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都养黑化来着》 第1章 001金台鬼(一) 文德四年冬月,皇城西白水桥外紫极塔竣工,十一日,皇帝亲往视察,令天枢阁试阵,卦象大吉。 廿二日,落成诏颁布,玄门百家同来朝贺,龙颜极悦,大典后宴赏群臣,席间呼景城王诗文相和。众臣皆惊,帝方忆其已卧病承明堂半年之久。遂命人拣前朝金丹一颗送抵王府,以示恩赏。 是夜,景城王病急呕血,以致神昏。四更天,医圣亲达王府诊脉,天刚大亮,手谕又至。 传话的黄公公领着一串宫女侍卫从偏门入府,一路径向里闯。管家忙不迭迎上,偷偷打量这一串人,发现领头的几个侍女脑门上画着玄衣卫的鹤羽花钿,便仗着和黄公公有个面熟,悄声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黄公公瞥了他一眼,扬扬手,身后随即闪出两个玄衣卫将人按下。 老太监鼓嘴蟾蜍一样铁面无私地踏过,一行人浩浩荡荡,见人就拿,一路清理了府中一干仆从,径直把承明堂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到每一间门窗前都站了一个玄衣卫,他才扭着屁股进屋,宣诏之前,先不着痕迹地往堂中看去。 承明堂是皇上降旨重修王府的时候新建的,内檐式样仿照长明宫书苑,华贵如仙宫,是独一份的倚重。黄公公斜眼扫过积满冷灰的博山炉,洒了一半的药汤和案上漫卷的经书图谱,飞快把眼神往里一收。 落地花罩中,囫囵看见一团折皱的锦被,当中缠着凌乱长发。那头发颜色极黑,揉皱的绸缎一样滚了满床。黄公公没再耽搁,凑上两步朗声叫道: “圣上手谕——” 常理来说,他应该等着景城王被这一嗓子叫醒,起身听令。谁知榻上的主足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慢慢有气,从锦被里回了一个散漫的“嗯”字。 黄公公梗着脖子:“殿下,您好歹坐起来听。”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锦被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把被子掀开一角,露出素色的中衣,再一掀,一张和手一样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从暗色的纹样里露出来。 黄公公登时被他那双漆黑的眼珠惊了一跳——这人简直毫无血色了,眉目都像墨点的一样黑得吓人,看着却愈发锋利秾艳,叫人不敢直视。 那目光朝看了一眼,黄公公立刻叫道:“愣着干嘛,扶殿下起来!” 直到门口的两个女侍匆匆跑到近前了,景城王终于哑声说了两个字:“不用。” 接着,他单手扶住床沿,手背青筋四起,慢慢把自己撑了起来,胸膛起伏两下——之前他的呼吸都浅淡到不存在一样,像只缠在绫罗中的野鬼。景城王坐直身体,剩下半个肩膀终于从锦被里全露了出来,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墨玉珠看着竟然有些空荡。 他随手一扔,把手心里攥着的染血帕子扔进案头的水盆,抬起眼皮看着来人。 黄公公就不太敢看他,只好端起来念: “昨日紫极塔落成,群臣百姓无不欢欣雀跃,纷来庆贺,朕独闻皇叔不喜反忧,沉郁以致吐血,不知是何肺肠?着令玄衣卫二十人往王府侍疾,并令太医每日问诊。望皇叔切不可忧思过度,以至伤身,则实为朕之过也。” 实在是一段戳人肺管子的阴阳怪气。黄公公念完,小心翼翼等着人的反应,景城王却意料之外地八风不动,过了半天,又问:“公公怎么还不走?” 黄公公很熟稔他无法无天的德行,苦脸说:“您还没谢恩呢。” “哈……躺得久了,是有些昏头。”景城王笑了一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冷淡地讥讽道:“谢不谢的,你和他说什么不就是什么吗?” “确实,确实。” 黄公公也讪笑,话毕看着他又恹恹地要往锦被里钻,忙问:“那……您就没什么话要传给陛下吗?” 景城王眉间微蹙:“说什么?” “诶呦殿下,”黄公公急道,“陛下是在意您才和您置气,殿下是他亲皇叔,说两句体己话,未必就不听您的……何况归根到底,您才是先帝钦定的天枢阁主。这次大典虽由高掌教代劳,但等殿下身子养好了,陛下气消了,往后不还是……” “我是病昏头了,你也傻了?” 景城王出言打断他,森然露出牙尖:“先帝——不正是被我赶下龙椅的么?” 这人确实是病入膏肓,什么都不顾忌了。可他什么都敢说,黄公公却不敢什么都接,只能缩在一旁装哆嗦,一边偷偷打量这苍白的病鬼。 景城王姓陆名洄,说来和先帝还是表兄弟,殿下辈分大岁数小,从十二岁回宫就陪在今上身边,当年宫变更是替今上挡过冷箭,从此落下心疾,哪一面都当得上肱股之臣。 近年来他身子愈发不好,太医昨夜来诊,左不过还是“心脉不畅”、“淤血内堵”之类的废话,废到最后,还加了“肝气郁结”一条。 要黄公公说,还不是殿下自己给自己逼成这样的? 他一路看着皇帝长大,知道景城王在圣上心中分量颇重,奈何这人心气儿太高,非得两相磋磨,闹到这一步委实覆水难收,剩下不多的一点面皮也岌岌可危了。 这位祖宗本就是自命不凡的玄门中人,又仗着有从龙之功,行事愈发我行我素、张狂至极——半年前更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了个劈头盖脸,终于耗尽了君臣情分,从此才被禁足。 可关了半年,祖宗怎么比之前还无法无天呢? 景城王才不管他心里怎么打鼓,方才胡说一气,大约闹够了,脸色重新恹恹起来,意欲送客:“多谢皇上苦心。臣别无他求,陛下若能直接把我气死,那最好不过了。” 说完,他不管不顾地缩回榻上,就着案头把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又舒舒服服躺进锦被里,留黄公公自己骇道:“这可不敢……” 景城王合着眼睛:“你在他面前说不上话了?” “殿下,”黄公公哭丧着脸道,“您饶了奴婢吧。” 榻上人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再没给任何动静。 皇上已经不剩什么耐心了,再这样闹下去,很快就不是监禁折辱这么简单。黄公公瞧了瞧他冷硬的侧脸,到底于心不忍,眼睛一热,还是只好悄声回宫去了。 承明堂内,天色渐渐灰了又黑,入夜后沉寂冰冷得像是鬼冢,连月光都照不进窗棂。 景城王这一躺直捱到两更天,他不许人守在跟前,也一声不出,谁也不知道屋里的人还有没有呼吸。玄衣卫在屋外站得腿麻,终于听见房中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 领头的女侍冲进屋,首先去抢地上锋利的瓷片,几个人手脚麻利,碎瓷拼起来,一时来不及查少没少。顶尖修士用一片树叶都可呼风唤雨,女侍不敢和景城王赌心眼子,大着胆子凑上前问:“殿下,这瓷片——” 榻上的人在发抖。 她猛地上前一步,想要碰锦被:“殿下?” “……出去。” 这两个字有种非人的阴沉沙哑,紧接着,一只手从锦被里飞快揪过床上新换的帕子。 景城王咳得来势汹汹,偌大个后殿很快被他穿心透肺的咳声填满。空空荡荡的冷气里,一群玄衣卫冲上前去,一叠声地问东问西,锦被下却还像死面馒头一样密不透风。领头这女侍到底沉着几分,立刻遣人去找药,亲自端了走到花罩旁,突然看见被下缩成一团的景城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活将过来,只露出半张脸,正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那双眼睛漆黑如鬼魅,不带半分情绪,能把人的魂盯飞了。 女侍差点摔了药碗,定了定神,才发现殿下虽然气息奄奄,却好歹是个活的,遂先把药放下,小心翼翼拧了帕子去擦他头上的冷汗,声如蚊蚋:“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殿下先喝药吧。” 景城王缓了半晌,吐息微弱道:“免了,死不成。” 那双极黑的眼睛终于转了一下,先看向桌上的药碗,又往后扫一眼:“有酒吗?” 皇上说的真没错 ——真不知道景城王是副什么心肠,女侍心中大骇,把药碗举过头顶,重复道:“殿下,您就当救救这一院的人,先喝药吧。” 景城王不语,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启开干裂的嘴唇:“你叫什么?” 女侍头压得越发低:“玄衣卫鹤部,月容。” 景城王又看回药碗,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姓名:“找人喂我。” “在下服侍您。” “不。”景城王惜字如金,“去铺面房,叫碧奴来。” 说完,他疲倦至极地把头一歪,又闭上了眼睛。 寒夜黑沉,王府如同一只华美的刑具,把风锁在其中无头鸟似的打旋,院中梧桐将老,黄叶声声恰似鬼哭。月容从树下路过,一阵邪风将残叶又刮了大半,劈头盖脸地朝她裹来。 她闪身躲进铺房檐下,黑暗中喊了几声名字,却什么回应也没有。 黑蒙中,一切事物都仿佛长了一圈毛发,好像有吐息似的预备张嘴咬人——对了,王府上上下下能动的活物一早被玄衣卫拉走处置了,哪去找什么“碧奴”? 月容反应过来,本能地一哆嗦,手里捏诀护体,顺着屋檐找过去,一串房屋全无一人,最后只剩端头一从外闩上的屋子未进。 她是个修士,理应没什么好怕的,壮了壮胆又叫几声,无人应答,接着推门便入。 门轴发出一声不祥的吱呀,还未等看清屋内景象,手上动作顷刻被人蛮力卸掉,月容眼前一花,紧接着,一柄尖锐的寒光便直逼咽喉。 第2章 002金台鬼(二) 宫灯当一声跌碎在地,月容瞳孔骤缩,几息后到底冷静下来,眼神聚焦向面前那双莹绿的眼珠: “你是碧奴吗?” 屋中站着一个野狼般阴鸷劲瘦的少年,正眼神戒备地盯着她。 这少年大约十四五岁,仅着单衣,头发散乱,眼睛却亮得吓人。他双臂被麻绳死死捆在躯干上,一时解不开,故而口衔匕首。此刻离得这样近,几乎能听见他凶恶的喘息声。 月容不怕凡人,垂在袖子里的手再起一诀,软下语气:“你就是碧奴?你怎么被捆在这?” 刀尖并未偏离分毫。 “我是新来的侍卫,是殿下唤你过去。” 碧奴冰凉地看了她一会,吐掉匕首,毫无感情开口:“我有羊角风,犯病的时候不认人。” 再仔细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纵横交错的抓痕,头上撞破了,从发间淌到额角的红痕还有新鲜的血腥气,看来刚犯过疯病——恐怕正是因此才被锁在铺面房里,躲过了玄衣卫的搜查。 借着月光,月容看清他深邃异常的面孔,心下也有些了然。 景城王如今二十有六,府中却一个有名分的女人都没有,坊间有传闻他好龙阳,尤喜年轻男孩,五年前更是从永安侯府买来一个姑月族男孩充作小倌,养在府里取乐。 传说这个孩子性情暴烈疯癫,不服管教,本来差点咬断世子的手筋,险些当场被砍了。可这碧眼豺转手到了景城王手里却变得乖顺无比,听话得像哈巴狗一样,甚至还能如胡姬般鼓上舞剑,生生被调教成个尤物。 这些传闻向来真真假假——坊间另一部分传闻说景城王是个身高九尺,孔武有力的壮汉,能单手掰断碗口粗的树,一个月吃一个小孩——反正月容多是不信的,但眼前的少年端的是一条不好惹的豺狗,倒是与传闻**分相像。 碧奴看着已经清醒了,等她解开绳子,转身就要往承明堂走。 他什么都不问,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像是什么都不在乎。走过窄院,沿着长长的院墙顺到了承明堂的游廊下,一路没看到一个熟人,侍卫、丫头、乃至那个总二更天起来偷吃的厨子都不见动静。 承明堂周围却守着五六个他不认识的人,门口的玄衣卫想要拦他,被月容使了个眼色放过,碧奴不关心这些弯弯绕绕,抬腿便进。 堂中烛火幽微,月色如洗,陆洄蒙在被子里,看不见面容,也没有开口。碧奴盯着锦被上那丝像一根针一样顺着纹理洇开的血迹,开口问: “她们连被子都不换?” 月容只走了一会,陆洄的鬓发就又汗湿了:“吓着你了?” 碧奴没立刻回答,他其实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不吓人,但牵得他刚清明的脑子隐隐作痛,有什么看不清的幻觉在眼前跳了一下,转瞬即逝。 