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街小客栈》 第1章 第1章 三月,逢了倒春寒。 雨淅淅沥沥下了三五日,天气复转冷凉。 书瑞一早起身来,冷得直哆嗦。 外头天还不见全然亮堂,他却也不敢多耽搁。 手脚麻利的在一身素布衣裳外头添了一件灰白的棉衣,简单做了梳洗,便朝主屋的方向去。 屋檐下的雨声滴滴答答,破晓的雄鸡打了好几声鸣,他站在屋中等了得有一炷香的时辰,穿着缀绒蓝褙子的妇人才从里屋出来。 妇人身形丰腴,肤子细润,倒是一副好相貌。 只夜里似是未曾休整好,眼下有一层乌青色,又还不曾施粉,人瞧着有些憔悴。 书瑞见着人,低眉顺眼的唤了一声舅母。 蒋氏在拘谨的目光中坐定,慢条斯理的吃了口暖茶。 须臾,才张口:“今儿一早唤你到屋里来,原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只是想着你到底大了,有些话也当能听上一听。” 她也未唤书瑞坐,顿了顿接着道:“如今你十八,也到了议亲成家的年纪了。你舅舅生前最是疼爱你,不止一回两回与我说往后要与你寻一门好亲事。” “只他没福气,走的突然,还未曾同你打算好就匆匆的去了。” 坐在软垫儿灯挂椅上的蒋氏说到亡故的丈夫,忍不得捏起帕子沾了沾眼角,眼睛湿润了,心里头也是潮湿一片。 只伤怀归伤怀,却也不忘眼下的要紧事。 她帕角边儿的一双精明眸子扫向立在跟前的小哥儿。 一张白皙的面皮子,眉眼正,与她那去了的丈夫倒也几分薄像,都说外甥肖舅,倒是不假。 只她瞧着这张好面皮,却并没有因缅怀丈夫就生出怜惜来,反倒是多不喜欢。 瞧他双手交叠握着,微垂着个脑袋,拘谨恭顺,好是拿捏的姿态。 她收起帕子继续说道:“你舅舅虽去了,我这个舅母却还在,他生前未了的心愿,我必替他全了。” 书瑞一直安静的听着舅母的话,未曾言语。 舅舅离世,他便晓得自个儿在这家里没了依靠。 舅母自来便不喜他,如今没人再护着他,定然是要寻他的错处,可舅舅离世以后,他说话做事愈发的谨慎小心,自认是没有什么错教人拿住说不是的。 只他没想到,舅母索性是想把他打发了。 这朝,距舅舅去世也不过才一年的光景。 “前儿媒人来了一趟家里,说镇子上的吴贾人,便是家中做布匹缎子生意的那个。夫郎去了已是三载有余,他本是个深情厚意的人,愿意给死去的夫郎守着。 奈何生意人家,家大业大,一个人实在是顾不得两头,家中人劝,这才答应寻个贤良的帮着照顾家里。” “你倒是福气好,这吴贾人眼儿高,媒人去了好些趟都没说上教他合心意的,偏生瞧中了你。” 书瑞闻言,不由得抬起眸子望向椅子上的人。 本没指望舅母能与他相个像样的人家,却也没想到竟想将自己许给吴贾人。 这吴贾人在镇子上开了一间响亮的皮子店不假,宅子也修的阔大,闻说在县城府城都有生意,家中资产不少。 可这吴贾人年过不惑,近乎五十的人了。 且他早听闻这人好色不端,先前还有勾栏地里的人上门闹过,怎像他舅母说的那样好。 这般虎狼窝哪里去得? 书瑞道:“舅母这般为我费心,我本不当让舅母再烦忧。” “只是舅舅才去不久,他生前待我百般好,我想为舅舅守两年孝,再说婚事的事……” 蒋氏听得书瑞如此答,细眉一蹙。 “我知你孝心,只婚姻才是你如今的要紧事。你若为你舅舅守着孝耽误了人生大事,只怕反倒教你舅舅泉下难安。” “吴家这样的好去处,可遇难求。你后半生安稳了,你舅舅才安心。” 书瑞心中清明,不肯着道:“舅母说的是,好婚事难寻。只上头二哥哥且还未定下人家,我年纪居下,长幼有序,怎当先于二哥哥。” “既有好人家,舅母不妨先为二哥哥考虑。” 书瑞语气和缓,瞧着很是恭敬。 蒋氏听得却有股子戳破面皮的恼火,变了语气: “你二哥哥的事情还轮不着你操心!长辈为你费心好的婚事,你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书瑞低着声音:“不是外甥挑剔,如今舅舅才走,我无心婚事,还望舅母成全外甥一片孝心。” 蒋氏见书瑞东推西阻,心中大为不快,厉害了声音: “七岁那年你爹娘没了,你舅舅把你接到家里当亲生的一般养着,更甚至是越过了你大哥二哥哥。” “如今你舅舅人没了,家里顶梁柱也塌了去,日子再不复从前,可是继续养不起你了。” “你要真孝心,就当踏实嫁过去,也不枉费你舅舅这些年对你的养育!” 一席话,书瑞听得眉心发紧。 蒋氏又拿养育说事,便知她这是恼羞成怒了。 养恩似大山,在这事情上辩驳,他如何说都教人拿住说不是,这些年他也早惯了,索性闭了口。 “得了,你出去吧。” 蒋氏见书瑞没了声儿,不耐的摆了摆手。 她这厢是来通知书瑞的,哪是来听他肯不肯。 书瑞默着未言,行了个礼后,从蒋氏的屋里出去。 外头的雨还未停,灰蒙蒙的雨雾重,园子里才长出的新枝也融在其间瞧不真切。 他回到屋里,只觉着房间比方才出门时还要冷了许多。 今朝的事情,他越想越不对劲,舅母怎么就忽想起将他许给吴贾人。 便是她今日说的话不假,舅舅是家中的顶梁柱,一家子靠着他开的私塾周转着吃穿用度。 他离世,手底下办的私塾散了去,家里头确实少了一项进账。 可家里这些年也并不是独靠着舅舅的私塾过日子,白家田地多,也够得上是这片有名望的乡绅户,家底不至薄到日子过不动了。 早先舅舅在世时,吴家就曾想要结交,只是舅舅觉着此人品性不端,并不与那人户亲近。 论逢年过节吴家送厚礼贵物,舅舅一概是不收的。 又还嘱咐了家中人,不准许私自收授吴家的礼。 舅母如何会不晓得这些事,如今舅舅才去不过一年的光景,舅母与吴家来往也便罢了,竟然还想结亲。 书瑞坐不住,从柜子里翻找了一阵,寻出了支竹节白玉簪子,一咬牙,出了门去。 他去灶屋外头守到了在蒋氏房里做事的李妈妈。 蒋氏屋里的事情伺候她的人未必会说,可李妈妈家的老二要娶亲了,这阵子手里头定然紧。 蒋氏历来便不是甚么大方的主儿,在家里做事的几个人都暗地里说过她抠搜的话。 若是使点银子,保不齐李妈妈肯张口。 老婆子提着个刚从灶膛里铲了热炭的火篓子。 乡下天气冷,又逢着阴雨绵绵的春寒,骨头老了不禁冻,她把蒋氏的饭菜送去了屋里,这才偷得些闲想去烤烤火。 一出灶屋门,竟瞧见了外头等着的书瑞。 “瑞哥儿怎在此处?可是要上灶屋煨吃食呐。” 李妈妈还算客气。 虽晓得蒋氏不待见书瑞,可白先生在世的时候宠爱书瑞。 这表哥儿对他们都和善好说话,又侍弄得来一手好汤水,时也端给他们吃一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也不去刁难人。 “听得说李妈妈家里头有喜事,这两日天气冷,我在屋里不如何出来,也没得机会恭喜李妈妈一声。” 李妈妈闻言,面上露出些欢喜来。 “都是些小事情,还劳瑞哥儿挂记。” 书瑞道:“婚嫁乃人生大事,李妈妈家二郎人才出众,定是寻得好人家的贤良姑娘,两人一并将李妈妈孝敬,往后您可就享清福了。” 李妈妈眉开眼笑,自家孩郎受赞哪有不欢喜的。 人年纪大了,也就指着儿孙福。 书瑞见此,四下瞧了一眼,见着没旁人,将揣在袖子里的簪子塞到了李妈妈怀里。 “这样的大喜事也没旁的贺一贺,妈妈可勿要嫌礼薄。” 李妈妈手心上微一凉,低头瞧见多了支上好的白玉簪子,老眼中闪过惊喜。 这样温润玉色的簪子,样式虽简单,可料子好,怎么也值个一两贯钱。 她跟着蒋氏好些年了,还没得到过这样的好东西。 前些日子家里头做事的人陆续都送了她礼,独是蒋氏一个做主子的装聋作哑跟不晓得一般。 她手里头为着礼钱紧的厉害,见蒋氏迟迟未有甚么表示,便自将二郎的喜事说与了她听,谁晓得蒋氏说了一厢好听话,却就包了二十个钱赏。 家里灶上烧火做杂的丫头都送了五个钱咧。 如此再看书瑞的簪子,这前后相差的也忒大了些,她立便估出瑞哥儿是有事要托。 她捏着簪子,低着声儿:“瑞哥儿,这礼太重了,如何使得,我是万万不能要的。你瞧你也是要说人家了,留着自己傍身多好。” 书瑞瞧李妈妈嘴上这般说,却并没有立把东西塞回,反还在手上小心拿着。 可见得他想的不假。 他微微一笑:“礼重自有礼重的理。李妈妈当得起。” 老婆子道:“不晓得哥儿可是有甚么事?” “不瞒妈妈,今儿舅母将我唤到屋里头,是甚么事想来妈妈也是晓得的。” 书瑞低声道:“舅舅离世,我这婚事要劳烦舅母操劳,她为我选了人家,我心中万分感激。只心中有些糊涂,舅舅在世时并不欢喜和吴家走动,舅母这怎想着与吴家结亲了。” 李妈妈闻言默了默,她心头隐隐猜着书瑞是为着吴家的婚事才寻上她的。 虽有时也可怜瑞哥儿,但她到底伺候蒋氏,并不想参合其间。 书瑞见状轻扶着李妈妈:“知晓妈妈为难,我也不求妈妈替我做甚。我只想晓得其间缘由,如此往后也晓得如何自处才是。” 话毕,他又垂下眸子,面露伤感:“说句不好听的,舅舅去了,我在这家里.........” 他话没说明面上来,又道:“往昔李妈妈是怜我的,我这才说些与旁人不敢说的话来。” “哥儿这般,倒教我心里头百般不是滋味。” 李妈妈也露出伤心相。 书瑞趁此又将簪子送到她袖口去:“妈妈就当是让我做回明白人,您拿这簪子与二郎的新媳添个礼岂不是好?” 李妈妈心头动容,她并非那起子爱财如命的人物,可二郎婚事将近,这节骨眼儿上正是她差钱的时候。 如此贴上来的钱,哪里有不心热的道理。 犹片刻,她四下瞅了瞅,将书瑞拉去了屋里。 “老爷丧事那日,吴家老爷前来祭拜,丧宴上吴贾人一眼瞧中了哥儿你。” “他当下压着没言,前些日子送了好几箱子的物件儿来家里头与娘子说明。” 李妈妈盘腿在炕上:“娘子原也没想应答,老爷生前是不待见吴家的。奈何是这回那吴家老爷实在诚心,生是想与家里结亲。” 她低了声儿附在书瑞耳边道:“吴贾人言,若是能成亲家,他愿意拿出海量的银子给大郎君开门路,也谋上个官职来做。” 书瑞眉心一紧,他大哥哥少时中了童生,奈何舅舅是私塾先生,也教导不得他再中榜。 纵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这些年也一直温在家中读书,不曾谋得一二事务来做。 在外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在内却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绣花枕头。 这些年风流俊俏的白面书生见得多了,以至于书瑞对这般貌好书生都有了些刻板成见。 李妈妈见书瑞脸色有变,她替蒋氏圆了圆话: “老爷在时,一家子人有他撑着,如今老爷去的突然,娘子日里夜里都睡不安枕。若是大郎君真能有个职务做,那家里也不必这般愁了。” 她宽慰书瑞:“娘子也是为了家里头,哥儿别怪。” “要俺说那吴家家境富裕,哥儿嫁了去一辈子衣食不愁,比咱这头的日子还好过。再来,哥儿过去是正室,又有吴贾人为大郎君捐钱买官儿的恩情在,娘子往后不也得仰仗着哥儿么。” 书瑞心头冷笑,那吴家老爷前来吊唁,倒是还有心思在灵堂上将人瞧中,也实不是甚么好人物。 不过他也晓得说看中他只是一桩说辞,吴贾人就是好色,也不至是见着个有几分姿色的便想娶回家中去,他想与白家结亲,无非是看中白家在此处的名声地位,想借乡绅的势罢了。 自然,最为稳固的还是娶二哥儿,只他料蒋氏不会答应,这才退而将主意打在他的身上。 也亏得他舅母为着儿子前程,枉顾亡夫之意还要与吴家结亲。 纵心中情绪翻江倒海,他还是没有当着李妈妈的面表露出来。 “细细听来,不无道理。舅母想是觉我年纪小,便与我说的浅,我听得一知半解,时下听了妈妈言,心中也有了底。” 书瑞握着李妈妈的手道:“还要谢妈妈与我说了明白。” 李妈妈见书瑞晓得了缘由,并不曾恼怒吵嚷,心中松了口气。 “哥儿哪里的话,往后去吴家那般富贵去处,还望不要忘记我这老妇人。” “这是自然的。” 书瑞从李妈妈的住处走回自己屋时,外头已经落起雨了。 他听见几声燕子的啾啾叫声,一抬头,瞅见屋檐下那窝小雏燕不知甚么时候竟然丰满了毛羽,已然能飞出窝自行去觅食了。 书瑞在屋檐下瞧了好一会儿。 [加油]开文开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吴家他必是不会嫁过去的。 他见多了风流忘恩,一心多付的男子,便是他饱读诗书,老实守礼的舅舅,私底下在外也有互递书信的红颜知己。他便知晓那般用情专一,不为平淡琐碎日子而褪却了爱意的男子,多也只留存于三流戏文中。 虽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个良人,却也决计不会明知对方已不是良人了还往火坑跳。 舅母想拿舅舅的养育恩情裹挟他,若他当真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为着还恩,说不得真就这般应下了。 可他自认亏欠白家的恩情,不至要用他一整个的后半辈子来偿还。 当年他爹在潮汐府做官,虽官职微薄不入流,可到底也攒得些个体几。