低。” 安永听了,大不服气,冷着脸道:“做小伏低四个字,在下恐怕办不到。” “对对对,崔御史是何等样人,岂能随便给人做小伏低的,”潘太守红着脸又喝了一口花酒,以一个官场过来人的经验,怡然对安永道“若不会做小伏低,至少得会哄人开心;若不会哄人开心,至少也不能硬碰硬,不然,就等着事倍功半吧…” 安永垂下眼,想了一会儿,闷闷不乐道:“那人我又不是没得罪过,他也不能拿我怎样…” “噫,那便有点意思了,”潘太守饧眼打了个酒嗝,偎红倚翠乐呵呵笑道“你既不敢得罪他,他也不愿开罪你,这看似分了强弱,实则是个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局。这样看来,先学会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那个人,就会赢哪…” 安永听了潘太守的话,若有所思,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带着冬奴和昆仑奴回常府去草拟奏疏了。 这时候一直远远坐在一旁偷看的常通判,才敢红着脸凑上前,向潘太守问个究竟:“大人,刚刚您和崔御史都在说些什么呢?” “嗯?刚刚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潘太守闭着眼哼了一声,有些不满。 “丝竹闹耳,我怎么可能听见?”常通判更不满。 潘太守继续闭着眼,摇头晃脑地沉吟了一会儿,怔忡了片刻才醒来:“嗯?刚刚我有说什么吗?” 常通判终于抓狂道:“老头子你已经老糊涂了!以后别没事就喝醉…” “嗯嗯嗯…天生潘铭,以酒为名…” 这时候一左一右扶着潘太守的小红和小翠,笑嘻嘻地告诉常通判:“潘大人刚刚在教崔御史怎么谈情说爱呢!” “老头子!”常通判顿时脸红筋暴,瞪着潘太守连声数落“老不修、为老不尊、老没正经、老骥伏枥贼心不死…” 而此时另一厢,为了能够不卑不亢地对奕洛瑰软硬兼施,安永也是伤透了脑筋。研究到最后他决定把潘太守的话折中,先试一试哄奕洛瑰开心。 于是安永先在奏疏中“今天天气哈哈哈”地将奕洛瑰问候了一番,然后又描景状物,着力写了写泗州的风土人情,最后才措辞委婉地提到自己遇刺,而泗州又遭遇了一场起因十分可疑、后果万分惨烈的火灾,请求朝廷的援助——最好能够让他直接就在泗州截留运往新丰的漕米,这样既省时又省力,再说自己要的也不多,不过就…就两万石而已! 安永好不容易写完了奏疏,搁下笔念了念,始终觉得自己把如意算盘打得太露骨,只好又在末尾歌功颂德,好好把奕洛瑰吹捧了一番。事实证明脸皮薄的人夸起人来更容易用力过猛——因为他们夸了人还要扭捏,潜意识里认为对方会识破自己的谎言,结果因为露怯反倒夸得更使劲,反反复复,既不自然也不圆滑。 到了送奏疏上京的那天,安永犹豫再三,还是随书附上了那枚废墟中找到的铜弽,一来是证明自己所述不虞,希望奕洛瑰识相;二来也是主动交出了火灾的物证,以示自己不怨不争之意。这样一来,安永心中找到了平衡,总算能够心安理得地递交了奏疏,继续留在泗州治水,顺带等候京中的消息。 没过几天,天子的御笔朱批送到,只有两个字:准奏。 一个字一万石漕米,真是一字千金!潘太守喜出望外,忙不迭连上三道奏疏,感戴天子好生之德。 太守府就靠这两万石漕米,以工代赈,帮助重盖了两千多间民房,又用开凿赤沙河与破釜塘之间的大渠时挖出的土方,垫高了大小二十一道街巷以及军署民房的地基,喜得潘太守在奏疏中上报朝廷:“窠穴者安居,转徙者复业,不惟焚烧之区栋宇如故,而数十年昏垫之所,复睹成平之气象矣…” 泗州的工程从这一年的初秋开建,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初春才宣告结束,这期间安永却来不及看到竣工,早在元月新春时便已奉旨回京——因为奕洛瑰的生日在二月初十,他勒令安永必须回京参加自己的千秋节大宴。 作者有话要说:泗州之章结束,主要的参考资料是《中国古城防洪研究》【吴庆洲 著】。 俺好像已经顺利戒了微博哎╮(╯▽)╭,继续发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第三十五章豪夺 安永回到新丰时,已是二月初春。崔夫人因为儿子错过了冬至家祭,心中不满,却又心疼他在外奔波,早早便命人洒扫门庭、浓熏衣被,迎接自远方归家的儿子。 安永回京之后先要入宫述职,等到交完了差,总算才能够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休息。阔别半年的庭院竟显得有些陌生,多亏有了冬奴跑进跑出、如鱼得水似的欢腾,才让他找到一丝家的感觉。 出这一趟公差,让安永从泗州带回了两大车的土产,尽是豪族常通判财大气粗的馈赠。崔府上下足足忙了一天,才算归置完那些条条都有一米来长的腌鱼,以及多到无法清点的莼菜干、藕粉、菱角和茨实。 当然,崔府上下最稀罕的还是昆仑奴,自他一进崔府,众人便争相围观新奇,摸的摸掐的掐,笑嘻嘻看着冬奴示范着骑他。最后还是崔夫人觉得有碍观瞻,瞪着眼喝退了众人,又找了长衣长裤给昆仑奴穿上,才算同意儿子收他做亲随,让他住进了安永的院落。 第二天恰逢休沐日,拂晓时分,安永还在帐中酣睡,崔府中便鸡不鸣狗不叫地悄然来了一位贵客。安永犹在梦中,忽然觉得身上一冷,恍恍惚惚睁开眼,就看见了尉迟奕洛瑰笑吟吟的脸。 安永吓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无,身子也冻得簌簌发抖,郁闷得忍不住抱怨起来:“陛下怎么这时候驾临?” 不速之客不肯道明来意,径自钻进安永的被窝,笑着搭讪:“都二月了,还盖这么厚的被子?” 奕洛瑰入室后只脱了大氅,身上的外衣犹带春寒,这时一股脑拥入安永被中,冻得他往后缩了缩,无奈地回答:“微臣怕冷。” 奕洛瑰闻言摸了摸安永的手,才发现他只被自己闹这么一会儿,手就已经发凉,于是赶忙掖紧了被子,将安永拽进自己怀里,坏笑道:“冷么?我这龙体借你焐。” 焐得热才怪…龙是爬行动物,血也是冷的。安永心里暗暗与奕洛瑰抬杠,反感他如此亲昵,浑身僵硬地缩着不动。 两人挨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奕洛瑰感觉到安永的身体渐渐变暖和,便抬起手捏住他的下巴,脸对着脸仔仔细细地看——甚好,甚好…这一回总算是能够把他看仔细了,这家伙,入宫述职时故意跪得那么远,头又垂得那么低,煎熬得他心焦火燎,这才意识到半年的分离时间竟然有那么长,竟可以让思念无形之中钻得那么深…深到可怕。 可他是尉迟奕洛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就是明了自己的思念,怕什么?偏就要大咧咧地凑近这人身边,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看仔细。 此时帐中光线昏暗,奕洛瑰的一双眼睛却如饿狼一般精光四射,直把安永看得毛骨悚然。 “陛下…”安永偏过脸,咬着牙推拒奕洛瑰花样百出的盘弄,义正词严道“陛下选这样的时间…私入微臣内闱,实在是非礼无状。” 奕洛瑰不理会安永的抗拒,我行我素地压在他身上,低头玩赏了一会儿他中衣上金线绣的蕙草,腻了又将之剥去,流连着衣下细腻温热的*,沉迷至深时,才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那又怎样?你还在奏疏里说我功高虞舜,德比轩辕呢…” 安永瞠目,红着脸提醒道:“陛下,那都是奏疏格式里的客套话…” “我才不管你客套不客套,反正你那奏疏里面,明明白白写了。还有‘俯念民情’、‘仰报天恩’也都是你写的,”奕洛瑰伏在安永身上,低头重重地吸了一下他的嘴唇“反正我已经俯念民情了,现在倒要看看你…如何仰报天恩?”这一下安永彻底混沌,再想不到奕洛瑰会如此曲解文字。他无话可说,傻傻地被奕洛瑰抱坐起来,胸膛紧贴在奕洛瑰滚烫的怀抱里,感觉到他的手正缓缓沿着自己的尾椎下滑。 “不…”安永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凉气。 “怕什么?”奕洛瑰揉弄着安永,将他紧紧按在自己身上,于是两人的分-身亲昵地挨擦在一块儿,一冷一热、一软一硬,摩弄得两个人同时都受不住,不由自主地闷哼起来。 这时奕洛瑰忽然伸手推开床屏,床屏双扉吱呀一声轻轻分开,连带着撩开了密不透风的帷帐。残烛的微光一下子照入帐中,安永惊喘一声,猝不及防地被奕洛瑰抱到榻边,转身面朝外,赤-裸的双足踩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奕洛瑰咬着安永的耳朵,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走之后,这屋里的镜子都得留着,一面也不准你收…” 安永忍不住压着嗓子又叫了一声,只能无可奈何地双目半睁,从镜中的各个角度,看着奕洛瑰将自己的脆弱拿捏在手里,乐此不疲地揉捏搓弄。 镜中那个气喘吁吁、浑身发颤、汗如雨下的人,就是自己;继而脸色绯红、饧眼如醉、忍不住扭腰的人,也是自己…怎可以堕落至此!安永不由伸长了脖子,仰头枕着奕洛瑰的肩,像溺水,也像上绞架一般,双手紧紧攀住床屏的木板,两脚也因为畏冷而高高抬起,吃力地踩在榻上,缩紧了脚趾头。 这样的姿势足够奕洛瑰趁虚而入,于是他用安永射在自己手心里的精-液权充润滑,抬高了腰,让安永缓慢而无可挣扎地将他的分-身坐进体内,钉了楔子般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上。 二人的姿势落入镜中,一瞬间便如野火燎原,点燃了两双蕴满情-欲的眸子——套在一处的地方更加敏感火烫,安永终于自暴自弃,心如死灰地攀住床屏使力抬起腰,上下套-弄起来。 “陛下,陛下…”安永直直望向镜中,却只看见泪眼朦胧的自己,身后那个肆意驭使自己的人竟似晃动成了一个虚影,昏暗中看不分明“随我是忠臣、罪臣还是幸臣,降我一道罪吧…” 与其沉溺在罪孽之中,不如受惩。 “降罪…又能惩罚谁呢?”奕洛瑰低下头去,舌头舔舐着安永汗湿的脊背,目光却在体温和气氛的火热中逐渐变冷,到最后他只得闭上双眼,重又将安永抱进床中埋首冲刺,一遍遍笞挞他,也拷问自己: 是自己,是自己当初破开金城,在二人之间划下了天堑。 所以只要人,自己就只要人! 这人既然无心,就随他无心吧… …。 尉迟贺麟无视内侍支支吾吾地劝阻,一径走进承香殿中,就看见自己的弟弟正懒懒躺在榻上假寐。他不由地笑了,转脸望了一眼殿外日晷,坐到弟弟身边哄道:“都日上三竿了,还在懒睡,这守成之君果然比创业之君难做么?” 奕洛瑰不答他,依旧闭着眼躺在榻上,稳稳起伏的鼻息间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酒气。尉迟贺麟低头嗅了嗅,知道弟弟醉得不深,便把他强行摇醒,要与他说话:“起来起来…听我跟你说。今天我又接到了盛乐的报信,去年的冬旱比往年更厉害,一直到现在仍没缓解,灾情越来越重了…喂,你在听我说话么?是不是你在中原做了皇帝,盛乐城的事就懒得管了?” “怎么管?你不是不让管…”这时奕洛瑰终于微微睁开眼,有些不悦地斜睨着哥哥,一边低声咕哝一边又要睡“别吵我,今天刚讨了笔半年债,累死了…” 尉迟贺麟没听清弟弟后半句话,显然是被前半句给惹恼了:“谁说我不让你管?我就是不准你派中原人去盛乐,尤其是那个中原人!从他回京后你就魂不守舍的,你当我这眼珠是瞎的吗?” 因为生气,他的话越说越急,越说越响,然而奕洛瑰却似全未入耳,只闭着眼静静躺着,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翻了个身,背对着贺麟闷声低语:“哥哥,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我的确也喜欢他,你别杀他了…” 尉迟贺麟闻言一愣,随即心中一沉,刚要张嘴发火,突然却瞥见了榻边案上放着的那一把鎏金执壶。那执壶肚子里盛着美酒,细细的壶嘴上却套着一枚嵌松石的铜弽,铜弽上錾刻着鹰翼狼身,赫然是自己过去赏赐给部下的东西。 这件小东西如何流入奕洛瑰手里,答案不言自明;至于奕洛瑰为何不向自己问罪,答案也不言自明。 贺麟凝视着弟弟的背影,皱着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再杀他了。你能对我说这些话…无论我做什么都已经迟了,我的弟弟。”贺麟俯身抱住奕洛瑰,脸颊在他肩头怜爱地摩挲,眼泪从翡翠色的眸子里一滴一滴落下来“我也不会再反对你派那个中原人去盛乐,既然他夺走了你,就让他还柔然一个水草丰美的盛乐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第三十六章千秋节 这之后奕洛瑰食髓知味,紧跟着在下一个休沐日——也就是二月初十自己的生日千秋节这天,一大早天不亮又微服潜入崔府享用“朝食” 就在他与安永躲在帐中厮混之际,忽然内室里噗通噗通响起一串很沉重的脚步声,受惊的安永立刻缩向床角,奕洛瑰慌忙拿衾被将他一裹,自己则怒不可遏地推开床屏骂道:“是哪个放肆的——” 待到看清帐外那个黑黝黝的大块头之后,奕洛瑰顿时骂不出口,毛发尽竖地瞪眼喝道:“这黑乎乎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安永裹着被子,探头向外打望了两眼,忍着笑回答满脸窘相的奕洛瑰:“这是昆仑奴,是我的亲随。” “你的亲随?”奕洛瑰这才稍稍冷静,惊魂未定地回头瞪了安永一眼“还不快把他弄出去!” 安永慌忙清了清嗓子,叫了两声:“冬奴,冬奴——” “哎,”片刻后冬奴小跑进内室,跪在地上向床中人磕了三个头“陛下恕罪,公子恕罪。方才昆仑他听见内室有动响,以为闹贼,不懂事才会跑了来。他听不懂小人的劝,力气又大,小人也拦不住他。” “罢了,他能懂什么,快领他出去。”安永也不生气,径自吩咐冬奴把昆仑奴领走,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人拉拉扯扯退出了内室。 “下次可千万别再乱跑啦,那个人是番邦的蛮子,会吃人哒!”冬奴一边教训着昆仑奴,一边领他走到庭院里,忽然又猴子似的爬到昆仑奴背上,利落地骑好,笑着与他咬耳朵“嘻嘻,不过昆仑刚才干得真好!走,我请你吃饼去!” 昆仑奴听出饼的意思,很高兴,不擅发声的嗓子里终于勉强挤出了冬奴的名字,简单的音节在跑起来的时候念着,倒像是在给自己喊号子:“冬,冬…” 冬奴听了却极高兴,也连声叫着昆仑奴的名字:“昆仑、昆仑、昆仑…” “冬、冬、冬…” 待到室内恢复了安静,奕洛瑰这才放下帐子躺回安永身边,心有余悸地抱怨道:“谁让你在院子里养这么个玩意儿,怪吓人的!” “这有什么?他不过是个仆人,只是不大懂事。”安永不以为然地瞥了奕洛瑰一眼,由着他伸手抱住自己“只要陛下不怪罪就好。” “怪罪他们有何用?我只拿他们来怪罪你…”奕洛瑰与安永大被同眠,挤着一个枕头腻歪着。 原本内室里春兴正浓,突然被这么一搅合,奕洛瑰顿时意兴懒散,却发现同床共枕什么都不做,也有什么都不做的妙处。可惜安永却并不这么觉得,他只觉得两个人拥着一床被子,总是有冷风四处钻,让自己怎么也睡不舒服。他察觉到奕洛瑰没有继续的意思,便把眼睛闭上静静躺着不动,随便身边人如何挪动翻腾,也不理会。 奕洛瑰却也不恼,自顾自看着冷淡的安永,忽然开口道:“今天晚上来宫中参加大宴,你照样要行酒。” “嗯。”此刻安永仍旧闭着眼睛,低低答应了一声。 奕洛瑰立刻得意起来,依在安永耳畔悄声道:“不过这一次,我只要你为我一人行酒侑食。” “哦。”安永又答应了一声,依旧是爱答不理。 奕洛瑰便有些着恼,瞪着安永的侧脸,不客气地张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可有表示?” “什么表示?”安永茫然地睁开眼,木然转头看着奕洛瑰,一怔“哦,微臣从泗州带来的腌鱼还算不错,要不送陛下两条?” 奕洛瑰怒了,咬牙道:“谁要那玩意儿!我不是早就封你做了侍中么,以后你就夜夜到我宫中值宿,省得我只能在休沐日来找你。” “陛下…您难道忘了,微臣马上就要去盛乐了,”安永忍不住皱起眉,大煞奕洛瑰的风景“微臣的行李都快收拾好了,只等千秋节后就出发。” “急什么?二月去盛乐,一路上冰天雪地,看冻不死你!”奕洛瑰立刻扯皮,下巴搁在安永的鬓角上磨蹭着,厚着脸皮道“你这么怕冷,不如四月再去吧?” 安永极力忍耐住肚子里的火气,暗暗翻了个白眼。 自从柔然征服了大魏,弹指已过了一年有半,如今天下初定、百废俱兴,繁华犹胜昔日,自然又赢得四海归服,万邦来朝。此时元月刚过、寒食未至,又逢奕洛瑰的生辰千秋节,住在四夷馆的各国来使纷纷入宫朝觐,向天子献出千秋节的贺礼。 这些来自四海的贺礼着实光怪陆离,有大如雀卵的明珠、一盒盒盛在金匣中的香料;有犀角象牙,也有活的犀牛和大象;有遍体璎珞的胡姬舞娘,也有浑身黝黑的昆仑奴。 于是当奕洛瑰道貌岸然地端坐在御榻之上,看见使者送给自己的昆仑奴时,一直含着笑的嘴角忍不住古怪地扭动起来,尴尬得低咳了一声。跪坐在他座下的安永也差点发噱,心想这份礼物真是堪比自己那两条腌鱼。 奕洛瑰此刻居高临下,自然将安永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他顿时有些发讪,没好气地将金杯往安永面前一搁,命令道:“倒酒!” 安永立刻听命,拎起手中执壶为奕洛瑰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倒完后又把执壶摇了摇,对奕洛瑰道:“酒没了,微臣再去取些来。” 说罢他起身走到殿下,用竹杓伸进酒樽中取酒,这时一群穿着橙红色纱裙的波斯舞娘正鱼贯着跑向舞筵,衣香鬓影一时从安永身边纷涌而过,其中一个黑头发的姑娘在与他擦身而过时,大概是嫌他碍事,低声冒了一句:“哎,帅哥让一让。” 这一句话在喧闹的宴会中显得轻飘飘毫无分量,却使安永一瞬间如遭雷殛,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姑娘的背影不放。 这时胡乐声起,一群姑娘已轻盈地跃上了舞筵中心,随着羯鼓的节拍不停旋转变幻着舞阵,如同盛放的凌霄花一般百媚横生,只为了取悦座上的天子。 安永当然知道哪里才是观察舞筵的最佳位置,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波斯舞娘的侧影,抱着执壶一路飞快地走向奕洛瑰。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以致途中跌跌撞撞,连葡萄酒也从壶嘴里洒落出来,溅湿了他的衣袍。 奕洛瑰从没见过安永如此失态。他冷眼看着安永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身边,落座后却压根忘记了为自己斟酒的职责,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舞筵中心。于是奕洛瑰顺着安永的目光望去,只见舞姬之中有个黑头发的姑娘笑得格外灿烂,那姑娘却并没有与座下的安永眉目传情,而是始终将两眼盯准了自己,如丝媚眼里闪动着露骨的挑逗。 奕洛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面不改色,拈着酒杯的手指却渐渐收紧,直捏得指节泛白。 这时胡乐奔放的鼓点戛然而止,丝竹声悠扬响起,舞筵中心的胡姬们纷纷四散开,只剩下那个黑头发的胡姬仍然留在舞筵中央,笑望着奕洛瑰缓缓唱道:“居人共住武陵源,天气晚来秋;渔舟逐水爱山春,莲动下渔舟;春来遍是桃花水,清泉石上流;世中遥望空云山,空山新雨后…” 她唱的词里糅合了王维的诗句,安永不清楚这个时代是否存在同样的诗作,却能确定这些诗句在自己那个世界里是妇孺皆知,再加上这个姑娘之前说话的口吻,让他觉得自己心中的猜测变得越来越清晰而真实——这个女子,很可能与自己来自同一个时空。 心中封闭的闸门一瞬间被打开,积蓄了许久的寂寞如洪流倾泻、奔腾直下,冲击得安永无处可逃。 原来,原来在这个时空中遇见自己的同类,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寂寞。 安永一瞬间无法自已地浑身发起颤来,双眼中竟蒙蒙浮上了一层泪光。 “你喜欢她?”这时奕洛瑰在一旁低声笑着问,阴鸷的怒意从声音中漫溢而出,任人一听即知,可惜安永这一次却是浑然不觉。 “不…”不是喜欢,而是…安永喃喃发怔,没有认真回答奕洛瑰,甚至没有侧过脸去正视他——他的目光始终都黏在那个胡姬的身上,其中融入的感情无需言说,任何人都可以在第一眼就看出来。 这样一个无心于自己的人,却在自己眼前上演一见钟情的把戏…奕洛瑰冷笑起来,终于在刹那间明白——原来自己所谓的要人不要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么…与其坐视他将心给了别人,倒不如把他的心捏碎在自己手里吧? 奕洛瑰微微一笑,命宦官将那献唱已毕的胡姬引到自己座前,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胡姬人虽跪在地上,却骄傲地挺直了腰、抬高了脸,就像每一个自恃美貌的人那样,大胆地直视着奕洛瑰,轻启朱唇:“回陛下的话,奴婢名叫…玉腰。” “玉腰…”奕洛瑰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状似无心地扫了安永一眼,就见他的目光仍在这个名叫玉腰的胡姬身上流连。 竟能忘神至此… 于是就在这一夜,胡姬玉腰被奕洛瑰收入宫中,次日承恩之后赐名玉幺,受封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玉幺唱的是现代的歌《桃花源梦》,这歌的曲调一般,其中一段词却有点意思,是用两首王维的诗拼接起来的,所以被我拿来用了,既满足了穿越大俗套,也不算太违和。 花了11万字,总算让这个角色出场了,擦把汗。 另外俺保证,这个玉幺虽然是女身,但不会让这文转战色的,大家放心。 另外推荐一首歌,刘德华的《悟》【电影《新少林寺》主题曲】,今天刚听的,觉得词蛮配《善男子》的,曲子也好,就是老刘的个人演唱风格太明显,囧囧有神的,放文案上只怕招雷,扼腕啊~~ 期待过阵子网上能有嗓音清冽、普通话标准的翻唱版~~ 好了,和各位说晚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第三十七章玉幺 “哥哥,你可一定要帮我出这口气,”崔桃枝抱着肚子躺在榻上,一脸哀怨地看着安永,气呼呼地大倒苦水“那个蛮婆娘实在太嚣张了,昨天在御花园里,她竟然嘲笑我是大肚婆。” 安永实在觉得自己这个妹妹也不是善茬,无奈地听她抱怨完,才正色告诫道:“下次别再借口生病宣我进宫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否则将来定是你自己吃亏。” “怕什么,反正哥哥你是侍中,这事官家都没意见,你又何必谨小慎微?”崔桃枝不以为然地反驳,又撅嘴道“哥哥你可是桃枝的靠山,人家就指着这种时候仰仗你呢!如今我身子不便,没法侍奉官家,被那蛮婆娘趁虚而入,踩在头上欺负,哥哥你难道就真的坐视不管?” “你的品阶比玉美人高,她如何能明目张胆地欺负你?就算她真的恃宠而骄,定然也是你仗势压人在先。”安永板着脸训了崔桃枝两句,见她果然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立刻没好气地起身往外走。 崔桃枝气得面红耳赤,望着安永的背影捶床扯被,嚷嚷着:“哥哥!她藐视我,就是藐视崔家!也是藐视我肚子里的孩子,更是藐视官家!” 安永将妹妹的无理取闹抛诸脑后,独自一人皱着眉往光禄寺走——奕洛瑰在千秋节那天一时兴起,当真将安永调任,令他做了承香殿宿卫,今夜便是他第一天值宿。好在宫廷宿卫也是由光禄寺掌管,安永也不算调迁得太远,此刻他趁着时间刚好,打算先去光禄寺点卯。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落日将一座座宫殿的影子拖曳到宫道上,让这一段路途无端显得有些落寞。安永孤身一人走在皇宫的阴影下,不经意间路过一座偏殿时,恰好看见了如今已被封为美人的玉幺。此刻她正百无聊赖地斜倚着阑干远眺,手里转着一把白羽扇解闷,她所居的流芳殿在后宫里等阶很低,因此殿宇小、玉石砌的阑干也很矮,正可以让站在暗处的安永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安永心中顿时一动,四顾左右、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步,静悄悄踏上了流芳殿的玉阶。 犹在眺望远方的玉美人似乎并未察觉安永的靠近,她双眼目不斜视,也看不出任何情绪,脸上冷漠的神情冻住了她的艳色,让她整个人竟像是被夕阳凝上了一层昏黄色的霜。 安永站在一丈之外凝视着玉幺,喉咙里突然被踌躇和茫然堵满,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那玉美人却忽然转过头来,漫不经心瞥了安永一眼,笑道:“你是什么人?” “我…”安永语塞,只觉得心中有千头万绪,一时却无从说起。于是他只能傻傻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玉幺先是打量着自己,忽然却又将目光掉转,望着他身后笑逐颜开。 安永疑惑地回过头,这才发现奕洛瑰的御驾不知何时竟已悄然来到了自己身后。他心中一沉,慌忙回过身迎上前两步,低头跪在了奕洛瑰面前:“微臣无状,请陛下恕罪。” 奕洛瑰阴沉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安永,唇角一挑,冷笑道:“看来崔侍中今日兴致好得很,探望过崔妃,又逛到了这里?” 安永心知此刻自己私闯流芳殿,的确是大逆不道的重罪,他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只能低着头等待奕洛瑰发落。然而奕洛瑰虽是气恨崔永安心仪玉幺,却哪里真想问他个秽乱宫廷的罪名?奈何此刻众目睽睽,又是他自己把气氛弄得剑拔弩张,结果竟是找不到台阶让崔永安下。 奕洛瑰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时却见玉幺盈盈走到奕洛瑰面前,问安后也一并跪在地上,笑着向他请罪:“陛下恕罪,是臣妾刚才不小心掉了扇子,正巧这位侍中大人从殿下经过,臣妾偷懒,这才请他为臣妾送了扇子上来。” 奕洛瑰听玉幺出言袒护崔永安,一张脸顿时有些阴晴不定,沉默了片刻才决定放过这两人:“既是如此,崔侍中便退下吧,不过你今天还要在宫中值宿,可别再到处替人捡扇子了。” 安永立刻唯唯领命,告退后逃也似的离开,奕洛瑰便令随从殿前待命,自己则闷声走进了流芳殿。玉幺紧随其后,服侍奕洛瑰在一张胡床上坐下,乖巧地跪坐在他膝前,抬头笑道:“陛下若有烦心事,臣妾帮您解解闷可好?” 奕洛瑰冷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以示同意。玉幺立刻笑着低头吻了吻奕洛瑰的手心,随后俯首在他胯间,用牙齿将带扣灵巧地碰开,纤纤十指解下锦袴,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奕洛瑰的分-身,含进嘴里吮吸起来。 她的技巧超群,深时能将分-身整根抵进喉管深处,浅时连舌头也追着送出来,随形就势地舔舐勾弄,间或娴熟地猛吸两下缩紧双腮,竟似比男人还要懂得男人的弱点。饶是奕洛瑰对她无心,也不禁被挑逗得欲-火高涨,尤其是一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被崔永安喜欢——那个总是一本正经、清心寡欲的人,只怕再也想不到他心仪的女人会如此淫-荡地伺弄自己——奕洛瑰心中就会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感,就好像他能看到崔永安若换作自己现在的位置,会如何瓦解了道貌岸然的面具,屈服于欲-望,化作一只妖冶淫-乱的兽。 光是想象就刺激得奕洛瑰差点失控,于是他伸手将玉幺推开,喘着粗气道:“过来…换下面弄,上面的嘴我还要留着问话。” “是,陛下。”玉幺立刻抬起头,挑舌舔-弄了一下晶亮濡湿的红唇,笑靥如花地解开了裙子,分开腿跨坐在奕洛瑰身上,蛇一样摇摆起腰来。 玉腰——她原先的名字便是如此得来,名副其实。 “我问你,刚刚为何要对我撒谎?莫非是看上那人了?”奕洛瑰一边享受一边冷着眼问,心想要是这女人也和崔永安对上眼,他非杀了她不可。 玉幺此刻全身都在动作,汗津津媚眼如丝地斜睨着奕洛瑰,笑道:“臣妾之所以那么做,不是臣妾想饶他,而是因为陛下想饶他啊…”玉幺的答案出乎奕洛瑰的意料,让他的心瞬间一沉,盯着玉幺不停晃动的脸庞,压着嗓子低声问:“你说什么?” 这时玉幺双颊绯红,气喘吁吁地回答:“臣妾多少有自信——陛下您暂时不会腻烦臣妾的,可是刚刚在殿外的时候,陛下您一直盯着那个崔侍中看,连一次正眼都没给过臣妾呢…” “哼,你倒机灵。”奕洛瑰冷笑了一声,腰下使力往前顶了顶,立刻引得玉幺尖叫起来。 “陛下才是英明神武,臣妾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陛下,刚想耍点聪明就被陛下识破了…啊啊啊…”玉幺意乱情迷地迭声惊叫,一手向后撑着奕洛瑰的膝盖,一手勾住他的肩,底下发疯似的研磨套-弄着,一直伺候到奕洛瑰高-潮结束,方才精疲力竭地倒在奕洛瑰身上,千娇百媚地依偎在他胸前,嗓音沙哑地开口“臣妾第一不敢欺瞒陛下,第二也想为陛下分忧解劳…陛下若是看上谁,就是那个人的福分,您是九五之尊,天底下只有让您不顺眼的人,不该有让你不顺心的事…陛下如果不嫌弃,臣妾愿效犬马之劳。” 奕洛瑰被玉幺这一番话逗笑,拍了拍她的背令她下地穿衣,自己则懒洋洋地背靠着胡床,慢条斯理地笑道:“你这女人倒有点意思,说说看,你要如何效那犬马之劳?” 玉幺这时刚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裙,闻言立刻凑到奕洛瑰耳边,朱唇悄悄动了几下,便把奕洛瑰意兴勾起,不由自主地横了她一眼,冷笑道:“玉美人,我真是小看你了。” “陛下您过奖了。”玉幺红口白牙,笑得是满脸天真。 这时奕洛瑰便又冷冷看了她一眼,终于起身收拾好衣裳往殿外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就这么办吧,晚上你过来。” 玉幺望着奕洛瑰的背影笑了笑,等到殿中只剩下她一人之后,索性连衣裳都懒得穿,就这么裸着上身走到案前,拿起执壶往嘴里倒了些酒,鼓着嘴漱了漱,掉脸一口啐在地上。 操…不过就是个皇帝,真当老子是吃素的?玉幺恨恨心想。 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终于让他混进了皇宫,没想到宫里的日子也不过如此。这一下玉幺彻底颓废,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转着手中的酒壶解闷。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无聊的世界里,真是活得越来越无聊,无聊到简直想死,却又懒得去寻死。 好在…今天晚上总算有点有意思的事情,可以等着自己去做了。 一想到此,玉幺终于咧开嘴,龇着牙桀桀怪笑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第三十八章值夜 安永身为侍中,说是值宿,实际上只需要待在承香殿的侧殿里守上一夜,无需冒着夜寒四处巡逻。论起他今夜最大的职责,也不过就是守着承香殿里的各色香炉,不让炉中的熏香熄灭而已。 如今承香殿中主用的香料是一种用玄参和甘松香和成的香丸,味道里没有甜腻的脂粉气,显然是依从了奕洛瑰的喜好。 安永一个人在殿中走动,不时揭开狮子型的鎏金银香炉,用香箸拨开炉灰,挟了烧红的香炭埋进炉灰里,又在灰上戳了十几个洞眼,这样炭火既不会过猛也不至于熄灭,随后他才在炭火上放了一片用来隔火的银叶子,又拈了香丸放在银叶上。 就这样枯燥地添过一遍香,承香殿里便弥漫着一股暖暖的清香,这种味道安永很熟悉——每当奕洛瑰靠近自己时,总是这一丝香气最先钻进他的鼻子。 安永在添香之后便回到偏殿,一个人守在灯下独坐,心神不宁地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今天是他太不济事,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忽然见到了玉幺,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又被奕洛瑰拿住了把柄,以后再想见面只怕更难。一想到此安永就忍不住懊恼,随即又想起玉幺为了帮自己脱身,竟撒谎骗了奕洛瑰,一瞬间就有些失神,想不透她为何肯为自己如此冒险。 当奕洛瑰走进偏殿的时候,就看见安永如此魂不守舍地坐在华灯之下,一张脸上写满了茫然,透过缭绕的香烟望过去,更显得恍恍惚惚、神游物外。 “在想什么呢?”奕洛瑰缓缓走到安永身边,心怀鬼胎地注视着他。 安永吓了一跳,随即回过神来,不免怅然若失地应了一声:“陛下…” 事到如今,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奕洛瑰的存在,就像无可奈何地接受一颗恶性肿瘤一样,他不敢贸然割除,生怕癌细胞因此而扩散到全身,于是只能消极地任由他一步步侵蚀自己,无计可施。 就像今夜他安排自己值宿,鬼才相信他会与自己相安无事,可是除了乖乖到这里来,还能怎么办? 安永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只要忍过这一晚,回家就可以看见冬奴和昆仑奴的笑脸,如此也算值得了。 这时奕洛瑰已伸手挑起了安永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着,笑道:“瞧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安永低声回答,垂眼躲开了奕洛瑰的目光,却并不挣扎。 “是吗?那让我猜猜…”奕洛瑰弯下腰,双唇凑到安永耳边私语道“你在想玉美人吧?” 安永神色一凛,面色微微发白,却强自镇定道:“请陛下放心,微臣没这个胆子。” “没胆子,就能管得住这一颗心?”奕洛瑰嗤笑着点了点安永的前襟,低声道“其实千秋节那天,我就发现你喜欢她,这样想来,倒是我横刀夺爱了吧?” 安永这才知道奕洛瑰早已对自己起了疑心,连忙澄清道:“只怕是陛下您误会了,微臣对玉美人,绝无它意。” “既无它意,为何又总是将目光投在她身上,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奕洛瑰不依不饶地逼问,眼看着安永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忽然又笑着将话锋一转,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罢了罢了,你我是什么样的关系,何必像一般君臣那样拘礼?你既然想与玉美人说话,我就让她和你聊聊好了。” 奕洛瑰这句话让安永大吃一惊,一时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傻愣愣地被他拉起身,手牵着手走进了大殿。 大殿中空无一人,奕洛瑰遣走了所有的宫女和内侍,让安永陪着自己在御榻上坐下。这时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娇小身影灵巧地闪进殿中,转身又将殿门推上后,这才施施然走到奕洛瑰和安永面前,扬手拉开了遮着头脸的风帽。 灯下顿时露出一张桃花般艳光潋滟的脸,明眸皓齿,楚楚动人,正是本该身在流芳殿的玉美人。安永这时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的奕洛瑰连忙使了个眼色,那玉美人便巧笑倩兮地主动开了口:“崔侍中,听说你一直想见见玉幺?” 安永怔怔看着玉幺,双唇嗫嚅了许久,却终是瞥了一眼身旁的奕洛瑰,摇了摇头:“不…是微臣举措不当,让陛下和娘娘误会了。” “咦,真的是误会吗?”玉幺一边笑着一边抽开了斗篷上的系结,抬手向后一撩“崔侍中不再仔细思量思量?” 话音未落,斗篷已倏然落地,安永倒抽一口冷气,立刻把脸别开,不去看玉幺半裸的*。 这时一树华灯盛放出明煌煌的光,潋滟流光映照着衣不蔽体的玉幺,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莹润剔透,仿佛一尊琉璃飞天。只见她上身酥胸袒露,仅从肩头披下一层碧纱,项上戴着一套五色宝石璎珞,几根细细的金链从璎珞上连下来,缠在她腰间权充腰带,胯上松松系着一条与肤色相近的月白绢裙,明灯一照,透如轻雾。 安永低着头不敢看,有些慌乱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奕洛瑰,没想到竟看见他一脸笑意,眼中满是促狭之色。安永心中顿然意识到危机,拔腿便要逃向殿外,不料牵扯间手腕上猛然一阵剧痛,他回头一看,发现手腕已被奕洛瑰牢牢抓住。 安永立刻脸色惨白,睁大眼惶惶地看着奕洛瑰,难以置信地唤了他一声:“陛下?” 这时奕洛瑰却冷笑了一下,将安永扯回自己身边,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崔侍中,我还没准你退下呢。” 安永的脸瞬间涨红,对奕洛瑰的恬不知耻忍无可忍,没被奕洛瑰抓住的手操起案上半满的金杯,扬手泼了奕洛瑰一脸:“陛下!请你适可而止吧!” 鲜红的葡萄酒顺着奕洛瑰的脸往下滴淌,这一次他竟未生气,只是低头甩掉了挂在睫毛上的酒液,眯着眼舔了舔沾着酒的嘴唇,含笑看着安永愤怒的脸。 安永顿时怒从心起,扔了酒杯奋力挣扎起来,这时奕洛瑰却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从袖中抖出一条长绫,想把安永的手给捆住。安永心中一沉,这才意识到奕洛瑰是有备而来,当下不再迟疑,还自由的那只手随便捞到什么都砸向奕洛瑰,抬起膝盖踹向他的要害。 对付安永毫无章法的格斗,久经沙场的奕洛瑰游刃有余,他利落地躲开安永的攻击,将他的手腕狠狠一扭,又抬脚踢了一下他的膝盖,就把人整个压在了地上。奕洛瑰手腕一翻,便将手中长绫绕了个花,在安永的一只手腕上绾了个越挣越紧的死结。 站在一旁观战的玉幺这时候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还没笑上两声,就看见一只金杯直直向自己的门面袭来。她慌忙歪头避过,幸灾乐祸地看着仍在地上挣扎的安永,笑道:“呵呵呵崔侍中,你砸死我也没用的,陛下他可不会分心救我。” 被按在地上的安永眼看着奕洛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绑住,目眦欲裂地咬着牙骂道:“尉迟奕洛瑰,你疯了…” 奕洛瑰面不改色,继续用全身的重量压制住安永,拉紧长绫紧紧地缚住他。狩猎中练就的一手真本事,这时候统统派上了用场,不,甚至比以往施展得更好,因为此刻手中的这只猎物,灌注了自己所有的野心和*。 作者有话要说:上榜以及日更的必然发展趋势…这文过两天估计会入v。 真是很不好意思,身为作者不敢说什么金钱如粪土的大话,只有保证更新速度,回报大家了,鞠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第三十九章胁迫 直到双手被高高吊起的一刹那,安永才发现自己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体力上的悬殊让他一时有些发懵,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容易就输给了一个同性。 奕洛瑰将安永的两手分开系在帐顶的横架上,高度正好可以使安永双膝跪在榻上,他伸脚踩住安永的膝弯,令玉幺将安永的脚踝牢牢绑在一张黑漆凭几的支脚两侧,迫使他只能分开双腿,这样奕洛瑰甚至只需要张开腿坐在凭几上,就可以从身后抱住安永,轻松地贴合在一起摆出交-媾的姿势。 屈辱的跪姿气得安永眼前一阵发黑,他回过头望向奕洛瑰,惊慌失措地叫道:“奕洛瑰,你快放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疯子!” 奕洛瑰坐在凭几上笑而不答,这时玉幺却笑嘻嘻地跪爬到安永面前,与他面对面跪着,张开双臂将他搂住,故意勾起舌尖舔了舔安永的耳朵:“崔侍中,很多人都爱盯着玉幺看,不过男人看我是因为爱,女人看我是因为恨,你对玉幺是爱是恨?不如现在就让我摸摸看…” 说罢她便将手滑入安永的衣襟里,充满挑逗地四处摸索,安永大惊失色,拼命挣扎着想从榻上站起来,奈何绑着他双脚的凭几正被奕洛瑰坐着,使他只能跪在榻上,根本动弹不得。 “够了,奕洛瑰,快叫她停下,”安永惊惶地叫喊,一直扭头望着奕洛瑰,却始终只见他无动于衷地着盯自己邪笑,不由得破口骂道“奕洛瑰,你快放开我!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事吗?这种事连畜牲都不会做!” “我对你如此大方,你却骂得这么难听,真是恩将仇报啊…”奕洛瑰在安永身后与他耳鬓厮磨,双手环住他的腰,亲手为他解开了腰带“听着,你既然喜欢这个女人,我就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好好享受吧。” “不…我根本不喜欢她!你疯了!”安永瞪大眼,随着身上衣解裳落,咬牙拼尽了全力挣扎。 “口是心非的家伙。”奕洛瑰在他耳后嗤道。 “我没有!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信!”安永怒道“你侮辱我就罢了。她是你的妻子,你这么做是在侮辱她,你明不明白?” “妻子?”奕洛瑰觉得安永这说法挺新鲜,笑道“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妻子如衣服,今天我赐你一件。” 安永气得浑身发颤,怒骂了一声:“你这混账!” 这时玉幺意味深长地盯了安永一眼,目光越到他的身后,望向奕洛瑰。 “陛下,崔侍中的杂念太多,这样是没办法放松下来好好享受的,”玉幺一边说,一边又取过一条绫带将安永的双眼蒙住,偷眼见奕洛瑰并不反对,便将胆子放开,继续肆意妄为“陛下您看,这一下崔侍中就乖多了,对不对?” 陷入黑暗的安永紧紧咬着牙,即使玉幺话说得露骨,他也忍住不再开口。双眼被蒙住后,他似乎真的摒除了杂念,被怒火烧昏的头脑终于一点点冷静下来。 求饶没有用,咒骂也同样徒劳,手脚被制的情况下,如何才能觅得转机? 安永想静下心动动脑筋,可身前身后时刻都有人在干扰,让他的思绪被迫时断时续,总也不能连贯。 失去了视觉之后,其他感官一瞬间全都变得敏感起来,于是他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正在自己身上游移,一路蜿蜒而下,最后流连在他的小腹上,绕着肚脐不停打圈,时不时又钻进去挑弄,刺激得他不自觉加快了呼吸,小腹也跟着急促地起伏。同时还有手指一直在自己胸前盘桓,恶意地拨弄着他的乳-尖,那手指的触感很粗糙——是奕洛瑰的两只手! 那么正抚摸着自己大腿内侧的手又是…安永瞬间倒抽一口凉气,这时候蔫软的分-身忽然被一种温暖滑腻的感觉包裹住,这种感觉很陌生,与手指的套-弄完全不一样,让分-身的前端不断受到窒碍的挤压,下端却又不停地被软物卷裹扫弄,同时身下还传来很清晰的啧啧吮咂声和一阵阵吞咽的闷哼,并着一股接一股的强劲吸力,强行催逼着自己升起欲-望。 这感觉…是人的口腔!觉察的一瞬间安永五雷轰顶,浑身止不住发起颤来,这时就听奕洛瑰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两声,紧跟着不怀好意地小声嘲弄他:“有感觉了?” 现在奕洛瑰在他耳边说话,那么身下的那个是… 一股深深的恶心让安永不寒而栗,促使他倏然咬紧了下唇,双臂使力往下拽,非要挣得自由不可。 只要双手能够得到自由,就可以把身下那个可怕的头颅推开! 玉幺的头正埋在安永两腿之间,兀自一吞一吐吸得来劲,这时她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布料拽动木架的喀喀声,紧跟着又是“咔啪”两声轻响,玉幺一时没听清,自顾自闹得正欢,冷不防头顶上猛地挨了一脚,竟被奕洛瑰狠狠踢开。 嘶——这混蛋,好容易就要成功了呢…玉幺揉着头顶,郁闷地瞄见眼前的分-身又缩回原状,不禁纳闷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崔侍中的两只手腕正在她眼前扭曲变形,以一种诡异的形状越拉越长… “啊啊啊…”玉幺觉得自己被深深震撼了,张着小嘴连声惊叹,说不出话来。 这时奕洛瑰已飞快地找来匕首,嚓嚓割开缚在安永手腕上的死结,任他倒在榻上爬不起来,径自阴沉着脸抓住他已然脱臼变形的手腕,一左一右咔啪两声,又替他安回原状。 脸正埋在褥子里的安永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能犟成这样,还叫什么叫?”奕洛瑰没好气道,眼看着安永疼得浑身冒汗,心头觉得有点挫败。 安永咬牙忍住剧痛,活动了一下手腕,发现手指能动了,立刻哆嗦着扯开了蒙在眼睛上的绫带,撑起身子就要爬起来。奕洛瑰坐在凭几上一脚将他踩住,两只眼睛犀利地看着玉幺,冷笑道:“玉美人,看来你的主意不奏效啊。” 玉幺顿觉大祸临头,头皮发麻地望着奕洛瑰,谄媚地笑了两声:“陛下,臣妾看着崔侍中温柔斯文的模样,没料到他竟是吃软不吃硬的,陛下您且息怒,让臣妾换个法子试试好不好?” 奕洛瑰低下头,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却仍然不停挣扎的安永,一瞬间明白自己已是骑虎难下——今夜若不能使他屈服,只怕今后就再也无法收服他了吧? 是自己亲手剥去了崔永安温良恭谦让的画皮,结果让他露出这一身铮铮傲骨,若不趁现在就把骨头拗断,今后岂不是更加棘手?至于崔永安这一身骨头自己到底爱是不爱,奕洛瑰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已经放手让玉幺去做。 玉幺是个蚂蝗性子,一旦争取到机会,立刻就使出浑身解数。她衣衫不整地直接跑出大殿,飞快地张罗来一壶烈酒,等她重新回到御榻边上时,也不知这短短的片刻间发生了什么,那崔侍中竟又被蒙住了双眼,两手也被反剪着绑在了背后,而那混血脸的皇帝此刻已挤进他两腿之间,正脱了裤子就要办事。 靠,再这样下去,还有他什么事? 玉幺赶紧爬上御榻,拎起执壶仰脖猛灌了一大口酒,两手捧住安永的脸,低头凑上他的嘴唇强行喂了他一口。安永立刻扭过头挣开玉幺的手,吐出酒咳了两声。玉幺心头忍不住就有点来火,心想他奶奶的,这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1第四十章夜沉 “陛下,崔侍中如此性烈,臣妾只怕他扫了您的兴,”玉幺说话间,已从榻上拾起了一条方才被奕洛瑰割断的长绫,比了比长度合适,便把它绕在了安永的颈间“臣妾这个办法,可以使崔侍中不敢再挣动…” 说着她将绕过安永脖子的绫带缓缓收紧,又把绫带的末端拉到安永背后,与绑着他双手的那几圈绫带系在一起,这一招类似于五花大绑,安永只要随便动一动,脖子就立刻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这下果然将他制得动弹不得。 跪在安永身后的奕洛瑰并未反对,甚至乐得坐享其成。他看着安永不时仰起头,因为难受嘴里只能不断地喘着粗气,一种源自凌虐的快感顿时入骨三分,刺激得他越加血脉贲张。 这时玉幺才得意洋洋地伸手取来那把鎏金执壶,将细长的壶嘴塞进安永嘴里,假惺惺笑道:“崔侍中,你可含住了,千万别松口。” 安永此刻已全然受制于人,只能任冰凉的壶嘴撬开自己的牙关,让一股芳香冲鼻的烈酒缓缓注入了自己喉中。因为惧怕呛咳和窒息,他甚至都不敢反抗,便乖乖地将酒液尽数咽进了肚子里。 “少给他灌点,免得醉糊涂了,又不认识我是谁。”这时奕洛瑰皱着眉开口,犹记得前几次自己讨的那些没趣,忍不住提醒玉幺。 “陛下放心,臣妾有数。”玉幺笑着放下了执壶,伸手摘掉自己脖子上的珠宝,又脱去遮身的碧纱,整个人就像条灵蛇一般,缓缓滑到了安永的身下。 安永不能视物,在黑暗中只感觉到一具柔软温暖的身体来到了自己身前,紧贴着他的热烘烘地摩弄,肚子里的烈酒这时候也渐渐泛上后劲,火热的眩晕感席卷而来,让他在昏沉中忍不住呻吟出声。 然而残存的理智仍然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眼下正处于何等屈辱的境地,而尤其不堪的是他要被迫接受一个陌生女人的色-诱,这个女人竟还被他一厢情愿地认作同类。 他不过就是害怕自己一个人身在这个时空,却为何会落到如此荒唐的田地?安永脑中一片茫然,只觉得压在心头的痛苦已重得快让他无法承受。 这时身后的奕洛瑰扳住安永的双肩,缓缓进入了他的身体,前后受攻的安永喉中逸出一声哀鸣,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趁着玉幺肆意舔-弄着自己的锁骨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道:“二十一世纪,中国…” 安永的孤注一掷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只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玉幺身子一顿,继而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似的,对着奕洛瑰咯咯笑了起来:“咦咦,陛下,您听崔侍中在说什么醉话呢?” 奕洛瑰伏在安永身后,此时正干到意乱情迷之处,哪有耐心与玉幺啰嗦:“知道他是醉话,你还较什么真?” 这结果令安永顿时陷入绝望。 然而他双眼被蒙,根本不知道身下的玉幺在笑着说话时,又是如何极力地忍耐,才没有让骤然收缩的瞳孔泄露出心底的震惊——主动抖露出安永的醉话,只是她自保的方式。 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注定了不能奢望寻找到慰藉吧?安永在黑暗中绝望的心想,如果不是自己太贪心,以为在漫长的羁旅中能够遇见同伴,眼下又怎么会得到这样的报应… 这时玉幺丰满的身躯已完完全全和安永契合在一起。安永感觉到玉幺拥抱住了自己,细腻的*就像湿润的沼泽,无边无际地漫上来,沉稳有力地将自己包裹住…忽而沼泽中游来十条小蛇,缠绕住自己敏感的分-身,引逗着欲-望茫茫然出鞘,直到猛然进入了一处潮湿、柔韧、紧-窒又热烫的地方,就像是藏身在泥沼中的一条大蛇终于擒住了自己的猎物,连忙迫不及待地将之一寸寸吞没——安永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终于崩溃,紧闭的双眼中止不住涌出泪水,在不能自主的律动中求生般仰起了头,泣不成声地低喊:“陛下…奕洛瑰…求你饶了我吧…” 安永带着哭腔的求饶让奕洛瑰一瞬间有些心软,他低下头,看着身下人因为不甘陷入情-欲而扭动挣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然而这大错已经犯下,箭在弦上,身下人为自己张开的这把弓又挽得如此圆满,让他欲罢不能,如何能够挽回?唯有放任自己陷得更深,错的更多而已。 奕洛瑰握住安永被紧绑着的冰凉双手,与他十指紧扣,拇指抚摸着安永发白的指甲,腰间使力冲撞,迅猛的力道竟一下一下牵扯着安永的身体,一路传递着,推送进玉幺体内。 玉幺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在榻上,忍不住娇吟起来,身下故意一紧一放,吞吐着安永的欲-望。可惜身上的人却对她的卖弄不为所动,就在被迫迎向高-潮之际,仍不忘断断续续地在她耳旁呻吟:“放我出去…求求你,我不能…” 玉幺忍不住在安永身下大大皱眉。 妈的这男人!真是没见过这么顽固的主儿!都到了这时候,玩意儿硬了人还是死的!放,放你妹!老子久经沙场,能搞不过你? 玉幺拿定了主意,身子动得越发如一段缠绵的春水,起伏荡漾着,一边卖力地套-弄着安永,一边咬着他耳朵娇笑:“崔侍中,你就射在里面吧,没事的。我已经算过了,日子很安全。” 安永的心顿时被绝望抽空,疼得一阵发木,只觉得自己被那大蛇拽进泥沼,越陷越深,最后一刹那终于神魂飞散,遵循本能做出最原始的反应,堕入淫-欲的深渊。 为何每一次都违心,为何每一次都就范?为何色-欲就像渡不过的劫,为何自己又如此无能?到底是何时种下的因,才会得到这样的果? 醉酒、乱情,放纵到极致,最后所有的痛苦终于一并释放出来,安永哑哑哽咽了一声,精疲力竭,垂着头无力地倚在玉幺耳边,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双唇轻轻开阖:“我以为,你同我一样…是我错了…” 安永吐完最后一个字,便陷入了真正黑暗的无意识境。 果然只要是男人,就没老子搞不定的!玉幺仰躺在安永身下,得意洋洋地喘了半天气,终于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有些不对劲,她不禁傻眼,瞪着昏倒在自己身上的安永,大惊失色。 不会吧,就这么被他玩昏了?他还有话等着和他说呢! 玉幺急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安永的脸,想要唤醒他:“崔侍中,崔侍中,你快醒醒…” 这时奕洛瑰也发现安永已经昏迷,心中一沉,立刻抽出了自己的分-身,抱住安永汗津津虚脱的身体,目光冰冷地瞥了玉幺一眼,下令道:“你退下。” 玉幺舍不得错过今夜的机会,眼巴巴盯着昏迷中的安永,犹豫了片刻,抬起头望着奕洛瑰,笑着撒娇道:“陛下您别担心,崔侍中只是一时疲倦,一会儿肯定会醒的,陛下您就…不要让玉幺走了吧?” 妈的你这废柴再不醒,老子就没机会问你话了! 哪知奕洛瑰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这时语气已越发狠厉起来:“滚!还要我再说几次?” 玉幺吓得心尖一颤,怕奕洛瑰一气之下把自己给杀了,赶紧战战兢兢地爬下御榻,跪在地上向奕洛瑰磕了个头,胡乱地收拾了自己的珠宝和纱裙,卷在手里挟着,只从地上捡起灰鼠斗篷往身上一披,便匆匆退出了承香殿。 此时天还没亮,玉幺紧紧裹着斗篷,独自一人疾步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芙蓉似的脸在春寒里像是结了层冰霜,冷漠得令人望而生畏。 妈的…怕什么,只要老子想见他,今后有的是机会! 这时承香殿中只剩下奕洛瑰与安永二人,奕洛瑰利落地挑动匕首,将缚在安永手腕和脖子上的绫带一一割断。素白的绫带随着手起刀落纷纷裂开,露出了皮肉上青紫的伤痕,奕洛瑰一怔,再低下头四处查看时,才发现安永的股间有血迹。 他不禁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那处脆弱的入口上揉动,再缓缓拨开,寻找着密-穴收缩后已细不可查的伤口。之前床笫间二人即使再不默契,也很少弄伤他这一处,难怪刚刚觉得他紧得异乎寻常。 会紧成这般,也是因为心中有恨有怒吧… 奕洛瑰凝视着昏迷中的安永,随着殿中灯树上的残烛一枝枝地熄灭,眸中光华也逐渐黯淡——自己到底还是没能收服他,只怕从今而后,他再也不能硬起心肠,做出如此过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2第四十一章桃花石 安永在一片静谧中睁开双眼,黑沉沉的眼珠转了转,终于艰难地移动四肢,像一条遍体鳞伤的白鱼般滑下御榻。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唾盂边,一个人静静地呕吐了一会儿,方才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冷眼看着一片狼藉的御榻。 这时玉幺不见了,奕洛瑰也不见了,只有揉成一团的褥子上留了一粒从璎珞上掉落的宝石,暗示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并非一场荒唐的梦。一股恶心的感觉又从胃中翻上来,安永冷汗潸潸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凌乱散落在眼前的绫带,忽然感觉到双腿之间的黏腻,不禁一脸厌恶地拾起一段白绫擦了擦,才发现原来股间抹的是药,并非精-液。 他哆嗦着扔掉绫带,拾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身上,直到双腿酸软地站起身时,光裸的左脚不小心踢中了一件锋利的东西。安永只觉得脚上一疼,不由低下头去,才发现脚边躺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死灰一般的心这时候莫名一动,让他神使鬼差地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匕首,怔怔对着刀刃发愣。 这时奕洛瑰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醒了?” 安永慌乱地回过头,就看着奕洛瑰此刻赤-裸着上半身,正光着脚踩在金砖墁地上,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显然是刚刚出浴。 安永立刻像看见了邪恶的魔鬼一般,倏然转身面对他,举起手中匕首横在胸前防卫。奕洛瑰有些好笑地背靠着大殿楹柱,看着安永全神戒备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浅笑:“怎么,打算行刺?” 安永一怔,与奕洛瑰默默对峙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低下头看着手中锋利的匕首。这时奕洛瑰便又淡淡问道:“不是行刺,难道打算拿它自尽?” 安永又是一阵沉默,直到最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奕洛瑰,扬手将匕首“当啷”一声抛在地上,后退了两步:“是你的错,你的罪,我为什么要自尽?” 说罢他忽然浑身发起颤来,脚下虚晃得几乎站不稳,于是趁着尚能自持,立刻转身趔趔趄趄地跑向大殿尽头,奋力推开殿门冲了出去。 奕洛瑰看着安永仓惶逃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的失神,继而挑唇笑了笑,缓步走到榻前,踢了踢地上的匕首——这事如果换作了自己,怎会让这把匕首还没染血就落地? 这样一想,奕洛瑰目光中竟滑过一丝迷惘地苦涩——明明是如此温吞的一个人,今夜自己到底为何要那么对他?是受玉幺一时蛊惑而耽于美色?还是真的想驯服他成为自己胯-下的玩宠?是想报复他对自己冷漠却喜欢上了玉幺?还是想彻底毁灭他对玉幺的好感?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已经是如今这样的结果。 他是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的天子,所以,自己又能如何? …。 直到冲进阑珊的夜色里,安永愤怒的双眼才浮上了一层泪花,仿佛黑夜能够给他最妥帖的保护,让他安心地袒露自己的软弱。这时候他索性将自己宿卫的职责抛诸脑后,直接出宫回到了崔府。 黎明时分,冬奴和昆仑奴正挤在榻中安然酣睡,尤在梦中就听见堂中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动响,于是二人赶紧睡眼惺忪地走出耳房,就看见自家公子已是一身狼狈地站在了堂中。冬奴不禁揉了揉眼睛,惊叫着清醒了过来:“公子,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是不是那个皇帝又为难你了?” 冬奴的话一针见血,瞬间又将安永的心刺痛——原来他和奕洛瑰的关系,真的已经糟糕到了动辄得咎的地步,连冬奴小小一个孩子都能猜出来,可笑自己还总是逆来顺受,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自取其辱。 这时安永并没有直接回答冬奴的疑问,而是苍白着脸苦笑道:“先弄点热水让我洗个澡,然后赶紧收拾收拾吧,天一亮我们就出城。” “出城?出城去哪儿?”冬奴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云中,盛乐。”安永回答。 “咦?不是昨天才说行程要延迟的吗?”安永的变卦让冬奴有些应接不暇“我们临时启程,宫里那个皇帝不会怪罪吗?” 安永闻言立刻蹙起眉,一向温和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凌厉:“他没那个脸面来怪罪…” 之后的事实也证明,奕洛瑰的确没有脸去怪罪不辞而别的安永。 那天一早安永匆匆打点行装后,只带着崔府的两辆马车就出了新丰城,一意孤行地前往云中盛乐。马车向西走了没过两天,便被三百里加急的驿使快马追上,将宫中颁下的文牒符节等物交进安永手中,随后负责途中护卫补给的车队也赶了上来,与安永的马车汇成一列长队,这才浩浩荡荡地重新向盛乐城进发。 这一程旅途远比南下泗州要艰苦得多,安永才明白这个时代的边塞确实是苦寒之地,他想想就不禁有些后怕——自己因为负气领着两辆马车就出发,若是奕洛瑰没有派遣补给的车队追上来,自己的下场恐怕会很凄惨。 车队一路向西北前进,穿过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终于在三月上旬到达了云中盛乐。 抵达盛乐这天,安永一行还没望见盛乐城的轮廓,就看到天边扬起了一阵冲天的黄尘,车中的冬奴甚是惊讶地对安永道:“公子,我听诗里唱‘大漠孤烟直’,您瞧这烟哪里是直的,分明是横的。” 安永在古诗鉴赏方面也是个白丁,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眺望着远处的沙尘不说话。片刻之后,却听黄尘中传来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随后地平线上霍然出现一队柔然骠骑,疾如流星般飞驰到安永的车队前。 来者竟有千人之众,为首的将官勒马后跳下地,一路毕恭毕敬地走到安永车前,向他下跪行礼:“末将图默特,恭迎崔御史。” 安永只得下车与他还礼,瞥了一眼他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道:“将军,您这礼节太隆重了。” 图默特伸长脖子看了看安永身后的车队,也憨厚地皱起眉答道:“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收到可汗的命令,文书里就是这么嘱咐的。要知道,当年可敦进盛乐城的时候,迎驾的仪仗也不过就是一千人。” 他的大实话让安永心头一阵恼火,脸也跟着冷了下来:“这样看来,崔某真是蒙可汗错爱了,还请将军前方引路。” “是。”图默特又认真行了个礼,这才上马指挥麾下骑兵,簇拥着安永的车队一同前往盛乐城。 在图默特的引领之下,车队一路畅行无阻地进入到盛乐城中。当冬奴跳下车看见了这座城邦的样貌时,他忍不住低头“噗嗤”笑了一声,惹得安永忍不住微微蹙眉,在他耳旁低声告诫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可是你不能小觑这座小城,正是这里的人攻破了新丰,占领了中原。”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顿时乖乖地板起了圆脸,小声回道:“冬奴知错了,公子您教训的是,我可不能忘了这里的人都是狼,我们这是进了狼窝啦…” 安永对冬奴的口无遮拦甚是无奈,不过想想这里绝大多数人都听不懂中原的语言,小家伙应该也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学习中原语在盛乐城属于贵族教育,如今盛乐的贵族大都去了新丰,所以图默特的中原语水平就在盛乐城中数一数二,荣膺了御史翻译一职。他领着安永一行去见盛乐城的总领,如今盛乐城虽名为大魏的上都,其实已处于一种人去楼空的尴尬状态;从前城中有可汗、可敦、大祭司,还有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大将军,总领只是一个小官,如今却俨然已是这座城里最大的父母官了。 “今晚宫中为崔御史安排了接风洗尘的大宴,希望能使您满意…”图默特一路喋喋不休地与安永说笑,自认为已经使安永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实际上他的话题就和他有限的中原语一样乏善可陈“治水这件事要按部就班,所以不用急,崔御史您这几天正好可以玩赏一下我们的王宫、神庙等等,欣赏一下我们这里的风俗民情,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我…” 安永听得无聊,不置可否地沉默着,这时他跟着图默特穿过盛乐城正中的长街,一路上都被柔然百姓们大胆围观,男女老少无不望着安永指指点点道:“桃花石,桃花石…” 安永听不懂柔然语,心中觉得疑惑,于是终于开口打断了自说自话的图默特,问道:“将军,桃花石是什么意思?” “哦,桃花石就是柔然语里‘中原人’的意思。”图默特笑着解释道。 “是吗?”安永听了笑笑“他们都盯着我看,这里很少有中原人来吧?” “那倒不,他们看你,也是因为你好看吧,”图默特老老实实地回答,顺带还不知死活地调侃了一句“漂亮的桃花石奴隶,在这里可是很值钱的。” 安永听了他的说笑,心中越发沉郁,终于体会到作为亡国奴踏上统治者的领土时,那种如骨鲠喉的滋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3第四十二章伊丽水 安永对盛乐城给自己的款待并不上心,一来他本就厌烦繁文缛节的应酬,二来他始终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认为与其客套,还不如为盛乐做些实事。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便开始工作,着手研究盛乐城的灾情。 盛乐不比泗州,安永手头根本得不到详实的资料,更别指望有现成的水文地质测绘图可用,城中的官员又都是外行,在治水方面根本帮不了自己的忙。他先是在城中看了一圈,发现旱情确实严重,城中的水井基本上都已干涸,百姓的生活用水,需要牵马去盛乐城外很远的金河里去汲。 于是安永请图默特带自己上金河看一看,二人打马出城,走了约有五六里路,这才看见了一条蜿蜒的河流。 安永一看见这条河时,心中便是微微一沉,只见河道两旁是落差三米多的侧蚀崖,而河底已露出了一大半干枯的的河床。大漠中的水系本就复杂多变,因为河水含沙量大,导致冲淤变化频繁,河道经常改道,如果这条河不幸又是内流河的一支,因为河道改变而与上游的水源失去地表水联系,只怕由于环境的影响,迟早会断流。 同样的道理,让他那个世界的楼兰城在罗布泊中消失,所以指望金河挽救盛乐城,只怕难如登天。 安永便问图默特,远一些的地方可有大河。 图默特想了半天,答道:“方圆百里之内,也有几条河,都和金河差不多,也挺长的。” 安永知道图默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向他解释:“我要找的河,必须更长、更宽,至少是金河的四倍。” 图默特被安永的话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又开口:“你说的,是达兰喀喇山上的伊丽水,在盛乐往北六百里的地方。” “六百里…”安永沉吟了片刻,对图默特道“明天我们就出发,去那里看看。” “什么?”图默特瞪大眼,猜不透这位崔御史想干嘛“崔御史,我知道伊丽水的河水很甜,可是去那里汲水,来来回回至少要三天呢。” 安永也不多作解释,坚持要求图默特替自己去安排。 图默特相当郁闷,他觉得这位崔御史神神叨叨的,人挺和气却不好说话,就不想与他多打交道。可是可汗有令——无论崔御史要做什么,自己必须无条件服从,真不知这位桃花石有什么本事,竟能让可汗如此信服! 心里嘀咕归嘀咕,第二天图默特仍是乖乖地准备好了毡帐粮秣,领着安永往达兰喀喇山去。 达兰喀喇山是柔然语“七十个黑山头”的意思,中原语译作阴山,正是柔然可汗每年六月举行却霜祭礼的地方。三月初的阴山仍是一片冰封,安永一行穿着厚厚的皮袍子,艰难跋涉了两天,才算见到了静静蜿蜒在阴山南麓上的伊丽水。 这天阳光晴好,当安永看见那条流量丰沛的蔚蓝色长河,在群山的环抱下泛动着粼粼波光时,呵着白雾的双唇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喃喃自语道:“就是它了。” 看到大河的冬奴和昆仑奴也很兴奋,只有图默特兀自左顾右盼,紧张地提醒安永:“这个时节饿熊出洞,经常会领着熊崽来这里抓鱼的,万一被我们碰见就麻烦了,看过就快走吧。” “好,”安永相信图默特的经验,顺从地跟着他下山,边走边道“下次来的时候多带些人手,我们要在这里扎营住上一阵子。” “什么?还要再来?”图默特忍不住哀号。 “你看见这条伊丽水了吗?”安永指了指身后那条长河,在马背上对图默特道“我要让这河中的水,从达兰喀喇山流进盛乐城。” …。 大山深处的夜寒滴水成冰,借着篝火的光亮,图默特在地上尿出一座尖尖的冰塔,又打了个酒嗝,这才一路销-魂地钻进了崔御史的毡帐,坐在胡床上外行瞧热闹。 此时安永正在灯下绘图,图默特瞪眼看了半天,不得要领,于是百无聊赖地插口道:“崔御史,在桃花石愚公移山的故事里,最后可是来了两个神仙,才把山给搬走的。如今你要崔公开河,却从哪里去找神仙来帮你呢?” 安永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没有神仙帮我,只能靠盛乐城的百姓齐心合力。” “这不可能,”图默特连连摇头道“从这里到盛乐足足有六百里,开渠要挖到何年何月?如果大家不去放牧都来干这个,牛羊还不得全都饿死?” “总有官兵吧,”安永看着图默特,意有所指道“比如将军您的部下…” 图默特立刻把头摇得更猛了:“不不不,崔御史,你可曾看过用千里战马去耕田的?我的部下都是用来打仗的兵,如果拉他们去挖渠,将来他们就只会挖渠,不会打仗了,那怎么行!虽然可汗要我什么事都服从你,可只有这一件事万万不行!” 在一旁为安永掌灯的冬奴听了图默特的话,顿时有些没好气,冲这个头脑简单的蛮子翻了个白眼:“图将军,是打仗重要,还是喝水重要?不挖渠,你们就等着渴死在沙漠里吧,也省得到处打仗杀人!” “咦,你这小家伙真是目光短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说了你也不懂。”图默特理直气壮地反驳,又对冬奴强调“还有,我不姓图…” 安永可没闲工夫听人斗嘴,立刻插口将两人打断,只问图默特:“将军您就直说吧,盛乐城到底可以拨多少人开渠?” 图默特皱眉心算了半天,才回答:“最多可以拨给崔御史一千二百人。” 安永听罢脸色一变,慌忙又抽张纸算了算:一千二百人如果编为两支队伍,春、秋季轮替服役,要挖出一条六百里长、一丈深、一丈二尺宽的大渠,足足需要七年! 这答案一落在纸面上,冬奴立刻就崩溃了,捶胸顿足地喊道:“公子,我们真要在这里待七年?七年后回到新丰我都已经二十二岁啦!小鸾一定也已经嫁人了,呜呜呜…” 一旁的昆仑奴听不懂冬奴在嚷嚷什么,蹲在地上望着他憨憨发笑。 “小鸾?”这时图默特却摸着下巴,兴致勃勃地问“听名字是一个桃花石姑娘吗?你喜欢她?” “要你管!”冬奴恼羞成怒,红着脸白了他一眼。 安永倒觉得待在哪儿都无所谓,比起言语不通的异邦盛乐,让自己觉得压抑的新丰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他接受了一千二百人的方案,并将开渠的计划如实写进了奏疏,禀明自己准备留在盛乐七年。 只有冬奴最委屈,觉得自己惨过苏武。 结果这一道奏疏送往新丰后,御笔朱批竟然被八百里加急送到:已调遣定襄郡戍卫一万人入盛乐开渠,大军不日即到,达兰喀喇大渠务必一年内竣工。 随御旨送到的还有一枚虎符,冬奴感激涕零,第一次觉得番皇帝挺有人情味。 图默特也是同样感动,尤其是得知奕洛瑰决定六月回盛乐却霜之后,更是声情并茂地在安永面前炫耀:“崔御史你看,我们可汗虽然已经做了大魏的天子,可他并没忘了盛乐,也没忘了柔然的盛典,可见他是多么英明仁爱的一位天子啊…”安永百忙之中瞥了图默特一眼,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一万人可以将开凿大渠的速度提高十倍,却并不能使安永自己的工作效率也提高十倍,奕洛瑰要求大渠一年内竣工,实际上大大增加了安永的工作负荷。 为了选定挖渠的路线,他多次往返于阴山和盛乐之间,反复踏勘,最终在伊丽水向南涌过阴山的一处峭壁之上,选定了大渠的引水开口。这个位置产生的落差水力,有利于大渠将来的引水灌溉,只是复杂的地貌对土质和水文的要求更严格,为了避免隐患,安永从制定方案直到下令施工,可谓殚精竭虑。 开工后安永更是天天泡在了工地上,极少回盛乐休养。日子忙起来过得最快,恰如白驹过隙一般,直到忽然有一天图默特跑到渠上寻人,将整个成了泥腿子的安永从工棚里拎出来,他才知道六月的却霜吉日将至,奕洛瑰的御驾明天就要抵达盛乐了。 “那又如何?”安永挑着半边眉问,不能领会图默特的惶恐。 “崔御史,是可汗指明了要见你,所以明天你一定得出现在接驾的队伍里,”图默特心急火燎,就要拉安永上马“这事十万紧急!崔御史,我们这就得赶回去!” 安永皱起眉,将图默特递进自己手里的马鞭往地上一扔,冷冷道:“渠上太忙,我走不开。” “天哪,崔御史,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和我找别扭呀!”图默特大惊失色道“唇亡齿寒,可汗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到时候他拿我问了罪,你再兔死狐悲也晚了!” 安永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只好把冬奴和昆仑奴留下,自己骑上马跟着图默特回盛乐。四百多里地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到了第二天一早安永骑马赶到盛乐城下时,远远就看见御驾的旌旗已在城楼上飘扬。 一旁的图默特见状,呜呼了一声哀叫道:“说好下午才到,怎么又提前了?!” 安永不禁勒住马,甚是同情地看着他,促狭道:“将军,这下可真的是唇亡齿寒了,如何是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4第四十三章恶鬼 此时奕洛瑰站在城楼之上,凝视着远处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瀚海阑干同时映在他眼底,铺成一片坦途,于是他目不转瞬、不设心防,任那人翩然一骑长驱直入,一路踏进自己的心。 原来思念到头,眼里这个人满身风尘也是好的、冷若冰霜也是好的,只要他肯走到自己面前。然而自己却只能如履薄冰地靠近,隔着天堑般的嫌隙开口问候:“近来辛苦了。” 面前的人却不假辞色,将满眼的憎恶坦荡荡还给自己,冷冷道:“微臣为社稷效力,不敢言苦。” 奕洛瑰一时无话,脚下却舍不得离开,搜索枯肠忽然想到一个话题,立刻告诉安永:“你妹妹四月初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平安。” “哦,”安永脸上毫无喜色,漠然客套了两句“微臣恭喜陛下,也向崔妃贺喜。” 他的态度让奕洛瑰越加失落,为了掩饰难堪,故意冷笑了一声:“我是很开心,倒是你那妹妹似乎不大高兴。” 安永抿唇不答。 好容易生了个儿子,却不能做太子——自己那个活宝妹妹会如何急赤白脸、捶胸顿足,安永不用猜都能想象得出。 奕洛瑰等了一会儿见他仍不开口,再站下去面子就挂不住,只好丢下一句话便放过了安永,摆驾前往盛乐王宫:“晚上记得参加宫宴,明早与我一同前往达兰喀喇山却霜。” 安永听了他的话,默不作声,待接驾的官员解散后,径自上图默特家的百子帐里吃了两碗麦饭,便去驿站换上一匹快马,就要赶回大渠。 图默特急忙拉住他的马缰,劝道:“晚上还有宴会呢。” “不去了,”安永踩稳了马镫,扶着马鞍笑了笑“这一回是我自己抗命,将军您好放心了吧?” “哎,我可没这个意思。”图默特赧然,知道自己与这位崔御史可讲不通道理,只好放开了手,看着他打马扬长而去。 六月的阴山深处,草木葳蕤、霜雪未消,忽然一阵低沉的号角匝地而来,打破了深山被封冻住的寂静,很快鹰啸犬吠此起彼伏,密林间躁动起来,飞禽走兽争相逃窜,箭矢如疾雨般穿透林翳,射得兔、狐、青羊、狍子一只只翻跌在草丛灌木里,数不清的斑鸠和石鸡被猎犬撵得扑腾起来,惊叫着飞出几丈远又被射落。 热腾腾的杀气让山林间霜消雪融,这就是战胜了寒冷的“却霜” 奕洛瑰一马当先地冲在猎队最前,在骏马腾跃间张臂引弓,箭无虚发,唇中呵出的暖气融化了落在他睫毛上的碎霜,让他两只眼看起来湿漉漉的,凌厉中平添了一分不相称的柔软。 一场酣战稍歇,他听见自己的爱鹰啸叫着掠过密林,便策马寻了一块空地,扬起手臂将猎鹰招回。这时前方的视野豁然开阔,奕洛瑰不禁呵出一口白气,勒马停在高处,俯瞰着山下静如长练的河流。 脚下这条伊丽水,一年后就会流进盛乐城吗? 就是眼前这条大河——过去狩猎时每每都要经过,饮马、洗脸、捧着水解渴,却想也不曾想过,要把这甘甜的水带回盛乐。 为什么那个人就可以想到?他与自己的一切不同,是不是就源于此? 当自己还在沉溺于捧水解渴的时候,他已经悄悄驾驭着长流离开了… 若真是如此,那么,就算这条河流得再快,自己也非追上不可!奕洛瑰忍不住蹙起眉,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不甘,下一刻就扬鞭打马冲向了山下的伊丽水。跟在他身后的猎队见可汗又策马冲锋,立刻兴奋得唿哨起来,纷纷追随其后。 安永一个人沿着伊丽水踏勘,这时听见了深山中传出的阵阵喧腾,不禁皱起眉腹诽道:又造杀孽… 六月的冰川融水让伊丽水的水位涨高了许多,流速也更加快,安永一路专注地观察着河水,时而心不在焉地扫一眼岸上,双眼被河水的粼光晃得有些发晕,很迟才发现视野中一直晃动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他心中一惊,急忙定睛看了看,才确定自己真的是遇见了一头熊。 这位熊兄显然比安永更早发现对方,已缓缓走过来向他打招呼。安永脚下立刻发软,想拔腿跑却迈不开步子,忽然想起据说见了熊最好躺下装死,于是两腿更软,顺势就坐在了地上。 此刻黑熊距离安永只剩下四五米远,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并且人立起来抬高了鼻子,安永瞬间又有些犹豫,怀疑装死并不管用,却又别无选择,只好试探着慢慢往地上躺。 这时山林间忽又回归静谧,须臾之后,安永蓦然听见脑后传来一阵从容的脚步声,接着是奕洛瑰的声音很悠闲地响起:“崔永安,看见黑熊你也爱躺下吗?” 安永心中咯噔一声,睁开眼一看,果然发现奕洛瑰正站在自己身边,只是他的眼睛没看向自己,而是盯着黑熊,轻轻扬起手将黑熊的注意力吸引在了自己身上,嘴里不紧不慢地命令安永:“别躺了,起来到我身后去,记得不要转身跑,跟着我慢慢往后退。” 安永立刻遵照着奕洛瑰的意思爬了起来,乖乖退到了他身后。这时黑熊已停止不前,两只前脚落回地面,竖起了颈背上的毛。奕洛瑰便拈着手中匕首,一下一下敲击着自己手上的铜弽,一边很放松地往后退,一边继续与安永说话:“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不知道山里的危险吗?” 安永抬头望向奕洛瑰,发现他的目光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便猜到他其实是在用余光观察着黑熊,于是也尽量用放松的语气回答:“知道,图默特将军提醒过我,只是从没真正遇上危险,所以疏忽了。” “昨晚宫中的大宴,为什么要缺席?”