昨夜宫灯满天,颂声千万,全府上下热闹非凡,大面是主子气急呕血命垂一线,角落里还有一打人匆忙把他关进小黑屋,乱得花样百出。而陆洄竟然好像还知道这些琐事。他神情极淡,连情绪都懒得动,只说:“过来。” 碧奴下意识进了一步,又顿在原地。 “不让你背清心诀,过来,喂药。” 碧奴看见了桌上的药碗,还是发愣——他平常在府里只被当杂耍的小狗一样养着,伺候人这种活太精细了,远轮不到他,更何况陆洄现在病成这样…… 可现在这偌大一个王府里,他似乎也没别人可以指望了。碧奴顶着对方黑沉的眼神抬头,端起药碗说:“凉了。” “就这样,”陆洄惜字如金,眉宇间笼着浓重的厌倦,“扶我起来。” 碧奴犹疑着过去搀他,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放,陆洄被他鼓捣得闷哼一声,大约是没料到这也要自己教,蹙起眉心虚弱道:“把我侧过去,扶肩膀和后腰。” 碧奴囫囵照做了,把锦被拉开一角,手上一僵。 这人本来好好穿着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散了,一抖开露出大片的胸膛。一览无余之下,碧奴先看见他左心皮肉上一块狰狞的经年伤疤,又发现陆洄不知道什么时候瘦了一大圈,曾经精瘦的腰肢也只剩下干巴骨头,一只手好像就能护住。 趁人还没不耐烦,他照样扶上去。 陆洄浑身冰凉,心口却滚烫,他药喝的极慢,每咽一口都要垂下眼睛等反胃的劲过去,折腾了一刻多钟,勉强都吞了。窗外提心吊胆的吸气声刚平复一些,陆洄喉间突然唔了一声,唇角溢出一股药汤。碧奴匆忙拿帕子给他擦,展开一看,却被满目的血迹刺了一下。 他勉强找了一角干净的,挨罚似的沾了沾陆洄的唇角,对方皱眉捱了一会,总算没再往外吐,渐渐放松了身体。 做完了这套,碧奴心里还隐隐期待着什么。 往常他犯过疯病每每头痛欲裂,陆洄除了让他翻来覆去地背清心诀,偶尔还会点在眉心,给他输一点灵力抚平躁动的灵识。 碧奴不是入门修士,不太懂那些干巴巴的口诀,自觉念着也没用,但是那一点哄人玩的灵力于他却有如久旱逢甘霖,不止舒服,更奇妙得让人贪恋。 前朝几位皇帝一个比一个好神仙,百年间,天下的玄门和修士如韭菜一样一茬茬冒,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想送子弟叩一叩仙门,可修仙大约太烧钱,也太费人脉了,鸡窝里生出山凤凰的事毕竟少见,折腾了这么久,仙门还是和平头百姓扯不上太大关系。 和他一个外族奴隶就离得更远了。 世道就是这样,钱上有权,权上有怪力乱神,凡牵扯到仙缘的总要高上一头,譬如伺候修士的仙婢也要比一般的丫鬟腰杆更直些,陆洄这位天枢阁主也比一般的宗室威名赫赫。 天枢阁主本来是个虚衔,向来由宗室担任,只要充作吉祥物,每到光鲜场合拿出来溜溜就行,但殿下是北天白山宗主亲传的高徒,当神棍也当得起一句天赋异禀,旁人提起他,似乎畏惧总是比褒贬多的。 眼前这人似乎还是陆洄,却不太像传说中的样子——他如同话本里与情郎夜半私会的鬼小姐,幽魂不散,还要索人性命。 ……可却从没离自己这么近过。 碧奴没头没脑地窜出一堆想法,绿眼睛盯着那张雪白的面孔,神智好像被吸了进去,对方的眼神却空空地越过他,意味不明道:“这样天生的疯子……倒是正好。” 碧奴没听清中间两个字,也没懂陆洄是在骂自己还是真可怜自己,还盯着那张脸看。陆洄旋即收回目光:“你生来戾气就重,奈何出身低贱,刀尖往上,总是困难些——不是一直不知如何杀灭心中不平吗?” “来,我教你。” 烛火摇曳,最后几个字被放得极轻,碧奴还以为他在说梦话,却已经如同受了蛊惑一样凑过去听:“什么?” 甜腥的味道冲进鼻腔,他看见陆洄嘴皮子开合两下:“亲我。” “什……” 这两个字又轻又重,好像两道惊雷劈在他脑门上。陆洄自从把他带进府,从来当条哈巴狗养,没使过别的王公纨绔那样的用法,好像既不喜欢女的,更讨厌男男之事。碧奴第一反应这人是不是疯了,又想起门外站着的一打玄衣卫,硬生生把疑问吃了回去。 他还保持着那个听人耳语的姿态,绿眼珠往刚大放淫词的殿下身上一聚,发现陆洄头上又冒出一茬冷汗,半阖的眼皮上眉心微拧,全然不像那类**蒙心的猪头。 这个距离太近了,低眉甚至能分毫毕现地看见他鼻梁侧的小痣——陆洄莫不是快维持不住人形,要吸他的精气了吧。 身下人这时脸色阴鸷起来:“不听话了?” 碧奴于是眼一闭心一横,低头往陆洄的唇瓣找去。他小时候在歌楼酒宴里看多了,那些胡姬或小倌都是这样做的,无非是嘴对嘴,又不会少块肉。他坐在床沿,把腰扭过来,近几年开始抽条的身形堪堪地把陆洄那一把骨头盖上,视死如归地俯下身去。 刚要碰到脸,陆洄突然极轻地扭了下头,这个拙劣的亲吻便落在了他的唇角。碧奴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以为这就完事了,刚要离开,妖孽的吐息又喷在他耳侧:“别走。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吗?” 这下倒把他问懵了,碧奴离开风月地的时候年岁尚小,只听说接下来该叫“行苟且之事”,什么叫苟且之事? 他等着陆洄接着教他。 “上榻上来。”陆洄声音极轻,“锦被盖上,别让门外的看见我们的脸。” 碧奴这下有些懂了,这种事他见得多——可是陆洄现在这副样子也能行? 锦被盖上的时候,他感觉对方的手没骨头一样从自己后肩抚过。紧接着,黑暗中闪过一簇极微弱的白光,陆洄手腕一抖,一张薄薄的纸片就掉出了床沿。 “别捡。”他轻声喝住碧奴下意识的动作:“那姑娘在你身上贴了个传音符。” 门外自从他二人缠在一处就频频有异动,似乎有人在偷窥,也似乎有人想进来,最后兴许被屋里更胜一筹的寡廉鲜耻打败了,都渐渐归于平息。 “很好,”陆洄面无表情地赏了他两个字的夸奖,“猛兽扑食,先佯做无能,再一击必中。” 碧奴在黑暗里抬头亮晶晶地看着他。 被下没有想象得那么闷热,陆洄的眼睛在黑暗里反而极锐利,不像鬼,像从未被驯化过的猛禽,寒气森森地逡巡在金打的牢笼里。他抬起薄长的手掌,指腹按上碧奴眉心,微弱的灵力立刻顺着脊柱漫向后者周身关窍。 但这次除了缓解疼痛的灵力之外,同时涌入的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碧奴清晰地在自己脑海中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那人站在一处看来很冷的山崖上,白雪簌簌,明月朗照入怀。 接着,人影席地而坐,开始念起什么东西,霎时间天地皆广,聚目却可见每一粒雪尘如何飘落,侧耳可听林鸮展翼、松风万壑,世间万物极远又极近,他自己就似乎消解在其中了。 “静心凝神。”陆洄的声音顺着指尖传进他耳边,“这是北天白山的入门心法,你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 第3章 003金台鬼(三) 传说地有四极,分东西南北四座仙山,各自撑起天的一角。上古时代仙人通过四极山峰来往两界,绝地天通以后,凡人仍想从这里攀缘天界,故而渐渐聚集诞生了四个最古老的仙门,分为北天、东海、西川和南池,各依仗名山大川,主四灵神兽。 千百年来,江山轮番改姓,四极仙门却屹立不倒。其中北天白山坐落在极北苦寒之地,收徒和出师极其严格,又兼几任宗主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本来人丁奚落,游走江湖里的北天弟子几乎能当奇珍异兽看,而此门的至尊声名还要从六十年前说起。 据本朝国史记载,太祖起家时得龟蛇托梦相助打赢了关键一仗,皇室因此常年供奉北方玄武。类似的故事历朝都有,真假仁者见仁,总之北天白山和朝廷的关系几乎必然地绑在了一起,自武英帝设立天枢阁以后,被选作吉祥物的宗室子更是按例送入北天修行,从无例外。 当今世人眼中,能入北天修炼的要么是天纵奇才,要么是天潢贵胄,再没有第三类人,碧奴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看着脑海中那个屹立在雪山之巅的人影,呼吸急促起来。 这大约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个晚上,寒风呼啸有如怨鬼,陆洄这位活的北天弟子好像从神话里来的一场大雪,轻轻落在枕上。直到月亮渐渐从头顶移到了西天,碧奴终于睁开眼睛。 “记住了?”陆洄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闷闷地咳了两声。 “记住了。”碧奴答,“但不会用。” 他沉浸在触碰到力量的惊喜之中,面皮却习惯性绷着,愈发显得木讷。陆洄见这孩子直到这时还不问一个“为什么”,终于叹了口气。 久病之人很难脾气好,何况景城王本来已经就够恶贯满盈,但随着这一口气,他病来愈发支棱的傲骨好像被什么抽去了一半,竟有几分恓惶。 碧奴回过神,斟酌着他的脸色,把个中愁事揣度了个遍,最后说:“谁惹你不痛快,你就赶走他,皇帝不让你顺心,你就想办法杀了皇帝,这不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接道:“让我去做什么事、杀什么人,都使得。” 陆洄哑然失笑:“你这脑子……” 这笑意几乎是个错觉,他旋即恹恹起来,接着道:“五年前我从永安侯世子刀下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如今也不用你性命相报。帮我传个信,就算你还清了。” 窗外几个玄衣卫似乎仍不放心,鬼鬼祟祟地要往里看。陆洄眉心一拧,示意他把被褥拉紧些。 少年人体温高,缩在陆洄身边一晚,总算给皮肤焐出了一抹干燥温暖的淡香,手腕内侧滑过碧奴面前时,后者小狗似的鼻尖一耸。 陆洄眉头舒展了几分,脸色依然不大好看。 “皇帝看不惯我身边有人,明早玄衣卫回报后,你也凶多吉少。好在他还顾几分脸面,不会把你剐了。西域诸国战俘后代是贱籍,你从王府出去,大约要被送入官市买卖。” “官市鱼龙混杂,耳目众多,等接头人拿到我封在你体内的符,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从此天高海阔,愿意干嘛就去干嘛,最好离燕都远远的,别掺和进这一摊烂泥里。” 碧奴陡然与他这么近距离对视,脑子都有点不转了,莫名其妙地开口:“你想离开这儿吗?” 陆洄没有否认,只是撩起一角往外看了看,冷气打上照面,忍不住咳了起来,碧奴笨拙地给他顺气,衣袖交叠间突然被他攥住腕骨。 “我是在利用你,不是真心教你修炼,只把你当个传信的牲口,和从前那些把你当玩物的权贵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珠冰凉如玉石,“你要不想怨气无从着落,最好从现在开始恨我。” 碧奴:“我不恨你。” 他本来没动这种心思,可话一说出来,立刻有股莫名的怨气冲上头顶——这人真把我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给个甜枣就能冲别人摇尾巴了? 陆洄见他没有别的话,也默认揭过:“睡吧,就在这。” 装疯卖傻麻痹视听,演戏也要演全套,碧奴明白他的用心,但没心大到能和他闷一块睡着,于是躺好了,闭着眼睛回忆起刚才的心法来。 他想象自己立在那处白雪皑皑的山崖上,模糊的人影霎时变成了他自己。 那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冰凉地和他对视一眼,接着席地而坐,飞快念起口诀。 下一秒,他的视角飞跃到了那个“自己”当中,天地间霎时只剩下他一人,万物尽收眼底,接着是料峭刺骨的寒意。碧奴看见蜉蝣朝生暮死,野兽弱肉强食,凡人汲汲营营,日月像圆睁的两只眼睛,望得他浑身发冷。 他还不懂什么叫灵识,只沉浸在挣不脱的寒意当中。 窥天的第一息,他看见的竟然是一种无尽的冷酷,这和他记事以来的遭遇竟然如出一辙,有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血淋淋地旁观他和别的低贱玩意撕咬争夺,甚至以观赏野兽厮杀为乐。 寒意越来越深重,北天白山万年不化的积雪竟然倒飞而起,化为血雾,当中有男男女女刻毒的笑声一闪而过,碧奴眼前立刻炸开无数幻觉,直劈开他的头颅。 疯病又缠上来了。 