七岁那年父母亲告世,舅舅将他接回白家养,季家的家底也都一并带了过来。 早些年白家势微家薄,舅舅的私塾,且是用得他爹娘的银子给起的。 白家这些年虽与了年幼的他庇护,使得他平平安安长到十八,可养他到大所用的开销,却都是他爹娘的钱银。 说句不好听的,白家是好心收养了他,可若没有爹娘那些钱银去打点,去做事,白家怕也难有今朝这般宽屋住,又还三五个仆役伺候着的日子。 现今朝他大了,父母留下的钱银也教舅母搜刮去花销了个干净,银子的主意已是没得打,再打他人的主意,未免也太贪了些。 书瑞在屋里待了一整日,哪处也不曾去,至了夜,他关好门窗,小心的从床板下头取出了一只巴掌厚的长匣子,启了开。 里头静然躺着一张铺契,还有几串串好的铜子,拢共十二贯。 自打是爹娘留下与他傍身的钱银教舅母三回五回的搜刮殆尽,他也渐渐大了懂了些事,识清了她是个甚么品性,这才生出些心眼儿,一点点留攒些银子到手上。 而那张铺契,是一间在潮汐府的铺子,也是他爹娘遗物中唯一一样还在他身边的东西。 当初他娘病重离世前夕放在他手心的,说是与他备下的嫁妆,这张铺契他一直小心收着,连舅舅都不晓得。 书瑞拾起铺契,好是年幼时虽纯良傻气,舅母时常背着舅舅私下拉着他哭穷言说日子难时,他没把这张铺契也给交出去。 那会儿夜里还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自个儿私心。可现在看来,若是那会儿没生那点儿私心,如今这境地上,他当真没路可走了。 若他不想听从舅母的安排嫁去吴家续弦,那么蓟州的这间铺子,现下就是他唯一的去处。 书瑞攥紧了手里的铺契,他知这不是一条安生顺遂路,自一个少年哥儿,要离了白家去经营日子,谈何容易。 攒下的这点儿散铜子,也难成事。 可若是留在这处呢? 许费心周折一番,侥幸能逃得嫁去吴家,可躲得过这一回,下回又是甚么境地?他在人心中不过是一桩想卖个好价钱的买卖,甚么时候也都只有给人利用的下场。 屋中的油灯在书瑞清澈的眸子中映衬出一道光影,他眸光倏然坚定起来,两厢比较,他情肯选前者。 这一夜里,书瑞定下了要前去潮汐府的打算,便暗暗着手准备起来。 这事情并非是一时气性,一拍脑门儿就能走的,潮汐府路途遥远,于他今朝所在的蓟州府已是两处地界。 若不盘算一番,贸贸然的背着包袱就往外头冲,怕是还没到县里头,就教给捉了回去。 他沉着性子,一头稳着白家,一头暗中谋划起来........ 四月初上,一个晴好的日子里,吴家那头多快就过来下了聘。 几大箱笼的聘礼抬进了白家,一没吹锣二没打鼓的,清清静静的来,弄得并不张扬。 书瑞暗地里瞧着,蒋氏惯是爱热闹和排场,最是容易热闹的婚嫁事却小心小意的,想是也觉得与吴家结亲不大体面,不想教外头的人说嘴。 这说是与他结得亲,一水儿的聘礼过来,他却瞧都没得瞧上一眼,吴家的人一走,东西转就进了他舅母的库房里头,连聘礼单都没送一张来教他看一眼。 如此派头,哪里与他有半分的尊重。 书瑞并没有心思嫁去吴家,自也不贪恋这些聘礼分毫,只他那舅母的吃相,实在也太难看了些。 往年间,她卖惨哭穷,欺他年少好哄,没少取了他手里的钱物去用,这厢他手头紧得很,也是得想法子她手上刮点儿来使使。 他眼珠子一转,至了晚间,去了一趟主屋。 “天气见暖和了,夏月里头使帕子、巾子的时辰多,眼下还在家中,空闲日子不少,我想扯几尺布来,多做几条。” 书瑞站在蒋氏跟前,微垂着脑袋:“.......到时添在箱子里头,去那边也使得........只听得今年夏布的价又涨了........” 蒋氏闻言,听出了书瑞想从她手上支银子使。 她历来不是个大方的,下意识就将人睨了一眼。 “巾子帕子的这些物,多了也是无用。不肖你费心再扯布来做,到时陪嫁里都有。” 书瑞见势,又道:“也是想与舅母,哥哥二哥做些。我往后去了那头,虽心中定也惦记着舅母与哥哥们,只到底不似在家里时相见容易,这厢还闲着,想是多尽尽孝心,也与兄弟间能留得多些念想。” 蒋氏见书瑞这般说,虽也没甚么动容,可一个屋檐下,面子功夫还是得做一做,倒不好说不要他扯布了。 虽也能从屋里与他两匹布教他做个够,但蒋氏晓得书瑞扯做帕子的话来,八成还是想讨得些银子使。 她自是不想如他的意,可今儿收得了吴家送来的聘礼,心情本便不差,转念又一想,这关头上,教书瑞心头生记恨,要闹起来,也不是桩好事。 使几个钱打发了人,倒是两厢取其轻。 “难为你惦记家里,哥儿做些针线活儿是好事情,往后你去了吴家,虽不差人伺候,可这些东西自个儿做得总归是不同。 趁着还在家中做哥儿的时候预备些,等成亲做了夫郎,便没得这样多空闲了。” 蒋氏不咸不淡道:“眼见离好日子也不远了,三五月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虽家里给你准备的陪嫁甚么都有,总还是会一二不齐全的,你要缺些甚么体几,便自个儿费些心去备下。” 说罢,唤李妈妈包了钱来。 书瑞瞧素布包来的银子,约莫十来两重。 他眸子微眯,他这舅母肯拿这么些银子出来,也是难得的很,看来吴家的聘礼确是备得厚。 但刮她手里银子的机会怕也就此一回了,书瑞想是能多刮些算一些。 他慢腾腾的接下银子,未说谢,也不走,反望向蒋氏,道:“舅母,今儿那头可是送了聘礼来?” 蒋氏见这般问,抬眼冷觑了书瑞一眼,心头已是不快。 她按捺住心下那股子自个儿的钱财教人惦记了的不愉,道:“那些个东西我先与你保管着,到时少不得添进你陪嫁里头。” 书瑞拿着手里的银子,吊着个脑袋,道:“不知是些个甚么章程,想是过一过眼便好了。” 蒋氏眉头夹紧,已是快要发作,不过生又忍了下来:“我催促着下头快些把聘礼清点了,到时与你拿礼单瞧瞧。” 书瑞呐呐的应了一声,又有些不大好张口的模样问:“先时来家里年纪小,舅母说替我保管着爹娘的遗物,等着我出嫁时使,不晓得我的嫁妆.......” 蒋氏面容已是可见的有些不好看,不过却也只流露一瞬,她生出个笑容来,道:“自是同你安排的妥当,瞧你这孩子,还怕舅母给你吞了去似的。” “是我不会说话,舅母千万别误会了往心头去。只以前我也不懂管钱管银的事,往后少不得要学着做,这般才多嘴。” 蒋氏面上做着慈和:“你想的不差,吴家大家大业的,以后少不得要你打理,眼下学着些是也为着以后。改明儿我寻了家里的账房教教你算账的学问。” 说罢,转同李妈妈使了个眼色,须臾,又去包了十两银子来。 “你先拿着这些钱,当花销花销,不肖省。待着彩礼嫁妆都拾掇好了,唤了你来过目。” 