这时奕洛瑰又问。 提到这个安永就有些来气,偏偏此刻身处险境,一时拿不出心思来敷衍,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到了盛乐,陛下难道还需要微臣行酒吗?” “就没打算让你行酒。”奕洛瑰回答,冷不防拉住安永往侧方一躲。安永被他拽得有些闪神,这时就见眼前滑过几道箭影,四周忽然响起一阵震天的呐喊,潜伏在林间的猎队瞬间冲了出来,包抄住已被激怒的黑熊,合力将之捕杀。 安永惊魂未定地看着众人狩猎,这时站在猎队外围的尉迟贺麟忽然回过头,碧绿的眼珠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安永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呐呐道:“微臣连累陛入险境,大家都很生气吧?” “这算什么险境?”奕洛瑰忍不住笑道,语气里多少带了点自得“大祭司那是觉得你蠢呢。见了熊不逃,反倒往地上躺,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主意?” “因为微臣听说过,熊不吃死人,所以才会…”安永很惭愧地嗫嚅。 奕洛瑰立刻低头震惊地盯着他,难以置信道:“你以为躺地上不动,熊就会当你死了?” 他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惹恼了安永,不过也好在生了气,才抵消了他心中的余悸。 安永一事归一事,再次向奕洛瑰道了谢,就要告辞回营地,奕洛瑰索性就提出上营地看一看,安永拒绝不得,只好任奕洛瑰陪着自己往工地上走。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最后还是奕洛瑰忍不住,半道上打破了沉默:“以后别没事望着河水发呆,连闯进熊的地盘都不自知,竟然还想躺在地上装死…这次要不是我救你,你有九条命也不够那只熊撒野的。” 安永听奕洛瑰将自己观察水文说成是发呆,心里一阵憋屈,好半天才漠然接话:“逃不过,躲不过,反抗不过,也只能装死了。” 奕洛瑰心中一动,便挑起眉毛问道:“那么…当初你咬舌自尽那一次,也是装死咯?” 安永脸色一沉,冷冷道:“那一次…是真的。” 奕洛瑰闻言顿时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看了安永许久,才道:“我不希望你恨我,念在这次我救了你,你我就尽释前嫌如何?” “陛下,爱、恨、喜、怒皆是挂碍,微臣不会放在心上,”安永望着奕洛瑰,沉默了片刻却又道“只是陛下,您的手中有一把看不见的屠刀——若不放下这把刀,遇上熊要吃我时陛下能来解救,他日陛下要用这把刀杀我时,又有谁能救我?” 安永的话奕洛瑰不大明白,却隐隐能听懂他在介意自己会伤害他,心中不免懊丧:“罢了,我那一次是做得太过火,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安永却摇摇头,忽然笑了一笑,让奕洛瑰如坠五里云雾。 “陛下,那只是一时之痛,我没那么想不开,”安永说罢继续往前走,知道奕洛瑰跟在自己身后,于是边走边低声道“很久以前,我也曾无比厌恶自己,自暴自弃的想法比现在要严重的多,直到有一天我在佛寺中得缘,才放下了心中许多的烦恼。” “这我知道,”这时奕洛瑰在他身后插口道“永安公子忽然信奉佛教,在新丰城也算一件大事。” 安永对此不置可否,只继续道:“那时候人人劝我自爱,可我都嫌自己肮脏,如何自爱?但佛不一样,他告诉我自己的确是肮脏的——我的身体臭秽可恶、不净不坚、无常易坏,胸中城府居住着贪淫、瞋恚、愚痴诸多恶鬼,真是宁把大地抟为小枣,也说不尽我这一身的丑恶,所以正该把自己弃如敝屣…可就是这样一具丑陋的皮囊,佛要度化世人时,也得先将自己装进去。” “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原来我尽可以最放肆地轻贱自己,也可以最珍重地爱护自己。因为我的心中能放慈、悲、喜、舍——能为众生除无利益、能予众生无量利乐、能为众生心生欢喜、能为众生舍己一身。”安永说完,这时候转脸望着奕洛瑰,对他道“我因为境界有限,时常还有牵挂,所以平日都把这些教诲藏在心里。今日将这些说给陛下听,只是希望陛下不要介怀,以为我还在记恨过去的那些事。” 奕洛瑰默默看着安永,嘴里没说什么,心中却是无比雪亮——这人之所以对自己说这些,根本就不是想让他释怀,而是在借此提醒自己: 他,尉迟奕洛瑰,就是那个崔永安宁愿舍弃肉身,也要从心中摘除的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沐嵘曦送我的地雷~爆~~ 话说,我写这篇文的时候,不大想给安永安排大段的心理独白,因为觉得难免流于说教、圣母。 所以如果有童鞋对安永的性格有疑问,欢迎留言提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在往下写的时候注意到。 文中安永说自己的境界有限——其实也就是我自己的境界有限,所以集思广益什么的最有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第四十四章直勤 天子却霜之后,御驾很快就离开盛乐返回了新丰。 这段时间奕洛瑰与安永之间相安无事,自他一走,安永更是心无旁骛,全身心地投入了达兰喀喇大渠的开凿。 转眼过了大半个月,这天安永又要进山,图默特立刻领了亲兵,寸步不离地随同保护。自从却霜那日安永遇熊之后,因为参加狩猎而忽略了安永的图默特被奕洛瑰一通好训,从此安永上哪儿他都战战兢兢地跟着,再不敢有半点闪失。 夏季的山林草木繁茂,时时有野兽出没,起初每当有狍子青羊之类从他们眼前窜过时,冬奴还会一惊一乍地惊呼,久而久之习惯了之后,再大的动响都不能干扰他骑在昆仑奴背上摘浆果了。 一行人陪着安永踏勘完毕,便赶在黄昏前一同回营地,半道上图默特走在前面披荆斩棘,忽然抬起一只手,示意部下噤声。众人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异状,立刻屏息凝神,站在原地不敢移动。 一旦停下说笑,安永他们果然就听见侧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正钻过林叶缓缓靠近,听声音个头可小不了。 图默特立刻拔出两把佩刀,双手将刀刃轻轻撞击着,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以示警告。哪知这只动物也不寻常,听见了示警声非但不窜开,反倒动得更欢。 图默特侧耳倾听,这时那声音已离得更近,听上去越来越像是人的脚步声,他立刻沉着地拉弓搭箭,箭头对准了声音来处,用柔然语扬声问道:“什么人?是人就答话!不然我就放箭了!” 来人不答,图默特又换了突厥语发问,还是没有回音,这时就见晃动着的草木中黑影一闪,一个十来岁蓬头垢面的小孩子窜了出来。 安永吓了一跳,立刻对图默特喊道:“是人,别放箭!” 这时小孩子听见了安永的话,顿时也喊了一声:“别放箭!” 图默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弓箭,喃喃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个桃花石小孩。” 眼前这小孩子虽然衣衫褴褛,脸颊却丰圆可爱,看着像是偶然走失在这山中的孩子。那孩子听见安永说中原语,立刻投奔到他脚边,抱着他的腿喊道:“你们是可汗却霜的队伍么?我要见可汗,我要见可汗…” 一旁的图默特顿时傻眼,瞪着那孩子问道:“你这个小崽子,为何要见可汗?” 那小孩顿时警觉起来,掉脸警惕地看着图默特,却不肯再说话。 安永怕虎背熊腰的图默特吓到了孩子,连忙挥手制止了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问:“这一路只有你一个人?饿了吧?” 说罢他径自解下马鞍上的皮囊壶和干粮袋,递给那小孩子。那孩子一看见食物,两眼立刻饿狼似的亮起来,毫不客气地从袋中掏出肉脯和炒米粉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咳嗽,却不肯停。 安永等他顺过气,才又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直勤。”那孩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答。 “那么,直勤,你为什么想见可汗?”安永见那孩子犹豫地望着自己,眼中始终带着惊怯,便轻声安慰他“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如果你有很重要的原因想见可汗,我们也许可以帮上忙。” 直勤又盯着安永看了片刻,最后终于相信了他,开口道:“可汗是我爹。” 当场一群人全惊住,尤其是安永眼睛瞪得最大——这…这不是《还珠格格》么? 图默特立刻扬起鞭子就要抽直勤,骂道:“你这个连柔然语都听不懂的桃花石小鬼,也敢大放厥词!还有你这名字,直勤——直勤就是王子的意思,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么?” 安永慌忙伸手将图默特拦住,劝解道:“将军别急着发火,他还是个孩子,先把话问清楚再说。” “好,就让他说,我倒要听听,他是如何成了柔然直勤的!”图默特气呼呼道。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安永便吩咐众人继续下山,将这个孩子带回了营地。一番梳洗之后,小直勤暂时换上了冬奴的衣服,拖衣牵袖地走到众人面前,顿时把大家都看傻了。 眼前这孩子,活脱脱就是个奕洛瑰的缩小版,这下饶是最忠贞的图默特,也只能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娘说,我爹是柔然可汗,所以我叫直勤,”直勤坐在胡床上说出自己的身世,认真的小脸严肃起来,更是像极了奕洛瑰“我娘和我都是陇西李家的仆人,我娘过世以后,我就做了小郎君的跟随,主人这次带我们一同往西域去,路过阴山的时候,他说柔然可汗今年就在这阴山中却霜呢,所以晚上在山下扎营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出来了。哪知道一连在山中找了两天,都没找到…” 这时图默特忍不住插口道:“你来晚了,可汗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拔营回新丰城了。” 直勤一听他的话,顿时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两眼扑簌簌掉下泪来:“早知我就不跑了,李家小郎君对我可好了,我也舍不得他…” “别哭别哭,”一旁的冬奴赶紧拿了帛巾给直勤擦眼泪,安慰他道“就算那小郎君对你再好,爹爹还是要认的嘛!” 这时图默特仍是将信将疑地问:“既然你是可汗的儿子,你娘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李家做了奴婢?” “我娘说,她是宥连家的女儿,当年可汗还没娶温石兰家的女儿做可敦的时候,是最喜欢她的,”小直勤努力回忆着母亲过去告诉自己的那些点点滴滴,将之尽量完整地说给众人听“我娘胆子很大,很爱骑马,可以骑在马上连跑三天三夜不合眼,所以她最喜欢骑着马去战场找我爹。只是后来有一年冬天,她在回盛乐的路上遇到了狼群,被抓瞎了一只眼睛,身上也被咬了很多伤,是陇西李家的商队经过救了她。” “那么,你娘后来为什么不回盛乐找你爹呢?”冬奴听了直勤的故事,觉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入迷地追问。 “等我娘养好了伤,又生下了我以后,才知道我爹已经娶了温石兰家的女儿,所以她就不回去了。再说我娘喜欢上了我家主人,情愿给我家主人做驯马的奴婢,”小直勤回答得很坦然,倒是帐中的几个大人听了脸色有些讪讪的“她说其实我最好也不要回去,在李家吃的好、用的好,做柔然的直勤太累,不是割肉祭神,就是流血打仗,还是进了李家,才知道什么是神仙似的日子。” 安永听了小直勤的故事,由衷觉得小直勤的娘比他的爹人品要靠谱很多,不由地转脸问图默特:“图默特将军,这孩子说的话可像是真的?” 这时一旁的图默特早听傻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十年前可汗的初恋情人在大漠里被狼群吃得干干净净,那悲剧,盛乐城中可是人尽皆知啊。 “大,大概是…真的吧?”图默特结结巴巴地回答。 安永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个消息报知给奕洛瑰比较好,于是他收留了小直勤,又趁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写进了奏疏,准备转天就递往新丰城。 结果第二天一早大渠刚刚开工时,安永忽然收到营官来报,有一支商队今天早上找到了渠上,商队头领正向开渠的军人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小男孩呢! 安永一听便知是李家的主人找上门了,回营帐将消息告诉了直勤,小直勤一听主人找他立刻就哭了,抽抽搭搭地说要回去。安永拿小孩子没办法,赶紧哄了两句,牵着他的手陪他去找主人。 李家的驼队非常显眼,当直勤跑到渠上,一眼看见队伍当中最豪华的那一辆驼车时,立刻圈着小手高喊了一声:“小郎君——” 驼车的帐子里立刻钻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哭哭啼啼地望着直勤呼唤了一声,便要往车下爬。这时帐中却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玉般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小郎君的脑袋,将他拦回帐中。 须臾之后,就见几名仆从在车边放下了一张裹着织锦的脚踏,而后车帘向两边掀开,车中缓步走下了一位风神俊秀的男子,手里还抱着个唇红齿白娇滴滴的小孩子。 安永便知道这一位就是李家主人了,于是他领着直勤走到那男人面前,尴尬地行了一个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料这时李家的主人却主动开了口,笑道:“公子应当就是博陵崔三了吧?果然好神采,陇西李七久仰了。” 安永一怔,不由望着眼前这人,只见他左手轻松地抱着孩子,右手还在悠闲地摇着一把白羽扇,一身白纱衣裳被风轻轻吹动,不染尘垢,清净端庄悠然之貌,令人一见之下,不由心生欢喜。 这个时代的名士风采,安永总算真正领略。他约略知道陇西李氏也是与博陵崔氏不相上下的阀阅世家,只是并未世居新丰,如今一门之中,声名最响亮的就是眼前这位李七——李琰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ucy0515lucy0515,还有zedeyala送的地雷,抱抱~~欢迎成为俺的小萌物\\(^o^)/~~~ 另外俺想说,善男子就是安永,所以不管BE、HE,我终归会为他求得一个圆满~~~ 嗯嗯,如今七个葫芦娃快凑齐了,马上就能大显神通了,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6第四十五章皇鱼 这时李琰之怀里的小郎君手脚扑腾着就要下地,李琰之便抱着他往地上轻轻一放,两个娃娃立刻涕泗横流地抱在一起,你一声我一句地道着想念。 站在一旁的李琰之便用羽扇抚了抚小直勤的脑袋,望着安永笑道:“家僮调皮,给公子添麻烦了。” “哪里,”安永也笑笑,低头看着直勤和小郎君如胶似漆地模样,问直勤道“直勤,你可想好了?是留在这里,还是跟着主人回去?” 小直勤立刻噤声,十岁的娃娃面临人生重大的抉择,一时只能傻傻地看着安永。 不料这时李琰之却开了口,和蔼的目光落在直勤脸上,看得小直勤忍不住又哭了鼻子:“是我对你说可汗在阴山之中,你就去找他了,对不对?” “嗯。”小直勤泪眼汪汪地点头。 李琰之便叹了口气,重又望向安永:“崔公子,我也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今天我若带他走,他一辈子都会存着这件心事,倒不如还是累您带他去新丰,帮他解开心结才好。” 安永闻言点点头,对李琰之道:“既然足下如此决定,崔某定当尽力。” “既如此,李某也不便久留,就把直勤托付给足下了。”李琰之说完,轻声地哄着儿子,重又将他抱在怀里,才与安永告辞“崔公子,今日你我一见如故,若不嫌弃,今后就唤在下一声李七吧。李家在新丰也有别业,将来入京时,一定登门拜访。” 安永立刻客客气气地答应下来,也不知这位李琰之是如何与自己一见如故的,等送走了李家的驼队之后,便将此事搁下不提。 安永的奏疏转天递往新丰,一个月后奕洛瑰的御笔朱批送到,奏疏下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一派胡言。 安永放下奏疏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和冬奴玩得正欢的孩子——这事换了自己都很难相信,何况刚愎自用的奕洛瑰?与其用长得像来说服他,倒不如有些物证更好,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问直勤道:“直勤,若是到了与你父亲相认那天,你身上可有什么信物给他看?” 直勤一脸茫然地望着安永,摇了摇头。 安永顿觉头疼,转念又一想,万一奕洛瑰不肯认这个儿子,自己将直勤收养在崔府也吃不穷自己,这下才算释然。 时光荏苒,转眼金秋已过,盛乐城又将再一次进入冬旱。为了赶在严冬到来前引水入城,渠上的官兵昼夜抢建,终于让达兰喀喇大渠在十月竣工。 开渠之日盛大得就像一个节日,尽管天空中挦绵扯絮下着大雪,安永他们仍旧骑着马齐聚在了山麓上。开渠的官兵、盛乐城的男女老少,只要是有马骑的,纷纷到大渠上来看放水。 随着安永一声令下,建在悬崖上的闸门缓缓开启,伊丽水顿时如一条白龙般跃进了大渠。聚在渠边的众人立刻欢腾起来,此起彼伏地吹着嘹亮的口哨,纷纷扬鞭打马追逐着奔腾的浪花,跟着渠水向盛乐城疾驰而去。 只有安永和图默特远远落在马队最后,不急不慢地沿着水渠做最后一次验收。图默特如今对安永已是心悦诚服,骑在马上感慨万千地赞叹道:“哎,人说桃花石诸事皆巧,果然名不虚传。崔御史你为盛乐城造了福,我图默特永远记着你这份恩情!” 安永半面脸缩在貂绒风帽里,这时候望着图默特笑了笑,径自道:“将军是个实在人,崔某也不同您说虚的。如今大渠建成,我很快也要回新丰了,今后这条大渠就交给将军您,每年冬季落闸清淤、修葺养护,都是苦功。盛乐城百姓能否安居乐业,都要靠将军您的付出了。” “我明白,这条渠就是盛乐城的命脉。”图默特拍着胸脯,一本正经地对安永保证“为了盛乐百姓,牺牲一个图默特又能算得了什么——这种徒劳无功的重任,崔御史你就放心交给在下吧!” 安永闻言愕然,忍不住在寒风中小声提醒道:“将军…您这个成语用得好像不大对…” 然而图默特此刻只觉得肩上重任如山、胸中气壮山河、乃至脑中一片空白,哪还听得清安永的话。 盛乐城昼夜温差极大,正午大渠才放的水,到了晚上便冻结起来,第二天早晨又开始融化,哪知缓缓流动的寒水之中,竟一沉一浮地从上游漂来了一条大鱼的尸体,这一下可轰动了盛乐城。 原来这种生活在伊丽水中的凶猛大鱼,叫作皇鱼,一向被柔然人视作奇珍。柔然人不擅捕鱼,为了能获得这种大鱼的鱼籽,往往在水边耗费一个秋季也一无所获。 安永建的这条大渠不但为盛乐送来源源不断的甘霖,甚至还送来了一条皇鱼,这下可把盛乐人给乐坏了,一时奔走相告,只差把安永供起来当神信奉。好事的图默特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扯着安永来看热闹。于是安永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条长达两米的鲟鱼尸体,被盛乐人兴高采烈地合力捞上岸,剖腹取籽,又将剔透滑溜的生鱼籽密密麻麻盛了一盘,捧到安永面前送给他尝鲜。 安永大惊,立刻严词拒绝了这道美味,弄得图默特脸上都不禁露出一种“想不到你这个乡巴佬竟然暴殄天物”的失望之色。 安永猜想,这条鲟鱼很可能是误入了达兰喀喇大渠,结果晚上渠水结冰将它冻死,第二天鱼的尸体才会随着解冻的渠水流进了盛乐城。对这个时代的人宣传保护动物不啻对牛弹琴,倒不如自己一并将细节做到位罢了。 于是他当晚便为大渠设计了一道铁栅,命图默特交给匠人铸造,这一次图默特竟挺机灵,立刻就想到这道铁栅与白天的那条皇鱼有关,很奸诈地不想执行,嘿笑道:“水流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加这道栅?” “因为河水中漂浮了许多落叶枝桠,杂物流进渠里会造成堵塞,”安永面无表情地提醒图默特“将军,水里的皇鱼大家会捞上来瓜分,堵塞的大渠可没人会帮你清理哦…”“崔御史你真是高瞻远瞩,我这就去!”图默特立刻捧着图纸溜之大吉。 大渠修成之后,伊丽水顺着大渠灌满了盛乐城储水的涝坝,紧跟着漫长的冬季到来,大雪封山,安永不得不留在盛乐过了新年,直到翌年二月末才打点了行装返回新丰。 这一年来的相处,让盛乐城的百姓都爱极了这位漂亮又智慧的桃花石。于是安永出发那天,柔然城里的姑娘全都用锦带将腰肢扎得细细的,围着安永的马车载歌载舞,又用银壶中的酒浆把马车轮浇湿。男女老少自发骑着马送了很远,其中送得最远最久的是图默特,他领着自己的部下一路送出了五百里,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送的规格远比初见时更高。 “也只有他这样的桃花石,才配得上‘繁文缛节’四个字。”图默特后来一直坚持这么说。 安永一行三月中旬抵达新丰城时,受到的迎接同样很隆重,新丰城的柔然贵族将他视作拯救了盛乐、能征服伊丽水、还能招来皇鱼的神人,从此再也不敢怠慢,争相往崔府里牵羊送马。 满城欢喜之中,只有崔夫人很不高兴——因为安永在盛乐开渠,又错过了一年的冬至家祭——这简直就是数典忘祖的先兆了!她心中的火气舍不得对儿子发,便统统落在了被安永带回府的小直勤身上:“这是哪里来的柔然小蛮子,怎么也弄进崔家来?真是脏了我这块地…” 安永默不作声,坚持请了府中针线最好的婢女为直勤做了套新衣裳,将他打扮得整整齐齐,领着他入宫去见奕洛瑰。 奕洛瑰自从半年前在奏疏上批下“一派胡言”四个大字后,便再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更加想不到安永竟会带着个小孩子入宫述职。然而当他坐在御座上看见了入殿的小直勤,他瞬间便惊得站起身来,接着一步步走下丹陛,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弯下腰,伸手抓了抓直勤半长的头发。 “确实像我,难怪你会写那道奏疏了,”奕洛瑰喃喃对安永道,两眼继续打量着小直勤,最后却笑道“小家伙,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我的宥连的确已经死了,她被狼吃得干干净净,去哪里生个你这么大的儿子?” “陛下为何不信呢?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呢?”这时安永在一旁轻声插口。 奕洛瑰直起腰来,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回答:“就算这个故事是真的,也要宥连亲口告诉我,我才信。” 这人真是固执,安永忍不住皱眉,反驳道:“那么为何陛下笃定宥连姑娘一定是死了?” 奕洛瑰便低头解下腰间的匕首,递给安永看:“这是宥连的匕首,当初在荒漠里找到的,如果她还活着,不会丢下我前一天刚送她的东西。” 安永一时语塞,这时却听一道稚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娘说可汗送的匕首可难看了,所以她把上面绿色的宝石都抠掉,准备换成红的,结果匕首却丢了。”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变,低头看着匕首刀柄上没填宝石的金框,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时光瞬间倒转,帐中美人笑着从匕首上抠下一粒绿宝石,故意丢中自己眉心的那种刺痒,再次清晰地钻进了奕洛瑰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柔小宝,dyyrmuep316送的地雷,爆~~萌物大好\\(^o^)/~ 想要安永帮带孩子,那是8可能滴,自己儿子自己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第四十六章认亲 安永看着深受震动的奕洛瑰,心中也不禁感慨——有时候再多的物证,也比不过心头最深刻的回忆。 奕洛瑰这时候终于对小直勤另眼相看,嗓音微颤着问:“你母亲她…如今在哪里?” “哦,我娘她已经过世啦,”小直勤童言无忌地大声道“三年前,我娘为我家主人驯服乌夜紫,那马可凶了,将她摔得很重,大夫也没能将她救活。”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将手中匕首攥得死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直勤:“你家主人?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快将他名字报来,我与你做主!” “做什么主?”小直勤听不明白,见奕洛瑰怒发冲冠,立刻笑道“可汗爹爹,您别生气。我娘她喜欢我家主人,是心甘情愿为主人驯马的!她去世前还教我别难过,说能为心爱的人去死,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这下轮到奕洛瑰目瞪口呆,彻底悲剧。他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消受着敢爱敢恨的老情人给自己带来的打击,到最后终于接受了现实,缓过神走到小直勤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奕洛瑰弯下腰牵起直勤的手,抬头望着安永道“我把他带走了。辛苦你将他送到我面前,为盛乐解旱的赏赐是公事公办,私底下欠你的这份情,有了机会我自会报偿。” “不敢。”安永慌忙低头谦让,直到看着奕洛瑰牵着小直勤的手缓步离开,将他领进了禁宫内苑。 奕洛瑰意外地冒出这么个儿子,全天下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数崔桃枝了! 此刻就见她坐在榻中放声大笑,一边擦着眼角喜极而泣冒出的泪花,一边拍着床阑对安永道:“哥哥啊哥哥,我的好哥哥,桃枝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瞧你平日不肯出手,结果一出手就放个杀手锏,哈哈哈…这下我的景星不做太子也不行了…” 崔桃枝笑得花枝乱颤,夸张的笑声吓得奶娘怀中的孩子呱呱大哭,安永立刻令她噤声,无奈道:“找到这个孩子只是机缘巧合,可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崔桃枝死性不改,仍是得意忘形地嘻嘻笑道“哥哥你是好人,所以妹妹我才会有好报嘛!” 安永看着眼前这个才做了妈妈的半大孩子,拿她根本没办法。他只在嘉福殿中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崔桃枝立刻起身相送,跟在他身后絮叨:“如今景星有望做太子,我也就放心了。哥哥你都不知道之前我有多担心,生怕流芳殿里那个狐媚子也怀上儿子,倒拿我的景星做了垫底,那可有多冤呢!” “做太子也未必是好事,”安永走下玉阶穿鞋时,还是忍不住告诫自己这个妹妹“你呀,没事别老盯着别人,做好自己就行了。” “桃枝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的,”崔桃枝立刻向哥哥保证,又贼兮兮地笑道“不过要是哥哥肯帮帮我,除掉流芳殿那个狐媚子,桃枝就更是高枕无忧了…” “这事你想都别想。”安永板着脸训了她一句,拂袖便走。 离开嘉福殿后,安永便跟在两名宦官身后出宫,因为一路心不在焉,竟没发现领路的宦官带着自己兜了个圈子,不知不觉将他引到了流芳殿下。这时玉美人伏在白玉阑干上笑着招呼了一声,安永才猛然回过神,吃惊地瞪着殿上那个笑得古灵精怪的玉幺。 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走到这里?安永顿时尴尬恼怒得满脸通红,想找领路的宦官算账,哪知那两人早跑得没了踪影。 “别找啦,他们都已经被我收买了,”这时玉幺已经摇着团扇款款来到殿下,抬头望着安永笑道“不然玉幺怎么能见到你呢,崔侍中?” 一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夜,随着玉幺的靠近又缓缓在脑海中浮现,安永脸色一沉,立刻向后退开一步,转身就走。 玉幺却扯住安永的衣袖不放,另一只手举高了团扇遮阳,在浅蓝色的日影里粲齿而笑:“别急着走嘛崔侍中,这一年来,玉幺对你可是朝思暮想哦!你呢?有没有悄悄想过我?” 安永回过头,背着光的脸上写满了憎恶,冷冷地看着她开口:“玉美人,请你自重。” “咦咦咦,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大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再说当初可是你对人家说二十一世纪中国的,怎么这会儿又要人家自重了?”玉幺明眸善睐,斜睨着一脸震惊的安永,笑得是满脸无辜“咳咳,我说,你到底是哪个年代过来的?” 因为旧恨树起的藩篱,这时候统统被发现同伴的喜悦攻破。安永激动难抑,怔怔对着玉幺看了好半天,才低声报上自己离世的年份。 “啊,这么说…我比你还要晚上两年,”玉幺笑着摇扇子,又闲拉家常般问安永“你来这里几年了?” “还差四个月,就满三年了。”安永回答。 “什么?”玉幺顿时瞪大眼,愤愤不平地叫了起来“老子明明比你晚两年才死,凭什么到这里的时间还比你长!你知道吗,老子来到这个无聊的鬼地方已经五年了,五年了!” “嘘,你小声点,”安永立刻喝止玉幺,担心她胡乱嚷嚷被人听见“这还魂的事本就玄而又玄,我们之间只差这点年份,已经很难得了。” “谁说只差这点年份?老子明明就比你多吃了四年亏!”玉幺翻了个白眼,伸手将安永的衣襟一把扯住,凑近他抬起头,艳丽的脸上戾气一转,笑得又是青光明媚“崔侍中,看在咱俩是老乡的份上,帮人家一把吧?” 安永受不了玉幺糖稀一样黏糊糊的嗓子,往后躲了躲才问:“帮你什么?” “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玉幺竖起中指戳了戳身后的流芳殿,哭丧着脸道“我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年活寡了,无聊到死!我原以为皇宫是个好地方呢,哪知除了房子大点,根本没别的好处!” 安永认为玉幺异想天开,立刻摇了摇头,十分同情地看着她:“不可能,你已经做了嫔妃,这辈子也出不了宫的。除非皇帝驾崩…不过那人残暴得很,谁知道他驾崩了以后会不会拿你殉葬呢?” 安永的话却吓不住玉幺,只见她咬着红唇呼呼地喘气,满不在乎地摇着扇子,沉吟了半晌才又开口:“只要是我想出宫,就一定能想到办法。就看到时候你肯不肯帮我了…崔侍中,今天我就对你说句实在话吧——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我一个人成天孤孤单单的,无聊到简直快要发疯,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对不对?” 安永默然看着玉幺,点了点头。 “眼下只有你才是我的伙伴,也只有我才是你的伙伴,”玉幺说着便握住安永的一只手,抬头凝视着他,眼里竟浮上一层薄薄的泪花“这个时代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不能做惺惺相惜的战友,与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差别?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孤单了!” 安永被玉幺这番蛊惑人心的煽情感染,不禁喃喃问道:“那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绝不连累你吃亏,”玉幺说着便将安永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无比深情地望着他叮嘱“只是到时那个皇帝如果问起,崔侍中你一定要顺着帮我,否则我再想逃出生天,可就难了。” 玉幺的热情让安永很是困窘,于是他赶紧答应,又飞快地挣开了手,不想与她拉拉扯扯。 “只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可能帮忙。”安永对着玉幺承诺,偏偏这时冤家路窄,他的余光竟突然瞥见了远处的御驾,安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紧张地提醒玉幺道“皇帝要过来了,我先走。” “哎,别急嘛…”这时玉幺却忽然紧紧扯住安永的衣襟,不但不放他离开,反倒俯首枕在他胸前。 安永心中一惊,隐隐觉察到玉幺的用意,不禁骇然警告她:“你疯了?还不快放手!挑衅那个皇帝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怕什么…”玉幺笑得诡谲,脸颊紧贴着安永的胸膛,听他慌乱的心跳“我们好容易才在这个时空里碰了头,难道你不想…让我给你作个伴吗?” 玉幺的话让安永心神一凛,犹豫到最后,终于垂下双臂放弃了挣扎,任她靠在自己胸前。眼看着御驾越来越近,他预感到自己将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不抱希望地喃喃道:“你到底要我如何帮你?” 不料玉幺这时却忽然抬起头,笑着将安永往外一推,眯着眼再次狡黠地叮嘱他:“你先走吧,崔侍中,我说过不会连累你吃亏的。不过请你千万记得,一定要从那个皇帝手里把我救出来…因为这一世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够相互作伴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cancymmcc17送给我的地雷,也谢谢亲在《金樽幽月》文下留言哦~~^_^~~ 另外我听从了水利专业的依依姑娘的指正,会对上一章做些修改(变化不大,看过的童鞋都不一定要重看了)。 主要就是将大渠的竣工时间改为十月,安永在盛乐过完年,二月末再动身回新丰——因为塞外的冬天实在可怕,大渠和安永都吃不消哇。 这样安永回到新丰的时间是三月中旬,就不帮番皇帝过生日了,反正群众对他意见很大,哼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第四十七章赐婚 日晷的针影在沉默中缓缓转动,殿中凝滞的气氛已经重如磐石,压在安永忐忑的心头,让他渐渐竟有些喘不上气。幸好在他感到窒息之前,坐在他上首的奕洛瑰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奕洛瑰说的是玉幺。自从昨日的私会被撞破之后,安永一直不知道玉幺的安危,此刻面对奕洛瑰的质问,他也只能左右为难地犹豫着,不知该答是或不是。 如果承认,岂不是坐实了奸-情?如果否认,奕洛瑰难道就肯宽恕玉幺和自己? 可惜安永笨拙的缄默,只会让奕洛瑰愈加肯定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这个人,果然还在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 心中的急痛一瞬间勾起杀气,奕洛瑰拼命按捺住本能,逼自己想一想、再想一想。 “陛下,您的手中有一把看不见的屠刀——若不放下这把刀,他日陛下要用这把刀杀我时,又有谁能救我?”——这是崔永安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以为然,所以更不能被他说中! 如此忍耐许久,奕洛瑰紧紧攥住凭几的手终于放松,手指一根根弹起,又轻轻落回原处。 “你不说,我也明白。能让洁身自好的永安公子陷入沉默的人,还用我多说什么呢…”奕洛瑰心有不甘地轻喘了一口气,凝视着座下脸色苍白的人,缓缓开口道“可她终究是我后宫的妃嫔,你想要我如何呢,崔侍中?” 座上人将问题丢还给自己,安永接了招,于是失去血色的双唇一瞬间微颤起来,哆嗦了许久才低声道:“妻子如衣服…陛下后宫三千…您就开恩赐臣这一件吧…” 奕洛瑰的手指瞬间也微微发起颤来,于是他忍不住握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节摩挲了双唇许久,终于失笑出声:“从来赐衣都是赏新,那是我的旧衣,你不嫌弃?” 安永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微臣不敢。” 奕洛瑰静静看着座下之人——明明已经对自己畏惧到血色全无,却还在一意孤行地坚持,他就那么想要自己成全他吗? 一瞬间心中涌上百般滋味,嫉恨、恼怒、甚至尝到了一丝羞辱,却终归无奈地…想对他低头示好——他到底还是不想真的做一只恶鬼吧?当知道这个人已经敞开了心胸任自己蚕食的时候,他却害怕了,害怕真的将那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蛀空,从此真的没有一丝可能安放自己。 然而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多余的那个人竟是自己,所以美人由他要,自己却不想费那个心思粉饰太平,还要替这人遮羞了。 “好…好…你要她,我便降旨赐婚——让新丰城的永安公子,风风光光地娶玉美人进门。”奕洛瑰终于决定让步,说话的口吻却夹带着浓浓的负气之意“我的人,让你明媒正娶,算不得过分吧?” 不过分?——是很过分。让阀阅名门的公子娶一个被遣出宫的妃嫔为正妻,蔑伦悖理,乃是十足的羞辱。 然而安永只是这个时空意外的来客,家世种姓的重要并不能真正渗透进他的灵魂,所以尽管他能感觉到奕洛瑰的赐婚对自己而言是一种羞辱,却又认为眼下的状况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此刻生死未卜的玉幺还在等着自己解救,自身这点无谓的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终于抬起了头,毕恭毕敬地面向奕洛瑰长跪,再次俯身叩拜:“微臣谢陛下洪恩。” 永安公子即将奉旨迎娶玉美人的消息,在新丰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永安公子是何等人,而玉美人又是何等人?一个出身胡族,已被皇帝宠幸过的卑下宫嫔,竟然要做博陵崔氏的正妻! 这其中已不单单是关系到崔永安与玉幺两个人,而是牵扯到两类有着天壤之别的种姓人群——肮脏混杂的胡族融入血统纯净的中原士族,这是一种血脉上的入侵,是一种世世代代也洗刷不掉的侮辱,所以比国破家亡带来的危害还要更长远、更深刻、也更恶毒!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士族子弟人人自危,从深深同情永安公子,联想到最初向蛮主投诚的也是他,暗中不禁又觉得这一切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消息不但让崔夫人气得发疯,连宫中的崔桃枝都觉得哥哥大可不必如此——虽说她千方百计想除掉玉美人,但把玉美人娶回家这一招,哥哥替自己作出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公子,您一定要娶宫里那个玉美人吗?”另一厢冬奴惶恐地问安永,少不经事的半大小子眼巴巴看着自家公子,目光中竟也满是担忧。 安永接过冬奴捧给自己的茶碗,低头浅浅啜了一口,抿住唇间的苦涩轻轻应了一声:“嗯。”“公子,这是为什么呢?”冬奴大惑不解,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虽然冬奴随公子去盛乐,知道了蛮子里面也有好人,可是公子,您是不可以娶一个蛮子的。” “冬奴,人与人之间并没有贵贱差别,所以你说我不可以娶她,其实没有道理,”安永看着冬奴一脸茫然的模样,心知与他说不通这个道理,便又改口道“那位玉美人我见过,我很喜欢她,将来她进了崔府,你也要好好待她…” 这后半句话冬奴听得懂,作为一个僮仆,听从命令是最省心省力的事,于是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道:“公子要娶谁,冬奴就认谁作夫人,一定好好侍奉…” 他话音未落,堂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竟是崔夫人冷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你要认她作夫人,也得问问我有没有准许!” 这时就见竹帘卷起,七八个青衣小婢走进来向安永行了礼,又静静地跪候崔夫人入堂。安永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不好招架,偏偏又碍于孝道躲避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迎接自己的母亲。 只见崔夫人气势汹汹地径直登堂,冷着脸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道:“今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还是坚持要娶那个波斯女人?” 安永在崔夫人严厉的目光下低了头,言气卑弱地回答:“母亲…赐婚的御旨已经降下了,官家不可能收回成命…” “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崔夫人听了安永的搪塞,顿时气红了双眼,直直指着他质问道“当初你说若遭指婚,你一定抗旨不遵。此话言犹在耳,如今眼看那蛮夷就要折辱崔氏一门,难道你就如此懦弱地顺从他?” “今时不同往日…”安永嗫嚅着,也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感到羞愧——在这个时代,他的确不愿娶任何人,更不愿留下自己的子息。 可是玉幺不一样。 她与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只要有可能,他都会想尽办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接受赐婚只是权宜之计,真到将她娶进门之后,自己也只会同她顶着一个夫妻名分,不可能再发生更亲近的关系。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寂寞得够久了。作为崔永安这个人活着,他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种种妥协,可是为了自己的灵魂,他无论如何都想自私那么一次。 “对不起,母亲…”安永俯首跪在崔夫人面前,额头抵着簟席恳求道“崔宁不孝,求您原谅。那玉美人是御旨赐婚,崔宁非娶不可…” 崔夫人看着儿子伏地不起,一刹那泪如泉涌,却终是不肯心软:“我说过,那蛮夷逼你娶妻,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听见母亲以死相逼,急忙抬起头哀求:“母亲,求您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崔宁不过就是娶一个女子,您为何要生那么大的气呢?说到底我这么一个人,娶或不娶,又能为崔家带来多少损益?” “闭嘴,崔家的损益岂是你能道来?你已经不是崔家的儿子,崔家的儿子已经死了…”崔夫人根本不理睬安永,双手操起席间的凭几,狠狠砸向安永的脊背“与其等你娶那波斯女人进门,让我死后愧对列祖列宗,魂魄永世不得安宁,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她没轻没重的殴打吓坏了堂中所有人,冬奴立刻哭着趴在安永的背上求崔夫人息怒,婢女们也争相上前拦住崔夫人,齐声劝慰着想抢下凭几。崔夫人却不依不饶,直到打累了才歇手,对众人的乞求置若罔闻,径自执拗地起身走向堂外,一边跌跌撞撞一边恍恍惚惚地,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你不敢抗旨,我敢替你抗…这天地间于情于理,也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面对千夫所指安永身心俱疲,只想自欺欺人地躲进自己的一方天地,捱忍到迎娶玉幺进门的那一天。 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随着婢女的一声尖叫,崔夫人的院落顿时炸开了锅。安永收到消息后连外衣也来不及披,就这么赤着脚一路狂奔到母亲住的庭院,却只来得及看到崔夫人刚刚被人从梁上解下的、尚未完全散尽温热的尸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rp0k的地雷,还有十文字零的手榴弹~~嗷嗷滴~~ 俺会继续努力>_<~~ 话说这个故事就目前反馈来看,感觉萌得人挺少…那当初是咋萌到我自己的呢…汗汗,我只好一气写完,再看到底是后面的故事不错,还是我的萌点果然异于常人了。 感谢始终支持陪伴俺的童鞋╭(╯3)╮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9第四十八章浮图寺 骏马踏着轻尘一路驰出阊阖门,抵达崔府门前时,府中传出的恸哭声让奕洛瑰一瞬间竟有些发怯。然而他终是偏身跳下马背,独自一人走进崔府,背负着无数仇恨的目光穿过庭院,走向灵堂里那个遍身缟素的人。 安永此刻穿着一身粗麻丧服,正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灵前,奕洛瑰看着沉默的安永,一瞬间也不知能说点什么。清晨他闻知崔夫人的死讯,立刻不假思索地骑马出宫,即使明白崔永安此时最痛恨的人一定是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也一定是自己,他依旧想把自己送到他面前,随便挨打挨骂都好,却做不到在发生这件事后对崔府不闻不问。 他承认自己的赐婚对崔永安带着一种负气捉弄的心态,却实在没料到会酿成这一出惨剧。奕洛瑰一时心乱如麻,只能沙哑着嗓子,对沉默的安永开口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的赐婚,会让令堂自寻短见…” 奕洛瑰的话安永像是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始终望着灵柩,沉默许久之后,干裂的嘴唇才微微动了动:“我也没想到…” “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奕洛瑰听见安永回应,便又轻声道“其实你们中原人的想法,我始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沙场上那么软弱,却能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动辄就舍弃生命?” “陛下您无法理解的这些事,我本该理解,却始终心怀侥幸…所以在陛下您违世绝俗的时候,我选择了妥协,”安永木然回答,这时候终于转过脸望向奕洛瑰,颤声哽咽道“真正的崔永安,不可能接受您的安排娶一名胡族女子,所以这件事是我的错。您看这躺在棺中的人,就是我犯下的罪…” 说罢他手指着堂中棺柩,双眼直直盯着奕洛瑰。奕洛瑰被他惨白的脸色震住,心中愧悔,双唇嗫嚅了许久,却终究只能沉默。 心中的负罪让奕洛瑰脑中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崔府,待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信马由缰走出了很远。眼前的街道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他鲜明的服色让街头的百姓全都自觉回避,一时长街寂寂,竟让这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城池,在他眼中生出了种种不真实的幻象。 他时而相信眼前其实是一座空城,自己孤身将之攻打下来,却在凯旋的一刻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他时而又觉得自己其实落进了一片汪洋大海,孤军深入到一座陌生的城邦,四周正埋伏着数不清的敌人。奕洛瑰的心被这亦真亦幻的错觉颠倒,飘飘荡荡没个着落,就在他困惑得几乎要发疯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磬声。 奕洛瑰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便远远望见了浮图寺中的七层宝塔。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过自己,他在这座佛寺中放下了诸多烦恼。那么,是不是今天自己也可以去那里寻得答案,求一个心无迷惘? 奕洛瑰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扬鞭策马进入了浮图寺。寺中的小沙弥不识天子,望着下马的奕洛瑰憨憨傻笑。奕洛瑰也是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于是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大殿,好奇地抬头打量着满殿的神像。 这些庄严、肃穆,在缭绕的香烟中双目微瞑的泥塑,就是为崔永安消除了烦恼的神祗? 这时寺中的住持见到了奕洛瑰,恭敬地上前与他行礼,奕洛瑰便想问他一些话,哪知住持一开口就是梵语,只能通过一旁的小沙弥代为翻译:“陛下万岁,大和尚祝您轻安喜乐。” “罢了,我可不想听那些虚的,”奕洛瑰摆摆手,在一个蒲团上试探着坐下,叫来那小沙弥说话“我来这里,本想请你师父帮我解惑,我既然听不懂他说话,就由你代转。” 小沙弥笑着点点头。 奕洛瑰便问道:“有一个人说我手中有把看不见的屠刀,这是什么意思?” 小沙弥转头将这句话用梵语问住持,与师父交谈了几句,这才双手合什回答奕洛瑰:“陛下,大和尚说:‘杀盗淫、贪恚邪、两舌恶口、妄言绮语、及一切妄想妄念、颠倒执著,都是屠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沉思许久,忍不住又问:“如何放下屠刀呢?” 小沙弥便又问住持,这一次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陛下,大和尚说:‘若想放下屠刀,需参悟戒、定、慧三字。’”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却是越想越觉得气闷:“我有许多疑惑都想弄明白,可这样说话太费劲,你会写字吗?我要你将大和尚说的话,还有你们佛家讲求的那些经典,全都写下来给我看。” 小沙弥羞赧地笑了,望着奕洛瑰摇了摇头:“陛下,我不会写字。” 奕洛瑰叹了口气,站起身摸了摸小沙弥圆圆的脑袋,离去前对他低声道:“不要紧,今后我会请最好的师傅教你。” 在奕洛瑰离去之后,小沙弥便又抬起头将这句话译给住持听,这一次大和尚却微微笑了,望着奕洛瑰的背影用梵语低声道:“是何良医手执明镜,使阿修罗得睹眉间宝珠,遂舍恶念而生慈心耶?” 小沙弥听不明白,望着住持问道:“大和尚,什么叫眉间宝珠呀?” 那大和尚便笑着为徒弟解释道:“昔日王家有大力士,眉间生有一粒金刚珠,与人角斗时以头抵触,其额上珠遂陷入皮中,瞋恚毒盛,故不知其珠所在。譬如人虽有佛性皆不能见,而为贪淫、瞋恚、愚痴之所覆蔽,如彼力士,宝珠在体,竟不自知。” “原来如此,”小沙弥点点头,却又撅着嘴对师父道“阿修罗王到了我们这里,才坐上一会儿就走啦,大和尚怎知他心生善念?” “他不是要教你读书识字吗?”那蕃僧笑着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慈爱地嘱咐他“这就是他的缘法到了,你要好好学,将浮图的般若写出来,使他能够亲近善知识,终得如来无量秘藏…” …。 崔夫人用一死换来安永丁忧三年,天子不能夺情,于是荒诞的赐婚就此搁置,眼看也将不了了之。奕洛瑰又以崔永安为盛乐城开渠之功,恢复了崔府的名爵,也因此崔夫人按照诰命夫人之礼下葬,葬礼格外隆重。 治丧过后,安永为母亲守孝,一直粗茶淡饭,住在一间临时搭建在崔夫人院落中的简陋棚屋里。在崔府派遣仆人前往东山报丧之后,他一直心怀忐忑地等待着父亲的消息,却不料仆人返家之后,竟悄悄给他带来了一条惊人的密报——他的父亲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东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诸多猜测中最可信也是最可怕的一条,是他已前往边荒效忠了司马澈。 安永听罢脸色苍白,赏了那跑腿的仆人一笔钱,警告他决不可对外人透露此事。 “公子放心,”那仆人向安永叩拜再三,又交给他一封信“太公和郗太公知道夫人谢世,要我捎信给公子。” 安永慌忙取了信笺展开,只见满纸皆是劝自己节哀顺变的宽慰之语,双眼便忍不住涌出泪来。 这天夜里,安永依旧睡在四面漏风的棚屋中,却不料拂晓时分,崔府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安永被慌慌张张的冬奴叫醒,起身走到崔府门前的影壁下,不想竟见到了穿着一身烟紫色裙袍的玉幺。她显然是被崔府的下人拦在了门外,这时候抬头望见安永,仓惶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笑意:“崔侍中,我果然没找错地方…” 安永看见了玉幺,多少有些意外,于是尽管冷淡却依旧问道:“你怎么出宫的?” 玉幺没回答安永,只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殷殷望着他低声问:“崔侍中…你会如期娶我吧?” 安永低头看着她,疲惫无奈到极点的心一瞬间不知该做何感想,只能轻轻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不可能了。” “为什么?”玉幺顿时有些慌,看着身穿丧服的安永,又勾头看了看治丧中的崔府“我知道你这里突然死了人,谈婚论嫁恐怕不合适,可这应该也耽误不了几个月吧?三个月?还是半年?你给我个准信。” 安永被她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面色冰冷地回答:“守丧要三年。” “三年?”玉幺脸色顿时一变,难以置信地瞪着安永“喂,你不是认真的吧?三年我可等不了!” “没人要你等。”安永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 “妈的,你这懦夫,”玉幺立刻发火,恨不得踹上安永一脚“老子看在你同我是一类人,才会为你耽误那么多时间!你还要老子再等你三年?拜拜了您呐!” 说罢她气哼哼地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却忽然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安永道:“不许对人说我来过你这里,否则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间破庙!” 安永没回答玉幺,只站在门前默默看着她离开。结果当天正午就有消息从大内传出——流芳殿失宠的玉美人竟然趁夜潜逃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3029693,salvanos71的地雷~ 大家兔年快乐,新的一年我也会继续努力的^_^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第四十九章李琰之 安永得到这个消息后,才知道玉幺是逃出宫找到了自己,并且在自己拒绝她之后,显然也没有再回皇宫。 他想象不出一个弱女子身无长物可以逃往哪里,心中有一丝担忧和后悔,却也无能为力——御林军搜遍了新丰也没能逮到那个惊世骇俗的女子,更何况他自己。 不过几天后发生了一件小事,多少给心力交瘁的安永带来一丝安慰——崔府恢复名爵之后,陶钧也终于提着礼物登了门,红着脸跪在客堂中恳请安永的原谅:“崔三,你府上恢复了白马公的爵位,我这才有脸登门——工部没有你在,我这个侍郎就是尸位素餐,做什么事都不是个滋味。崔三,等你孝期一满,你必然会回工部,到时我情愿再跟着你一块儿修渠…” 安永失笑,赶紧对陶钧道:“快起来,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 “崔三我对不起你!”陶钧终于闭着眼大声喊出自己的一块心病。 下一刻五体投地的陶钧就摸到一样暖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安永在动作,慌忙睁开眼,才发现是冬奴面无表情地放了一只茶碗在他手心:“陶侍郎,您的茶。” “哎,多、多谢…”陶钧慌忙捧着茶碗坐起身,脸更红了。 这时安永才在一旁轻声笑道:“都这么长时间了,陶侍郎你一直躲着我,让我也没机会对你说——如今的新丰城规划得很好,你做得很出色。” “哎…”陶钧望着安永,一瞬间感动得眼眶发红“崔三,我有你这么个朋友,这一生真是不枉了…” 从此陶钧又成了崔府的常客,时常拿些问题来请教安永。守孝的日子枯燥且漫长,安永也很高兴能有这个朋友时时拜访。转眼秋去春来,三年孝期的头一年已过,安永终于可以不用再住棚屋,搬回了自己原先的庭院。 为这事最高兴的就数冬奴了,就见安永搬回庭院这天,他一边跑进跑出整理着被褥,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公子您可算是搬回来住了,那棚屋里夏热冬寒,害您三天两头生病,我和昆仑都担心得要死!” 安永微笑着坐在一旁,听着冬奴已经变过声低沉沉的嗓子,突然冷不丁地开口:“今年你已经十七岁了吧?我记得在盛乐城的时候,你提过你喜欢小鸾的,要不要我为你做主…” “不要!”冬奴立刻叫了起来,一张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公、公子您还没娶妻呢,冬奴岂能那么没规矩…” “我是因为有孝在身,你却何必耽误自己?”安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那,那昆仑还没娶呢!”冬奴又指着一旁的昆仑奴嚷道,昆仑奴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憨憨笑个不停。 安永看着昆仑奴,却是有点为难:“只怕府中没有姑娘肯嫁给昆仑奴呢。” “这就对了,”冬奴立刻如释重负地坏笑道“我已经认昆仑做哥哥了,他不娶,我也不娶!” 安永拿这小子没办法,笑了一会儿便将此事搁下。这时却有一名小婢来到帘下,望着堂中禀报了一声:“公子,府外来了一位客人。” 冬奴听见堂外的呼唤,连忙丢下手中活计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见他拿着一枚名刺走进内室,笑着呈给安永:“公子,是陇西李家的人来拜访您了!” “陇西李家?”安永接过名刺,看见上面写的名字,略略吃了一惊“竟是那位李琰之,快快有请。” 说罢他飞快地整理了衣裳前往客堂,等赶到堂前时,刚巧看见李琰之牵着自己的儿子从廊下走来。 “今日贸然来府上打扰,是李七冒昧了,”李琰之站在一廊藤花下望着安永,双眉微蹙着,不见一丝笑容“我昨日刚到新丰,就想着来贵府探望,却不料崔三你正在孝中…” “不妨事,”安永立刻微笑着走上前,将李琰之父子二人迎入堂中,落座后才别别扭扭地开口“李七你…别来无恙?” 他实在是不习惯如此亲昵地称呼一个陌生人,所以语气无比的生硬。 倒是李琰之不以为意,很自然地接话道:“自从两年前一别,我走了一趟西域,直到如今才重返中原。这一次之所以亲自押运货物到新丰,一来是犬子想念直勤,冀图上京一见,二来也是感念崔三你的恩义,专程来府上致谢。” 安永立刻在座上惶恐道:“我又没做什么,谈何恩义。” “当日你收留直勤,又领他上京寻父,于我李府自然是有一份恩义的。”李琰之笑道,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小郎君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李琰之会意,用羽扇拍了一下儿子的脑门,这才道明来意“只是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成天还惦念着直勤,不知崔三你可有办法让他们见上一面?” 安永听了李琰之的请求,顿时觉得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不瞒你说,这一年我守丧在家,并不清楚直勤的近况。你与小郎君若不急着离京,不妨留在我府中作几天客,容我找人打听打听,看可有机会找到直勤见上一面,不知你意下如何?”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多谢崔三你费心了。”李琰之立刻笑着答应,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清光闪烁。 这时冬奴已经烹好了茶,正笑吟吟地为客人奉茶,却不料廊下又走来一名小婢,径自低着头向堂中禀报道:“公子,陶侍郎来了,正在外庭等着见您呢。” 安永一怔,立刻向李琰之告了声罪,正想安排冬奴领着李琰之父子去客苑时,李琰之却在座上开了口:“这会儿上贵府来的,莫非就是工部的陶侍郎?” 安永没想到李琰之突然会这样问,愣了片刻才点点头。 “素闻这位陶侍郎为官清正、高风亮节,李七已是久仰了,”这时就见李琰之望着安永,满面春风地笑道“崔三你若不介意,可否为我引见引见呢?” 安永觉得李琰之这个要求有些奇怪,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只得点头应允:“好…好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1第五十章金莲川 陶钧走进客堂的时候,手里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船舶模型,他因为只留心手中和脚下,一时没注意到堂中还有旁人,径自乐呵呵地向安永献宝:“崔三,你快看这个。” 安永见到精致的船模顿时心生欢喜,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却听一旁的李琰之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好精巧的宝贝,真是巧夺天工。” 陶钧听见有陌生人说话,这才从模型后探出了脑袋,望着堂中的李琰之父子尴尬地道歉:“哎唷,我不知道这堂中还有客人,恕罪恕罪。” 安永赶紧替他介绍道:“陶侍郎,这位是陇西李七李琰之。” 陶钧一听来人身份,顿时肃然起敬道:“竟是陇西李公,失敬失敬!在下陶钧,久仰阁下大名了。” “先生客气了,”李琰之笑着与陶钧寒暄了两句,最后却是将目光落在了陶钧案前的船模上,饶有兴趣地问道“陶侍郎,您带来的这件东西看着很有趣,是做什么用的?” “哦,这是工部最新创制的车船,还没开造,先做个烫样给崔侍中看看,”陶钧见李琰之对船模感兴趣,很高兴地为他解说道“您看这船的两侧装有桨轮,可以由人力踏动,这样船行水上,即便无风扬帆,也可日行百里。” 李琰之仔细听着,果然两眼放出光来:“这船甚妙,以后若造了出来,我一定为李家的船队配上几艘。” 陶钧听了不由笑道:“那恐怕不行,这是为兵部造的战船。” “能做战船,自然也能做商船,”这时安永却在一旁插口道“依我之见,倒不如做商船益国利民。” 陶钧听安永如此说,不便表态,只能在一旁讪讪发笑。李琰之却是钦佩地望着安永点了点头,径自聊起了自家的商队:“这两年西域战火连绵,通往波斯的商道已是越来越难走,我一向听说往南还有一条海路可以通向波斯,只是这条海路只有南国百越能走,至于我们陇西李家却是鞭长莫及了。” “陇西李家可是富甲天下,”陶钧立刻奉承了一句,故意望着李琰之说“更何况李家的私兵天下无敌,西域商道随便李公您走上几个来回,都是易如反掌啊。” “先生真是爱说笑。”李琰之摇着羽扇斜睨了陶钧一眼,晓得与他话不投机,坐了一会儿便借故请辞,由冬奴领着前往客苑。 陶钧待得李琰之父子走远,这时候才转头望着安永,一本正经地提醒他:“崔三,我不知道你怎会和他熟识,不过这个人你还是小心一点才好。” 安永一怔,不明白一向乐天的陶钧为何突然如此谨慎,不由问道:“陶侍郎何出此言?” “我也说不清楚,”陶钧耸耸肩,一脸无辜地摊手“陇西李家是高门士族,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可是怎么说呢…我对这家人总有些看法…” “什么看法?”安永好奇地追问道。 “别的也不好说,我就举两个例子吧,”陶钧摸着下巴道“陇西李氏先祖都是有名的武将,更有甚者曾经雄踞一方割据称王,因此世代都畜有强大的私兵部曲。当年柔然攻打大魏时,如果李家能够出兵勤王,如今天下恐怕就是另一种局面——可惜他们除了垄断了西域的商道之外,什么也没做。另外一件事就是以李家的声望来说,子孙要想出将入相那是轻而易举,可他们竟然远离仕途,沾了一手铜臭,我就总觉得那一家的人有些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味道。” 安永听了陶钧的话,觉得他的顾虑有些捕风捉影,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自己毕竟是半路出家来到这一世,多少该将他的好意放在心上,因此谢道:“放心吧,我并未与李家深交,这一次李琰之父子来新丰拜访我,主要是为的探望一下直勤。这事正好我想同你打听——你可知直勤的近况?” “哦,你是问那个皇子?”陶钧笑道“他如今跟着大祭司祭神,将来肯定是要继任大祭司的。” “那我可有机会见到他?”安永忙问。 “他是皇子,轻易也不会出宫,”陶钧想了想,忽然对安永道“不过几天后正好是六月却霜宴,柔然人都会去金莲川狩猎吧,那倒是个好机会。” “我在守孝,不能参加狩猎的。”安永摇摇头。 “那孩子如今身份非同一般,无缘无故哪能见到,”陶钧提议道“不如先备上一份礼送到大祭司那里,捎个信就说陇西李家想来拜谒,全程你只做个陪客,也不妨碍什么。” 待到陶钧告辞之后,安永便前往客苑把事情向李琰之一说,不料他竟一口答应下来:“这个好办,送给大祭司的礼物今天我就可以办下,其他就劳烦崔三你费心了。” 财大气粗的李家给大祭司准备了上好的沉香木,这是祭祀时不可或缺的香料,因此博得了尉迟贺麟的欢心,成功受邀参加金莲川狩猎。 安永作为牵线人,却霜日这天只好陪同李琰之父子前往金莲川。六月骄阳如火,安永骑在马上不一会儿便汗透重衣,好容易才追上猎队的尾巴。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倒是小直勤得知今天可以见到自己原先的主人和小郎君,早早便逡巡在队伍末尾翘首以盼。当他看见李琰之父子共乘一骑踏马而来时,立刻激动地策马迎上前,热泪盈眶地喊道:“主人,小郎君!” 李家小郎同样也是泪眼汪汪地望着直勤,迫不及待地向他伸出手去:“直勤,直勤!” 两个小人儿重又黏在一起,真是如胶似漆,彻底把狩猎的事抛在了脑后。安永见他们已无心游猎,索性令冬奴安排下一处凉篷,摆下瓜果甜浆,让两个孩子好好叙旧。 李琰之摇着羽扇坐在凉篷中,有些好笑地瞥了一眼守在凉篷外严阵以待的神官们,径自取了一杯柘桨解渴。神官们过分的保护让小直勤有些羞恼,于是他皱着眉扬起手,轰小鸡似的撵人:“别围在这儿啦,看什么看,我又不会出事!” 李家小郎亲眼目睹小直勤威风八面,不禁一脸崇拜地望着他惊叹:“直勤,你好厉害!” 小直勤顿时脸红起来,挠着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转而一本正经地望着李琰之道:“这算什么,我迟早要像主人一样厉害!” 李琰之听了险些一口喷出嘴里的柘浆,咳了两声才道:“直勤,你现在已经比我厉害了。” 久别重逢的三人愉快地闲话,安永见气氛和乐融融,便把孩子们交给李琰之看顾,又留下冬奴和昆仑奴在帐中侍奉,自己同三人告别之后,径自骑马返回了崔府。 这时候奕洛瑰刚刚猎完一巡,骑在马上遍寻不见自己的大儿子,听人禀报他在帐中见客,心中便有些不悦,因此特意策马寻了过来。在奕洛瑰还未靠近凉篷时,他远远便望见了拴在帐前的一匹神骏,不由对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多看了两眼。 及至赶到凉篷前,他差人将直勤叫到帐外,俯身盯着他问道:“你在帐中见什么人呢?” “我…”小直勤不敢隐瞒父亲,只能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是我过去的主人…” 奕洛瑰一听到这个就来气,立刻冷着脸命令儿子:“你进去,把你那个过去的主人叫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小直勤顿时忐忑不安,却不敢违逆父亲,只得皱着小脸钻回凉篷。奕洛瑰骑在马上等待,片刻之后只见帐帘一掀,从中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人来。奕洛瑰定睛一看,心情不自觉就变得更糟——来人无论样貌风度,都是一个典型的中原士族,知道宥连钟情于这样一个男人,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有些挫败。 奕洛瑰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李琰之,不料对方却落落大方地一掸衣袍,望着奕洛瑰下拜:“草民李琬,叩见陛下。” 奕洛瑰一怔,旋即回过神,指了指李琰之身后的那匹黑马:“你这匹马挺好,有名字么?” 李琰之往身后瞥了一眼,笑着回答奕洛瑰:“陛下,这匹马名叫乌夜紫,虽说是匹好马,可牙口毕竟有些老了。” 云淡风轻的谈笑刺得奕洛瑰心底微微一疼,让他眼睁睁看着李琰之,隔了许久才道:“你竟真的一直骑着这匹马…” 李琰之闻言一愣,下一刻脑中灵光一闪,已明白了奕洛瑰话中之意。 “陛下,驯服这匹马的人因草民而死,草民若不骑,岂不是辜负了她?”李琰之望着奕洛瑰,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奕洛瑰盯着李琰之的唇角,只觉得那笑容无比刺目,牙齿在僵硬的脸颊下紧紧地咬着,终是从牙缝中逸出一句低语:“你没好好对她…” “陛下,”这时李琰之摇了摇手中羽扇,知道已触动奕洛瑰喉下逆鳞,却仍是谈笑自若“知道一个人喜欢自己,并且还让那个人留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不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2第五十一章碧玉园 奕洛瑰看着李琰之,一瞬间心中怒不可遏,简直想抽出腰刀割下他那颗洋洋自得的脑袋。可他在中原做了四年的皇帝,毕竟已慢慢学会了忌惮两字——杀了眼前这个人,不但直勤会恨自己,宥连在地下也不会原谅他,最后心头的痛楚只会孳生得更大,这样的傻事…他不会再做。 于是奕洛瑰极力压下怒焰,反而冷冷地笑了:“没错,你这类人总是拒人千里,所以在你看来…能做到这些已经算是恩赐了。” “陛下言重了,”李琰之柔和地望着奕洛瑰,一双瞳仁如剪秋水“草民是个惜福之人,所以每个人对鄙人的付出,草民都会铭记在心。” 奕洛瑰皱眉看着李琰之,对他圆滑的态度深觉厌恶,这时恰巧远处有马匹传来几声不安的响鼻,奕洛瑰下意识地转过头,就看见一匹没人骑的栗色马正慢慢向帐前跑来。 那匹马的鞍具上打着奕洛瑰熟识的徽记,让他心中咯噔一声,瞬间又惊又喜又是不安。 这时李琰之也看见了那匹马,却是轻轻叫了一声不好,飞快地回过头向帐中呼唤:“冬奴,劳烦你来认认,这可是崔公子刚刚骑走的那匹马?” 下一刻就见冬奴叼着一只桃子从帐中跑出来,见到那匹马顿时张大了嘴巴,让桃子骨碌碌滚在了尘土里:“这是我家公子骑的马,我家公子呢?”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沉,立刻掉转马头绝尘而去,李琰之不禁抬起眼望着他快马加鞭的背影,一张脸上泛着经年不变的柔色,深藏住所有多余的情绪。 此刻鸣蝉在林间撕心裂肺地叫着,让刺目的阳光多了几分人心惶惶。安永咬着牙将脱臼的脚踝浸入冰凉的溪流里,几个简单的动作就疼得他出了满额虚汗。 不该如此托大,竟然丢下了所有侍从,孤身一人就想骑着马回府。守孝一年让一切技艺都变得生疏,连该有的警惕都被浮躁抹去,安永有些绝望地仰头望着莽莽山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溪边捱忍了一个多小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竟然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起一落的呼唤,一声声喊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安永立刻扬起嗓子应了一声,扶着身旁的大树努力站起身来,睁大眼望着深邃的山林,期盼救援的人尽快找到自己。 须臾之后,就见几名猎手骑着马从葳蕤的林木间钻了出来,在看见安永后立刻吹响手中号角。短促的号角声如一曲欢歌,让奕洛瑰如释重负地策马赶到了安永面前。 他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地走到安永跟前上下打量,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问:“伤在何处?” “脚。”安永被他的目光扫视得局促不安,乖乖捞起衣袍,将脱臼的脚踝伸给他看“好像脱臼了。” 奕洛瑰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扶着安永靠树坐下,小心翼翼捧起他受伤的脚,细心察看了很久,却冷不丁心狠手辣地使力一按“喀啪”一声将错位的关节复原。安永吓得叫了一声,待感觉到伤处疼痛减轻,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皱着眉咬住下唇。 “以后要骑马,还是穿靴子吧。”奕洛瑰瞥了一眼安永身上的丧服,却终是忍不住开口教训。 安永点点头,试着想自己站起来,却架不住浑身虚软,只得由奕洛瑰扶着慢慢向林道上走。他为自己的孱弱感到羞愧,好在脚下的步子一次比一次迈得轻松,让他欣慰之余忍不住感慨道:“陛下治脱臼倒是一把好手…”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奕洛瑰扶着自己的手明显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勾起了某些令人不快的回忆。 奕洛瑰将安永悠然的语气当做了嘲讽,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沙场上练的。” 安永同样也被尴尬的气氛压抑着,只低低应了一声:“嗯。”两人刚走到山道上,就见冬奴已经欢天喜地的赶来了一辆马车,准备侍奉主人上车回府。这一次眼看就要结束的短暂交会,却让奕洛瑰纠结了一年的心再一次被情愫鼓动,也让他抑不住心中的惆怅,终究还是站在车前问了一句:“南方今年仍有水患,你可想回朝中任事?” 安永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谢恩之后就上了马车,连同李琰之父子一起返回了崔府。 这天夜里,当安永敷着脚入睡时,不自觉便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暗自纳罕这一年来奕洛瑰竟没找过自己一丁点麻烦——他能不能相信这是因为那个人已在忏悔? 安永对这个想法将信将疑,又隐隐觉得烦恼、害怕,只好在心里默诵着佛经,辗转到后半夜才朦胧入睡。 转眼又过了几天,这日一早,李家小郎拖着一只鸠车玩具来到安永的庭院,望着他哭着要爹爹。安永赶紧叫来冬奴,向他打听李琰之的下落。 “哎,李公昨天午后说是要去城北的碧玉园见客人,出府后就一直没回来。”冬奴脆生生地回答。 安永当然知道碧玉园是个什么地方,于是皱着眉一边安慰小郎君,一边吩咐冬奴:“一夜未归,只怕已醉得不省人事了,赶紧安排车驾去接人吧。” 冬奴立刻答应下来,转身就去张罗牛车往城北接人,却不想一直等到晌午,也没见李琰之被车接回来。眼看小孩子哭得越发厉害,安永不觉烦躁,刚要抱怨底下人办事不力,却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糟糕,我怎么没想到…” 冬奴自从得了他的吩咐,整个人就没了踪影,一定是小家伙因为好奇,自己跟着牛车去了碧玉园——毕竟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被勾缠在那里也不奇怪。 情急之下也等不及备马套车,安永赶紧喊来昆仑奴,让他背着自己前往城北碧玉园。 碧玉园是新丰城赫赫有名的妓馆、越女胡姬高张艳帜的销金魔窟,虽说如此,永安公子一身丧服地出现在那里,也着实吓坏了园主。 “刚刚驱车到这里的人呢?”安永指着门前粉墙下停着的那辆牛车,冷着脸开口“还有,我要见陇西李公,李琰之。” “他们都在,他们都在…”园主赶紧赔着小心将安永领进园,一路走到一座精致的别苑里,指了指四面已放下竹帘的客堂“李公在里面呢,刚刚贵府的家奴,也进去好一会儿了。” 安永心中顿时一阵恼火,也不理睬园主,径自走向鼓乐声声、笑闹不断的客堂。他掀开竹帘就闻见一股熏人的酒气,待到两眼适应了堂中昏暗的光线,便看见李琰之正靠在一个富商模样的胡人怀中,而冬奴就坐在一旁,捧着酒杯已喝得脸颊通红。堂中不光有他们,两旁还围坐着几个烂醉如泥的胡人,一个个瘫倒在衣裳不整的胡姬怀里。 这时李琰之也已经看见了安永,赶紧推开胡商坐直了身子,望着他一脸平静地笑问:“崔三,你怎么来了?” 还在咕咚咕咚喝酒的冬奴听见了李琰之的话,吓得当场打翻了手中酒杯,慌张地望着自家公子期期艾艾道:“公…公子…” 安永没理会冬奴,站在堂中冷冷地直视李琰之,语气平缓地开口道:“李公,令郎找不到你,哭了整整一个早晨。我派冬奴来接你,并不是让你教唆他滥饮。” “我在这里有要事谈,小孩子哭哭闹闹,不该娇惯,”李琰之望着安永,满怀歉意地笑了笑“我和冬奴闹着玩呢,崔三你别介意。” 安永听了他的解释,依旧板着一张脸,丢下句话便转身往外走:“冬奴你过来,跟我回去。” 