他猛地抱住脑袋,拳头狠狠就要捶上去,紧接着,有人冰凉的双指迅疾点上他的眉心,轻喝了一声什么,什么白的红的都戛然而止。 “……孽障。” 接着,碧奴一头栽进了柔软的黑暗当中。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 睁眼时猛地想抓住什么东西,触手竟然有丝丝缕缕的凉意,碧奴看见天顶的莲花纹样,回忆起昨夜的神奇遭遇,继而反应过来他抓住的是陆洄散在身侧的长发。 日光把夜里能存在的幽微心思照得无从遁形,碧奴飞快放了,睫毛闪烁几下,榻上的病鬼也一脸疲态地睁开眼睛。 ——好像真有什么事似的。 陆洄本来没睡着,只是靠在边上闭目养神,见他醒了先使唤道:“去门口看看。” 碧奴爬下床,出门见到几个玄衣卫依旧守着,他看了一圈,没看见昨夜抓自己的,再瞧这几个姑娘都长得差不多,脸色也如出一辙的古怪。 碧奴:“你们领头那个呢?” 几个玄衣卫互相使了个眼色,最小的那个娃娃脸少女迫不得已小声说:“月容姐姐已经从宫里回来了,带了太医院的新方子,正去煎药。” 旁边一个大一点的立刻叫她:“阿彩,你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说完鄙夷地看着碧奴:“圣上听闻你昨夜侍奉得当,特许你留府照料殿下,往后做事小心些,有什么不对,要先与我们报。” 按陆洄的说法,皇帝回过神来,应该马上一视同仁地把他这漏网之鱼抓走的,这旨意倒是出乎意料。 碧奴压下疑惑,转身回屋。年纪大的这个立刻柳眉一立:“一句应答都没有,你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她既然已经回府,不先通禀就自作主张,就懂规矩?”碧奴侧过头。 这娈童看着木讷呆傻,一张嘴又显得不好欺负,阿彩不过十三四岁,十分怕争端,立刻拉住头一个的袖子使眼色。年纪大的这个转而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起她,吵闹声接着被碧奴砰一声关在门外。 昨夜北风紧,天闷了一早上,终于飘下细雪来。入夜,月容照例来巡查,把门窗又仔细看了一遍,陆洄就在榻上冰凉地看着,一言不发,过会哑声开口:“哪有什么风声可漏?” 月容低眉顺目:“殿下会错意了。”她把药碗恭敬地递上去,陆洄示意碧奴伸手接过,却没说要喝,仍旧看着她。 “我身边留不下亲近的人。”他说,“你怎么和陛下回禀的,让他大度成这样,能放过这么个小疯子?” “在下人微言轻,夹在中间本就难做,今上愿意将错就错,是因为陛下胸襟宽广,感念旧情。” 陆洄眯起眼睛,轻柔道:“那你说,我与他有什么旧情?” 这话烫的像块炭火,堂中一时寂静无声,等不到回答,陆洄又说:“玄衣卫乃天子亲兵,我只是个弃臣,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你两头下注,实际是两头留把柄。这道理不难懂吧?” “在下明白。”月容答,“我不是为了前程。” 她顿了顿,声音只有眼前人能听见:“殿下,六年前紫极塔初建,我正是灵童之一。” 说着,月容将臂缚解开,衣袖推至小臂,手指一抹,露出一点血红的印记。 印记很小,形状却扭曲可怖,其中灵息早已全无,如今更像一块伤疤。陆洄依旧冰雕似的一动不动,没说一个字,眼神却有些失焦。 六年前先帝宠妃明华夫人仙逝,乾平帝不知道受了哪门子真妖人的蛊惑,要建通天神塔为夫人招魂,并要纳四十九灵童为神塔“奠基”。 这大约是乾平年间最轰轰烈烈的一场怪力乱神事件,想也知道必有阴毒邪法从中作梗,陆洄借自己“年轻气盛”,就这桩缺德事大发作一通,揪出来混进宫廷内监的邪魔外道几打,顺带着把天枢阁里几个看着不顺眼的老东西踢了下去。 他这事办的十分随性,有点心计,但不过火,还留了些无关紧要的不妥之处,乾平帝虽然不爽,但对他忽上忽下的戒心总算维持在了一个稳定的状态。这一通手腕全属阴谋算计、勾心斗角,初心不算光彩,更兼少年往事,离得实在远了,这时提起恍如隔世。 月容指尖拂过,那块印记又消失不见,接着言辞恳切道:“我能长大成人,全靠殿下的恩情,如今您深陷囚笼,月容不能事不关己。” 她紧接着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被这样磋磨,就没有怨,也不想找出路吗?” 天儿太冷,呵气几乎成冰,碧奴被这句话里汹涌的不甘敲打了一下,抬眼去望陆洄的神色。 那张脸苍白冰凉得像是玉雕,动也不动,漆黑的眼珠藏在睫毛阴影下,半晌才从月容身上移开,吐气也寒凉。 陆洄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 第4章 004金台鬼(四) “皇帝算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有什么手腕,我还不清楚?” 陆洄竟然笑了一下,“你去告诉他,我就在王府里等他出招。本王挨个审过陈恭全族,什么折辱人的法子没见过,要能在我身上折腾出新花样来,也算他在史书上能多留一行。” 他随后厌倦地偏过头去:“下去吧。” “殿下!”月容轻呼一声,竟然直接跪下了。 她伏在地上又往前挪了一步:“殿下不信我,我无以为证,可如今您身边只剩这么个不堪大用的疯奴,您就是再信他,他又怎么担得起?月容愿以道基为誓,方才所说有半分虚言,则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飞升。” 陆洄轻笑一声:“当今世上,还有谁能飞升?” “至于信不信你……我不怀疑你是镇塔灵童,不过你是恨还是感念我都懒得管,天下有什么是口舌不能歪曲的?” “殿下可以不信我。”月容眸光闪烁,姿态越发恭敬:“但您总该认得这个。”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张信封:“这是殿下曾经在天枢阁的副手史重海的亲笔密信,他去岁被罚往东海剿灭礁奴,半年前假死脱身,秘密回到燕都,为的就是救殿下脱离囚笼。” 碧奴接过来递给他,陆洄指间灵光一闪,封缄应声脱落,他面无表情地扫过内容:“的确是那秃头的印和花押。他说他藏身在驻云观,你也去过?” 月容:“驻云观在西郊望山之上,供奉鸿羽道人的衣冠,十分灵验。” 陆洄不置可否:“我和西边犯冲,你不知道,史樵也不知道吗?选这鸟地方落脚……你们怎么往来的?” “先帝推崇玄道,我爹娘赶上好时候,自己闯出来开山立派,家底微薄。我幼时因天资不错被选作灵童,父母舍了一切也没换我出来,最后双双耗死了。那事尘埃落定后,是史大人挨个问过灵童去处,听说我家毁人亡,保我留在了宫中。殿下放心,我的出身如今除史大人外,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至于驻云观……此观本来是村民感念鸿羽道人恩德自发修建的,先帝听说后出资修葺过,立了块碑,但仍都是平头百姓来拜。道人仙陨后此观香火愈旺,人多眼杂,便于藏身。” 这两个说法都没什么毛病,陆洄惯常在顶上吆五喝六,身后跟着那三四个干活的,其中善后的事一向是史樵管的多些,这秃子有些良心,故而广结善缘,能牵线搭桥也不奇怪。 月容没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事,忍了一会,希冀道:“史大人一直在王府外预备接应,殿下若想走,明日即可动身。” 陆洄把手一垂,书信从苍白指间滑入火盆,眯眼审视着月容。 轻微的碎响中,火舌渐渐吞噬掉纸页,等最后一个墨字也消失殆尽,碧奴几乎以为事情就这么定了,陆洄却像含着块冰一样启齿:“你不觉得这样太心急了吗?” 月容一愣,抬头仓促和他对视了一瞬:“史大人筹谋了半年之久,全在今日的机会……” “他筹谋半年,却不必在今日。”陆洄打断她。 他嘴唇惨无血色,眉目愈发逼人,病中反而更让人胆战心惊,月容几乎下意识咽回了接下来的话,后者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盯着火盆道: “玄衣卫刚入王府一日,你第二日上午欺君瞒上,回来就和我——啊,还有让你欺君瞒上的这个奴才共处一室密谈甚久,是以为自己比皇帝还手眼通天吗?” “你奉命监视本王,只要我没死,就要一直在王府守下去,时间长了皇上自然会放松警惕,史重海密谋半年,到了功败垂成之时却连这几天也等不了吗?” “殿下……”月容显然从未想过对方会这样解读,脱口而出:“‘时间长了’是要到何时?这样的日子少一天也是好的……到如今这样还不够吗?” 陆洄垂眼看着她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后朝傻在一边的碧奴道:“扶我躺下。” 月容仍跪在原地,埋在阴影中的双眼颤抖不停。 她知道陆洄不会再听一个字了,半晌后慢慢起身飘出房门。屋里烛火跳动了两下,许久后终于恢复平静。 碧奴这几天已经越发有眼力见,本来该接着上去伺候休息,这会却没动。 陆洄掩住嘴唇,盖过几分疲色,半天没等到人来更衣,终于看了他一眼:“愣着干嘛?” 接着又问:“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碧奴终于毛手毛脚解开他的大氅,闷声问:“你和皇帝有什么过节?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陆洄眯起眼睛:“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语气实在不善,碧奴飞快瞟了一眼,发现他眼睛已经困得水光淋漓,于是低头扶人躺下,换了个更愚钝无害的问题:“她刚才是在说谎吗?” 陆洄没接话。 碧奴感觉到对方懒得理睬,于是跑下床飞快吹灭蜡烛,又缩回被里,在陆洄身边躺好,绿眼睛在黑暗里闪烁许久,终究还是闭上了。 翌日一早风平浪静,仿佛昨夜的插曲从未发生,陆洄用过早饭,使唤碧奴说:“拿纸笔来。” 碧奴按他说的做了,从书房找了一圈,思索片刻,还是推门问外边的玄衣卫:“你会研墨吗?” 门口听墙角的是爱数落人的那个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高起音调:“冒冒失失的,这都不会?——殿下要笔墨干什么?” 角落里的阿彩诺诺地上来拉她的袖子:“好姐姐,我来研墨给他,莫生气。” 这个丫头长得人畜无害,总垂着眼睛打圆场,此时偶尔与人对上眼,眼神里却空空荡荡的。头一个姑娘以为她吓着了,更气得不行。等东西拿到,碧奴砰地把门又关了,轻手轻脚挪回榻前。 “外面一直有人看着……” “转过去。” 兴许是跋扈惯了,陆洄其人有种奇妙的能力,随便说点什么都想金科玉律,碧奴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动了。 陆洄神情淡然,手指拎起笔杆,在墨里缓重地碾了几下。 他身上没劲,就着少年没长开的后背铺开纸,动起手来。碧奴看不见他的动作,不知道笔尖在哪,隔着冬衣,竟然整个后背都发痒。 陆洄似乎和夜里不一样了。 夜里他是个纠缠在金笼里的艳鬼,怨气都磷火般烧着,泄出滚滚黑雾,现在阳光一照,雾气却已经落成了冷香灰,寂寂地沉在一处。 可是那副样子……当真动人心魄。碧奴背着身屏住呼吸,越想赶走这些念头,画面愈发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纸张揭过,他回过身,陆洄终于说:“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念么?” 碧奴摇头,眼睛还盯着他的脸看。 “这是‘天地为炉’,北天心法开篇一句,拿去抄一百遍。” 识文断字是贵人的特权,碧奴的目光移到这浓墨重彩的四个大字,心想:他要从头教我吗? 照记忆粗算,如果一天抄会一句,算下来得折腾一个多月,碧奴有些窃喜,偷偷多看了一眼陆洄的神色,对方还是毫无反应,他便抱着纸挪到案边坐下,依葫芦画瓢地攥起笔杆子,冥思苦想起来。 文字对他来说和图画没什么区别,从哪下笔,一笔该走到哪,每一画筋骨几何都含有无限玄机。碧奴的手这时候比狗爪子都难使唤,照样画了头一遍,自己看不出对错,但多少分得清美丑,眉头于是凝重起来。 他不知道启蒙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一股天生的犟劲,马上捏着爪子开始第二遍,画着画着,渐渐竟然入了定,什么也听不见了。 