书瑞接下了钱,面上却还是不大情愿的谢了蒋氏一声,低头间,嘴角微翘,这才出了屋去。 “娘子与了瑞哥儿十两,怎又还再添十两与他去?” 李妈妈也是诧了,依着蒋氏的性子,也只舍得对大郎君这般大方,就是二哥儿,怕也难得这样多。 蒋氏心里早也是团了火气,道:“你且没瞧着将才与了他十两的嫌模样,东扯了彩礼,西又问了嫁妆,无非是想要钱,不与他点儿,怕是不知该如何痴缠!” 李妈妈听此,倒不好张口了。 依她对蒋氏的了解,这吴家送来的彩礼嘛,她定是都要的,给瑞哥儿的嫁妆,八成是没有像样的。 要不然也不会掏出些银子来先稳住瑞哥儿。 蒋氏气怒道:“便说这哥儿心眼儿多。 以为攀得了高枝儿,便在这处与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了。” 李妈妈心说人家的聘礼,如何有不想过过眼的,转就教给全霸了去,再好的性子也得不痛快。 她是以己度人,想着自己就要进门的儿媳了,怕自家送过去的聘礼教那头的长辈尽数收了去,到时就一个空架子嫁过来。 只她哪敢照着心里的想这般说,光道:“难为娘子还肯与瑞哥儿银子花销。” 蒋氏冷声道:“你且........” “大哥读书使钱厉害,我让娘与我做两身好缎子的春衣出去踏春,却也只与我做一身,这厢却大方,白白与不相干的这样多银子。” 蒋氏话还没说完,一个年纪长书瑞一些的哥儿掀开帘子从里屋头出来。 蒋氏见着人,嗔怪道:“短了谁也短不了你的,一身新衣裳,值当你念叨这样些日子?” 白家二哥儿在蒋氏跟前坐下,瘪着一张嘴,多是不欢喜的模样。 蒋氏道:“与你拿几贯钱来再做一身便是了。” 白家二哥儿却还不依:“娘给他都足足给了二十两,与我却减了这般多。吴家送来那样多的聘礼,还与他银子做甚。” “那些聘礼进了咱白家,便不是他的。” 蒋氏凌厉道:“他在白家这些年,吃穿用度花用许多,亏他还有面皮惦记聘礼,自来聘礼就是男家与女家双亲长辈的孝敬。” “到时你哥哥成亲你成亲还得海量花销,好在是吴家送了乌泱泱的几大箱笼好物,捡两样换来做他的嫁妆,余下得当不少,否则娘还真不晓得如何愁你俩的事。” 白家二哥儿轻哼了一声:“谁稀罕用他的聘礼。” 不过他底气不足,心头到底还是有些惦记连他娘都说是好物的东西,说不稀罕,也是见不得书瑞好罢了。 “尽说些孩儿话。” 蒋氏说哄了二哥儿几句,人才欢喜的回了屋。 这厢蒋氏收起面上的慈容,同李妈妈嘱咐了一声将才教二哥儿过来打断了的话:“且把瑞哥儿看着些,这哥儿看着老实,却有心眼儿,甭在婚事前生出甚么事端来。” 李妈妈应了一声。 这厢已是回了屋子的书瑞怀里揣着银钱,眸子亮堂不少。 便是晓得他舅母收了吴家海量的聘礼心中欢喜,又不满他的惦记,总也是教他从铁公鸡身上刮了一星油下来。 从前总顾忌着寄人篱下不敢与她犯一丝冲,这朝却也不怕明着教她厌烦了。 过了这日,书瑞借着从蒋氏那处支得了钱出门采买,三两日就要去一趟镇上。 起初家里还有人借故跟着,见他不是去逛皮子成衣店,就是往那胭脂水粉行去,人私下里说与了蒋氏听。 白家二哥儿听得书瑞总逛买物品,心头不悦,去他屋子转悠了一趟。 见人买回的水粉膏脂都是些老旧货,弄在脸上反还没得个好颜色,倒是不如他没倒腾时的样子。 二哥儿明里暗里都把人笑话了一场,倒是痛快的不再理会书瑞了。 蒋氏听得闲,也没再教人那般紧盯着了。 期间,在镇子上读书的白家大朗休沐家来了一趟,气冲冲的跑到了书瑞跟前,将他说了一顿。 “那般商户人家,怎嫁得? 瑞哥儿你年少不懂事,看人待物浅薄,嫁人可不能光冲着家财银物去,咱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那吴家是行商的也便罢了,却还上了年岁又是鳏夫。这外头的人听了,该如何说你。” 书瑞听着自个儿这表兄的一腔话,当真是觉得好笑。 他看着白大郎,道:“书瑞只是个小哥儿,万事还得依靠舅母做主。我年少想事不通透,只晓得这婚事是舅母与我选定的,也不知吴家是甚么根底,听得表哥说来不似好人家,不妨表哥替我做主去问问舅母?” 白大郎闻言,默了默,而后道:“总之你不当为着富贵答应,这些面子上看着光鲜的,里子中尽数是烂透了的。你且仔细想想罢,表哥也是为了你好,这些年你也是跟着爹读书学过诗的哥儿,合当分辨得来是非曲直才是。” 说罢,人甩袖而去。 书瑞也懒得与他辩驳,他分明是这桩婚事最大的受益者,这厢反还来说这一席多是冠冕堂皇的话,实在教他恶心。 这也便是外人瞧来重礼儒雅的白面书生小郎君了。 他心生冷笑,且就看着他当真不应这桩婚事时,一家子人如何鸡飞狗跳罢。 书瑞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见杨氏那头没再紧盯着自己,这才暗里去寻谈了可靠的车夫,买了潮汐府的府志在夜里看读,又将自个儿手头上的银子和铜子换作好是携带的银票....... 还同途经镇里的商队打听沿路官道盘查等许多事宜,日里早出晚归的。 宅子里的人见他总往回带东西,从前哪见他这般殷勤的采买,私底下蛐蛐他爱慕富贵,嫁去给个半老头子做填房,竟还这般欢喜。 面上却又一个个都去恭喜他,攀说往后进了吴家得了富足日子别忘他们。 四月尾巴上,这日书瑞又去了县里回来,他在镇子上同才出海回来的渔民买了些刺少肉肥的鲜鱼,笑吟吟与家里的下人道: “谢你们的道喜,往后日子如何,还要过来看才晓得,我虽许诺不得什麽,但也谢你们一片心意。 今儿我买了几尾肥鱼家来,下晌上揉些鱼丸,就了汤,晚间大伙儿吃个痛快。” 有鱼丸吃自是欢喜事,以前白老爷还在的时候,家里下人的伙食还过得,自打蒋娘子全全当了家,终日里是莼菜萝卜汤,教人肠子上的油都给刮干了。 再者,白家下人都晓得书瑞的手艺极好。 自欢喜一场,簇拥着书瑞道谢。 屋里的蒋氏听得书瑞要请家里的下人吃鱼丸,嗤道:“他倒还摆起阔来了,真当那吴家是甚么福地洞天。” 不过蒋氏虽见不来书瑞做任何事,但瞧他往镇子上跑得勤与自个儿添置东西,又还抖着请家里的下人吃喝,见他不闹腾安心待嫁,心中倒更是踏实。 蒋氏心头盘算着,待瑞哥儿嫁过去,往后家里也就不肖愁了。 然则便是在这四月末的最后一日,入了夜,月儿高悬,星子稀疏。 白家看门的长工晚间用了一大碗软弹汤鲜的鱼丸,一屁股落在门口的石墩儿上,止不住的哈欠来,只觉今晚吃饱了饭格外的生困。 他哪晓得那好滋味的鱼丸汤里掺了些催那瞌睡虫的蒙汗药,自都不晓得自个儿甚么时候便睡了过去,靠在门栏处已是打起响亮的呼噜了。 