冬奴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哭丧着脸跟在自家公子身后,离开了乌烟瘴气的客堂。安永被李琰之气得发昏,一路横冲直撞,当意识到自己已经迷路时,人已在曲径通幽的碧玉园深处。他立刻没好气地转身往回走,瞪了泫然欲泣的冬奴一眼:“你再淘气,也不该擅自来这样的地方胡闹。” “公子,冬奴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冬奴吸着鼻子认错,红着眼向昆仑奴使了个眼色“昆仑,赶紧背公子回去呀。” 安永这才想起昆仑奴这个*导航仪,刚准备命他领路时,忽然却听见一旁的厢房中传出很奇怪的声音——安永三人此时正站在户牖之下,恰好能够很清晰地听见屋中人的对话,于是顿然陷入窘迫。 就听房内有一道男声低哑地响起,问道:“我和那蠕蠕皇帝比,哪一个更威风?” 一道女声立刻喘息着回答:“当然是你更威风,那皇帝跟你比…就是个软兮兮的肉虫…” 安永顿时厌恶地皱起眉,刚要拔腿离开,偏偏这时屋中的男人又说了一句话,将他的脚步硬生生绊住:“我和永安公子比,哪个更俊?” “啊…当然还是你呀…”女人的呻吟忽然像哽咽一样泣不成声。 于是那男人得意洋洋道:“难怪你放着他们不爱,要在这里给我干…” “嗯…啊…”女人的声音渐至低微,一瞬间又像线绳一样被扯拽着,猛然凄厉起来“救…救命啊…”安永终于回想起这道声音,他立刻脸色苍白地顺着呼救的方向摸到房门,想也不想就闯了进去。 只见床上——与其说是床,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架古怪的织机——那织机上悬着七八根绳子,将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悬空吊着,迫使她的四肢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姿势,正被一个男人从身后抓着头发往死里折磨。 安永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紧跟着他冲上前将那男人拽开,混乱中他被那个暴怒的男人揍了一拳,昆仑奴立刻扑上去把那个人打翻在地上,之后他急着叫冬奴找来匕首割绳子,却不知道按什么顺序割才对,结果害得玉幺头先着地,鲜血糊了一脑袋。 最后当安永双手颤抖着拿衣服掩住玉幺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却见她奋力地扭过头,龇着牙满嘴是血地弱弱笑道:“你不是守孝三年吗?守孝三年还搞鸡?” 安永从地上打横抱起玉幺,急匆匆往碧玉园外走,不想争辩却终是气不过骂道:“你还说我,你看看你,竟然自甘堕落到这里来…” “哼…”玉幺翻着眼睛,浑身筛糠一般发抖,却咽了口血沫气若游丝地还嘴“我不像你,有现成的富贵,想找活路,只有卖屁股…” 安永听了便忍不住骂道:“你就这点出息?” “我就这点出息,你怎么着吧…”玉幺被安永抱进牛车,颤抖的身体一挨着柔软的锦褥,浑身忍不住一激灵,终于趴在褥子上细声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rp0k又送了我一颗地雷^_^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3第五十二章大赦 安永一行闹出的动静惊动了碧玉园主,园主追出门时,恰好看见冬奴喝令牛车上路,他赶紧拦在车前赔笑道:“永安公子,您这样怕是不妥吧?” 冬奴立刻抖出世族家奴的威风,瞪着眼高声喝道:“怎么?我家公子还要不得你园里的一个姑娘?” “冬奴,不得无礼,”这时安永在车中开口,又对那园主道“这个姑娘我一定要带走,您随时上崔府取赎金就是。” 那园主何等锐眼,一眼就从车帘的缝隙里认出了玉幺,心知窝藏钦犯的秘密败露,立刻见风转舵地笑道:“永安公子说得是哪里话,您能垂青碧玉园的姑娘,就是赏鄙人面子了。这姑娘您只管领走吧,赎金却是万万不敢要的…” 安永也不与他啰嗦,草草道了一声谢,便驱车赶回崔府。 自家公子出门一趟,竟抱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胡姬,崔府上下顿时全被惊动,围在客苑外议论纷纷。只是如今整座崔府只剩下安永一人当家,就算他行为乖张,也没人敢当面置喙。 安永将玉幺临时安置在客苑中,又请来郎中为她疗伤。玉幺被人折磨出的伤口多在羞处,因此只能赤条条的躺着上药,她倒也硬气,自从在牛车中哭过了一小会儿,如今随便郎中如何擦洗伤口,也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安永顾虑男女有别,此刻坐在屏风后回避,只有婢女端着水盆忙进忙出,冬奴看着盆中水都被染红,不由咋舌道:“出了这么多血,难怪要喊救命。” 不料屏风另一边的人却轻嗤了一声,还在逞强地还嘴:“是你们大惊小怪,救命我是天天都喊的,老子玩的就是这个调调…” 安永听玉幺说得不像话,忍不住蹙眉打断她:“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要嘴硬?” 屏风后顿时静默,隔了许久才听见玉幺的声音再度响起:“在那种地方混,要想出头吃香喝辣,就要有别人学不来的本事。要么比别人都美,要么比别人都聪明——我呢,能比别人都贱,这就是我的本事。” “什么?这也能算本事?”冬奴瞪大双眼,第一次听见如此少儿不宜的话,有些消化不良。 安永愠怒,立刻出声喝止道:“你若想留在这里,以后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许再说!” 说罢他见冬奴还在怔忡,赶紧编了个理由打发他离开,不让他继续听玉幺大放厥词。这时候郎中已经诊治完毕,又为玉幺开了几贴补剂,这才面红耳赤地从屏风后走出来,躬身向安永行礼告辞。安永连忙道谢,付过诊金后又留下两名婢女看顾,径自对屏风后的人道:“药上好了,我也告辞了,你先安心养伤。” “等等,”这时玉幺却隔着屏风叫了一声,过了片刻又细声细气地央求“崔侍中,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你过来吧。” 安永吃一堑长一智,对这女人畏如蛇蝎,想也不想就拒绝她:“你刚上完药,我过来不方便。” “没事,有被子盖着呢,”玉幺在屏风后说道,又对安永解释“我真的就是想说点话,我现在一动都不能动,你还担心什么?” 安永闻言沉吟片刻,却只遣退了室中的婢女,仍是坚持隔着屏风与她说话:“现在屋中就剩下你我二人,你有什么话就放心说吧,不会被旁人听见。” 屏风后的人显然是没料到安永会如此固执,好一阵沉默后,才听她声音幽幽响起:“来这里之前,在那个世界…你是怎么死的?” 安永没料到玉幺会突然问起这个,低着头漠然回答:“在湖里溺死的。” “哦,巧了,我也是淹死的。”屏风后的人嘿嘿笑了一声,嗓音中却有掩不住的黯然“不过我是跌进海里淹死的…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安永一怔,停了一会儿才答:“也没什么想不开的。” “那你干嘛还这么端着,”玉幺在屏风后翻了一下眼睛,喘息了几声才又开口“我算是活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没什么放不开的。你越是豁得出去,临了就越不会后悔。” “那也不能随意糟践自己,”安永不认同玉幺的话,皱眉道“想想你这副身体的主人,想想她原先的家人,你总该为自己的重生尽一份责任。” “责任?哼…当初我在一片大沙漠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周围语言不通,又被人贩子揍得半死,你要我尽什么责任?”玉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好像在对安永描述一个可笑的故事“哦,忘了告诉你我上辈子是个男的,不过还是变成女人好,办事什么的都方便多了——我把那几个人贩子给睡了,这样每天就能多喝一碗水,多吃几口饭,所以后来一帮女孩子里就我脸色最好看,才能被卖到波斯使者家里。这样算来,我也是很自爱的吧,哈哈。” 本该是染满血泪的故事,却被玉幺用两三句话满不在乎地讲完,安永听罢沉默了许久,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道:“以后你就安心住在这儿吧,不会再有人让你受那些苦。” “嘿,谢了…”屏风后的人呐呐应了一声。 这天安永退出客苑的时候,恰好李琰之也从碧玉园中回来,他向安永道了歉,主动请辞,带着儿子和家奴要回李家别业居住。安永正为玉幺的事心烦意乱,因此也无暇客套,就随李琰之父子自便了。 自从安永收留玉幺之后,很快满城皆知永安公子守孝期间纳了个碧玉园的波斯宠姬,这个时代的士族风度无人敢诟病,却也让安永落了个任诞之名。 消息传到宫中,奕洛瑰很快就心知肚明,过了一阵子便借着册封太子的机会大赦天下,顺带也免了玉幺的罪。 从此玉幺得了自由身,又在崔府养好了伤,便成天出没在安永身边,又劣性不改地蠢蠢欲动起来。她见安永整日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不信他真能如此安分,就成心想给他撩拨出一点儿涟漪来。 “哎,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宠姬,哪知根本有名无实,”这一晚簟纹如水,玉幺猫一样横躺在安永面前,支着脑袋笑嘻嘻道“你可真稀奇,别人都是敢做不敢当的,只有你敢当不敢做。” 安永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搭理。 “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是Gay,”玉幺翻了个身,在灯下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我过去接触的人多了,基本上都是男女通吃的,虽然我也喜欢男人,但发现做女人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现在,好像斯嘉丽·约翰逊一样肉滚滚的,也挺带劲。” 她庸俗的话让安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转过头来面向她,却仍是一脸冷淡地问:“你过去是做什么的?能接触那么多人?” 按照他们如今的沟通“过去”指的就是上一世。 玉幺一愣,跟着便支支吾吾起来:“也没做什么,就是在酒吧里混混呗,糊口饭吃。” “那种地方…”安永想抨击两句,可想了想只能回答“我没去过。” “你…”玉幺瞪大眼,倏地一下翻身坐起来,嘲笑他“不会吧,Gay吧没去过,普通的那种总去过吧?什么,连那种都没去过?我看你这怂包样子,过去肯定是理工科大学生吧,还是遵纪守法带考研的那种…” 安永不回答她,算是默认了。 “操!还真被我说中了!”玉幺崩溃,中弹般跌躺在地上,又伸脚踢了踢安永的膝盖“喂,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 “自然而然就发现了,”安永拿开玉幺的脚,没好气道“夜已经深了,回你住的地方去。” “喂,”玉幺见安永撵人,愤愤然转了个身,拿下巴抵着安永的膝盖,抬眼挑衅地看着他“实话对你说了吧,老子过去是做MB的,MB你懂不懂?你要是让我太空虚太寂寞,老子可是要去偷人的哦…”安永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气定神闲地问道:“在崔府里,你想偷人,能找谁?” “我…我就找那个昆仑奴,”玉幺乜斜着眼睛,故意挑舌舔了舔嘴唇“黑人很带劲的,你不怕我生个黑鬼出来,给你搞个LV帽子戴戴?” “LV?”安永皱眉。 “汉语拼音,绿嘛。”玉幺嘿嘿笑道。 安永不胜其烦地推开她的脑袋,讥嘲道:“你想偷昆仑奴,先追得上他再说吧。” “什么意思?”玉幺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有点恼火地坐起身,恶狠狠地放话“你再不理我,老子真去找那个昆仑奴了啊!”安永依旧不理她,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玉幺气得一跺脚,跳起来就往外冲,一路奔到侧室耳房里去掀昆仑奴的被子。 须臾之后,就听耳房里传来冬奴的一阵怪叫,跟着黑黝黝的昆仑奴像一道疾电般窜出了庭院,玉幺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跑,指着他的背影骂道:“又没要吃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给我站住!” 安永端坐在堂中听着外面的闹腾,紧抿的嘴唇终于忍不住上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Aruo的长评,俺会努力的^_^ 有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文下的评,想了好一会儿就会算了,但其实都会仔仔细细地看上好几遍。 谢谢留言的童鞋,鞠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4第五十三章佛经 翌年二月,恰逢奕洛瑰的生辰千秋节到来前,安永的孝期刚好结束——守孝并非要求整整三年,实际上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只需要守满两个月,也就可以出孝了。 除了丧服之后安永官复原职,继而被调回工部,暂任水部郎中。只有陶钧对此很不满,认为是自己占了安永的职位,又要找他赔罪,后来被安永费力拦住才算作罢。 这时候偏偏发生一件大事,让朝野上下又骚动起来——原来这些年一直蛰伏在边荒的司马澈,终于羽翼丰满,开始举兵收复中原。 局势的变化让许多前朝旧臣惶惶不安,其中最淡然的要数安永,最紧张的反倒是他身边的冬奴。冬奴只要一想到自家公子为前朝皇帝吃得那些苦头,就忍不住掬一把辛酸泪,如今司马澈卷土重来,他生怕蛮皇帝一时恼恨,又把邪火撒在公子的头上。 这一切只有玉幺毫不在乎,她欣喜于安永总算出孝,在崔府上下全都除去缟素之后,就见她天天打扮得如同艳鬼昼行,靓妆冶艳地陪在安永身边。 面对司马澈的正面进攻,奕洛瑰这一次倒是泰然处之,除了派兵反击,该过的生辰日还是照常庆祝。 这一年的千秋节大宴上,奕洛瑰收到了一份很特别的礼物——来自浮图寺进献的汉译《四十二章经》。收到这份礼物时奕洛瑰龙心大悦,在偷眼瞥见安永艳羡的目光后,更是得意洋洋,于是亲自问进宫献经的小沙弥道:“才两年工夫,就能译出一卷经文来?这些都是你译的?” 小沙弥羞涩地笑了,双手合十地回答奕洛瑰:“陛下,我在译场里只译第一遍,全文是教我写字的先生帮忙润色的,另外还有先生誊抄经文,因为我的字不好看。” 殿上的文武百官听了他诚实的回答,全都被逗笑了。 这一夜宴罢,奕洛瑰带着佛经回到承香殿,也不再召幸妃嫔,就自己一个人坐在灯下展开经卷诵读。起初他觉得自己总算窥见了崔永安的内心,因此心中带着得意的窃喜,哪知通读了全部的经文之后,一颗心却是跌到了谷底。 原来他一直误会了崔永安。 他以为这些年那个人始终在怨恨自己,所以想尽办法弥补——不打扰他守孝,恢复他名爵利禄,甚至大赦天下成全他和一个女人。他以为只要这样自己就可以与崔永安殊途同归,岂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原来崔永安不会恨他,也不会爱他。 只要读透这些经文,就知道自己过去逞性妄为,对他不过是仰天而唾、逆风扬尘;而自己亡羊补牢,想与他修好,对他却不过是刀口涂蜜,贪之断舌。 原来那个人想做的,是断欲去爱;是离欲寂静;是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是心不系道、亦不结业。 奕洛瑰烦躁地将经卷一把抛在地上,不甘心地起身在殿中徘徊,彻夜无眠。 “崔永安,崔永安…”他在口中喃喃默念,双目紧盯着窗棂间冉冉而生的曙光,十指紧攥“你要灭尽爱欲垢染,我偏偏要把你拉进红尘…” 说罢他立刻召来内侍,令人火速前往浮图寺,将译经的小沙弥召进宫来问话。 当小沙弥赶到承香殿时,奕洛瑰已经拾起了地上的经卷,梳洗之后正襟危坐在御榻上,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小沙弥双手合十,刚向奕洛瑰行了个礼,就听奕洛瑰等不及说道:“你译的这卷经,我昨夜就已经看完了。虽然每章篇幅都很短,义理却很精深,真是难能可贵。” 小沙弥闻言羞涩地笑了起来,对奕洛瑰道:“陛下,那是因为这《四十二章经》里的内容,都是大和尚从各卷经书里仔细挑选出来的呀。”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有些意外,不禁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译整卷经,还要特意挑选?” “因为大和尚说,这样简明扼要,浅显易懂,修道基本的纲领也都包含在里面了。”小沙弥笑眯眯地回答。 奕洛瑰沉吟了片刻,一边命宫人取来牛乳和酥饼给小沙弥吃,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这经文说得虽有道理,偏偏我却放不下爱欲,又该如何?” 小沙弥一边咬着酥饼一边望着奕洛瑰,心想:大和尚说阿修罗王以心不端故,常疑佛法,看来果然是没错呀!于是迟疑着回答道:“大和尚说过,人有五蕴,所以我执难抛。不过大和尚还说菩萨有六度法门,所以陛下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法修行,慢慢到达觉悟彼岸的。” “哦?”奕洛瑰果然很感兴趣地问道“何为六度法门?” “比如陛下您若参悟佛经,就是般若度,其他还有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小沙弥回答。 奕洛瑰微微蹙眉,言简意赅地问道:“哪种最好?” “哎?”小沙弥被奕洛瑰难住,愣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道“这个大和尚没说过…不过布施是排在第一的…” “是吗?那就给我说说这个。”奕洛瑰便追问小沙弥“我该怎样布施呢?” “嗯…布施分三种,有财施、法施、无畏施。”小沙弥努力为奕洛瑰解说道“对佛、僧、穷人布施衣食财物等等,就是财施;向人宣说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就是法施;使人远离种种恐怖,就是无畏施;这三种布施都是菩萨必做的修行。” “哦,这个倒简单,”于是奕洛瑰很满意地笑了起来,想了想又道“我看《四十二章经》里说: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时却有宫人前来跪禀道:“陛下,大祭司在殿外求见。” 奕洛瑰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尉迟贺麟已经满脸不悦地走进了大殿,在他身后还跟着身穿法衣抱着萨满面具的直勤。 小沙弥第一次看见柔然的祭司,一时竟忘了吃饼,呆呆望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直勤,直到被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才红着脸回过神。 “陛下真是好兴致,一大早就召见这些旁门左道的人。”尉迟贺麟直视着自己的弟弟,冷笑道。 奕洛瑰顿时明白了哥哥的来意,连忙令宫人将小沙弥送回浮图寺,这才讪讪道:“我不过是召这个孩子来问些话,哥哥你又何必生气?” “哼,自从昨天那些人给你送来这东西,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尉迟贺麟怒气冲冲地夺过案上经卷,劈手将之摔在地上“你是不是被这些邪说迷住,打算背叛柔然的神祗了?” “你胡说什么,”奕洛瑰立刻争辩道“这经文里不过是些修身养性的道理,我念一念又不是信教,何况那寺里的大和尚说过,佛陀只是本师,不是神祗。” “哼,算了吧,那是他口蜜腹剑,诓你上当呢。”尉迟贺麟根本听不进奕洛瑰的辩解,兀自冷笑道“你怎么不看看他们整日招徕信徒,对着神像顶礼膜拜的样子,不是信教又是什么?” 奕洛瑰一时无从反驳,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说了不会背叛神祗,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不过就是好奇,想知道这些经文里讲了些什么。” “你想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他吧?”尉迟贺麟与奕洛瑰心照不宣地对视着,末了忿然拉过直勤,将他推到奕洛瑰面前“我知道你是鬼迷心窍,可是请你好好看看吧——这个是你的儿子,也是柔然未来的大祭司。你的一颗心如果偏向邪道,就会毁了他,毁了你自己的亲骨肉。” 奕洛瑰立刻倏然起身,喝令宫人将直勤带出承香殿,径自恼火地瞪着贺麟低吼道:“哥哥,你想要做什么就尽管做,不必拿直勤来胁迫我!” “我就是认为你在姑息养奸!”贺麟不甘示弱地与弟弟对峙着,碧绿的眼珠里闪动着怒火“果然容忍各种教派并存,天神迟早会降下惩罚的!你现在就想误入歧途,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哥哥…”奕洛瑰顿时百口莫辩,只能无力地坐回榻中,低声问“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自从水患那年建了悲田院,浮图寺里不但僧侣剧增,还占用土地、大肆扩建,这份气焰是时候扑灭了;还有那帮顽固的中原士族笃信的天师道,也早该翦除,”这时贺麟凑近了奕洛瑰,语气中带着毋容置疑的锐意“天地间的真神只有一个,就是我们柔然的天神,作为神的子民,你有责任弘扬正法。” “有必要那么决绝吗?”奕洛瑰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只怕就要离崔永安越来越远了。 “弟弟,你可不要忘了,你手中这片江山——是柔然人帮你打下的江山,是天神保佑你得到的江山,”贺麟凝视着奕洛瑰,一字一顿地警告他“孰轻孰重,你自己想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橘子送的地雷╭(╯3)╮ 也谢谢热心的路人乙,嘿嘿~~我因为上班的关系,晚上会更得晚,所以早晨看看有没有更新就可以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第五十四章要饭 数日之后,奕洛瑰命中书省拟诏,欲尊柔然萨满教为国教,同时废灭佛道二教,勒令僧道还俗,并收回寺院土地。笃信天师道的中书舍人恰好是崔永安的族弟,于是夤夜赶到崔府,冒险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安永。 安永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让冬奴为自己准备朝服,玉幺横躺在一旁的簟席上闲看,抖着腿对安永道:“我劝你别出这个头,凡事一牵扯上宗教,全都麻烦的很,何况你这个人从里到外都不是当官的料,搅这趟混水干嘛?” “这是法难,我不可能袖手旁观。”安永穿好熨纹笔直的朝服,系上缙绅后脸色苍白地喘了口气。 玉幺在一旁很是欣赏地赞叹:“啧啧,这腰线勒得真好看!做你的姬妾我好光荣啊!”安永横了她一眼,皱眉撵她:“回去吧,还有一个时辰我就要上朝了,你何必留在这里熬夜。” “我就这生物钟。”玉幺大咧咧地往外蹦怪词,冬奴听了一直以为这些词是波斯语。 安永奈何不了玉幺,索性就随她去。在喝茶等候上朝的工夫,就见玉幺又叼着茶碗满席打滚,捶地恨道:“唉,这钟点…要是有咖啡就带劲了!” 这一次安永难得没反驳她,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嗯”就让玉幺得了势,一发不可收拾地嚷嚷起来:“啊啊啊!老子要吃辣椒!喝咖啡!抽香烟!泡夜店!听摇滚!打游戏!” 安永不理会她,依旧很淡定地喝茶,直到玉幺毒瘾发作完毕,泪汪汪地瘫在地上望着他:“喂,你平时都不想这些东西的吗?” “想啊…”安永望着天叹了口气。 “那我喊的时候你怎么都不应两声?”玉幺愤愤不平。 “哦,听你喊喊就足够了。”安永一脸舒泰地放下茶碗,起身出门准备上朝。 玉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悠然离开,气得牙痒痒。 早朝后安永没有前往工部,而是守在听政殿外求见天子。奕洛瑰很意外崔永安会主动找上自己,当即宣他进殿,却不料他拐弯抹角半天,谈的竟是尊佛重道云云。奕洛瑰醒悟后顿时大怒,盯着安永看了许久,才按捺住火气冷冷道:“是谁对你泄露了省中机密,这一次我不过问,你下去吧,这件事我就当作没发生过。” “陛下,”安永跪在席上望着奕洛瑰,被人戳穿的心慌让他一时急得口不择言“难道一个泱泱大国,连让臣民自由选择信仰的气度都没有吗?” 这一句话不啻火上浇油,奕洛瑰听了更加恼怒道:“你这是在说我没有气度吗?” “微臣不敢,”安永立刻惶恐地否认,却只能一脸无措地讷讷道“微臣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下这道诏命,千秋节那天浮图寺进献佛经的时候,陛下明明还是很欢喜的。” 奕洛瑰一听他如此说,不由冷笑道:“我就是看了那《四十二章经》才这么决定的,什么经文竟然教人放下爱欲做无情之人,不信也罢。” 安永吃惊地睁大双眼,望着奕洛瑰道:“陛下,佛家教人慈悲为怀,怎会教人无情?” “是吗?”这时奕洛瑰却盯着安永,用一种低沉暗哑的、只有安永才听得懂的音色缓缓道“论起无情…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安永哑然,迎着奕洛瑰锋芒逼人的目光,脸色越来越苍白。 “还有…你现在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让步呢?”奕洛瑰俯子迫近他,语气中不带嘲讽,却分外犀利刺骨“你不是只想做勤勤恳恳为民请命的臣子吗?那现在的你,又算是在做什么?” 安永被奕洛瑰逼得上身后仰,禁不住将手撑在席上,惶惶睁大的眼眸清澈地倒映出奕洛瑰的双目。 “佛家的六度法门,你掌握了多少?”这时奕洛瑰伸手触碰着安永的眉尖,时隔经年的肌肤相亲,唤起他压抑了许久的渴望“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如果我拿这件事来逼你,你也不得不就范?因为我是恶鬼,而你总是能心如止水,所以倒不如以忍辱来救度众生,为普天下的僧道布施无畏?” “不…”安永被奕洛瑰的话震惊得有片刻失神,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双唇已被奕洛瑰狠狠地堵住。 这一吻像施虐、像泄恨,奕洛瑰只觉得自己的唇舌不断辗转勾挑着,强迫眼前人与他同尝这三年来的相思。这样近到令人窒息的距离,面对面的两个人却始终睁着双眼,目光像千丝万缕的细线交缠在一起,一个痴、一个惧,甚至睫毛扫过睫毛时牵动了心头最本能的战栗,都无法让二人紧贴的双唇分开一丝间隙。 这一刻奕洛瑰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剖为二,轻的一半化作一片*,重的一半沉作一潭深池,*沥沥落在池中,化开的明明应该是苦,为什么偏偏却又觉得这样醇?就仿佛时间在他心中一直酝酿着什么,到了这一刻,终于微微转向成熟。 于是他终究还是放开了怀中的人,喘着气让炽热的目光逐渐变冷,将拒绝的话毫不留情地说出口:“崔永安,不论我有没有猜中你的心思,这一次我都不会为你改变主意,你还是赶紧退下吧。” …。 玉幺坐在堂前晃着双腿,看见冬奴将脸色苍白的安永扶下羊车时,不禁噗嗤一声笑道:“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事没成。” 安永手中拿着奕洛瑰已经转赐给他的《四十二章经》,也不理会玉幺的调侃,径自一言不发地登堂入室。玉幺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真被伤得狠了,不禁收敛起嬉皮笑脸,跟着他一路走进内室。 “喂,你这是怎么了?”玉幺皱着眉斜睨安永,忽然脑中一闪,很猥琐地问道“是不是你去跟那个皇帝请愿,结果羊入虎口,又被吃干抹净了?” 安永浑身一颤,这时眼中露出一抹哀色,望着玉幺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我果然从里到外,都不是当官的材料…” 玉幺听着安永有气无力的说话声,却撑不住噗嗤一声又笑了,用力向他肩头拍了一巴掌,乐呵呵道:“得了吧,你这人啊就是个专业傻,老子过去见的官多了,没一个是你这个味儿的。你当权谋是要饭呢,还想直接伸手去要,你这废柴,不会连学生会都没进过吧?” 安永垂头丧气地默认。 “靠!竟然又让我猜中了!”玉幺哀叹。 “你以为我乐意做官?我连学生会都不想进,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要在官场里混,”安永愤然反驳,一张脸此刻越发惨白“你说的没错,我一直都把事情想得像要饭一样简单——读书时向书本要饭,工作时向专业要饭,烦恼时向信仰要饭,所以觉得道义不公的时候,就去向权力要饭。是我太傻,以为这一次还是和过去一样,用毅力和诚意就可以作交换,结果却是自取其辱。” 说罢安永痛苦地闭上眼睛,将牙齿咬得死紧——直到现在,唇舌间似乎还残留着奕洛瑰带给自己的侵略感,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有多可笑和浅陋。他竟然真的在奕洛瑰吻自己的时候,又情不自禁产生了示弱妥协的想法!过去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在委曲求全,找出种种正义的理由为自己开释,可是奕洛瑰分明看穿了他的软弱——他不过就是个因为无能只好自欺欺人的笨蛋罢了! 只有软弱无能又爱自欺欺人的笨蛋,才会把打落牙齿和血吞当作修身忍性! 就在安永陷入无比自厌的情绪中时,一直旁观的玉幺这时却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喊道:“喂,你又没少块肉,有什么好纠结的?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挽救你那心爱的浮图寺啊!”安永一怔,终于睁开眼抬起头,直直望着玉幺:“你说什么…” “唉唉唉真是急死老子了,”玉幺愤然坐到安永身边,狠狠一拍大腿,迭声道“等这次的事一过,你还是赶紧修渠治水去吧,免得有一天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老子现在给你出个主意你听好了,要想成功,就照老子说的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第五十五章出山 玉幺给安永出的主意,是赶在废教诏书宣布前,趁着边荒战事吃紧、奕洛瑰决定御驾亲征之际,发动浮图寺献出大量钱帛以充军资,又将寺院名下的部分田地献给大祭司,以示拥护奕洛瑰的统治和柔然萨满教的权威;此外还让住持主动请愿让僧人与百姓同等,一样纳税和服役,若因修道而不能服役的,亦会按人丁数目缴纳免役金。 浮图寺此举一出,风声鹤唳中正各自惶恐不安的佛寺道观纷纷响应,于是安永再联合士族高官一同上表称颂,褒扬各教信徒之所以能够心系社稷危难,维护江山稳固,都是仰赖了天子仁德英明、治国有方。 “反之如果那个皇帝还要坚持废教,就是昏庸无道、违背民心,只要他不是白痴,肯定能看懂你的奏疏是反话正说——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攘外必先安内,他自己掂量得清。”玉幺躺在席上对安永说“废不废教都是皇帝一句话,咱们本来就没有多少主动权,好在他的目的也不难猜,老子主动割地赔款,让他把龙椅坐踏实了,这点祸还不至于不能免。” “就怕其实是大祭司想废教,让皇帝不肯改主意。”安永还是有点担忧。 “那得看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主意了,他虽然嘴上不肯说,却能容忍中书省拖到今天都没拟定废教诏书,你看像他平日的作风吗?”玉幺朝安永挤挤眼睛,得意洋洋地笑道“政权和神权永远都会存在矛盾,哪怕他们是亲兄弟呢,粉饰太平谁不会?” 安永受了玉幺的点拨,恍然大悟,回想起奕洛瑰那日对自己说的话,一颗心便不由漏跳两拍——《四十二章经》里并没有提到六度法门,为何奕洛瑰却知道得那么清楚?倘若对佛教真的深恶痛绝,一定不会有心去了解这些吧? 这一想安永顿时放了心,不禁回过神满眼喜色地看着玉幺,由衷钦佩道:“你不是说你很早就弃学了吗?这方面怎么会知道的那么多?” 安永的夸赞让玉幺面色一僵,下一瞬却又笑靥如花地对他撒起娇来,用插科打诨转移了话题:“这说明老子是天才呀!你看我像不像你的贤内助?不如就把我扶正了吧?哈哈哈…”事态果然朝着玉幺的预计发展。数日之后,当尉迟贺麟气急败坏地找到弟弟理论时,就见奕洛瑰一边试着簇新的战甲,一边理着发鬓气定神闲道:“国教还是要立,只是诏书改一改,不必彻底将别的教派废灭了。他们已然向你我投诚,出了钱也给了地,我总不能再赶尽杀绝,伤了民心——哥哥你也不会希望我在前方打仗,后院却起火吧?” “谁让你这一次优柔寡断,结果被别人抢占先机,”贺麟双眉紧皱,不无懊丧道“罢了,只要你不会背叛天神,那些旁门左道也不过火,这事我就不管了。” “哥哥,本来就是你多虑了,”这时奕洛瑰回过头牵起贺麟的手,亲昵地吻了吻他的手背,抬眼瞅着他笑“哥哥是天神的信使,我不会违背哥哥,就更不可能违背天神。别的教派自愿敬献土地钱帛给你,正说明他们已经被天神慑服,哥哥你难道不高兴?” “去你的。”贺麟嗤笑了一声抽开手,斜睨着一脸戏谑的弟弟,目光里尽是宠溺。 这一场风波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天安永在浮图寺中接受了住持的道谢,却不肯收下他的谢仪,只淡淡笑道:“贵寺能够译出《四十二章经》,对在下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小沙弥将安永的话用梵语告诉住持,住持立刻吩咐小沙弥取来一卷《四十二章经》抄本,装裱略逊于献给奕洛瑰的那卷,就要送给安永。不料安永却摇摇头道:“不必了,官家已经把宫中那卷《四十二章经》赐给我了。” 小沙弥听见他的话,不禁“咦”了一声,惊讶道:“官家将《四十二章经》赐给了公子吗?” 安永点点头。 小沙弥憨憨笑着,想想却又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嘟着嘴告诉安永:“官家将这卷经都读完了呢,他赐我饼吃,还问了我好些话,我以为他会喜欢这卷经的…” 安永不置可否地望着小沙弥,沉吟了片刻后忽然对他道:“官家既然问你话,我也有些疑惑想请教住持,请你帮我传达好吗?” 小沙弥点点头,就听安永蹙着眉低声道:“近来我时常迷惘,自己忍辱到底是因为愚笨懦弱,还是为了自度与度人,请大和尚为我解惑。” 小沙弥便用梵语问住持,住持听罢莞尔一笑,对着小沙弥说了好些话。小沙弥听完后双手合十,为安永转述:“公子,大和尚说:一切行菩萨道者,发利益众生之心,遇迷障而生嗔怨时,当持‘饶益有情戒’。” 安永一怔,刹那间醍醐灌顶,双手合十向住持还礼:“多谢大和尚解惑,我怎会如此糊涂…竟犯了这条大戒。” 这时小沙弥却望着安永,又说道:“公子,大和尚还说: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慈忍度嗔恨,遂得菩提心。昔日佛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时,遇羯陵伽王,被割截身体、节节支解。佛因四相皆空不生嗔恨,更发愿言:我于来世先度大王。所以佛在鹿野苑最先度憍陈如尊者,因为憍陈如的前身正是此王。” 安永仔细听完小沙弥的话,点点头,谢过住持之后便告辞离开了浮图寺。 这一年四月初夏,奕洛瑰统领大军南下,安永也再次作为御史,奉命前往赣州城治水。前往赣州城的路线有一大段正好与行军路线重叠,于是奕洛瑰特意赐下车马,令安永与大军同行。 这一次出行,除了冬奴和昆仑奴随同,玉幺死活也要跟着去。在遭到安永拒绝之后,她仍是不肯罢休,追着安永满院落地嚷嚷着:“你们几个都走了,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府里这些人天天对我拉着一张脸,老子没兴趣跟一群驴子待在一起!” 安永被玉幺缠得寸步难行,只得无奈地对她解释:“你是女眷,跟着我们走不方便。” “放屁,老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男人也是一句话的事!”说罢玉幺立刻转身跑开,须臾之后,就见她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这一次却换了一身柔然男装,飒爽又利落地叉腰站在安永面前。 冬奴一看见玉幺这副样子,立刻咯咯笑起来,指着她身上的衣服迭声道:“这都什么怪模怪样的,难怪说波斯人长得粗,你穿成这样,猛一看倒真像个小子。” “臭小子,要你多嘴!”玉幺扬手拍了一下冬奴的后脑勺,转过头径自盯着安永,舔着唇问“老子这身打扮如何?我哪怕当你的小厮呢,赶马拖车烧火做饭,一样都耽误不了你的!” 她这般坚持,安永也只有认输妥协的份儿。 于是大军起程之日,御史的马车便也吊在浩浩荡荡的军队末尾,晃悠着一同出了新丰城。 赣州城位于中原南部,紧邻百越之地,一条赣江流到州城北部时被一分为二,形成章水和贡水,将赣州城夹在人字形的江流之间;分流的江水常年冲蚀着城基,使城墙时有决口,尤其是到了降雨量大的夏季,江水往往暴涨,造成洪涝灌城。 在前往赣州城的途中,安永天天窝在马车里研读资料,这一日他也同往常一样埋头苦读,就见玉幺和冬奴忽然嘻嘻哈哈地把头钻进了车厢。 “喂,书呆子!告诉你一件好事!”玉幺冲他眉开眼笑。 “刚刚扎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温泉!哦不,其实是军队先发现的啦。”冬奴也很兴奋地献宝,向安永提议“公子您要不要去沐浴?我给您准备澡豆和沐膏去,您前两天不是还说途中洗沐不方便吗?” 这时玉幺也在一旁激动地抢话:“我们去洗鸳鸯浴吧!” “去死,你不是说你是男的嘛!”冬奴冲玉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很清楚自己的公子和这个女人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因此一点也不把她当回事。 “哎唷,我走在路上是男人,一下水就变女的啦,哈哈哈…”安永无奈地看着他俩闹腾,等他们闹完才开口表态:“我不去。” “唉…我就知道,”玉幺长长地叹了口气,万分遗憾地对冬奴道“算了,你去叫上昆仑奴,就我们三个去吧。” “哦。”冬奴应了一声,立刻退出了车厢。 安永顿时大惊失色,赶紧伸手把玉幺拽住,急着阻止她:“你也不能去!外面全是士兵,你也敢去洗温泉?” “怕啥,老子什么没见过!”玉幺大大咧咧地挣脱了安永,跳下马车一溜烟地跑了。 “啊…真是要疯了!”安永头疼地抱怨着,只得扔下手中书卷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俺知道在*中,温泉奏是那邪恶之地,会发生这样和那样的狗血事件…所以,俺要说…下一章这样和那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下章很纯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第五十六章溺水 安永跟着冬奴他们走到温泉边时,才意外地发现这一带有着相当丰富的地热资源,大大小小的温泉被附近的百姓善加利用,各家都引水到户,不过最好的泉眼还是毫无例外地被当地的士族庄园圈占,目前庄园已被大军临时征用,以供奕洛瑰及其麾下将领下榻休整。 这时有将官见到安永一行,立刻上前与他见礼,恭敬地请他入园:“崔御史,官家已经吩咐过,这座温泉别墅您可以随意使用。” 冬奴几个立刻欢呼了一声,安永跟着他们走进别墅,一路上没有见到多少官兵。庄园中的婢女将他们引到一处温泉浴室,只见露天的浴池中白石累叠,错落有致,将碧绿的泉水分隔成了大大小小好几个池子。 于是安永将玉幺安排在上游最里面的池子里,让冬奴和昆仑奴在下游的池子里洗澡,自己则居中挑了块石头坐下,背对着玉幺,面朝着冬奴和昆仑奴,监督他们几个老老实实地沐浴。 偏生玉幺不安分,时不时在他背后叽叽喳喳地调戏:“喂,又在假正经啦?你是Gay还看冬奴他们洗澡,实在是太邪恶了,应该面朝我才对!” 安永不理会她,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背后响起哗哗地拨水声,跟着又感觉到后背被水泼湿,不禁皱着眉喝止玉幺:“别闹了!快点洗完我们好回去。” 玉幺偏不答应,故意大声唱着歌,又拍着水花哀嚎:“哎呀这水好深,我要淹死了,救命哪…” 安永气极,随口还嘴道:“淹死也没人救你。” 他这一句话不经思量,竟令背后霎时无声。 安永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心中立刻就懊悔,嘴上却笨拙地不知该如何道歉挽回。玉幺的沉默让安永如坐针毡,于是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这世间常常有种境况叫作冤家路窄——当安永掀起竹帘闷头闪出浴室时,不经意间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迎面撞上了奕洛瑰。 奕洛瑰显然也是刚刚从温泉中出来,此刻换了一身常服,头发上还滴着水珠。看见安永的时候他微微一愣,眼珠中闪动着久别重逢才有的喜色,顿时让安永无比尴尬。 “陛下…”安永立刻低头向奕洛瑰行礼。自从听政殿一吻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与奕洛瑰如此近的照面,于是此时此刻他的眼耳鼻舌身意,乃至浑身四万八千个毛孔,无不感觉到奕洛瑰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连耳尖都生出阵阵燥热。这时候奕洛瑰已令安永平身,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避无可避,只能抬眼任目光相碰。一时四目交缠、相顾无言,两个人的心口都被彼此的眼神撞得发堵,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终是奕洛瑰伸手拈弄了一下安永的鬓发,有些讶异地问道:“你没有洗温泉?” 安永躲开奕洛瑰的触碰,不想谈论这话题,这时却听奕洛瑰轻声笑道:“这次我放过了浮图寺,你打算怎么谢我?” 安永愕然抬起头,没想到奕洛瑰会拿这件事来要挟自己。 “你不会真以为我放弃废教,是稀罕那一点钱和地吧?”奕洛瑰迎着他惊愕的目光,不禁嗤笑了一声,附在他耳边极认真地低语“放心吧,今天我不会要你——在上战场之前,我习惯累积自己的*,不过等战事结束之后,我会问你要犒赏。” 他露骨的言辞让安永胆战心寒,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他身后的竹帘却忽然被人一掀,就见玉幺裹着浴衣嘻嘻哈哈地跑了出来,在看见奕洛瑰时猛然刹住脚步,表情仅僵硬了一秒,下一刻便笑靥如花地跪在地上抱住了奕洛瑰的大腿,用夏雨荷式的腔调深情地发问:“陛下,您还记得流芳殿的玉美人吗?” 安永瞬间瞪大双眼,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奕洛瑰也是无比尴尬,奋力将玉幺从自己身上扯开,板着脸警告她:“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别以为我赦免了你,就能容你在此不识好歹。” “哎呀呀,一夜夫妻百日恩,陛下真是好狠的心,”玉幺蹙着眉假意受伤,继而眉花眼笑“陛下行军一定很辛苦吧?今夜不如就召玉幺侍寝,让玉幺为您分忧解劳…” “你再放肆,今天就没人救得了你。”奕洛瑰直到这一刻才深深体会到玉幺的不要脸,恶狠狠地将她一脚踢开。 安永赶紧上前护住玉幺,在奕洛瑰离开之后心有余悸地向她道谢。玉幺吃了奕洛瑰一记窝心脚,此刻揉着胸口直翻白眼,嘴上却仍然不肯老实,喘着气断断续续地笑道:“别谢了…老子是真打算…搞外遇来着…谁让你这人…老让我守活寡…” 安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人,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低级似的,性格怎么会这样乖戾… 这之后没过几天,安永一行便与大军分道扬镳,一路快马加鞭地抵达了赣州城。这座州城本就是一处依傍天险、易守难攻的屯军要塞,城形如龟、三面环水,仅靠城西西津门、城东建春门,以及城南镇南门上的三座吊桥连通着陆上往来。 此城紧邻百越、依山傍水,城外无风三尺浪、城中地无三尺平,因此景色变幻莫测,时而山石险峻,时而花开如海。玉幺几人很是兴奋,当天入住太守府之后,翌日一早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城北的八境台观光。 八境台面临赣江,受江水冲击最甚,所以也是安永首要考察之地。管辖赣州城的裴太守陪同安永在城楼上踏勘,安永俯瞰着波涛滚滚的江面,沉吟了片刻,便问太守能否安排船只让他下到江面去看看。 裴太守立刻笑道:“别的下官不敢说,船只那是应有尽有的,此地邻近百越,不少船坞都能造二十丈以上的楼船。” 在一旁闲晃的玉幺这时手指着江中一艘巨大的三帆航船,兴奋地问道:“你说的是不是这种船?” 她的语气很有些放肆无礼,裴太守闻言不禁皱眉,却还是点头回答:“没错。” “太好了!我们去坐船!”玉幺激动地拽着安永的胳膊,催他赶紧让裴太守安排“难得有件好玩的事,总算是让我赶上了!我要坐那一艘最大最气派的!” 安永不理会玉幺,径自请太守安排了一艘轻便的白鹄舫,沿着赣州城下缓缓航行。这艘舟舫是用铁链将两条船并联而成,因此行驶时十分平稳。一时安永扶着船舷,玉幺站在船艄,昆仑奴则背着冬奴,嘻嘻哈哈地在两条船之间跳来跳去。就见侧畔千帆竞过、百舸争流,轻巧的渔舠在堆霜卷雪般的白浪中若隐若现,时而有大鱼在收网之时腾跃到半空,在日影里划出一痕银光。 玉幺勾着脖子看渔翁打渔,正津津有味,这时舫下一条渔舠恰好起了网,瞬间银条般的鲜鱼欢蹦乱跳地铺满了甲板。玉幺眼尖,在一堆青草鲢鳙里发现了一条很大的鲥鱼,立刻指天画地的扬声叫道:“这条鱼我要了!多少钱都给!” 她一边喊一边将身子前倾,冷不防脚下一滑,眨眼间竟一头栽进了江里。安永大惊失色,立刻起身往船尾跑,吓得裴太守跟在他身后大喊:“叫红船、快叫红船救人!” 安永赶到船艄时,发现玉幺顷刻间已被湍急的江水卷到三丈开外,他无暇多想,立刻踩着船舷跃入了江水之中,奋力向玉幺游去。玉幺在江水里一沉一浮地挣扎着,只能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绝望之际她瞥见安永正游向自己,呜咽了一声也拼命往他那里扑腾。 安永在急流中一点点接近玉幺,这时赣江中救生的红船也飞梭一般赶到,艄公熟练地将竹篙一伸,终于将精疲力竭的溺水者拦住。大难不死的玉幺攀着竹篙吐了口水,余光里感觉到一个人影游到了自己身边,不禁呆呆地转过头去,在看见浑身透湿一脸苍白的安永时,一刹那失了神。 这一刻她泫然欲泣,心口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堵满,双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望着安永傻傻抽噎。此时安永也已疲惫至极,根本懒得开口去责怪或者安慰她,径自气喘吁吁地向红船上的水手伸出手去,在他们的帮助下和玉幺一起爬上了舢板。 这次获救之后,一向张狂的玉幺终于气焰全无,在狼狈地回到太守府之后,破天荒地一个人躲在屏风后躺着,闷不吭声连晚饭都不肯吃。安永他们哭笑不得,只好蒸了鲥鱼来安慰她,就见冬奴憋着坏笑端来食案,冲着屏风后忍俊不禁地戏谑道:“玉美人,这条鲥鱼珍贵啊,一条鱼值你半条命呢!好歹赏脸尝尝?” 屏风后照旧无声无息,安永瞪着眼示意冬奴噤声,轻咳了两声才开口道:“事情过去就算了,你一向想得开,这次又何必怄气?” 安永皱着眉把话说完,屋中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听屏风后响起玉幺闷闷的声音:“在江里喝饱了,不饿。” 安永碰了钉子,无奈地回想着玉幺平日的所作所为,觉得让她挨一次教训也好,便领着冬奴和昆仑奴退出厢房,随她去了。 未曾想这一晚安永就寝时,躺在榻上朦朦胧胧刚要入睡,却无端感到身上一沉。他不由地睁开双眼,意外地发现玉幺整个人竟趴在自己身上,晶亮的双眼在夜色里微微闪着泪光,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细如蚊蚋地低语:“崔永安…我叫方逸。”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说错吧,这一章真的很纯洁~另外虽然晚了一天,还是要祝大家情人节快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8第五十七章夜语 玉幺的话让安永愣了一小会儿,回过神之后,他顺势扶起了玉幺,陪她一同坐在榻上,关切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个?” 玉幺在昏暗的夜色中低垂着双眼,喃喃道:“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跳进江里救我…我好像…对你动心了。” 安永心中一紧,片刻后却轻吁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你怎么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正经一点?” “哼,又给老子装熊…”玉幺嘿笑了一声,再抬眼时,眼泪已断了线一般滑下两腮“我给你说件事吧——过去包我的那个人,是个不小的官,后来他调到北京,怕秘密暴露,要和我分手…那一次,我根本没想讹他的钱,我只是吓吓他,想让他别和我分了…” 玉幺说着说着浑身就微微发起颤来,像是从尘封的魔匣中放出了一只恶鬼,一瞬间把她的心都洞穿,血肉模糊地展露在安永眼前:“他约我在临海的悬崖上见时,我没想到他会把我推下去…” 安永听了玉幺的话后一直沉默,当感觉到一边肩头上传来微微的濡湿,不禁侧过身搂住她,低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就放下吧…上天给我们机会再世为人,已是殊为可贵,所以更应该珍惜现在的日子。” “是啊…本来我也没觉得这日子有什么好珍惜的,是老天无聊才让我又活一次。我两辈子只谈过一次感情,却是那么个结果…所以一直觉得谈感情就是最贱的,无论我怎么犯贱,都不会比那次更糟了…”这时玉幺直直望着安永,缓缓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像含着蜜糖一样呢喃道“可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是慈悲为怀、还信佛吗?你就教教我如何放下,别让我再觉得自己像犯贱了…” 安永慌忙拦住玉幺,与她拉开一些距离,双目坦荡荡地正视着她,尽量用冷静的语气与她说话:“今天你能够对我说这些,其实就已经是放下了嗔痴。我很高兴你能从仇恨中解脱,所以也希望你…不要再自寻烦恼。” 玉幺一怔,听出了安永言下之意,却还是不肯死心地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佛说: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安永伸手拂过玉幺的鬓发,目光哀伤地望着她,轻声道“从过去…直到现在,我都是陷在忧怖之中的人。你做事一向比我干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远离烦恼,别像我一样无能。” “你的意思是,你一直陷在爱欲之中,是吗?”玉幺盯着安永,一瞬间表情有些僵硬“你爱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那么又是谁?我跟着你那么久,为什么一点都没看出来…难道是那个皇帝?” “不是他。”安永摇摇头,苦笑道“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你耍我呢!”玉幺瞪着安永,有些羞恼“你明明都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这一世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做伴,你要是不能接受我,为什么一直对我那么好?!” “这不一样,玉幺。”安永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和我在这里,同样是异乡异客,所以终此一世,你都是我最珍视的伙伴。” “伙伴?因为我是女的吗?哼…亏我以为这一世变了女人,终于可以少点阻力,没想到却碰上你这么个死心眼的同性恋…”玉幺怔忡了片刻,忽然却又脸色煞白地问“还是你嫌我脏?” “别乱想,”安永立刻否认,对玉幺道“你是因为心有迷障,才会玩世不恭,如今既已悔悟,脏在何处?只是我这一世不想再沾惹爱欲,只愿清清净净地了此一生。” 玉幺诧异地望着安永,下一刻就已洞察了他的内心,蓦然咬牙恨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说要我珍惜这一世的生命,其实你自己才是最自暴自弃的那一个!你到处做善事,却只是一条游魂,你就没打算在这一世真正当一个活人,对不对!” 她的敏锐一瞬间刺破了安永的心防,让他的双眼禁不住蒙上了一层泪。这时喉咙为了抑制哽咽正一阵阵地抽痛不已,安永却还是哑着嗓子,对玉幺吐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是的,我也努力过,可是不行…起初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会尽力去做每一件事,结果却越做越觉得孤单,只好放弃了记忆,一次次向掌权者下跪,麻木地俯首听命,逼自己去习惯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直到遇见你之后,才觉得回忆前一世的人和事,终于不再像做噩梦一样难以忍受。” 玉幺听了他的话,更是泪如泉涌,恶狠狠地骂道:“你这混蛋,你既然要做行尸走肉,为什么还要把我变成活人?” “对不起…”安永躲开玉幺的目光,后退至床榻的边缘,不再说话。 “妈的,老子果然是犯贱,”玉幺双唇哆嗦着低语,起身跳下榻想要离开,却在临走前终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望着安永问“你非要绝情到…连上一世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吗?” 安永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玉幺和崔永安既然在这一世结缘,就不必牵扯到上一世了。” “哼,还是你够狠。”玉幺冷笑了一声,决然转头离开。 内室中瞬间又恢复了静谧,前一刻的经历恍惚竟像是一场梦,安永木然望着屏风旁玉幺消失的地方,失神了许久,却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晚安永彻夜无眠,于是翌日早早便起身梳洗,冬奴照旧殷勤地侍奉在左右,安永却不知为何总有些错觉,觉得冬奴脸上的笑容微微有点发僵。 早餐的时候玉幺仍未露面,安永坐在堂中默默喝着鱼羹,正想着玉幺不知何时才能与自己和解时,却见堂前忽然冒出一道人影,竟一路大大咧咧地走到自己身旁坐下,没好气地冲着冬奴嚷嚷道:“饿死了!快给老子盛饭!” 如此嚣张的人除了玉幺还能有谁?安永神色一凛,不由地望着玉幺露出惊讶的目光,这时玉幺便也转过头瞪了安永一眼,气哼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饭?” 一旁的冬奴顿时也来了精神,狠狠将玉幺的饭碗堆得冒尖,玉幺狠饿了一宿,此刻饿狼似的将饭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半边腮帮鼓得老高。冬奴看了忍不住乐呵呵地嘲笑她:“你看你这吃相,还想做我家公子的姬妾,你也配?” “怎么不配?”玉幺白了冬奴一眼,大言不惭地喷着饭粒“老子和你家公子一男一女一静一动,明明就是绝配!” 说罢她竟含着勺子爬到安永面前,猫似的攀在他肩上,冬奴看了大惊失色,忙扯了餐巾替玉幺擦她的油手油嘴,忍不住斥道:“喂,一大清早的你怎么又发疯,掉进江里都治不好你的魔怔,真是…” “真是贱是吧?那又怎样,你咬我啊?”玉幺满不在乎地斜睨着冬奴,冷笑了一声,继而转头面向安永。 “假慈悲的伪君子…”这时她得寸进尺地紧紧搂住安永,附在他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挑衅道“我倒要看看这一世,究竟是你狠,还是我贱…” 如果生活就像眼前的赣江,那么玉幺表白所带来的尴尬只是一场小风波,最终在安永的力持镇定和玉幺的按兵不动下平静地消逝。安永每天照旧奔走在赣州城内,努力为这座城池设计一套完善的排水防洪系统;而玉幺则一早抛弃了男装,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城中坐着肩舆招摇过市。 赣州一带盛产桑麻,因此当地的造纸业也相当发达,玉幺打着安永的旗号穷奢极欲,霸占了一座造纸坊,硬是逼着工匠实验出了一种细洁柔软的纸张,用来在如厕时充当手纸。大魏一向有敬惜字纸的风俗,玉幺此举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起初安永看不过眼,劝阻玉幺既然在这个时代生活,凡事最好还是顺应环境,不料却被玉幺翻着白眼反驳道:“为什么要顺应环境?你们搞水利的不一向都追求改变环境吗?哦,合着就许你们建三峡,还不许我用草纸啦?” 安永被她呛得无话可说,又因为忙于规划用来排水蓄洪的福寿沟,于是劝了两回也就作罢了。偏偏俗话说得犀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后来安永无意中被玉幺影响,有一次在厕中随手也拿了软纸用,结果立刻就养成了习惯。 这一年中,安永在赣州城内组织开凿了福寿沟,又为福寿沟的排水在城墙上开了十二扇水窗。水窗的铁闸门上设计了机关,每当洪峰来临水位涨过水窗时,洪水的压力就会推动闸门自动关闭,保证洪水不会通过水窗倒灌进赣州城;而当洪水消退水位低于闸门时,福寿沟中的水就会冲开闸门,将城内每日产生的生活废水排入赣江。 福寿沟还将城内星罗棋布的池沼串连了起来,这样池沼中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活水,不但平时可以用来养鱼虾种菱角,在洪水将闸门关闭的日子里,还可以起到蓄水分洪的作用,缓解福寿沟的排水压力。 尽管已倾尽全城之力,建成这套排水系统还是花了安永一年时间,接下来就只剩下解决江水冲蚀城墙根的问题了。这个时代没有混凝土,用土石来对抗汹涌的江涛显然是螳臂当车,就在安永为固基的材料苦苦思索时,这天玉幺却破天荒地没有出去冶游,而是幸灾乐祸地找到他分享一个天大的新闻:“嘿,书呆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的皇帝吃败仗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宵节快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9第五十八章点兵 安永一瞬间不能消化玉幺带来的消息,竟木讷地问道:“你说的是哪个皇帝?” “还能有哪个皇帝,”玉幺没接触过司马澈,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尉迟奕洛瑰咯。” 即使玉幺又确认了一次,安永依旧难以置信,禁不住喃喃道:“竟是他…他也会吃败仗吗?” “怎么不会?”玉幺洋洋自得地躺在桃枝簟上,幸灾乐祸地与安永议论“那个皇帝,只能说他骑马打仗厉害,可遇到水战就不行了。听说敌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说服了百越出兵相助,结果那奕洛瑰轻敌深入,被敌军截断了后方的粮秣供给,赶来援助的大军也在渡江时被百越的水军牵制,伤亡惨重。” 安永听了瞠目结舌,不禁问:“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 玉幺一愣,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涎皮赖脸地告诉安永:“我在太守府的明堂里听见的,前线报急,裴太守今早接到了谕令和调兵虎符,正准备率军勤王呢,你难道忘了,咱们赣州城的水军实力也很强的…” “可那里是讨论军机的地方,你是怎么混进去的?”对于玉幺的交际能力,安永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哎呀,我是女人,浑身上下都是本钱,”玉幺恬不知耻地回答,又对着安永飞了个媚眼,抱怨道“也就只有你,明明已经送到嘴边的肉,连看都不看…” 安永不理会她的暗示,想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这时却发现自己竟无法静下心。他只得无奈地放下工作,起身走到户外透透气。玉幺亦步亦趋地陪在安永身旁,过了一会儿忽然仰着脸问他:“你在担心吗?” 安永蹙眉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玉幺立刻不悦地奚落道:“你还说不喜欢他,若不喜欢,这会儿又担心什么?” “这不一样,眼看战火快要烧到这里,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安永否认自己关心奕洛瑰,径自对玉幺道“我很讨厌生活的平静被打破。” “唷,伪君子,这话可不像你平日的口吻啊,”玉幺冲他做了个鬼脸“你应该说,不管生活平静不平静,你都要心如止水啊!”安永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一路走到明堂,才得知裴太守已经前往八境台点兵了。 “这倒有点意思,”玉幺顿时来了兴致,拽着安永就往府外走“也不知那巴掌大的八境台上怎么点兵,我们去看看。” 安永便依言跟着玉幺出府,坐进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马车因挂了太守府的徽帜,一路畅行无阻,昆仑奴则背着冬奴跟在车后,及至四人赶到八境台时,就看见裴太守已经全副武装,一身甲胄银光闪闪,正站在台楼上临江阅兵。 副将此时正手举旌旗发号施令,安永一行走到女墙边时,就看见一艘艘巨大的楼船正横列在宽阔的江面上,楼船的甲板上站满了水兵,正排列成方阵接受太守的检阅。船上战士雄浑的口号响彻云天,顺着呼啸的江风传到八境台上,震耳欲聋。 这时玉幺很亲热地靠近裴太守,望着江面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为什么战船都用铁链锁在一起?不怕敌军伺机纵火吗?” “没办法,这是因为楼船太高,遇到风浪很容易出事。”裴太守对她解释。 “哦,”玉幺点了点头,随即仰头眯起明眸,翘着嘴唇对裴太守撒起娇来“大人很快就要领军出发了吗?玉幺会想念您的!” 裴太守顿时两颊发红,飘飘然找不到北,回过神后却又心虚地瞥了安永一眼,汗颜道:“崔御史,您看这…恕罪恕罪…” 这时安永尚未答言,一旁的冬奴已指着玉幺痛心疾首地控诉道:“你这淫、娃、荡、妇哇…” 玉幺嘴角挑着一丝笑,直直盯着安永看了半天,却始终没能在他淡然的脸上寻出半点醋意,不禁懊恼地哼了一声,恨恨撇过脸去。 自裴太守领兵出发之后,赣州城内顿时比平日冷寂了许多。除了留在城中守卫的官兵,参与开渠的士卒几乎全都被调上了前线,安永只好将工程全面暂停,整日无所事事地待在太守府中,等候着前方传来军报。 居住在这座州城中的百姓皆是军户,因此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前往战场,留守在家中的老弱妇孺对亲人的安危牵肠挂肚,于是城中的每一座寺庙、道观,如今全都人满为患。 “赣州城的水军实力再强,恐怕也敌不过百越啊…”流传在街头巷尾的私语最终也传入安永耳中,让他越发不安起来。 战时紧张的气氛很快就从各个方面体现出来。先是宵禁越来越森严,出入城的盘查也越来越紧,渐渐地城门白天也鲜少再开放,原先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也没了踪影。柴米油盐的价格不断上涨,更遑论其他奢侈品,最终仰赖城外运输的瓜果时鲜都已绝迹,只有鱼虾水产暂时还不缺。 从天堂般滋润的日子沦落到坐困愁城的状态,前后不过短短两个月。 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战争,亲身体会到兵荒马乱的惶恐,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连玉幺也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冬奴天天盘算让昆仑奴将自己背回新丰得花多少天,安永看着他们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隐隐也有些后悔——要是没来这里,留在新丰就好了,起码不用如此担惊受怕。 很快噩耗次第传来,一批批阵亡将士的名单被送到总镇署,弥漫在城中的愁云惨雾也让安永心情沉重。于是每到白天他便带着玉幺几人前往城中的慈云寺祈福,夜晚则与他们围坐在榻上,轮流讲着故事排解心中的忧惧。 “古时有一座城市闹了瘟疫,一群年轻人便远远躲进一座乡间别墅里,靠讲故事来解闷。一天说一个故事,说到第十天之后,瘟疫也就结束了。”安永如此对冬奴解释《十日谈》。 偏偏玉幺在一旁插口道:“我记得《十日谈》是本小黄书啊,你真的要讲给冬奴听?” 安永顿时没好气道:“谁说我要讲《十日谈》,我打算说点佛经里的故事…” “喂,不带你这样的,说好了解闷,你说这种故事只会让人越听越闷啊…唉,还有这茶,真是越来越难喝了,可惜再过两天,只怕连这种粗茶都要喝不上了,”玉幺捧着茶碗抱怨,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对了,我过去曾经听人说,打仗的时候如果被大军围困,到最后弹尽粮绝,城中就会人吃人啊…你说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当中…谁最先会被吃掉啊?” 玉幺说这话时,屋中忽然窜进一阵阴风,摇晃的烛火顿时忽明忽灭,更显得她脸上笑容诡异阴森。冬奴吓得汗毛竖起,两眼发直地挺起了身子,就看见玉幺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了自己,阴险地笑道:“冬奴,你对公子最忠心了,比我胖,又比昆仑白,我看就先吃你吧…” “啊啊啊——不要啊!”冬奴立刻抱着头大喊“为什么要先吃我?!” 玉幺顿时像妖精似的咯咯笑起来,一旁的安永慌忙板着脸打断她:“快别乱说话了!如今已经人心惶惶,你怎么还在吓唬人?” “哎,刺激一下提提神嘛,这种时候,你越粉饰太平,只会让人越不安哪…”玉幺满不在乎地反驳,一把懒骨头又横躺在榻上,支着脑袋对安永道“也不知前方仗打得怎么样了,我只盼战争快点结束,否则再打下去,我的草纸都要用完了…” 玉幺荒诞的言论让安永哭笑不得,他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这时却听太守府外忽然人声嘈杂,他心知有变,慌忙起身走到户外,就看见府门外火光纷乱,正喧闹得沸反盈天。 这时府中守将刚好来报,单膝跪在地上向安永致歉:“深夜惊动御史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只因事出紧急,小人这才冒昧前来禀告——官家如今正在率军退守赣州城,今夜城门上放桥,过一会儿大军便会进城,府内如有喧哗,还请大人放宽心。” “知道了,你下去吧。”安永点点头,面上虽然维持着冷静,心里却早已乱了方寸。 尉迟奕洛瑰…如今已在赣州城外了? 一想到往昔那个不可一世的人竟也会败北,自己与他在这样的局势下照面,该如何应对才算妥帖?安永一思及此,一颗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安永这时沉浸在踟躇不安之中,一时竟忘了对自己这份情绪追根究底,也忘了这句话。 后半夜天子入城,紧急下榻于总镇署,同时急召军医救治伤患。眼下这多事之秋,偏偏玉幺死性不改,穿着婢女的衣裳出去打探消息,天快亮时才回到太守府喝茶喘息,对安永道:“累死我了,老子差点被抓壮丁做了护士啊!嘿,那个皇帝挂了彩,在总镇署里发现我的时候,气得脸都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rp0k送的地雷╭(╯3)╮ 俺梳理了一个《善男子》大致的时间表,也放在这里: 前魏8月第一章 安永(穿越) | (期间和番皇帝相识) | 大魏神麚元年1月 第十九章 新年(司马澈逃出新丰) | (期间去东山,嗑药,在大殿上给番皇帝行酒) | 大魏神麚元年7月 第二十六章 省亲(崔桃枝登场) | (期间在泗州治水) | 大魏神麚二年2月10日 第三十六章 千秋节(万恶的3p) | 大魏神麚二年6月 第四十三章 恶鬼(在盛乐城治水) | 大魏神麚二年10月 第四十五章 皇鱼(盛乐治水结束) | 大魏神麚三年4月 第四十六章 认亲 (回到新丰,被奕洛瑰赐婚) | 大魏神麚三年5月 第四十八章 浮图寺(安永开始守孝) | 大魏神麚四年6月 第五十章 金莲川 (从妓院救出了玉幺) | 大魏神麚五年2月 第五十三章 佛经(安永出孝) | 大魏神麚五年4月 第五十五章 出山(抵达赣州城治水) | 大魏神麚六年5月 第五十七章 夜语(结尾福寿沟竣工时) | 大魏神麚六年7月 本章现在时 所以安永来到这一世6年,目前快满27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第五十九章夜袭 安永听说奕洛瑰受伤,慌忙追着玉幺细问:“他受伤了?严不严重?” 玉幺皱眉斜睨着安永,犹豫了片刻,耸耸肩道:“不知道,我就看见他肩上绑着绷带,不过应该伤得不重,不然怎么还能在看见我的时候吹胡子瞪眼的?” 玉幺只爱凑热闹,对皇帝的死活不甚关心,安永问不出什么来,也只能作罢。 偏偏某人对安永却是关心得很,天一亮就命亲随摆驾,借静养之名转而下榻太守府,与安永做了邻居。天子既然已到近旁,自然不能装傻充愣视而不见,安永只好主动将自己送上门去,硬着头皮向奕洛瑰请安。 这一次奕洛瑰伤得的确不算重,仅是在战场上误中流矢擦伤了肩胛而已,退守赣州城是他的权宜之策,因此百忙之中他只能见缝插针地接见安永,从一沓沓军机文件中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怎么还在赣州城?” “微臣…”安永愣住,没料到奕洛瑰第一句话竟是在质问自己,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赣州城的工程还没结束。” 奕洛瑰眉头一蹙,不悦道:“你到赣州城已经一年多了吧?什么工程竟然进展那么慢?是不是太守拨给你的人不够?没人手你怎么不上报朝廷?还是你根本就没想着上疏,你这个傻子…” 连珠炮似的轰炸让安永应接不暇,却也让他听出奕洛瑰中气十足,于是一颗心终于不再忐忑,松了一口气道:“微臣多谢陛下关心。如今陛下有伤在身,还望您珍重龙体,及早康复。微臣这就告退,不打扰陛下静养了。” “等等。”奕洛瑰见安永要走,立刻开口将他喊住,目不转睛地凝视了他好半天,才道“赣州城如今已被围…我没想到你竟然还留在这里,也许往后几天会很艰难,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陛下选择退守赣州城,是明智之举,”安永望着奕洛瑰,从他的话中隐隐听出内疚的意味,不禁疑惑,只能不解风情的回应“赣州城易守难攻,素有‘铁赣’之名,微臣在这里待了一年,很清楚这座城池有多坚固,所以陛下就先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这时奕洛瑰听着安永的话,却蓦然笑起来:“真没想到,你竟然希望这场仗是我赢。” 安永闻言一怔,瞬间明白了奕洛瑰言下之意,脸色不禁就有些发白:“陛下…” 他的喉头一阵发紧,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生卡住——他又岂会不知,这一刻自己的手已按在了奕洛瑰的逆鳞之上,也许轻轻一动就会铸成大错。可他竟情愿在沉默中看着奕洛瑰的脸色越来越差,也不肯违心去逢迎这人,去说那些谄媚肉麻的妄言绮语。 “为何不说话?”奕洛瑰面色阴沉地看着安永,冷冷道“果然…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司马澈,是我小看你了。” 真是天地良心,自战事爆发以来,他只盼战火早一天熄灭,能够少一点生灵涂炭,何曾关心过奕洛瑰或者司马澈这两个人到底谁输谁赢?安永无语…诸多无奈一时纷纷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对奕洛瑰道:“陛下,微臣一向觉得战争是两败俱伤的事,谁又能做真正的赢家呢?” 他的话让奕洛瑰有些意外,径自沉思了一小会儿,浅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不对?” 安永起初很为自己的直率感到后怕,因此在听了奕洛瑰的回答后反而有些惊讶,好半天才点点头。 这时奕洛瑰却又笑得更张扬,用一种不可一世的语气对安永道:“可按我的意思,一场战争必分输赢,成者王、败者寇,就是最后的结果。皇位只有一个,既然不止一个人想坐,就必须拼出个你死我活,除非哪一天这世间没了贵贱,才能罢休。” 安永闻言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声反问:“如果真的有一天,这世间没了贵贱呢?” “那还了得!”奕洛瑰立刻大声嗤笑,觉得强词夺理的安永很荒唐“士农工商如果不分贵贱,那还有王法吗?” “可以有不分贵贱的王法。”安永倔强地喃喃道。 奕洛瑰哂笑道:“若照你这样说,既然不分贵贱也就没了王,那王法由谁来制定?又由谁来推行?” 安永顿时陷入沉默——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他不擅长政治,许多问题也仅是一知半解,今天之所以会说那么多,最大的原因竟是奕洛瑰没有打断他。 他很清楚奕洛瑰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既不开明,也不宽容,这一次为什么又会与自己聊那么久?个中原因安永不敢细想,只是俯首认输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异想天开了。” 他顷刻间又恢复冷漠,疏远的态度让奕洛瑰很不愉快,却也没时间再与他纠缠——瞬息万变的战局之下,这片刻交谈已是奢侈。 安永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玉幺见他脸色不好,便支开了冬奴悄悄问他话,安永这才很是郁闷地开口:“我好像又多嘴说错话了。” “咦?”玉幺甚是好奇,在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真心提醒安永道“你确实不该说这些,过去包我那人曾经自己发明过一种历史争霸棋,跟他那一群狐朋狗友玩,证明古代中国想要转型成西方民主国家,基本是不可能啊。既然办不到,最好提也不要提,免得你被人当成异类,连命都保不住。” 安永点点头,对玉幺道:“我也后悔不该提这些,以后一定多加小心。” “得了,咱不提这个,”这时玉幺话锋一转,伸手问安永要钱“眼看这大军已经围城了,你手头还剩多少钱?都拿出来交给冬奴去办货吧,趁现在多屯些吃的用的,免得以后有钱也没处买了。” 安永在这方面一向没什么算计,因此对玉幺言听计从,乖乖出钱购进了大批物资。这一次奕洛瑰带着大军退守赣州城,兵马每日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粮秣,让城内原本就已捉襟见肘的粮食供给加倍紧张起来。后来局势果然应了玉幺所言,于是仰赖她的高瞻远瞩,就在全城百姓开始吃糠咽菜的时候,安永几个还能在晚餐时分享肉脯和腌梅子。 可尽管如此,冬奴仍旧忧心忡忡——当年新丰被困时他已经十三四岁,所以很清楚地记得那些可怕的日子,这让他忍不住抱怨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呀?当年新丰被围的时候,官家好歹还送了我们崔府一百石稻米呢,现在这位可好,自己领着兵就跟一群蝗虫似的…” “冬奴!”安永立刻皱眉打断了他的抱怨,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这时远处却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闷雷声。 一旁的玉幺也听见了雷声,有些疑惑地吸了吸鼻子:“打雷了?明明傍晚还彩霞满天,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呀?” 几人中只有冬奴切身经历过战争,虽然时隔久远,却还是对这类声音记忆深刻。于是就见他圆脸煞白,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呜呜哭道:“是、是礮的声音,呜呜呜…” “炮?”玉幺只听发音闹了个误会,也被吓得不轻“不会吧,这年头都有人发明出大炮了?” 就在几人慌乱地面面相觑时,闷雷声已经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靠近,炸得脚下地面都在微微震颤。这时安永终于回过神来,在震动中摇晃着站起身,踉踉跄跄跑到堂外眺望,只见天边已被火光染红,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哭喊中,安永有些不知所措。 太守府中早已乱成一团,一名将官冲进了院落,望着安永大声喊道:“崔御史,官家命末将领队掩护您撤离,东南面的夜光山里有藏兵洞,可以躲避飞石!” “官家他在哪里?”安永仓惶问。 “官家正在郁孤台上御敌,崔御史您赶紧随末将撤离吧!” 安永立刻点头,转身将玉幺几个从堂中喊出来,跟着将官急匆匆出府。众人一路胆战心惊地跑到府门外,当借着火光看清了满目疮痍的长街时,安永才明白冬奴口中的“礮”是怎么一回事。 