陆洄本来半躺在榻上,见他眉头紧锁,还有几分好玩——世家的小孩学字,怎么也被老师握着手带过,一边写,一边还要讲每一笔如何运势,每一字有何寓意,如今他这样不管不顾地让碧奴去瞎弄,本来也有打发人的意思,看小孩真被难住了,心里还不要脸地乐了一下。 直到中午的阳光从桌面上撤走,碧奴画完了一沓子纸,他又张罗人拿过来看,放下之后只含混地“嗯”了一声。 晚上照样叫碧奴和他同床共枕,猫在被窝里练习心法。 这种生活细想起来其实十分好笑,但碧奴今生除了在风月场受气就是拘在王府里看天,自己并没觉得,一连过了几天,他的字竟然写的有了些模样,身上死水似的灵力也有了微弱的扰动。 他的启蒙进度放到九州已经属于天纵奇才,只是自己并不知道,一天天过去,反而有种说不上的不安。 这异族少年从小就脸臭,不会撒娇卖乖,又天生带疯病,十分不讨好。做玩物已经够可怜,主人不喜欢,周围的就更瞧不上他,从上到下都叫他“碧眼豺”。谁知越多加欺侮,越养得他像条野狗,时刻能亮出獠牙逞强斗狠,即便后来到了王府,浑身的戾气也没消减多少。 可是这么短短几天,他浑身炸了的毛却好像被捋顺了一点,不再直愣愣支着扎人。似乎也是因为这个,他头一次觉得“不安”的情绪不只让人汗毛倒立,还会叫人疑神疑鬼,呼吸不畅,好像有什么更大的风暴在酝酿。 翌日,堂前积雪莹莹,一派凛冽清新的冷气。从宫里回来的却不只有月容。好久不见的黄公公又成了领头的,他笨重的身躯随着屁股的扭动均匀震颤着,震掉了几重深院里枯枝的积雪,终于一摇一甩地挤进了承明堂。 陆洄依旧不跪,碧奴却不能抵抗,俯下身的一刹那,他看见黄公公身后月容闪烁的面容。 诏书太长,佶屈聱牙的,一点也听不懂,碧奴只囫囵弄明白皇上在清点陆洄的罪过,说了一堆专权自恣、无视礼数等让人头大的话,都乱糟糟从脑子里飘走,只剩最后几句清楚又响亮。 “褫夺天枢阁主职衔,销玄天印,即日离京往连、营就藩,非诏永禁入燕都!” 第5章 005子夜歌(一) 碧奴猛地抬起头来。 阁主不阁主的花瓶官位,他料想陆洄不太稀罕,可若说就藩…… 连、营二州在北方苦寒之地,本来是陆洄先父陆隽的封地,再往北跑一步就上北天了。陆洄如今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再舟车劳顿地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路上大约就能和先王一家和和美美地团聚。 ——这分明是先羞辱他,再要他性命! 偏头过去,陆洄根本看都没看他,仿佛只是衣袖垂下来无意碰到他脑瓜顶,安抚似的拍了拍。那张面皮上还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呵出的气结了一串白雾。 可是哪里容易冷静得下来呢? 碧奴换过不少主子,冷血点说,陆洄怎么样和他着实没什么关系,送走乌泱泱一群太监,他照例被打发去抄字,却从头就开始心不在焉。 手一顿,在宣纸上留下老大一个深邃的墨点。碧奴出神地盯着它,想起陆洄黑得吓人的眉眼,苍白的脸,再往下是只有被褥里才见过的,一段纤长脆弱的脖颈。 ——要是在这掐死他,我们就都不用受苦了。 碧奴随即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心脏咚咚地缓了一会,回神辨认着:刚才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脑海里那个挥之不散的黑影似乎闪动了一下,随即炸开细小的血花。眼前的墨点也变成了一只圆睁的血眼,红色顺着纸张的纹理飞速蔓延开。 不好。 刹那间,笔锋岔开刮擦出一道刺目的墨迹,随后当啷一声掉在桌面上。碧奴下意识抱头,连清心诀第一个字都忘了,脑袋撞上桌案的前一秒,陆洄注入他体内的灵力突然被催动,一股清新的凉意顺着眉心流入每一寸神经。 等彻底清醒了,他已经坐在榻上,陆洄两指在他脑门一扫:“看见什么了?” 碧奴头晕目眩地爬起来,嗫嚅了一下,半真半假道:“为什么是我?我是个疯子,指望不上的。哪怕不吃不喝地练,也不可能赶在就藩之前……” 他越说,陆洄的脸色越冰寒一分,于是渐渐弱到没声了。 “好啊。”到最后,陆洄苍白地一挑眉,“那你就把自个儿当个端茶倒水的小仆,也不用想法逃。等着陛下哪天想起来了顺手要你的命,从王府拉去乱葬场,一炷香都耽误不了,肯定能赶在就藩之前。” 说完,他看也没再看碧奴,靠着床头闭上眼睛。 “……” 皇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不可能再像原来计划的一样轻易放他去官市,搏一次出府的机会,说到底也是在救他的命。碧奴现在知道自己说了傻话,不知道该怎么补救。 他越呆呆站着,一边陆洄的眉头皱得越紧,好像和蠢货在一屋里呼吸都烦。碧奴于是转身抓起纸笔,一溜烟跑出门,去偏殿里接着抄心法了。 偏殿里没烧地龙,冻得人手指发僵,脑子却越来越清醒,他耳力极好,端坐在殿内,顺风听着院里两个姑娘的对话。 那个爱数落人的气急败坏地问:“阿彩,今天是你和月容进宫面圣,都说了什么?这几天都好好的,怎么皇上突然下这样的旨意?不会牵连到我们几个头上吧?” 阿彩有点哭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按理都是我在外头等着,月容姐姐独个儿进去,她能说什么……她也不会害了我们呀……” “不可能。”头一个飞快道,“皇上和殿下那样情谊,说不清的,‘非诏永不得入燕都’,这是多大火气,陛下怎么舍得?她要是没说什么错话……” 说到这,她自觉失言,找补道:“罢了,我刚才说的你别当真。” 一边的阿彩只是木然地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怎么办”,大约已经傻了,更烦得人头大。偏殿的窗户被吹得吱吱呀呀的,碧奴格外沉得住气,一声没出,直捱到了傍晚,终于站起身来,照记忆里摆了个结印的手势。 黑蒙蒙的冷气中,指尖飞快掠过灵力流动的微光。碧奴双手缓缓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浮动。 他学的似乎比想象里还快些。 一刻钟后,碧奴轻巧走出偏殿,往后院去。 这是月容监督后厨煎药的时间,按理除了她自己,还应该跟着几个等级低些的玄衣卫,碧奴早早在柴房等着,却看见今夜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后院里平常住的都是下人,还堆着些杂物没来得及整理,自王府的下人被拉走后就搁到如今。月容瞧了瞧周围的夜色,闪身躲进杂物后几丛矮松之间。 从碧奴的角度只能隐约瞧见她掏出什么东西,手指一拂,接着从院外悠然飞进一只秃尾巴鸟。 这小东西长得不起眼,细看竟然还丑,大摇大摆落到月容掌心,吐出了什么东西。月容忙不迭打开看完,把随信的另一样东西拢进袖口,没等抬头,手里的秃鸟突然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 下一秒,月容手中下意识打出的防身诀顷刻击飞了一把朝后心飞来的匕首! 出手的人用了千钧之力,眨眼间,匕首半截刀刃已经没入冻土当中。月容瞳孔骤缩,来不及说什么,又有人从身后袭来,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 “你……” 月容余光看见了黑暗里的一双绿眼珠,艰难道:“你冷静下来!” 她只宽慰了这一句话的时间,紧接着看见这个只会动蛮劲的低贱奴隶手掌间灵光大作,一股至纯至烈的灵力如同料峭春寒,幽幽在他用力到发白的手指间流动,霎时攫取了她全部注意。 “这是……怎么可能?”几息之间,她吐字已经有些困难,大惊失色:“殿下给了你什么?……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人?” 几日前在杂物房对峙时,对方分明是个和仙道绝缘的粗鄙下人,寻常人从启蒙到入门都得三年五载,哪怕碧奴展现出来修为在她看来仍然拙劣不堪,也绝不是几天就能炼成的。还有这股灵力…… 月容心神一动,有了半个猜测,拼命用余光去找他的眼睛:“我已经拿道基立过誓了,绝不会害殿下,和你更无冤无仇——你使的这股灵力是分自殿下的,什么时候动了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住手!” 说话间,她双指一点,一股柔和的力量毒水一样攀上碧奴的臂膀,顷刻叫他卸了全部力气。后者见棋差一着,马上换腿来扫,竟然也和石头似的动不了了。 “真是疯子。”月容后撤几步,看着他怒意滔天的莹绿色眼珠叹道。 那只秃尾巴鸟蔫声叫了一下,冲进地上水桶,瞬间化成一张薄薄的纸片,又一转,在水中杳无踪迹。月容把密信也扔进水桶销毁,手往袖子里摸了摸,突然愣住了。 碧奴整条胳膊都是麻的,指尖一抖,飞快攥紧拳头。 “在我这。这里面装的什么?” 那是个纸封的药包,月容眼神一凝:“给我。” “你说了,我只要动了灵力,他就一定知道,那他肯定也知道我们在这闹出的动静。” 这个威胁还算巧妙,月容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他把药包攥得更紧了些,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皇帝和他的事,你和史重海的事,还有今天早上的旨意。” 月容犹疑地凝视着他,渐渐嗤笑一声:“如果你连这都想不通,我来告诉你也无妨。” “当今圣上是先帝第六子,生母徐氏出身低贱,常受陈皇后排挤,早年并不受宠。圣上六岁时徐氏病逝,同年景城王世子袭爵,从北天出山回到宫中,渐渐和六皇子情谊深厚。四年前,今上被逼无奈,趁乾平帝往燕川行宫休养发动宫变,景城王就是头号功臣。” “他一人摆平了燕川三千禁军,截断消息,杀入山门,更兼替陛下挡了一支冷箭,经此一役,君臣之间本来该成鱼水相投的好事。只是后来……” “三年前,陛下要腰斩前朝老臣三十八人,殿下出言劝阻,在宫筵上摔杯离席,这你知道吗?” 碧奴点头,又摇头,他记得自己在王府第一年的春节宫宴,陆洄当晚确实早早回府,但背后的原因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月容又问:“同年入冬,陛下有意出征西椋,曾命琼国公领兵二十万,趁西椋部落冬月物资紧缺,一举攻下黑云城重辟商路。殿下连讽出言附和的朝臣十五人,把琼国公父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你总知道吧?” 有段时间碧奴是听说陆洄被罚了俩月俸禄,可他老人家家底殷实,照样大手大脚,什么都没耽误,自然也没影响到自己。 他想到陆洄那目中无人的情态,再想象他在朝堂上甩脸子骂人的样子,觉得看起来是挺要命的。 ——但若是他被陆洄扶到了帝王的宝座上呢? 月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陛下践祚头两年,景城王时常夜入皇宫,留宿潜龙殿,连贴身侍卫都不必在守着。第三年起突然不再夜宿宫中,皇上也一连串纳了五个美人,这下总把朝臣的嘴堵上,但此后这二人就有些生分了。” “半年前,陛下要他陪同游园,当中突然提起乾平帝修了一半的紫极塔。陛下当时说,先帝汲汲营营一辈子,修一座塔只祸害些不相干的孩子,浪费许多仙缘。若他要修塔,必用重工巨宝,好教天下相看。” “我听人说,殿下的脸色那时候就不好了,后来又提到重启百仙会的事,他竟然直接与陛下翻脸,说了许多冲撞的话,激动得当场呕血,自那以后一直被软禁到今天。” 月容见他神情木讷,没什么好脸色地说:“这二位贵人的嫌隙非一日而成,多半是爱恨交织,难以说清——陛下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一下发作,倒也不算离奇,黑云在王府顶上罩了半年,从现在起就是雷霆骤雨了。” 她重新看向碧奴紧握的拳头: “我刚才收到史大人的密信,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带殿下走。” 纸片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潮,碧奴预感到了什么,低声问:“你已经问过他什么意思了,要是这次他还不信你呢?” 