恰是这时,算准了时辰的一道素色身影,捋了捋肩膀上的包袱,紧提着手里的箱笼,一眨眼钻出了白家宅子,隐进了夜色里。 晚风徐徐,书瑞坐在一早安排好的驴车上,不打算去镇上歇脚,径直就往县城的方向奔了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2章 第3章 第3章 翌日早间,李妈妈快着步子穿过廊子,进了主屋。 这晌蒋氏才将将起身,人正坐在妆台前,教个小丫头服侍着洗脸漱口。 昨儿夜里头点着库房里吴家送来的聘礼,歇息得有些迟,又是一夜好梦,梦着了大郎进县府谋了职务,这朝起得便迟了。 李妈妈探过些身子,上前同蒋氏道:“吴家那头捎了口信儿来,说是想请了瑞哥儿过去闲耍一趟,家里买了鹿肉,也吃一席春宴。” 蒋氏闻言,细眉一蹙,这老东西的花心思当真是一刻都不肯迟下。 她将嘴里的漱口水吐进了唾盂,接过手巾沾了沾口。 “前些日子才将聘礼送到,这厢就要人上门去,好似还怕跑了他的一般,慌急得模样。” 李妈妈也是晓得些这吴贾人的花名,见蒋氏的态度,她附和道:“到底是商户人家,没多少规矩,讲究不来礼数。” 蒋氏却没答话,她放下手里的巾子,转道:“太平年间,民风也开明,既是都有媒有聘的了,过去走动一趟也没甚么。” 话罢,她看向李妈妈:“你且去回了他话,顺道教瑞哥儿拾腾拾腾。” 李妈妈微怔,应了下来出了屋子去。 过了些时候,蒋氏恰是盥洗罢了,穿戴了个整齐,就听得匆匆跑进来的脚步声。 只见着李妈妈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腰身进了屋子来。 蒋氏觑了人一眼:“教鬼追了不成。” 李妈妈也顾不得冤枉,直道:“瑞哥儿不见了咧!” 蒋氏闻言,却是不紧不慢:“这样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李妈妈见蒋氏没当一回事,急解释道:“瑞哥儿寻常都起身得早,这时辰了俺过去却瞧屋子门紧闭着,叩了叩,也没个人应,推了开来,屋里头也没瞧见人!” 蒋氏觉李妈妈大惊小怪的,道:“怕不是去了灶上。” 李妈妈却拍着大腿道:“俺的娘子,若是没去问过,怎会贸贸然惊到你这处来。俺把宅子转了个遍也没寻着瑞哥儿,又问了看门的老王,也说没瞧见哥儿出门!” 蒋氏眉头这才紧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匆匆的又往书瑞的屋子去了一趟。 只那屋里空荡荡的,果真是没人! 蒋氏立又喊了家里所有的下人过来,一通问询,今朝也都没瞧着书瑞,再早见着,也都是昨儿晚间的事了。 这厢蒋氏心下方才有些慌了神,连唤了李妈妈将书瑞的屋子一通翻找,整洁的里屋,一会儿就教翻了个稀乱。 柜儿拉开,床铺抖散,一应是空唠唠的,除却些书本,凡是值钱的,书瑞常使的物,一件都没得了。 连当初他上白家拎着来的箱笼都没了踪影。 蒋氏再是糊涂,也是瞧出,季书瑞跑了! 她胸口阵阵发闷,眼前也黑压压的,有些天旋地转,稳不住身子一屁股跌坐到了椅子上:“这混哥儿,怎敢跑!” 李妈妈赶忙扶住蒋氏,与她顺着胸口: “瑞哥儿外里没得甚么亲戚依靠,又没地儿可去,一个少年哥儿,想也是跑不远,说不得就是躲去了镇子上,娘子快快安排了人手,要不得多少时辰就能将人寻着。” 蒋氏微微缓了些气回来,李妈妈说的这些话她也这般想,连撑着身子遣了人出去,一头去寻书瑞,一头不忘去回绝吴家的请。 “好是心思的哥儿!在我面前装得乖顺,一派老实待嫁的模样,不想竟还有两幅面孔。” “来我手头哄了银钱,原是为着这日。这朝教我寻了回来,非与他一顿好打,将他栓在柴房饿上个三五日不可!” 蒋氏自觉受了欺耍,又气又恼,心头不免还生慌,怕人寻不回到时没得跟吴家交差。 若不是要他还有用,她且巴不得人烂在外头,还省下了三餐粮食,偏是还得要他来嫁这个人。 然则蒋氏这头派了人赶到镇子上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一通胡乱寻找时,书瑞早已经过了镇子赶到了县城。 夜里行路,书瑞将自个儿一整个包裹的严实,独留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外头。 饶是这般,四月末的夜晚还是见冷,尤其是临靠海边的路,海风吹来,身子也得哆嗦。 至了县城,天大亮,书瑞下了驴车,在街边的摊子上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身子才算是回缓了过来。 吃罢,不敢耽搁,又去寻了托镇子上的经纪找的师傅,接着送他去府城。 他倒也是想由送他来县里的师傅接着送他去府城,那师傅多厚道的人,一心思仔细着赶路,不曾多言多问的,书瑞欢喜这般的人物。 只师傅是个送货人,不是专做接人送人的营生,也是他好运气得寻了个便宜。 书瑞事先交待的人,也只安排到了府城,往后要从蓟州府再至潮汐府,需得是到了地方再做打算了。 不过只要到了府城,他也不肖那般慌急,府城地广繁荣,要想寻着个人不是容易事。 便是舅母托了吴家出来寻,任他吴家有人脉,也够得他寻。 思想之间,找得了人,又再是赶起了路。 车子一路奔着蓟州府前去,快至晌午间,日头高了起来。 书瑞戴着一顶遮阳的草帽,坐在驴板车的后头,见着前头驾着驴子的老镖师,回头瞅了一眼。 这赶路的两个时辰间,他已不是三两回瞧见那赶车的老镖师暗戳戳的打量他了。 “快五月的天儿,白日正头上还真有些晒。” 那赶车的老镖师语气有些轻佻道:“哥儿拾掇得这样严实,不觉热呐?” 书瑞暗觉这老镖师许不是个多安分的人物,趁其搭话,他眸儿一动,伸手整了整包着的头巾,颇有些扭捏道: “俺一哥儿,父兄亲友都不在身前,独一人赶着路家去,多不教人踏实。虽没得两个财物教人惦记,可却也正正当当的妙龄上,不收拾得严实些,教那些个登徒子瞧着了怎了得。” 老镖师闻言,正中下怀,笑嘻嘻道:“哥儿家中怎舍你一人出来行路,是哪方人士呐?” “俺往蓟州府去,家自是在蓟州。” “也是怪俺小爹娘家那头的妹妹,也便是俺姨母了,人嫁来了甘县这头地方上,年前跟俺小爹捎了信儿去,说是给说了个好人家。 俺大老远的就来这地方上一趟,谁晓得那人家的男子小性儿得很,躲着不肯出来见人,害俺白跑一趟。” 说着,书瑞气骂道:“甚么个人呐!