这与炮谐音的武器其实就是抛石机,巨大的火球和石弹此刻正呼啸着划过天际,或远或近地砸向屋顶和狂奔的人群。这时一道沉重的撞击声瞬间吞噬了耳边所有的声音,在巨大的杀伤力面前,安永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马车被大石砸得稀烂,拉车的马也被活生生砸得只剩下一半,当几乎被震破的耳膜逐渐找回听觉时,他才听见冬奴和玉幺一直在自己耳旁尖叫。 这时还没等将官回神,昆仑奴已经一口气驼起了冬奴,冬奴立刻在他背上又踢又打,死命喊道:“昆仑,快放我下来!反了你了!” 昆仑奴不懂冬奴的挣扎,有些发懵,只得傻傻回头望着自己的伙伴。就见冬奴利落地跳下地,拽起安永的手喊道:“公子,您快骑着昆仑逃命呀!” 安永被冬奴拉到昆仑奴身旁,这时却突然转身抓住了玉幺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你先走。” “操,这时候你玩儿什么女士优先呢!”玉幺瞪着眼冷笑了一声,与冬奴使了个眼色,两人合力将安永推上了昆仑奴的背。 安永大惊失色,感觉到两条腿被昆仑奴紧紧地扼住,一边挣扎一边回头望着玉幺,脸上血色尽失:“快放我下来,我不能先逃生!” “得了,你是公子,你不动身,谁敢先走?”玉幺挑挑唇,下一瞬却又直直望着安永,笑道“我留下,你心里只会内疚;你留下,叫老子怎么活?” 这一刻她笑靥如花,安永却面色苍白,冲天火光中他根本来不及回答一个字,就被昆仑奴背着飞奔出很远。冬奴也在官兵的掩护下,跟着昆仑奴一同向夜光山上撤离,这时玉幺却背转了身子往反方向走,冬奴回头发现了异样,急得扯着嗓子拼命叫喊,直到看见她回过头执拗地挥了挥手,笑着大喊:“打仗——好——玩——儿啊!老子要去郁孤台上见识见识!” 此刻已四处坍塌的火场仿佛人间地狱,通红的火光与夜色对撞在一起,在玉幺身上变幻着迷离的光影,让她看上去就像佛经故事中最妖艳的阿修罗女,冬奴远远地望着她,两眼禁不住涌出泪水。一旁的将官见安永和冬奴都是脸色惨白,慌忙劝慰道:“别担心,诸位先去夜光山上避一避,末将会派专人保护夫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因为要去北京出差,最近都很忙,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上火车啦~ 后面两天连网都没得上了,泪流,回来才能看到大家的留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1第六十章郁孤台 玉幺在火光中闪进一条细巷,确信已脱离崔永安几人的视线之后,终于脸色一变,紧咬着下唇蹲来。她捞起裙裾,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小腿,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一路淌进鞋跟里,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无助地仰头望着被战火映红的夜空。 方才站在太守府门前时,马车被巨石砸碎的一瞬间,一根飞迸的木刺正巧扎进了她的小腿肚子里,慌乱中她来不及多想,只信手将木刺拔掉,因为穿着鲜红的石榴裙,才没有被人瞧出端倪。 为了不在逃生路上拖人后腿,她选择了与众人相反的方向,情愿留在城中自生自灭。 “操,老子可真是无私啊…!”玉幺自嘲着,想到若是被崔永安知道了自己的初衷,那傻缺不知要唠叨成什么样子,口气里竟带了一丝得意。 这时远处传来的炮攻声似乎更猛烈了,玉幺咬咬牙逼着自己往前走,奈何街巷里却到处都是石弹坑和瓦砾堆,她寸步难行,索性挑了一处弹坑抱着腿坐下。当奉命前来寻找她的将官发现目标时,就看见她以这样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赖在地上。 那将官瞬间冒出一头冷汗,跑到她面前心惊胆战地问道:“夫人,您怎么能坐在这里?” 玉幺瞥了他一眼,自顾自道:“坐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我就不信一个坑能被石弹砸中两次。” 将官这节骨眼上可没闲心与她瞎扯,只急匆匆鞠了个躬,就要拉她起身:“夫人,末将奉命护送您前往夜光山,情势所迫,请恕末将无礼了!” “哎哎哎,拉拉扯扯干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玉幺翻了个白眼,就是不肯挪窝“你死心吧,我是不会上夜光山的,除非你带我去郁孤台!” 那将官何曾见识过如此刁蛮的女人,无法可想,只得向玉幺妥协:“也罢,郁孤台好歹也有藏兵洞,就让末将护送您去那里避一避可好?” “那是最好,”玉幺立刻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两只手,老实不客气道“我腿受伤了,你背我去!” 郁孤台位于赣州城西北,是一座依山而建、面向章水的城台。此刻奕洛瑰正在台上督战,面对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心中升起的怒火总是被一股深深的挫败感压住,得不到发泄与解脱。 此事若换作从前,他再也想不到百越的战船会如此可怕,而今他才明白——这个一向被自己藐视的南国,并不是单靠运气倚仗了天堑,才得以延续国祚数百年。 面对百越楼船密如蝗阵的围攻,这一刻的赣州城就像陷入罗网任人宰割的猎物,每一次的还击总显得那样无力。分布在城楼上的士兵不断发射弓弩,燃烧的箭矢像流星急雨般划破夜幕,星星点点照亮了江面——只见江上每一艘百越楼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水兵,在紧锣密鼓的号角声里,数百名水兵合力拉动安置在甲板上的抛石机,将一枚枚沉重的石弹抛向城楼。 在抛石机的力量面前,弓弩的射程相形见绌,让奕洛瑰只能暴躁地穿梭在官兵之间,怒目圆睁地竭力嘶喊:“快把礮架起来,快啊!”官兵们一阵手忙脚乱,好容易在城楼上架起了抛石机,将燃烧的藤弹抛向江中的楼船,然而楼船上训练有素的水兵总能及时将火扑灭,偶尔有船只沉没,灵巧的红船也会飞梭一般赶到,将落水的官兵一一救起。对于百越士兵来说,大江就是他们最完美的战场——在这里无论攻防都熟练而有效,亲切的江水会吞没每一次失误造成的阻滞,为他们打扫出一片干净畅通的战场。 当玉幺由将官背着登上郁孤台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就是如此一片壮观的景象,让她不禁为之惊叹。 这时焦头烂额的奕洛瑰也发现了玉幺,就像血红的眼睛里揉了沙子,顿时火上浇油、七窍生烟。 “还不下去,真晦气!”他面目狰狞地喝斥将官,转身就走。 “喂喂喂,陛下就是这么对待老相好的吗?”玉幺在他背后大喊道。 她的声音迅速湮没在激战的轰鸣声里,奕洛瑰哪有空理她,早已风风火火地跑远。 玉幺没好气地撇撇嘴,伏在将官背上,沿着城楼进入了一处开凿在山壁上的藏兵洞。那将官放下玉幺后便四处张罗着找药,替她将受伤的小腿包扎好,玉幺看着将官专心致志为自己包扎的样子,不由地叹了口气:“唉,官家威风凛凛,御史温文尔雅,讲起来都是我的男人,却有哪个能比你待我细心?” 那将官倏地一下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摇头道:“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这样说,末将担待不起!” 玉幺嗤笑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谁要你担待了,白痴!” 百越这一次的突袭尽管来势汹汹,可赣州城自古被称为“铁赣”也并非浪得虚名。一旦进入石礮的射程,尾大不掉的楼船很容易被石弹击中,战船再想靠近城墙掩护水兵登城就会相当困难——毕竟百越和司马澈之间的缔盟再牢固,也不会放任造价昂贵的楼船尽数沉没,于是两军对垒了一夜后仍旧僵持不下,终于在翌日午后迎来休战的间隙,让双方都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藏匿在夜光山中的安永担惊受怕了一夜,在听不到炮声之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执意令昆仑奴背着自己走出藏兵洞,一路寻到了郁孤台。 在灰头土脸的士兵中寻找一个美貌女子,就像在炭灰中翻捡一块宝石,只要细心很容易办到。安永很快就在一处藏兵洞中找到了玉幺,一见她腿上受伤,立刻忍不住气恼地数落道:“每次你都是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现在受伤了,还不是疼在你身上?” 玉幺冲他咧咧嘴,挤眉弄眼地笑道:“如果能伤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那也美得很啊!”“你想得倒美,”安永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是你咎由自取,我为什么要心疼?” “啧啧啧,崔郎你可真是好狠的心…”玉幺跳着脚站直了身子,伸手勾住了安永的肩。 满身疲惫的奕洛瑰恰在此时走进了藏兵洞,一眼就看见玉幺和安永正在打情骂俏。对照着狼狈的自己,这两个人此刻更显得光鲜夺目、堪称璧人,于是低落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更糟,他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直到让这两人发现自己,惶惶在他面前跪下。 跪拜的时间在奕洛瑰故意地拖延下,长到令人微觉难堪,许久之后才听他冷笑了两声,缓缓开口道:“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是微臣无状,请陛下恕罪。”安永立刻垂着眼回答——来到这一世多年,不问是非曲直地认罪,他已经是越做越熟练。 一旁的玉幺看了看神色木然的安永,素来轻薄的两张嘴皮子,这一次难得没有张开。 直到二人灰溜溜地被奕洛瑰撵下郁孤台后,玉幺这才伏在昆仑奴背上,郁闷地开口问安永:“你在那皇帝面前,怎么总是认罪认罪,轻松得跟喝水似的?” “因为认罪成本最低。”安永漠然回答,跟在昆仑奴身旁走得飞快。 玉幺一愣,回想起这人过去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若有所悟地沉默了。 也就在这一天,当头破血流的昆仑奴背着哭哭啼啼的冬奴找到奕洛瑰求救时,夜幕已经降临。隔江的敌军随时可能开战,雪上加霜的坏消息让奕洛瑰暴躁得几近发狂,他的中原语造诣还不足以将冬奴颠三倒四的话组织起来,因此只能对着语无伦次的冬奴咆哮道:“把话说清楚!说清楚!” 冬奴被他吼得浑身一激灵,一直在打结的舌头总算能够捋直了说话,意外地利索起来:“藏兵洞忽然塌方了,昆仑奴尽顾着把我背出来,没来得及救公子。现在公子和玉美人都被压在里面,求陛下派兵过去救人啊!”奕洛瑰听罢低咒一声,立刻派兵赶往夜光山上救人。 山中坍塌的藏兵洞口正被土石堵满,官兵在夜色中点亮松明,漫山都是影影绰绰的火光人影。奕洛瑰赶到藏兵洞口时,亲眼目睹自己麾下精兵抢挖土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发疯!抛下前方战场只为了救一个人,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懊悔或者恼恨的感觉,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就在奕洛瑰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搜救的官兵合力从废墟里扒拉出了一个人来。奕洛瑰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疾步冲上前,当挤开人群看见浑身泥浆的玉幺时,脸色顿时就变了:“崔永安是不是还在里面?他是死是活?” 玉幺此刻刚从死里逃生,只能气若游丝地望着奕洛瑰,翘了翘唇角:“在底下,活着呢…”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越过她向正在发掘的地方走去,不料才走两步就感觉到衣角被人一牵。他低下头,发现是玉幺扯着自己的战袍,不禁诧异地回眸望向她——这时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泥迹斑驳的脸,脸色苍白,却衬得一双眼珠分外黧黑,那深邃的颜色反倒使目光显得黯淡,黯淡得让她再开口时说出的话,竟透出一股以往从未有过的认真:“你这么担心他…以后就好好对他吧,别老是让他跪你,他不爱跪的…”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 主要上周在北京出了个短差,嗯,俺还借机去了圆明园、博物馆、潘家园(果然被骗钱了!)~~总之北京真是个好地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2第六十一章险 当意识自混沌中逐渐复苏,安永只觉得浑身疼得都快要散架,他呻吟着睁开眼,就看见玉幺正抱膝坐在自己身边。 “醒了?”玉幺在昏暗的内室中咧嘴笑着,一口细巧的白牙闪着贝壳般的光。 安永皱着眉喘了口气,试着动了动手脚,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只得放弃了挣扎哑声问玉幺:“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不是有你护着我嘛,”玉幺体贴地替他倒了杯水,笑了笑“你又救了我一次,不过我也没欠你。” 安永本就没图她报答,因此也没细想,一边喝水一边问道:“我们怎么获救的?” “那阵子兵荒马乱的,还能指望谁?当然是靠那皇帝咯。”玉幺信口回答,歇了一会儿却又笑着试探“在想什么呢?是不是那人把你救了,你就动心了?” 安永叹了口气,别开眼道:“又瞎说什么呢…” “我怕你被感动嘛,”玉幺很认真地盯着安永,喃喃道“你可千万别动心,不然老子会后悔的…” 安永没有回答玉幺,黝黑的眼珠望着房梁,这时他听见了窗外淅沥的雨声,静谧的气氛却使他忽然不安起来:“外面停战了?” “嗯,咱们运气好,你被挖出来的时候,裴太守正好带着大军赶到,如今百越已经退兵了。”玉幺回答安永,语气忽然又高兴起来“冬奴和昆仑奴一早就被我打发到江边买鱼去了,希望能买到条好的!你就好好躺着吧,大夫说你没伤着筋骨,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安永点点头,从玉幺的话中得知赣州城已解围,心头不禁有种松了口气的喜悦。 此时此刻,奕洛瑰也冷眼望着堂外的细雨,听裴太守在座下战战兢兢地回话:“微臣没料到百越能够在战船上架设礮机,换作以往,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这次未能周密防备,致使赣州遭袭,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这一厢裴太守告罪不迭,奕洛瑰却始终眉峰紧蹙,未能有一丝好脸色:“百越的战船的确很强。以往我从不重视水战,这一次才会吃了大亏,你保驾有功,我自会论功行赏。” “微臣叩谢陛下。”裴太守如释重负地谢恩。 这时奕洛瑰却又道:“记得大约两年前,工部曾进献新式的战船图稿给我,可惜我一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今次待我回京后,必定令工部督造新式战船,决不容那百越小觑了我!” “陛下英明!”裴太守立刻山呼万岁。 君君臣臣间的客套,奕洛瑰根本懒得理会,此刻真正让他记挂的人,正在太守府中养伤。 当奕洛瑰冒雨走进安永暂居的庭院时,屋中人正在小睡。玉幺和冬奴正赤着脚站在檐下,一看见皇帝登堂,立刻无声无息地跪在他面前。奕洛瑰略使眼色遣退了冬奴,只把玉幺单独留下,就在这沙沙雨声中对她低语道:“你前次对我说的那些话…” 玉幺闻言立刻抬高了眉毛,静候下文。 “罢了…”这时奕洛瑰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只一言不发地掀帘走进堂中。玉幺回身望着他的背影,抿紧的嘴唇略微动了动,却只是转头对着阴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奕洛瑰走进内堂的时候,安永并未醒来,这样安静的相见使气氛少了许多尴尬,也让奕洛瑰不无庆幸。于是他带着满身雨气在一旁悄悄坐下,双眼紧盯着榻上昏睡的人,就像在检视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那样,目光小心翼翼地逡巡着,却又透着点儿心满意足。 这时候榻上的人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沐浴后半湿的头发正铺在枕后的一方漆盘里,嘴唇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点微微的橘色,透出的血气还算令奕洛瑰满意。他就这样默默看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陪着躺下,慵懒地舒展开身子,这一刻才感受到战事结束后的宁和。 “崔永安…你这个人,还是不能死在我前面…”奕洛瑰侧卧着喃喃道,目光专注地描绘着榻中人的眉眼,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扰乱了安永的清梦。 “陛下…”安永睁开眼的第一瞬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随即又费力地挣动着四肢,想要起身对奕洛瑰行礼。 奕洛瑰却忽然按住了他,两人在沉默中对视良久,直到奕洛瑰俯身凑上前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小小的突袭令安永倒抽了一口气,紧跟着便惊讶地向后躲,见了鬼似的瞪着奕洛瑰。 “疼吗?”奕洛瑰低声问,沉闷的笑声在他胸腔里翻滚,颇有些得逞后的快意“疼就证明我们都还活着,是不是很妙?” 安永被奕洛瑰的无赖嘴脸打败,只得无可奈何地别开眼。他原本想漠视这个赖在自己身边的人,然而此刻微微刺痒的嘴唇,还有从对方掌心传递到自己身上的热力,却使气氛忽然变了调——安永一瞬间眼眶发热,神使鬼差地转动眼珠与奕洛瑰对视,仰起头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不痛不痒的还击像试探,像示好,更像是挑衅,立刻勾起了战火,将好胜的奕洛瑰点燃,让接下来的情势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君君臣臣、关系厉害,都好像已在九霄云外,这一刻宇宙洪荒中只需要他们两个人,用紧贴到间不容发的距离将无垠的虚空挤压成一粒芥子,赶走三界五行中一切不真实的恐惧。 安永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着,终于敢在奕洛瑰倾身相与的时刻,放任自己的眼神变得涣散而空洞——对,他是还活着——这一刻压在他身上的不再是沉重的土石,也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噩梦,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这样被火烫的暖意包裹着,尽管闭上眼仍是黑暗窒息,却总归不再是濒死的绝望了。 在经历过生死一线之后,他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够真实,就好像自己的魂魄还未归窍,极渴望由一股强势的力量来介入,使自己获得救赎——就好像此刻…他清楚知道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欲-望,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纠纠缠缠的吻卷起了情-欲如潮,迅速将二人淹没,这时奕洛瑰剥去身下人洁净单薄的衣裳,却被随之曝露而出的满身青紫瘀伤吓住,一时竟撑起身子远离了安永,瞠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问:“疼不疼?” 疼,怎么会不疼,安永在心中回答,嘴上却没有说话,只抬起身将奕洛瑰搂住,附在他颈侧央求,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至少证明我还活着…” 这一刻他是他的救命稻草、溺水浮木,是最不合情理却又最合情合理的发泄对象——可以这样不计后果地,用劫后余生的放纵来证明他还活着。原来躺在逐渐冰凉的尸堆里,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温暖的血与肉——他不过是一个渺小、卑微、丑陋、自私的懦夫罢了… 他在做一件错事。 安永自甘堕落地闭紧了双眼,怕看到躺在自己身旁得意洋洋的人。阔别经年的*太过凶猛,将他原本就已受累的四肢百骸又碾了一遍,结果旧痕新伤一并发作,如今浑身上下尚能被他灵活控制的,就只剩下一双眼皮了。 奕洛瑰却是兴味盎然地端详着枕边人,越见他别扭眼底的笑意就越浓,半晌后才悠然对安永道:“过几天随我一同回京吧。” 安永怵然一惊,这时候终于睁开眼,期期艾艾地拒绝:“微臣使命还未完成,不能回去。” 奕洛瑰顿时不悦地皱起眉,嗤笑了一声:“州城已被毁损成这样,你还惦记着治水呢?” “正因为受损,才更要治水。”安永嗫嚅着,咬着牙想远离奕洛瑰,被褥下却正是个骑虎难下的姿势,让他对自己前一刻的堕落后悔莫及。 奕洛瑰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安,却偏要兴致勃勃地搂紧他,不依不饶地问:“你倒给我说说,什么水这么难治?” 在这样尴尬的情势下一本正经地探讨治水话题,让安永深深觉得他这一回是自作孽不可活,偏偏此刻同床共枕授人以柄,哪有脸皮立刻翻脸不认账,索性就用最刻板的公务话来打发奕洛瑰的纠缠:“赣州城直临赣江,城墙根常年受江水冲蚀,每每使洪水倒灌,微臣还没想出一个防洪固基的好办法。” “这有什么难,在城下砌一圈石甃不就行了。”奕洛瑰信口道。 一旦涉及到专业,安永不免严肃起来,即使此刻气氛暧昧,他也仍然很认真地反驳:“行不通,赣州城北角中分赣江,江水的冲击力非同小可,砖石最多也只能抵挡一时,终非长久之计。” 这话不禁使得奕洛瑰也认真思索起来,他支颐望着安永,片刻后突然开口道:“如果当真连石甃也抵挡不住,那就把铁熔成水,浇在石甃的缝隙里,这样筑成的城基,我就不信还能被江水撼动。” 奕洛瑰的异想天开让安永很是吃惊,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想否定他的提议:“不行,这样万一以后要改扩建的时候,会很麻烦。” “如果能够一劳永逸,为什么还要想着改扩建?”奕洛瑰不以为然地反驳。 安永一怔,仔细想想也对——即便是用混凝土浇筑,改扩建时也会存在同样的问题,就目前的条件所限,的确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 于是奕洛瑰无意之间的信口开河,竟真为安永解决了一个技术难题 作者有话要说:这阵子忙晕了,工作上的种种却并不算顺利,除了加班俺也有关注地震的消息,所以又觉得天灾当前更应该惜福才是,所以还是不要纠结于一些琐事了。 大家一定都要平平安安的~~ 俺去爬床了,眼皮好像被黏住一样口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第六十二章回京 人总是一时忘情,才会让后续的麻烦接踵而来。 当晚奕洛瑰离开之后,玉幺便脸色不善地闪进内室,伸出脚去踢了踢安永的膝盖,盯着他语带威胁道:“别想赖,动静那么大,老子都听见了!你倒是说说,既然没动心,为什么和他做?” 安永尴尬地望着玉幺,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冒出一句:“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 “呃?你说什么?”玉幺没料到安永会反将自己一军,一时竟愣住。 “我是说…我本来也没那个心思,可是一时冲动…就做了,”安永眉头皱得死紧,无可奈何地对玉幺道“这一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和他相处,说实话有点后悔。你过去有没有遇上过这类情况?都是怎么处理的?” 玉幺怔忡地眨着眼,停顿了几秒钟,忽然指着安永放肆地大笑了三声:“哈哈哈,我懂了,敢情你是拿那个皇帝做了慰安夫?真有你的!” 她的态度让安永有点着恼,忍不住皱起眉瞪了她一眼。玉幺这才收敛了几分,幸灾乐祸地给安永出主意:“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呗,这都不会?” 安永听罢玉幺的话,一脸为难地看着她,神色极复杂:“我从没那么做过,你让我再想想。” “做就做了,有什么好想的,怂包!”玉幺攀在安永身上,指着自己忿然道“喂,我也不要你负责啊,不要你负责!” “唉,我已经够乱了,你别火上浇油…”安永被她一闹更加头疼,郁闷地侧身躲开她。 “哼,又和我打马虎眼是不是?”玉幺乜斜起双眼,附在安永耳边,语气却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这种事,不怕天不怕地,就怕玩不起。最要命的是那个人还是皇帝,你惹了他,今后还想怎么躲?” 安永闻言一怔,而后沉默了许久,却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事是我走错了一步,今后…也只能得过且过了…” 玉幺在灯下目光闪烁地望着他,撇了撇嘴角不再说话。 在处理感情纠葛这方面,安永一向很信服经验丰富的玉幺,于是纠结到第二天,他到底还是不自觉地采纳了玉幺的三“不”方针,有意无意地敷衍起奕洛瑰来。奕洛瑰自然能够察觉到安永的疏远,然而他根本来不及追究缘由,便已在京中的三催四请下班师回朝。 安永一行则留在百废待兴的赣州城中,为治水又足足盘桓了一年,这才在神麚七年八月启程返回了新丰。 安永原本以为,如何应付尉迟奕洛瑰会是自己回京后最大的难题,却不料暌违两年之后,首先登门找上自己的,竟是崔氏一族中的长辈。一向喜欢充当狗头军师的玉幺这一次竟没插手,因为族中长辈过问的事非同小可,正是永安公子悬置已久的婚事。 “你要是实在坚持不住,就把我给娶了吧!”玉幺笑嘻嘻地看着焦头烂额的安永,向他毛遂自荐。 安永没好气地瞥了玉幺一眼,怏怏不乐地开口:“我已经向长辈们表过态了——因为愧对母亲,这辈子我矢志不娶,情愿从族中过继一子来继承家业。” “你正当大好年华,他们能同意?”玉幺有些不信地反问,说话间神色却已悄然改变。 安永却耸耸肩,据实回答:“他们当然同意了,而且还很高兴。” “操!那帮势利的老头子…”玉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抬眼盯着安永问“你真打算这样做?” “为什么不呢?”能够逃离婚姻束缚,安永当然乐得答应,于是不甚在意地嘱咐玉幺“过几天族中适龄的男孩都会到府上来,你正好可以帮我挑选。” “喂,我说你够了…挑选继承人这种事,老子不干。”玉幺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脾气,一把摔了手中的扇子,恶狠狠地质问安永“崔永安,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把老子放在眼里?!” 玉幺爆炭似的火气让安永猝不及防,一时之间只能茫然地望着她问:“你怎么了?好好地发什么脾气?” “因为老子的耐心都陪着你耗尽了!”玉幺一骨碌从席上爬起来,叉腰站在安永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怒吼道“崔永安,老子我跟着你几年了?” 安永一时被她问住,想了想才答:“从你离开碧玉园算起,有三年多了吧?” “呵呵,你也知道有三年多了,”玉幺说着说着忽然冷笑起来,盯着安永缓缓道“你也知道老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到底打算把我怎么办?就这样放在身边一辈子?” 安永闻言默然无语,好半天后才黯然道:“这件事我也想过,却没想到你会在此刻提。” “我现在再不提,除非我是傻子!”玉幺咬着牙讽刺道,圆睁的眼眸中微微濡湿“名分我可以不稀罕,但我不能守活寡!” “你这是在为难我,玉幺。”安永垂下眼,平静的目光中透出一丝不忍“我记得当初是你对我说,这一世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相互作伴。” “没错,这话我是说过,”玉幺也不否认,梗着脖子对安永道“你这个人就是死心眼,平时对谁都心软,却偏偏就在这一点上,心肠比谁都硬。我不指望你爱我,我只要你将就着、凑合着、睁只眼闭只眼地和我在一起,都不行吗?” 玉幺这番话既倔强又可怜,安永拿她没办法,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扇子,起身将扇子递到她面前,无可奈何道:“我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又怎会不了解我的心思?玉幺,还是去找一个能够全心爱你的人吧。” 玉幺闻言脸色一白,恨恨瞪着安永,挥袖打掉他手中的扇子:“你是要撵人么?老子就是这入了秋的扇子,不值钱了是吧?” “你又瞎说什么呢…”安永皱着眉刚要反驳,这时冬奴与昆仑奴恰好并肩走进了庭院里,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公子,您还记得陇西李公吗?他今天又来拜访您,现在人都已经到门外了。”冬奴原本乐呵呵地嚷嚷着,走到近前才发现堂中二人脸色不对,立刻拉住昆仑奴停下脚步,讶然打量着安永和玉幺。 半路杀出冬奴这么一个程咬金,玉幺自然没法再发脾气,安永顿时松了口气,放缓了语调问冬奴道:“你是说那位陇西李琰之?请他先往客堂去吧,我随后就到。” “是。”冬奴得令,立刻领着昆仑奴离开。 这时安永径自下堂穿鞋,对尤自气得脸发白的玉幺道:“我要去客堂见客人,你先回去冷静冷静,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老子偏不!”玉幺下巴一扬,气哼哼地拾起扇子,也趿上鞋子跟着安永一同下堂“我要跟你一起去会客,别想趁机甩了我!” 安永苦笑了一下,也不好拒绝,便由着她随自己往客堂去。 算来自当日碧玉园风波后不欢而散,李琰之与自己一别也已三年多,当日种种不快俱如云烟,如今宾主再度聚首,竟依旧可以相谈甚欢。 安永一边倒水给李琰之洗手,一边对端坐在李琰之身旁的小郎君赞许道:“几年不见,令郎长高不少,也越来越懂事了。” “呵呵,小犬跟着我这些年,没少在外淘气,崔三你可别夸他,”李琰之边说边看了一眼正捧着铜盆为自己接洗手水,俨然一副女主人做派的玉幺,不禁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奴家玉幺,见过李公。”玉幺不等安永回答,径自抬起头望着李琰之嫣然一笑。 “哦,原来是玉夫人,在下久仰盛名了,”李琰之手头情报发达,岂会不知玉幺这号人物,寒暄了两句又恭维安永“崔三你真是好艳福。” “哎,好说。”玉幺再次抢在安永说话前开口,笑嘻嘻地把话截住“我家大人一向都是身在福中的…” 就是不知福。 玉幺话中夹枪夹棒,一时倒把两个大男人顶撞地讪讪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玉幺因为心头恼火,此刻正恨不得气一气安永让他下不来台,因此也不理会他,自顾自与李琰之搭起话来:“李公这是从陇西来?” “哦,那倒不是,”李琰之迅速恢复了淡定,摇着羽扇笑道“在下沿着海路去了一趟波斯,如今是刚从百越回来。” “这倒巧了,”玉幺闻言立刻笑起来“我们刚从赣州城回来,那儿离百越倒也挺近。” “呵呵,话虽如此,不过李家的船队是从百越南海启程,与赣州城却是相距甚远。我领着商队乘船经过占城、暹罗、满剌加,一直到忽鲁谟斯为止,”李琰之笑着向玉幺解释,又转脸对安永道“这一次航行来回花了我三年时间,虽然辛苦,不过好在获益颇丰。今天厚颜到贵府叨扰,我也为府上略备了一份薄礼,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安永不愿平白无故沾人好处,本想推辞,却哪里说得过巧舌如簧的李琰之,只好收下了他的礼物。待到李琰之父子告辞之后,玉幺出于好奇先去拆看李琰之送的东西,一时有意无意的,竟似忘了之前与安永闹出的不愉快。 “嗬,那个姓李的送来这些东西,竟然还说是薄礼,”玉幺把玩着手中艳红的鹤顶雕件,又俯身嗅了嗅装满香料的绢囊,叹道“这年头,连胡椒都成了宝贝,真是好笑。” “这次李家送来的东西,确实太贵重了,我得找个机会还礼才行。”安永在一旁无奈地答话。 “用不着,”这时玉幺却忽然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安永道“那人不会白送你这些东西,等着吧,过不了两天,他一定会再找上门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inmio、rp0k、coralcarol、tamakihiroshi23的地雷,还有阿腰的手榴弹。 鞠躬鞠躬,俺想说能来捧场俺就很感激了,还收到霸王票,真是各种羞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4第六十三章劝谏 回京后的生活很快步入正轨,安永入宫述职后按部就班地回到工部,这时候陶钧正忙得焦头烂额,只顾得上在堆得如山高的文书后面扬扬手,向安永致歉:“崔三,这阵子我真是忙晕了,都没来得及去府上找你,实在是对不住。” 一边的安永还没来得及客气上两句,就听他又道:“明天我要去船坞督造车船,崔三你可有兴趣一同去看看?” 安永闻言一怔,不由问道:“最近工部在造战船吗?” 陶钧不禁讶然道:“你这一路上京,难道什么都没听说?” 安永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陶钧顿时咽了口唾沫,起身四顾左右,走上前掩着嘴在安永耳边道:“这不是圣上在赣州吃了大亏嘛,他一回来就下令督造战船,就等着明年南下与百越开战呢!” “这才安定了多长时间,怎么又要开战了?”安永不自觉地蹙起眉,很反感听到这个消息。 陶钧撇着嘴耸耸肩,皮笑肉不笑道:“谁让圣上一向争强好胜呢,你懂的。” “我当然知道他那点心思,”安永无可奈何地叹道“只是国家穷兵黩武,受苦的又是百姓。” 陶钧眼看安永满脸郁卒,也陪着他叹了一口气:“朝中何尝无人谏劝呢?只是忧国忧民的臣子再多,也要圣上肯听才是。” 安永闻言沉吟了片刻,刚要张口说些什么,这时一名宦官却走到近前,适时打断了二人的交谈:“下走奉皇后懿旨而来,请崔侍中即刻前往嘉福殿觐见。” 安永一听这话就头疼,因为如今的皇后,正是他的妹妹崔桃枝——自从三年前奕洛瑰将次子尉迟景星封为太子,崔桃枝便也母凭子贵当上了淑妃,紧跟着过了两年,柔然可敦因病崩逝,让崔桃枝终于扬眉吐气地登上了皇后的宝座。 然而随着地位的跃升,这位皇后的心智却始终没有多少长进,着实令安永头疼不已。 “哎呀呀,桃枝我日盼夜盼,可算把哥哥你给盼回来了!哥哥你看桃枝现在,是不是很争气?”崔桃枝乍见安永,掩不住喜悦地一个劲儿夸耀,又是牵衣又是扯袖地手舞足蹈着,毫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范。 安永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态度很敷衍,这多少有点打击到崔桃枝,于是她只好又拿出看家本领,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宝贝儿子拽到安永面前,连声催促道:“景星,还不叫舅舅!” 此时的尉迟景星年满五岁,已在东宫跟着太傅开蒙,因而很是温文有礼地望着安永喊了声舅舅。安永打量着眼前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从他稚嫩的小脸上寻找到奕洛瑰的飞扬跋扈和属于崔氏的斯文俊秀,心头不禁一阵恍惚,顿时惊觉岁月的可怕,这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已经…与奕洛瑰结成了亲戚。 “哥哥,”这时崔桃枝的声音又在安永耳边响起,让他从怔忡中回过神“不瞒哥哥讲,这次桃枝请哥哥过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崔桃枝说着便遣退了宫人,又命嬷嬷将尉迟景星抱回东宫,安永见她如此一本正经,料想接下来她要讲的话肯定不中听,不由地叹了口气问道:“你要求我什么?” “唉,桃枝我再不济事,如今也是做了皇后的人,这天下还能有什么让我犯愁?”崔桃枝微微蹙起眉,撅着嘴向安永撒娇道“还不是为了圣上…眼看他明年又要出征,我舍不得他去,也求哥哥帮着劝劝。” 安永一听这话就拉下脸来,没好气道:“你舍不得他,自己劝谏他就是,又何必扯上我?” “我想劝谏,也得说话有这个分量才行,”崔桃枝见哥哥脸色不好,立刻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拿捏着分寸试探道“桃枝一向觉得,圣上很看重哥哥的…” 安永不等她说完便狠狠瞪了一眼,拂袖起身便走,崔桃枝慌得赶紧跟在他身后描补道:“哥哥你别生气,桃枝知错了知错了!” 安永懒得理她,径自走到嘉福殿外,这时却被一名宦官迎面逮了个正着。那宦官稍稍寒暄了两句,便请他往承香殿去,安永这才认出这位宦官是奕洛瑰的贴身近侍,便有些不快地问道:“圣上要见我?” 只见那宦官又是一礼,毕恭毕敬地答道:“下走正是奉旨而来。” 安永无从推拒,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当下也只得跟着那宦官前往承香殿。 自从赣州一别之后,这是安永第一次被奕洛瑰单独召见,可当他心怀忐忑地踏入承香殿时,空无一人的大殿却让安永瞬间有些茫然,他不禁转过身想找宦官问个明白,岂料那人早已识趣地退出大殿,并将殿门吱呀一声紧紧闭上。 安永瞠目结舌,直直望着严丝合缝的殿门,这时记忆中那遥远的一夜忽然窜上心头,种种噩梦般的回忆扰乱了他的呼吸,连手脚也在不知不觉间紧张得一阵冰凉。 偏偏就在此刻,奕洛瑰的声音却带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在他脑后蓦然响起:“崔永安,你可总算来了。” 安永心中一紧,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回过头,满脸苍白的模样落入奕洛瑰眼中,令他颇有些哭笑不得:“崔永安,你好像很怕见到我?” 安永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拎起衣袍便准备向奕洛瑰行礼,这时奕洛瑰却快走了几步上前,不容分说地将安永扶起,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不用跪了。” 他的反常着实吓住了安永,令安永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半步,望着他迟疑道:“微臣不敢无礼。”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安永的惊慌让奕洛瑰有种恶作剧得逞似的开心,于是他洋洋自得地拉着安永往殿中走,一路笑道“我特意支开旁人,为的就是要你无礼。” 安永不知道奕洛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一路跟着他走到御榻前坐下,带着前车之鉴的警惕小心翼翼地盯着奕洛瑰,生怕他一个反常,又对自己动粗。 奕洛瑰看出安永的紧张,索性就大大咧咧地在他身旁坐下,一边伸手抚过他的鬓角,一边用暧昧的语气嘲笑他:“崔永安,你现在才想退却,是不是有点晚了?” 安永心知他在拿赣州时的那一次说事,却不知该如何表态,只能低垂了双眼默不作声。他的冷漠起初让奕洛瑰有些意外,稍后想了想却又明白过来,让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伸手推了推安永的脑门:“行了,不用再装死,我知道你的心思了。” 安永被奕洛瑰推得不自觉后仰,慌忙背手撑住身子,微微吃惊地瞪着眼望他。 “没什么好惊讶的,”奕洛瑰嗤笑着与安永对视“我打仗时受过的伤,恐怕比你生过的病还多。浴血玩命后给自己找点乐子,只是小意思。” 安永意识到奕洛瑰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一时间羞愧难抑,不自觉便战战兢兢地嗫嚅了一句:“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奕洛瑰倒是挺乐,懒散地摊开四肢,意有所指地望着安永道“说实话,我倒很高兴你在想找乐子的时候,选了我。” 他这句话说得太露骨,顿时让安永脸颊发烫,一路烧红了耳根。奕洛瑰见了他这副窘相,忍不住哈哈大笑,下一刻却猛然将他扑倒在簟席上,涎皮赖脸道:“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敢拿我找乐子,下一次就得换我来。” “下一次?”安永被奕洛瑰压得喘不上气,咳了两声才回过神,望着他问“陛下又要开战了?” “对,和百越开战,”奕洛瑰伏在安永身上,眉眼中满是得意之色,不可一世地放言“等我的战船造好了,就开战。我要让百越的君臣都知道——选择与我敌对,是多么大的错误!” 安永仰躺在奕洛瑰身下,此刻将他眼中的欲-望尽收眼底,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悯,忍不住还是开口劝谏道:“陛下,无端挑起的战争,对大魏并没有好处。” “无端?你真的认为事出无端?”奕洛瑰眉峰一挑,再开口时语气已低沉了下来“赣州一战你也在场,明明就知道百越有多嚣张,哼,你倒是不记仇,现在和朝中那帮老顽固说同样的话。” 奕洛瑰不悦地把话说完,便赌气坐起身不再和安永厮缠。安永不由松了口气,也顺势起身拢了拢衣襟,对奕洛瑰道:“赣州之战虽险,可陛下毕竟也没输,此时正应该休养生息,又何必再开战呢?” “没输又如何?”奕洛瑰板着脸瞪视安永,压低了嗓子缓缓道“说句实在话,我身经百战,没有一次像在赣州时那样狼狈,现在你要我咽下这口气,我可办不到!百越自恃水战无敌,我就偏偏要用战船来打垮它,方才显我大魏国威!” 安永闻言沉吟了片刻,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其实不用开战,也可以耀武扬威的…” 于是这天安永回府之后,将事情经过与玉幺一说,就见她瞪大眼一惊一乍地嚷嚷起来:“什么?你是说你要那个皇帝不打仗,改去人家边境上玩儿演习?” 作者有话要说:俺换了个封面~希望大家能喜欢,嘿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第六十四章船坞 玉幺夸张的表情让安永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傻事,这让他不由地分辩道:“我只是觉得,如果单纯是为了炫耀武力,就完全没必要发动战争。” “话虽如此,可现在是冷兵器时代,你要那皇帝如何炫耀武力呢?”玉幺啼笑皆非地反问他“是聚兵隔江喊话,还是往水里溜几艘战船?不给力啊兄弟!” “这我还没想好,”安永忍受着玉幺的奚落,老老实实回答“反正只要不开战,怎样都好。” 玉幺闻言嗤之以鼻,末了却又猥琐地凑到他面前,低声问:“不过话说回来…你让那皇帝答应你,代价不小吧?” 安永瞪了玉幺一眼,咬着牙不肯回答,这时玉幺还想纠缠,偏偏冬奴却捧着一卷文书走到堂下,打断了二人的闲谈:“公子,族中各房郎君的名册已经送来了,请您过目。” 安永立刻应了一声,将冬奴呈上的名册接过细看。永安公子立嗣是件大事,因此族中相当重视,一早就为安永从同宗近支的卑亲属中,按照由近及远的顺序,挑选了几十名辈份相当的候选继承人。因此当文书一打开,露出其中密密麻麻的字迹时,玉幺便在一旁摇着扇子冷眼旁观,嘴里也冷嘲热讽道:“哼,我倒不知道,新丰城里什么时候冒出那么多姓崔的?” 安永拿她这副性子没办法,也不理她,径自吩咐冬奴道:“你下去安排吧,三日后请这卷名册上的人到府中作客,我从中挑选一位就是。” “是。”冬奴利索地应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开,这时安永却突然将他叫住。 “等到立嗣之后,我也打算收你做义子,你可愿意?”安永望着冬奴很认真地问。 这一句话顿时让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只见冬奴张大了嘴巴,说话声也因为太过震惊而变得结巴起来:“公…公子您…” “别怕,”安永笑了笑,柔声问冬奴“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这时冬奴终于缓过一点神,心中激动难抑,一张圆脸泫然欲泣地挤成一团:“愿意,当然愿意!冬奴能得公子如此厚待,是冬奴三生有幸…” “那就好,你自己也准备准备吧。”安永点了点头,目送冬奴飘飘然地离开。 这时玉幺却在一旁看他,皱着眉不满道:“又是立嗣又是认义子,怎么像要准备后事似的?真晦气。” “防患于未然,没什么不好,”安永不以为忤地笑笑,径自对玉幺道“我占据了崔永安的身体,又不打算留下子嗣,已经很对不起崔家了。如今这样做,至少能对崔府的未来有所帮助,多少也能使我安心一些。” “哼,”玉幺听了安永的解释,兀自冷笑了两声,双眼直直望向帘外,不再看他“算了,这件事上我也不想和你置气…随你的便吧。” 安永深知玉幺的心结,可这心结对他来说是个死结,根本无法帮她开解。他有时也会隐隐感到不安,预感自己和玉幺之间的矛盾总有一天会一触即发,而后覆水难收,可在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他还是怯懦地想要逃避,希望能够得过且过地、将眼下相对平静的日子继续下去。 于是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安永早早即令冬奴安排好牛车,准备上船坞看看。不料临出府时他竟然很意外地撞上了玉幺——这个昼伏夜出的懒鬼今日破天荒地早起,早早穿戴一新等着同他一道出门。 “我早就说过了,别想丢下我,”只见玉幺翻了个白眼,径自爬进牛车,又把头探出车帷催促道“还在傻等什么?上车啊!”安永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待到上车坐定之后,才忍不住开口问玉幺:“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你不是要上船坞么?我当然也要去啊。”玉幺歪靠着车厢,意兴懒散地剔着指甲“老子想看看那儿的战船,够不够去百越的边境耀武扬威啊。” 安永闻言神色一凛,带着点期盼地问玉幺:“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没有,”玉幺吹了吹指尖,别开眼望向车外,仍是板着一张脸“老子可不像某人,明明没主意…还尽爱替人拿主意。” 安永闻言赧然,识趣地不再说话。 工部的船坞就建造在新丰城南门外的鸾水上,距离京城不远,牛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隐约可以看见船坞上正在修造的车船,而已然完工的一艘艘战船,此刻正整整齐齐地停泊在鸾水之上。 当牛车逐渐靠近船坞时,规模庞大的船队也渐渐在车中人的视野里清晰起来,成百上千的劳役扛着木料从牛车旁走过,震耳欲聋的号子声终于让玉幺兴奋起来,于是她挺直了腰板向外张望了半天,这才咧着嘴回过头,冲安永露出今天的第一抹笑:“有点意思,工部一年造这么多战船,够那皇帝得意一阵子了!” 当摇摇晃晃的牛车终于停驻在船坞前时,玉幺已经赶不及地抢先跳下了牛车,安永紧随其后,正低着头下车时,远远就听见陶钧兴冲冲的喊话声:“崔三,你可算来了,快看看这些战船怎么样?” 安永双脚刚刚落地,才想着与陶钧打声招呼,这时站在他身旁的玉幺却忽然扬声笑了起来:“哟,李公,数日不见,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安永闻言抬起头,这才发现李琰之此刻正领着若干家仆,一路有说有笑地与陶钧并肩走来。安永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直到这两人走到自己面前时,才在寒暄后疑惑地问道:“李公怎么也到船坞来了?” “哦,崔三你还不知道吧,”陶钧乐呵呵地对安永笑道“李公这些天可帮了我不少忙,他的船队从百越一直走到过波斯,手下的船工经验之丰富,在大魏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哦?这么说,李公您是准备贡献出自己的船队,这一来大魏的水军定然是如虎添翼咯?”这时玉幺将脸颊半掩在团扇之后,两眼笑得弯如月牙。 一旁的安永却再清楚不过,这是她皮笑肉不笑的典型表情。 “玉夫人真是高看在下的船队了,大魏的水军骁勇善战,何需在下的船队画蛇添足?”李琰之面对玉幺的调侃,却是气定神闲地摇着羽扇,径自笑道“不过行船的技术总是相通的,在下的船队虽然是商队,但在绘图和牵星术上倒还算过得去,李某也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李公您大公无私的胸怀,真是令玉幺钦佩。”玉幺做出一脸崇拜状,下一刻却似无心一般话锋一转“不过明年大魏一旦与百越开战,您的船队也没法再出航了吧?” 李琰之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玉幺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只得猝不及防地干笑了两声:“话虽如此…可是家国大事孰轻孰重,李某还是明白的。” “呵呵,李公您可真是深明大义呀。”玉幺盯着李琰之,捕捉到自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不禁意味深长地笑道。 二人这一番旁若无人的对话,这时终于让陶钧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赶紧轻咳了两声,打着哈哈招呼众人进船坞参观。安永一路缓缓跟在陶钧身后,也对玉幺的咄咄逼人有点腹诽,不禁在她耳旁低声道:“李公怎么说也算是朋友,刚刚你又何必…” “你别管,”玉幺出声打断安永,双眼始终目视着前方“我大概猜到那姓李的想干嘛了,你犯愁的事儿,我也有办法…” 安永被她这一说,顿时喜出望外,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细问,于是他只得强自按捺,直到当晚回府后才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快说说,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玉幺回到内室后正对镜卸妆,此时就见她拈着根簪子悠然回头,斜睨着安永道:“急什么?你看那李琰之多沉得住气,你怎么不跟他学学!” 安永一怔,不禁问道:“他怎么了?” “你还记得他前几天送你的那些厚礼吧?”玉幺冷笑道“一个奸商,摆明了无事不登三宝殿,除了和你套近乎还勾搭上陶钧,真是撒了好大一张网啊!你信不信他早晚会对你开口,劝你去说服皇帝别和百越开战?只是他没想到,你这呆头鹅根本不需要他如此费尽心思,就自己上赶着去劝谏了。” “怎么会?他又不知道我能说服皇帝…”安永先是不肯相信,随即想到过去与李琰之交往的种种经历,忽然就再也反驳不下去,只好噤声。 玉幺看出安永的迟疑,没好气地嘲笑他:“怎么不说话了?你也不想想,他花了三年时间才把海上的商路打通,所以两国开战他的损失最大,自然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瞧他在新丰那么积极的走动,恐怕你也不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呢。” 安永听完玉幺的牢骚,默默想了一会儿,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随他是什么目的,不开战总是好的。” 他的态度顿时令玉幺发噱,忍不住就伸手从瓶插里拽下一朵鲜花,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你说诺贝尔他老人家怎么就没跟着你一道转世呢?这样好歹还有人颁个和平奖给你,让老子也沾沾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6第六十五章别离 安永笑了笑侧身躲开,也不怕玉幺抓狂,只追问她到底想出了什么主意。玉幺闹了一会儿就不再卖关子,一本正经地对安永道:“既然想炫耀水上实力,还有什么比绕着他国沿海做一次远航更牛掰的?对照我们那一世的历史来看,不就是郑和下西洋嘛。” 安永被她这么一提点,顿时豁然开朗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对吧!何况我们还有最适合组织远航的人选!如果再把远航和发展海外贸易结合起来,那个李琰之一定肯带着船队出航的。”玉幺得意洋洋地笑道“要是再加把劲,搞不好新大陆都能被我们发现啊!”安永被玉幺的话逗笑了,随口附和道:“是啊,如果发现了新大陆,辣椒、红薯、玉米、番茄,这些就全都有了!” “可不是!”玉幺一听这话顿时两眼发光,拍着大腿恶狠狠道“这下就算李琰之不肯去,老子也非逼他下海不可!” 一旦理清了思路,再要游说奕洛瑰就变得有理有据起来,转天安永再度入宫时,他便绘声绘色地对奕洛瑰描述发展航海的美好前景。奕洛瑰半躺在御榻上仔细地听,他的双眼始终饶有兴味地盯着安永闪闪发亮的眸子,就在这片刻安闲中无端冒出一念——如果放弃一场战争能换来眼前这个人神采奕奕,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听你这么一说,选择远航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奕洛瑰听到最后终于开了口,微笑着调侃道“不过比起航海,我始终更喜欢用战争来满足我的征服欲,你与其想着如何说服我,倒不如想想用什么来报偿我…” 安永被奕洛瑰暧昧的语调扰乱了方寸,不觉皱起眉语带恼火道:“一旦开通了海路,大魏必然会更加繁荣兴盛,又何需微臣来报偿陛下?” “罢了罢了,”奕洛瑰被他执拗的态度打败,扬扬手放弃与他斗嘴“航海就航海吧,替我好好找些海上方啊,我也挺想长生不老的。” 安永听了奕洛瑰异想天开的要求,顿时没好气道:“微臣以为,长生不老的仙丹陛下还是别指望了,不过船队也许能发现一些新奇的瓜果蔬菜,将种子带回来。” “照这样说,我令工部赶造了一年的战船,最后就是为了换一点瓜果蔬菜吗?”奕洛瑰顿时笑得更加忘形,好半天之后才清了清嗓子,望着安永道“我倒希望这世上能有不死药,或者至少有什么灵药能让我在死了之后,还记得这一世…”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同时目光也太专注而深邃,令安永莫名地一阵心慌,只好别开眼不再说话。好在奕洛瑰见他如此闪躲,似乎也无意继续纠缠下去,转而轻描淡写地问道:“听说你准备立嗣?” 安永一向不喜欢奕洛瑰过问自己的私事,因此只是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时奕洛瑰却被勾起了好奇心,望着安永追问道“为什么不娶妻?我已经不再禁令五姓联姻,也把玉幺给了你,为什么还要立嗣呢?” “不为什么,”安永无从解释,只能敷衍着回答奕洛瑰“不娶妻生子,也能少些烦恼。” 奕洛瑰听了这话,不禁若有所思地问他:“你这古怪念头,是不是那些个佛经里教的?” “不,微臣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太多,”安永摇摇头,垂着眼低声道“比起生儿育女,微臣情愿去各地治水。” 更多的话安永并不想说——既然只是过客,一棵没有根的树又何必开花结果呢? 何况这世间明明已经繁华如斯。 这天崔府的盛宴上,满座衣冠胜雪,崔氏一族的少年郎君几乎齐聚一堂,出了名的俊秀再加上极力修饰,让冷清已久的崔府刹那间仿佛开遍昙花。 饶是玉幺也忍不住爱美之心,一张嘴藏在团扇下,笑得合都合不拢:“好基因打遍天下,这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还真挺养眼的。” “别光顾着看。”安永在一旁叮嘱道。 “这不已经挑花眼了嘛,”玉幺左顾右盼着,又问“你是想选个有从政天赋的,还是选个像你的?” 安永默默想了一会儿,低声道:“选个最像永安公子的。” 玉幺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讥诮道:“我哪知道真正的永安公子是什么样子?” 安永笑了笑,目光在满堂少年的身上逐一扫过,不觉怅然:“我想,至少应该是坚强、骄傲、才华出众的。” “当心画虎不成反类犬。”玉幺忍不住嗤笑“别忘了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追名逐利的哪有好鸟?” “所以我才要收冬奴做义子,”安永道“至少他会真正去爱惜崔府。” 玉幺闻言笑了笑,不再反驳,开始为安永仔细观察起宾客来。在甄选男人方面她有两世的经验,于是不消花费太多时间,她便从满目琳琅中选出了最出众的一位指给安永看。安永不动声色地留了心,直到这天夜宴结束之后,才把选定的继承人报知族长。 族中要过继给安永的,是崔永安从叔之孙,今年刚满十二岁的崔邈。这件大事一旦确定之后,族长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赶在这一年的冬至家祭时,为安永和崔邈举行了过继仪式;同时在翌年元月新春,安永也正式认下冬奴做义子。如此一来安永便算是有了后辈,从此不用再被人称作公子,而是正式继承了白马公的名爵。 崔府里有了下一代,日子顿时比从前热闹起来,安永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定,平日除了在朝中尽职,闲暇都会去浮图寺里参禅——他这样做一半是为了躲开奕洛瑰,一半也是为了躲开玉幺。 日子似乎是在一片平静中安然度过,一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工部的战船业已全数竣工下水——在安永的促成下,这支船队如今已被改作远航探险队,将在这一年的六月由李琰之领队,一路顺风南下前往波斯。 这日玉幺又跟着安永上船坞视察,归程时闷闷不乐地沉思了一路,直到回府后才对安永开口道:“我想加入李琰之的船队。” 安永起初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明白,疑惑地望着玉幺问:“你说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加入李琰之的船队,跟着他们一道往波斯去,”玉幺提高声调又重复了一遍,见安永瞬间变了脸色,连忙又向他解释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我不跟着,那李琰之只会带些香料珠宝回来,又怎么可能发现新东西?” “为什么一定要发现新东西?”这时安永蓦然抢白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玉幺,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发颤“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是崔府让你不满意,还是我这个人…惹得你不开心?” 玉幺原本低着头听安永说话,这时候却突然苦笑着抬起头,倔强地望着堂外满树的梨花:“你干嘛非要问个明白呢?之前一直在装傻的人不都是你吗?伪君子…” 她这一句话说得是心平气和,却顿时把安永给噎住,将他解释或者挽留的言辞统统堵住了嗓子眼里,只有喉头像拉锯一样扯得生疼。 “你如今已经是白马公啦,还有了两个儿子,我留在这里算什么呢?”玉幺强颜欢笑着,末了又揶揄道“大家都知道我不是玉夫人,是被你收留着吃闲饭的,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嘛——就算是被你邀请的贵客吧,住这么些年也该被人说闲话了…” “谁敢说你闲话?”安永脸色阴郁地冒出这么一句,蹙眉望着玉幺“让你想要离开是我的错…你若是在崔府待腻烦了,随你去哪里散心都好,可是航海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玉幺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工部造的船又大又坚固,船上不但能养鸡养鸭还能种菜,你还怕我会饿死啊?至于航海嘛,反正开船的又不是我,何况李琰之的手下经验丰富,这次航行的路线他们已经走过一遍,还能出什么岔子?” 安永说不过伶牙俐齿的玉幺,急得简直要发火:“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方便和一群水手一起出海?!” “你确定老子是弱女子?”这时玉幺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笑起来“现在你再想怜香惜玉已经迟了,老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你硬要拦着我,只会让我恨你。” 说罢她面色一沉,极认真地望着安永低语道:“而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恨你…”玉幺此言一出,安永顿觉心头一冷,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已经无法再挽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伙伴——这一世,他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消极怯懦,把本该与他最亲近的人给弄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7第六十六章远航 白马公崔永安的宠姬不顾劝阻,执意要跟着李琰之的船队出航一事,没两天就像桃色绯闻一般传遍了新丰城。而面对满城风雨,李琰之则精明得像一头狐狸,其实早早就发现玉幺才是那个真正牵制着安永的人,又岂会对他二人横加干涉?于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非但不介意与一介女流为伍,甚至还当面为玉幺打圆场:“玉夫人跟着在下出航,在下拼死也会保得玉夫人平安归来,崔三你大可放心。” “就是嘛,我只是出趟远门,又不是不回来,何必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玉幺也受不了安永如此婆婆妈妈,吐着舌头笑道。 安永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说服玉幺,最后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着手为她打点行装。此时距离船队起航还有两三个月,于是在时间宽裕的准备过程中,只要是能够亲力亲为的,安永绝不假手于人,把凡是能想到的东西全都替玉幺备上,只求在旅途中万无一失。 “虽然船队中已经配了军医,我还是会安排府里的郎中与你随行,免得生了病的时候耽误诊治,”安永细心叮嘱玉幺,在她耳旁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还有在船上的时候,记得要及时补充维生素C,预防坏血病。” “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吃点酸的嘛,”玉幺横躺在簟席上,没心没肺地笑道“我就当自己是孕妇,每天喝上一口醋不就得了。” “谁告诉你醋里含有维生素C的?有点常识好不好!”安永顿时瞪起双眼,气冲冲地训斥道“船上配备的水果和蔬菜,如果坏了就别吃了,让人用绿豆泡点豆芽给你。” “嗯嗯嗯…”玉幺被喷得狗血淋头,忙不迭点头答应着,想想又道“我跟着你上船坞的时候,偷偷留意过,其实船上的伙食还蛮不错的。” 玉幺这话倒是不假,比起从前欧洲发现新大陆那会儿的航海,船员因为缺乏维生素得了坏血病而死得七七八八,在解决吃饭问题上素来很有天赋的大魏子民,出手可要阔绰得多。 就好比这次远航,船队不但准备了大豆、面粉、小米和大米做主食,还准备了大量的咸鱼、蜜饯和腌菜,甚至在船上养了鸡、鸭和青蛙以供新鲜肉食。专门饲养的狗和训练好的海獭也被带上船,这样在漫长的旅程中,训练有素的海獭每日可以通过船舱底的“水密室”潜入海里,两只一组地将鱼群赶入渔网;而狗不但可以捕捉船上的耗子,必要时也能充当肉食来源。 就在这两天,鸾水的码头上已经越来越繁忙,数不清的驳船将大量的蔬菜、干鱼和淡水运到船上。新鲜的白菜和萝卜被撒上盐用糖醋浸泡,樱桃、杏子和枇杷被晒成干果,而桃子和竹笋则被埋进沙里储存。就这样,粮食和淡水的补充会一直持续到起航的前一夜,以期足够为三万人的船队提供至少三个月的粮食储备,不但如此,船上的主粮甚至已经富足到可以提供多余的大豆来磨豆腐,以及用大米来酿酒。 很显然,奕洛瑰说到做到,完全是按照策划一场大战的排场来装备船队——整支船队由二百五十多艘船舶组成,其中最大的一艘主舰是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楼船,整只船足有四十四丈长、十八丈宽,船上有九根桅杆、十二张帆,需要二三百人才能抬动它的铁锚。楼船周围则分布着李琰之自己的商业船队,除此之外,船队还包括了三十二艘三十七丈长、十五丈宽的马船;六十艘二十八丈长、十二丈宽的粮船;六十艘二十四丈长,九丈宽的坐船;以及一百艘只有十八丈长、七丈宽,却灵巧、轻便而利于水战的战船。 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其中大部分的船员又是能征善战的士兵,如今打着奉旨远航的旗号,一路威风凛凛地沿海南下,怎能不使百越的君臣们心惊胆寒呢? 一场盛事一旦没有了战争的肃杀,自然让新丰城的百姓们跟着欢腾起来,大家就如同期待着节日一般,欢欣雀跃地迎来了船队的起航之日。争强好胜的奕洛瑰当然也不负众望,这一天特意为远航举行了盛大的庆典,站在城楼上为即将出征的船员们送行。 当身着衮服的奕洛瑰在正午时分踏上城楼时,将近三万名水师方阵正静静等候在城下,已被封为远航正使的李琰之躬身向他行礼,俯首听令的模样让奕洛瑰不由地傲慢一笑,缓缓开口道:“启程吧,我祝李正使你一路顺风,希望这次远航真能如你们所说——可以宣德化而柔远人,让百越对我俯首称臣。” 李琰之闻言立刻叩首谢恩,接旨后与一干副将走下了城楼,这时随着阵阵号角低鸣,城下的列队也开始向城南数里外的鸾水码头缓缓行进。奕洛瑰目送大队人马自城下川流而过,眼角余光却从随侍在一旁的文武百官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安永的身影,心头不禁涌过一阵暗喜。 那玉幺在崔永安立嗣之后,竟然选择跟随船队出海远航,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心灰意冷决定远离,而崔永安的身边从此再无旁人? 那么从今而后,自己也许就可以放手一搏,试着成为他这一世最深的羁绊…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城楼上的安永俯瞰着城下,目光却始终逡巡在舟师官员们乘坐的马车上——他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更不可能觉察到奕洛瑰隐秘的心思,俨然像一个惨遭宠姬抛弃的无辜丈夫那样脸色苍白,只盼着能够赶在船队起航前追到码头,再一次去哀求负心人回心转意。 这样失魂落魄的白马公,无形中印证了一直以来风传的流言,又焉能不使人侧目? 原来珠璧争辉一场,新丰城占尽风华的崔永安竟然真的输给了陇西李琰之,已经将心上人拱手相送了啊…面对旁人种种匪夷所思的揣测,安永兀自浑然不觉,好容易捱到典礼结束之后,他这才如蒙大赦般走下城楼,翻身骑上府中一早准备好的快马,飞骑赶往鸾水上的码头。 而此刻玉幺乘坐的马车已经抵达了鸾水岸边,只见她轻盈地跳下马车,一身柔然男装利落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身条,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极俊俏的西域少年,着实雌雄难辨。 “唉…”这时她蓦然长吁了一口气,抬手拂过岸边碧绿的垂柳,回首向着新丰城的方向遥望,轻声低语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对不对?” 如果她能在最后一刻逼出那人的真性情,倒也算不枉费她这一番辛苦——可是如果不能呢? 她还要不要回来? 神游天外让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就在玉幺失神之际,红尘万丈的喧嚣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平凡无奇的声音竟奇异地穿透了扰扰攘攘的嘈杂,一下子扯住她的心,就像游丝穿过了海底针。 只见安永气喘吁吁地勒马停在她面前,汗出如浆的脸上挂满了紧张,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无比欣慰地叹道:“还好赶上了…” 玉幺的心尖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止不住发起颤来,她担心自己的嘴唇因此而失去血色,于是极力使眉眼飞扬起来,满是骄纵地嘲笑道:“怎么,突然又舍不得我啦?” “不,是我想给你这个…”安永说着便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串十八子佛珠递给玉幺,低声道“这是我为你在浮图寺中求的,直到今天才做好,还好赶上了。” 在这个时代,想要一串与自己当年送沈洛的那件信物一样的佛珠,必须得靠定制,好在他这一世实在是有钱有势,才算是没有误事:“玉幺,戴着它上船吧,一路平安。” 玉幺愕然望着汗透重衣的安永,不敢相信他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送她一串木头佛珠。 “你…你…”玉幺拿着佛珠,气得连舌头都发麻,于是一瞬间她忘了思考,竟火冒三丈地扯断了佛珠,咬牙骂道“难怪你这阵子都在吃素呢,原来就是为了折腾这个!老子才不要这破玩意儿,将来是死是活都是我自找的,用不着你假慈悲!” 一瞬间木珠飞迸,珠子一颗颗落在河埠的青石上,又像活物一般弹跳着四散开。安永脸色一白,直直望着玉幺说不出话来。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更是惹恼了玉幺,于是她执拗地背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迈步登上了楼船。 心头最在意的人就这样被她抛在脑后,于是最深刻一瞬间又变成最模糊,让那个人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岸边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妈的…”玉幺上船后恨恨自语,站在甲板上泪眼模糊地扶着船舷,无论怎样眨眼都没法看清安永的身影“老子将来一定要让你后悔…后悔今天放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主要参考了《1421:中国发现世界》加文·孟席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8第六十七章佛珠 安永静静坐在浮图寺的佛精舍中,低头凝视着躺在他掌心里的一串佛珠。 这是一串被玉幺拒绝的祝福——她竟然真的就那样走了,带着对自己的许多怨怼,走得如此决绝。 安永回忆着那天的每一幕:自己挤在混乱的人群里,惊惶地弯着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佛珠,为了寻找到最后一粒珠子,他竟然错过了船队起航的瞬间,直到将珠子尽数捡齐的一刹那,他才惊觉人潮汹涌。百姓们因为船队的起航而蜂拥向前,人流像迅猛的潮水一样推倒了他,同时许多人也跌倒了压在他身上,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踩死的一瞬间,是微服出行的奕洛瑰及时将他救起。 只记得奕洛瑰当时气得脸发白,面目狰狞地冲他大吼着:“不要命了?” 而自己却好像傻了似的,只顾着攥紧了拳头里的佛珠,恍恍惚惚地望着他发怔… 现在这串佛珠已经被自己重新穿好,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手中,恍如隔世般,令他重拾被人弃如敝屣的苦涩——同样是蕴入虔诚的佛珠,同样被丢还给自己,无论是爱情或者友谊,最后兜兜转转总还是一场空。 安永觉得自己想不通,然而潜意识里却有一道声音在悄悄提醒他:要是早点敞开心扉就好了… 要是早点敞开心扉就好了——别等着别人失望离开,才想到要去打开那扇门。 然而下一瞬安永却突然皱起眉,自己下意识地收紧了拳头,想要撵走心头所有的杂念。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他紧闭着双眼喃喃默念着,许久之后紧揪的心终于释然——原来说到底还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 安永欣慰地翘起唇角,再睁开眼时看见光线昏暗的斗室,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佛精舍里独坐了很久。 自从玉幺离开之后,他的身边顿时就冷清了许多,加之冬奴又已经做了他的义子,一下子冒出许多要学的功课,自然也就不能时刻伴随在他左右。安永一个人面对府中纷乱芜杂的人和事,总是觉得坐立不安,于是索性就投奔浮图寺,选了这样一间佛精舍做避风的港湾。 不过无论如何,今天自己这场禁闭已经足够深刻了。 安永想到此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刚准备起身离开,这时暗处却忽然冒出了一道说话声,冷不防吓了安永一跳:“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安永忍不住睁大眼,目瞪口呆地看着奕洛瑰从帘后走出来,一路悄无声息形如鬼魅。 “微臣见过陛下。”安永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却坐着没动——这一年来经过奕洛瑰的屡次干涉,他已经养成了私底下见到奕洛瑰时不再下跪的习惯。 奕洛瑰点头应了一声,径自走到灯台前点亮了蜡烛,直到室内灯火通明后才转身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好整以暇地问道:“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悄悄地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安永笑着敷衍了一句,忽然好奇地问道“陛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去你府上扑了个空,”奕洛瑰回答得倒挺实在“你没事就喜欢上浮图寺,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 “哦…”奕洛瑰的话让安永有些赧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 面对眼前人的沉默,奕洛瑰倒是不以为意,他径自将佛精舍内室环视了一遭,很坦然地问安永道:“这间屋子也没什么有趣的,为什么还要上这儿来?还有那天你在鸾水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是不是因为玉幺那女人走了,你觉得难过?”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安永张口结舌,幸而在气氛最尴尬时,寺中的小沙弥忽然走进了内室,笑眯眯地捧着一方漆盘来到奕洛瑰和安永面前,为他二人献上茶羹。 这小沙弥正是长年跟随在住持身边,奉了奕洛瑰旨意在寺中读书译经的小沙弥,他如今还未满二十岁,因此尚未受“具足戒”而成为比丘。 小沙弥的出现适时打破了室内紧张的气氛,让安永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屋中二人从小沙弥手中接过茶碗时,奕洛瑰忽然留意到安永手中放下了一串黑色的木头珠子,他不由地留了心,等到小沙弥离开时才一边喝茶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嗯?”安永闻言一愣,抬起眼疑惑地望着奕洛瑰,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手里的那串佛珠,顿时有些尴尬起来“这…没什么,不过是一串用木槵子做的佛珠罢了…” “哦?”奕洛瑰有些不信地挑起眉,看着安永局促不安的模样,不觉勾起玩性“这佛珠是做什么用的,你倒说说看。” 安永不知该如何对奕洛瑰解释,便尽量挑些简单好听的话告诉他:“这是戴在手腕上的佩珠,每天随身戴着,可以避邪保平安的。” “是吗?”奕洛瑰闻言笑道,下一刻却出乎安永意料地伸出了一只手,将手腕晾在他眼前“那就给我戴上吧。” 奕洛瑰在不经意间提出的要求,却让安永彻底乱了方寸。上一世最深刻的记忆在他眼前忽闪而过,一刹那与眼前人的影像重叠起来,闪电般穿过他的心房,牵出一阵阵可怕的悸动。 “不…这不行…”安永瞬间期期艾艾、语无伦次起来,拼命找理由拒绝奕洛瑰的要求“只有信佛的人才可以佩戴佛珠,陛下您并没有皈依…再说万一被大祭司知道了,他一定会生气…” 偏偏他越是惊慌,奕洛瑰就越是坚持,就好像沉溺在一场紧追不放的游戏里,令他神采飞扬地笑道:“不过是一串珠子罢了,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如果戴上后真的灵验,我再皈依不迟。朝中我从没见人戴过这个,只要没人告密,哥哥他又怎会知道?快点啊崔爱卿,我的手都等酸了…” 天子本就一言九鼎,何况又如此坚持?