月容笑了一下:“你手里的是特配的迷香。” 碧奴低头不语,浑身冰凉。 月容:“前因后果,利害关系我已经和你讲清楚了,你要是真忠心,今夜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这话说的十分决绝,碧奴似乎是有些动摇地后撤了一步。 在月容的注视下,他缓缓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摊开,露出那团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包。 月容眼神一动,刚要伸手,下一秒,手掌突然一翻,纸包落入水桶中,眨眼间烟消云散了。 “你……” 她又惊又怒,没来得及说什么,院墙上突然有人拍手朗声道:“原来是这样,果然好计谋,只不过自作聪明、自作多情,还真以为天衣无缝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05子夜歌(一) 第6章 006子夜歌(二) 深更半夜,这“天真无邪”的一声能让彪形大汉也通身冰凉。碧奴抬头望去,院墙上轻巧迈出一只精巧的小靴子,再往上,阿彩琉璃似的眼珠空空荡荡地盯着他。 玄衣卫统一着黑袍,又因为和平常卫队不同,衣袖放量更宽一些,上绣金线云纹,更显威严飘逸。这身衣服放在阿彩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本来总显得滑稽,现在被她煞白的小脸一衬,竟然十分诡异。 月容终于反应过来,声线发抖:“是陛下安□□在这的……” 阿彩不带半分生机地把眼珠转到她身上,没回答。月容接着说:“你次次跟着我入宫回报,都只留在殿外,不待在一块……皇上其实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是。”阿彩脆生生答道,“陛下不喜欢有二心的人,尤其在景城王的事上。姐姐,你太自以为是了。” 话音落在地上许久,月容终于抬头,眼底染上几分恨意:“他想拿我怎么样?千刀万剐,还是学先帝那样炼制活人血肉?无所谓,至于史大人,我不说,你们永远不可能找到。” 阿彩摇摇头,悲悯道:“你还是不懂,你的心思在陛下眼里浅薄得就像一条小溪。” “溪”字还在半空中打转时,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出手,从墙头花豹似的落下,双袖中两道银鞭兜头向月容和碧奴脖颈间卷来! 能当皇帝的暗线,这丫头的修为绝对不差,碧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等催动心法,雪亮的光已经飞到了睫毛前。银鞭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一道极具破坏力的能量随破空声而来,顷刻席卷了周身所有关窍。月容手里刚打了一半的符瞬间被蛮横的灵力烧成灰烬,随着寒风无影无踪。 阿彩两只纤细的手掌仿佛有千钧力,下一秒飞也似地提起二人,飘向前去。 她落到承明堂前院中,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梧桐簌簌,风卷着雪粒刮在人身上好似刀割。屋外守着的几个玄衣卫七零八落地歪倒在地,血已经冻出薄薄的冰碴了。 吹雪落入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中,爱数落人的那个姑娘头垂在阶下,眼神火星般地一闪,气若游丝地问道:“阿……彩……为什么连我们也……” 少女看也不看她,定定盯着承明堂内漆黑的一团。 “殿下,”她手一扬,银鞭捆着的月容随即腾空而起,“陛下要您记住,这些人都是为您而死的。” 毫不犹豫地,阿彩五指收拢,银鞭霎时爆发出强大的力道,月容喉头立刻响起可怖的嗬嗬声。在这濒死的喘息里,阿彩歪歪头,把目光对准碧奴:“至于这个贱种,陛下说了,他哪里碰过您,就割掉哪里。” “——你平日贴身伺候,端茶送水,就先砍手吧。” 血色盈目的院落里,空气仿佛都被冻结。 风刃对准碧奴被绑起的双腕子斩下,转眼贴到皮肉,下一个瞬间,承明堂紧闭的门缝中突然飞出一道刺目的光,鬼魅般朝阿彩当胸袭来! 这道寒光极亮极快,吹起一丈远的雪尘,只来得及在人眼中留下流星般的残影,直到它势不可挡地钉穿阿彩的胸膛,把她牢牢楔在院中梧桐上,碧奴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那是陆洄的佩剑。 这柄剑已经许久未出鞘,乍一饮血,竟然嗡鸣不止。阿彩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口,接着,两条银鞭死蛇似的软落在地上。 月容瘫倒在一旁,口鼻间溢出一股红雾。一动不动。 “滚进来。”屋里的人说。 碧奴的瞳孔仍震惊地凝在那柄剑上,被寒光晃得眼睛疼,几息才慢慢回过味来陆洄叫的是自己。 这剑来的不可谓不快,但阿彩下了死手,几息的工夫,月容已经没救了。她的尸体破口袋一样栽在地上,血沿着下巴细细流下,看着十分陌生。 碧奴的眼神缓缓掠过尸体与阿彩对视,猎猎风中,那双杏眼依旧琉璃似的锚在他身上。 屋里的人这时低低咳了一声,仿佛强忍着什么,嗓子哑得不像话:“别让我说第二遍。” 阿彩冰凉的眼珠里泛过一丝不知是狠绝还是困惑的神情,脚下血泊倒映出月影。转眼,她的双手终于缓慢垂落,了无声息。碧奴面朝她快退几步,一闪身挪进了屋,登时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攫住,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陆洄正在榻上神色阴沉地看他。 他脊背佝偻,气息急促,大半张脸埋在长发里,苍白得近乎妖异,那双漆黑的眼珠在人身上钉着,几乎是不带任何感情地度量该怎么处置脱手的棋子。 碧奴知道自己冒失行动有错,同时又不后悔,于是发倔地闷声站在一旁,也不说话,两只绿眼睛天不怕地不怕地回视。 现在的陆洄不像他见过的任何样子,反而和月容刚刚故事里的景城王有了神秘的重叠。屋内低沉的气压简直能拧出水来,碧奴出神地望着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跳出一段久远的回忆。 那是六年前另一个严冬,长明宫火光冲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数不清的方向传来隐隐的马蹄声,鲜血燃烧的味道从很远的地方钻进鼻腔。他白日被罚去街上找永安侯世子遗失的折扇,没来得及回府, 震动的大地上,这个漫长的黑夜亮如白昼,他的双腿好像也渐渐发麻,想要不管不顾地迈开步子,一路跑到再没有人烟的地方。 ——索性就跑了,他把扇子扔进火堆,再一转头,一只战马的铁蹄正当头朝他面门踩去。 烈火与刀兵倒映在碧绿的眼珠中。电光石火之间,战马长嘶,他眼中天旋地转,滚落在地。 马上的人不知道有什么神通,扬一扬手,就把他从马蹄下挑开了。长剑冷色一闪,他们的目光极短暂地交接了一瞬。 那人有一双极黑的眸子,火光之中脸色仍然洁白。他冷淡地看了地上的孩子一眼,一夹马腹,转眼朝城外疾驰而去。足过了半刻钟,地上的飞尘才落下。 是夜,国舅陈恭在净房里被生擒,又一日,乾平帝于燕川行宫下诏退位,再半月,陈恭被赐死慈安殿中,史书再过一页。 面前的陆洄,和那时候还有几分相像? “一个接一个,本事都硬了……” 半晌,陆洄沙哑地吐了几个字,似乎是想嗤笑一声,紧接着却埋进了突如其来的气喘里,一把揪住了心口。 他平常被伤病折磨成什么样都自己受着,面上从不露半点痛色,这回却真好像气狠了,攥衣襟的手骨节都发白。碧奴终于吓了一跳,回过神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是我把他气成这样的?碧奴看着那张脸,本能地有点慌乱,紧接着想通了前因后果。 皇帝什么都知道,他放了一只不安分的鸟进入金笼传信,等她把不自量力的希望和盘托出,又当面砍断了这双翅膀,还要人记着是为谁而死…… 诛心之道,不过如此。 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给陆洄顺气,一边叠声道:“你别生气,我,我拿药去。” 陆洄手臂一扬,摇摇欲坠地推开他,接着弓下脊背,喘息间呛出一口鲜血,狼狈地咳嗽起来。 那片颜色几乎烫着碧奴的眼睛,他摊着两只手呆呆看着,随后脚跟一打,飞奔出承明堂。 月容煎药的火甚至还没熄,药汤咕嘟嘟冒着泡,他胡乱揣进手里,跑过脚下交叠的尸体,站在陆洄面前,想到自己满身的寒气,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陆洄的气息已经平复些,脸色惨白如金纸,眼皮遮住半个瞳仁,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 “放那吧。” “你要怪就怪我。”碧奴咬咬牙,艰难道,“别……” 别和自己过不去。 “怪你?”陆洄凉薄道,“他是皇帝,想杀人就杀了,你算什么东西,试探个人都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这药对我没用。”说完,他解释道,“装样子的,不用上心。” 碧奴:“那……” “你上来。”陆洄撑住身子,感觉方才透支的气力倒过来揪着四肢百骸无处不痛,一茬茬冷汗被风一吹,几乎顷刻冰一样冷,“……和我暖一暖。” 碧奴不知所以,但现在也只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院里一地的死人,屋里也不点灯,让他感觉身边躺着的真是条鬼影。 这鬼哑巴一样不说话,还在微微发抖,碧奴感觉到了,试探性碰了碰他的指尖,被冰得一激灵。 陆洄没抽回手指,他于是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把胸膛贴在他肩膀一侧,感觉像贴上一块冰凉的玉石。 鬼影终于垂下眼皮,赏给他一个目光。 现在王府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碧奴被他看得心神一动,要是想跑,谁还能拦着? 今晚闹得这么血腥荒唐,依皇帝的手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反应过来,此刻恐怕是难得的机会。碧奴心跳如鼓,正要开口,突然又想到什么,自己给自己浇了盆冷水。 是了,就算阿彩这丫头再邪性,不过也是个孩子,陆洄这种要一口气不要命的人,病成这样也能一招把她捅了,皇帝这么了解他,难道就想不到吗? 碧奴绞尽脑汁地想着,竟然生出一种朝不保夕的惶然。边上,陆洄默默注视着他目光的闪动,眼神往下一滑,看见了他脖子上银鞭擦出的血痕,凝了片刻。 不过也是个孩子,陆洄想,要不是因为我,何必如此呢? 少年人的胸膛稚嫩又温热,陆洄沉默了一会,不着边际地问:“你之前叫什么名字?” 碧奴懵了一下:“我就叫碧奴。” “我知道,”陆洄出人意料地有耐心,“你们姑月人也不是一开始都是奴隶,你娘叫你什么?” “我娘是个哑巴,”碧奴答,“她从不叫我。” 陆洄沉吟片刻:“我给你起个名字,行不行?” 碧奴没拒绝,他就说:“赎你时候也是冬月,寒风四起,木叶萧萧,赎金明珠一颗,产自北地,虽然是先帝玩剩的边角料,倒也流光溢彩、照夜通明,各取一字,就叫萧璁吧。” 碧奴:“怎么各取的字?” 陆洄唇角竟然露出个极浅淡的笑意:“我写给你看。” 碧奴看他脸上连点活气都没有,本来想说明天,恍然预感到此夜的非同寻常,也依了他。过一会,他盯着纸上两个密密麻麻的字,眉毛越拧越紧。 陆洄说:“你年纪不够,但表字也有个现成的,明珠照夜,萧照夜,怎么样?” 碧奴根本不懂,说不上喜不喜欢。他把纸叠好放进怀里,问:“还有别的吗?” “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疯疯癫癫,不堪大用吗?”陆洄叹了口气,“这世上有一种人,命里带着天魔引,不用窥天也能梦见神魔,在修炼上天赋极高,也最容易走火入魔。” “世上的人都是水底游鱼,天外那个世界浮在水面上,鱼想看清楚,都得拼命往水上浮,而有的鱼本来没有这种念头,却在卵石的反光里看见了,这就是天魔引。