浑然还不如个娘子哥儿大方,要教俺真跟了他,想也没得好日子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俺觑着了一眼,个儿高高的,倒还真生得有几分模样。哎,也是他没福,得不了跟俺这桩姻缘……” 老镖师听得发愣,不由是又瞅了书瑞一眼,他道:“怎有这样不识好的男子!” 转又眯了一双眼:“哥儿说的不差,是这起子人没得福气,总还有好的在后头咧~” “俺也这般思想。俺这好生生一哥儿,莫不是还寻不得个好。” 说了一晌话,书瑞蹭了蹭草帽,似是热的慌了。 下意识想去摘草帽,却又瞅向了赶着车子的镖师。 那老镖师又嘻嘻笑起来:“太平年间,官道路上都安生咧,哥儿不肖忧心。” 书瑞闻言,顺着老镖师的话将人一番敲打:“老爹说得也在理,太平年间,哪里都是出路。不说当官做宰,为农为商日子也都过得,若是有门子手艺,经营得当更是好过,便是没手艺,靠着力气踏实肯干也养得活一家子。” “俺们老百姓安居乐业,不稀得做那些犯律法的事,若是有那起子人一时生出贼心眼儿,也合该掂量掂量官府的刑罚。太平年间,犯法作乱的板子打得可比乱世年里重,刑罚严厉,轻则板子重则牢狱咧。” 老镖师心想这哥儿嘴巴还多伶俐,晓得的也不少。 正是微出神间,就见着人似乎劝服了自个儿,摘下了草帽,接着将大半张脸都一并包进去了的头巾也解了下来。 霎时间,一张好似黄连汁子混着土泥的脸便露了出来。 这肤子黄黑黄黑的也便罢了,偏生眼下两颧骨间生了好些麻点,嘴皮上还稳稳长着颗不大不小的痦子。 老镖师独只瞧了这么一眼,悄摸儿声的把脑袋给扭了过去,往驴屁股上重重甩了两鞭子。 甚么丑人,尽多作怪! 亏得将才他听声儿觉是个年轻哥儿,几番瞅看,想着能不能与自己那还没定亲的儿生一桩缘分来。 料是月公忙着,没搭这根线。 书瑞暗觑着老镖师,面孔绷得多紧,见人此般,心下不由生笑。 天下男子,多是肤浅之辈,一张不中看的皮相,足以是让女子哥儿少去不少麻烦。 他透了风,身子凉爽,拿着草帽与自己扇着风,反起了耍心。 这自来是男子爱戏耍女子哥儿,今朝也教他痛快一回。 书瑞往车子前挪动了些身子:“老爹你说俺的姻缘还在后头,俺瞅着老爹眼是眼,眉是眉,年轻时候也是个俊儿郎。老爹可就是甘县人士,家中几口人呐?” 老镖师一下便听出了这哥儿打着甚么个心思,面色铁青,憋着道了一句:“俺就一老光棍儿,没儿没女的。” 书瑞闻言,颇有些失望:“当真是可惜。” 到蓟州府时,已是三日后,那老镖师嫌书瑞生得丑,又还没得女子哥儿那般羞赧心,一路上倒是还算安稳。 书瑞安生至了府城,心头也是略略松下了口气来,寻了处客栈落脚,踏踏实实的歇了一晚。 往下的路,他预备着还是买上一头驴子自驾了车前去潮汐府。 这些年天下太平,老百姓日子见富足,牲口也喂养得多,牛马不似过去那般珍贵,只到底不是贱价物,少不得大几贯钱,再要套个板车,如何都得花销十来贯。 这不是一笔小花销,但书瑞心头盘计了一番,待着他至了潮汐府,若要经营点儿小生意,有牲口拉运货物,定然更为方便。 便是他不使牲口,转手再给卖了,那也能回了钱来,这生意不亏。 只当愁的是一点,虽在白家时常有去喂驴子,识别得来牲口品相,但他驾车功夫一般,草练过几回,能大着胆子把牲口赶着走,却还不曾行过远路。 可若自个儿不驾车,那势必就要去再寻赶车师傅。 蓟州府至潮汐府少也要十来日的行程,好运气找得个厚道可靠的也便罢了,再遇个心思不好的,未必回回都应付得了。 这三日过来蓟州,他做着没皮没脸的模样,好是将那老镖师给对付过去了,然则心里头也还是提心吊胆,一直紧憋着口气。 两厢比较下来,去应付不古人心,他倒是更乐意去应付牲口些。 思想罢,翌日,书瑞在客栈伙计的引荐下,上车马行买定下了一头驴子,套了板车。 唇枪舌战下来,拢共用去了九贯八钱,倒还好在他的预算之中。 置办好车马,书瑞又采买补充了些干粮,他没敢在蓟州府久留,倒不是怕白家那头的人找过来,只他身上的银钱不多,在这头只出不进的花销,心头也是焦愁。 再隔一日,书瑞赶早趁着城里人少,小心驾着车子出了府城。 晨间凉爽,他将车子驾得慢,风迎面徐徐吹来,且还多惬意。 只书瑞没得舒坦片刻,才是驾车上了些手,紧绷的心弦将才要松缓些下来,体健壮硕的驴子却扯着四只蹄儿不肯多迈步子了。 瞅是官道边上的草青青,扭着脖儿想去吃。 书瑞扯了几回缰绳也不好使,驴子犯起倔来不肯好生赶路,反还弄得他一脑门儿的汗。 他心生恼火,抽了鞭子出来,在驴屁股上甩了一鞭。 “呃啊!”驴子这厢吃了痛,“腾腾腾”的便狂跑了起来。 “慢着些,吁~吁!慢着些!” 书瑞面颊边的风呼呼刮起脸来,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拼命勒紧缰绳,犟驴却好似是存了心眼儿与人做对似的,反跑得更快了起来。 前方一个大弯,板车一边的车轱辘猛悬空了得有三四寸,书瑞整个身子都呈偏倒的姿势倾斜出去。 他突突直跳的心脏一瞬之间似乎要挣脱跳出胸腔,恍是见着官道拐弯处有道黑影,还没得看清,独听“砰”一声闷响,书瑞便感受到了一道极大的阻力,这厢驴子总算是停了下来。 然是那平整的官道上,也齐整的躺下了个男子! 书瑞耳朵嗡声作响,只觉两眼发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眼见是闯了大祸,饶是书瑞算个遇事冷静的,这朝也慌乱的不行,他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双腿发虚的从车子上下去。 他在人身侧半跪下,也不敢轻易去碰人。 一番查看,见着没有大滩的血迹渗出来,腿脚也没现出甚么曲折的形状,肉眼看着当没断裂。 心下微微吐了口气,这才轻去将人扶起些。 教驴车撞着的竟还是个年轻人,生得颇为冷相,眉细鼻高唇薄,一张脸很有骨骼感,但并不粗犷。 单只衣着来看,似乎还是个练家子。 书瑞见人一身束袖黑衣,后腰上还别着把厚重的长刀。 那刀虽然完好的插在刀鞘里头,却快赶上他的胳膊长了,又还宽大。 书瑞鲜少见着这样的人物,许就是少见,教他无端觉得很有些危险气息。 他心头惴惴的,小心拨了下男子的头发,一路从额头扫向脖颈,瞅见既没有流放犯事的刺字,也没有悍匪凶徒的刺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接着又试着唤了唤人,如何却都喊不醒,也不晓得究竟伤的如何,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当真是有些棘手。 