安永根本拗不过他,最后犹豫了半天,也只得指尖发颤地伸过手去,将那串佛珠戴在了奕洛瑰的手腕上。 在替他戴好佛珠之后,安永便虚脱似的松开了手,目光盯着奕洛瑰腕间的佛珠,心头为这份阴差阳错的际遇百转千回,隐隐感到不可思议。 这时奕洛瑰低头拨转着腕上乌黑的木槵子珠,忽然开口对安永道:“你知道吗?这珠子和你眼珠的颜色很像。” 他这句话说得温柔而低沉,却让安永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奕洛瑰一点点逼进某张看不见的罗网,又因为无知而心生恐惧,根本无法从容应对,只想千方百计地逃离。 就在安永六神无主之际,这时他又听见奕洛瑰开口问自己:“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安永垂下眼,疲惫至极地长叹口气,低声道:“微臣如今无牵无挂,只想为大魏江山多尽一份力。微臣闲时翻阅过工部的旧卷宗,知道嘉州凌云山是三江汇流之处,长年水势湍急,每年夏汛江水直捣山壁,往往使得船毁人亡。如今已是六月,微臣想趁着夏季雨量丰沛,去那里看一看。” 奕洛瑰没料到安永会主动请缨离京,心情一瞬间落进谷底:“你打算离京治水?” “是的,玉幺出航至少要两年才能回京,这段时间微臣到各地行走都很方便。”安永一脸冷淡地回答。 奕洛瑰盯着安永沉默了许久,最后却只是怫然不悦道:“好,你想去就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9第六十八章嘉州 嘉州位处三江汇流之所,除了依傍自北而来的岷江,又有青衣江和沫水自西而来,在州城东南与岷江合流。安永一行抵达嘉州时,正值夏秋之交,恰是这一带洪水最泛滥的时节。整座嘉州城浸润在雾蒙蒙的雨气里,安永等不及天放晴,便披了蓑衣、趿上木屐,请太守领着自己去看前朝留下的防洪工事——溷崖“离堆” 于是一行人冒着雨,沿山道拾级而上,而后隔江遥遥相望,看着沫水从凌云山与乌尤山之间分流而过——这便是离堆了。所谓离堆,实际上也就是相连在一起的山脊因为自然或人为因素而断裂,离开其母山之意。 “当年三江水势迅急,几乎年年都给嘉州带来灾祸,其中尤以沫水为害最甚,每到洪峰过境,常常满城泛滥。”太守手指着离堆的一处山崖,对安永感慨道“为此前朝太守带领城民开凿溷崖,为沫水分洪,这才换来嘉州水土平安。” 安永隔着迷蒙的雨幕,在三江怒涛的轰鸣声中遥望宏伟的防洪工程,心中不由肃然起敬:“能如此利用地形,真是很了不起。不过这离堆只有一样弊端——凡是像这样开凿山石的工程,一旦竣工,后期就不容易再疏浚深凿,只怕若干年后离堆之间的河谷就会因为淤塞而逐渐抬高,使沫水再也无法流进离堆。” 嘉州太守一听安永如此说,不免担忧起来:“到底是崔御史您高瞻远瞩,请问可有办法防患于未然?” 安永抿去唇上的雨水,点点头安慰嘉州太守:“趁着如今离堆还能为沫水分洪,可以提前为州城筑一道长堤。” “多谢崔御史提点。”太守闻言眉头一松,立刻向安永道谢。 安永浅浅地笑了笑,继续眺望着江那面的山崖,满怀钦佩道:“这离堆设计得相当巧妙,也让我很受启发。这次治理沫水我若不全力以赴,岂不令前人见笑?” 他这句话说得谦逊,却让嘉州太守诚惶诚恐起来,赶紧与安永客套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些年安永在大魏各地治水,早已名满天下,再者谁不知他是皇帝眼中红人,又有哪个敢轻易得罪他?只是这样一来,无论安永如何言辞诚恳,倒都成了貌恭心慢的虚词了。 安永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将别人的唯唯诺诺当做理解和认同,只一心专注于治理沫水。时间一长,倒是太守最先看穿了他,索性壮起胆子,将治水的难题一股脑全都抛了出来——起先是请安永为州城设计长堤,之后时而哭穷、时而抱怨没法从民壮中及时抽调出人力。治水一旦是为了预防突发的横祸,而不是出于救急,人心中趋利避害的弊端便头一次显现出来,不知不觉中就耽搁了治水的工期。 于是朝中便有人坐不住了。 这天安永接到奕洛瑰即将驾临嘉州的消息,不禁拨动着腕上的佛珠陷入沉思。 这个人,有本事在得到自己的佛珠之后,没几天便下旨敕造了一批檀木佛珠,当朝颁赐给文武百官,只他得了一串木槵子,而后心知肚明——众人中只有自己与奕洛瑰的珠子是一对,却偏偏推拒不得。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恶作剧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寻上嘉州来,一意将烦扰带给自己… 一时之间,奕洛瑰的音容笑貌就像魔魇一样在安永脑中徘徊了数日,以至于真到了见面那天,当安永从案牍劳形中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奕洛瑰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心头瞬间竟有些恍惚。 “窗外雨声太大,微臣没察觉陛下驾到,还望陛下恕罪…”安永慌忙从铺天盖地的图稿中站起身来,想要给奕洛瑰请安,行动却还是慢了一步。 就见奕洛瑰已带着一身雨气走到近前,神采飞扬地对他笑道:“都说了雨声太大,你又何罪之有?” 安永闻言只得讪讪笑着,趁他走近时低头收拾着桌案,以免奕洛瑰的袖子将图稿沾湿。奕洛瑰自然明白安永的意思,于是小心站在一旁,挑着眉抱怨起天气:“一路来南方都在下雨,到中原这许多年,我还是没法习惯啊。” 安永低着头没说话,这时奕洛瑰双目凝视着他,却又笑了:“而你呢?我倒觉得,你这不温不火低眉顺目的样子,衬着下雨天看,很适合。” 他这番话终于令安永抬起头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陛下真是爱说笑,碰上这样的雨,没人会不心烦吧?” “是会烦,不过幸好还有你在…治水哪。”奕洛瑰慢条斯理地说着,不理会安永郁卒的目光,径自好奇地拈起了案上的图稿,问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这图上画的是凌云山,”安永上辈子应付惯了工地上视察的领导,于是相当熟练地为奕洛瑰解说道“因为沫水水流湍急,微臣打算从凌云山山崖上凿石入江,借以改变江水的流势,陛下看这图上用朱笔勾勒出的地方,都是微臣打算组织人力开凿掉的部分。” 奕洛瑰一边听一边点头,煞有介事地盯着图纸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你这一开工,又要多久才能完?” 安永没防备奕洛瑰会如此问,只得老老实实答道:“粗略算,大概要九年。”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哗地一声将图纸一叠,对安永道:“这张图就交给我了,你回京去,这凌云山我来替你开凿。” 安永闻言大惊失色,一时竟忘了尊卑,与奕洛瑰争辩道:“陛下,治水非同儿戏,你哪能做得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做不来?”奕洛瑰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自信,不容分说地袖了图纸,对安永笑道“实话对你说,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好主意!别看我这辈子做了皇帝,也许下辈子,我也是你的同行呢。” 这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在这个阴沉的午后如石破天惊,又似最锐利的针砭,将将好刺中了安永的心。安永刹那间僵立在原地,只能无比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奕洛瑰。 下辈子,他说下辈子,会与自己做同行。 一瞬间时光仿佛变成甬道,让他又看见沈洛站在自己面前,而四周全是风,正鼓鼓卷动着他俩的衬衫。山水天光在他的眼角余光中统统都变淡,视野里只剩下沈洛的双眼,就那样在原处一动不动地,仿佛能与自己相视到永恒。 他的话,究竟是一时戏言,还是宿命的预言?如果生命真有轮回,他是否就是沈洛?安永无从判断,只觉得一阵鼻酸。 这时奕洛瑰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不由纳闷地低声问道:“你这脸色是怎么了?莫非是被我气的?” 安永被他这话提醒,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别开眼掩饰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担忧陛下日理万机,哪里能拨冗治理沫水呢?” “别说我了,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奕洛瑰不以为然地笑道,又故意板起脸来问安永“你在嘉州已经待了快两年了吧?是不是忘了什么?” 安永一怔,死活也想不起自己忘了什么,能值得奕洛瑰千里迢迢赶来嘉州兴师问罪,于是唯有一脸茫然地望着奕洛瑰,等他先开口。 “你的女人啊…”奕洛瑰看着安永满脸茫然的模样,心中竟有些莫名的高兴“她出海两年,差不多也该回京了,你不趁早赶回去看看?” “啊,我怎么竟忘了这个。”安永经他提点方才恍然大悟,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一丝红润的笑意“玉幺回京,我自然应该赶回去看看。” 安永光顾着高兴,至于奕洛瑰何以突然关心起玉幺来,他却没来得及仔细琢磨。 天子的船队返回京城,乃是举国盛事,玉幺无比风光地衣锦还乡,整个人黑了不少,却已经完全将两年前的不快丢在了爪哇国——然后从爪哇国带回了扁豆。 除了扁豆之外,还有洋葱、菠菜、花菜、生菜、包菜,这些上一世安永在食堂里吃到烦吃到腻的蔬菜,这一世再次尝到时,险些令他感动得泪流满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第六十九章回忆 “怎么样,尝到甜头了吧?”这天茶余饭后,玉幺凑到安永身后搂着他的脖子,洋洋得意地卖弄道“下次我再走远些,非把南美洲给找到不可!” “你还要去?”玉幺的话使得安永心一沉,忍不住回过头去,望着她迟疑地问。 “当然,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玉幺说着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航海图,铺在安永面前指给他看“你瞧,这是李琰之的船队沿途绘出的航海图,这陆地的轮廓是不是和我们那个世界很像?我猜只要继续往下找,一定能发现新大陆。” 安永闻言叹了口气,扶着玉幺在自己面前坐定,低声道:“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而是我担心你。航海毕竟是冒险,一次就够了,何必一定要找到新大陆?” “嘻,你在担心我吗?你若不想我走,那就留下我啊?”玉幺挑眉盯着安永,勾起红唇笑道“呵呵,你明明最清楚用什么话能够挽留我,为什么偏偏又不说?假慈悲的伪君子…” 玉幺旧话重提,二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两年前,甚至比临别时更加沉重紧张。安永禁不住皱起眉,无可奈何地望着玉幺问:“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呢?玉幺,我拿你当今生最重要的伙伴,与这点比起来,男女间的情爱真有那么重要吗?我以为时隔两年,你的想法多少能有一点改变…” “两年又怎样,你不也还是那么顽固?”玉幺低下头,将脸颊枕在安永肩上,趁夜半无人处,软软媚媚地说话“我现在是举国闻名的大英雄了,为什么却还是得不到你的心?你的心肠真是铁石做的吗?就忍心总是这样拒绝我…” 安永闻言心中一紧,再次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心底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是该对玉幺敞开心扉的时候了,即使没法遂她心愿,也不该拿封闭的态度敷衍她。 只是翻开旧日的伤口,又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事。 “玉幺,我和你注定不会有情人间的缘分,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因为上一辈子,我已经在佛前发过誓——我的爱情,生生世世只能给一个人。”安永话音未落,便感觉到倚在自己肩上的玉幺浑身一颤,他慌忙扶住她,眼神无奈而又满是认真“玉幺,或者我该叫你方逸,你愿不愿意听听我上一辈子的事呢?” 玉幺定定注视着安永,面色因为激动反倒变得苍白——她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剖陈心迹,所以即使接下来的话注定会令她失望,她依旧固执地点了点头:“你说吧,我想听。” “上一世…我名叫安永,”当安永吐出自己名字的瞬间,他清楚看见玉幺的眼底泛起泪光,于是他垂下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将尘封在自己心底的往事和盘托出“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我的师兄沈洛,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超出了一般的同学关系,所以后来他能够成为我的恋人,哪怕不能公开,我都觉得那是无与伦比的幸福。硕士毕业之后,沈洛为了我放弃去设计院,和我一同去了施工单位。起初工作真是辛苦,每天都要赤脚站在又脏又臭的水沟里立尺,到处都是蚊虫和扎人的杂草,工作还没到一个月,我的嗓子就严重发炎,挂了好几天的吊瓶都不见好——这些辛苦不能对任何人说,只有我和沈洛两个人,才能够真正明白彼此的付出。” “那时候沈洛很照顾我。虽然下工地很忙、很累、节假日很奢侈,但那段时光,至今仍是我最怀念的。”安永说到此处,音色忽然转黯,目光中也是一片怅然“只是不知不觉中,一切也在慢慢改变。在工作闲暇聊天的时候,有一天沈洛忽然对同事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做我们这行的,以后谈恋爱的时候就别关心对方是不是处女了,一定要先问问会不会晕车,不然将来的老婆若是因为晕车不能长途旅行,怎么到工地里探望家属呢?他这句话虽然是在开玩笑,但那一刻我就隐隐约约地知道,他已经动了一点离开的心思,将来不是离开工地,就是离开我。” “那么他…离开你了吗?”这时玉幺蜷身坐在一旁,望着安永问。 “嗯。后来他找机会转到了一家业主单位的合同经营部,在那里机缘巧合,与业主老总的女儿相识——之后的发展也没什么悬念,我与沈洛渐行渐远,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他的婚礼上。” 安永说到这儿时,灯树上的最后一朵烛光恰好熄灭,就听玉幺坐在暗夜里轻轻嗤了一声:“操…” 安永只好苦笑道:“谢谢你替我抱不平。” “我是替你不值,”玉幺狠声恶气道“那个人明摆着已经甩了你,你也能发誓生生世世去爱他?” “为什么不呢?当时的那份爱不假,所以感激也是真的。”安永起身为连枝铜灯换上新蜡烛,背对着玉幺低声道“在遇见沈洛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变态,像隐瞒病症那样掩盖自己的性取向。而第一个没有把我推开的人、第一个拥抱我的人,都是他。这就好像庭院里的萤火虫,即使发出的光亮短暂而微不足道,我们也只会记住它发光时的样子——所以同样的,我也会记住沈洛,记住他生生世世都是我的爱人。” 安永低着头将话说完,面朝灯树只留给玉幺一个清冷的背影,玉幺红着眼坐在地上,这时忍不住冲他吼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安永回过头,歉然开口道:“玉幺,你也一样…该找到自己真正的爱人。” “不!”玉幺猛然扑上前搂住安永,在他耳边迭声道“我现在是你老婆,去找哪门子的爱人?!何况我他妈的爱你…”她不假思索地吐出心里话,却猛然意识到安永自始至终都没给过自己名分,于是一瞬间又怒火中烧,一把将安永推开:“你心里既然打定了主意,这些话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你要是早说,老子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说着她忍不住抬起手,巴掌在抽上安永脸颊的一瞬间却突然收手,结果指甲在他颊边划下了一道血痕。玉幺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洇了血渍的指甲,巨大的沮丧令她无可奈何地嘿笑了两声,讷讷道:“这下可倒好,老子真跟个娘们儿似的了,都是你害的…” 她直愣愣地盯着安永脸颊上的伤口,嗫嚅着嘴唇不再说话,安永怕她内疚,连忙用袖子捂着脸轻声哄劝,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不要紧,过阵子就会好了…” 这一句话似乎是奏了效,终于使玉幺放弃了纠缠,不吵不闹地离开了安永的庭院。只是乍然获得的平静,反倒让安永心神不宁起来。 这一天的后半夜刮起了很大的风,他浅浅的梦里总是晃动着玉幺离开时细瘦的背影,不知何时安永忽然从梦中惊醒,就听见长风中传来极浅的几声马蹄。他的心顿时一紧,直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锐,让他一路冲出庭院跑向马厩,府中的仆人陆续被惊起,成群结队地跟在他身后,却没人敢阻拦,直到冬奴疾步冲出人群,扯住了安永的马辔头:“义父,您要去哪儿?” “她走了!”安永答非所问地拉紧缰绳,不顾阻拦地踢动马镫,冬奴只来得及在马鞍鞯上扣上一盏风灯,下一刻便眼睁睁看着安永在阖府上下的骚动声中策马冲出了崔府。 宵禁中的新丰城一片黑暗,安永一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里,迎着呼啸的长风向鸾水码头的方向飞驰而去。在城门下值夜的士兵刚刚受贿放人出城,猛然见有快马追来,纷纷火急火燎地将马拦下。安永毫无准备地出门,这时找不出个妥当理由,索性褪下了腕上佛珠交给守备,报出自己的名号要求开城。 众人一听来头不小,哪敢不从,紧闭的城门应声而开,就见安永策马闪出城门,转瞬间便如一点流星融入了夜色。 片刻后鸾水码头遥遥在望,乌压压的船队停泊在水上,随着风波一起一伏,像极了沉浸在梦乡中的群兽。安永隐约看见主舰的船舷上有人影晃动,他慌忙快马加鞭赶到岸边,仰头望着船舷大喊:“玉幺,玉幺!” 他撕心裂肺地一连喊了十几声,最后终于看见玉幺从船舷后探出头来,冲着他大喊道:“你走吧,别再管我死活了!” 安永翻身跳下马,想追上船,却发现玉幺已经命人收起了跳板。半夜被惊醒的船夫都围在玉幺身边瞧热闹,动静越闹越大,终于将李琰之从船舱中引了出来。李琰之望了望船下,心中顿时有数,挑着眉笑问玉幺:“玉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玉幺不理会他,兀自两眼含着泪花,冷冰冰地开口道:“开船!” “玉夫人,现在可是船队的休整期。”李琰之啼笑皆非地提醒道。 “我知道,”玉幺咬牙道“换个地方停泊,随便你把船开到哪儿,只要离开新丰就好!”李琰之若有所思地瞥了玉幺一眼,也不出言劝阻,随即便下令船夫开船。岸上的安永看到主舰忽然起锚,惊了一跳,慌忙骑上马跟随。眼见航船离岸越来越远,玉幺站在甲板上,看着安永的身影渐渐退成一点亮光,眼中不由迸出泪来,脸颊被风吹得一片瘙痒:“妈的…走吧…” 再怎么说放不下她,迟早还是会转身离开,那就趁早转身离开吧!妈的! 玉幺在心中默默念着,睁大眼等着看安永掉头离开,然而岸上那点亮光却像一只最执着的萤火虫,始终不肯放弃地沿着河岸追随自己,害她眼泪涌得更凶。 “妈的…还追什么追…”玉幺忍不住哽咽出声。 正在念念间,岸上的那盏风灯却忽然熄灭,一片黑暗使玉幺的心瞬间漏跳一拍。她不知道安永是否在继续追逐自己,可岸上那最后一点光亮却始终在她心里亮着、暖着,让她知道,这个人也曾对自己恋恋不舍,始终没有放弃——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萤火”的意义。 “呸…”玉幺的双眼再度一红,低头往甲板上啐了口吐沫,咬着牙喃喃道“妈的,老子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擦汗,俺回来了,但不是蜜月回来,距离婚礼还有半个月呢~ 其实就是之前的一大堆琐事磨人啊,就盼着婚礼结束,我都懒得蜜月了我~TAT~ 谢谢亲们的理解,泪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1第七十章千金散 自玉幺离开之后,安永连日称病不朝,人在深宫的奕洛瑰多少明白他的消沉,却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一颗心,决定微服前往崔府探视。 他带去了玉幺出走那夜安永丢给城门戍卫的佛珠,亲手为安永戴上,半带揶揄道:“这一串珠子难道就能任你夜半通行?崔爱卿,你破坏宵禁惹下的麻烦,却打算如何收拾?” 安永倚在床屏一角,眼也不抬地木然回答:“臣知罪。” “我倒不知你和那女人闹了什么别扭,竟然三言两语就撵走了我的大功臣。”奕洛瑰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问安永要主意“本来宫中都已经为船队安排下了庆功宴,结果被你这么一闹腾,那李琰之在奏本里说不敢回京,直接将船队调到了东莱郡,倒令我如何是好?” 安永这时终于抬起眼,望着奕洛瑰殷切地问:“陛下您有船队的消息?” “嗯,现如今船队已到达东莱郡的港口,”奕洛瑰也不瞒安永,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李琰之在奏本里说,希望我恩准船队就在东莱郡进行补给,下一次远航也直接从东莱出发,面上用的理由冠冕堂皇,暗里却一副不肯再回京的架势。我倒奇怪,以你的性子,怎会与那女人闹到这步田地?” “全是我的错…”安永黯然别开目光,长叹了一口气。 奕洛瑰见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里因为玉幺出局的那一点欣喜,到此也全然打消。他很清楚自己安慰不了崔永安——眼前这个人,自从前到如今,生命里最不需要的人大概就是自己。 是他明火执仗、一意孤行地闯进了他的生涯,却不知何时才能摸到边际,这份总也没有着落的感觉实在糟糕。奕洛瑰闷闷不乐地走出崔永安的庭院,却又忍不住在廊庑下驻足,回首若有所思地张望。 这时崔府的仆人经过他身边,捧着食盒战战兢兢地要向他下跪。奕洛瑰摆摆手放行,立在原地兀自沉默着,吓得身后一干随从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须臾之后,进堂奉食的仆人捧着食盒退了出来,奕洛瑰一眼瞥出那食盒的分量,扬起手将那仆人叫到跟前,信手揭开食盒一看,不由皱眉斥道:“这才动了几筷子?” 仆人不敢看盒中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低着头颤声道:“主公这几天都不大有胃口,陛下恕罪…” “哼,就是你家主公好相与,你们做下人的才敢如此怠慢,”奕洛瑰挑着眉冷声道“他不思饮食,你们也不会劝劝?就这么将食盒撤出来…他身边那个小跟班呢?从前跟前跟后殷勤得很,如今怎么不见?” 那仆人猜到奕洛瑰说得是冬奴,连忙答道:“陛下说的人,如今已被主公收作义子,所以不常在主公身边了。” “哼,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僮仆,倒叫他飞黄腾达了,”奕洛瑰闻言冷嗤了一声,颐指气使道“你去准备一间客堂,叫他立刻来见我。” 现如今的冬奴,已是一派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模样,整日鲜衣怒马,与昆仑奴形影不离。他听说奕洛瑰要见自己,心头顿时警觉起来——在他的意识里,这位蛮子皇帝专会给义父找麻烦,真是让人没半点好感。 “草民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脱鞋登堂后,冬奴利落地往奕洛瑰跟前一跪,山呼万岁喊得倍儿脆,声音里就是没一丝虔诚。 奕洛瑰望着跪在堂中的冬奴,不由冷笑道:“想不到崔永安这样一个人,竟会收你作义子。” “陛下英明,”冬奴皮笑肉不笑地奉承了一句,满脸诚恳地感慨“草民也是没想到,我家主公谪仙般的人物,竟会收了草民作义子。草民不争气,只会四处给主公丢脸…” “行了,你是白马公义子,别左一声‘草民’右一声‘草民’的,你若争气,我自然会许你功名利禄,”奕洛瑰说到此处,目光却忽然冷厉起来“可是你身为义子,可曾关心过你家主公的衣食起居?他没胃口吃饭,你也不劝劝?” 奕洛瑰的信口责备,对冬奴简直是天大的冤枉,他顿时瞪大眼,梗着脖子冒死反驳道:“天地良心!陛下,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义父的饮食起居呢?主公的身体一向不甚强健,这些年在外治水,又落下了一身的病。陛下您不知道,为了义父的身体,草民没少费心——要是割肉能管用,我一定二话不说两肋插刀啊!只是这一次因为玉夫人的离开,义父他伤狠了心,才会这样茶饭不思。” 奕洛瑰忍不住皱眉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这是心病,哪有药医?”冬奴摇摇头。 谁知下一刻堂中二人忽然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冒出一句:“千金散!” 奕洛瑰瞬间眼睛一亮,冬奴却慌忙摇手道:“不成不成,义父曾明令禁止过,千金散这玩意儿不准再上门的。” “话虽如此,现在他水米不进,你能有别的办法?”奕洛瑰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由着他颓废下去。” 这话令冬奴瞬间也哑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了口:“义父他这样愁闷,不光是陛下您忧心,草民也心焦似焚呢。要不…稍稍试一点,应该也无妨吧?” 一时之间,两人一拍即合,冬奴很快就找来了小剂量的千金散。翌日奕洛瑰便在宫中开宴,硬是宣安永入宫作陪,趁着宴散之际,恩威并施地邀安永喝下杯中酒:“崔永安,今晚你一直心不在焉,我只罚你这一杯。” 安永意兴阑珊,却拂不过奕洛瑰的坚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奕洛瑰随即遣散群臣,只专注地盯着安永,等他药性发作——这一回,眼前人会不会再次忘了自己,只一片痴心地记得那个“沈洛”? 一想到这个可能,奕洛瑰目光一黯,连呼吸都变得沉滞起来。 然而服了药的安永两眼只是一片空茫,当最初的失神过后,他痴痴望着奕洛瑰,眼中却掉下泪来:“玉幺她走了…她走了…” 他断断续续地抽噎,十指捂住双眼,头一次在奕洛瑰面前哭得这样伤心。因药性而袒露的真心,却让奕洛瑰彻底乱了方寸。 这人显然没有梦见沈洛。 “喂,别哭了…来人哪!即刻宣…宣白马公那个义子进宫!”奕洛瑰火大地差遣内侍,要拿冬奴兴师问罪。 冬奴夜半进宫,莫名其妙被奕洛瑰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只能捏着药瓶茫然不解:“陛下,这一瓶千真万确是千金散。” “你看他哭成这副样子,像是服过千金散的人么?”奕洛瑰横眉怒斥道。 “照理是不该哭的…不过草民只知道千金散能使人忘忧,再多的…要么问问太医?”不靠谱的冬奴六神无主之下,也只能如此建议。 奕洛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身为始作俑者的他自己,这时也别无他法。 前来救急的太医为安永仔细诊断后,松了口气回禀圣上:“白马公有这般反应,只是因为服用了千金散的关系,陛下大可宽心。” 奕洛瑰听了太医的话总算放心,却还是半信半疑道:“我听说人服了千金散,能够镇痛解郁、使神明开朗,见心中所想、忘心中所憎。为何白马公却是这等反应?” 太医恭敬地跪禀道:“陛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千金散固能使人解忧,却不能掩盖人的本心。白马公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说,他心中已没有念想了。可惜他这样年轻,心中就已绝望,恐怕不是个好征兆。”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沉,垂目望着身边已倦极入睡的崔永安,低声道:“我不想让他继续这样哭下去。” “在药性失效之前,微臣建议陛下还是让白马公尽情哭吧,毕竟这样发泄出来,也能解心中郁结。”太医低头劝道,收拾了医箱行礼告退“在白马公神智恢复前,最好热酒冷食、尽量少穿衣,多浸冷水浴。” “这我知道。”奕洛瑰应了一声,挥手令冬奴跟着太医一同离开了承香殿。 一时殿中只剩下他与崔永安两人,奕洛瑰在灯下凝视着昏睡中的人,忍不住俯身凑在他耳边低语:“她走了,你的心底就只剩下绝望了吗?” 可怜他自己,退在一旁容忍这对男女,旁观了这么多年,到了这次第,竟然连嫉妒都显得生疏。 奕洛瑰默默将眼前人打横抱起,一路穿过重重珠帘,走入殿后的浴室。浴池中此刻已注满了凉水,奕洛瑰抱紧怀中的崔永安,与他一同泡进汤汤碧水之中,在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战栗时,才微微将上半身后仰。 他眯眼看着崔永安跳动的眼皮,在等候眼前人醒来的间隙,已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崔永安,你到底何时…才能将我放在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唔,婚后的我,回来料= = 如今自己的时间变少了啊,以前一下班就吃饭,吃完饭碗一丢就可以干自己的事,如今…摔! 所以,感谢大家对俺的耐心~俺会继续努力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2第七十一章灵药 千金散的药力不断发散,热得使人五内如焚,好在有清凉的池水不断给安永带来抚慰。他自迷蒙中缓缓睁开双眼,费力地眨掉睫毛上的水花,便看清了面前与自己共浴的人。 这人真是千年不散的魔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安永直直盯着尉迟奕洛瑰,火热的药性冲上他的头脑,释放了以往百般压抑的本性,于是他未及开口便是一记勾拳,狠狠揍了上去。 奕洛瑰纵有十个心眼也料不到,平日病猫似的崔永安会突然对自己发难,于是猝不及防吃了一拳,急忙狼狈地向后避让,安永却是一个鱼跃扑了上去,扯住他前襟不依不饶地咬牙:“尉迟奕洛瑰,怎么又是你…”奕洛瑰一怔,忘记挣扎的瞬间又被安永揍了一拳,两人顺势跌进碧绿的池心,在一串串细雪碎银般的气泡中惊惶对视。 “崔永安,你到底是清醒,还是在发疯?”奕洛瑰气急败坏地在水底冲安永大喊,抢住他抓散自己发髻的双手。 安永瞪大双眼,煞白的皮肤下透出筋脉微微的蓝色,整个人影落在奕洛瑰琥珀色的眼底,好似透明而妖冶的水鬼。奕洛瑰拼劲气力才控制住浑身蛮力的安永,搂着他一同浮出水面,只能无比郁闷地喘着粗气低问:“崔永安,你到底…” “我不是崔永安,我不是!”这时安永拼命摇着头,执意要摆脱这噩梦般的名字“我不是崔永安,崔永安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我!” 奕洛瑰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看来还是没清醒,尽说胡话。” 安永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狠命挣脱奕洛瑰,挥拳又是一顿乱揍,直到耗光了力气才含着泪怒道:“尉迟奕洛瑰,你这混蛋!做皇帝就了不起么?我他妈早就想揍你了,很早很早就想揍你!” “你想揍我?”奕洛瑰闻言失笑,同时用力将安永的手臂反扭,使他不得不贴服在自己怀里,不得不听他耳语“既然想揍我,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呢?” 这一刻他柔软的语调,分不清是忧伤还是快乐,就像不确定第一次出现在崔永安幻梦里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面目? “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呢…”被瞒了这么多年,想想真是不甘心。 “因为注定会输…我输怕了…”安永无力地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哑声道“动辄得咎的日子,我受够了。” 说罢他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奕洛瑰,哀伤的目光中涌动着无路可逃的绝望:“我已经忍让到这地步,你还想怎样折磨我呢?” 奕洛瑰望着他湿润漆黑的眼珠,心头不禁一软,终于第一次在他面前抛下天子的骄矜,放低了姿态:“我知道我对你做过错事,求你原谅我,可好?” “说原谅又有什么用呢?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安永浮动着蓝晕的眼珠紧盯着奕洛瑰,空落落的心泛起一阵疼——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却还是要面对着这个人,他似乎忘掉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这种失落感让他觉得害怕。 “尉迟奕洛瑰…我这是怎么了?”安永不禁皱起眉,带着点儿困惑地低语道“我好像忘记了一件事,不,是件件事都想不起来,好像钻进了死胡同。” 而死胡同里,就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人了。 “忘了就忘了,有什么要紧?”这时奕洛瑰反倒笑起来,闭上眼靠在安永颈侧,喃喃回答“能忘的事就说明不重要,不用急着想起来…” “可是…”安永迟疑地嗫嚅了一声,却终于在奕洛瑰的耳鬓厮磨下放弃了追索,任由自己陷入虚空“尉迟奕洛瑰…奕洛瑰…” 他明明是恨着这个人的,也怕着这个人,可是为什么此刻又觉得需要他?他到底是身在何方,以致如此身不由衷? 陷入迷惘的安永忘了挣扎,让奕洛瑰终于如愿浸入了温柔乡里,然而他的目光始终不敢离开安永的双眼,生怕控制着安永的药性不知何时突然消失,让他又变回那个忧郁疏远自己的人。 这时鼻间共鸣的声息,在清凉的水气里像莲花般一层层绽开,牵动了许多湿润的回忆——有破开新丰那天的雨,有雨中城楼上缠绵的酒醺,有赣州之战惊心动魄的风浪,还有绵伏了多年的风花雪月。 到了这境地,连奕洛瑰都不禁恍惚起来——这一场令人迷失的局,到底谁才更需要对方的解救?他无暇深思,只一味地放任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怀中的崔永安惶惶低喘了一声:“陛下…” 奕洛瑰瞬间紧紧按住身下的人,坚持用暴涨的热情来瓦解对方的意识,既然情势已经失控至此,他便不许崔永安先自己一步恢复理智。身下人果然应了他的卖力,恢复了清澈的双眼又缓缓阖上,终是陪他同赴了这一场情潮。 退去药性后的安永渐渐恢复神智,发现自己竟然身在承香殿浴室,只觉得一切似梦非梦,一时却难理清头绪,只好问奕洛瑰道:“陛下,微臣怎会在这里?” “你连日消沉,是我做主,给你下了千金散。”奕洛瑰见安永在水中打了两个寒噤,知道他药性已解,便扶他出水以免受寒“只是千金散也没什么效验,你这个人,恐怕已经固执到药石无灵了吧?” 安永衣衫不整地走出浴池,尴尬之余,只顾躲进屏风后换上浴衣,竟似忘了追究下药一事。奕洛瑰好整以暇地跟在他身后,一同换了衣裳,牵着他的手就往寝殿走。安永顿时有些慌,支支吾吾地想要推拒,却被奕洛瑰生拉硬拽着上了御榻:“夜已经深了,出宫也是穷折腾,倒不如陪我一晚。” 他这话说得极暧昧,搂着安永的动作又极亲昵,于是话音一落,两人之间立刻陷入静默,只有殿外的滴漏声清晰传来,听得安永两耳发烧。 “陛下…”安永叹了口气,认命地与奕洛瑰大被同眠,却又提及往事“臣从前也服过千金散,那次陛下却不像如今。” “因为你如今药性发作的模样,我可不喜欢,”奕洛瑰扯了扯唇角,突然低声问他“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臣想,臣大概还是要回嘉州治水吧…”安永壮着胆说道,明知道对方最不想听这个“这次回京,臣是抛下了工作才得的空,现在却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呵呵,崔永安,我是不会再让你离京了,”奕洛瑰冷冷笑着,打断想要开口争辩的安永,不容他反对“好了,我不准你出京不为别的,看看你现在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在你养好身体之前,哪儿也别去。” “哎…”安永瞠目结舌,察觉到奕洛瑰正用手指卡着自己的腰比划,不觉一慌,还待再说什么,一阵晕眩却突然袭来,让他没法挣动——连日来因为消沉而弄坏了身体,确是不争的事实。 奕洛瑰眼见安永一副恹恹的模样,不由板起脸问道:“怎么?难道我留你在京中,让你觉得不自由?” 这一世的天下,哪里还有自由呢?安永无奈地心想,在枕上与奕洛瑰四目相对,低声道:“并非不得自由,只怕不得清静。” 奕洛瑰搂着安永的手顿时一僵,放开他讪讪笑道:“你这句话,倒算是坦诚待我了。” 他这一句话让安永也颇觉迷惘,不禁皱着眉仰望头顶上方的锦帐,淡淡道:“微臣也不知该不该这样说,只是最近这几年,臣时常觉得,陛下似乎并不反感微臣坦诚的态度。” “是的,崔永安,我要你拿真面目待我。”奕洛瑰在枕边凝视着安永,一字一顿道“我在乎你的一言一行,不止于‘君臣’二字,一直以来都是。” “真面目吗…”安永只觉得奕洛瑰直露的眼神令自己难以招架,他忍不住闭上眼,喃喃道“我何时才能以真面目示人,我已经不敢想了。” 在自己每一次用沉默敷衍的时刻,不是没将奕洛瑰克制而又包含期待的眼神看在眼里,只是给了回应又有何用?徒增烦恼而已。 今夜,应是千金散残留的药性,让他流露出这一点真心。 奕洛瑰望着枕边人微蹙的眉心,不由探手在他胸膛上轻轻一点,叹道:“崔永安,你这里,有我最难攻下的城池。” 这时安永却睁开眼,面色苍白地盯着奕洛瑰,缓缓开口:“陛下还是歇手吧,被摧垮被毁灭的感觉,臣很怕。” “呵呵,你别误会,我可不想摧垮你,毁灭你。”奕洛瑰伸舌舔了舔安永湿漉漉的鬓发,带着止不住的骄傲道“这么多年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在等你开城示降的那一天。” 安永心中一悸,赶紧闭目掩去自己的心慌,不想面对奕洛瑰的话——要他开城示降,是比接受毁灭更可怕的事。他情愿被奕洛瑰挫骨扬灰,也不愿立誓清净的心中,进驻另一个人。这一世倘若违背誓言,连仅剩的信仰都守不住,他漂泊无依的灵魂还能寄托在何处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啊!要吃月饼哟~再难吃也要吃一口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3第七十二章厚赐 自奕洛瑰禁止安永出京后,除了在工部任事,安永整日无所事事,又被冬奴盯着进补,身体倒是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 时光转眼已是秋尽冬来,这日冬奴依旧拎着食盒走进主公庭院,就看见安永正披着一件鹤氅,兀自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株梅树下。 冬奴见状立刻提起精神,悄悄走到安永跟前,低头轻唤了一声:“义父。” 安永被他这一唤才猛然回过神,带着点怔忡地问他:“东莱郡那里,可有书信来?” 冬奴晓得安永问的是玉幺,不由皱起眉摇了摇头:“不曾有书信来,不过京中也能听到些消息。据说等开了春,船队就准备再度远航了,按说这些事做皇帝的应当最清楚,义父您如果见到了圣上,不如问一问。” 安永听冬奴提到了奕洛瑰,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他低头拂了拂肩上的落雪,径自转身走向内庭。冬奴跟着他一道穿过廊庑,一进堂中,立刻使眼色令婢女往暖炉中添炭,如今的冬奴举手投足间俨然已脱胎换骨,不过仍同昔日一样,孝子般关心着安永的饮食起居。 安永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炉,斜倚着熏笼看冬奴揭开食盒,见里面又是一盅叫不上名的汤水,不禁皱眉道:“以后别再炖这些汤了,别说我吃不下,如今连看着都觉得腻。” “义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哪。”冬奴一脸堆笑地打着哈哈,硬将补汤塞进了安永手中。自从千金散一事之后,他与奕洛瑰算是狼狈为奸地结了盟,冬奴不知不觉中已然接受了奕洛瑰这个皇帝——其实在他单纯的头脑之中,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朴素的想法——那便是只要对自家主人好的皇帝,就是他冬奴的好皇帝。 “今天圣上在金莲川冬狩呢。”冬奴盯着安永喝汤,故作不屑的腔调里却透着一股子热乎劲“可笑他堂堂天子,这么多年还改不了跑马放鹰的习气,果然还是个蛮子。” 安永瞥了他一眼,放下汤碗也不说话,径自取过案头的经卷翻看起来。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讨了个没趣,当下不敢再多舌,只匆匆收拾好食盒退了出去。一时堂中静谧无声,安永默默看了几段经文,终是耐不过心烦意乱,抬起眼来长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正在得寸进尺地侵略着自己的生活,他已然意识到,却拿不出一点办法去抵御。 傍晚府外传来的喧哗,连躲在内室的安永都能听见——每次狩猎结束,天子都会照例将一部分猎物赐给崔府,每到这时安永才会记起,如今自己的府上正是大魏最显赫的外戚。他不得不动身前往外庭谢恩,这时崔府上下热闹得就像一个节日,丰厚的赏赐让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这些笑容令安永一瞬间有些恍惚,令他不禁疑惑数年前弥漫在这座府邸间的愁云惨雾,到底是不是一场幻梦。 这一天到了晚间,冬奴将御赐的猎物清单呈给安永过目,又把分送赏赐的情况对安永细说了一遍。两人在灯下刚把话说完,就听见帘后有小厮来报,说是府中后门上来了一位客人,姓甚名谁竟不肯道明,只送了一块玉璧来。 安永乍一看见玉璧时,脑中有些发懵,倒是冬奴的脸先白了,用一副大祸临头的表情望着安永,结结巴巴地开口:“义父,这是官家的玉璧…” 一瞬间安永也明白了冬奴口中的官家是谁,于是他木然地冲冬奴摇摇手,低声道:“你别慌,先去把人请进来,尽量别让人看见。” 冬奴立刻点点头,板着脸走出内室,随同那小厮去了。片时之后,就见内室的帘帏静静揭开一角,一个灰衣人随着一股冷气走到安永面前,无声地跪地叩首,行动间肩头的落雪悄然化开,散出的寒意令安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陛下在南面,问崔公您一向可好?”那灰衣人将司马澈的话带到,始终恭谨地低着头,不看安永一眼——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发现座上人苍白的脸色。 “我一向很好。”安永一脸僵硬地回着话,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问“官家如今…怎么样了?” “官家说,就知道崔公您会惦记着,所以派下走前来报信,请您凡事放心。”说着那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俯首呈递至安永面前。 安永将信收下,一时心乱如麻,不禁别开眼道:“你这样送信来,未免太冒险,快回去吧。” 灰衣人听了安永的话,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动身,陪在一旁的冬奴明白他想求什么,便有些沉不住气地催促道:“官家使你来探望,本是好意,可是如今元月将至、万邦来朝,京城内外戒备森严,崔府又不比从前,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岂可任你带着主公的东西四处冒险?” “下走也是奉命行事,若没有崔公的私贽为凭,回去只恐不好交差。”灰衣人说着便又伏地叩首,始终不肯退让。 安永之所以不敢给司马澈回信,怕被他人发现倒在其次,首要是担心司马澈在字迹上识破了自己。这些年他照着崔永安的手书苦练,字形倒也像个*分,只是那司马澈与崔永安的关系匪浅,难保不会从自己运笔的气韵上发现破绽。安永思前想后,最后还是解下了身上的一块玉佩,递给座下那人道:“罢了,你将这个拿去,若当真遭人盘问,就说你曾在浮图寺门前乞讨,这玉佩是我舍给你的。” 那人立刻毕恭毕敬地接过玉佩,欣喜道:“到底还是崔公深谋远虑,您一向乐善好施,用这话做遮掩,必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一旁的冬奴听见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张罗着送客。待好容易请走了这位不速之客,冬奴这才折返回来,心有余悸地望着安永感慨:“义父,这事不是我说,咱们只能认一位皇帝做主哪…当然,咱们对官家那肯定是忠心不二,可是这些年宫里头那位也不算坏,何况二小姐又做了皇后…” 今晚这情形,连冬奴都有了危机感,安永又何尝不知其中险恶?然而他将司马澈的满纸相思看罢,却只能将之付之一炬,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无奈道:“你的话我都明白,只是如今骑虎难下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两人守着火盆面面相觑,正在说话间,帘后却又闪出一道人影来,这次报得是宫中宣旨,召白马公入宫面圣。冬奴被这消息吓了一跳,竟紧张得用袖子掩住火盆中飘出的纸灰,待发现自己反应过度,才又忍不住皱起眉咕哝道:“这才送走一个,怎么又招来一个…” 倒是安永在一旁宽慰他:“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事,我先进宫去看看。” 冬奴既听安永如此说,便也只得指挥从人,用大毛衣服将安永裹了个严实,仔细叮嘱着送出了府去。安永乘着牛车夤夜入宫,一路上强令自己整理好思绪,免得见奕洛瑰时被他瞧出端倪。冬夜中的新丰城天寒地冻,尽管一路都有侍从护送,安永在见到奕洛瑰时仍是冻得直哆嗦,不免在见礼后带着点抱怨地问道:“陛下这时候召见臣,可是有什么急事?” 奕洛瑰在灯下望着安永笑,见他脸都冻得僵了,赶紧将他拉到火盆边坐下,调侃道:“一定要有事才能召你进宫?不如我封你做长秋卿,每天都进宫与我点个卯,如何?” 安永一边伸着手烤火,一边心神不宁地低声道:“皇后宫中那些事,臣可不敢管,陛下还是请内侍任职更妥当。” “你是她的亲哥哥,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奕洛瑰却是一派轻松地与他调笑,又起身从案上抽出一张图纸来,回身递给安永。 安永接过图纸,因心中藏着事,未暇细看便问:“皇后如今都好吧?” “她一向好得很,”奕洛瑰在安永身旁懒散地歪靠着,提及自己那位不着四六的皇后,不免又瞥了身边人一眼,为这对兄妹迥异的性格暗自感叹“别提她了,你若惦记你妹妹,随你哪天去她那里探望,先看看这张图。” 安永被他这一说,意识到自己多了嘴,连忙低头看图,看了一会儿却又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打算赐给你的宅地,就在北宫门外。”奕洛瑰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又笑道“你这个工部里的郎中,别总是想着往外跑,倒是也给自家建些宅邸,若建得好,我照样升你的官。” 安永闻言脸色一变,立刻放下图纸推拒道:“无功不受禄,陛下这赏赐,微臣受之有愧。” 奕洛瑰却笑着按住安永的手,径自道:“若论功行赏,我早该赐你这些地了。你在外奔波多年,还是个水部郎中,光这一件事,你那妹妹就在我面前变着法儿地提了许多次。我知道你怕升官,不过为自家得些实在却是好的,说句老实话,你肯陪我周旋多年,不也就是为了你那一族的人么?” 奕洛瑰的话令安永双手一颤,瞬间泄了劲似的放弃了挣扎,无奈地望着他道:“陛下,臣也说句老实话,便是有了这块地,臣府中也无力去建它。” 他不擅长理家,崔府纵有雄厚的财力,也不足以应付这样一笔巨大的开支。 “这我知道,我正准备增加你两千户采邑,这样总够了。”奕洛瑰凝视着安永,忽然意有所指道“北宫门外那片地随你建什么,你若是想修一座佛寺,也尽可以。只是建成之后,我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奕洛瑰这句话本是个借花献佛的意思,却恰恰说进了安永心里。他心知自己已推拒不得,然而奕洛瑰丰厚的馈赠,比之风刀霜剑更令他悸动难安,于是他默默望着奕洛瑰,片刻后才开口道:“北宫门外的佛寺若能建成,便是陛下的慈悲,微臣亦会在佛前为陛下祈福…” “如此甚好,”奕洛瑰闻言点了点头,却又似漫不经心一般,垂目低声道“待佛寺建成,你便替我求一个,得偿所望吧…”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又要过节啦~提前祝大家长假愉快~^_^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4第七十三章密 自从得了北宫门外的那一片地,安永有心在其上建一座佛寺,于是投注精力展开规划,人也因为忙碌而振作了起来。 开春时节,东莱郡传来船队起航的消息,安永依旧没有接到玉幺的回信,好在与她同行的李琰之已暗中向他报了平安,并答应在航程中尽量与自己保持通信,这才使他稍稍放下心来。 转眼春尽,这日奕洛瑰在听政殿中得到密报,不由勃然大怒地摔了案上书简,面色铁青地瞪着来人,咬牙道:“那个李琰之不是一向在我面前显能么?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倒有脸活着回来…” 殿下报信之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多吐一字,只俯首跪在地上请罪。 奕洛瑰喘息了片刻,待怒意稍稍平复,才又开口道:“传我旨意,各路务必严密封锁消息,尤其是新丰城——如果这件事传进白马公耳朵里,休怪我杀一儆百。” 殿下人立刻唯唯领命,如蒙大赦般退出殿去。奕洛瑰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大殿空旷却难解他胸中郁闷,不禁发愁地揉了揉额角,长叹了一口气——当初玉幺断然离开,那个人有多伤心,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此刻才会为他心生忧惧,不敢想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会伤心成什么样。只是到底能瞒多久,一切就只有天知道了。 真是麻烦…这才风平浪静了多久,怎么会突然出这样的事呢? “陛下,天有不测风云嘛…”当奕洛瑰回到承香殿后,美其名曰前来请安的崔桃枝见他愁眉不展,便如此撒娇撒痴地安慰他,挑起的唇角却难掩幸灾乐祸。 她一向对那个曾与自己在后宫里争风吃醋,后来又霸占着自己哥哥不放的玉幺没有好感,因此在得到心腹密报后,竟按捺不住心头窃喜,欣然蹩到承香殿来探听风声。 岂知崔桃枝不提则罢,一提便使奕洛瑰怒从心起,竟伸手扼住她的脖子骂道:“你给我听仔细了,你不肯安分守己,我却不似中原昏庸的皇帝!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听政殿里安插眼线的事,不问你罪,是我根本不拿你这些伎俩放在眼里!” “陛下,陛下饶命哪…”崔桃枝被他的暴怒吓得脸色发青,一边使力掰着奕洛瑰的手,一边龇牙咧嘴断断续续地讨饶“求陛下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饶了臣妾吧…” 桃枝这一句话竟似魔咒一般,瞬间使奕洛瑰松开手,斜睨着她冷笑道:“你倒机灵。我自然会看他的面子,不为难你。只是我有言在先,今天你从听政殿打听到的消息,若是敢对他透露一个字,你就等着被废吧。” “臣妾遵命臣妾遵命,陛下的吩咐臣妾一个字都不敢忘的,若有违背必遭天谴!臣妾…臣妾谢陛下不杀之恩。”死里逃生的桃枝咳嗽了两声,惊魂未定地抚摩着自己的脖子,向奕洛瑰赌咒发誓。 可是待到退出承香殿后,她却又不甘心地回过头张望了一眼,暗暗啐了一口:“那个死女人,真是活该翻船嘛!” 自海上传来的噩耗,当真在奕洛瑰的盛威之下石沉大海,新丰城平静宁和地送走了春夏两季。被蒙在鼓里的安永总是按时收到李琰之报来的平安,于是他一心一意地筹建佛寺,整日不是在现场督工,便是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商议工程的细节。 这日安永又与崔邈、冬奴二人谈完琐事,趁着煮茶的间隙,冬奴得空便热心地问道:“义父,眼看这佛寺已然动工多日,您可替它拟好名字了?” 安永一听这话便无奈地摇头,忍不住皱眉叹道:“一个好名字谈何容易?对我来说,筹建这佛寺凡事都容易,就是定名最难,我看这名字恐怕得拖到竣工后了。” 一旁的崔邈闻言便道:“父亲若为此事伤脑筋,倒不如待佛寺建成之后,奏请圣上赐名。” 他的提议令安永一时失神,怔忡了片刻,才自语一般低喃道:“你说的也是,毕竟这块地是他赐的,花的钱也多仰赖那两千户采邑…” 安永说这话时,不由忆起奕洛瑰当日所言:“北宫门外那片地随你建什么…只是建成之后,我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于是那一日的后半个雪夜——最终半被胁迫着归于暧昧和旖旎的一切情景,竟随着回忆浮上心头、历历在目,让安永不禁为之耳后一热,竟使他神使鬼差地突然板起脸,对两个儿子一本正经道:“看来佛精舍还是要修得精美些。” 因为建成后他会来… 片刻后紊乱的心跳平复,安永才意识到自己说岔了话,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儿辈已经因为疑惑而抬起眉,他立刻慌乱起来,自顾自解释道:“因为…玉幺她喜欢鲜亮的装饰,若是修建得不合她心意,等她回来看了,只怕又要数落一通,不肯来住。” 冬奴对安永的话从不生疑,因此想当然地笑着接话:“正是如此,谁能有她牙尖嘴利?” 然而冬奴的上当并不能使安永放松,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人的笑脸,一颗心却沉浸在说谎的罪恶感里,甚至感到一种末日降临前的恐慌——他竟然因为一句说漏嘴的话而撒谎,只是因为怕人知晓,自己不经意间想起了他。 这谎言中欲盖弥彰的真实,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 安永有些怕往深里想,忍不住为心中烦恼皱了眉,所幸这时崔邈忽然出言提醒道:“佛寺既已开工,父亲您该找个时间面见天师了。” 他这一说安永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没去尉迟贺麟那里报备——如今大魏奉柔然萨满教为国教,尊大祭司为天师,其他教派凡有开山立寺等大事的,一律要向天师报备。自己因为高兴而一门心思专注在工程上,倒忘了应付这些官场上的麻烦事。 想到此安永立刻点头称是,不免多看了崔邈几眼——这个从家族中过继给自己的儿子,虽然才是个年届十六的少年,言谈行止却已显出超越年龄的早熟,将来必定比自己更能胜任白马公。 崔邈得到安永赞许的目光,一双黑亮而沉静的眼睛却只是淡然回望着自己的父亲,轻轻抿了抿唇。 这份天生的疏离源于血脉的隔膜,又糅合着士族的骄矜,是一段安永无法走近的距离。他时常难免为此心生沮丧——尽管身居显位,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来到这里十余年,他从未真正融入这个象征着社会最高阶层的集团。 这一想,他连世人皆视为异族的柔然人都不如,竟是这世上最孤单的异数——只除了玉幺… 玉幺,玉幺。待她归来,一定要求得她的原谅。 …。 自从经得崔邈提醒,安永不敢怠慢,不日便前往大祭司的府邸求见。在等待尉迟贺麟接见的间隙,已是年届弱冠的直勤还惦念着安永的恩情,特意恭谨地走到他身边问候。如今的直勤将满二十,身形样貌酷肖奕洛瑰,一朝人高马大的站在安永面前,竟令他有些不敢逼视。 安永不由尴尬地低了头,无意中恰好瞥见直勤腰间系着的一枚白海螺。那枚海螺通体洁白如玉,包金的边缘上镶着红蓝宝石,看着甚是可爱,令安永不觉指着它笑道:“这是天师传给你的法器?真漂亮。” 直勤听得安永夸赞自己的宝贝海螺,立刻笑着炫耀道:“这是前阵子李家郎君送我的,我差将作监花了不少天才镶好。” 安永闻言不觉有异,只是点头赞叹:“原来是内造的工艺,难怪这样漂亮。” 然而这天夜晚,当那枚白海螺在安永梦中跃然跳出的一刹那,他竟霍然睁开双眼,猛地推开被褥坐起身来。床榻发出的声响闹醒了间壁的侍儿,总角小儿揉着眼睛咕哝着问:“主公您醒了?可是口渴?” 安永在黑暗中瞪大双眼,片刻后才回过神应了一句:“我没事,你继续睡吧。” 话虽如此,安永却已了无睡意。白天那枚精致的海螺令他忽然开始不安——如果船队还在航海,直勤为何能够收到来自海上的礼物?航海那样漂泊无定的事,为什么李琰之的信却总是来得如此准时?即便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也未免太过勤谨。 如此周到小心,竟有几分像是在圆谎——可如果事实真被他猜中,李琰之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事需要瞒他?他若想探究真相,又如何才能揭破别人设的局? 安永一夜辗转反侧,天一亮便起身梳洗,点了一名刚进府的小厮随自己出门,前往陇西李氏开设在新丰城的药局。辰时二刻,小厮出了药局拐进坊间小巷,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报知安永:“小人按主公的吩咐问了店中人,店里售的末药俱是去年夏天的陈货,再问何时能有新货,店家面色不快,也不肯多说,言语里一点炫耀的意思都没有。” 安永听了这些话,一颗心便更沉了几分。倘若李琰之的船队一帆风顺,店主岂有不夸口炫耀的道理? 难道船队真出了大事?那么玉幺呢?她可平安? 安永心中明白,若李琰之有心欺瞒自己,必会远远躲开不让他找到,不过这世上还有清楚真相之人——那就是独坐明堂的天子,尉迟奕洛瑰。 那个人,也在瞒自己吗? 安永满腹心事,恍恍惚惚地回了府。府中上下皆不知他的心事,只道他心情低落,于是冬奴变着法逗安永高兴,向他献宝道:“义父,前阵子您要的五色琉璃珠帘,今日将作监已经送去寺里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心事重重的安永只想进宫找奕洛瑰问个究竟,哪里提得起精神去工地里看珠帘,只是架不住冬奴左哄右劝,才无可无不可地被仆从簇拥着往寺里去。 如今正在营造中的寺庙除了浮屠塔尚在掘基,佛精舍已是略具雏形,安永一走进厢房,就看见彩绘的雕梁粉壁间,已张挂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帘。那鲜丽的琉璃珠子被投入户牖的阳光照得五光十色,纵使心情再坏,安永的手指亦忍不住掬住一束珠串,看着那细碎玲珑的璎珞在自己掌心窸窣流泻。 正在沉吟间,耳畔却遥遥听得山呼万岁之声,安永的心顿时一紧,放开手里的珠子转过身去,便看见穿着常服的奕洛瑰踏入佛精舍,正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 “陛下…”安永怔忡地望着眼前人,情急之下,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启齿。 “我听说你几乎天天到这里来,”奕洛瑰笑着开口,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禁赞许道“看来功夫没白费,瞧这满目琳琅,竟不比宫内差了。” “陛下,”这时安永却对奕洛瑰的夸赞置若罔闻,只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木然发问“陛下,您可有船队的消息?” 奕洛瑰的面色瞬间一冷,谨慎地盯着安永,沉声反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奕洛瑰的反应更加印证了安永内心不祥的猜测,于是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带着被人蒙骗的愤怒,他索性开门见山地向奕洛瑰求证:“臣只是想知道,玉幺她是不是出事了?” 奕洛瑰凝视着满脸苍白的安永,意识到终究纸包不住火,原本明朗的心情顿时蒙上阴霾,只得郁卒又不甘心地对他招认:“你还是知道了?我原本打算瞒住你的,三月船队在海上遭遇风暴,主舰离队失散的事…” “你说什么?”安永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由伸手攥紧了身旁的琉璃珠帘,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哪知精致的珠帘却承不了这份力,撑不住崩断了绣线,五色的珠子瞬间雨点似的落在地上,飞迸着四散开。 “你瞒了我五个月!”安永绝望地瞪视着奕洛瑰,双唇哆嗦着连吐字都断断续续“五个月,什么都迟了,我连去找她、救她的机会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俺其实不是逢节更新啦~只是在努力加快更文的节奏ing~~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5第七十四章平等 面对悲恸的安永,奕洛瑰不觉焦躁起来,怏怏不乐道:“别傻了,就算当初你知道船队出事,天高地远,你也没法去救她。” 这一句话不啻火上浇油,令安永更是愤怒,立刻针锋相对道:“到底是我没法去救她,还是你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不必知情?说到底,就是你从未真正尊重过我!” 自己的好意被安永如此歪曲,奕洛瑰忍不住也光火起来,冷着脸为自己辩白:“我若不尊重你,当初何需在意你会不会伤心,如今又何需站在这里任你放肆?” “你不希望我伤心,所以瞒我、骗我,认为我不知道真相就是万事大吉,这又算什么尊重?”安永仰起苍白的脸,发红的双眼盯着奕洛瑰,嘴角拧出一丝倔强的苦笑“说到底,你不过是图自己开心,拿我当个玩物罢了,高兴时可以哄着、宠着——可是现在呢?陛下不是又嫌我放肆了吗?” 当他口中吐出这“陛下”二字时,语调极尽讽刺,瞬间彻底惹恼了奕洛瑰。奕洛瑰劈手攥住安永的前襟,将他拽到自己眼前,瞪着眼咬牙道:“我若能拿你当个玩物,倒也省心,可惜这么多年你还没想明白吗?我如果只为图自己开心,你会是现在这样?” 说罢他将手一放,任安永一时不支跌坐在地上,转身忿然而去。被吓得一直躲在室外张望的冬奴这时见煞星离去,赶紧蹩进室中扶住自己的义父,生怕安永有半点闪失:“义父,您再为玉夫人着急,又何苦顶撞那人?” 安永没有答他,只怔忡地坐在地上,回想起奕洛瑰临走时的话,心头一阵阵发紧。 待缓过神后,安永立刻动身前往城中的李家别业,要去找李琰之问个明白。一心躲开是非的李琰之当然不会待在新丰,看守宅院的管家见白马公来势汹汹,一边忙着将人迎入客堂,一边不停地客套道:“小人见过白马公,如今我家主人不在府中,白马公驾临敝处,倒教小人不知该如何…” “不用你费心招待,你只请你家主人出来见我。”安永不耐烦地打断他,冷着脸道“你别说他还在远航,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管家立刻心知肚明,尴尬地赔笑了两声:“小人不敢瞒白马公,我家主人实不在此。白马公若执意要见,不如先回府等候几日,待我致信主人,一旦有了消息,我立刻使人去贵府通报,不知白马公意下如何?” 安永闻言却是冷笑了两声,不依不饶道:“若是过去一切都好商量,今日我却容不得你这样敷衍我,既然你要致信你家主人,便麻烦你洒扫出一间客苑来,我就住在这里恭候李公大驾。” 他突兀的要求令堂中所有人都傻了眼,李家管家尚未答复,坐在他身后的冬奴就已经急得悄悄扯了扯他的袍角。安永不理会冬奴的暗示,径自盯着管家不说话,直到逼得管家将他的要求尽数答应下来。 安永临时的决定让崔李二府措手不及,更是忙坏了跑进跑出的冬奴。 这天向晚,已经住进李家客苑的安永看着冬奴又像过去一样替自己铺床叠被,不由带着些歉意地对他说:“我知道这样做任性且无礼,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任他们沆瀣一气拿我当傻子般愚弄。”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在灯下有些无奈地回望着他,缓缓道:“义父,您这般撒气的确于事无补,可我明白您的心。” 安永闻言默然,被心头浓浓的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许久之后才低声道:“你也觉得我太孱弱了?” “不,是义父您太宽仁。”冬奴说罢突然皱起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唇,却终是没有往下说。 李府管家报信的速度果然飞快,不日安永便收到李琰之的亲笔信,信中说他愧悔无极,已经星夜兼程赶往新丰,请安永只管在李府安心住下,等他前来请罪。转眼又过了三四日,一天午后李府的僮仆小跑进客苑向安永报信,说自家主人的车队已经进城。安永立刻起身前往李府门外,亲自等待李琰之。 及至李琰之一行到达李府门庭,只见车队人马疲惫,唯独李琰之一人不染风尘,下车后径自摇着羽扇走近安永,向他长揖致歉道:“崔三,先前的书信事出有因,却也是我对不住你。累你如此劳动大驾,李某实在有愧。” “骗我的事也许你有苦衷,我来这里,只是防你对我避而不见,”安永直视着李琰之道,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在过去,有的是躲我的人,我一向是亲自登门解决问题的。” 安永提的是上一世的事,李琰之无从而知,也无心去探究。他自觉亏欠了安永,于是客客气气地将他引至客堂,趁四下无人时才对他和盘托出:“是圣上要我如此,恐怕他这样瞒你,也是怕你伤心。再者船队出这样的大事,我也很惶恐,不知该如何对你坦言…” “无论你有多惶恐,瞒着我是最坏的解决方式,”安永面色苍白地望着李琰之,痛切地低声道“现在做什么都迟了,我只想要一个真相。玉幺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将一切都告诉我,不要再作任何隐瞒。” 面对如此执拗的安永,李琰之带着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他描述当日情形:“那天船队遇到了可怕的风暴,偏巧我与玉夫人不在一条船上,风暴过后,整支船队彼此失散,我只能率领余部返航。崔三,天有不测风云,航海本就是一件冒险的事,只是这一次我们遇到了危难,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安永讷讷重复了一句,忽而冷笑道“那么我可否再问一句,同为遇险,何以你能全身而回?” 他的质问终于令李琰之失去耐心,顷刻间勃然变色道:“崔三,老天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也是九死一生。你固然失去了掌上明珠般的玉夫人,可是李家的人又折损了多少?那些僮仆就算再不值什么,也是性命几百条,你一向是个仁厚明理的人,所以还请你在这件事上,多些体谅。” “体谅…我一向不吝体谅,我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件事没法同任何人说理——可是现在,我不想宽待任何人。”这一刻安永选择闭目塞听,放任自己沉浸在恨意中——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失去意味着什么,没有了玉幺,他的前一个世界就彻底成了脑中一块幻影,而这块幻影将他与众生比离开,只会让他活得像个疯子。 “他们只当我是失去了一个姬妾,所以才说那些劝慰的话,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离开李府的路上,安永在车中喃喃道。为安永驾车的冬奴听了面色一动,不由接话:“义父,至少我知道,玉夫人她不是您的姬妾。您之所以看重她,是因为只有她能够真正走进您心里,对不对?” 坐在他身后的安永没有回答,冬奴亦无法观察到安永的面色神情,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听见义父开了口:“先不回府,去北宫门外的佛寺。” 冬奴得令,立刻吩咐下去,从人与牛车半道上改变路线,一同往还在修建的佛寺去。 须臾到得北宫门外,安永经仆从扶持着走下牛车,仰头遥望着佛寺飞檐上蓝色的琉璃瓦。这时天光明净,秋阳照得瓦纹上波光粼粼,时而风吹云动,变幻的光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直以为骄阳炽烈,钻入襟怀的风却是阵阵凉意,到底已过了暑热的时节。 一旁的冬奴见安永一言不发,便带着点讨好道:“义父,佛精舍已然竣工,您可要过去看看?” 安永摇摇头,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懊悔地闭上嘴,跟在安永身后安静地走进佛寺。 近日寺中浮屠塔所用的宝铎已经送到工地,被打磨得金光灿烂的铜铎一组组排列在工棚里,用茅草包裹着。安永走进工棚,伸手用指尖拨弄着铜铎上的茅草,听着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这时主持佛寺修建的将作大匠知道白马公来到,连忙走进工棚向安永行了礼,笑道:“白马公,日前您奏请圣上赐名,如今这寺名已经赐下了,您看可要先替山门凿匾?” 将作大匠的话令安永吃了一惊。前阵子他因思虑起名之难,因此不待寺院建成,便奏请奕洛瑰替佛寺起名,为的是多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原本以为前日和奕洛瑰吵翻,这件事会就此搁下,却不曾想到他已将寺名拟好。 安永不禁有些怔忡地望着将作大匠,问道:“圣上赐的是什么名字?” “圣上赐寺名‘平等’二字,因此叫做平等寺。”将作大匠笑着答道。 “平等寺?”安永喃喃重复了一次,因这名字而心绪难平“为什么用这个名字?” “微臣也不解其意,不过据送敕书的黄门说,这是佛经里的意思,白马公能明白。” 将作大匠的回答令安永心口一紧,下一瞬便有什么在胸臆间急遽泛滥开,沸腾似的乱而滚烫。他难以承受这满胀的悸动,于是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选择了转身离开。 一旦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就是接受了他对过去的道歉,还有他对未来的承诺——安永从未像此刻这般,与远处深宫中那个人心意相通,这种切肤到可怕的感受,彻底乱了他的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6第七十五章礼物 关于安永的种种不安与别扭,奕洛瑰却不打算给他任何时间做缓冲——隔日天子便降旨,将乘龙舟南下巡视,全程都要白马公作陪。 如今走水路已成了安永的一块心病,因此他全然未察觉即将到来的季节万物凋零,其实并不适合南巡,只是带着退无可退的烦乱,于起航日登上了奕洛瑰的龙舟。 “陛下难道忘了之前下的旨?臣是不被允许出京的。”船舱中私下相处的时候,安永终是忍不住满心的忐忑,将腹诽说了出来。 “等到了目的地就会知道,我不是随意邀你作陪的。” 奕洛瑰嘴角故作神秘的一笑,倒令安永疑惑了:“目的地?” “我看你是已经忘了。”奕洛瑰嘴里抱怨着,语气中却不见愠怒,竟似隐隐透着些得意。 安永闻言别开眼,暗自思索了半天,一点也想不出自己忘了什么,只得作罢。 船队在水上走得四平八稳,多数时候两人只能对坐闲聊,安永言谈间不自觉地回避着平等寺。直到多日之后,当奕洛瑰终于提及那寺名时,安永顿时难掩心慌,只低头盯着舱中的地板缝,听他似乎漫不经心道:“那是佛经中的一个词,倒是新鲜的字眼,至于意思,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什么意思?”安永的心越跳越急,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发起颤来“佛说众生平等,其实何尝有真平等呢?譬如陛下与微臣之间,便是云泥之别。” 奕洛瑰听了他这些找别扭的话,却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这时候你倒来诓我,你骨子里若把那些当真,我又何须耗费这些年?” 安永一怔,不禁抬头望着奕洛瑰的双眼,因他目光中透出的势在必得而失神。 “怎么?被我说倒了?”奕洛瑰见安永发起愣来,一时更加自得“虽然我哥哥知道了恐怕不乐意,不过也不怕告诉你,浮图寺里译的那些经书,我悄悄看了不少。” “陛下还看那些?”他的话着实让安永震惊了。 奕洛瑰见安永表露出惊讶,反倒有些不满:“这些年来,能见你挂心的也只有那些了,我当然会去看看。” “因为我挂心,就去看吗?”安永不觉怅然,一时竟忘了臣下的虔敬,自语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想要答案,”奕洛瑰径自回答他,语调因为认真而低沉起来“因为想摸清我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如果这个办法也不行,我恐怕也要黔驴技穷了。” “陛下…”安永怔然,低了头道“陛下有疑惑,臣也借一句佛说——一切见闻,不可思议。” 他与他之间隔世的距离,不可思议。 “一切见闻,不可思议…”奕洛瑰喃喃咀嚼着安永的话,忽然笑了“好一句不可思议。” 说罢他竟似耐心全无一般,掉脸望着舱外喝道:“船行至何处了?” “回禀陛下,船队已近嘉州了。”舱外立刻有内侍战战兢兢回答。 “很好,很好,”奕洛瑰兀自沉吟,这时又回头望着安永,目光灼灼道“还记得嘉州吗?” 安永闻言心中怦然一动,只能点点头哑声道:“记得,臣在这里治过水。” “当年你并未等到凌云山的山崖开凿,我就将你的活计抢了去,”奕洛瑰微笑道“现在你猜猜,这沫水被我治理得如何?” 安永低头默然片刻,抬头回答道:“陛下治理得很好,船至嘉州仍然如履平地,可见江流平稳。” “那好,我们继续往下说,”奕洛瑰话题一转,竟似已将嘉州抛在脑后“你可知道十二缘起?” “这个微臣自然是知道的。”安永松了口气,理了理思绪答道“缘无明而有行,缘行而有识,缘识而有名色,缘名色而有六处,缘六处而有触,缘触而有受,缘受而有爱,缘爱而有取,缘取而有有,缘有而有生,缘生而有老死、愁悲苦忧恼生。如此,是为一切苦蕴之集起。” 奕洛瑰点点头,径自道:“在经书中读到这一段时,我深有感悟,觉得这一段话,简直就是在说你我之间的事。” 安永闻言不解地皱起眉,如实答道:“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要我说,那‘无明’就是冥冥中一点莫名的缘由,由之令我起了攻伐魏国之行。因为这‘行’,就有了对你的‘识’。然后因为识得你,才知道你的名与色,便牵起了我的眼、耳、鼻、舌、身、意,于是就要‘触’,触而有受——得到了各种冷热滋味,于是便生了爱。当然,这份爱一直被你理解为一种妄执,因为妄执而一意孤行地掠取…”说到这儿时,奕洛瑰深深凝视着安永,若有所思地微笑道“诚然如经书所言,这十二缘起果然能解释一切因果呢,对不对?这段话我还没解释完,你可知后面还有什么?” 奕洛瑰的问题安永无法回答,因为这段话已经彻底震慑住了他。奕洛瑰对这段话的解读,如剑走偏锋,却锋利得令安永觉得害怕——难道这一世被他视作烦恼苦蕴的一切孽缘,冥冥中都有因果注定?那十二缘起的最初‘无明’,到底是什么,才有了他与奕洛瑰的相识? 这一念之间便有什么刺进了安永的直觉,尖锐地,让他的一颗心也跟着刺痛起来。 这时奕洛瑰不给安永思考的机会,已径自执起他的双手,牵着他慢慢向船舱外走:“是的,我就是这样一意孤行地想要得到你,这么多年,不论好的坏的,所有办法我都试了。佛说因取而有,不论这‘有’会给我带来多少烦恼痛苦,我都要拥有你——而现在,只要佛能将你带给我,我就也能把佛送给你。” 奕洛瑰话音未落,这时舱门应声而开,江面上吹来的寒风瞬间涌入安永的喉中,将他胸腔中所有能发出的震撼尽数堵住。 这一刻他感觉不到奕洛瑰双手的温热,听不见一江呜咽的风声、水声、桨声乃至两岸凄厉的猿声,所有意识都汇聚在他的双眼中,只恐装不下那一尊矗立在云与水之间的大佛。 一时鸥鹭的翅影划破了祥云,大片的阳光从山崖之巅铺泄而下,像大佛慈悲的目光穿透了安永,他被这恢弘的气象震慑到双眼蒙泪,只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只蜉蝣,堪堪匍匐在这庄严的宝相之下,朝生夕死。 然而当一片空白的大脑开始恢复意识时,深深的后怕接踵而来——这奇迹一般宏伟的石刻,是奕洛瑰送给自己的礼物。 是奕洛瑰,也只有他,才能够调集充足的人力物力,在开凿凌云山崖的时候,顺势在陡峭的山崖石壁上凿出这一尊顶天立地的大佛——如此说来,他竟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埋下了计划,一直等到今天才揭开帷幕,将这一切送到自己眼前。当安永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立刻惶恐地回过头望着奕洛瑰,呐呐说不出话来。 是了,嘉州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他并不是随意邀他作陪出游。他是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不远千里、一意孤行地,只为了那一句“因取而有” “喜欢吗?”这时奕洛瑰在安永耳边轻声地问道,顺势吻着他的鬓发,将心中所有的笃定一字一顿地说完“我知道你会喜欢,因为这山水与佛心——你的灵魂就寄托在这里,别再说我不懂你,我花了许多年捕捉你的心思,今天这一切,就是我的诚意。” 他说这话时,目光中再也不见一代雄主的跋扈,尽情坦露出毫不设防的真情,然而此刻的安永却只能痴痴听着他说话,心中因为自己将要做出的决定而一阵阵紧缩抽痛,直痛到眼睛里也茫茫然涌出泪来:“陛下…我不能…” 沉浸在自信中的奕洛瑰起初并未听清他的哽咽,待到分辨明白时,双目才陡然一睁,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还是要拒绝我?” 