有人说卵石倒影的就是天道,还有的说带这个的都是天魔化身。” 他晦暗地看了一眼碧奴:“仙门几百年以来叫的上名的魔头一半都命带天魔引,最后为祸一方,闹得众叛亲离。这种事本来就没有公平的,你要是害怕沦落成魔头,就安心当个半吊子凡人好了。” 陆洄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且解释得十分耐心,简直奇迹。碧奴看着他,把似懂非懂的话囫囵扔在脑后,说:“我是不是该走了?” 寒风呼啸,陆洄看了一眼天色,答:“是。” 王府外的夜色层层叠叠,寒鸦飞过,不知什么影子从中一掠。 “出去之后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陆洄咳了两下,轻声说:“我会告诉他们你已经被那丫头杀了。” 碧奴问:“要是陛下不信呢?” “他肯定不信,”陆洄嗤笑一声,“……尸首都找不见。不过我说什么他都要疑神疑鬼,随他的吧,他也不一定真在意你的死活。” 碧奴依旧固执地盯着他:“我走了,你怎么办?” 陆洄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碧奴还想说话,被他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 “我信你,和你自己以为值不值得无关。” 似乎是因为虚弱,陆洄的声线竟然有些温和:“走吧,从这出去……你就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了。” 第7章 007子夜歌(三) 风雪遮天。燕都最繁华的“宴春台”外,咿咿呀呀的歌声像蒙了层布,酸得来往行人纷纷裹紧衣袍。 宴春台是有名的花楼,来往的宾客要么有真金白银,要么和“风骚”沾一点边,反正乞丐是不受欢迎的。西北风一吹,门里走出来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把外衣往脖子上拉了拉,又挑眉四处打量一圈,涂蔻丹的指甲隔空扫道:“小叫花子,你上别处去吧,仔细一会有人出来,要打你!” 叫花子从风雪底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姑娘搞的心惊肉跳——他衣着单薄,脸冻得都发青了,但这双眼珠可不算凡物。姑娘赶了一遍,看他像听不懂人话,再俊也讨厌,于是走近一步,扬声道:“走不走?真叫人打你了!” 话音未落,视野边界突然走进一双草鞋来。姑娘没搞懂这寒冬腊月穿草鞋的是什么神人,一抬头,竟然看见一张清爽俊俏的脸。 “对不住,我这就领走。”穿草鞋的女人冲她笑笑,踢了叫花子一脚:“几天工夫,这都第几回了?——别死人家门口!” 冬日天黑的早,一转眼,天色已经发昏了。叫花子看了她一眼,拍拍地上的雪尘,一声不吭地站起来。 没等他移动尊驾,街上突然乌泱泱窜来一群人,领头的几个穿着云纹袍,发髻恨不得高耸入云,个个苦大仇深的像老帮菜。身后几个水灵点的小帮菜冲后边围上来的观众叫道:“天枢阁玄录司奉命捉拿子夜歌宵小,闲杂人等全部回避!” 围观的人群到底有点怕他们,往后退了几分,依旧难舍难分地目送着。穿草鞋的女人这会又不急了,拉住一个问:“婶子,这是在干什么?子夜歌宵小是什么新鲜品种?还劳动天枢阁了?” 婶子见她是个大姑娘,上下打量一圈,语焉不详道:“你没听说过他们干的那事?” “什么?”女人一听,更来劲了,目光简直炯炯。 婶子天人交战一会,最终没战胜传播八卦的**,附耳道:“是一伙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淫宗,也不害人,就好……那个,你懂吧?前几天不知怎么混进了永安侯世子的婚宴,把世子本人给……办了。” “……”女人头皮都雷麻了,一手拉住不耐烦的小叫花子,拼命憋住笑意:“还有吗?” “我也就知道这些,”婶子急切道,“诶,说到天枢阁,原先那位殿下不是三天后就要被发到封地去了么,接下来该哪位大人接管?” 不知道哪两个字触动了他的神经,本来恨不得赶紧脱离这群俗人的叫花子突然脚步一顿。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前晃了晃:“这可不敢乱说。” 说完,她老少咸宜地眨了眨眼,糊弄过婶子,又拉住小叫花,转眼消失在北风中了。 * 一炷香过后,女人一脚踢开药馆的门,吓得柜台后打瞌睡的老头一激灵。 “师伯,人我带回来了。” 她转身搭了搭小叫花的脉,“嗯”了一声:“是好多了,年轻人火力壮,冻一晚出不了什么大事。多亏师伯给你捡回来了,就这样还不消停——诶,你天天去宴春台守着,又进不去,到底喜欢里头哪个姑娘?” 几天以来,这叫花子和哑巴似的,加起来总共没说十句话。好在女人嘴碎,自言自语也不感觉尴尬,说到这,少年突然出声打断说:“不是。” “哟,”女人正眼瞧了瞧他,“不是哑巴,叫什么名字总能告诉我吧?” “……萧璁。”小叫花沉默片刻,艰难道。 这听着不像个乞丐的名字,女人状似无意地看了看柜台后的老头:“哪两个字?” 小叫花的手抬起来,似乎想摸衣襟里什么东西,马上又放下:“木叶萧萧,明珠照夜。” “你去宴春台干什么?” “……等人。” “什么人?” “不知道。” 天这样就没法聊下去了,女人回身抓药,说:“你这么笨嘴拙舌的,我可没法帮你。” 萧璁也不想学怎么嘴甜,面无表情说:“我自己找,不用帮。” “哦。”女人似乎没往心里去,又说:“之前说的,救你的命,留下给药馆当学徒,考虑怎么样了?” 说完身后许久没回复,她终于又一回头,指着门口剌手的糙木牌子:“我可是神医——玄门第一医宗太素医宫,听说过么,来燕都一趟,多少贵人求着我诊治呢。” 小叫花抿着嘴,依旧站在原地。 女人看他连兜帽都不摘,似乎只是进屋暖一会,惊讶道:“都快夜禁了,你还要出去?” “来不及了。”萧璁想着路人嘴里的“三天后”,推开房门钻进寒气。 他不再傻愣愣等在宴春台门前,而是靠近药馆,找了个对角的路口看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又出来看了看,无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回楼里去了。 他心里总算清净了一点,眼睛盯着人来人往,默念起心法口诀。 “天魔引”对修炼的确有实打实的好处,虽然不知道和别人比怎样,至少他自己每一天都能感觉灵力运转更加丰沛平稳,这么两不耽误地站着,不一会,他手掌间的空气就微弱地流动起来,细看还有灵光偶尔闪过。 突然之间,远处街头爆发一阵骚乱,萧璁回神,抬头就见一个花红柳绿的人影当头飞过。 那人带着个滑稽的鼠头面具,一边跑一边慌张地回头看身后乌压压一群追兵。天枢阁的帮菜们个个脸黑的什么似的,其中叫的最响的那个水灵帮菜又叫了一声“子夜歌孽徒哪里跑”,又被前边的老帮菜一把按下。 可惜为时已晚,围观群众纷纷面露异色,虽不敢表现出来,立刻有人小声嘀咕道:“这就是永安侯世子那个相公……” 另有一个高屋建瓴的捂住头一个的嘴,自己说道:“天枢阁办的什么事,还不如那位殿下坐镇的时候呢——这半年乱得什么似的,也就能拿拿耗子了。” 街对面的一队天枢阁打手此时终于赶到,转眼间,狭窄的街道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抱头鼠窜的鼠头人四处张望了一圈,邪笑的老鼠眼突然盯住了萧璁的眼睛。 下一秒,“子夜歌孽徒”横冲直撞地朝他站着的路口飞身而来! 常人看热闹时候一个比一个胆大,真遇到邪修跑得比谁都快。人群霎时惊叫一团,四散逃窜,一时间狼哭鬼嚎,乱成一锅粥。萧璁被人流裹挟,直被往巷子里推去。 等周围终于没人,已经不知道窜出了多远。他早偏离了主街,只有零星几户门头上挂着招牌,卖的也都是些鸡零狗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夜禁近在眼前,再不回去恐怕要有麻烦。萧璁准备沿着来路找,突然听到头顶有人问。 “美人,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 身后一股妖风陡然而至,萧璁下意识拔出腰间匕首,对面的劲风先轻而易举破开他聚在周身的灵力,即将触碰到身体的时候又顿住了。 一抬头,描红绘金的鼠头面具正笑意吟吟瞧着自己。 这面具面容阴邪,眉目却不知怎地画得含烟藏媚。萧璁不知道怎么能从一只耗子脸上看出“媚”来,下意识咬住牙关。 对方那只纸糊的鼻子好像真能闻见味似的,绕着他爬了一圈,说:“小公子师从何处啊?” 萧璁:“我不是修士。” “胡说,”鼠头道,“你身上的灵力嗅着熟悉——是谁给你的?” 萧璁反问:“你这样的也是修士?” 鼠头的声音不男不女,不人不鬼:“我当然是修士,我虽然修行,却不像那些大小古板一样,成天不食人间烟火给谁看?” “我修的是欢喜道。”它猛地贴近,两只绿豆眼要刮掉一层皮一样盯着他的眼睛,“凡修行者,若不先图现世欢喜,又求什么百年之后?” 说罢,它看萧璁的脸上除了不耐烦,并没什么别的反应,就又退回去,笑道:“你也觉得这是歪理邪说?” 萧璁摇头:“我不是修士,不想和你辩经。” 鼠头道:“你已经入门了,怎么不算修士?何况美人你骨骼清奇,仙缘深厚,将来想必有大能,何必妄自菲薄呢?” 这年头,街上骗钱的也都是扮作神棍,见带小孩的就拉上去说“我见你家孩子仙缘不浅”,接着就是收入门费了。萧璁不置可否,觉得这人有病,转头便要走。 鼠头高声叫道:“你近日恐有艳鬼缠身!” 萧璁加快脚步,想到王府里半死不活的陆洄,不由得顿了一下。鼠头借此机会闪身上前:“我说的对与不对?” 萧璁板着脸:“不对!” “这鬼生前腥风血雨、怨气深重。”鼠头幽幽叹道,“你就不想知道它是谁,又为什么缠上你吗?” “不想!” 萧璁说着,脚步却已经慢了。 鼠头喊:“先别急着走啊,我可免费先替你看一眼,你只说对与不对!” 说着,他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芳魂错付真心,执念千万,线乱如麻,看不清当中人是什么样貌——不过有一点倒很清楚。” 鼠头蓦地睁眼,从面具后射出两道精光:“其人身着龙纹,头戴冕旒,乃是……” 天下至尊。 萧璁心中的答案和鼠头同时出声,不由得眼帘微动。他猛地转身过来:“你真看清楚了?” 鼠头指了指自己的面具,笑道:“你不如揭开来看,是不是你想的那张面容?” 左右没什么好怕的,萧璁攥了攥拳头,沉下心来勾住他面具的一角,猛地一掀。 一团迷雾霎时从鼠头面具背后散出,紧接着,雾色褪去,一张清丽妩媚的脸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萧璁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心脏骤停。 这分明是陆洄的面孔! 细细瞧去,这张脸上的五官简直惟妙惟肖,连鼻梁上的小痣都分毫不差,只是安在这副身子上,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好像陆洄被哪位歌楼的头牌夺了舍一样,一举一动让人只想打哆嗦。 对方不知从哪变出一枝梅花,趁递过来的时候把指尖扣在他手心,眉目往他身上一黏,顿时眼波流转,艳色丛生,萧璁这下真的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他把鼠头面具扔给对方,转身又要走,“陆洄”花容失色:“不对?” “差得远了!” 鼠头匆忙把面具扣上脸,挽尊道:“这毕竟只是易容的术法,有偏差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我只认我变得不像,我看的可从来都是准的!你干嘛去?” “报天枢阁抓你。” “万万不可!”鼠头叫,“哪有你这样恩将仇报的道理?何况我说的都是实话。等等——你不是要在宴春台等人吗?我就是,我就是!” 萧璁顿住脚步,回身狐疑地看着鼠头。 这倒是说得通了——这臭不要脸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装神弄鬼逗他玩的。陆洄怎么会认识这种神经病?又怎么就放心它了?! “怎么?”鼠头反倒被他看得拘谨起来,倒打一耙说:“我不先拉扯一番,你肯信我么?——给我看看东西吧。” 第8章 008子夜歌(四) 说完,它手指一点,从萧璁身上勾出一道符来。