略做思索,书瑞想着将人先弄到板车上。 记得府志上绘的路线,再前头二十几里上当有个驿站。 那头可供住宿休整,有些驿站住得有大夫,便是没有,托驿站的人去请也比他人生地不熟的寻来得快。 这青年男子身形高挺,却有些清瘦,料是不沉,谁想却重得很。 书瑞将人背起,步子却挪动不得半步,片刻就教他身上起了一层汗来,只好又把人重新放下,先将刀给卸下来。 这厢好似跌了十斤去,浑然松快了一头,费下一身虎劲儿,好不易将人弄上了板车。 书瑞抹了把汗,看着车上的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可事既已出,也容不得他胡乱思想来吓唬自个儿,只有硬着头皮先去应对....... 驴车往驿站一路急去,沉然躺在板车上的青年静静的,然而脑中的记忆,却争抢着纷乱的浮现。 一会儿是年幼时,家中穷寒,他在屋门外听见中年无子的大伯央求他爹娘过继一个孩子; 一会儿是他辗转在各个武馆中近乎残酷的习武; 一会儿又是在京都高门风里来雨里去给贵人做事……… 半年前,他受了一场重伤,醒来后脑子就不多清明了,时常记忆混乱忘事,看了好些大夫也都只说静养着看能不能恢复。 前不久主家把他叫到跟前,给了一笔丰厚的报酬,说他这些年忠心,做事妥帖,是他最得力看重的人手。 只他离家多年,父母亲长也挂记,不妨趁此机会回乡与爹娘团聚一场,好好养伤。 家里恰也来了信,说他爹中了举,弟弟学业优异,日子见好,让他尽可回乡去…… 记忆闹腾,喧嚣,似乎抵达了头脑所能承受的极点后——倏然间好的坏的全数都消散了去,回归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宁静...... —— 下晌日头高,地气上升,蒸得人背心发热。 书瑞紧着一双手立在屋中,眼珠子全然跟着老大夫的动作转,他觉屋里头闷得很,面上虽还算冷静,实在心里早已是焦躁不安。 眼见老大夫收回了探诊的手,书瑞连忙上前:“大夫,伤可要紧?” “小郎身子健朗,脉象沉稳,倒是没甚么大碍。只吃了不少皮外伤,使些外用膏药,年轻人,用不得多少日子也便好了。” 书瑞听了这话,瞬息间,心里好似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但见着紧闭着双眼的人,他不免还是忧心:“他伤势不重,如何昏迷了,这般又甚么时候才醒得来?” “小郎后脑有伤,许是遭重物创击时一下便昏了。这头脑看似坚硬,却是脆弱位置,我开些药下来,与他吃了便好。” 书瑞连连谢过大夫,又问了些得注意的,这才将人送了出去。 回来时,他拿着药方有些犯愁,驿站里有两味药寻不得,要使得话还需去县城里才有。正思索着怎么办时,一抬头,竟见着床榻上的青年睁了眼。 这男子,眼型细长,眼皮又薄,倒是更显得清冷了。 “你醒了!” 书瑞眸子发亮,小跑到了床榻前,瞧着没使大夫的催醒药人就醒了,不免喜出望外。 青年听得声音,目光直直的看着面前忽然冒出来的小哥儿,黑黝黝的面皮,眼下生得有一片麻点,嘴皮上方还长了颗大痦子。 他来回审视了两遍,想去分辨这个人是谁,可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一碗浆糊,甚么整的碎的都捞不起来。 “.......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是安平驿站,先前大夫来瞧了一趟,说你脑袋给路边的石头磕了下,身子上受了些擦碰的伤。” 书瑞没好自报家门,只先耐心的把伤势情况说给人听,罢了询问道:“你现下觉身子如何?要是不安心的话,可以再教大夫来瞧一回。” 青年从床上坐起,略活动了下手脚,感觉自己身体倒是没甚么大碍,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紧着眉,沉气按了下头:“我怎么会躺在这儿?我好像什嚒都想不起了。” 书瑞愣了愣,瞅人一脸茫然的模样,眉心不由微动,心想这是什嚒招数? “我什麽都想不起来了”这样的话,他上回见着还是在三流戏文里头…… 将才大夫看诊言这人身体很好,伤势并不重,分明只是些轻微的皮外伤,这朝人醒得快,又能动能说的,转头却做出个记不起事的姿态来,论谁能觉得不怪? 书瑞暗暗觉出不妙,这小郎莫不是想要讹人? 可瞧来,这人一双眸子迷迷茫茫的,神色又不似做假。 不过人心不古,若存了心要哄骗人,模样自是能做的真。 书瑞眼珠一转,且教他一试,看看这人究竟做得甚么花样。 他偏过脑袋,做着一副担忧惶恐的神色,问:“你当真想不起了?连我是何人都不记得了?” 青年闻言又认真端详了书瑞一遍,实在觉得陌生。 书瑞见此,眉毛轻挑,随即作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床边上: “我认这事是我不对,不当与你吵,惊了驴子教你摔下车还给驴子踢了。 既是夫妻,甚么话又不能好生说。我这厢给你低了头,你就甭气了,别装神弄鬼的来吓唬我。” 书瑞脸不红心不跳,张口即来,出门在外谁识得谁,凡还是面皮厚的占便宜。 “......夫妻。” 那青年闻言喃喃复述了一回,这个关系无疑是亲密的,对于才失了记忆,头脑空白的人来说,也是很安心可依赖的关系。 书瑞眸子微眯,细细将人盯着:“怎的,你觉着不对?” 青年并没有给出书瑞回应,似乎想竭力去想这件事,但一动脑子,甚么都想不起,反是痛得厉害。 书瑞不晓得人的思想,只见人不说话,他便添火的凑上去了些,直面着人:“你嫌我生的丑,想装模作样不认这亲是不是?” “没有。” 青年仰头看向书瑞,皱了皱眉,好像还因他冤枉他而有些不大欢喜。 随后他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再想去想,却依旧无用,他的眉头更紧了些:“我的头好痛。” 书瑞愣了愣,显然也没想到这么个俊俏小郎忽得有个丑哥儿认他做夫,又还把事故推做了争吵才起,他竟会忍得下不破功。 他也不由犯起迷糊来,看人神色,倒还多真,莫不是真丢了记忆? 书瑞也摸不准,正当他想着该如何时,忽得一双空茫茫的眸子望过来:“我饿了。” 语气熟稔,还当真把他当做自家人了一般。 “.......” 书瑞看了眼青年,一时竟不知怎应对了。 