安永只觉得足下踩的船板像一层薄冰,一种即将坠入深渊的恐惧使他两腿发软,然而最后一丝冷静终是将他牵制住,逼着他将心底“最理智”的话说出来:“我不能,我不能…因为你爱的,不是真正的崔永安,而我爱的,也不是真正的尉迟奕洛瑰。” 他们彼此面对的都是假象,假象而已。真正的崔永安在面对奕洛瑰的占有时,早就给出了他自己的答复。而他安永,之所以陷入牵扯不清的泥沼,只不过是…贪恋那一点影子般的回忆而已。 既然清楚事实真相,唯有拒绝他才是最大的诚意,只是为何一颗心还要因之而痛呢? 此时此刻,安永只觉得自己被对面人盛怒的气息笼罩住,他不敢去想奕洛瑰有多惊怒失望,也不敢去看他的脸色,于是只好抬起头望着凌云山壁上的大佛,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坚持自己的誓言并没有错,如果无法还报奕洛瑰纯粹的爱,再大的感动也只能被辜负——他爱的是沈洛,生生世世,这是他上一辈子在佛前发的誓,如今神明正在头顶看着自己,他只想做到虔诚。 一个人信守誓言,就该忍得煎熬痛苦,方是一诺重如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7第七十六章原来 安永知道自己将一切都弄砸了。 那日拒绝奕洛瑰之后,当天皇帝便取消南巡上岸回京,撇下他和整支船队,尴尬地走原路返程。 这一路走完便是从秋入了冬,天越来越冷,安永在回程中大病一场,下船时整个人无比憔悴,将前来迎接他的冬奴吓了一跳:“哎呀呀,我就说义父您不该出京的!您看您出门在外也不当个心,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安永心力交瘁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冲着冬奴摆摆手,颓唐地钻进自家的牛车。 这些日子以来,嘉州的大佛一直矗立在他脑海之中,而奕洛瑰各样表情的脸就摇晃在他眼前,好像他从不曾下船似的,晃得安永心口晕船似的烦闷。那天两人最后的对话也一直盘桓在他耳边,一遍遍提醒他一切都已结束。 他拒绝了奕洛瑰孤注一掷的示好,于是一切都结束了,纠缠了十多年的一段孽缘,原来临界点竟在这里。安永瞬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真切体会到老去十岁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从他身体里被抽走。 他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在这个慢节奏的世界里同样流逝得飞快,生命就像被倒置的沙漏,一秒也不耽搁地走向尽头——原来这才是真正找不到自我的感觉,这一世的性命至此似乎已毫无意义,一种空洞的焦灼日以继夜地折磨着安永,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在佛前问一句为什么——如果没有因果,本该熄灭的灵魂来这世上走一遭,到底是为什么? 牛车晃晃悠悠一路行至崔府,下车时安永灰败的脸色吓到了冬奴,令他不禁惴惴问道:“义父…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看那皇帝早早就回京,却把您丢在半道上…” “我没事。”安永飞快地回答,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顾左右而言他“这段日子我不在,府中一切都还好吧?对了,还有佛寺,佛寺建得如何了?” “哦,义父您问平等寺哪?”冬奴信口接话,浑然不知自己说出这名字,给安永心底带来了怎样的震颤“佛寺已经竣工,就等您去看了!” 安永忍住心中悸动,竭力镇静地点点头:“竣工了就好,明天一早我就过去。” “哎,明天可不行,”冬奴猜到义父是忘了日子,连忙提醒道“明天是冬至大祭,义父您一早就要赶到南郊圜丘的。” 安永闻言心中一惊,为明日与奕洛瑰避不开的照面怔忡不已。 每年的冬至日,天子都要率领文武百官到南郊的圜丘祭天,征服中原而称帝的奕洛瑰也不例外,只是如今的祭天仪式中掺杂了很多柔然的风俗,主祭的神祗也从昊天上帝改为柔然的天神。 这一夜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天未亮时安永便和所有参加祭天的官员一样,冒着严寒,乘牛车从自家出发前往南郊。一路上车辙斑驳,满是冰渣的泥地经一宿冻得铁硬,人坐在牛车里也被颠得发昏。 安永一路扶着车轼,十指被冻得冰凉。当牛车抵达南郊时,他低头将脸半埋在冬衣的大毛领子里,听天由命地下车走向圜丘,似乎清晨的酷寒冻得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然而头脑中的那一点知觉却又是如此灵敏,始终牵引他去感知奕洛瑰的声息,纵使隔得再远,圜丘中心那个人散发出的魄力依旧使他觉得凛冽——他与他之间就像连了一根无形的引线,不论他将自己缩得多不起眼,都逃不开那人传递来的危险气息。 安永不知所措,只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乞求祭祀快点结束,然而祭坛上的那个人岂肯让他顺遂。当祭祀快要结束时,九五之尊竟在众目睽睽下离开神坛,径直走向百官的队列,一时吓得群臣纷纷退后,倒将安永给烘托了出来。 安永感觉到一股寒意向自己迫近,于是终于张皇地抬起头,望着奕洛瑰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他从没见过面色如此狠戾的奕洛瑰,纵使在往昔二人相处最不愉快的时节,也没见他有过如此决绝的表情。 这样的奕洛瑰让他心生畏意,恐慌像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呼吸,他下意识想逃,偏偏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钉在地上,迫使他去面对眼前阴沉到极致的人。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奕洛瑰,终于在这重逢的时刻开了口:“我,尉迟奕洛瑰,对天发誓…” 说着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抬手抹了满指鲜血,又将那殷红染上安永冰凉的双唇:“若一切因果轮回悉如佛言,我尉迟奕洛瑰,誓将倾尽今生之爱,换来世崔永安对我爱而不得!——崔永安,这是我唯一能对你施展的报复了。” 说罢他转身扬长而去。 只留下安永如遭雷殛般愣在原地。 这一刻,他放弃了帝王所有的特权,不强取豪夺、不恣意报复,只将一腔失意许给来生,无比决绝的一段话却像明灯般点醒了安永——原来前世今生,一切烦恼的因果竟在这里! 原来尉迟奕洛瑰就是沈洛,沈洛就是尉迟奕洛瑰!原来前一世他爱而不得,不过是今日造下的因果! 这一念恰如闪电,刹那间通明了前世今生,两世的时光悉如梦幻泡影,在安永眼前碎成芥子微尘随风而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双眼泪如泉涌。 再到清醒时,眼前便只有冬奴担忧到揪成一团的脸:“义父、义父,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安永喃喃回答,依旧是满脸泪水,嘴角却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我没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看天都快黑了…” “我的老天爷,您终于知道天都快黑了!”冬奴见安永终于恢复正常,立刻额手称庆,长叹道“好好地去南郊祭个天,结果被仆从手忙脚乱地送回来,不声不响哭了一天,谁叫都不应,我都怕您是中了邪呢!” “我没事,害你担心了,”安永抱歉地笑了笑,忽而又道“你瞧我都忘了时间,现在还来得及备车吗?我想进宫。” 冬奴一听安永提“进宫”二字,顿时头就大了,不甘不愿道:“义父,好好的又进宫做什么?您但凡沾惹上宫里那位,哪一次有好事来?” “你别管,替我安排就是了。我现在正乱着,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安永语无伦次地叮嘱着冬奴,苍白的脸上挂着愉悦的笑意,他异样的神情令冬奴忧心忡忡,却又不敢不依从——这感觉仿佛就像捧着一只易碎的琉璃瓶,再怎么小心翼翼都怕会出闪失似的。 牛车很快备妥,安永冒着细盐小雪钻进了车厢,一路心怀忐忑地往皇宫去。 此刻他的心绪不算清明,过往诸多纷纭还在他胸口堵着,并不能烟消云散,然而他只确信一点——他要让奕洛瑰收回今天的誓言,也要他自己生生世世,不再爱而不得。 不用再挣扎痛苦的心原来可以这样轻松,他终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与这一世的躯体无比熨帖,这样脚踏实地的感觉,已经暌违许多年。 原来奕洛瑰就是沈洛,崔永安就是安永;原来上一世的爱而不得,换来这一世的一段孽缘;原来他爱或不爱,遵从的都是他自己的心。 原来这一世,一睁眼就是宿命的相逢。 原来这一世,他爱上了尉迟奕洛瑰。 这般醒悟令安永忍不住浑身发起颤来,他迫不及待地吩咐仆从加快速度,牛车在满是碎冰的车辙间颠簸而过,一路赶往皇宫。 然而当安永驱车赶到宫门前时,却意外地吃了一记闭门羹。 报信的宦官也是满腹无奈,在风雪中望着一脸讶然的安永,歉然告罪道:“圣上龙体欠安,正在承香殿歇着,下了口谕谁也不见,白马公还是请回罢。” “您可有说…求见的人是我吗?”安永想不到奕洛瑰会拒绝见自己,只得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半信半疑地追问。 “白马公您的请托,下走岂敢隐瞒?”那宦官皱眉道“下走就冒死透漏一句吧——圣上他正在火头上,听说是您求见,气得连水晶屏都砸了,您还是别挑今日触犯逆鳞,先回避吧。” 眼前宫墙巍峨如山,饶是安永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他听了宦官这一席话,僵立在原地讷讷半晌,最后也只得低声道:“既已如此,我便先回去,有劳大人了。” “不敢。”那宦官立刻躬身送客,如蒙大赦般扶着安永上了牛车。 回程的感觉远不如来时那般轻快,安永听着车轮沉甸甸的碾轧声,一颗心却是越来越焦灼。 待到牛车走了约莫一刻钟后,他才在清亮的銮铃声中倏然惊醒,急忙起身向车外喊道:“回头,回头,往皇宫去!” 就算吃了他的闭门羹也要去!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能无功而返?那他也未免太怯懦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8第七十七章衷情 从人听了安永的命令,忙不迭又将牛车掉头。安永心急如焚地再度赶往皇宫,不料这一次还未走出百步之外,便远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牛车的方向疾驰而来。 安永不觉诧异,伸手拨开厚重的车帷,下一瞬便看见奕洛瑰骑着骏马飞驰而来,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安永瞬间浑身发起颤来,他慌忙钻出牛车,冒着漫天风雪怔怔地看着奕洛瑰在自己面前勒住奔马,带着一身寒气直接跳上了他的牛车,扯着车绥虎目眈眈地盯着他问:“你又找上我做什么?” 他咬牙切齿的语气,让安永听出了其中痛彻心扉的绝望,也听出了绝望中那一股冀图死灰复燃的执着——是了,就是他这横亘十余年的一念妄执,折磨得安永不得解脱,连带着心也跟着痛起来。他不由浑身虚浮地扯住奕洛瑰的袖子,双唇哆嗦着低声回答:“我要你爱我。” 奕洛瑰闻言一怔,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信半疑地盯着安永问:“你想通了?” “没有,”安永摇摇头,双目湿润地回答,这一刻终于在宿命面前俯首称臣“就是想不通、看不开、躲不过,所以还是要你爱我!无论这之后是生老病死,还是悲愁忧苦,我都要你爱我!” 说罢他紧紧抱住奕洛瑰,浑身发颤地跌跪下去,却在中途被奕洛瑰紧紧搂住。 “你这该死的家伙!”奕洛瑰赤红的双眼泛着泪花,嘴唇附在安永耳畔咬牙切齿地低咒,四肢也因为他的表白而发起颤来“非要到这时候,非要等到这时候…才不折磨我…”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与安永紧紧相拥,直到被漫天雪花覆白了头。 许久之后,当安永终于从磅礴的狂喜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奕洛瑰身上只穿着宫中起居的常服,竟然等不及穿大毛衣裳就骑马冲出宫,连忙慌张地问道:“你冷不冷?” 奕洛瑰这时候才意识到寒冷,伸手抹了抹安永冰凉的双鬓,望着他低声问道:“跟我回去?” 安永探到他眼底涌动的期望,一时醉了一般晕晕笑起来,含着泪低声应道:“嗯。”这一声应允瞬间点亮了灰暗的江山,蓬勃而生的满足充斥着奕洛瑰的心。他立刻飞快地将安永拉上马,这时天子仪仗终于浩浩荡荡地追上来,漫天华盖遮去风雪,奕洛瑰一路紧拥着安永回宫,就像怀中纳着一块滚烫的珍宝——耗时十余年方有今日的凯旋而归,此刻在他心中除了几近沸腾的欢欣,更有深深的欣慰。 二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似是害怕打破这份难得的默契,只由着甜蜜的气氛在四周流转,就连冰凉的雪花飞到唇边,伸舌尝一尝都是甜的。 就这样一路抵达承香殿,奕洛瑰斥退宫人,独自拉着安永的手走上玉阶。二人冒着严寒跨过殿门,顿时便如置身暖春,冻得冰凉的身体被熏笼和香炉里吐出的烟气烤着,反倒越加瑟瑟发起抖来。 “看你,还是冻着了吧?”奕洛瑰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拿这句做了开场白。 安永望着他没说话,只是默默一笑,洞悉彼此心思的二人便又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奕洛瑰又拉着安永的手,牵着他一路跑进温暖的浴室,竟顾不得解脱衣裳,直接孩子气地跳进水池,借着浮力将安永抱起,仰起头笑着细细端详他。 安永也伸手拂过他微鬈的鬓发,双目与他对视,目光相碰间,心也跟着悸动起来。这样心无芥蒂的对视,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过一次,又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与他之间,过去的岁月总是交织着幻象和真实,直到而今,才算是真正尘埃落定。 “这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奕洛瑰乐极之下,心底竟隐约生出一丝悲哀,终不免儿女情长地望着安永叹道“永安,我们都不年轻了。” 安永迎着他心绪纷杂的目光,不觉也眼底酸涩地低语了一句:“我知道。” “所以,哪怕就是现在,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当真想清楚了吗?”奕洛瑰用极其郑重认真的语气,沉声向安永告白“我爱你,已经非关这一具肉身——我如果贪图姣童妖女,身后就是后宫三千,根本不需要你的施舍,你大可不必为早上的话可怜我。同样的,如果你只是舍不得我的纠缠,只是害怕寂寞,天下的人也随便你挑选,我不过问,只不准你来招惹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迁就你了。” 安永听了他这番决绝的话,忍不住又落泪叹道:“我知道,你放心吧。” 说罢他低头抱住奕洛瑰,在他耳畔低声回答:“其实我害怕寂寞,怕极了,可是这一颗心不能只因为寂寞就交出去。我愿意忍耐煎熬这么多年,就根本不需要你来怀疑我的诚恳——我爱你,尉迟奕洛瑰。这话不到千真万确,就不会让你听见…” 再之后,一切言语都被吻封缄,消失在辗转的唇齿间。 原来两情相悦是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奕洛瑰第一次领略到这般美好的安永,他看着他仰躺在辉煌的灯火下,一股幸福的光彩透过他的皮肤溢出来,随着身体起伏宛转流动,让奕洛瑰恍如置身梦境。这一夜,他展露了太多的第一次,让奕洛瑰始终沉浸在激动地亢奋里——身下的人第一次如此热情,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进入而微笑,第一次目光清明地敞开身体渴求自己的需索,第一次在快要被情潮淹没前不断重复自己的名字… 巨大的幸福一下子堆涌到奕洛瑰面前,竟使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为这幸福极力想要讨好眼前的人,于是索性俯去,含住安永几经宣泄,又再度行将抬头的欲-望,以舌尖宠爱地挑弄。 “不!”安永顿时吓了一跳,急忙惊惶地弹坐起身,圆睁的双眼就像受惊的小鹿,成功地将奕洛瑰逗笑。 “怕什么?”奕洛瑰依然将安永的要害拿捏在手里,用掌心裹着反复揉-弄,灵活的五指引他不断惊喘,直到安永重新目光迷离地陷入欲-海,他才又志得意满地低下头,重复自己刚刚发现的乐趣。 原来精心伺弄自己心上人的感觉,竟然有那么好。 这一夜,安永在半梦半醒间度过,他数度因为疲倦陷入昏睡,又数度因为舍不得浪费时间在梦境中而强迫自己醒来,期间他一直与奕洛瑰厮守在一起,就像云天与大海越过漫长的距离终于在目极之处交汇,从此水天一色、难舍难分。 少时宫中的晨鼓声终于大煞风景地响了起来,安永昏昏沉沉地爬起身摸索衣服,这时才想起自己所有的衣裳都还泡在浴池里。他慌忙向躺在自己身旁的奕洛瑰求助道:“糟了,你这里可有不僭越身份的衣裳借我?我得出宫去。” 奕洛瑰躺在一旁懒懒地幸灾乐祸道:“我哪件衣裳你穿着是不僭越的?干脆还是别出宫了。” 安永被他异想天开的腔调弄得啼笑皆非,顿时没好气道:“你打算留我在后宫里常住吗?” “有何不可?”奕洛瑰笑着耍起无赖,坐起身再度欺近安永,拨开他凌乱的长发细细舐吻他的锁骨,手指又轻柔地挑-弄着他胸前浅荔色的乳-尖,分明一副不打算放人的姿态。 安永躲不开奕洛瑰的撩拨,气得干脆反压在他身上,睁大眼用极认真的语气开口道:“尉迟奕洛瑰,你正经听我说。我们虽则能在一起,可我身为人臣怎么能住在后宫?” 可惜说者再怎么严肃,这骑在他腰上发飙的架势,却教奕洛瑰怎么能不心猿意马,将听到的话统统当做耳旁风?于是只听他立刻笑道:“那好,我就去你府上常住。” 安永顿时张口结舌,失神之际又被奕洛瑰一个翻身按在身下,极暧昧地笑起来:“既然你左右为难,我便给你出一个长相厮守的好主意——那平等寺里的佛精舍,我觉得做个行宫倒正合适…” “胡说,”安永立刻把眼一瞪,也不知是羞是怒,脸已顷刻涨得通红“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在其中胡作非为…” 奕洛瑰便笑着在他耳旁低声撺掇:“或者我再划一块地,就依着平等寺起一座行宫,你总没意见了吧?” “不…那样也太…劳民伤财了…”安永的反对声在奕洛瑰的攻势下越来越式微,最后终于渐渐消失在迷乱的呻-吟里,只在魂飞天外时偶尔分心想起,自己当初修建平等寺时,的确也为奕洛瑰留了一间佛精舍。 只是那时哪里会预料到还有今天——那间佛精舍将来到底会派上怎样匪夷所思的用场,就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晚了点,但还是祝大家圣诞快乐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9第七十八章取士 这一年的冬天,天子对崔氏一门的恩宠已到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地步。从冬至一直到千秋节,新年的狂欢驱散了冬日的寒冷,日子在浓情蜜意中过得飞快。安永沉浸在奕洛瑰一往而深的宠溺中,时常会有一刹那的恍神,怀疑年华就会按着这样*苦短、一日三秋的速度飞快老去。 转眼初春来临,平等寺中所有的建筑都已竣工。如今除了上朝之类例行公事的时间,安永和奕洛瑰几乎形影不离,这日午后二人前往平等寺,携手走过每一间佛堂精舍。大殿里的壁画还没有完工,画匠们正坐在竹架上为壁画填色,安永小声地为奕洛瑰解说壁画中的本生故事,随后又走出大殿,与奕洛瑰一同登上了寺中的九级浮屠塔。 二人一口气登上塔顶,这时金铎含风,铿锵之声响彻天际;塔下殿宇恢弘、骇人心目,安永不觉握紧了奕洛瑰的手,在初春的长风中叹道:“奢丽至此,是不是营造得太过分了?” “有何不可?既然佛法无边,我等正应该竭尽全力供养,才能让闻道者心生敬畏。”奕洛瑰在风中张扬地说完,含着满口春风与安永相吻,冰凉的空气在二人的唇齿间渐渐炙热。这时清远的钟磬声穿透了他们的身体,纷纷叠叠,随着心跳声越来越激越。 就在这新丰城的最高处,就在这天地间最庄严的地方,宇宙洪荒替他们见证这一刻的永恒。 安永忍不住浑身战栗,在窒息前的一刹那睁开双眼,于情潮的最深处凝视着尉迟奕洛瑰,再一次为自己能够再世为人而喜悦——这样的暗自庆幸,近来已在他心头重复了无数次,却总觉得不够、怎么都不够。 他痴迷的目光让奕洛瑰心中的自豪膨胀到最满,他将安永紧紧搂在怀里,双唇抵在他鬓边,仿佛魔怔一般不断重复着柔然古老的爱语,那是一段对彼此间丝毫不留余地的咒语,一旦施咒便意味着二人从此命运相连,海枯石烂亦不回还。 安永听不懂那些从奕洛瑰舌尖上不断弹出的音节,只是安静地伏在他怀中微笑,许久之后才低声开口道:“走吧,再站下去,腿都酸了。” “好。”奕洛瑰言听计从地放开安永,与他并肩下塔。这时春风吹散了二人依偎而生的温暖,让安永微微感到一丝寒意,他不觉瑟缩了一下双肩,一旁的奕洛瑰察觉后立刻紧张起来:“觉得冷吗?是不是塔上风大?” “嗯,是有点冷,”安永点点头,俯瞰着塔下感慨“这塔太高了。” 八十一丈高的九层浮屠,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绝对算是令人炫目的建筑了。奕洛瑰听了安永的感叹,不禁伸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笑着附和道:“的确很高,你看从这里望过去,皇宫内苑尽收眼底。今后这座塔得由专人看守,只准你我攀登,否则将来也是个隐患。” 安永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这座高塔的危险,慌忙点头应道:“我会派可靠的人将塔封住,以后不会再有人上来。” “只除了你我。”奕洛瑰笑道,一路牵着安永的手往下走“这塔顶的风光绝佳,没人欣赏也太可惜了。” 二人下塔之后,又去方丈室见了这寺中的住持。住持和尚是浮图寺住持引荐的番僧,如今大魏开放佛教,他也粗浅地学了几年中原话,与安永交谈起来倒也不算吃力。安永和他聊了一阵子,又陪着奕洛瑰用过寺中的斋饭,这才动身准备回宫。不料刚走出寺院山门时,就看见冬奴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一群仆从,正忙着在寺外的粉墙上擦洗着什么。 安永见这一群人闹哄哄的,心下有些奇怪,便唤来冬奴问道:“难怪好一会儿没看见你人影,你在这里忙什么呢?” “忙着洗墙呢!”冬奴一脸愤然地回禀道“也不知是哪个大逆不道的贼子,知道圣上和义父您在寺里,故意往墙上涂了些混账话。” “哦?那人都写了些什么?”安永立刻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大逆不道的话啊!”冬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见安永追问,只好将他领到墙边,指了指墙上还没被完全洗掉的字迹。 于是安永仔细辨认着墙上模糊的字迹,皱着眉喃喃念道:“寺名平等,何来平等?阀阅世族独占皇恩,寒庶之民譬如微尘…” 字里行间尽是讽刺“平等”二字,让安永身旁的奕洛瑰顿时火冒三丈,对身后的侍从喝令道:“立刻传我旨意,限京兆尹三日之内,给我查出这墙上的字是谁写的?一旦拿获,严惩不赦!” “哎,你先别动怒,”安永慌忙拦住他,低声劝道“这人趁你我在寺中时写下这样的话,倒也有个讽谏之意,不可轻易问罪。” 奕洛瑰听了安永的话,气消了三分,却仍旧不以为然道:“要我不问罪,那也要看他讽谏的是什么。他抨击得是你的出身,要我如何纳谏?我看纯粹是挑衅。” 安永没有回答他,只是吩咐冬奴将墙面清理干净,坚持不让奕洛瑰过问此事。傍晚时分他与奕洛瑰回到宫中后,才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在承香殿里悄悄地和奕洛瑰议论道:“我倒觉得,那墙上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有什么道理?”奕洛瑰嗤笑了一声,对安永道“平等寺这名字的意思,只是说佛法中众生平等,这俗世又何来绝对的平等?君臣贵贱、士农工商,总是要分开的。” “可是如今在朝为官的人,基本上都是士族出身,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安永若有所思地望着奕洛瑰,缓缓道“治理国家,应该按照学问和才能取士,可是如今只凭出身论贵贱,很多官员并没有真才实学。长此以往,只能危害国家。” 奕洛瑰听了安永的话,在佩服他的胸襟之余,却忍不住笑道:“呵呵,我倒没想到,你会为寒族说话,你难道忘了你自己的出身?” “我当然没忘,”安永无奈地望着他,苦笑道“可是,这样一个只由士族掌权的国家,不是已经被你灭过一次了吗?” 奕洛瑰顿时脸色一变,不知该如何回应安永这句话。安永的初衷并不是想要为难奕洛瑰,所以见他神色不对,立刻宽慰道:“你放心,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翻旧账。我只是认为,一个人的才华不能由出身来衡量,所以仅凭出身来决定一个人的前途,是没有道理的。” 奕洛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安永,在听完他的话后嘴角一弯,狡猾地将问题又抛还给安永:“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那么,目前的现状又该如何改变呢?” 安永一怔,想对奕洛瑰说一说科举制度,奈何科举的概念在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因此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其实可以通过考试来选拔人才。” 奕洛瑰笑了笑,伸手抚过安永的鬓角,又用中指描绘着他的眉毛,意味深长地对他开口:“永安,如果是在十年前,我会很高兴你这么说,并且还会把你踢去吏部,让你替我出这个头。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经不同了,我不想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去,我只要你安安心心地做崔氏一族的白马公,一生享尽荣宠,你可明白?” 安永在灯下凝视着奕洛瑰的双眼,心中为他这一番话而悸动,已到唇边的话一时全都柔软了下来,许久之后才柔声道:“我只是想给平凡出身的人一个机会。近来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没有托生在崔府,而是随便做了一个平民、一个士卒,或者一个草寇,你还能遇见我、在乎我么?” 奕洛瑰闻言一愣,感受到安永话中的伤感,却无法真正体会到他话中的意思,因此只当是情人一时多愁善感,不由笑道:“一开始肯定不能,身份相差得太远,连碰面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想…只要能够认识你、熟悉你,在乎你只是迟早的事,又或者我们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关系,可是你对我来说,一定会很重要。” “那么,就当是给我一个遇见你的机会,可好?”安永望着奕洛瑰微笑道。 奕洛瑰一瞬间明白了安永的心思,叹了口气,点了点他的双唇许诺道:“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司徒府去办,就不需要你来插手了。” 安永点点头,见奕洛瑰答应下来,便将这件事放心地交给他。哪知一个月之后,奕洛瑰颁布的诏令却与安永的设想大相径庭。 “按照‘志行修谨’、‘清平干济’二科,每州一年推举三人进京考试,合格者授以官职?”安永读罢诏令,张口结舌地望着奕洛瑰——这…这好像与自己想象中的科举考试不大一样? “我打算先小试牛刀,将这个考试与九品中正法并行,如果可行再作推广,不必操之过急。”奕洛瑰很是愉悦地在安永唇上印了一吻。 安永靠在奕洛瑰怀中,无奈地半眯起双眼,心想不论怎样,好歹也算是冲破了“上品无寒门”的藩篱,至于今后朝中如何用人取士,还是慢慢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对不起大家啊,泪流满面,因为我挖了另一个坑,这阵子为了冲榜都在那坑里填土。本来以为自己能忙得过来的,还夸下海口元旦更新神马的,我显然是高估自己了,抱歉抱歉,OTZ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第七十九章文兰 自从平等寺外墙上的谏言被天子采纳,渐渐地便常有人在墙上匿名上书。天下人皆知那是一处上达天听的所在,因此无论是伸冤、抒志,都以能够书写在那面墙上为荣。 为此奕洛瑰很伤脑筋,因为他知道对这面墙认真的,自始至终只有安永一人而已。 “永安,你再这么操心下去,我一定会派人把那面墙推掉。”这天奕洛瑰再一次吃味地警告安永,不许他再拿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来烦自己。 安永见奕洛瑰满脸暴躁,仿佛一头不安的豹子,不禁笑道:“治国与治水同理,堵不如疏,你人在宫禁之中,总要给百姓一面宣泄的墙——时常听一听他们的不平之鸣,才是仁政。” “哼,比起你,什么推行仁政,我才不在乎。”奕洛瑰说罢便已欺身上前,挑起安永的下巴与他深吻,好半天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用拇指缓缓抚摸着他的嘴唇“我的禹…我心里的洪水,一直等着你来治呢。” 他心中那磅礴的洪流,浪高九天,一直是令安永束手无策的灾难。安永唯有无可奈何地被他压在身下,目光温柔如水,一路望进奕洛瑰心里去:“你的心,我治不好,所以只能认输了。” “认输就好。”奕洛瑰微微一笑,随即俯,贪婪地吻住安永的双唇,舌尖与他缠绵相抵,用爱的洪流席卷他… 一瞬间宇宙洪荒、四野苍茫,亘古的时空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这场无边的灾难中因爱而生、因爱而死,直到模糊了日月星辰,连飞转的时间都停滞不前。 安永在惊涛骇浪中好不容易探出头,仰着脖子长吁了一口气,星眸如醉地凝视着全身汗湿的奕洛瑰,痴痴地笑。他这副表情,让奕洛瑰一颗心都化成滚烫的醇酒,只愿他将自己一饮而尽,从此长醉不复醒。 他爱他,他也爱他,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呢… 这天傍晚,安永驱车出宫,在回崔府前特意又去了一趟平等寺,想看看外墙上是否添了新内容。不料就在他被冬奴扶下车的时候,冷不防一块碎石从暗处袭来,不偏不倚正中安永的额角,殷红的鲜血瞬间爬满了他的脸颊。 冬奴大惊失色,立刻仓皇四顾,口中高声叫骂道:“哪个不要命的狗贼,竟敢偷袭白马公?!” 随行的护卫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拔出兵刃将牛车围住,又有几人往各条巷口搜捕,试图抓住那个袭击安永的凶手。这时安永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用袖子紧紧按住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同时伸出一只手劝止暴跳如雷的冬奴:“别喊了,我们先回府。” “这怎么行!义父,我非得抓住那个伤您的人不可!”冬奴五官扭曲在一起,咬牙切齿地赌咒“我要将那个狗贼抽筋剥皮!” “快别说了,你听我的就是。”这时鲜血蛰疼了安永的眼睛,害他只能紧闭双目,催促冬奴“我头疼得厉害,你难道还要将我晾在这里?” 冬奴一听这话才咬住嘴唇,不再叫骂,好歹按捺住了脾气,心急火燎地拽来随行的昆仑奴,令他背着安永火速回府:“昆仑,你先背主公回府,我随后就到!一路上千万小心!” 昆仑奴无声地点点头,下一瞬便撒开两条长腿,飞一般地跑向崔府。冬奴和一班随从紧跟其后,只留下一名仆从,将那慢腾腾的牛车往回赶。 稍后在太医替自己包扎伤口的时候,安永特意叮嘱冬奴:“这件事不许传到宫里去,这几天我先不上朝,圣上若问起,只说我病了。” “义父,您怎么又犯糊涂了?”这会儿冬奴又急又气,毫不客气地指出安永很傻很天真“如今随便什么理由,您只要一天不上朝,宫里那皇帝准保就坐不稳龙椅,火烧屁股一样跑到崔府来。圣上只要一见您这副模样,您还指望能瞒过什么去?” 安永忍不住蹙眉道:“我就是怕他生气,会一时冲动迁怒于人…” 话音未落,只听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有内侍高声唱礼道:“天子驾到——” 紧跟着庭中响起一片山呼万岁之声,安永没想到奕洛瑰会在这时候赶到,有些无措地望向堂外。只见须臾之后,奕洛瑰带着一身杀气走进堂中,冰冷的目光在触及安永的一刹那,脸色倏然铁青:“你在平等寺外出了事,为什么没有派人报知我?” 安永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凝视着奕洛瑰,直到他再度火冒三丈地开口:“我已经下旨封城,直到抓出凶手之前,京城全部戒严。” “别,你这是扰民啊。”安永慌忙摆摆手,反对奕洛瑰为自己大动干戈“应该只是一个过激的反对者,何必如此紧张?我今后小心谨慎就是。” “你以为反对的人只有一个?”奕洛瑰气冲冲地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冒火的眼睛盯着他受伤的额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医治伤,心疼地责备“我就是讨厌你这点,无论碰到什么恶人,都是一副纵容的态度。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不会再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去——我明天就去推了那堵墙,你若想拦我,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你如此大张旗鼓,才真是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了,”这时安永反倒安慰起奕洛瑰来,故意拿他取笑“你现在才知道心疼,以前你对我,再过分的事也做过。” “你这是什么话!”奕洛瑰双眼一瞪,回顾过去,却又有些无地自容,因而只能凝视着安永的双眼,握着拳头正色道“当初我理不清自己对你的感情,才会糊涂到折磨你。因为爱上你,对我来说就像中毒,刚开始犹自挣扎,而现在,已是索性放任我自己病入膏肓了。永安…也许不知道哪天,我就会病死。” 安永为他这番表白动容,慌忙伸手按住奕洛瑰的双唇,脸色苍白地喝止道:“不许胡说。” “好,我不胡说,”这时奕洛瑰抓住安永的手,一脸认真地与他对视,要他许诺“从今而后,我们两个都为彼此好好珍重自己,可否?” 安永目光深沉地望着奕洛瑰,这一刻片语难言,只能无声地点点头。 这一年四月初夏,恰逢如火如荼的蔷薇花期,忽然有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地从海上来,船只构造异于中土,其中却混着一艘大魏的舰船。 异国的船队不但带来了辣椒、番薯、玉米、土豆、番茄等作物的种苗,也带来了烟草、可可豆。灰白色头发的船长站在大魏舰船的甲板上,灰蓝色的眼珠冷冷注视着这片陌生的东方大陆,决定走水路深入魏国,前往京都新丰觐见大魏天子。 当安永得知这个消息时,这位来自异国的船主已经指挥着自己的船队,来到了新丰城外的鸾水码头上。而深宫中的奕洛瑰也已经穿好了冕旒衮服,正准备去接见那个不远万里来到大魏,向自己俯首称臣的外国使臣。 安永措手不及,什么都没准备,不禁抱怨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船队里混着大魏的船,我不敢告诉你,怕你又牵肠挂肚,不肯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奕洛瑰笑着搂过安永,隔着冕旒的珠子亲了亲爱人的嘴唇,细心哄道“急什么?我已经命鸿胪寺备下了大宴,今晚你在酒宴上见那船长,不也一样?” 安永听了奕洛瑰的话,这才作罢:“今晚我要和那船长好好说话,你不能拦我。” “遵命遵命。”这一刻奕洛瑰早忘了尊卑,只一心将安永捧在手心上哄着。 此次拜访大魏的这支异国船队,船员皆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自称来自一块叫做文兰的地方。在安永看来,这批人外貌酷似北欧人种,而灰白色头发的船长不知从哪里学了一口大魏官话,让他越发疑心这人与玉幺有关。 于是安永迫不及待地盼望酒宴到来,这样自己就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私下与这位船长说上话了。 这一晚,大魏天子盛情地款待了文兰船队的成员,席上珍馐百味、水陆杂陈,令异乡之人大开眼界。对比兴奋得手舞足蹈,沉浸在酒乡里酩酊大醉的伙伴们,灰白色头发的船长却只是拿着一只金酒杯,很矜持地抿着杯中芳香的葡萄酒,静静地环视着四周。 他转动着灰蓝色的眼珠,目光里带着一抹源自故乡的、天然的冷色。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席间一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频频盯着他看,眼神中透出一种渴望与自己交谈的意味,而这个国家的皇帝一直深情注视着他…看来这个男人,他必须去会一会了。 “您可以叫我利夫,不知大人怎么称呼?”于是船长落落大方地上前与安永见礼,灰蓝色的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 安永见他主动来找自己,慌忙还礼,有点局促地开口道:“在下姓崔,字永安。今日初次与船长相见,还有一事需要请教船长,请恕在下失礼——敢问您的船队,是怎么找到那艘大魏舰船的?” “不讳言,我是海盗。”利夫笑着回答“那艘船是我的战利品,当然,我并没有攻打它,不然贵国的皇帝也不会容忍我立足于此地了。” “那么您得到这艘船时…它是个什么样子?”安永急切地望着利夫,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得到这艘船的时候,整艘船都失去了秩序,一片混乱,所有的海员已经变成了海盗,”利夫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安永,缓缓道“崔大人应该能明白,经过一场致命的风暴,在海上,人往往容易变得疯狂。” “那么船上的人呢?可有一名叫玉幺的女子,您见过她么?”这时安永脸色苍白,终是怀抱着一丝侥幸,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作者有话要说:隔这么久终于更了,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真是对不起大家,鞠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1第八十章诀别 这时利夫并没有急着回答安永的问题,而是望着他焦急的面庞,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利夫好整以暇地回答,凝视着安永的双眼忽然望向他身后,继而话锋一转“不过,似乎皇帝很在意您和我说话?” 安永顺着他的暗示回首望去,果然发现身后不远处,坐在龙椅上的奕洛瑰似是不经意地瞥了自己一眼。 他的心怦然急跳了数声,下一刻脑中便改变了主意,按捺住情绪开口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很方便说话,晚宴过后,不知您可愿意与我结伴去一趟宫外的平等寺?那里有我为玉幺建造的佛精舍,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您也能去看一看。” “我当然愿意,”利夫立刻对安永微微欠身,欣然受邀“崔大人的邀请,是在下的荣幸。” 后半夜晚宴散时,安永与奕洛瑰道别之后,便乘着肩舆出宫,此时利夫已经悄然等候在宫外了。二人于夜色中四目相对,默然点头致意,随后安永登上牛车,利夫则跟在他身后,钻进了冬奴安排好的另一辆车。 一行车驾抵达平等寺时,看守寺院的戍卫未料到安永深夜来访,也不敢多问,只是恭顺地放行。安永领着利夫一路走进平等寺,站在开满蔷薇的院落里怅然道:“玉幺她一向喜欢华丽的装饰,因此我才精心修造这间佛精舍,只可惜佛寺落成,她却一直没有回来…” 说这话时,安永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悲伤,他在夜色中侧过脸,目光焦灼地望着利夫,低声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要打听她的下落,她对我很重要。” “她对你很重要吗?如果她真的对你很重要,你又为什么放她去远航?我想不明白…”利夫对安永的话付之一笑,缓缓回答“如果你要找的人,是整艘船上唯一的一个女人,那么我的确见过她。只是我想不明白,一艘远航的海船上为什么会有一名女子,当然,如果是用以发泄的性-奴那么就另当别论了。我想,那个被关押在底舱里的女人,就是你口中的玉幺吧?就在我初次登船,在底舱里发现她时,她已经被船员轮-暴得奄奄一息了。” “你…你说什么?”一瞬间安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忽然变得冰凉,森冷的血流逆行而上,像裹挟着寒冰,冻得他四肢僵硬。 “我已经说过,经过一场致命的风暴,在海上,人往往容易变得疯狂,那时候整艘船已经失去了秩序,而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这时利夫一步步逼近安永,口中一字一顿,将真相残忍地揭破在安永眼前“她在临死前告诉我,她的夫君名叫崔永安,她求我替她完成这次远航,找到她的夫君,然后借我的口告诉他——她曾经很爱他,很爱很爱。” “不…不…”安永沙哑地嗫嚅了两声,虚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紧跟着瞬间跌跪在地上,自身的意志被这血淋淋的消息完全击垮。 他害死了玉幺,是他的自私和怯懦逼得她远行,是他害死了她! 安永仓惶的双眼直直瞪向前方,因为过度的打击,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这时利夫却走上前弯下腰,双手攥住安永的前襟,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你在后悔吗?”利夫看着安永惨白的脸,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其实,从今天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看啊,害死玉幺的恶魔,就是那个陪伴在皇帝身边,俊美优雅,受尽宠爱的人,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体验到玉幺的痛苦呢?” 说这话时,利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安永,一双灰蓝色的眼珠里透出冰冷的杀气。安永整个人被他挟制,巨大的痛苦像磐石一般堵塞住他的喉咙,他口不能言,只能在利夫的逼视下“嗬嗬”倒抽着冷气,双眼泛出绝望的泪花。 这时利夫嘴角一撇,攥着安永衣襟的双手使劲往两边一扯,只听空寂的院落中响起几声清脆的裂帛声,接着是安永发出了一声恐惧的闷哼。 “不…”当赤-裸的脊背被推进花墙,蔷薇枝条上的细刺纷纷扎进皮肉,安永喉间窜起一声痛呼,却引来了利夫的嘲笑。 “你也会叫疼?别忘了你妻子遭受的痛苦。”利夫继续撕扯着安永的衣裳,无情地将他压在蔷薇上磨蹭,故意让他光洁的皮肤被细刺划出血珠“是你让她遭受了天下最可怕的痛苦,难道你不想赎罪吗?嗯?” 一时蔷薇花如雨落,安永在月下扭动着身子,疼得浑身战栗。他不知道利夫要怎样惩罚自己——是想凌虐羞辱他,还是干脆杀了他,面对这个忽然间变得凶神恶煞的人,安永内心充满恐惧,却又因为负罪和惭愧,让他固执地不肯开口呼救。 轻薄的衣料就这么一片片从身上剥离,安永浑身赤-裸地被利夫掐住脖子,咬牙忍受着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常年在大海上拼搏,风浪的磨砺让这时候的利夫浑身匪气,出手内敛却利落凶狠,安永一时间吃尽了苦头。 这是一次压倒性的施暴,时间绝不算短,安永却一次也没有还手。此刻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却又坦然无畏地直视着对方,如此安静的反应多少有些出乎利夫的预料,于是他手劲一松,用带着点儿怀疑的语气问:“你为什么不反抗?” 安永无力地咳嗽了几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回答:“你知道我是玉幺的丈夫,就证明你的确见过她。我相信你说的话,所以,无论你想替她做什么…动手吧。”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从眼中流露出的哀伤之色,却比任何哀求更能触动利夫。他低头审视着眼前这位纤细羸弱的男人,好半天后才意味不明地缓缓开口:“玉幺曾经对我说过,你是一个伪君子。” 这时安永苍白的脸上忽然漾起一丝笑,随即双眼泪如泉涌:“没错,这是她最爱挂在嘴边的话。” 他是一个伪君子,自私怯懦,所以害了她。 “不,你不是伪君子,”利夫紧盯着安永,低声道“你是一个烂好人——几丈开外就是你的救兵,你却不声不响地任我宰割,让我想杀你都觉得没理由。” “玉幺,就是最好的理由了。”安永忽然紧紧抓住利夫的手腕,阻止他萌生退意“随你怎么处置,我只想知道玉幺最后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一定很恨我对不对?” 利夫挥手挣脱安永,不屑的语气里别有深意:“算了,我还想活着离开这座城。” 他丢下这句话后便放开了安永,似乎精疲力尽地直起腰,往后退开几步,直到看着安永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安永脸上一丢。 “等我离开佛寺之后,再打开看吧,”利夫转过身走向院落的月门,离开前又回首给了安永一抹嘲讽的笑“我已经给了你满身伤,这是替玉幺讨还的。你如果不甘心,大可以去向你的情人告状,也许他会替你杀了我,不过我不怕。” 安永拾起落在地上的信,揉了揉青肿的嘴角,勉强爬出花荫之下,借着微弱的月光拆开了信封。 他只看了一眼信笺的开头,泪水便刺得他双目剧痛,一时睁不开眼——没错,没错,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简体字,这样的字,只有玉幺会写! 他就这么蜷着身子坐在冰凉凉的地上,咬住拳头激动地哭了一小会儿,这才稳住心神睁大眼,就着月光如饥似渴地往下读: “安永: 妈的,真不知从何写起,老子要说,老子吃了不少苦,但好歹活下来了,幸亏过去打的底子好,你有数哎。反正老子没死,就是这副身子确实坏了,得慢慢治了,操,我猜好不了的,也不知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会厌烦我。老子不大相信长久的爱,你懂的,但现在似乎想相信了,至少我对你那阵子,其实挺认真的,但现在老子变心了,哈哈,你看爱还是不可以相信吧?我现在就在利夫的船上,但没下船,因为我觉得见面也没必要了,老子又没欠你的,至于你欠老子的,老子已经叫他替我讨了。你现在可认识我男人了吧,帅不帅?哈哈,你在魏国好好过吧,拜拜。” 安永念完这段,双目再度涌出泪水,这时他模糊的泪眼看见信下还有一段字: “崔大人,我觉得至少得写点什么,对你们的过去我无权表态,但如今我还是得交代几句,因为现在玉幺是我的妻子。首先,我对刚刚那场暴力感到很抱歉,但是您瞧,我就是乐意满足我妻子所有荒唐的要求,相信您可以放心地将她交给我,我很爱她,至少比您爱得多;其次,我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我的确很想揍您一顿,因为玉幺直到如今仍承受着很多痛苦,而我将陪她一同承受下去,为此我有权时常痛恨您,并用给您带来的痛苦聊慰我心;最后,不管如何,请您祝福。我知道在您的国家,娶几个妻子是一件正常的事,也许如果我不出现,您早忘了玉幺,但我不一样,在我们的信仰中,人这一生只能有一位伴侣,她必须同时契合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爱玉幺,自她身上爆发的生命力使我心醉神迷,我从未见过如此坚强、不在乎名誉、藐视痛苦的女人,为此我时常迷惑,也许我该接受玉幺的解释——她让我把她理解成一个淫-荡的男人,呵呵,抱歉,这很可笑。” 落款是一串难以辨认的字母,显然是利夫的名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2第八十一章噩梦 安永读罢手中信笺,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追利夫,及至仓皇地站起身,才惊觉自己浑身赤-裸。于是他慌忙扯起沙哑的喉咙,大声地呼唤:“来人啊!来人啊…”寺中的小沙弥闻声而来,一路小跑着赶到安永面前,却被赤身露体遍体鳞伤的白马公吓得“啊呀”一声,傻瓜一般愣在原地。最后还是一个年纪稍大点的沙弥反应快,飞也似的跑去安永往日下榻的佛精舍,捡了一套干净衣裳与他送来。 安永接过衣裳哆哆嗦嗦地穿好,一脸青肿还不忘对吓白了脸的小沙弥们挤出一丝笑,安慰道:“没事的,你们什么也不用往外说,都回去睡觉吧。” 说罢他低头用袖子按了按唇角的伤口,也不用人搀扶,独自脚步蹒跚地往外走。把守寺院的戍卫发觉白马公神色有异,脸上还挂了彩,立刻紧张地上前询问,却被安永三言两语打发掉。 利夫出寺时并没有借用崔府的车,因此两辆牛车都在寺外等候。此刻出头的人不在,从人们见自家主公面带青肿,连衣裳都换了一身,竟吓得不敢多问,只忙不迭上前搀扶。 安永原本还怕冬奴见了自己这一身狼狈,会气得暴跳如雷,这时看不见他,反倒不自在地问了一声:“冬奴呢?” 随侍一人立刻答:“回主公的话,今天从外国船队上卸下的贡品,刚刚已尽数运到宫中,是以圣上颁下了不少赏赐。二公子不知您要在寺中盘桓多久,等不得,所以先走一步前去安排了。” 安永这才放心地登上牛车,同时吩咐自己的从人:“快,去鸿胪寺四夷馆。” 从人领命,卖力地赶着牛车前往四夷馆。安永料想利夫和他的船员今晚应该就下榻在那里,岂知赶到那里时,竟扑了个空。 为了处理数目庞大的贡品,这一夜鸿胪寺通宵灯火,一众官员皆在当值。安永随意找了名官员问话,那人听他问起外国船员的下落,恭敬地回答:“晚宴散后,船员便尽数出城,并未下榻四夷馆,据说这还是船长向圣上讨的恩旨。” “出城了?”安永喃喃自语一声,继而脑中灵光一闪,立刻吩咐左右“来人啊,快给我备马!” 他怎么早没想到呢!或许,不,简直就是一定,玉幺此刻就在利夫的船上! 这一念促使安永快马加鞭,飞也似地向城外赶去。 由于天子的恩准,酒足饭饱的船员们早在后半夜便出城登了船,也不知利夫中途耍了何等神通,等安永赶到新丰城外的鸾水码头上时,只见晨光熹微,停泊了一夜的船队皆已起了锚,正缓缓驶离水岸。他焦急地沿着码头策马疾驰,追上领头的主舰,望着船舷大喊:“玉幺,玉幺!” 他沙哑的呼唤撕心裂肺,似乎下一秒就会痛哭出声。甲板上已经有船员陆续探出脑袋向下望,冲着安永指指点点,却丝毫没有停船的意思。 安永别无他策,只能尽可能地跟着船,一声又一声不断地呼唤。 如果玉幺在船上,她一定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定不忍心就这样对他避而不见。所以哪怕喉咙痛如刀割,安永依旧执拗地迎着风叫喊,他只想最后见她一面,哪怕只能看上一眼…都好! 这时太阳渐渐升起,朝阳照在波澜壮阔的鸾水河上,给意气风发的船队铺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船员们唱起远行的骊歌,歌声先是此起彼落,到后来连成一气,压过了天地间任何一种声音。 孤零零的安永就这样被抛在最后,仿佛他是宇宙中最不起眼的一粒芥子,初夏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竟轻薄得没有一丝暖意。 追到最后,胯-下骏马已找不到前路,只能踟蹰地顿住了马蹄。安永痴痴望着舰船,在灰心到几乎绝望时,终于发现船舷边人影一晃,先是露出利夫的上半身,随后玉幺的小脸终于也探出了船舷。她尖尖的下巴离船舷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而利夫则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正温柔地搭在她肩头。 安永一瞬间明白过来,脸上的表情先是一片僵硬,随后眼睑轻轻跳动,睫毛承不住的泪珠,一滴滴地弹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原来玉幺…是坐在一件类似轮椅的坐具上,被利夫推上甲板的。 此时此刻这一段遥远的距离,让他们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安永恍惚间有点明白,玉幺如此决定的用意——她不要看见他震惊、伤心或者自责,也不想让他看见她劫后余生的模样,这样对彼此都是最妥当最决绝的选择,也只有这样的离别,才适合那个爽利、妖冶,却对他始终溺爱纵容的玉幺。 安永流着眼泪长叹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终于慢慢恢复知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痛懒散,被一种落寞又欣慰的感觉袭满。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安永身旁勒停。 “怎么回事?!”霸道的声音令安永不自觉地侧过脸,就看见奕洛瑰正满面怒容地瞪着他,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扫视着他脸上的伤痕,越看怒气越炽“是谁伤了你?可是那队船上的人?真是向天借了胆子…我不会让他们入海的!” “别!”安永仓促间叫了一声,伸手拦住奕洛瑰,在感觉到他干燥温暖的掌心时,脸上漾起满满的笑“你知道吗?玉幺她没死!她和那个船长利夫在一起了!” 奕洛瑰脸上满是一副看见疯子的古怪表情:“那又如何?这和你脸上的伤有关系吗?” “没有,”安永摇摇头,青肿的脸上尽管伤痕累累,却是一派明朗的表情“我就是太高兴了,玉幺她有了自己的归宿,到底我这样的人…终究配不上她。” “傻子,”奕洛瑰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口气,揽着安永的腰将他拽上自己的马,试探着用指尖轻轻碰触他唇角的伤痕,见安永并不闪躲,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傻子,你这样的人…倒要我如何配得上你呢?” 说罢,他认命地低下头,将吻轻轻落在安永的唇上。 时光在没有了忧患的爱情中飞快流逝,转眼一年又要过去,入冬的新丰城白雪皑皑,一片迷蒙。 这一晚安永照旧留宿在奕洛瑰的寝宫中,但见帘帏低垂、香消金兽,深宫锁住了一殿的缱绻。时将黎明,安永尚在酣睡,奕洛瑰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却将他吵醒,他带着倦意睁开双眼,就看见奕洛瑰正站在床前系着腰带。 “现在是几时?”殿中残烛的微光令安永有些迷惑,以往有自己在身边时,眼前这个人是最爱赖床的“什么事起这么早?” “你忘了,今天是去金莲川冬狩的第一天,”奕洛瑰笑意吟吟地望着他,宠溺地哄道“我知道你不爱这个,时候还早,天又寒,再睡会儿吧。” “又造杀孽…”安永半闭着眼咕哝了一声,就要沉沉睡去。 奕洛瑰看着他这副慵懒的模样,真是怎么也爱不够,忍不住又弯下腰啃了他一口,低声笑:“对,杀只熊回来,送给你!” “别做太危险的事。”安永被他吻得浑身无力,往锦被中躲了躲,却不忘轻声叮嘱。 奕洛瑰很受用地替安永掖了掖被角,却对爱人的担忧不以为然:“放心吧,我刚学会走路就开始打猎了,这么多年下来,还能有什么危险?” 得了他这句话,安永便放了心,昏昏沉沉地闭上双眼。睡梦中他听见一阵水晶帘的轻响,似乎是奕洛瑰走得远了。这一觉他睡得甚浅,奕洛瑰临走时的几句话,便也像碎片一样搅进了他的梦里。 梦里他看见一头被激怒的公熊,正高高地人立起来,冲着围攻它的猎队愤怒地咆哮。奕洛瑰则站在他身边,自信满满地指着那头熊,冲他笑:“永安,那头熊,我要猎来送你。” 黑熊的狂躁令安永有些胆怯,偏偏这一幕…他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时梦境忽然一变,一双充满恨意的碧绿色眼珠滑过安永眼前——是尉迟贺麟!他的心骤然一紧,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让他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挣扎出来。 梦醒之后,安永睁大双眼瞪着帐顶,心头的余悸久久挥之不去,索性披衣下床,准备出宫。 此时天色已亮,小雪初霁,碧空是前所未有的明净,安永心中却有一片阴霾,不知为何总是无法释怀。他心神不宁地回到崔府,一个人独坐静室,默诵佛经,却在第一炉香焚尽的一刹那,听见了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下一刻,冬奴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内室,脸色煞白地望着安永大喊:“义父,从金莲川刚传来的消息——圣上打猎的时候遇上一头发狂的黑熊,受了重伤,听说肠子都让熊给掏出来了!” 安永闻言心跳骤然一停,跟着手中佛珠平空绷断,珠子一颗一颗滑落,弹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没忘了这篇文,捂脸…龙年完结只怕赶不上,蛇年一定! 还惦记着这篇文的童鞋们,谢谢你们的不离不弃,鞠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3第八十二章探视 这飞来横祸是那么可怕而绝望,以至于令人心生虚幻。安永像是落入了一个无边的噩梦,只能孤立在昏然变色的天地中,用一种连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的嗓音问冬奴:“这消息…你是听谁说的?” “是圣上亲随报来的消息,如今宫里一大半的御医都已经赶往金莲川了,这消息若不是千真万确,哪敢送到您面前。”冬奴跪在地上哭诉,涕泗横流。 安永听罢脑中一片眩晕,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要进宫。” “是。”冬奴心知此刻安永五内如焚,慌忙应了一声,跑出去命人备车。 安永等不及冬奴准备好车舆,径自六神无主地冲出厅堂,一路跑到崔府门外问仆役要马,才被冬奴焦急地拦住:“义父,您现在这样,骑不得马,还是乘车吧。一路上有我催着,不会误事的。” 安永听了他的劝解,这才乖乖登车坐定,直到惊魂稍定,才发现手里一直紧攥着几颗佛珠。佛珠在他掌心里硌了数点红印,仿佛湘妃竹上的泪斑,安永盯着那痕迹看了许久,终是怔怔落下泪来。 入宫的路从未像这一天那么漫长,每一瞬都像凌迟的刀,狠狠割在安永心头。仆从战战兢兢地驱赶马车,一刻也不敢怠慢,及至赶到宫门口,安永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冲过守卫径直往禁宫跑。众人皆知白马公是因何而来,无不色丧神沮,岂敢过问。 此时禁军已将奕洛瑰护送到承香殿,大殿朱门紧闭,一片死寂。安永静静走到门前,如丧考妣的宦官见了他,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刚要替他开门,却听脑后忽然炸响一声厉喝:“不许开!” 安永回过头,就看见尉迟贺麟领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向自己走来,碧绿的眼珠里燃着两簇怒焰,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挫骨扬灰:“我早就说过,你会害了他,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现在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 安永深知尉迟贺麟一向爱弟心切,对自己又有成见,因此并不辩驳,只是默默承受他的怒火。尉迟贺麟却拿他的退让当心虚,径直欺身上前,一把扼住他的脖颈,咬牙啐道:“你这个不祥之人,若我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要你陪葬!” 安永背抵着殿门,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一旁的宦官们吓得慌忙上前劝阻,好半天才将他二人分开。这时殿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一名奕洛瑰的贴身亲随从殿内走出来,低头向天师和白马公见过礼,方才谨慎地开口:“圣上请白马公入殿。” “你说什么?”尉迟贺麟瞪大双眼,碧绿的眼珠盯着那名传口谕的宦官,难以置信地问“圣上说要见他?那么我呢?” “圣上的确只宣白马公一人进殿,还望天师恕罪。”宦官躬着腰轻咳了一声,十分为难地向尉迟贺麟告罪。 这时候安永已然顾不得虚与委蛇,急切地跟着那名宦官跨进殿门,哪怕尉迟贺麟仇恨的目光钉在他的脊背上,如芒刺般扎人。 此刻寝殿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致,数名奕洛瑰的亲随肃立在角落里,仿佛阴森森的雕像,吓得宫人和御医们人人自危,虽然忙得人仰马翻,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御榻前低垂的帘帷再也不复往日的旖旎,透着微光的帘上映着两三个惶惶的人影,不知被哪里窜来的风鼓荡着,缓缓膨胀,就像包裹着一个噩梦。 安永静静走上前,尽管心里已有了准备,当鼻中嗅到一股混着血腥气的草药味时,绝望仍在瞬间狠狠揪住了他的心。 一阵眩晕猛然袭来,让一直强撑镇静的身躯摇摇欲坠,安永浑身战栗地喘着粗气,低声问前来扶持自己的宦官:“他…怎么样了?” “圣上刚醒,”那名宦官悄声道,眉眼里带着一丝望见曙光的喜色“虽说神智还有些昏沉,可那么重的伤势,能撑过去就有指望了。” 安永闻言精神一振,鼓起勇气走向御榻,宦官小心地替他拨开帘帷,就见几名御医先是向他行了礼,在退避之后,安永便看见了御榻上虚弱的奕洛瑰。 重伤令这位帝王失去了平日君临天下的跋扈,黯淡的双眼只能微微睁开,与泪如泉涌的爱人对视。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打个猎都能受伤…”面如金纸的奕洛瑰本想扯出一丝苦笑,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却让安永的眼泪掉得更凶。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说…”安永两眼通红地责备奕洛瑰,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别说话,好好养伤,你身经百战,这一次也不会有事的。” 安永嘴上说得乐观,心里却异常悲凉地清楚——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不能输血、不能消炎,面对有限的医疗条件,奕洛瑰这样重的伤势,他要如何说服自己去放心? 如今的奕洛瑰与安永是何等的心意相通,自然能看出他眼底的担忧,于是忍着痛勉力吐出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原本怔怔发愣的安永被奕洛瑰这句话拉回神智,与他痴然相视了许久,最后只能越发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哽咽着点点头:“好,你要说话算话,这是你答应我的事…” …。 精力对养伤的人来说无比珍贵,安永不敢久留,短短一晤后便与奕洛瑰辞别。当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承香殿,孤零零地陷入彷徨时,一名来自嘉福殿的宦官却悄悄走到他面前,小声相请:“白马公,皇后得知您进宫,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安永此刻根本没有见人的心境,可念及皇后崔桃枝到底是自己这一世的妹妹,于是不得不打起精神,跟着宦官前往嘉福殿。 及至殿中,就见妹妹崔桃枝正搂着太子尉迟景星,坐在凤榻上呆呆地抽鼻子掉眼泪。安永无奈地上前与她见礼,崔桃枝一见哥哥来了,立刻精神一振,活像盼来了大救星,忙不迭将怀里的儿子推到安永面前,催促道:“快,叫舅舅。” 太子被自己的母后推搡到人前,却不愠不恼,温文尔雅地与安永叙礼。 安永看着自己这个外甥,秀雅持重、风骨初成,眼角眉梢都有奕洛瑰的影子,禁不住又是一阵恍惚。崔桃枝却不能理解他这份惆怅的心思,径自拉住安永的手,六神无主地问:“哥哥,圣上他会不会有事?我和景星的命,可都悬在他身上呢!” 崔桃枝的担忧安永心知肚明——尉迟景星今年才满十岁,离加冠的年纪尚早,虽然天资聪颖,可奕洛瑰若是因为这场意外龙驭宾天,太子能不能在虎视眈眈的柔然贵族眼皮子底下顺利即位,根本就是个未知数。安永虽然同情自己的妹妹,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崔桃枝平生最见不得安永这副与世无争的态度,当即按捺不住,急赤白脸地对安永嚷嚷:“哥哥,景星的将来,也是崔家的事,你能不能上点心?” “圣上如今身受重伤,恕我无心过问其他事,”安永受不了她自私的态度,说话的口气难免在焦躁中添了几丝嘲讽“何况如今一切都还未知,你急着操心这些,是否为时过早?” 崔桃枝当然能听出他话里的奚落,索性也把眼一瞪,与安永坦言:“哥哥,不是桃枝我念叨你,你有时候想事情未免天真——就算今次圣上化险为夷,你终究是个男儿,难道圣上还能宠你一辈子?你就真不要打算打算身后事?” 安永被她问得脸色一僵,发颤的拳头好半天才松开,失望至极地对崔桃枝摇摇头:“既然你都知道我是个没主意的人,你若想找人替你出主意,就不要指望我了。”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将崔桃枝焦急的呼唤悉数抛在脑后。 雪停之后的冬日,夕阳澄澈得能照到人心底,却没有一丝暖意。当安永身心俱疲地被宦官送出宫时,一直在宫门外等候着他的冬奴立刻迎上前,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马车,一边不免忧心忡忡地问:“义父,圣上可还好?” 安永摇摇头,不想多说什么,及至回到崔府,才发现府中早已聚满了前来打探消息的人。今日圣上冬猎受伤,安永是唯一得以面圣的朝臣,这消息一早便传到宫外,自然引得崔府门庭若市。 安永见此阵仗,不觉愠怒,皱着眉吩咐冬奴:“府中何时这样乌烟瘴气的了?冬奴,你去送客,叫他们不要再上门了。” 一直忙着接待客人的崔邈这时从容地走到安永面前,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之后,温言劝慰道:“圣上龙体安危,事关国祚,做臣子的这时候关切,也是人之常情,父亲又何必如此苛责?何况来客皆是崔府世交,这节骨眼上,还望父亲息怒、三思。” 安永闻言哑然,面对养子冷峻的眉眼,忽然不知道该怎样与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相处。没错,这就是他当年过继的儿子,曾经希望他身上流动的崔氏血脉,可以在将来为崔府尽心尽力。 而今看来,崔邈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无力的感觉向安永袭来,他不再说话,只是漠然地将目光从崔邈身上移开,带着满身心的疲倦走回自己的院落。 “冬奴,你去替我准备准备,今夜我会再进宫,然后…一直守着他。”沉默到最后,他对惶惶陪在自己身侧的冬奴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4第八十三章隐患 自那一晚再次进宫后,安永入住承香殿,与宫人们一同衣不解带地照顾奕洛瑰。承香殿门自此紧闭,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纷扰。 此时此刻,金匙将甜浆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送进奕洛瑰干裂的嘴唇,安永捧着汤碗,蹙眉凝视着昏昏沉沉的奕洛瑰,容色之间写满了忧心。一连数日,饶是他细心照料,奕洛瑰的伤势却不见好转,烫得吓人的体温总也降不下来。 殿外鸦雀无声,却总是围满了等消息的人,御医对外报喜不报忧,安永心里却知道,盼着奕洛瑰死去的人绝不会比盼着他活的人少。 每一代的枭雄霸主,都是一样的命运。 安永垂下双眼,一颗疲累的心终是撑不住,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甜浆——他不能够骗自己,奕洛瑰腹部的伤口已经化脓感染,如果继续恶化下去,希望只会越来越小。 眼看着爱人被高热折磨得憔悴不堪,只能在昏迷中发出时断时续的呻-吟,安永将冰冷的帛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在他耳畔喃喃低语:“求求你,好起来…” 可惜焦灼到极点的一颗心,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时殿外隐隐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安永只好悄声问身边的宦官:“又是天师在殿外求见吗?” 宦官立刻去殿门处打探消息,须臾之后回来,无奈地对安永点点头。 安永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那宦官:“真的不能放他进来吗?” 宦官为难地望了安永一眼,低下头小声拒绝:“白马公,这是官家的口谕,下走也不敢违逆啊。” 安永只好点点头,不再坚持——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奕洛瑰下的这道禁令,是在为他们守住最后一片清宁。 “求求你,好起来…”安永跪在奕洛瑰的御榻前,垂着头乞求,因为疲累而佝偻起来的双肩细细微微地发着颤,令随侍的宫人不忍直视。 “白马公,您撑了这么久,该休息了,”替奕洛瑰换药时,御医趁机进言“您若是累出个好歹来,等官家醒了,必定拿我们问罪。” 安永摇摇头,苍白的脸已经瘦得下巴尖细,却固执地寸步不肯离:“我放不下他,你们就随我去吧…” 众人不敢再劝,然而当安永接过宫人奉上的金叵罗,饮下原本应是送给他提神的甘蔗汁后,他竟一觉酣眠,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睁眼时他便明白自己是上了御医的当,一股不祥的恐惧瞬间袭来,他顾不得追究是谁往甘蔗汁里掺了药,只顾一把扯开锦被,光着脚跳下床榻,神经质地冲向御榻去看奕洛瑰。 此刻奕洛瑰正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安永连忙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竟意外地察觉高烧已经消退。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回头环视着御医和宫人们,不敢置信地向他们求证:“他好了?” 御医们也是同样欣喜地望着他点头,却不忘告诫道:“官家虽说烧退了,可人还没清醒,白马公不如仍去歇息,就让官家在这里好好静养吧。” 安永听到这番话,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模样的确是太不堪了。” 人一旦得到好消息,精神便跟着爽利,安永一扫颓靡之后,顿时感觉出浑身的不妥来——他此刻饥肠辘辘,并且急需要洗个澡、换身衣裳。 于是就在安永走向偏殿的时候,一阵吟唱声从殿外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听出那是柔然的神歌,略一犹豫,忍不住好奇地循着歌声走过去。 安永屏退试图上前阻拦自己的宦官,悄声推开承香殿的朱门,还没跨过门槛,就被殿外浩浩荡荡的阵仗吓了一大跳——原来心急如焚的尉迟贺麟连日不得进殿,竟将为弟弟祈福的祭坛直接设在了殿外,此刻他手下的祭司全都身着黑色毡衣、头戴彩漆面具,环绕着他跳祭祀的傩舞,而被围在中心的尉迟贺麟正闭着双眼念念有词,同时持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汩汩冒出的鲜血滴入一只鹰翼狼身、镶嵌着绿松石的金器。 安永与尉迟贺麟相距甚远,却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口,知道他是在歃血祭天,以换取奕洛瑰的平安。 安永为他这般举动瞬间失神,即使心底很清楚奕洛瑰的伤势好转,完全是仰赖御医们的辛劳,却仍旧难免为之动容——无论平日此人与自己如何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深爱着弟弟的哥哥罢了。 于是刹那间,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安永忍不住缓缓走上前,在面对尉迟贺麟仇恨的双眼时,第一次心如止水,只是轻轻吐出一句:“辛苦了,官家的伤势已经好转。” “真的?”尉迟贺麟大喜过望,一时竟忘了与安永为敌,只顾着额手称庆“感谢天神,接受了我的祈求…” 安永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能体会到他喜悦的心情,因此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要去看看他!”片刻之后,尉迟贺麟终于按捺住激动,头也不回地冲向承香殿。安永望着他洋溢着喜气的背影,心底突然间生出一片戚戚之感,令他就在这一刻,悄然选择了退让。 如今承香殿的主人缠绵病榻,后殿浴室里的一池碧水却依旧温暖。沐浴后的安永披着绢衣坐在暖炉边,等尝到宫人送上来的饭菜时,才隐隐感觉到今时与往日的不同。 口中的食物虽然新鲜,滋味却比平时差了几分,可想而知,太官署的供膳在烹饪时必定心不在焉。 外界,一定人心惶惶吧。 安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胡乱填饱了肚子,正准备返回寝殿去守着奕洛瑰,这时一名眼生的宦官忽然窜到他跟前,竟然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拖着哭腔小声地哀求:“白马公,如今太极殿外聚满了官员,下走冒死来给您递信,求您一定要替大家做个主。” 安永被他吓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压着嗓子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您去了便知。”那宦官不敢再多说,一径向安永叩头告罪之后,悄悄躲了出去。 安永得了这个消息,本不欲多事,可思虑再三终究放心不下,在确定奕洛瑰体征平稳之后,一个人独自前往太极殿。 如今朝堂上群龙无首,得天子恩宠有加的安永,俨然成为了大家的主心骨。安永一到太极殿前,聚在丹陛之下的文武群臣便蜂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住,打探消息:“承香殿情形如何?官家龙体可大好了?” 安永微微颔首,环视着众人愁眉不展的面容,宽慰道:“官家的伤情刚有点起色,离痊愈还早得很,诸位不如先回府等消息吧。” 众官员听了他的话,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消息难以对安永启齿。最后还是素来与安永交好的陶钧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替众人开了这个口:“白马公,前帝在边荒…起兵了!” 安永闻言一愣,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陶钧口中所谓的“前帝”指的是司马澈——也难怪众人难以启齿,司马澈虽是前朝的败亡之君,却也是在场所有中原簪缨曾经的天子,过去大家三跪九叩的人,岂可与逆贼等同视之。 安永心中一时百味杂陈,面对大家期冀的目光,实在无从表态,只得敷衍着推脱:“这事我已经知道,诸位先请回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一派漠然,在场众人不禁都有些失望,甚至有脾气冲些的,竟忍不住呛上一句:“白马公,前帝在时,待您可不薄!” 安永眉心一皱,心底某一处被这句话蛰得生疼,偏偏舌根却钝得像生了锈,竟无法反驳这句诘责。 是啊…无论奕洛瑰如何恩宠,对于司马澈,他始终有一份枷锁般的责任——当年新丰城的永安公子,如今的白马公,注定了他这一生,都必须站在风口浪尖上。 这时众人无声的压迫,就像一圈密不透风的高墙,将安永重重包围住。他孤零零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任那些失望的、愤怒的、怀疑的、讥刺的目光投向自己,如万箭穿身,却不得反抗,疲累的眼底泛着两抹青灰,憔悴得似乎随时都能倒下。 最后还是老友陶钧看不过眼,挺身而出,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与众人做起和事老来:“诸位,边荒战乱虽说是件天大的事,可也轮不到白马公调兵遣将啊。再者刚刚不是都说了嘛,官家的龙体已经见好,说不定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听政,等到御旨颁下时,一切便见分晓。如今战火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到新丰,咱们这些在朝为官的,怎么倒先慌起来?不如先散了吧…”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联想到天子平日的威赫,也怕当真得罪了安永,于是各自怀着心思,陆续散去。一时丹陛之下,只剩陶钧还站在安永身边。 “崔三,不要为了他,最后自己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陶钧担忧地凝视着好友,忍不住危言提醒“他若下地狱,你必入深渊。” 安永听了他的告诫,却不由苦笑,摇着头喃喃道:“我若有自救的方法,早就脱身了,又怎会陷入今日这困局?” 一切事,不过尽在“因果”二字中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5第八十四章倒戈 “永安,你真的就这样忘了我吗…” 战火纷飞,当昔日繁华的新丰城变得满目疮痍,司马澈站在断壁残垣之中望着安永,一脸失望地质问他。 四周是映天的赤红火光,安永双腿僵立,像被阎罗拿住的孤魂野鬼,逃不开躲不过,只能直面司马澈痛楚的双眼,满心愧疚,却一个字也回答不了他。 而不远处,奕洛瑰正静静地躺在御榻之上,四周的帐帘已经着了火,跳动的火焰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安永心中又急又痛,连忙抛开司马澈,踉跄着跑向不省人事的奕洛瑰。然而还没等他赶到御榻前,司马澈已经站在奕洛瑰床头,径自悬高了手中的长剑,冷冷盯着他开口:“永安,我终于可以为我们报仇了…” “不——”安永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惊叫,仓惶地坐直身子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做了一场噩梦。 冷汗潸潸浸透了中衣,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这时就听身边传来一句气息虚弱、却包含着融融暖意的问话:“做了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安永侧过脸,看见枕边星眸半睁的爱人,立刻满脸歉然地缩回锦被里,小声问:“对不起,把你也吵醒了吗?” 平躺在他身旁的奕洛瑰双唇弯了弯,很明显带着笑话他的意思,好半天才悠悠冒出一句:“不用担心南边的事。” 他们太清楚彼此的心事。 安永双目一黯,躲进被子不再说话,只是将额头轻轻地抵着奕洛瑰的肩——数日前,奕洛瑰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司马澈在边荒起兵后,立刻坐镇于病榻之上,指挥大军南下平乱。 柔然士兵一向骁勇善战,平叛的胜算很大,更兼天子伤情好转,朝野上下原本惶惶的人心,很快便被安抚下来。 眼看着,似乎一切都已经化险为夷,偏偏安永却不能高枕无忧。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一次司马澈是利用奕洛瑰受重伤生死未卜的机会,趁乱从边荒起兵。能够如此迅速地挑起战火,一方面证明他已筹备许久,另一方面也证明…自己一直都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一直在司马澈的眼耳之下,公然享受着奕洛瑰的宠爱,并且肆无忌惮地给予回应,任所有人都知道——白马公崔永安已成天子禁脔。在他几乎要忘掉司马澈这个人的时候,他却对他的“背叛”了若指掌,无法想象,若有一天自己与司马澈再度相逢,等着他去面对的结果又会是怎样。 这个危机显而易见,连不谙政治的好友陶钧都能点明——若最终奕洛瑰落败,自己注定…也会万劫不复吧? 这一年的新年,安永陪着奕洛瑰在病榻中度过,到了二月初十千秋节,边境上却传来坏消息,奕洛瑰调派平乱的柔然精锐,竟然破天荒地吃了败仗。 消息一到新丰,群臣一片哗然,暂时蛰伏的人心再度骚动起来。深宫中陪伴着奕洛瑰的安永,难免也陷入忧心忡忡。 千秋节后,春意渐浓,这一晚春风拂人,在照料奕洛瑰入睡后,安永难得走出承香殿透透气。他一个人沿着大殿甬道前行,走进御花园里找了一处凉亭歇脚,借着远处宫灯稀稀落落的光,闲散地向外眺望。此刻夜色朦胧,白日里缤纷的姹紫嫣红都被收进了黯淡的阴影里,只有熏人的花香恣意向他袭来,显得那样生机勃勃。 “白马公。” 暗地里忽然幽幽窜出一声轻唤,安永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定睛细看,才发现凉亭阶下跪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他松了一口气,不甚在意地问:“你是何人?” 跪在地上的人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回答:“下走是奉官家之命而来。” 来人语焉不详,安永却已经惊恐地意识到——这个人,是司马澈派来的细作! 不奇怪,这里本就是司马澈的地盘,当年他能逃出生天,又岂会不留眼线? 安永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尽量在高处不动声色地问:“官家要你来做什么?” 那宦官从怀中掏出一枚锦盒,举高了双臂,将锦盒呈给安永:“官家命下走递信:官家十年来卧薪尝胆,只为今日一战。此战势在必得,望白马公尽早斩断杂念、勿忘旧情。” 安永接过锦盒,打开,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白玉佩,在暗夜中流转着温润的光华。他记得,这是两年前自己收到司马澈送来的玉璧时,回应给他的东西。 隔了那么久,他终于来问自己要答案了吗? 安永心中滑过一丝微微的悲凉,盯着那枚玉佩,低声自语:“事到如今,我又能做什么呢?” 那宦官听见安永的低语,以为他在问自己,立刻道明此行的目的:“白马公,如今我军在前线已占上风,官家为求事半功倍,欲趁内宫虚疲,擒贼先擒王,可惜目前能够出入承香殿的人除了您以外,都是柔然狗贼的心腹。官家体谅您这些年来迫于淫威,只能违背本心、委曲求全,所以这一次只要您能担此重任,精忠报国,以官家的宽仁,必然不会计较您这几年来的过失。” 安永双眉一蹙,问:“官家希望我如何精忠报国?” “白马公手中的锦盒,盒底有个夹层,您揭开后能看见一枚药包,只要将这药掺进狗贼服用的汤药里,那狗贼必死无疑。”那宦官回答。 安永听了他的答案,心中一哂,不无悲哀地想:这样老套、漏洞百出、毫无退路的手法,只有过去那个对司马澈深情无匹的崔永安,才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吧? 那个人将“旧情”口口声声挂在嘴边,却从没有给崔永安留过一条后路,从没有。 “兹事体大,待我仔细想想,再作答复。”安永嘴上答应着,心中一转念,却又问“还有,如果我想联络官家,该怎么找你?” “白马公若要找下走,独自来御花园便是。”那宦官回答得很谨慎,笃定的语气却显露出他对安永的行踪了若指掌。 “好,我知道了。”安永不动声色,将锦盒收入袖中,嘱咐道“你先退下吧,小心他人耳目。” 那宦官恭敬地告退,须臾便消失在昏暗的宫径尽头。安永坐在凉亭里吹着夜风,隔了好一会儿,紧绷的俊颜才有了一丝松动。 终于已经到了…必须下定决心、做出抉择的关头了。 这一刻,当奕洛瑰与司马澈龙争虎斗、风云际会,他也该觉悟——自己再也不能得过且过,任凭两股势力撕扯,他,只能是一个人的崔永安。 想到这里安永目光一动,他在黑暗中霍然站起身,疾步向承香殿走去。春风一路卷着他的衣袂,令他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轻盈如鹤。 此刻承香殿里,奕洛瑰正在安睡,安永悄悄支开宫人,一个人坐在榻前痴痴凝视着他,看得久了,酸涩的眼底便渐渐浮起一层薄泪。 “求求你,一定要好起来…”喃喃的祈求被他含在唇齿间,反反复复,仿佛能够从中汲取安慰。他就像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孤鬼,而眼前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即使孤独、害怕到了极点,他也只能将他紧紧攥着,并寄托仅剩的希望… …。。 三天后的子夜,安永孤身前往御花园,再度于凉亭之中见到了司马澈的细作。 “这几天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在承香殿毒杀奕洛瑰,我很难全身而退。”这一次他沉住气,尽可能诚恳地对那宦官说“官家要我里应外合,我自是义不容辞,只是我与官家之间,图的是将来能够长相厮守,所以为了活着出宫…我要知道全部的计划。” 跪在凉亭下的宦官听了安永的话,略微迟疑,忍不住抬头窥视了他一眼。怎奈亭中昏暗,安永背对月光而坐,面目模糊难辨。 “你们若拿不出万全之计,我也不会轻易去冒险,”安永平缓的嗓音从暗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难道你们竟没考虑过我的后路?呵呵,那我倒要怀疑官家有多少诚意。” “白马公您多虑了,”那宦官立刻抢白道“官家为了智取京城,多年来殚精竭虑,为保万无一失,每一环一扣,都不敢轻易泄露消息,就连下走也不能尽晓全盘的计划。官家之所以如此安排,自然有官家的深意在,绝不是为了欺瞒白马公。” 安永在亭中发出一声冷笑,掸了掸衣袍,作势便要起身:“既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白马公请稍等,”那宦官慌忙小声挽留住安永,犹豫了片刻,最后才开口“白马公一旦事成,只要承香殿里放出消息,碧云殿便会有人纵火。如今看守西门的禁军已被我方买通,届时禁军以火光为信,打开宫门,我方暗布在新丰城中的兵马将会集结入宫,同时城外的大魏旧部会与城内里应外合。等到义军占领了皇宫,自会有人将您从承香殿里救出去。” 那宦官只肯透露到这一步,至于计划中涉及的头目名讳,却是只字不提。 “原来如此。”安永点点头,料想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对那宦官道“我这里也有一枚信物,偏劳你捎给官家。” 那宦官立刻上前几步,长跪着想要接过安永手中的锦囊,不料刚刚凑近安永身边,鼻中便闻到了一股诡异的香气。他大惊失色,慌忙屏气却晚了一步,只觉脑中一阵胀痛,跟着整个人已瘫软在地上,两眼发黑。 “白马公…你会后悔的。”他愤然从牙缝里冒出这一句话,便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安永低头看着他没有说话,这时埋伏在御花园里的侍卫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围着安永见礼,又将那昏迷在地的宦官五花大绑。 “看紧他,在他招出全部实情之前,要小心他自杀。”安永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向承香殿走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条通向奕洛瑰的路,弥漫着宜人的花香,却驱不散腥风血雨前的戾气;温暖的春风吹拂着安永冰冷的脸,却化不开他眼底凝结的冰霜。 将来…会后悔吗?他在无边萧瑟中有些悲哀地想——无论是崔永安或是他,相隔一世的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傻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6第八十五章寻衅 司马澈谋设多年的暗局,在安永的襄助下被揭开致命的一角。整座新丰城很快由柔然禁军戒严,宫中抓捕了多名细作,再凭供词顺藤摸瓜,控制了不少向司马澈投诚的中原旧部。 蓄意谋反是斩立决的大罪,如今刑场上天天有犯人被斩首示众、杀一儆百。这般杀人如麻的景象,新丰城内已多年未见,一时满城衣冠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这天清晨,没有主人的崔府照例打开大门,洒扫门庭。一名家丁刚端着水盆跨出门槛,冷不防却听见“咻”的一声响,一支利箭不知从何方射来,瞬间命中他的胸膛,血溅朱门。 恐怖的暗杀吓得其他家丁惊声尖叫、仓皇奔逃,分头去向后院的崔邈和冬奴报信。 当冬奴气急败坏地跑到崔邈所住的庭院,找他商量时,刚刚晨起的崔邈却在用青盐漱口,冷淡地将冬奴晾在一边。 冬奴只好按捺住脾气,瞪着眼欣赏崔邈被人伺候着梳洗、穿衣。这些程式化的步骤,从小伺候崔永安的冬奴再谙熟不过,而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崔邈,举手投足之间,的确也浸透了博陵崔氏的风雅。 冬奴铁青着脸,目光咄咄灼如斗鸡,一口银牙厮磨着朱唇,最后等得耐心耗尽,不得不开口:“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磨蹭这些?” 崔邈丢给他一个冷淡的眼神,低头抿了一口茶,不急不慢地回答:“急什么,又没出大事。” “您这是什么意思?”冬奴霍然跳起身,站在坐席上诘问“如今外头横躺着的那条尸首,难道不是崔府的人命?!” 他一气拔高了嗓子,崔邈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悠闲地将茶碗递给下人收去,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死的既然是崔府家奴,我只当摔破了一只碗。” 冬奴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凉气,瞪眼看着冷血的崔邈,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好、好,是冬奴我忘了规矩,才将家奴视作人命…您是崔家正牌的公子,那么您倒是说说,如今都有人拿碗往咱们崔府的门上砸了,这等挑衅,难道您还要坐视不理?” 崔邈听了这话才仰起头,目光直直对准冬奴的双眼,再开口时,凝重的语气里已然压抑着一股怒火:“这时候你倒急了?父亲的言行,我不是没有规劝过,可是你呢?除了一味纵容他,你还做过什么?” 这些年来,父亲放浪形骸,与宫中的皇帝越来越亲密。眼看着博陵崔氏的声望在中原士族之间渐渐沦为一个笑话,他胸中的痛楚却无法对任何人诉说…他甚至,隐隐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为了成为崔府的白马公,那样努力地去取悦父亲,学着去做一名合格的继承人——哪知现如今的崔府,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崔府了。 而眼前这个人,崔邈挑眉瞪着傻愣愣杵在自己面前的冬奴,齿冷地心想——这人从家奴翻身成了崔府的半个主子,却成天趾高气扬,除了与那黑皮家奴厮混,就是对父亲阿谀奉迎,所以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父亲收的这名义子。 “近来城中的腥风血雨,到底是谁挑起的,你难道真的半点不知?”崔邈冷冷质问冬奴,平日温润如白玉的一张俊脸上,此刻却闪动着一股狰狞的戾气“前帝在时,对崔府恩宠有加,结果父亲现在却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可对得起博陵崔氏的列祖列宗?眼下南边局势未定,仇视崔府的人不过是上门砸了一只碗,如若将来前帝得胜…柔然狗贼退出中原之日,便是崔府巢倾卵覆之时!” 他恶狠狠地说完,横眉冷眼的模样,竟吓得冬奴后退了半步——这也是冬奴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人与自己的不同——过去这么些年,他一向只会操心崔府的柴米油盐,认为只要管好了账目,崔府这条大船便是顺风顺水;而崔邈却不同,他就像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辈、祖上一代代伺候过的崔氏主人一样,目中不见俗物,在意的只是博陵崔氏的荣耀,以及关系着宗族存亡的大局。这大概,就是贵贱血液的差别了。 冬奴想到这里,一张脸由红变白,再也拿不出刚刚冲着崔邈指天画地的勇气。 “我到前面去收尸,”他憋了半饷,才闷闷地冒出一句“死的那人,一家老小都在崔府的田庄里做事呢,总要有人替他料理后事。” 崔邈冷眼看着冬奴灰心丧气离开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很快便恢复了素日的清冷,像没事人似的吩咐仆人奉上朝食。 不到午时,崔府出的事便已被报进深宫,安永避开奕洛瑰,站在承香殿外听宦官将消息说完,蹙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我会找时间回府去看看,至于这件事就别向官家禀报了,他伤势还未大好,不能被琐事烦扰。” “白马公所言极是。”那宦官躬身应着,向安永告退后悄悄离开。 安永旋即转身进殿,这时奕洛瑰正半卧在榻上,不耐烦地抿着近侍用金匙喂送的汤药。他看见安永来了,立刻用一记恶狠狠的眼神吓走了近侍,等安永接下汤药碗坐到自己身边后,才瓮声瓮气地抱怨:“这药我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良药苦口,”安永坚持将手中的汤药继续喂给他,躲在重重帐帘之后,宠溺地望着他低声笑“要一直吃到你能同以前一样,抱得动我才行…” 如此暧昧的劝降,奕洛瑰唯有乖乖就范。他孩子气地皱眉盯着安永,安永便也由着他看,入口的苦涩,瞬间被眉目传情的甜蜜消抵。很快一碗汤药便见了底,奕洛瑰却摇头躲开安永送给他捱苦的蜜饯,坏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我要更甜的。” 安永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脸颊顿时红得发烫,却只能无奈地送上自己的双唇…这久违的一吻让两人胶着了许久,本该极尽缠绵,却总是差些意思,到最后还是奕洛瑰先放弃,无力地将脑袋倒回靠枕上,望着安永若有所思地问:“你有心事?” 安永目光一动,没想到奕洛瑰竟能那么敏锐,只好放下汤碗,对他笑了笑:“进宫那么久了,因为担心你,所以一直不敢回去。如今你的伤势总算见了起色,我想我也该回府去看看。” 他这提议自然令奕洛瑰的眉峰牵起一丝不悦,偏偏又不能反驳,只好嘟哝了一句:“早去早回。” “那是当然。”安永表面愉悦地答应着,一颗心却紧紧揪成一团。 这天傍晚,崔府的人马前来接安永回府,不但马车用坚实的壁板全副武装,一改往日的轻盈精致,就连随行的侍卫也比平时多了几倍,个个神色紧张、严阵以待。 安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等到一路进了崔府大门,就见冬奴一脸委屈地迎上来,低着头与他见礼。 “被害的那位家丁,后事可有妥善料理?”安永深深叹了一口气,问冬奴。 “都妥了,义父您尽管放心。”冬奴惶惶应着,一路随同安永往宅子里走,待登堂坐定后,才六神无主地问安永“义父,您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十多年前,冬奴曾经跟随崔府经历过一次丧乱,那一段不见天日的愁云惨雾,是他终生的噩梦。安永自然明白冬奴的忧惧,他抱歉地望着自己这位义子,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是他一意孤行,才会将崔府推到了如此危难的境地。 安永的歉意冬奴哪里受得起,他连忙摇摇头,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义父,我只愿这一仗柔然能打赢,否则,崔府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安永应了一声,跟着抿紧双唇不再说话,目光移向暮色沉沉的堂外,眼底盈满了愁。 与此同时,尉迟贺麟来到承香殿外,面若冰霜地对守门的宦官喝道:“闪开,我要进去。” “天师,求您别为难下走了…”宦官这些天来一直谨奉奕洛瑰的禁令,不愿从命,尉迟贺麟立刻碧眼一瞪,火爆地拔出刀子,才吓得他赶紧跑回殿内通报。 病榻上的奕洛瑰听完宦官哆哆嗦嗦的禀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了他一条生路:“行了,我知道天师的脾气,去请他进来吧。” 那宦官如蒙大赦般领旨而去,须臾之后,就见尉迟贺麟急匆匆地走进殿来,望着奕洛瑰消瘦而苍白的脸,又悲又喜地唤了一声:“弟弟!” 他疾步走到榻边坐下,盯着奕洛瑰看了许久,原本因为吃了多日闭门羹而愤怒的双眼,此刻再也不见一丝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与怜惜:“你知道吗,你差一点就没命了…即使这样,你还要和那个魔鬼在一起吗?” 奕洛瑰听够了哥哥这番老生常谈,不耐烦地打断他:“哥哥,你来这一趟如果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还是请回吧。” “你…”尉迟贺麟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却又瞬间平复下来,改换成另一副凌厉的面孔“那好,我们不说这个,就说点别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7第八十六章驱逐 尉迟贺麟话锋一转,冷峻的语气令奕洛瑰不得不打起精神,蹙着眉问:“你想说什么?” “就说南边的战况,”尉迟贺麟盯着奕洛瑰,痛心疾首地感慨“我们柔然的勇士,何曾吃过这样的败仗?不过才入主中原十多年,一身狼虎般的斗志难道就被磨灭了吗?” 他这话里带着明显的苛责,奕洛瑰沉吟片刻,有些不服气地反驳:“也怪我受伤不能亲征,才会让士气如此低落,等我伤好了…” “你如今应做守成之君,又岂能每一次都御驾亲征?”尉迟贺麟不以为然地打断他,又语重心长地劝“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以后也不会再多说了。可是有一些事,我必须要讲明——南边那头丧家之犬,这一次反扑的势头很猛,崔永安这个人曾经与他是什么关系,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弟弟,你也是男人,换个立场去想想,你若是司马澈,对一个已经背叛了你十多年的人,即便爱得再深,你又能对他有几分信任,敢把赌注全压在他身上?” 他这番话令奕洛瑰神色一凛,终于慢慢回过味来:“哥哥,你的意思是说…” 尉迟贺麟点点头,直到这时,才将自己真正的来意对奕洛瑰道明:“这些天你坐镇宫中,也知道京城近来发生的事,难道你竟一点也没起疑心?一个有本事潜伏在皇宫里的细作,能那么容易就被崔永安撬开了嘴?我倒不是怀疑他会背叛你,就怕他也是中了司马澈的反间计。” 话听到此处,奕洛瑰的眉头却舒展开,无奈地苦笑:“他不擅权术,只要不背叛我,其他的纰漏我都认了。” “可你也不能由着司马澈利用他来牵制你,这对崔永安本人也没好处。”尉迟贺麟盯着奕洛瑰,一字一顿地强调“我的弟弟,你是掌控天下的帝王,不该受任何人牵制!” 他的嗓音清澈激越,音节里似乎含着一股魔力,成功唤起了奕洛瑰血液中那股属于柔然霸主的狼性。于是就见奕洛瑰在病榻上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目光已变得灼灼有神:“哥哥,你希望我怎么做?” “破釜沉舟,永除后患。”尉迟贺麟斩钉截铁地说完,碧绿的眼珠里满是杀气。 … 这天后半夜,安永焦头烂额地料理完了府中诸事,甚至等不及睡上一觉,便吩咐冬奴备车,急急忙忙地想要赶回奕洛瑰身边。 哪知到达承香殿时,就见殿外门禁森严,他竟吃了一记莫名其妙的闭门羹。 “官家出了什么事?”安永顿时有些不安,问守门的宦官“连我也不能进吗?” “白马公…今日您出宫之后,官家的病情突然危重,如今御医正在全力施救,吩咐外人一概不得入内。下走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白马公恕罪。”那宦官冲着安永点头哈腰,一个劲地告饶。 安永听了他的解释,却摇头道:“我不信,先前一点苗头都没有,我才离开半天,官家的病情怎么会突然恶化!” 虽然自从奕洛瑰受伤以来,他的伤情一直反反复复,可是自己白天与他道别时,他整个人明明还精神得很,又岂能说变就变?安永狐疑地盯着那名宦官,正准备仔细盘问,这时一旁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就听大殿中传出一道冷冽的声音:“都说了天子龙体欠安,难道还能有人骗你不成?” 安永因那一句责备偏过头去,就看见尉迟贺麟面色不善地从承香殿中走出来,冷冷地与他对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会在里面?”安永呐呐反驳,几乎能听见自己嗓音中的颤抖。 “因为我是他的亲哥哥,血浓于水,这还用问?”尉迟贺麟的唇角讥讽地一挑,眉宇间满是掩不住的得意“官家刚刚下了禁令,今后不相干的人一概不得入殿,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我不信,”安永望着趾高气扬的尉迟贺麟,坚定地摇摇头“要我相信这些,除非你们让我进殿。我要亲眼看着官家,亲耳听到他对我说这些话,否则,我只能认定是你们挟制了天子,图谋不轨!” 尉迟贺麟听了安永这番斥责,神色间丝毫不见惧意或者心虚,只是发出一声嗤笑,侧过身给安永让路:“好,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么请便。”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安永不再理睬他,径自绷着脸进殿去找奕洛瑰。此刻御医们正忙得人仰马翻,看见安永来了,纷纷停住手中的活计,诧异又尴尬地与他见礼:“白马公,您怎么来了?” “我…” 安永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就听见御榻帐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永安…是你来了么?” 安永先是一愣,下一瞬立刻扬声应道:“是我!” 他激动地上前揭开帐帘,倚着御榻跪下,在看见榻上脸色惨白的爱人时,发颤的掌心立刻覆上了奕洛瑰的额头。触手之处一片火烫,安永的心猛然一沉,慌忙哑着嗓子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就离开了几个时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哪知榻上的奕洛瑰竟没有回答他,失焦的目光只是漠然望着帐顶,用死灰般绝望的声调低喃:“永安,你先回去吧…” “你要撵我走?”安永瞬间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人。 他这句话问得心碎,令奕洛瑰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神情完全是一副英雄末路时的空洞:“永安,我的伤…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谁说的,之前你明明答应过我…”安永话到嘴边突然哽住,只能痛楚地望着奕洛瑰,不知所措地咬住了嘴唇——他不知道是什么突然击垮了爱人的信心,也许是一种他无法体会的可怕病痛,足以将一个盖世英雄折磨到放弃生念,如果奕洛瑰的伤情当真糟糕到了这步田地,他又怎么忍心要他强作乐观,去兑现一个根本实现不了的承诺? 如果他与他的命运,就此急转直下、无力回天,奕洛瑰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害怕自己留到最后,将目睹他最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是,无论结果好坏,他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啊…安永徒劳地攥紧了奕洛瑰冰凉的手,热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淌满了他的手背。 “白马公,您这样…只能加重官家的病痛啊。”几步开外,御医们战战兢兢地劝安永,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时一丝理智总算回到安永脑中,他强迫自己放开奕洛瑰的手,颤巍巍地站起身,盯着奕洛瑰问:“你希望我走?” “永安…”奕洛瑰望着安永艰难地开口,语调之苦涩,仿佛在说着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话“等我痊愈的那一天,你我再相见吧。” 他就这么冰冷无情地说出了这句话,安永眼前倏然一黑,意识到自己终于被孤零零地抛进了深渊里。这份绝望让他想大哭、想大喊、想粉碎所有压身的束缚,偏偏,他却清楚自己没有资格任性——不是因为奕洛瑰是金口玉言的天子,而是他必须将尊严完整地留给自己的爱人。 于是这一刻,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委屈,话到嘴边时,安永却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好…我等你…”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底有一星光亮被悄然扑灭,就像残烛被剪断了最后的生机。奕洛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比被刀捅了还痛,这时安永黯然转身,动作飘忽得如同一抹幽魂,偏偏奕洛瑰却只能受困于卧榻之上,发颤的双拳在衾被下狠狠地握紧,在目送安永离开时,隐忍得几乎将满口牙齿尽数咬碎。 许久之后,当尉迟贺麟以胜利者的姿态重返承香殿,奕洛瑰却像死了一般躺在榻上,一双眼木然望着帐顶,挣扎着问:“哥哥…这样真的好吗?” 尉迟贺麟没有正面回答奕洛瑰,却一径冷笑道:“他是你的人,应不应该这么做,你最清楚。” 只这一句话,便让奕洛瑰心中的愤怒开始动摇——哥哥说得没错,这天下,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加了解崔永安。 不到最后一刻,谁会愿意将爱人驱逐?之所以如此选择,他有难言的苦衷,却绝不是出于怀疑——即使全天下人都背弃自己,他也绝不会去怀疑崔永安对自己的一颗真心。可是他的爱人偏偏又太善良、太单纯,在尔虞我诈的乱局之中,太容易被人利用。 如果出于一己私心,邀崔永安陪自己入局,单纯如他,将来很可能因为一个无心的举动、一句不经意的言谈,便将天机泄露给了居心叵测的旁人。 今时今日,只有让崔永安远离自己,才是对爱人最好的保护吧?何况事到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兵马节节败退,身为一个帝王,他也的确不应该再继续优柔寡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8第八十七章晚钟 安永昏昏沉沉回到崔府时,天刚蒙蒙亮。被仆从惊动的冬奴急忙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系衣带一边赶着去见安永,头顶发髻凌乱得就像一团鸟窝。 “义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他揉了揉浮肿的眼泡,纳闷地上前扶住安永。 安永没有回答他,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死气沉沉,吓得冬奴不敢再多问。他小心翼翼地将义父安顿好,使了个眼色令左右退下,独自一个人留在内室为安永烹茶。 许久之后,当茶香并着汩汩水汽在内室中弥漫开,那股馥郁的暖意似乎也浸润了安永冰冷的心,于是他怔怔的容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只见两行眼泪倏然滑出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一直在他身旁偷瞄的冬奴吓了一跳,只得硬起头皮,结结巴巴小声地问:“义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可别吓我…” 安永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开口:“官家他…怕是不行了。” 冬奴听了这话,一张脸立刻也跟着白了:“怎么会这样?白天的时候您不是还说,官家的伤情有起色吗?” 安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逃避似的闭紧双眼,冬奴只好坐在一旁干着急,却越想越觉得惶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义父,既然官家都已经如此…您怎么反倒先回来?” 他这一问正戳中安永的痛处,安永摇摇头,只能简短而含糊地回了一句:“这是他的意愿。” 冬奴脸色一怔,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袭上他的心头,令他不敢再往下追问。父子二人在内室中默然对坐,直到茶炉渐渐熄灭、沸水悄然凉却,都没能从阴云重重的忧惧中回过神来。 至此宫中的消息完全断绝,被迫回府的安永,很快便感受到了来自士族高门间的敌意。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不久之后他甚至收到了一封洋洋洒洒措辞严厉的绝交书,他对着落款皱了半天眉,却只能无奈地问冬奴:“这人是谁?” 冬奴也只能一脸郁闷地同他解释:“义父,这人算起来,还是您远房的一个表弟呢。” “哦。”安永点点头,随手将绝交书丢在一边,不觉痛痒。 一旁的冬奴倒是替他气不过,愤愤不平地骂道:“呸,这些人里,有几个是没出仕的?如今倒来假充清高、沽名钓誉,什么嘴脸!” 相比义愤填膺的冬奴,安永却只是满不在乎地别开眼,望着堂外春-色郁郁失神:“冬奴,近来有官家的消息吗?” “唔…还没有,”冬奴支支吾吾地回答,又赶紧替安永鼓劲“义父您别急,今天我再去托人打听。” “嗯…”安永懒洋洋地斜倚在凭几上,万念俱灰的状态叫冬奴甚是担心。 冬奴张张嘴,刚想说点儿宽慰的话,一瞥眼却发现一名小厮正在堂下踅踅磨磨地转悠,手里似乎拿着一封书信。 我的妈,别又是绝交书吧!冬奴心里哀叫了一声,立刻小心翼翼又气急败坏地跳下堂,揪着那小厮的耳朵悄悄地骂:“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干嘛!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小厮咧着嘴嗷嗷了两声,慌忙将手里的信笺呈给冬奴,疼得两眼直冒泪花:“公子,小人是来送信的…” 冬奴把眼一瞪,从小厮手里抽出信笺,那无辜受殃的小厮立刻一溜烟地跑远了。冬奴一边心里犯着嘀咕,一边低头看了眼信笺,待到看清楚信封上的落款时,一张脸上顿时眉花眼笑。 眼下这多事之秋,大概也只有这个人的消息,能让义父高兴高兴了。 “义父,”他兴高采烈地唤了一声,蹭蹭几步跑进堂中,对着安永献宝“您快看,是谁来信了!” 安永接过信笺,只见信封落款处歪歪斜斜写着“玉幺”两个字,果然眉峰一动,连忙将信封启开: “哈罗,伪君子,最近过得还好吗…” 一排排狗爬似的简体字跃入安永的眼帘,向他热情地描绘着自己新鲜刺激的冒险生活,大大咧咧的问候,却让安永几乎潸然泪下。虽然一海相隔,新丰城的崔永安,却是玉幺心头永远的羁绊。在长信的末尾,她却一收前文欢快热烈的笔调,正经写道:“虽然我在船上到处漂泊,可也大概听说了大魏发生的事,你要是真的碰到难处,别忘了我这里也能帮忙。其实我挺担心你的,所以我让利夫暂时别远航,就在东莱郡附近的七星屿落脚,等你回信啊。” 安永读完玉幺的信,嘴角不觉浮起一抹浅笑,沉思了片刻,却终究还是将信放下。一旁的冬奴见他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忍不住好奇地问:“义父,玉幺的信里没说什么吗?” 安永摇摇头,心不在焉地回答:“没说什么,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也就行了。” 冬奴狐疑地望着安永,半信半疑——凭着一股直觉,他总觉得玉幺这个时候来信,绝对不寻常。于是他也顾不上避讳,壮着胆子拿过信笺,偷瞄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就让他瞠目结舌:“这是…玉幺的字?她写的都是些什么呀?” 即便过去与玉幺打了好几年的交道,冬奴却鲜少见她写字,更不可能有机会见识到简体字。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正正经经地写字。”安永随口搪塞,哪怕心情再郁卒,这时也被冬奴傻乎乎的模样给逗笑了。 这一点笑意,哪怕浅得稍瞬即逝,也给冬奴带来了希望:“义父,如果您在府中总是不开心,倒不如去平等寺住上一段时间,正好也可以为官家祈福呢。” 他的建议令安永先是微微一怔,紧跟着眉心便舒展开,如同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方向,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冬奴,多谢你一直替我操心,我想尽快去寺里住,你去替我准备吧。” “是。”冬奴一口答应,临走前却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安永分神之际,悄悄将玉幺的信收进了袖中。 自平等寺建成以来,安永时常会去寺中的佛精舍小住,因此冬奴为安永打点行李,根本不用花费太多时间。于是当日黄昏,安永便乘着一辆牛车,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来到了平等寺。 他在下车后见到前来迎接自己的住持,眼眶一红,慌忙双手合十与住持见礼。 平等寺住持也微笑着与他见礼,身为槛外之人,对世间一切事自然是不闻不问,唯有安宁喜乐。这样的氛围正是安永眼下最想要的,他身心俱疲地谢过住持之后,便像蜗牛一样躲进一方静室之内,试图忘掉外界所有的纷扰。 当天晚课过后,住持领着小沙弥来到佛精舍,亲手为安永烹茶焚香。安永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直到住持忙完手中事,才幽幽地冒出一句:“大和尚,苦者我已知。” 他说的是佛家四谛——苦、集、灭、道。 苦当知、集当断、灭当证、道当修。当尝遍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就到了他该断绝一切烦恼苦因的时候了吧?可是,为什么他还在执迷不悟? 安永痛苦地闭紧双眼,偏偏眼底却酸涩到了极点,让两行清泪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淌下来。 住持和尚慈悲地望着安永,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佛,随即转身走出了佛精舍。须臾之后,他重新回到安永面前,这一次手中却托着一卷小巧的绢制卷轴,和蔼地递给安永:“白马公,这是本寺刚刚译出的经卷,希望可以为您解惑。” 安永恭敬地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只见题头上书着一行墨字: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当佛经的第一句话跃入安永眼帘,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打湿了他的衣袖。 前一世的记忆瞬间与这一世的所见叠合在一起,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呼吸,浑身战栗、不能自持。 这时平等寺的晚钟蓦然响彻云霄,雄浑洪亮,就像敲打在安永头顶的警钟。一种令他似曾相识、预示着生离死别的梵呗,将莫名的恐惧顺着天灵灌进了他的身躯——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 安永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正想放下经卷,忽然却听见佛精舍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他双手一颤,听出那道声音是冬奴发出的,连忙起身向室外疾奔。 此刻佛精舍外人影憧憧,跌落在地上的灯笼里摇曳着火光,很快又噗地一声燃烧起来,像一团瘆人的鬼火。只见冬奴双膝跪地、鬓发散乱,烈烈火光将无边的惊恐和凄惶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义父…刚刚宫中传出消息,官家他…驾崩了。”冬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安永,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说…什么?”安永傻傻地嗫嚅着,下一瞬便觉得天旋地转,头顶上方黑压压的夜空,这一刻真的完全倾覆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为贴合设定,本章《心经》用的是后秦·鸠摩罗什译本,所以会与现在常见的玄奘法师译本有点出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9第八十八章国丧 安永只觉得眼前黑沉沉一片,紧跟着身形一晃,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 “义父!”冬奴被吓得惊叫了一声,狼狈地爬过去扶住他,却只能六神无主反反复复地念叨“您可千万要撑住,千万不能出事…” “我要…进宫去。”安永按着剧痛的心口,好半天才将这短短的一句话哽咽着说完,脸上已是挂满了泪水。 “义父…”冬奴紧挨着安永,脸色苍白地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义父,当初您出宫是官家下的旨意,现如今,谁又能准您入宫呢?” 安永闻言浑身一颤,一颗心被摔得四分五裂,只能在绝望中低喃:“不…我不能被困在这里,假使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总要看他最后一眼。” “义父…”冬奴还想劝阻,却拦不住安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眼看着义父已经失魂落魄成这副模样,自己这节骨眼上又怎敢倒下——满面泪痕的冬奴深吸一口气,扯着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也奋力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追了上去。 这真是梦魇般的一夜。当安永站在承香殿外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一路是如何快马加鞭、如何疾言厉色地闯过宫禁、又是如何疯狂地疾奔到这里。 宫中的天,此刻已然塌下来,因此没有一个人敢拦住如此狂乱的白马公,只除了一个人——尉迟贺麟。 “没有御旨,谁准你进宫的!”尉迟贺麟盯着被部下拦截住的安永,冷冷训斥。 时至今日,安永已经不想再与他起任何争执,因而只是小声恳求道:“放我进去。求求你,放我进去!” “白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将你宠得无法无天的那个人已经没了,宫中容不得你再放肆。”尉迟贺麟面若冰霜,一口回绝,碧绿的双眼毫不掩饰地透出浓浓的敌意。 此言一出,安永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 “天师,你我虽一向不睦,我却始终对你退避三舍、以礼相待,你又何苦逼我至此?!”安永暗暗握紧双拳,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尉迟贺麟,眼底有迷惑也有怨恨。 “是我逼你?”尉迟贺麟挑唇冷笑,反过来质问安永“今夜宫中遭逢遽变,你一介外臣直闯禁宫又是为了做什么?是不是为了确认官家生死,好到宫外去散布消息?” 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构陷之意,将安永气得浑身发抖:“尉迟贺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尉迟贺麟目光一闪,双眉倒竖着低吼“我早就说过,你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只恨官家从不肯听我的话。今天我不将话点明,只怕你还有脸嘴硬,崔永安,你以为一切都能瞒天过海,却别想逃过我的法眼——这些年来你对官家始终怀有二心,背地里与司马澈勾结往来,这次更是趁着官家受伤之际,假借铲除奸细,实则离间君臣,也只有官家鬼迷心窍才会上你的当,误杀了一批对柔然忠心耿耿的将领!” “尉迟贺麟,你这是血口喷人!”安永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好容易才将身子站稳“你想问我的罪,大可以胡编乱造,可是对官家,我无愧于心。” “哼,你无愧于心,我也是字字不虚,信不信由你,”尉迟贺麟倨傲地瞥了他一眼,懒得多言,抬手一挥喝令左右“送他出宫。” “放开我,”安永立刻挣扎起来,却无法摆脱试图控制自己的侍卫“尉迟贺麟,你不要欺人太甚!即使官家不在,你也不能这样对我!” “怎么,你以为你还有多少分量?”尉迟贺麟双臂抱胸斜倚着殿门,表情似笑非笑地望着安永,一径冷嘲。 安永瞪着他充满讥讽的一张脸,一时急怒攻心,再与侍卫纠缠时只觉得眼前一黑,跟着整个人便跌入了无边的眩晕,人事不知。 再睁眼时,模糊的视野中只剩下冬奴满是担忧的一张脸。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安永的心却像被留在了无尽的黑夜里,正深深地陷入某个幽暗的角落。 “义父,您可算是醒了。”冬奴望着安永黯淡的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安永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屋里的光线,略感清醒后才张开皴裂的双唇,沙哑地问:“外面,怎么样了?” “闹着呢,”冬奴扶起安永,小心地喂了勺甜浆给他润喉“官家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柔然在南边又吃了败仗,大家都乱了阵脚。义父,事到如今,我看您就别再操心外面的事了,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安永目光一黯,不再说什么,一张脸却灰败得如同死过一次。 那个曾经山盟海誓,要与自己白头偕老的人;那个豪气干云,答应要用一辈子宠着他的人;那个在这荒凉的时空里,唯一可以张开羽翼保护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一世,他再度一无所有。 … 转眼国丧之后,安永整日一身缟素,枯坐在平等寺中伴着黄卷青灯,而司马澈的大军连连告捷,眼看就要逼近京城。 就在整座新丰城风云变色、万马齐喑的日子里,安永却从惶惶不可终日的众生中跳脱出来,每天独自洒扫着浮屠塔上的浮尘,在金铎锵鸣的塔顶守望着沉寂的皇宫,怔怔一站便是半日。 这天当冬奴气喘吁吁累得半死不活爬上塔顶时,见到的正是安永这副失神的模样:“义父,您还在这儿守着呢?” 安永回过神,侧脸望向冬奴,这时夕阳的金光镀满了他的一身素衣,让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庄严的神光里,看得冬奴心口一阵阵发紧。 “义父…”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让接下来要说的俗事不会玷污眼前人的高洁“新丰城外如今兵荒马乱,眼看禁军就要控制不住了,公子为了安全起见,请您回府去。” 他吞吞吐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艰难地将这个极坏的消息报知安永。 安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绕到塔顶的另一侧,遥望着新丰城外郭浅淡的轮廓,久久才梦呓般地叹出一句:“终究还是我做错了吗…” 当初他自以为能够帮助奕洛瑰铲除异己、肃清叛贼,哪知后来国丧未竟,京城内外便已出现异动。一切竟然应验了尉迟贺麟之说,司马澈对他早已失去信任,所谓的招降,不过是利用他施了一招反间计。 事后想来,才知道自己有多浅薄幼稚,只是如今斯人已去,他连后悔都没了力气。 此时冬奴惴惴不安地跟在安永身后,见他再度陷入沉默,好半天才斟酌着开口:“义父,谁也没想到前帝他…竟会这样对您,您不必太过自责。” “我知道,”安永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自嘲“只是如今官家已经不在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难道我回府去,就能苟且偷安吗?” 冬奴闻言皱起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苦着脸嗫嚅:“可是有您在,府中的人心总能安定些。” 安永听出他话里的艰涩,于是不再坚持,一边随着冬奴往塔下走,一边黯淡地问:“我回去,就真的能使你们安心?司马澈的大军不知何时就会攻陷新丰,等到了那一天,我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 冬奴闻言脚下一顿,扭过头,望着安永执拗地回答:“义父,就算您是国贼,您也是崔家的主人。” 他灼热而坚定的目光,让安永禁不住眼底一热。 自从被冬奴接回府后,安永依旧不问世事,只在自己的庭院中深居简出。 然而弥漫着愁云惨雾的崔府,如今已是新丰城士大夫眼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存在——崔府白马公,当年新丰城的永安公子,是最先为柔然皇帝出仕的人,假若今次司马澈能够收复新丰,他如何处置崔永安,将预示着其他士族的命运。 而眼下对这个危机顾虑最深的人,正是府中公子崔邈。他身为崔府未来的继承人,只因安永素性不问世事,实际上已掌管了府中诸多事务,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见不得安永如今的消沉被动。 于是某个清晨的例行问安中,崔邈望着冷淡的安永,终是忍不住开了口:“父亲,眼看大局将定,您总该为崔府做点打算。” 安永听了他的话,很是诧异地抬起双眼,迟疑着问:“你要我如何打算?” 崔邈见父亲态度尚可,便试探着建议:“也许前帝顾念旧情…您这时候表明立场和态度,还不算晚。” 此言一出,原本气氛还算融洽的客堂,瞬间陷入死寂。 安永沉默了好一会儿,僵硬的脸色才缓和下来,低声吩咐崔邈:“你下去吧,今天这话,以后都不必再提。” 崔邈碰了个软钉子,面上也不好看,怏怏敷衍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冬奴跟在他身后下堂,一直走到外庭才气呼呼地发难:“公子,您怎么能对父亲提这种要求,这不是戳父亲痛处吗!” “我这要求有错吗?”崔邈瞥了冬奴一眼,口气不善地反驳“他倒是对柔然人忠心耿耿,可是如今又怎样?哼,还不是转眼就被那帮蛮夷弃若敝屣,连大丧都不得…” “你给我住口!”冬奴火冒三丈地打断他,怒吼道“你知道什么?当年为了崔府,父亲是如何熬过来的,这其中的苦楚为什么就没人仔细想想!” 他涨红了脸,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一名小厮恰好捧着一封信札走进了庭院。崔邈和冬奴立刻默契地闭上嘴,正色问那人:“你这是替谁递的信?” 那名小厮年纪尚小,只能将信札呈至二人眼前,懵懵懂懂地回答:“这信上的落款,小人也不清楚是谁呢。” 那小厮话音未落,这时崔邈和冬奴的脸上却已没了血色。 只见素白的信封上,仅落了两个小小的字——清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九章彷徨 面对信笺上的落款,冬奴惊出一身冷汗,崩溃地自语道:“完了,新仇旧恨,一起寻来了…” 倒是崔邈还有一丝镇静,白着脸呵斥他:“慌什么,先把信给父亲送去。” 二人慌忙打发走小厮,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结伴返回客堂,求见安永。 安永原本已退回内室,这时只好再度走出来,却见他二人去而复返、神色不定,不禁隐隐有点忐忑,忙问:“又有何事?” “父亲…”崔邈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会儿,索性咬咬牙将那封信直接呈上,只说“您的信。” 安永接过信只看了一眼,脸上便迅速褪去血色,颤声问:“这是谁送来的?” 崔邈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送信的人托一名不经事的僮仆将信送进来,也不知是出于何意,父亲还是先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吧。” 安永闻言,心中更觉不安——司马澈这时候敢送来署名的信笺,只能说明一点——他已经胜券在握。这一点对自己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素白的信纸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早已陌生的字迹铁画银钩,连缀成很简短的几个句子:“汝非昔日永安,朕亦非昔日清泉,纵有顾惜之心,奈何汝一意自毁、罪不可逭,奈何、奈何。” 安永木然地把信读了几遍,感官像是失了灵,只觉得这信上的字一个个拧成了一股绳子,勒得他无法呼吸。坐在他对面的冬奴和崔邈却已等不及了,战战兢兢地问:“父亲,信上写了什么?” 安永绝望地抬起头,捧着信的手一颤,信纸便如同一只死蝶般飘落在他们眼前。冬奴和崔邈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见安永低语道:“是我害了你们…” 冬奴心里一凉,便知大势已去,崔府如今已是腹背受敌、穷途末路。 “不,不会!”这时崔邈捡起落在地上的信,霍然起身站在安永面前,目光散乱地喊“事情还有转机,您看前帝到了如今还不忘给您写信,这就是转机——只要城破之日您向他负荆请罪,也许他就能对崔府网开一面…” 崔邈狂躁地盯着安永,语无伦次,生平头一次完全失去了冷静。一旁的冬奴连忙拽住他的衣角,惊慌失措地提醒他:“公子,您失态了。” 崔邈不耐烦地将衣角从冬奴手里抽出来,恨不得一脚踢开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吗?设若前帝收复河山,清算叛臣,等待崔府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言辞激烈,却并没有危言耸听,安永由着他在自己面前发泄情绪,等到一室恢复沉寂后,才无力地开口:“你要我向司马澈…负荆请罪吗…” 他的语调柔软低沉,淡淡地压住了崔邈咄咄逼人的气焰,即使常年恭谦,属于白马公的锋芒一旦绽放仍令人不敢逼视。崔邈一时发作不得,只能不甘心地低语:“难道父亲您…宁可牺牲崔氏满门吗?” 他这一句话让安永心中一沉,冥冥中若有所悟——是了,当年新丰城破,心高气傲的崔永安一定也曾听过这句话,当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决心,放下兵刃去见了奕洛瑰——那一定是深切到足够碾碎铮铮铁骨的痛苦。 所以他这些年来,到底用这副一心殉国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啊…安永痛苦地闭上双眼,咬着牙嗫嚅:“崔永安…何罪之有。” 有罪的,自始至终都是他。 于是这一天,司马澈用一封绝情的信,让素日显赫的崔府在兵荒马乱的洪流中,彻底变成了一叶孤舟。 孤舟中的安永进退维谷,混乱的思绪与一段段噩梦纠缠在一起,使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入夜后的新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到处是兵荒马乱的喧嚣声,时过三更,安永正在帐中辗转反侧,忽然就听见冬奴在外间压着嗓子问了一声:“义父,您睡下了吗?” 他听出冬奴的语调有点异样,连忙翻身坐起,小声回答:“我没睡,你有什么事?” 冬奴立刻蹑足进入内室,揭开安永的床帐,在黑暗中惶惶地冲他瞪着眼睛:“义父,皇后她…回来了。” “你说什么?”安永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一看冬奴惶恐的脸色,便意识到这件荒谬的事确实已经发生“她怎么会出宫的?” 这个问题冬奴显然没法说得清,只能苦着脸回答安永:“义父您还是亲自去问吧,我到现在头皮还在发麻,哪里能知道个所以然。皇后后半夜一个人跑来崔府敲门,幸亏守门的几个都是我的亲信,我命他们不许声张,这事连公子都不知道呢。” 安永应了一声,披着衣裳匆匆走出寝室,这时内室里光线昏暗,大魏的皇后崔桃枝正孤零零地对着一盏鎏金灯发呆,身上披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灰暗旧衣。 “你怎么来了?”安永走到她面前悄声问,眉宇间满是惊疑。 “哥哥,我是背着人偷偷溜出来的,”崔桃枝见到安永,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讪笑道“如今宫里乱成一团,连皇后都能跑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宫里?”安永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惘然,怔了怔,才问“宫里怎么了?” “那些柔然人,准备往北撤了,”崔桃枝的双眼神经质地瞪着安永,急促地喘息“哥哥,他们要抛弃新丰,可是却安排我的儿子即位,要我们母子俩做替死鬼!” “什么?你是说,景星他很快就要登基了?”安永脸色一变,随即意识到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自己沉溺于丧痛忽略了外事,不禁有点自责“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有尽心,都忘了他的事。你今夜来找我,莫非就是为了他?” 崔桃枝点点头,忽然开始抽泣起来:“哥哥,你救救我们母子吧。” 安永的心被她的哭声狠狠地锥着,又急又痛,慌忙向冬奴要了帛巾递给她:“先别急着哭,这事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不过我如今人微言轻,连宫里都去不得,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可眼看新丰就要弃守,景星这时候登基,只有死路一条。”这时崔桃枝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红红的眼睛里却透出一股毅然“我哪怕是死,也不能让他做这个亡国皇帝!” 安永注视着神情坚毅的崔桃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妹在伧俗的皮相下,有着比谁都执着的心。 “你打算怎么办?”他谨慎地问。 一接触到正题,崔桃枝的眼神就凶悍起来,母狼般冷酷又小心地低语:“我要做太后,替景星听政,但是这需要崔家替我夺权,哥哥你得帮我。” “不,这么做太危险了,只会把你也赔进去。”安永听了崔桃枝的意图,只觉得心惊肉跳“何况对眼下的乱局来说,最大的威胁是即将破城的敌军,你就算夺权也于事无补。” “可如果我不这么办,宫里那帮人很快就会抛弃我们母子,”崔桃枝似乎早已考虑过这点,即使安永晓以利害,依旧打定了主意“对柔然人来说,景星只是他们占据中原后怀柔的一枚棋子,一旦失去大魏、退回盛乐,景星就变成了杂种。他们这时候将景星扶上皇位,就是想金蝉脱壳,将景星这个傀儡皇帝丢给司马澈。我想来想去,只有自己掌了权,让崔家拿到兵权,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你是说外戚干政?”安永心中直觉危险,犹如面对火宅,让他忍不住想退缩“桃枝,外戚擅权需要外家有权倾朝野的权臣,至少还要手握重兵,如今的崔府没这种气候,更何况是眼下这个兵临城下的时节。你的想法胜算太低,对景星并没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不试怎么知道?反正我在,景星就在,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崔桃枝执拗地坚持着“真到了城破那天,我也不会让景星去送死。” 安永心知劝不动自己这个妹妹,只能先拿软话稳住她的情绪:“罢了,时辰不早,再拖延天就快亮了,你先回去,皇后离宫这种事,被人知道了还得了?至于你提议的这件事,先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崔桃枝并不急于求成,乖顺地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我先回宫等消息,哥哥,你一定要尽早给我答复。” 安永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起身送了崔桃枝几步。 “哥哥,这件事你可要放在心上,别忘了景星是谁的儿子。”在被冬奴送出客堂前,崔桃枝又回过头盯着安永,目光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那个人曾经那么爱你,景星是他留下的血脉…” 这一点,正是她冒险出宫求助,唯一的赌注。 安永的心果真应了她这句话,顷刻间痛如刀绞,险些背过气去。 冬奴趁着阑珊的夜色,如履薄冰地将崔桃枝送了回去,完事后向安永禀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在客堂里察言观色了一番,严肃地望着怔忡的安永,难得语气强硬地对他说:“义父,这事使不得。皇后这等妇人之见,八成是听信了谁的教唆,你可不能跟着糊涂。后宫再乱,也不能轻易让一个人跑出来,这事太可疑了。” “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我自然也清楚。夺权就是谋反,我不能做,何况目前的大患是城外的乱军。”安永说到这里,目光一黯,一颗心又彷徨起来“事到如今,除了坐以待毙,我还能做什么呢?” “义父,”这时冬奴面色一变,一字一顿决然地回答“不能降、不能反,那就只能逃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章去意 “逃?”安永意外地望着冬奴,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个主意“你是要我丢下崔府吗?” 冬奴低着头,内心像是天人交战一般,目光异样地闪烁着。 安永见冬奴不语,无奈地笑了笑,反倒替他开解:“你我都是崔家的主人,可不能有这样丧气的想法。” “不,”冬奴忽然抬起头,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安永嗫嚅“只有我知道,您不该被卷入这场是非…” 安永没有特别在意他这句话,兀自有些失神地沉吟:“城外就是乱军,就算逃得出去,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儿呢…” “玉幺的信,您忘了吗,”这时冬奴的脸膛亮起来,像是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终于到了揭晓的一刻,眼中闪动着顽童般的兴奋“义父,其实我瞒着您,和玉幺通过信了。” 安永吃了一惊,疑惑地问:“你如何与她联系上的?” “从她写给您的信啊,那些字笔画虽然古怪,但努力钻研,大意还是可以猜得出来。”冬奴为此伏在地上向安永告了个罪,不过态度显然不够诚恳“只要能逃到东莱郡的海边,玉幺说她的船会接应我们。” 去投奔玉幺吗?面对绝境中陡然出现的生路,安永的心却踟蹰起来——他曾经那么多年,将玉幺排斥在自己的内心之外,害她远航、落难,而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好归宿,他却有何脸面再次出现,去叨扰她的生活? 更何况,自己这一世的牵挂都已埋葬在这座城池。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怔怔望着冬奴,迟疑地自问:“我真的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新丰吗?” 他本就是无意跌入这个时代的陌生来客,也许事到如今正应该抽身而去,可是安永却忽然觉得——自己做不到。 茫茫三千世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失去了奕洛瑰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了。 “当然能,”这时冬奴打断了安永的迷思,斩钉截铁地回答“崔府横竖是逃不掉的,您落在前帝手里,事情只会更糟。负荆请罪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在乎,他是回来夺回他的天下的!” “可是你们怎么办?”安永摇摇头,眼中透出一丝恐惧“如果害了你们,就算逃出去,我永生也要活在噩梦里了。” “义父,”冬奴叹了口气,无奈地凝视着安永,低声道“您得明白,您救不了所有人。” 安永还待说些什么,这时堂外晨光熹微,前来问安的崔邈已步入中庭,父子二人听见僮仆来报,立刻默契地中断了交谈。 三日后,新君即位,暂未改元。 因为尉迟贺麟的阻挠,安永未能入宫观礼,错过了自己外甥的登基大典。 崔桃枝受封太后之后,也不知是何时串通好的一批朝臣,竟联名上书要求太后垂帘听政。时局动荡,尉迟景星年仅十岁,这道谏议在朝中获得了不少支持,因此崔桃枝态度决绝,公然无视尉迟贺麟的反对,强行移居承香殿中与新帝同食同寝。如此破釜沉舟的举动,却未能得到崔氏的支持。 安永猜想深宫中的崔桃枝一定对自己失望至极,可是风雨飘摇之下,他不想把已然岌岌可危的崔府当做砝码,去攀爬权势的天秤。 与此同时,驻守新丰的柔然大军开始集结,准备与兵临城下的敌军对决。 是否离去的决定还没有做下,惶惶跑来崔府报信的陶钧又给安永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新丰城外的千金渠,被司马澈的大军截断了。 “新丰城的用水都是仰赖千金渠,他这是打算困死我们…”陶钧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惴惴地对安永说“崔三,比起缺水,我更怕他用当年的办法攻城…如今的千金堨可比当年高了许多,截流后水位高涨,一旦被掘开,后果不堪设想。” 安永明白陶钧的担忧,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他不至于,也不应该那么绝情。要知道,新丰城里并不全是他的敌人,更多的是曾经被他抛弃的子民。” “你也知道他曾经抛弃过,”陶钧语调一沉,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么这一次为了成功,他仍然可以再抛弃一次。” 安永顿时语塞。 静默中二人对视良久,陶钧沉吟再三,最终蓦然开口道:“崔三,听我一句,逃吧。” 安永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陶钧,惊讶地问:“你也要我离开新丰?” “他也许能放过我们这批贪生怕死的罪臣,可是,他不会放过你的。”陶钧的目光里有种洞悉了一切后的悲悯“很多时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十多年了,你让他尝过最深的羞辱,最狠的背叛,你叫他重登九五之后,怎么面对你?” “所以…这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处了吗?”安永面无血色地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令坐在他对面的陶钧如坐针毡。 “说什么傻话呢…”这时陶钧勉力振奋起精神,想宽慰安永一句,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比他更乐观。 安永低着头,手中的茶已凉透。此时此刻,挚友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卸下武装,松弛了心弦,他并没有在意陶钧说了些什么,而是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神地陷入到那一段最痛苦的回忆中。 “我能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可是每个人都要我离开…那一天官家也是让我离开,我听从了他。我不后悔,我没有见到他人生最灰败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在我心中,永远会是一副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模样,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也一定死得像个帝王。”安永低声向陶钧倾诉着,如自语一般,说着说着,眼泪便滑出了眼眶“也许,将最后的尊严留给他,是我唯一能够成全他的地方…” 陶钧默默凝视着自己这位好友,心中唯有一声叹息,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可我想去他的丧礼,”这时安永话锋一转,泪眼朦胧地对陶钧说“我不怕为了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尉迟贺麟不准我进宫,我为了能够送他最后一程,用遍了所有办法,失去了所有尊严,甚至情愿长跪在皇宫门前三天三夜,却终是不得如愿,最后只能站在平等寺的浮屠塔顶,看着他的灵柩被送出新丰城…” “我知道,我都知道…”陶钧红着眼睛打断了安永,不忍心听他再说下去。 “可是,现在你们又要我离开,”安永绝望地望着陶钧,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像迷路一般疲惫而茫然“离开新丰,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陶钧当然知道,身为白马公的崔永安逃离新丰意味着什么——失去爵禄对他这样的贵族而言,只怕比死更难消受,然而,自己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为这座注定沦陷的都城殉葬? “也许,比起怀抱着回忆死去,一无所有地活下去更能让人觉得欣慰吧?”陶钧如此回答安永,用最认真的语气“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从风华绝代到变为传奇,不许堕入这凡尘中折翅殒命。 安永怔怔望着陶钧,心中震动许久才平复,颤声低语:“我活下去,就能让你们觉得欣慰吗?” 陶钧点点头,见安永似乎有些被自己说动,便道:“三天内,柔然大军会走北门突围,你若下定决心,我会安排人来替你易容,趁乱混出城应该不难。” “你…”安永没想到陶钧这次竟是有备而来,吃惊之余,不觉苦笑“你是冬奴请来的说客吗?” 陶钧默然一笑,不言自明。 “这事我得再想一想…”安永望着堂外沉思片刻,再开口时,情绪已不见波澜“在做决定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这个时候陶钧生怕节外生枝,有点不安地问。 “平等寺,”安永转过脸与陶钧对视,长叹了一声“在易容逃走前,这是我以白马公的身份,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这一天入夜后,安永在冬奴的护送下秘密前往平等寺。除了守门的小沙弥,他没有惊扰寺僧,独自一人悄悄爬上了浮屠塔。 矗立在夜色中的高塔,像一柄直指黑云的宝剑,安永拾阶而上,将黑压压的新丰城尽收眼底。曾经灯火辉煌的都城如今已黯然失色,他面朝皇宫的方向,顺着这座城的中轴线一路远眺,远郊微微起伏的山麓就是尉迟奕洛瑰的皇陵。 “奕洛瑰,”他伫立在风中许久许久,最后迎着风蓦然开口“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话一出口,眼泪就不知不觉涌了出来,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听不到任何挽留的话。此时此刻,天地间唯有他一人而已,安永终于抛下一切顾忌,在风中肆意恸哭:“奕洛瑰…奕洛瑰…你也想要我走吗…” 他的哭声飘散在狂风里,不可能被任何人听见,然而下一刻,像是冥冥中回应他似的,皇宫里萤虫般细碎的灯光忽然起了一点变化——某一处宫殿里火光彤彤,很快便燃烧了起来。 安永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是…失火了吗?被烧的是哪一座殿?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忽然醒悟那是承香殿的位置,如今那座寝宫里应该正住着崔桃枝和尉迟景星母子! “不…不!”他映着火光的瞳仁瞬间惊恐地放大,整个人全然丧失了镇定,跌跌撞撞地向塔下飞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一章易容 司马澈卧薪尝胆十年收复故都,大军围城之际,伪朝的太后与天子*殉国——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本该秘而不宣,如今却从防备松懈、人心涣散的宫禁中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新丰城的大街小巷。 作为第一个发现承香殿失火的人,安永心急如焚地前去报信,却再度被拒于宫门之外。一直跟随着他的冬奴早已对宫中那位尉迟贺麟不抱希望,索性劝道:“义父,回府吧,您就算站到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开门的,别反倒把自己冻出病来。” 这时安永回过神,脸色惨白地盯着他,双唇哆嗦着嗫嚅道:“你知道吗,失火的是承香殿,内侍说太后和官家都没被救出来…” 冬奴面容一僵,悄悄凑近了安永,压着嗓子回答:“知道了又能如何,义父,您还是早点替自己做打算才是。”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扶持着安永,将他推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牛车。 此时已是初秋的天气,安永折腾一夜,被夜寒牵动了旧疾。冬奴伺候了他许多年,早驾轻就熟,在车厢里备好了熏笼和汤药。安永倚着熏笼喝下汤药,脸颊因为发热恢复了几分血色,却怎么都不肯躺下休息,只顾鼻塞声重地呐呐问:“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这个问题冬奴也答不上来,只能沉着脸貌似专注地驾车,许久之后才隔着车帐说:“义父,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您不做决定都不行了。” 安永坐在车中将冬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揭开车帘想透一口气,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滑过官道下逼仄的闾巷时,不期然撞上了一位身披斗篷的少年。 那少年容色黯淡,双唇微微开阖,发出了一声并不能使人听闻的呼唤:“舅舅。” “停车!”车中的安永蓦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快停车!” 正在驾车的冬奴吓得手中一紧,缰绳被扯住,牛车戛然停顿了下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都能要了他的命。好在不是暗杀也不是遇险,义父只是飞快地跳下了牛车,往官道下的一条小巷冲去。 须臾,安永牵着一个孩子匆匆回到车下,那孩子的面目被敝旧的斗篷遮掩着,使人猜不出身份。冬奴还在纳闷,安永却已携孩子钻进了车厢,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催促:“回府。” 冬奴不敢多问,赶紧驾车,一路气氛沉肃地回到崔府,就听见安永在车厢中低声道:“冬奴,你去安排一辆有帷帐的小车来,尽量别让其他人知道。” 冬奴应了一声,悉数照办,一路小心掩人耳目,直到把那孩子送进了安永的庭院。 这一番忙活下来,眼前这孩子的身份冬奴已隐隐有了几分数,却又因为猜测的可怕,不敢将真相揭破。他低着头在堂上伺候,不时偷偷瞟那孩子两眼,只见一个十多岁面庞秀美的男孩,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义父对视,双瞳幽幽,目光里已失却了孩童的天真。 “陛下…”安永刚一开口,便察觉到一旁的冬奴已面露惧色,同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孩也摆了摆手,暗示他今时不同往日,理当改口。 于是安永数度开口,又数度凝噎,最后才哽咽着问出声:“你怎么会…你娘呢?” “薨了,”景星双唇轻轻一动,简短地回答“昨夜,在火里。” 答案冰冷,安永和冬奴俱是浑身一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如果要逃,为什么不一起逃出来?