说起饿,他一路急慌慌的过来,又是请大夫,又是看顾伤患的,也还滴米未进。 他倒了杯子温水放在床头前,想是容他琢磨片刻也好,便道:“这时辰上许没得饭菜,我去灶上看看有什麽吃的,你好生休息会儿。” “嗯。” 这会儿过了晌午,又还不曾到晚间,不在饭点上驿站灶确实没什麽现成吃的,管灶的娘子取了些炊饼出来,问他要不要。 书瑞瞧那炊饼又冷又硬,想是不如揉了面团下碗面。 然而几声渔妇的吆喝却又教他改了主意,他循着声走去外头瞧,附近渔村里的渔民捕渔赶海回来,趁着海货鲜活,拿了些来驿站上卖。 书瑞瞧是些海鱼,贝蟹和昆布(海带),贝都还在吐肉出来。 见着食材新鲜,于是他捡买了点海杂,想着烙几张饼出来,自行能吃,外顺便送给今朝驿站里帮忙搭手和请大夫的人做谢。 海杂肉少又难清理,价不高,四五个钱就能买上一斤,偏书瑞又一张好嘴,使了十二个钱买了两斤海杂,还买下了一尾小黑鱼。 提着东西,他去灶上借了锅炉使,弄了一摞饼,外还熬了一盅鱼汤。 书瑞一头侍弄着吃食,脑子里却计算着那青年的事,任凭那小郎演得多像,他始终还是不信会碰着失忆这样玄乎的事情。 但思来想去,又琢磨不明白他的意图。 半晌后,书瑞想着一会儿还是与他摊牌了才好。 便是他要厚讹自己一笔,也比这般弄不清人究竟打得甚么算盘要强。 思定后,书瑞去送了伙计饼,随后用托盘端着鱼汤和剩下的饼往屋里去。 才到门外,就听见屋里发出了“嗖嗖”“唰唰”“呼呼”的破风声响,他心头一紧,心想青天白日的莫不是遭了贼! “哗啦”一声,书瑞急忙推开门,旋即一把泛着森冷气的大刀直冲冲指了过来。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手上一软,端着的汤饼一下便脱了手。 眼看是汤汤水水的要砸一地,不想那宽大的冷刀十分灵敏的一个折转,竟稳稳的接住了鱼汤和饼,连半点汤都不曾洒出去。 “你没事吧?” 青年将汤饼放到了桌上,连忙去问书瑞。 书瑞心突突直跳,长喘了口气:“你这是在屋里作甚?!我当是进了贼!” “我喝水见床边有把刀就使了使,乍听破门声以为是歹人,不知道是你。” 青年团在书瑞身前,与他解释,又忍不得问:“这刀是我的?很趁手。我从前习武?” 书瑞狐疑的看了男子一眼,没答他的话,只道:“先吃饭吧。” 青年听此,倒也没有急着追问,老实把刀收回了刀鞘,他确实有些饿了。 鱼汤熬得乳白,他端起试着喝了一口,接着便把剩下的都喝了个干净。 坐在一头的书瑞见状,又把手边的海鲜饼给他推了过去。 圆圆的海鲜饼外皮炸得酥脆,内里却软口,能吃着贝肉、蛤肉、虾米这些海杂,趁着热,满口的鲜香和面香。 青年一口气吃了五个。 书瑞见人胃口挺好,想是心情应当还不差。 趁着这机会,他也不想再胡言扯怪了,微吸了口气,道: “我实言同你说,将才我确实是想探一探你才诌了那席话出来,是我多了心思。你想要甚么赔偿尽可说了来听,凡是都好商量,这般彼此绕着关子,实也麻烦。” “无论如何,都是我的牲口撞了你,我理当负相应的责任。” 青年擦了擦嘴,不解的看着书瑞。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互是看了彼此半晌,好似要从对方眼里看出什麽破绽一般。 到底还是青年张了口:“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便是我根本不识得你,你行在官道上,我的驴子失了控撞了你。” “既是已摊开了来说,郎君又何必再装糊涂,这戏久唱着,也没意义,你想要什麽,明说即可。我若能办到,尽力去办,若实在办不到,也只有上官府劳府公来断了。” 书瑞哪里敢打官司,他之所以这般说,也不过是想威慑一二这男子。 能私了是最好的,想他身子并没有大碍,也犯不着要麻烦走上一趟官府。 青年静静的盯着书瑞,眉心紧锁,好一会儿后才道: “我只是想不起事了,好手好脚,跟从前没什麽两样。” 书瑞心中已是百般做建设,等着人狮子大开口,不想竟等来这么一番话。 见人还在做戏,他耐着性子道:“我已说明了我和你并不相识!” “既不相识,你作何要给我熬汤烙饼?” “这汤和饼恰好还是我喜欢的。” 书瑞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清冷俊相的人物,实在不信这是个头脑正常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他头脑发涨:“你说你失忆了,怎又还记得自己喜欢喝鱼汤吃烙饼了?” “虽不记得了,可吃了那么多,不是喜欢那是什麽。” “除却是你嘴馋胃大能吃,还能是什麽!” 青年这下蹙了蹙眉,似乎也有了点情绪。 “那你以后做了我也不吃了。” “谁跟你有以后!” 青年听得这话,倏然站了起来,他身形本瘦削,可到底高挑板正,又一张冷相,人教他笼在阴影里,颇有威慑力。 书瑞心里一紧,想是他要发起怒来,那般身手,只怕自己今朝凶多吉少,正当他眸光暗扫如何逃出屋去时,一道义正言辞的指责声先从头顶落了下来: “夫妻一场,我现下受了伤,又不识人,你不关切也不在乎,头先想的事却是撇清不认,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 书瑞望着面前控诉他的青年,瞠目结舌,一时竟寻不得话来辩驳。 他还从没觉得像今朝这么有理说不清过,从前在白家受委屈,他也是想辩的时候辩,不想辩的时候不辩,哪有这般给人弄得不知言语的时候。 偏是这时候驿站的伙计听得争吵声过来叩了叩门: “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俺给二位送了一壶菊花茶来,去去火气。” “大丈夫多多包涵夫郎,先前郎君受伤昏迷,哥儿送您来驿站上不知多着急,瞧您醒了也顾不得休息,还亲自去后灶给您做汤,想是哥儿不擅说苦,万万是没有不关切郎君的。” 书瑞听了伙计的一席劝和好话,更是觉得脑仁子发疼。 他也不争辩了,倒了一大碗的菊茶往嘴里灌。 茶还没涌进喉咙,碗沿却教只手有力的扣住,茶水变得轻缓的入了口。 书瑞抬眼就能见着一双清冷而又迷茫的眸子,竟含着关切的神色。 他放下了碗,低低却又笃定的道了一句:“你脑子是真给磕坏了。” 说罢,书瑞大步的出了屋,他要再去把大夫请来好生给他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