安永想不通,不相信那个生机勃勃的崔桃枝会选择一死:“为什么你娘没有出来?出宫的办法应该是她给你的,不是吗?” 景星沉默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终于无法再保持镇静:“我娘说,只有她死,才能稳住盯梢的宫人,这个谎才说得圆。” 从小谨小慎微地在崔府里长大,让她学会了狡诈——若想骗过所有人,谎言里必须掺入一半的真实。她的死,就是那一半可以用来圆谎的真实。 安永眼底一热,对自己这个妹妹,心里有说不清的悔意和歉疚:“是我的错,对她我没有尽到责任…” 景星望着自己的舅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眼前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些怨他的,安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出宫的,没人跟踪,也没人护驾吗?怎么可能…” 景星想了想,只能老实回答:“我能这样活着出来,到底是不是靠我一个人,我不知道。” 此话倒是合情合理,眼下看来,崔府也很难成为一个可靠的避风港。 之后又是许久的沉默,直到安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了一声:“冬奴,去请陶工部来。” 冬奴一激灵,意识到安永话里的意思,激动得浑身都要发起颤来:“义父,您可总算是…” “快去吧。”安永苦笑着打断他,怕再晚一刻自己就会犹豫。 …。。 陶钧请来为安永易容的妙手,是一位碧玉园里的老妓。 说是老妓,其实也不过就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那女子恭敬地跪拜过白马公,抬头仰望他时,身体仍不免微微战栗。 “有劳了,”安永颔首致意,终究忍不住偏头问陶钧“陶工部是如何与这位娘子相识?” 陶钧一张老脸通红,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就是一般应酬,应酬…” 这时那女伎已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妆奁,露出里面一排排的脂粉盒与妆笔来,接着又以轻纱覆面隔绝鼻息,这才敢凑近了安永:“奴婢身份微贱,今日辱没了主公,还望宽宥。” 安永端坐在她面前,温和地回答:“不必拘谨。” 于是女伎挺直了腰背,有点紧张地伸出手去,以指尖一寸寸地比量着安永的额头、脸颊、下颌…纤指下这张俊秀的脸,就是名动新丰的绝色,温润的触感让她屏息凝神,不敢旁逸出半分绮思。 马尾小刷调和出浓稠的粉浆,一点点敷上安永的脸;银剪轻盈地剪开蝉翼薄纱,极有分寸的贴在厚薄不均的粉浆上,细如肌肤,改变了脸庞原有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粉,用丝绵轻轻地掸在湿润的薄纱上,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最终将安永的整张脸染成一种黯淡又不起眼的肤色。 其他种种修饰的细节无须赘述,总之到最后妆毕时,当安永面对女伎捧来的铜镜,他在镜中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很…很好。”安永愣了片刻,由衷赞叹“娘子如何练就此等绝技?” 女伎一怔,随即无奈地苦笑:“奴婢操皮肉贱业,此乃傍身之技。” 安永眉心一蹙,抱着歉意点了点头,转而向陶钧提议:“陶工部,回头为她赎身吧,资费我出。” “好,只要你这次听我的,一切好说,”陶钧忙不迭答应,又提醒那女伎“还不快谢恩。” 女伎连忙叩谢,这时安永对冬奴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寝室将景星领了出来,自己则对那女伎说:“还有一人,也要劳烦娘子易容。” 陶钧是入宫上过朝的人,第一眼看见景星时,脸就已经白了。 那女伎不明所以,正待替景星易容,这时堂外忽然嘈杂起来,一道身影不顾僮仆阻拦,直接冲过成片的惊呼声,疾步登堂入室。 内室里毫无防备的一群人慌忙回过头,才发现引起喧哗、惊动了众人的不速之客,竟是崔邈。 “呵呵,”崔邈先是盯着景星,继而视线转向易容后的安永,极度震惊之下,只能发出一声冷笑,跟着咬牙切齿破口怒骂“卑鄙小人!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他这一骂,让屋中一干人等脸上均没了血色——冬奴虽是安永义子,过去却不曾入宫见过太子,而崔邈却是面过圣的,因此他第一眼便把景星认了出来,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崔府,都已经被眼前这群人背叛。 “你们打算做什么?”崔邈指着易容后的安永质问,目眦欲裂“背着我改头换面,是想换张脸皮逃离新丰,留下崔府替你们背黑锅吗!” “放肆!”这时冬奴忍不住跳起来,扯住崔邈的衣襟恶狠狠地呵斥“你瞎嚷嚷什么,有种拿出更好的办法,不然你想怎么样!” 崔邈血红的眼睛死盯住景星,面皮狰狞地回答:“既然这皇帝没死还出了宫,倒不如把他交给城外的大军,兴许崔府还能有活路!” “你疯了!”冬奴啐了一声,恨不得敲开崔邈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浆糊“城外那皇帝许过你什么好处?你指望把人交出去就能换来平安,痴心妄想!” 冬奴尖刻的讥刺惹怒了崔邈,于是这一刻他反倒阴测测地冷静下来,厉声道:“今天我倒要看看,这崔府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来人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二章洪 崔邈张口刚想唤人,这时与他对峙的冬奴猛然向前一扑,狠狠捂住了他的嘴。崔邈两目一瞪,立刻发起狠来,抬手掐住冬奴的脖子与他扭打在一起,安永和陶钧慌忙上前拉架,惊慌失措的女伎则护着景星躲进了寝室。 一时屏风翻、几案倾,青铜连枝灯架被撞翻在地,崔邈好不容易挣开冬奴的手,躺在地上喘了两口粗气,恨恨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安永和陶钧好不容易才将他二人分开,陶钧架住崔邈,苦口婆心劝道:“公子,你这是何苦,大家想想办法,一起度过眼前的危机才是…” 崔邈没有答话,冷笑一声,冷不防一把攥住了陶钧腰间的佩剑,刷一声抽出来,直直向冬奴刺去。 安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飞身挡在冬奴面前,伴随着陶钧的怒吼,一道高大的身影如野兽般窜进了内室,场面忽然乱成一团,待到众人回过神时,视线内飞溅的鲜血让他们全都惊呆了。 只见崔邈手中的长剑划破了昆仑奴的手臂,而昆仑奴手中握着的一枚匕首,却尽数扎入了崔邈的胸膛。 崔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便浑身抽搐着断了气,血花在他素白的衣襟上越染越大,瑰丽刺目的鲜红夺去了所有人的呼吸,窒息的气氛在凝滞到极点时,倏然被冬奴歇斯底里地打破:“我偿命,我替他偿命——” 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昆仑奴跟前,张臂抱住自己高大沉默的伙伴,做出十足戒备与保护的姿势。在场其他人都感觉到了他的紧张,陶钧慌忙拉着安永退后一步,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冬奴,你别慌,没人打算伤你们。” 他态度诚恳,语调缓和,终于使劝慰奏了效。冬奴受他安抚,紧绷的精神略微松了些,于是四肢筛糠一般发起抖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昆仑奴的肩头,怎么也止不住:“义父…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昆仑奴是为了救我才杀了公子…我替他偿命…” 安永脸色惨白地站在他们面前,不知道此刻能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若是一开口,很多事情就再也无法回头。然而事态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他无法逃避,也什么都逃避不了。 “冬奴…”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沙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现在除了知情的人,其他人谁也不要惊动,收拾一下,我们今夜就走。” 纸包不住火,崔邈的死讯迟早会被人传出去,他们只能争取在最猛烈的风暴到来之前,逃出新丰。 是夜,无星无月,黑云压城城欲摧,最后一批留守新丰的柔然大军集结起来,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冲出北门,试图以奇袭突围。 易容后的安永一行人,早在傍晚时便冒充下人混出崔府,前往陶钧府上换好他备下的铁甲,打扮成骑兵,在心腹侍卫的保护下向北门进发。惟有与安永共骑的景星身量不足,只在胸前勒了一枚护心铜镜,以黑色斗篷裹身,被众人围在队伍正中心。 这一战柔然人破釜沉舟,以尉迟贺麟一骑当先,如利箭一般直插敌军严阵,根本不留后路。如此决绝的狠招,必然导致后防空虚,安永等人混在军队的末尾,借着夜色掩护,一路竟未引人疑窦。 一行人甫一出城,便打马向西疾驰,尽可能地远离战线。有如逃兵一般的行径还引得柔然人放了几支冷箭,折损了他们两名侍卫,这才勉强脱险。 此时围城的大军多数都被吸引到了北门,从西突围并不难,骑在马上的冬奴正待松口气,不料一丈开外的安永却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义父?”冬奴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眼下正是一鼓作气逃出去的好时机,他不明白安永此举的用意。 “你们带着景星先走,”安永脱下沉重的兜鍪,气喘吁吁地望着冬奴道“司马澈截断了千金渠,极有可能是想蓄水攻破新丰,当年重修千金堨时,我曾为此留有后手。如今你们既已脱险,为了新丰的安全,我得去看看。” “不要!”冬奴想都不想就张口拒绝,却在朦胧夜色中看见义父平静的面庞时,忍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义父…求求您,不要再做这些…” “冬奴…”安永凝视着自己悲恸的义子,知道自己此刻的选择对冬奴来说,是如同功亏一篑般的打击,然而他只是将唇角浅浅弯出一丝笑,平和而又坚定地说“冬奴,我一定要为这座城做些什么,才能放心地走。” 冬奴蓦然发出一声哽咽,再也按捺不住,任泪水爬满自己冰凉的脸:“义父,求您不要去!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您为什么就不能做一次恶人,为什么…” 安永没有回答他,径自弯腰将景星抱下马,低语道:“景星,就托付给你们了。” 说罢他拨转马头,马鞭一扬,向着千金堨的方向飞驰而去,将冬奴悲切的哭声远远抛在风中。 别无选择,更无从后悔,他终究不能铁石心肠地抛下这座城… 终究不能。 这一世的夜,从未如今日这般深、这般暗、这般寂寥,耳边似乎只剩下骏马踏出的铁蹄声,直到敌营的火光遥遥在望,安永才勒停胯-下骏马,如浮出水面般深深喘了一口气。 司马澈,也许正近在咫尺。 来不及多想其他心思,安永的全神已贯注在敌营后方隐约可见的千金堨上,他跳下马,解开身上沉重的战甲,只穿着单衣轻装上阵。 而后,跃马扬鞭,如流星般向着敌营冲去。 他的速度太快,以致于所有的喧哗都只能在他身后十丈处爆发,被撞翻的营火迸散开,火星四溅。喊杀声像潮水般追着他,似乎想将他包围、席卷,随后再吞噬。 然而安永运气极好,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完美地纵马狂奔,骑在马背上飞跃过栅栏做的营门,最后稳稳地落在营外的土地上。骏马长嘶一声,再往前窜出百来步,便到达了千金渠边。 一旦止步不前,身后的奔袭声便飞快地向他聚拢,安永毫不犹豫地跃下马,扑通一声跳进了波澜壮阔的水库。在他入水的一刹那,无数箭矢也雨点般地射来,跟着他嗖嗖钻进水里,却因为水的阻力和浮力,木箭杆几乎是一瞬间就浮出了水面。 安永潜入水里一下就没了踪影,这时岸上火光闪烁,司马澈在亲兵的护卫下骑着马赶到了千金渠边。他皱眉不语,对着黑沉沉的水库看了一会儿,吩咐左右:“今夜蛮夷突围,只怕有诈,派人沿着水库仔细搜查,尤其是千金堨,务必捉住方才那个乱贼,不论死活。” “是。”簇拥着司马澈的几名将官领命,火速指挥手下开始巡查千金渠,又将几个浇了漆的竹笼浮灯点燃后投进水里,照得水面上火光瑟瑟。 安永躲着光亮,在黑暗的水底潜向千金堨的泄水口五龙渠,那里的闸口已经被司马澈下令关闭。当年新丰城在遭遇水患之后,由他出仕主持重修千金堨,为了避免悲剧重演,他在五龙渠的闸门上设计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机关,以便战时敌人为了水攻利用大坝蓄水时,可以强行破坏闸门泄洪,这个秘密连陶钧都不知道。 夜晚能见范围很小,连日的截流又将水位蓄得很高,加之渠水冰冷刺骨,此时潜水极其危险。安永每潜一次,只能启动一扇闸门上的机关,因此当他将五龙渠的闸门全数解决后,长时间的潜水已经使他筋疲力尽。 这时候爬上岸逃走,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于是安永只能悄悄游到千金堨下,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静静等待机关将闸门破坏的那一刻,看能否趁乱找到脱身的机会。 再长的夜也会有天亮,这一等便捱到了黎明时分,安永泡在冷水里,四肢已冻得麻木。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身下很深的水里传来喀嚓喀嚓的碎裂声,接着浮在他四周的烂草和枯叶开始缓缓地绕着他打旋,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着他的双腿将他往水底拉,并且力道越来越大… 五龙渠终于开始泄洪了!安永知道时机已到,为了不被暗流吸进泄洪口,他咬着牙奋力游开了几米远,哪知就是这么一个举动,竟瞬间将他暴露在敌人眼底。 喊杀声几乎是立刻响了起来,箭矢随之而来,嗖嗖落在安永四周。为了躲避冷箭,安永不得不数次沉浮,就在情势最凶险时,岸上忽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得到消息的司马澈策马而来,在电光火石间与箭雨中的人远远打了一个照面。 一夜过后,涂在安永脸上的脂粉早已被水泡化,于是他那张泛着水光的脸落在司马澈眼里时,分明是苍白俊秀到极致,如水中精魄般绝世的风流。 瞬间一道看不见的闪电狠狠击中了司马澈的心,跟着有霹雳在他耳边炸响,让他根本听不见自己响彻云霄的怒吼:“收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三章落 这一声吼石破天惊,吓软了每一双正在拉弓的手,箭雨瞬间一收,却终究晚了一步。耗尽力气的安永呛了一口水,身体骤然下沉,随即没顶,被湍急的漩涡吸进了五龙渠。 岸上的司马澈心急如焚,知道水里的人必然会通过闸口,滑入千金渠,于是一边纵马沿着千金渠奔走,一边厉声高呼:“备网!” 左右得令,火速命人去找渔网,准备捞人。 “崔宁…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司马澈咬着牙喃喃自语,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水面,脸上泄露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 许久之后,就在司马澈一颗心已沉入谷底时,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却蓦然冒出水面,咳了两声。 这两声虚弱的咳嗽,在风急浪高的千金渠中理应微不可闻,然而司马澈却不知为何,几乎错觉咳嗽的人正依偎在自己耳边,几声轻咳让他的心也一并震了起来:“快备网!” 困在水中的安永此刻已昏昏沉沉,半睁的眼睛恍惚看见了岸上骑马的人,心中一震,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奕洛瑰,再然后才失望地放松了身体,任由湍流将自己淹没,放弃求生。 岸上的司马澈将他奄奄待毙的样子尽收眼底,心头不知不觉就腾起了一团火,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才能填补上心头这块多年的焦渴。 不消片刻,渔网已从水岸人家征来,军中有打渔经验的士卒齐聚在岸边,十步一隔,将一张张渔网撒了下去。在水中载沉载浮的安永几度滑脱,最终被困在网里,直到身体离开水面的一刹那,岸上才爆发出一阵胜利的呼喝。 这时司马澈已急不可耐地跳下马,疾步穿过士兵们让出的小径,将瘫软在网中的安永从地上一把拉起来,虎目眈眈地细看他。 这眼角眉梢,如描如画,不是崔宁还能是谁?! 一瞬间下颌紧收,咬牙声清晰地传入司马澈耳中——自己这么多年的恨,怎么能让他到死都不明白!一时心中油煎火燎,司马澈不禁扬起手抽了安永一记耳光,恶狠狠地威胁着怀里昏迷的人:“醒过来!在我亲手杀了你之前,醒过来!” 他一边骂一边用力地摇晃着怀里冰凉的躯体,急得凑上双唇一连渡了好几口气,奈何怀中人就是不醒。 此时安永修长的四肢软软垂落在地上,衣结因为水流的冲刷变得松散,从襟口泻出几分牙白色的青光。司马澈两眼胀得发酸,在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之前,果断用披风将安永裹住,横抱着他走向自己的大帐。 这一刻,他万万不该在三军将士面前失态,可怀中的叛臣,注定是他一辈子躲不开的劫。 大帐中火盆烧得通红,司马澈亲手帮安永呕水、擦身、换衣,又叫来军医替他号脉。这一夜风寒侵染,加上旧疾,让安永病得很重,滚烫的药汁一碗灌下去也不见起色,依旧四肢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 司马澈坐在他身边,并不多加体恤,竟然执拗地掀开了安永的衣襟,拇指缓缓抚摸着他肋间的旧伤疤,沉吟不语。 这道伤口,是他当年为自己吃的一刀,若说亏欠,这些年最令自己魂梦不安的,也就是这一刀了。 该不该因此放过他?司马澈不知道。 不知何时,指下温软的肌肤忽然变得紧绷,还薄薄起了一层寒栗,司马澈心知肚明,微微一哂:“醒了?” 安永无可奈何地睁开眼,默默与俯身凝视着自己的司马澈对视,神色木然。 司马澈居高临下,审视着此刻躺在自己身下的人,被他束手待毙视死如归的态度惹得有点着恼,嘴里不禁冷嘲:“崔宁,你到底要在歧途上走多远?你这份拼死决通千金堨的苦心,真是叫我失望。” 安永默默地任他嘲讽,目光漠然,依旧不肯开口说话。 他消极的抵抗终于将眼前这位君王成功地激怒,司马澈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忍不住拽着安永的前襟将他拎起来,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同时冲他怒吼:“醒醒吧,你选择的那个柔然人已经死了,你还要为他背弃我吗!” 安永半边脸颊迅速地红肿起来,这时他终于肯将视线重新对准司马澈,缓缓开口:“不是为他。” 司马澈不由一怔,半信半疑地望着安永,低声问:“那是为了什么?” “陛下…”安永悲悯地望着司马澈,像在看一个身陷迷途却一意孤行的人“我只是不想让新丰城,再次陷入生灵涂炭的轮回,难道你忘了当年…” “不,我没忘,”司马澈眸中杀气一闪,粗暴地打断他“当年的事我一刻都没忘,所以我必须获胜,然后才能允许自己慈悲。崔宁,你听——” 说到这里他忽然噤声,帐内安静下来,而后帐外冲天的喊杀声传入帐中,振聋发聩。安永脸色苍白,心寒到极点,这时就听司马澈在他耳边阴鸷地低语:“听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士气。” 安永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紧双拳,一字一顿地反问:“所以呢,现在你要杀了我,去鼓舞你的士气吗?” 司马澈脸一僵,丢开安永站直了身子,用讥刺的语气冷冰冰地嘲弄他:“既然能猜到,你不想求我吗?” 安永默默望着司马澈,与他对视良久,直到令他觉得自己方才的提议,无聊得像一个笑话。司马澈蓦然感到一丝狼狈,不由憎恶地瞪了安永一眼,转身走出了大帐。 安永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大帐中便已只剩下他一个人。直到这时安永才有余暇环视四周,只见大帐内陈设清贵,而自己躺的床榻又柔软舒适,便猜到此处是司马澈的营帐。作为俘虏,这份待遇却让他心头阴霾更沉,不知道司马澈会拿他如何处置。 此刻帐外千军万马,逃出去已是毫无成算。昨夜决定前往千金堨时,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结局,他并非圣人,即便再觉得生无可恋,事到临头还是会有些害怕。 安永幽黑的双眸缓缓滑动,在帐内找寻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却最终颓然放弃——在敌营中心负隅顽抗,只能换来更多的屈辱。就在思绪纷乱时,帐内光线忽然一变,他本能地抬眼望去,就看见一位清矍的老者正向自己走来。 此人身着素净的布衣,看着不像武将,倒似谋士。安永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来者是谁,整个人顿时怔住。 这个人,正是他——崔永安的父亲!多年的边荒生活使这位昔日的白马公两鬓霜白,面容也沧桑了许多,是以安永没能在第一眼认出他。 安永的手不自觉地颤动起来,这一刻真正感觉到了恐惧——当年崔公前往东山隐居,却悄然失踪,早有传言他是潜入边荒投奔了司马澈。尉迟奕洛瑰因为一心记挂在崔永安身上,并没有过问此事,然而眼下真相大白,安永才意识到这一笔自己亏欠了多年的债,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刻。 可是这笔债该从何算起?他先是自己做了叛臣,然后害得母亲过世,乃至成为天子禁脔…冷汗潸潸滑下脊背,安永艰涩地干咽了一口唾沫,哑哑开口:“父亲…” 崔公漠然端详着他,没有说话。 “一切都是我的错,”安永故意隐去崔永安之名,望着崔公恳求道“新丰城破之日,求您保住崔府,由您出面,官家一定能顾念旧情…” “当然是你的错,”这时崔公终于缓缓开口,脸色依旧冰冷,像在面对一个与己无关的人“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在边荒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论你是自愿或者被迫,能在蛮夷淫威下保住崔府,总归是你的功劳。待到官家收复新丰之日,这些事我会替你接手。” 他的话令安永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疑惑,于是暗暗琢磨了一遍刚才听到的话,忽然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问题出在他对自己的态度上。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准备大义灭亲。 “所以…还是要杀了我吗?”安永不抱希望地问。 崔公依旧淡淡地看着他,目光疏离得令安永心寒:“有些话,官家不忍心说出口,就只能由我代劳。” 至此安永终于苦笑了一声,幽黑的双眸也冷得像结了冰,口中忍不住讥嘲:“那么…辛苦您了,父亲。” 被俘的日子依旧锦衣玉食,安永却度日如年、心情复杂——在得知自己的死期后,人也就成了被豢养的牲口,剩下的时间只是令人煎熬的倒计时。 大帐内司马澈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安永吃药,眉眼难得闲适地舒展着,像对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欣慰地问:“永安,此刻我这般对你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知道,”安永抬起被缚的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煞风景地自嘲“我是你功成之日,用来献给新丰的祭品,作为待宰羔羊,必须膘肥体壮。” 司马澈脸色一僵,发颤的手立刻放下药碗,同时胸口剧烈地起伏,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永,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既像怒视仇敌,又像含情脉脉,直到急促的呼吸恢复了平顺,这才缓缓地开口:“对,所以我只剩下几天时间,可以像现在这样纵容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四章奔逃 听了司马澈含威不露的话,安永内心五味杂陈,嘴里满是药汁的苦味。 尴尬的气氛在大帐中流转,司马澈凝视着眼前苍白消瘦的人,终究还是低叹一声,再度端起了药碗:“罢了,你还在病中,我不与你怄气,快把药吃了。” 安永把脸一偏,不肯就范,依旧拿黑幽幽的眼珠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蕴蓄着无声的控诉,不免令司马澈感到十分气闷。 “你…犯下那么多事,倒还有理了?”一时胸中块垒郁结,无从消解,司马澈在心里将安永的罪状细数一遍,嘴上忍住不提,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安永清楚司马澈话里的意思,也无意令他尴尬,只是司马澈不在第一时间杀掉自己,还硬要与自己这般矫揉造作地相处,这一切都令安永徒增焦躁——他不想让自己,或者崔永安,在坐以待毙时还要成为司马澈用来缅怀过去的道具。 安永以沉默做反抗,最终赢了这一局。当大帐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无边无际的茫然与凄凉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司马澈还会留多久,也不知道面对眼前的绝境,自己是否还应该抱有希望。 黑沉沉的夜晚再一次压了下来,营地嘈杂的人声并没能随着时间减弱,安永正倚着靠枕发怔,帐外忽然响起铁链哗哗的摩擦声,他心里正觉得纳闷,这时就看见几名士兵将冬奴押入了帐中。 安永立刻坐直了身子,震惊地瞪着冬奴,直到司马澈也跟着走进帐中,面露得色地冷笑:“此人鬼鬼祟祟在千金渠边徘徊,被我的兵俘虏,幸亏我记性不错,还能认得你的故旧。” 这时士兵手一推,冬奴跌跌撞撞跪在了安永身边,安永慌忙伸出被缚的双手帮冬奴稳住身子,双唇嗫嚅着,什么也不敢问。 “义父…”倒是冬奴脸色惨白地唤了他一声,泪汪汪地庆幸“万幸您还活着,我们一直在找您,昆仑奴也跟着我被俘了,只是被押到了别处。” 安永闻言立刻将目光转向司马澈,司马澈唇角一挑,回应他的疑问:“那昆仑奴原是我的人,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至此安永不得不开口,嗓音干涩地向司马澈道谢:“谢谢你没杀冬奴,还送他来见我。” 司马澈双眉一扬,尽管不动声色,一张脸在灯下却增了三分光采,被安永冷落的一颗心总算好受了些。 待到司马澈人一走,跪在安永身边的冬奴立刻低下头,用门牙咬着安永手腕上的绳结,摇头晃脑地撕扯。 安永吓了一跳,慌忙压着嗓子问:“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是故意被俘的,对不对?” 冬奴嘴上正忙着,只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安永的猜想。 安永浑身一颤,紧张地瞥了一眼微微晃动的帐帘,忍不住担忧地问:“这里是军营正中心,我们如何逃得出去?” 这时冬奴已经咬开了绳结,舌尖舔了舔出血的牙龈,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义父,您别问了,我们时间不多了。” 安永神色一凛,慌忙揉了揉青紫的手腕,试着替冬奴解开哗啦作响的镣铐却不成功,只能无奈地放弃:“只有你和昆仑奴被俘吗,那…他呢?” 冬奴面容一僵,知道安永问的是尉迟景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含糊地启齿:“义父,那一晚您走后不久,我们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追上,大家都尽了力,可是…他还是被那伙人给掳走了。” 这消息瞬间令安永心乱如麻,他想不通眼下两军对垒的时刻,还能有哪一股身份不明的势力来找他们的麻烦。然而情势已容不得他多想,就在二人忙成一团之际,只见一道黑影倏然窜入帐中,将还在说话的两个人惊了一跳。 安永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半身赤-裸的昆仑奴,只见他肩上缚着缨绳,腰侧挂着供人踏脚的黄铜脚蹬,又恢复了多年前那种坐骑奴隶的打扮。 冬奴眼中迸出惊喜的光亮,上前拍了拍昆仑奴的肩,低叹:“还是你可靠。” 与此同时,帐外的喧哗声提高了八度,显然是方才昆仑奴惹出的官司,追兵直到现在才赶来。冬奴二话不说便将安永推上了昆仑奴的背,急得安永回头直喊:“你也一起走!” “知道。”冬奴倒不推辞,也利落地往昆仑奴背上一猴,冲着他的耳朵大吼“还记得我教你的路线吧?呆子,这次可千万不能走错了!” 那昆仑奴也大吼一声冲出营帐,像是回应冬奴的话——他一向资质愚钝不声不响,冬奴到底教会了他什么,安永根本不可能猜到。 正当壮年的昆仑奴力大无穷,背着两个人跑也不显吃力,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营地边缘。 安永在颠簸中感觉到冬奴正尝试着用身体掩护自己,他想拒绝冬奴的好意,无奈内脏随着昆仑奴的步伐翻腾着,很难吐出一个字。 这时昆仑奴已冲到营地边的木栅栏前,猿臂一攀,赤脚一蹬,便已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四周火光掩映,攀到高处的三个人很快就被士兵发现,顷刻间耳边响起嗖嗖的箭矢声,听得安永心惊胆战。 就在他几近绝望时,挤在他身旁的冬奴忽然闷哼了一声,抓着缨绳的手指骨节泛白,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 安永感觉到他在发抖,忍不住眼眶一热,努力开口吐出一句:“你不该来救我…” 这时翻越过栅栏的昆仑奴猛地往下一跳,震得二人差点松手跌在地上,冬奴又是一声闷哼,身体颤动得更加剧烈。 “你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紧?”黑暗中安永看不清冬奴的伤势,只能不抱希望地问。 冬奴没有回答他,只是在满口牙快要被自己咬碎前,突兀地冒出一句:“义父,有些话我现在不说,恐怕将来就没机会了…” 安永一怔,偏过脸来,就看见冬奴的双眼浸在阑珊夜色里,泪光闪烁。 “义父…其实我骗了您,”冬奴伏在昆仑奴背上,艰难地喘了一口气“那一夜…我偷听到您和玉幺说的话了…” 安永一时没听明白,懵懂地问他:“哪一夜?” “在赣州的那一夜…”冬奴咳了几声,脸上挤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您和她…都不是这一世的人,这事虽然吓人,却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疑惑。我是公子贴身的僮仆…您和他,许多地方都是不一样的。” 安永惊愕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冬奴那么早就识破了自己,更没想到,他竟然替自己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 “义父,其实我还有一件事瞒着您呢,不过那件事,我盼着您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一刻,背对着身后如狼似虎的追兵,冬奴冲安永绽开一抹狡黠的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喜与得意,被天边第一缕破晓而出的晨光照亮,永远地刻在了安永的记忆里“义父,我对您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您知道——今天我不是殉主,所以您一定要毫无负担地活下去,士为知己者死,我冬奴,痛快极了…” 说罢他撒开手,在安永惊恸的目光中向后跌去,染红了衣襟的几个血窟窿里甚至露出了箭头,显然早就被箭扎透。在跌入尘土的同时,冬奴的目光终于涣散,用最后的力气嘶喊了一声:“昆仑…” 刹那间一声悲鸣响彻云霄,安永感觉到身下的躯体在痛苦地震颤,然而昆仑奴并没有停,背上骤然减轻的分量使他变得身姿灵活,于是愈加健步如飞。 安永脑中乱成一团,在滚滚尘烟里落下泪来。 这时天渐渐亮起来,昆仑奴也渐渐甩开了身后的追兵,就在他们逃出骑兵的箭程,以为自己快要脱险的时候,身后敌军中忽然冲出一骑,吹响了某种奇怪的哨子。 那哨声尖锐刺耳,带着一股肃杀的凌厉,正在奔跑的昆仑奴一听见那古怪的哨声,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浑身的肌肉都跟着抽搐起来。安永慌忙回过头,就看见远处骑在马上吹响哨子的人,正是司马澈。 安永忽然省悟,也许这哨子正是过去用来训练、控制昆仑奴的工具,司马澈此刻吹响它,为的是逼迫昆仑奴停下来。 这一想安永不禁焦急起来,然而昆仑奴依旧忍受着痛苦向前冲,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于是安永索性松开缨绳,双手改为替昆仑奴捂住耳朵,只想令他好受一些。 不料手心刚贴上他的耳朵,掌中竟蓦然一热,抹下了两滩鲜血,安永脑中嗡地一声,彻底乱了,只知道紧紧地捂住昆仑奴的耳朵,却在他脑后喃喃地劝:“停下吧,别跑了…” 如果注定要失去所有人,才能换下他一条命,这笔交易他不想做了。 绝望的心跌入深渊,安永痛苦地闭紧双眼,在一片晕眩中,夺命的哨声如同恶鬼的叫啸,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猩红的鲜血不断从安永的指缝间一丝丝溢出来,他第一次开始彻骨地痛恨起身后那个人,彻骨地痛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五章追寻 几天几夜不辨晨昏的奔逃,让安永几乎忘记了时间。昆仑奴背着他一路向东,司马澈只追出五十里,便选择了放弃——无论是爱是恨,对崔永安这个人,五十里,是司马澈能够离开自己勃勃野心的最远距离。 此刻东莱郡的海岸边,玉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然而安永却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 远远地,海天一线处银白色的光泽已在眼前,昆仑奴的步伐慢了下来,血珠一滴滴洒落在灰白的尘埃里。 安永挣扎着跳下昆仑奴的脊背,短暂的适应之后,几天来第一次抢到昆仑奴身前,看见他风尘仆仆的一张脸。那张脸上满是尘垢,七窍里滴出的血凝在脸上,留下几道斑驳交错的血痕,看上去狰狞可怕。 安永愣住,不知道昆仑奴竟伤得如此重,更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硬是不眠不休地将自己背到了这里。 “昆仑,你没事吧?”他颤声问。 沉默寡言的昆仑奴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只拼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向前走。 安永只好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海,直到遇上了一处矮矮的断崖,这才不得已停下脚步。此时烈日当空,一片浩瀚的蔚蓝色涨得他们两眼发酸,铺天盖地的海浪声中,昆仑奴胸口无声地起伏,僵硬的手指拽下了腰间的一只锦袋,而后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从锦袋里倒出一团用鲸脂和松柏混成的燃料,笨拙地用火石敲燃。 一瞬间腾腾狼烟冲向云霄,被海风斜斜送上青空。 昆仑奴守在刺鼻的黑烟前,纹丝不动地坐着,两枚黝黑的火石从他指间悄然滑落。他那双骆驼般深刻而忠厚的眼睛一直望着大海的方向,久而久之,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一块望海的礁石。 安永静静地坐在昆仑奴身边,有些恍惚地望着海面,在这片不断变幻、又亘古守恒的浩邈面前变得茫茫然…他此刻,还在等待着什么呢?又或者说,往后茕茕余生,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 冥冥之中,耳边似乎又有梵呗在唱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时海平面上倏然跃出点点白帆,是玉幺的船来接他们了。 安永目光一动,映着海天的双眸,澄澈得几乎透明。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是了,这一世,无爱无恨,无生无死,是他该离开的时侯了。 “昆仑,昆仑…船来了。”安永回过神,低低唤了几声。 一旁的昆仑奴没有回答,这时安永心中一凉,将手指探到他鼻下等了片刻。 昆仑奴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早先逃出敌营时,他已被哨声震伤了心脉,一路将安永背到东莱郡,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安永望着海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芜乱的心不知缘何,一下全空了。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是了,这一世,业已尽,是他该离开的时侯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海上的船队终于靠了岸,几条驳船从大船上荡悠悠地降至水面,轻快地划上浅滩。 身手矫健的水手们跳上白浪翻卷的海滩,在细沙上踩出一串串脚印,欢快地喊着号子,将一条驳船拖上了滩涂。紧跟着,驳船上放下一条比常制更宽的跳板,同时船上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接人而已,何必亲自来?” “我乐意。”一道悦耳的女声骄纵地回答。 随即,一张轮椅骨碌碌滑下跳板,在陷入松软的沙地前,被四名水手抬了起来。 一行人顺着狼烟指引,爬上一座矮崖,却只看见一堆即将熄灭的余烬和昆仑奴孤独的背影。 “放我下来!”玉幺急迫地开口,利夫将她抱下轮椅,搀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走。 “莫非只有这黑奴逃出来了?”利夫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伸脚踢了踢狼烟的残烬,盯着昆仑奴的侧脸看了片刻“这人已经死了。” “昆仑,”玉幺木然念出昆仑奴的名字,脸色凄惶而哀伤“他是崔府的奴仆,可是为什么只有他?冬奴呢?崔永安呢?” 她有些无措,倚着利夫,紧紧地拐着他的胳膊。这时穿着软鞋的脚不经意踢到了一件东西,她不禁低下头,发现那是一串佛珠。 玉幺脸色一变,利夫立刻弯腰拾起那串佛珠,递进了玉幺的手里。 “这是他的东西,”玉幺激动地摩挲着乌黑油亮的木槵子佛珠,两眼忍不住蒙上一层薄泪“他来过。” “那么人呢?”利夫安抚着爱妻颤栗的背,不解地问。 “…又走了。”玉幺将佛珠贴在自己的脸上,泪珠终于滚滚滑落。 这时利夫仍没明白状况:“不知走远了没,我去找找。” “不,不用找了。”玉幺摇摇头。 利夫不了解安永,但很了解自己的妻子,因此他立刻闭上嘴,不再说话。 “为什么这一世…要选择一个人走?”玉幺喃喃自语,眼泪沾湿了乌黑的佛珠“谢谢你…至少将这个留给我。” 玉幺小心翼翼地将佛珠套进手腕,依偎着利夫准备离开,这时地平线处遥遥出现了一支骑队,为首的将官一骑当先,疾驰到距离他们百步之外时,拉弓放出一箭,嗖一声准准射入玉幺脚边的沙地里,箭杆尤自嗡嗡作响。利夫当即暴怒,将玉幺护在身后,与手下们拔出腰刀严阵以待。 那一支箭不过是为了拦住他们,待到骑队驰近,为首的将官飞身下马,对着他们牵衣下拜,告了一声罪:“适才情急冒犯之处,还望玉夫人恕罪,末将是为白马公而来。” “你认识我?”玉幺蹙起双眉,狐疑地问“你是谁派来的人?” “末将是奉官家之命前来,接白马公回京。” “官家?”玉幺脸色一变,横眉冷嗤道“对不住,我近来有些糊涂,敢问如今这片江山,到底是谁家天下?” 那将官被她咄咄顶撞,跪在地上有点尴尬地回答:“玉夫人,江山并未易主。” “并未易主?你把话说清楚!”玉幺盯着那将官,这时终于从他古怪的面色中,读出了一点蹊跷… …。。 入夜后,战火纷飞的新丰城渐渐沉寂,深宫内殿中徘徊着一个人,高大的身影似乎正压抑着极大的不安,举手投足间尽是焦躁。 “混账!”奕洛瑰掷出手中沉重的兜鍪,跪在地上候命的将官被砸得头破血流,却纹丝不动。 “迟了一步,又迟了一步!每次都迟一步!”奕洛瑰双目圆瞪,琥珀色的眸子里燃动着熊熊怒焰“没想到,我竟被一个贱奴给骗了!” 跪在地上的将官低着头,像一块沉默的岩。奕洛瑰怒不可遏,还想发火,这时在他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冰凉凉的声音,像往烧红的铁刃上浇了一捧雪水:“父皇,冬奴没有骗您。” 奕洛瑰愕然转身,就看见自己的儿子正站在大殿阴暗的角落里,漠然的脸上不见一点情绪起伏:“他只答应将白马公从敌营里救出来,并没答应将人交给您。” “这与骗我有什么差别?”奕洛瑰犹如一只被困的虎,在看不见的笼子里暴跳如雷。 “连一个奴仆都知道,父皇您不可靠。”尉迟景星望着自己的父亲,哀莫大于心死“您不该骗我们,更不该骗他。” 在得知受骗之后,他们尚可因为畏惧、利益,对父皇选择隐忍或宽宥,可是那个人,不同。 尉迟景星想不通,在逃离新丰的那一夜,当他的舅舅执意冒险前往千金渠的那一刻,他就读懂了舅舅这个人,可是他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懂呢? 尉迟奕洛瑰一时哑然,被儿子一句话扑灭了浑身气焰,颓丧地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这时殿门吱呀一响,一名御医哆哆嗦嗦地上前跪禀:“陛下,皇后依旧抗拒进药,臣等实在是无可奈何…” 站在一旁的尉迟景星浑身一颤,眼泪这时终于汩汩涌出来,他慌忙扯起袖子掩住脸,哽咽着哀求:“父皇,您去劝劝母后吧…她,她太可怜。” 尉迟奕洛瑰脸色一黯,立刻疾步走向后殿,远远便听见宫室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甫一跨入内殿,伤与药混成的怪味便充盈鼻间,奕洛瑰走近一张铺满细绢的软榻,冷冷看着躺在榻中血肉模糊的人。 “疼,好疼,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崔桃枝绝望地盯着奕洛瑰,被疼痛折磨得一心求死“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救我,放我烧死多好…”“为什么救你?”奕洛瑰喃喃自问,却求索不出心底的答案,他也许该怜悯自己受伤的妻子,可失去永安的怨愤,多少从他的态度中泄露出来“如果你没有自作聪明,何至于吃今日的苦?” 又何至于带给他一连串措不及防的麻烦。 在骗局的最初,他利用自己诈死,诱敌深入,以为这只是战场上兵不厌诈的一招,对崔永安负疚之余,却也不敢抱有侥幸之心,一直暗中派人保护崔府。他知道崔桃枝夜半出宫向崔府求助,可他没料到自己的皇后竟会火焚承香殿,没料到陶钧会帮崔永安易容出逃,没料到冬奴会出尔反尔,所有人都不肯按部就班,逐一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郁卒得都快疯了! “我吃这些苦…是我自作自受吗?”崔桃枝被烧坏的半张脸狰狞着,眼珠在粘连的眼皮下艰难地滑动,愤怒的目光令人寒从心起“你骗了所有人,包括我哥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所有人都没逃出这句话…” 奕洛瑰低头沉默着,苍白的脸没入阴影里,晴晦莫测。榻上的崔桃枝有气无力地骂了一会儿,直至奄奄息声,这时奕洛瑰才嘶哑地接话:“不用你说,我很后悔…” 他话音未落,一名内侍却已慌慌张张闯进内殿报信:“陛下,东莱郡的消息送到…” “说!”奕洛瑰瞬间紧张起来,浑身的肌肉一团团僵硬纠结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 那内侍如丧考妣地跪在地上,发抖的嗓音里带着哭腔:“陛下,白马公不曾与玉夫人的船队会合…” “那他人呢!”奕洛瑰急忙问,心底微小的希望几如残烛,再多一口气便可吹灭。 “白马公已…不知所踪。”那内侍答完话,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生怕下一刻就要脑袋落地。 奕洛瑰只觉眼前一黑,心中某处便只剩下死灰一捧,使他四肢冰冷动弹不得。偏偏这时,躺在一旁的崔桃枝不知从哪儿得来力气,忽然神经质地叫起来:“迟了,说什么都迟了!你以为还能挽回?早就已经不可能了…” 她凄厉的叫喊令奕洛瑰胸中气血翻涌、头疼欲裂,于是他慌不择路地逃出内殿,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爬上岸,独自坐在地上狼狈地喘着气。这时一道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悄然停在他面前,用宣读神谕般的语气笃定地开口:“为了我们柔然,你没有做错。” 奕洛瑰抬起头,看见哥哥在昏暗中闪动着的绿色眼眸,心灰意冷之下,只带着无尽的悔意怅然反问:“就算没错…又能如何?” 尉迟贺麟见不得弟弟这等丧气的模样,皱着眉呵斥他:“我们筹谋那么久,成败只在今夜一战,你偏要在这个时候消减斗志吗?别忘了雄踞中原是你的责任,别忘了你是一位帝王!” “不,我已经不是帝王了,”奕洛瑰颓然低语,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昏暗中的身影无声地透出一股绝望“当初我为什么会选择相信你,而去骗他呢?” 奕洛瑰这一句痛悔的话,刺伤了尉迟贺麟的心,使他又急又怒地抢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传位给太子只是一招障眼法,待到功成之日,你是必须复位的。” 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然而此时此刻,奕洛瑰已丝毫听不进去。多年的时光一幕连一幕,如纷沓的雪片,席卷了他的神魂——在二人相识的最初,是自己对崔永安强取豪夺,为他立佛建寺,向他歃血起誓,直到拉着他一起跌进这片茫茫红尘,可最后也是自己,竟然失信于他。 悔恨锥心刺骨,奈何,为时已晚。 奕洛瑰不再理会自己的哥哥,径自一步一步走回正殿,弯下腰,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兜鍪,以双手牢牢捧定在胸前,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我负了他,今夜即便战胜,又有何脸面重新做这个皇帝?哥哥,我会按照计划除去司马澈,只是将来…你替我守护景星吧,就像你这些年来守护我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尉迟贺麟听出奕洛瑰话中的去意,急忙追出一步,六神无主地问“你要我守护景星,那你呢?” “去找他。”奕洛瑰戴上兜鍪,径直走向殿门。 “若是找不到呢?你又该怎么办?”尉迟贺麟还想阻拦,却不敢问,如果那人已经死了呢? 已然跨出殿门的奕洛瑰顿住脚步,像是在思考哥哥这句问话,仰头望向无垠的夜空,最后,仿佛在那最玄奥的深处找到了什么,双眸再度燃起希望,闪闪发起亮来。 何其幸运,自己曾经读懂了他爱不释手的经卷。 “如果这辈子找不到,我会去他信奉的那个轮回里,继续找。” 尉迟贺麟听不懂异教的术语,只能眼睁睁望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幽暗的殿门外,眼泪顺着冰凉的脸庞止不住地滑落,沾湿衣襟。 他知道,早在看见那个中原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会因为那个人失去弟弟,可是没想到预言的尽头,自己与弟弟最后的离别,竟会是… 这般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写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攻太渣,被追问到底是BE还是HE,当时我觉得好难回答啊…现在也还是… 后面还剩个尾声,本文就完结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六章尾声 神麚末年,前朝愍帝伐魏,直取新丰。适逢武帝崩殂,今上冲龄践祚,天师尉迟贺麟统兵御敌,及至两军对阵,一武将以兜鍪障面,横扫千军、矢无虚发。愍帝左胸中箭,三日后崩于帐下,由是敌寇瓦散,溃不成军。 而后,江山初定,海晏河清。 … 嘉州,凌云山。 这一年六月,乌云蔽日,天像是漏了一般,淅淅沥沥总也不放晴。奕洛瑰身披大氅,独自站在霏霏细雨中,隔江遥望,那一座立于云水间的大佛被笼罩在迷蒙的雾气里,顶天立地。 大佛右侧,依着山崖而建的九曲栈道上,攒动着许多正在干活的人影,像一条忙碌的蚁队。 当年奕洛瑰为讨安永欢心,集合人力修造大佛,偏又急于献宝,在佛像刚刚凿成的时候便拉扯着安永来看,至于后续收尾的工程,因为后来的施恩减员及战乱,竟一直拖拉到如今。 今上即位后,战事平息、百废待兴,新上任的嘉州太守瞅着凿了九成的佛像,不舍得再劳民伤财,一道奏折递上去,请旨停工。 不料一贯体恤百姓、施行仁政的官家,这一次竟转了性,不但下旨要求如期完工,还要临江建一座九层宝阁将佛像完全笼住,为大佛遮风避雨。 这下嘉州太守焦头烂额,为了赶工,除了从本州抽调民壮,还特意拨出钱粮从外地招揽人手,简直要急白了头发。 偏生天公还不肯作美,受这连月的淫雨拖累,眼看工程就要误期。于是此时此刻,前来视察的太守袖着手躲在伞下,仰头望着乌沉沉的天空,不断地唉声叹气。 就在他忧心忡忡、愁肠百结之际,一道青色的身影忽然偏离出工匠的队列,冒着雨走到他面前。太守不由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穿着一袭青衣,虽然浑身湿漉漉地有些狼狈,态度却不卑不亢,尤其是那一双沉静的眼眸,隔着雨幕直直望向他时,竟令他莫名觉得有些心惊。 太守不觉精神一震,带着点戒备地问:“你是何人,怎地不去干活?” 那人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不疾不徐地开口:“大人,近来江水连日上涨,您看这大佛阁的工事,是否应该停一停?” “停?怎么停?你说得倒轻巧!”太守烦躁地冲了他一句,头顶上那么大的雨也浇不灭他心里的火“涨,我当然知道江水在涨,除了由它涨,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吃了太守一通排头,却依旧不愠不火地进言:“为了州城的安全,这里应当先停工,抽调人手去加固长堤。” “停工?我若交不了差,你担当得起?”太守觉得此人与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一定有仇,白眼一横,冲他挥了挥手“回去干你的活儿。” 那人杵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识趣地转身,走回了工匠的队列。 没人添堵之后,太守又眼巴巴地瞅了一会儿天色,却冷不防低下头,狐疑地问陪在一旁的监工:“你可知道,适才那人是什么来历?” 那监工一颗心刚刚放回肚子里,这时又拎到了嗓子眼儿,小心翼翼地回话:“大人,此人是个游方的居士,誊录在名簿上的名字叫安永,东莱郡人。” “就这样?”太守听罢颇有点失望,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此人极有才能,比如顺着大佛的发髻和衣褶凿刻排雨的水道,就是他出的主意,所以属下才会认识他。”那监工想了想,又对太守说“说来也怪,这人游历到此,应招做了个散工,却不要工钱,只提了一个要求——等这大佛阁完工,有了住持之后,得让他在这里剃度出家。” 太守闻言,不由转身仰望那大佛,只见雨丝风片之中,大佛宝相庄严,自头顶分流的雨水顺着几道衣褶淌下山崖,佛面却只是微湿。于是他捻须思忖片刻,不由沉吟了一句:“此人不简单。” 这句评语令监工愣了愣,却没有再开腔。 … 依山而建的九曲栈道上,搬运建材的工匠像一队冒雨搬家的蚂蚁,依旧忙得热火朝天。没有回响的插曲如投进江水的石子,很快便被人遗忘。 超级远东帝国 午前渡江的奕洛瑰此刻站在山崖下,将脸半掩在风帽里,用一种将狂喜压抑到极致、反而透出些孱弱的声音,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随即他抖擞起精神,几乎是用一种过去上沙场的架势,沉稳地迈出几步,扯住一名路过的工匠低声问:“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那工匠冷不防被人拽住,脚下一趔趄,肩头扛的一叠瓦片眼看就要滑落。奕洛瑰眼疾手快地帮他扶了一把,单用五指便拯救了工匠的十个脚趾头。那工匠无端吃了这一惊,先是愠怒地转过脸,在看见眼前挺拔如松的男人时,被他高大的身材和说不出的气势震住,愣了愣,才点头:“当然招,我领你去见工头…” 这一天,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不停,奕洛瑰却觉得自己久未放晴的心,被一缕希望照亮。这一缕希望谨小慎微,忐忑地钻过阴郁压抑所结成的浓云,却又生怕多泄露一丝,便会化掉自己千辛万苦才觅得的雪泥鸿爪。 修建大佛阁的工匠们每夜都宿在山崖下的茅庐里,每百号人挤一间四面透风的通铺,气味很不好闻。安永这一年来与工匠们同食同寝,早习惯了腌臜的环境,这一夜,不断打在茅檐上的雨声却使他失了眠。 鸡鸣时分,工匠们打着哈欠,在每日都会重复一遍的抱怨声中疲累地起床。安永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地,第一个推开茅庐简陋的柴门,被扑面而来的风雨吹打得几乎睁不开眼。 不远处,浑浊的江水一夜猛涨,伴着令人胆寒的呜咽声,在他眼前汤汤而过。 “安先生。”一道声音冷不防打断了安永的沉思,他偏过脸来,就看见监工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 瞬间几十双眼睛已经艳羡地盯住了他们,监工只好另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与安永对坐,寒暄着揭开了食盒。盒中虽是几样寻常的小菜,在艰苦的工地里却是一份殊味,顿时给寡淡的薄粥添了滋味。那监工也不多话,稀里呼噜喝下了一碗粥,这才对安永道明来意:“安先生,您昨天对太守说长堤必须加固,此话可当真?” “当然,”安永放下筷子,再度观察了一下江面,轻声叹气“若是等这江水漫到大佛的脚,再抢险就迟了…” 那监工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开口:“我是嘉州人,一家老小都在城里,他们的命我是要顾的。” 安永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转机,连忙问:“大人您如何打算?” “大佛阁先停工,所有人跟着我去修堤,太守怪罪下来,我认了。”那监工板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 监工先斩后奏的做法,在工匠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比起冒雨赶工,泡水修堤是更苦的差事,太守不出告示,显然没多少人愿意吃这个亏。 几个好事者更是起哄:“没太守的令,罚工钱吃板子事小,倘或淹死喂了江里的王八,岂不冤枉!” 工匠们发出一阵哄笑,监工面色铁青,正待发火,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安永却将他拦住,替他开了口:“在场诸位,九成是嘉州人士,可有想过一朝江水决堤,嘉州被洪水冲破,会陷入何等惨状?” 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耳边的雨声和远处的江吼一时无比清晰,如针芒利刺一般划过人心。 “诸位年富力强,来大佛阁吃这一份辛苦,皆是为了奉养家中老小,”安永环顾众人,索性摘去头上漏雨的斗笠,一张沉静的面庞任凭风吹雨打,只是凄然道“在下异乡异客、孑然一身,没资格开这个口。到底要不要去加固长堤,诸位还是想一想家中老小,自行决断吧。” 这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周遭却依旧是一片静默。这时满地蹲着休憩的工匠们中间,忽然有一人站了起来,背着身吼了一句:“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傻了在场的工匠,众人尚在怔忡间,就见那人已经昂首阔步,走向了长堤:“家中老小眼看就要遭灾,这时候避重就轻、贪生怕死,还是男人不是?!” 这一句激将,血气方刚的工匠们顿时炸了锅,一时众人前呼后应,全都跟着那人往堤上去。只有安永仍然沉浸在那一道石破天惊的声音里,脸色煞白地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安先生?”身旁的监工留意到他的反常,担忧地问了一声“您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安永慌忙摇头,在心底勒令自己恢复清醒——方才那种熟悉的感觉,一定只是错觉而已。豪门暗欲:冷枭… 大雨渐成瓢泼之势,众人赶到堤边时,只见洪水滔滔,几乎要与长堤齐平,不觉都在心头叫了声“好险”带队的监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惴惴不安地问安永:“安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先将人集中起来分成两组,一组去找筑堤时留下备用的条石,一组去用竹笼装沙土,”安永沉着地吩咐监工,自己则抽身往长堤上走“我去长堤上踏勘一下,险情越是早一步发现,越是容易控制。” 监工本想派几个人随同保护,却被安永婉拒,于是只好望着他迈上长堤的细瘦背影,忧心忡忡地喊了一句:“先生千万小心。” 四周雨声太大,掩去了监工善意的叮嘱。长堤寂寂空无一人,安永独自在纷纷乱雨中穿行,除了脚下黏湿的泥土,天地间一片迷蒙混沌,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忘神,渐渐迷失了自己。 他盯着脚下的堤堰,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似乎眼前的情境在哪里见过。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他不该在此时此刻,又想起那个人…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无止无休,安永恍恍惚惚,如同身处一个风雨潇潇的梦——他在梦中回过头,便望见雨中那一道修长的人影——距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黑色的轮廓与水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真是幻。 “奕洛瑰…”他喃喃念出盘桓在心头千百遍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这时一道闪电骤然撕破长空,万钧雷霆滚滚而来,安永在一片山摇地动中虚晃着,只觉得脚下一空,刹那间决口的长堤便将他整个人吞进了一道裂隙里。 在死亡的恐惧尚未进入意识之前,安永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先是重重摔在泥石之间,随即滑入冰凉的江水。他像是被巨龙之口吞噬,磅礴的龙涎卷着他,想将他咽进一个黑暗的深渊。 然而电光火石中,一只手猛然攫住了安永的手腕,用力地将他向上拉扯,顽抗着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洪流。 安永迷惘地睁大双眼,在这个生死关头,来不及调动任何一种情绪来消化眼前这一切,因此心中仍是一片空:“奕洛瑰…” “别怕,我会救你…”奕洛瑰紧紧拉住安永的一只手,匍匐在快要坍塌的堤堰上,空余的一只手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只能将五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 安永被湍急的洪水冲卷着,感觉到手腕正在一点点脱离奕洛瑰的掌心,而奕洛瑰的半个身子几乎已经泡在了江水里。 “放手吧。”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死而无憾,于是苍白的脸上由衷漾起笑来,温柔的笑容在雨中无比地潋滟。 “不。”奕洛瑰想也不想就拒绝,趴在快要断裂成几块的堤堰上,咬牙坚持着。 “放手吧。”安永又是一笑,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告诉奕洛瑰——绝境之中,这是唯一的选择。 除此之外,那目光中还有千言万语,也一并被奕洛瑰读懂——这踏遍千山万水后的重逢,已经使他明白自己被骗得有多深、有多苦,可他依旧选择原谅,就像原谅过去他对他的种种伤害;并且,他还会继续爱他,这一生一世不变,以后的生生世世,也都不会变。 所以千般情愁、万般眷念,都汇聚在这一眼凝睇里;所以到了这一步,还是放手吧。 天可怜见,让他爱上这样一个人;天可怜见,这样的一个人,能够爱他。 奕洛瑰赤红的双眼里泛动着泪花,这一刻终于点点头,回给安永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好,我放手。” 说罢他五指一松,弃了身下泥泞的堤堰,双手紧紧握着安永的手腕,与他一并被浑浊的江水和泥石掩埋… … 洪荒尽头,时间再次出现断裂的空白… 残存的意识如一线游丝,轻飘飘地在黑暗中涡旋,直到穿过了一条漫长的隧道,方才重见光明。 安永在一片茫茫中睁开眼,感觉眼前似乎有什么在晃动着,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才发现那是一个输液用的吊瓶。 所以,一切都是…一个梦吗?那真是好漫长的梦,请千万不要告诉他,答案只是一个梦。如果有一天 眼泪迅速涌出安永的眼眶,顺着他的眼角淌出来,打湿了枕巾。 “你醒了?”一道悦耳的声音惊喜地响起来,跟着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张护士的脸“哎,别激动啊,一定要尽量保持平静,情绪波动得厉害不利于恢复的。” 于是安永只好忍住浑身的不适,费力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因为严重溺水,一直昏迷,还得了急性肺水肿,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啊。”那小护士让安永镇静,嘴里却忍不住八卦“唉,是新郎救了你啊,结果他情况比你更严重,喜事要变丧事了。” 是…沈洛救了他?安永的大脑迟钝地运转,不知道是溺水后遗症还是因为那个漫长的梦,只觉得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陌生。 “脑死亡,新娘家已经不露面了,新郎家属还不肯接受呢…”那小护士还没八卦完,就被巡视的护士长骂得缩起了脖子。 安永的身份,沈洛的家人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的。 家丑不可外扬,老两口原本指望结婚能使儿子收心,没想到婚礼上竟出了这样的意外。被救男孩的父母不知道此中隐情,因此守在急救室外的几天时间里,一直跪在他们面前千恩万谢,陪着抹眼泪。 于是几个不眠不休的日夜过去,采访、慰问,还有感激的眼泪,逐步泡软了他们痛不欲生的心,也让他们想通了一些事——自家儿子不争气,陪着那个叫安永的男人一起作死,眼看命是要不回来了,这光鲜的名声可不能再丢掉。 也因此,当安永恢复行动力之后,由抢新闻的记者们陪着去看沈洛“最后一眼”时,沈家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却并没有胆量阻止。 病房里,记者们尽情地取景拍照,陆续满意地离开,最后只剩安永静静坐在沈洛的病床前,凝视着床上人苍白的脸。 内心千头万绪乱到极处,竟一并崩断了,如纷纷尘埃归于宁静。他知道,等他走出这间病房,实际上已经死亡的沈洛就会被拔管,然后彻底离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救我?”安永数度凝噎,终究还是忍不住含着眼泪低声问“不是已经说好,要分开的吗?” 病床上的沈洛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于是安永只能痴痴对着沈洛沉睡般的侧脸,失神地自语:“沈洛,其实你不必救我的…我,情愿一直活在那个梦里。” 他怅然若失地说完,一颗心又累又沉,却清楚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刻。 于是安永扶着病床边的栏杆,疲惫地支撑着自己起身离开,当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门把手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想再看沈洛最后一眼。 原是离别前黯然的一瞥,却不期然撞上一道灼热的目光——病床上的沈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明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永。 “你…”安永浑身一颤,想扶着门把手稳住身子,却徒劳地倚着门软软跌坐在地上,用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颤抖着问“你醒了?” 躺在床上的人纹丝不动,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安永胸口急促地起伏,激动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只能无力地坐在地上淌眼泪。 好一会儿之后,床上人才缓缓抬起一只手,扯掉身上乱七八糟的仪器,带着点戏谑地开口:“崔永安,怎么一见面就掉眼泪?” “你,你叫我什么?”安永浑身一激灵,一张口便是语无伦次,舌头和牙齿不停地打架“沈洛,不,你不是沈洛,你是…” “我是你的天子,尉迟、奕洛瑰。” 我愿永远追随你,在你信奉的这个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_^ 祝大家新年快乐~~ 附注:奕洛瑰和司马澈都做过皇帝,死后会有谥号。所以尾声开头的那一段史书体里,奕洛瑰的谥号为武帝,司马澈则是愍帝。 准备写一篇小番外,就算新年礼物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七章番外 作为一项医学奇迹,当沈洛脱离生命危险,被转到精神病院的时候,他的父母便低调地返回了伊犁老家。 等到他从精神病院出院的时候,与蒋芬的离婚手续也同时办妥。 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终于可以在这一世顺理成章地携手。 西洋情人节这天,上一世的番皇帝穿着羽绒服,吃着肯德基,跟着情人去看IMAX。两人戴着3D眼镜坐在沙发椅上,安永摸黑往奕洛瑰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热情地问“味道怎么样,” “差强人意。” “说人话。” “味道一般。” 电影开场,音响轰鸣,奕洛瑰瞪着缤纷闪烁的大银幕,忍不住对安永感慨:“当初你去我那一世,是怎么不被人当疯子的?” 安永在黑暗中咧开了嘴,靠着奕洛瑰的脑袋回答:“做哑巴。” 一瞬间前尘往事涌入脑海,奕洛瑰在明暗变幻的光影里沉默了一会儿,呐呐问:“我若没有跟着你来到这一世,你是不是打算骗我一辈子?” 然后就这样一辈子做新丰城的崔永安,不让他认识面具下的那个人。 上一世那么多的纠葛,安永实在不想费心解释,干脆笑着抵赖:“你不也骗了我吗?” 奕洛瑰顿时语塞——如今一世轮转,被人当成疯子的番皇帝难免拘谨起来,安永却放开了许多。他现在这副随性自在的样子,奕洛瑰看在眼里,心中说不出有多喜爱。 这时银幕上的角色打得上天入地,奕洛瑰简体字幕还认不利索,忍不住摘下眼镜,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他懒散地举目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安永对自己隐瞒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只见影院昏暗处,好几对情侣早弃了电影,亲热地拥吻起来。 奕洛瑰不觉勾唇笑了笑,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虽然看不见桑树丛,躲在角落里亲密的*却是一模一样。 他忽然…对这个世界感到不那么隔膜了。 “哎?”正专注于电影的安永忽然惊呼了一声,下一刻整个人便被奕洛瑰勾进怀里,跟着鼻梁上一空,脸颊已被奕洛瑰火热的气息扑得发烫。 银幕前,两个人的剪影碰触在一起,鼻尖与唇珠亲昵地交汇,描画出两小片菱形的留白。 后座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女孩激动的声音:“哎,快看那两个男的…”调教香江 安永目不斜视,力持镇定,却清楚地感觉到一张脸正*辣地红起来,羞臊得只恨没有地缝钻。偏偏奕洛瑰却老辣得很,一边按住安永的后脑勺,一边伸舌将那菱形的空隙堵住,连情人羞耻的呻\\吟也一并吞掉。 这全新的一世,他适应良好。 … 这天凌晨,奕洛瑰睡到半夜忽然睁眼醒来,于是自然而然地侧过身,在夜灯暗蓝色的光线里凝视着熟睡的安永,却再也睡不着了。 此时此刻,躺在他身边的人真真切切就是他的崔永安,又或者应该说,是他的安永——他与他,不过是皮囊下两个灵魂在相爱,是何身份早已不重要,所以顶着沈洛的身份与爱人共度余生,哪怕这一世前路难卜,他也不会畏难。 奕洛瑰在夜色里目光如水,饱胀的柔情从他眼底溢出来,让爱人柔和的五官沉浸其中。如此这般看得久了,奕洛瑰的心口便忍不住痒丝丝的,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鼓动着他探过身子,将薄被下的安永拨弄进自己怀里,热乎乎地熨在心口。 眼看两具躯体再度紧贴,又要开始不老实,饱受蹂躏的床垫立刻发出不满的吱呀声,连薄被也跟着沙沙抗议,唯恐再次被蹬到床下。安永被奕洛瑰闹醒,睡眼惺忪地笑了一声,呢喃着问他:“睡不着?” “睡不沉。”奕洛瑰牢牢地抱着安永,抱怨声里带着点儿赖皮“你陪我。” 爱人旺盛的热力和窜进肩窝的小凉风,终于把安永从昏沉沉的睡意里拎出来,他眨眨眼,用自己的经验揣度着奕洛瑰的情绪,对他总有点不放心:“你跟着我到这一世…能习惯吗?” “不习惯,不过还不错,”奕洛瑰倒是坦然,揉揉怀里的小鲜肉,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我在这里比做皇帝逍遥,日行千里、耳听八方,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一句话里包含了多少大开眼界和大惊失色,只有安永才懂,他将脸埋在奕洛瑰怀里,偷偷露出了狡黠的笑。 自从奕洛瑰跟着自己来到这一世,他总是热衷于找机会吓吓他,汽车、地铁、飞机,整个世界都成了他和他的游乐场——只要看着奕洛瑰震惊的眼神和僵硬的苦笑,这个游戏就足以令安永乐此不疲。 换主场的感觉,实在是不错。 怀中人窝在他胸前不停窃笑,气息吹拂而过,令奕洛瑰略觉口干舌燥,他刚想得寸进尺,却被安永笑着推开:“别,明天店里还有的忙呢。” 一提到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番皇帝顿时气短——想他尉迟奕洛瑰,自诩一生文韬武略、天纵英才,哪知转投到这一世,却只能靠过去根本不入自己法眼的石头讨生活。嫡女心棠 奕洛瑰成为沈洛之后,不可能再继续沈洛原本的职业,正在二人踌躇时,恰好一个远房表亲找上门来,邀他投资自己的和田玉生意。 这位表亲过去与沈洛并不相熟,只是打听到沈洛在地质专业领域有不少同学,并且本省官场上也有强大的人脉,便带着一股经商之人无孔不入的钻营劲儿,辗转找上门来。 奕洛瑰上一世做皇帝,再怎么漫不经心,上好的羊脂玉也已玩得烂熟,看玉的眼光是又毒又准。因此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搭档,安永提及的,正是二人正在装修的玉石店。 阿堵物果然十分令人添堵,奕洛瑰再扫兴也只能听话,起床替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又手法笨拙地摸索着遥控器,将空调的制热降了两度,然后——乖乖睡觉。 … 玉石这样的生意,一向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因此坐镇玉石店的日子,十分清闲。奕洛瑰在空闲的时候尽可能地多看书,希望能早点追上这一世的人均知识水平。 安永下班后看到的奕洛瑰,正是这副手不释卷的样子。 “既然我能够来到这个世界,那么那些外星文明、玛雅文化、幽灵船之类,也很可能存在,”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的奕洛瑰,如此对安永强调“所以你可不能小看那些少儿读物,我要找的答案说不定就在那里面。” “对对对,”安永笑着附和,与奕洛瑰一同讨论他的猜想“所以你觉得,我们俩各自所在的世界是平行宇宙,如果我没去过你那一世,如今你就会出现在我这一世的历史书上,对吗?” 奕洛瑰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否则实在没法解释,为何你这一世的历史中,有一段与我的世界那么像,却又似是而非。”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和你的前世今生,是在不同的宇宙之间跳跃的吗?”安永从货架上拿了五个午餐肉罐头放进购物车——奕洛瑰特别爱吃这个。 “也许,一切只是也许。”奕洛瑰喃喃应答,顺手拿起促销区的黑巧克力糖,盯着用胶带缠在包装袋上的赠品看。那是一个工艺不算精美的沙漏,用来配合商家的广告宣传语“爱的倒计时”结果情人节一过,就被打上折扣丢进了促销区。 奕洛瑰难得对这种小玩意儿产生兴趣,一旁的安永见了,不觉油然一笑:“喜欢这个?我买给你。” 奕洛瑰横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别以为我不知道”的小气愤和小得意,向安永讨公道:“根据历法,2月14日你就应该送我这个的,你买迟了。”娼门女侯 安永忍不住噗嗤一笑:“这种事,你到底是从哪儿科普来的…” “住在隔壁的小丫头,那天一早送了我一块巧克力。”奕洛瑰难得老脸一红。 安永顿时哭笑不得:“隔壁的囡囡?她才小学五年级啊!”“她说长大以后要嫁给我,”奕洛瑰摸了摸下巴,斜睨着安永,勾唇邪笑“不过我已经告诉她,我有安叔叔了。” “咳咳…”安永被奕洛瑰这句话呛得直咳嗽,红着脸愤然捶了他一记“不要在小孩子面前瞎说!” 奕洛瑰揉揉胳膊,笑吟吟地安慰他:“你不用那么紧张,人家小丫头都说了,能理解…” 天知道他们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安永没好气地白了奕洛瑰一眼,推着购物车去结账。 奕洛瑰望着爱人俊秀的背影,心中柔情蜜意,尽是满足。 这一晚夜深时,奕洛瑰横躺在沙发上把玩着沙漏,安永挨着他坐下,剥了一颗巧克力塞进他的嘴里,笑着问:“这沙漏有那么好玩吗?” “嗯,”奕洛瑰将沙漏翻转,盯着漏斗中粉色的水晶砂粒流成细细的一注,若有所思地低语“你看这沙,就像流过两个世界,我和你的时空也曾这样颠倒,可到底是谁的手扭转了乾坤呢?”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在安永心头拨出了涟漪——眼前这人,毕竟曾是九五之尊,再如何甘愿追随他来到这一世,终究还是不能随遇而安吧?安永凝视着奕洛瑰,怕他魇在这个问题里,于是索性从他手中夺过沙漏,伏在他胸前笑道:“不许再胡思乱想,这沙漏只是一个计时器,是用来计时的,懂吗?” 奕洛瑰当然懂,只是怀中人忽然展现的笑容,耀眼得让他有点怔忡。 不料这时安永却将沙漏咔嗒一声放在茶几上,同时双唇偷袭,吻在了奕洛瑰的唇上。 “所以它…是这样用的。”唇齿辗转间,安永笑着呢喃。 被他压在身下的奕洛瑰眸色瞬间转浓,默契又迅速地沉溺在安永给予的深情里,于是万籁随之俱静,这缠绵到天长地久的一吻,开始计时。 作者有话要说:到此全文完结啦,也算了结了一桩多年的心事,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陪伴,鞠躬。 关于定制,近期会开通的,期待关注^_^ 最后的最后,心头还是只有这样两个字——谢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