后者立刻捂住前襟,不想写着他名字的那张纸也被勾走,接着意识到对面根本顾不上他这点小心思。 “走吧。”鼠头看完了,朝前迈了一步,“陆泊明让我给你找个好出路,你是要钱,还是要去处?” “他……”萧璁差点咬了舌头,“你是他什么人?” 这人称呼陆洄表字的语气熟稔得像“今天吃什么”,萧璁实在不相信这种不要脸的货色能和景城王混到一处去。 鼠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摸着不存在的胡子笑道:“我嘛……我倾慕殿下已久。” 萧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想起芳名传遍燕都的永安侯世子,脸色花红柳绿,好看极了。鼠头很满意他的反应,猖狂笑了一会,又拍他肩膀:“得了,不逗你,想出个一二三了吗?” 萧璁答非所问,定定地看着那对绿豆眼:“几天前也有人要带他走,事情败露,连带着一群不相干的,全被杀了。” 鼠头:“怎么,你放心不下他?还是放心不下我?” 萧璁抿了抿下唇:“他说我过后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话说了一半,一阵冷风打着旋盖过,似乎把后半句呛回去了。萧璁舔了舔冻裂的嘴唇——从王府逃出来后,他先在白水河潜伏了一夜隐藏气息,后来打扮成乞丐溜到官市,差点冻死才被药馆捡走,人比天气还要惨淡几分,心性却往上走了一点。 王府的天空太狭窄了,只容得下一指甲盖的爱恨,他骤然回到人间,竟然发现自己不知道陆洄说的那种生活是什么样的,哪怕是要不要留在药馆当学徒这种选择,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说放心不下陆洄也是真的。想到这,萧璁自觉笨嘴拙舌,又感觉可笑,及时打住了。 隔着面具,他看不到鼠头的表情,对方思考了一会,说:“我有个法子,你先试试,如果能成,再想愿不愿意。” 天黑前,萧璁从巷口闪身回到主街,未过宴春台,又与天枢阁一众帮菜狭路相逢。他从堵在一块的围观者里侧身而过,余光看见水灵帮菜一手提着个人,另一手往那人脸上抓去。 萧璁心神一动,目光顺着凝上去,脚步却未停。 被天枢阁拿住的“耗子”衣着打扮与他刚刚所见相差无几,身形却不对,没有那股不男不女的妖气——这不是刚才和他说话的人。 片刻后,他推开药馆的门。 女人瞟了他一眼,试针的手动也没动:“打定主意了?” 萧璁低头,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想了想,又补了一块玉佩。出府前他仔细看过,这些东西上没有官家的印记,不会惹麻烦,没等女人说话,旁边一直昏昏欲睡的老头突然眼冒精光,伸手拿了过来。 “你们救我,我会报答的。但我不喜欢医术。”萧璁说,“下次宫里有贵人请你们,能不能让我跑腿送药?” * 两日后,京郊。 车队慢悠悠走着,队伍拉了有几丈远。头、中、尾各是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玄衣卫,杂着随行礼官和仆役,一众前呼后拥地簇着当中马车。天寒地冻,车队沿主路离京,绕开城北山地,往西穿行。 这群人似乎并不急着赶路,走得婆婆妈妈,每过一段都有两个太医凑到车帘前问东问西,直到车里的人发过一次脾气,没完没了的请安才消停点。 太医多少也是个官,不愿意受那熊气,一来二次也学乖了,行至林前,队伍稍事休息,他就挥挥手使唤药童去送药。 药童一声没吭,默默去了。此行随行人员都经过筛查,等级森严,气氛肃穆诡异得像是军队,谁也不敢多说话。到了车前,先有一个玄衣卫拦住他,仔细查过一遍,才把药瓶递进去。 这药童本不是太医院的手下,皆因车里那位地位特殊,病着就要上路,不得已找到太素医宫弟子,用抟丹药的法子炼出药丸,方便携带,药童算是向那位道长借来的。左右不是自己人,太医坐在原地等着看笑话,谁知药童去转了一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殿下肯进药了?”太医叫住药童。 “我不知。”药童荣辱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打坐起来。 修士就是耀武扬威些,连一个小小药童都敢对他们摆脸色。太医脸一青,还想说什么,林子里突然惊起一群飞鸟,前头打探的玄衣卫满面火气地策马回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人听见。 “头儿,前面二里,有两伙修士在斗法,两边总共近二十人,正好挡在去路上。” “怎么回事?”领头的怒不可遏,“两天前沿途驿站就都封了,他们不知道景城王车驾要从此经过吗?你拿着令牌,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要不识相打到殿下面前来,当场拿下!” “我是这么说的,”玄衣卫急得要上天,“可他们已经打得难舍难分,根本控制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打眼前的树林间突然窜出几只拖家带口的野猪,横冲直撞地朝车队跑来。玄衣卫好悬控住了马,下一秒,刀光剑影径直斩断了头顶几棵树,枯枝烂叶当头砸了一地。 修士不愧是耀武扬威,二里地说到就到,再一闪,林子里冒出十几条身影,分两伙,一边穿金戴银,一边破衣烂衫,虽扭打在一处,却十分好认。 仔细瞧瞧,乞丐宗门的各个戴着面具,都画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在林子里猴似的上蹿下跳,而富贵宗门的弟子各个也长得白净,面对比猴还灵活的对手,十来张小白脸灯笼似的气得通红。 “你这□□!”小白脸甲剑影飞快,又噼里啪啦斩下一片枯枝,“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我师门怎会支离破碎!” “冤枉!”泼猴甲一边逃,一边躲在树枝间浑水摸鱼,“你师伯本来就对你师父有意思,我不过点拨了他一下,怎么算‘从中作梗’!” “住口!”小白脸乙恨恨削去泼猴乙一片衣角:“不仅如此,要不没有你们子夜歌横插一脚,师娘又怎会弃我们而去?” “这更冤枉了!”泼猴丙哇哇大叫:“你们师娘本来就是为了宗门资源才和你们师父结成道侣的,如今大道已成,何必和那对男男纠缠?我只是教她偷走贵宗心法,至于把钱财也带走,那是她自己的主意!” 报信的玄衣卫听得目瞪口呆,领头那个此时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一蹬马镫,飞身上天,一招斩断小白脸甲意欲砍树的剑身,喝道:“都给我住手!” 只有零星几个修士听见了他爆喝,头领拍出玄衣卫令牌,双指一点,声音如同金声玉振,不可阻挡地传到在场每个人识海里:“此乃贵人车驾,由玄衣卫护送,胆敢惊扰,死不可赦!” “贵人车驾?”泼猴甲探头看了看,问对面说:“你们打架定日子之前都不算一卦吗?什么鬼热闹,爷不凑了!” 玄衣卫头领松了口气,低头瞟过地上车队,心跳瞬间漏停一拍。 那吹不得风的景城王殿下不知何时撩开了车帘,隔着十丈远冰凉地看了一眼,旋即又消失在重重帘幕后。 那张脸极为苍白,眉眼锋利阴郁,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头领却本能地确定他极短暂地与自己对视了一瞬,几乎惊心动魄。 这恍神的时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就在此时,头领手中握着的剑刃突然微弱地颤抖起来。他猛地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方才断剑的小白脸。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小年轻脸憋得几乎要滴血,手背爆出青筋,咬牙道:“管他什么贵人,俗世纠葛罢了,我不在乎,今日定要让尔等邪魔外道……” “蠢货,住手!” 玄衣卫头领目眦欲裂,对面却把剩下的几个字往肚里一吞,喝道:“山川听令,镇者伏尘,起!” 眨眼间,大地深处传来隆隆的震动声,从树根到枯枝,植被倒立的毛发般耸动起来。地动山摇中,玄衣卫头领飞身暴起,当即斩断他捏诀的三根手指,不成型的地动咒却已经召来响动。 这可能是这年轻人所会的最威力无边的法术,半成的法术虽然范围有限,却真使方圆五里地动山摇。天崩地裂间,不管是泼猴还是小白脸都从高处被震下,下饺子似的掉得一个不剩。施咒的那个看了一眼自己流血如注的断指,缓缓翻起一个白眼,接着毫无征兆地喷出一股鲜血,脖子一歪飞坠而下,死了。 玄衣卫头领没心思管这群猴,一刻也不耽误地冲向马车,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车前的地面漫开龟裂的纹路。 畜生往往比人更先感知到天地异动,车前两匹马不安地扭着脖子,等裂璺蔓延到脚下,猛地四蹄一刨,拖着车厢嘶鸣着向林中奔去! 惊变当中,离车辕最近的那个药童先反应过来,手心泄出一股灵力,瞬间攀住缰绳,没等跨上马背,先被疾驰的马匹拖着在半空中翻了一圈。周围的几个玄衣卫纷纷弃马御剑,紧随而上,还没凑近,前方一株被虫蛀空的古树突然连根断裂,轰然砸落在地。 再抬头,眼前已是无尽的尘沙。 头领回身望了望死伤一地的队伍,面色比猪肝还难看,冲副手飞快吩咐道:“我进山找人,你留在这,凡是有口气的都控制住——不,死人也要搜身,一个个地审,没找到殿下之前,谁都不许离开视线!” 第9章 009子夜歌(五) 世界一片猩红。 冻土上,萧璁艰难睁开眼睛。 他背上的衣服已经刮烂了,半张后背血肉模糊,额头磕了个口子,血顺着眉骨糊了一眼眶。幻觉升起之前,他把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的擦伤里,嚼着血念起清心诀第一句—— 陆洄,陆洄还在车里。萧璁猛地回神,一骨碌爬起来,扑进侧翻在坡下的轿厢,几乎“五体投地”。 方才天旋地转,他根本无暇顾及车内的情况,此时人闭目歪在马车一角,好容易束一次的头发散开缠了满身,萧璁凑过去小声叫他,却发现那狐皮大氅的毛领上有血,顺着他下巴上细细的血线,一直追到格外惨淡的唇角。 萧璁想抱他出来,可自己站着就够困难了,更别提把人从这么小的空间里弄出来。他定定望了一会,轻手轻脚掀开大氅一角——他刚才送进去的药瓶被陆洄藏在袖子里,已经漏出了半个,瓶塞不知所踪,有微弱的灵光从瓶口泄出,似乎缠绕在了陆洄身上。 他把瓶子放回陆洄袖中,找了根树枝撑着,歪歪扭扭地沿着车辙印往外找人。 这场横空出世的群架不是鼠头安排的,但即便世上修士泛滥成灾已是事实,他也不相信这是一场纯粹的意外。无论如何,陆洄现在情况危急,为今之计,大约只有尽快让玄衣卫找到他们,重新回到正轨上去。 萧璁不敢走远,没走几步,就在草窠里看见一双交叠的人影,一个抱着另一个,锦缎的袍子上都染了血污。 “出来吧。”坐着的那个先口道破,他便挪出树影,看清这女弟子怀里抱着的是发动地动咒的那位蠢货。 女弟子已经麻木了,平淡地说:“你是凡人?” 萧璁不答,她又说:“那也没什么不好……可为什么这样刻苦地修炼,死的还像羽毛一样轻呢?” 方圆五里虽是郊野,也不是毫无人烟,不知多少村房瓦舍要毁在地动山摇的冲冠一怒里。萧璁不想多说什么,惜字如金地问她:“这里离官道多远?” 女弟子无动于衷:“若能御剑,顷刻就到了。” 萧璁:“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给外边的人传信求救?” 女弟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给谁传信?” 萧璁重新撑起木棍,没等挪动,天上突然掠过两道御剑而行的身影。 隔得太远,人影简直像两只飞蝇,却还能从衣着上辨认出是搜人的玄衣卫。女弟子看了一眼,突然拔出剑来:“我要给师兄报仇。” 说完,她用剑尖划破手指,向天空洋洋洒洒点去,聚音的符咒顷刻就要成型。萧璁马上反应过来她要引玄衣卫前来,于是站在原地等着。下一秒,一阵刁钻的旋风突然从背后而至,径直穿透了女弟子的胸膛! 符咒无攻自破,萧璁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一个戴斗笠,缺颗牙的佝偻男人正神色凝重地盯着地上两具尸体。 “你是何人?” 佝偻男人一抬头,看见他眼中无数戒备,嘿嘿一笑,竟然有点苦相:“陆泊明呢?” “小子,你不必防备我,我原本也是给他当牛做马的,姓史名樵字重海。”男人挥了挥手指,凭空捏出来一只秃头家雀,再一捏,家雀又化成一片水雾消失了,“认识了吧。” 萧璁想到车里人事不省的陆洄,心上一烧。 “七日前王府血案就是冲我来的,反正老子是永世翻不了的罪身,不怕那个,”史樵说,“但陆泊明等不起了,死小子,你犟什么?快带我去找他!” 萧璁深吸了口气,转身带路。史樵一剑劈碎了半张车窗,指使萧璁把人抱了出来,又搭手摸了摸陆洄的脉象,眉头紧锁。 萧璁忙问:“怎么?” “——不怎么!”史樵站起来,牛一样哼哼了两声:“我就说狗皇帝不可能待他好……你来搭把手,我备了辆车,都和我走。” “等等,”萧璁低头盯着陆洄惨白的脸,眸光闪动:“你反正已经扣了死人帽子,可他是在玄衣卫眼皮底下失踪,就算现在跑了,之后怎么躲过追查?——上次你都把内线安插进王府了,不还是被皇帝耍了?” 史樵和他暗潮汹涌的绿眼珠对上,竟然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耸耸胡子:“你人不大,心眼倒不少,只是太瞻前顾后也会坏事,知不知道?” 萧璁固执地盯着他,没说别的话。史樵看了一会,突然问: “……你刚才送给他的那药瓶里是什么?”他毫不顾忌地撩开陆洄的大氅,双指往腰间一探,顷刻被一道禁咒打回手,犹疑道:“……太息令?” 萧璁只知道鼠头要他递给陆洄一样东西,不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太息令”是哪国的妖物,为免露怯,依旧一声不吱。 史樵掀开陆洄心口的衣襟,这下连萧璁也看见瓷瓶里泄出的白光幽幽缠入陆洄的心口,史樵飞快地把衣服盖上,很短的一瞬里,那块皮肉下似乎有什么物事随着心脏跳动发出灵光。 史樵叹道:“果然。太息令是他宗门的秘传咒法,传闻可连通玄武骨,叩问古今事,我还从没见过呢——他果然动了这心思。” “但到这一步……”他摇摇头,“你们现在必须和我走。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杀人吗?” “不想让玄武卫找到他。”萧璁对答如流,“为什么?” “不只玄衣卫,哪怕是刚才打起来的‘路过修士’也不行。” 萧璁:“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皇帝派来的?” “是。”史樵答,“这场火并指不定就是狗皇帝安排的,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用‘意外’除掉陆泊明,就算侥幸没死,玄衣卫也不会让他活。皇帝求稳,当然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说的似乎在理,也正因此才让人恶寒。萧璁飞快过了一遍,还觉得哪里发空,昏迷中的陆洄此时突然眉头一紧,唇角又溢出一股鲜血。 “玄武骨本体埋在北天地下,唯一一块脱离在外的在他心口,是宗师决明子拆下来修补他的箭伤的,一旦被太息令调走,必定危及性命。”史樵声色俱厉,“小子,陆泊明是个烈性子,不怕玉石俱焚,但我不愿意抬个死人回去,你也不愿意吧?” 萧璁死死看着那一汪红艳,嗓子干得险些失声:“要我做什么?” “太息令只听本宗弟子调遣,外人靠近会遭到反噬,你有北天心法,算半个弟子,听我教你的,去把他身上的令卸了。” 萧璁浑身像一张绷紧的弓,缓缓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掌。随着指使,原本缠在陆洄身上的微光抽丝剥茧般缓缓缠绕上他的手掌,最后一瞬,萧璁指尖一抖,那簇灵光绕着他周身飞舞了一瞬,清凉的能量安抚过外露在空气中的大小伤口,随后转眼向北方天空飞去了。 “你修为不够。”史樵解释说,“太息令找不到令主,径自回北天本宗去了。” 不知怎地,萧璁总感觉这佝偻修士大松了一大口气。好在陆洄的脉象确实平稳了不少,他和史樵把人搬上新的马车,好一会过后,确认陆洄从昏迷转成了昏睡,才真正放心下来。 他怕人在车厢里颠簸,故而把陆洄抱在怀里固定着,自己受伤的后背一直抵在车壁上,本来已经疼得麻木了,这时候好像才又恢复知觉,全身上下的伤口立刻一块起来作怪,不由得嘶了一声。 接着忙低头去看陆洄,生怕惊扰到人,眼睛闪了闪,才满足地深吸了口气。 陆洄再病骨支离,毕竟是个成年男子,“怀里抱着个活人”的暖气儿沉甸甸压在他身上,似乎混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我真的又找到他了。萧璁想着,小心又好奇地用目光扫过陆洄周身,从眉眼到鼻尖,擦过那颗小痣,再到下颌和微弱起伏着的胸膛,随后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抹开挡在怀中人睫毛前的一缕发丝,拇指擦过眉骨,极微妙地带出一股火花。 当啷,马车一颠,陆洄怀中的药瓶突然滚落在座上。萧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却发现药瓶似乎还没空,瓶口里漏出一茬深色的粉粒。 他一手揽着陆洄,一手小心翼翼地倒了点出来,鼻尖一嗅,登时五雷轰顶。 他记得这个味道——这是史樵传给月容,要她用来迷晕带走陆洄的迷香! 萧璁立刻想不出事情哪里出了问题,危险的直觉瞬间开始叫嚣。 天已大黑,老鸹凄声尖叫,下一刻,他掀起车帘,看着窗外逐渐高起的地形和葱葱茏茏的树影,尽量平静地问:“我们要去哪?” “驻云观。”前头赶车的史樵甚至轻松地哼着小曲,“我落脚的地方,先在那凑合几天,再找机会送你们走。” 车内突然响起一道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是么?” “殿下,你醒了?”史樵笑道,“半年不见,属下真是朝思夜想啊。” 萧璁慌忙往怀里看去,陆洄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一瞬,眼神并没对焦,好像也没有从他身上起来的意思。 “许久未见,我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他轻飘飘地冷笑道:“没记错的话,燕川行宫正在驻云观后五里,同在望山脚下,不过一个靠南,一个靠北,气象倒是天上地下。” 朦胧之下,史樵赶车的背影好似塑像般沉默。陆洄咳了几声,把头偏了偏,似乎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梅香若有若无地绕在萧璁的鼻尖。 “不过史重海,这么久过去,你的心性却依旧毛躁。明明只要多看一眼,你就能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太息令,那药瓶里装的只是你自己调配的迷香。这么简单的事,却非要等到事后由我来说,未免太不精巧了。” 黑压压的夜色中,他的嗓音轻柔得转瞬消逝在寒风里:“……你什么时候成了皇上的人了,嗯?” 下章请狗皇帝进行发扬炮灰精神的修罗场首秀[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009子夜歌(五) 第10章 010煮鹤铛(一) 万山无声,缓缓向天幕展开的地平线上,波涛缄默地凝固成起伏的曲线,峰峦间,一只大鸟极难听地啸月而去。史樵勒住缰绳的手几乎颤抖,半晌过去,还是没回头,他上下嘴皮一打,紧绷的嘴角破出一道难看的裂纹。 “你怎么发现的?靠玄武骨?” “何必。”陆洄笑了出来,“要是蠢得要叩天才能拿主意,我也不用吊着这口气了。这么简单的事,想想都明白了,何至‘发现’?” 他素白的脸上一丝牵动都没有,萧璁心惊胆战地看着,甚至参不透陆洄的任何思绪,只僵硬地维持着那个环抱的姿势,仿佛怀中是一只装着毒蛇的瓷瓶。 “史重海,你旁的都好,就是事事求全,装得太过可信,反倒过犹不及。一边是我的旧部,和我有些私交,一边不惜搭好几条人命救我出府,现在又巴巴地一路追到京郊,要是换个人来,不信你都要怀疑自己良心有缺了。” “可你有一点说的没错,皇帝表面端方持重,实际多疑得很。依他的脾气,王府劫人一事败露后,你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在外头流窜这么多天?再有,我这小仆虽然忠心,毕竟浅薄鄙陋,出京的队伍筛查严苛,怎么就让他顺顺利利地混进来了,又恰巧能在惊马后被你捡着?” “原来从这开始就让你起疑了。说起多疑,殿下也不遑多让。”史樵的语气已经渐渐平静下来,马车依然嗒嗒地朝望山走。 许久之后,他开口道:“我不想这样,可是……算了,多说无益。陆泊明,今天这件事是我身不由己,无以谢罪。” “大约不只。”陆洄有些迷离地眯起眼睛,吐息轻柔: “七天前王府那出‘舍身就义’的好戏,本来也是皇帝叫你安排的吧?” “!” 好像听见毒蛇吐信一般,萧璁瞳孔骤缩,过了几息,才缓缓低头去找陆洄的眼神。 白日在山林里,他选择相信史樵,对方苦口婆心的做派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史樵为了救人出过手,虽没成功,毕竟还算忠心耿耿。 可要是这一切从头都是皇帝安排的…… “如果那天晚上我真被那姑娘带走了,出府之后,立刻就会被你送往燕川行宫,和现在一样。” “是。”史樵麻木道,“如果你没听她的,暗线马上会出手杀人,再从里到外折辱你一遍。这样下来,正常人基本都会相信我是真心的,在今天那样的险境下也多半会跟我走。” “怪不得你宁可用迷香。”陆洄讥讽地笑了一下,语气依旧虚浮:“可惜本王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了,幸好你还不愧是陆泊明。”史樵自嘲地一咧嘴,“皇帝用计一环套一环,你要是早有预料,我心里也好过些了。只是……”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后声音弱下去。 “……只是可惜那些丫头了。” 陆洄闭上眼睛,没接他的话。薄薄的眼皮遮过那两点冰凉的光,病气立刻盖过一切锋利容色,几乎显得有些脆弱,仿佛风一吹就碎落一地的琉璃,让抱着他的萧璁连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他说:“那就遂陛下的意,去一趟燕川行宫吧。” * 望山之上有天然汤泉,行宫引水入园,辅以亭台幽林,最宜修身养性。宫中有泉水三眼,水温不一,四季恒常。乾平帝退位前几年吃丹丸伤了身,最喜“澡雪”一泉,不论冬夏都泡在寒潭一样的冰水池子里,也算毅力惊人。 陆洄年轻时曾和今上一同来燕川行宫侍奉,他泡不惯冷泉,还是喜欢舒舒服服地浸在热水中。那时候他和陆昭亲密无间,不必去看乾平帝那张老脸的时候常两人同游,坐在水汽氤氲的四面轩中下棋。 陆昭比他年幼六岁,天资倒也聪颖,偶有胜局,便气势汹汹要罚酒,从不觉正中他的下怀。现在回想,那正是他最可笑的年纪,苦大仇深得有点招笑,细想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是一片隔着水雾的空白,只有触及零碎的声色,才能偶尔回想起些生动的片段。 陆洄的双眼被布带蒙着,耳畔听见水流涓滴之声,连同云雾后袅袅的琴音和歌声,似乎也是熟悉的乐师和歌女作的。 一如当年。 水汽从鼻梁下渗上来,蒸得他眉目潮湿,几个手指柔软的下人上来更衣。他胸口一碰就疼,直到剩下最后一层里衣,陆洄随便打开身前的一只手:“下去。” 身后另一个下人小心翼翼地说:“殿下……” “要么把这玩意解开,要么去把陛下叫来,听得懂人话吗?” 下人顿了顿:“容奴婢们先扶您入水。” 接着,被他打开的那双手飞快擦过他的手背,转而虚虚地牵住袖子,一步步引他下到汤泉当中。 一直说话的那个又道:“殿下觉得水温可合适?” 陆洄是怕冷,浑身本来虚弱乏力,浮在水中纾解了些,水汽一蒸又呼吸困难。他悄无声息地呼了几口长气,耐着性子说:“沸汤之水天造地赐,威严难测,俱是皇恩。合与不合,我说了算吗?” “殿下有所不知,去岁以来,陛下已重修行宫,从‘澡雪’一泉修渠至此,又设金闸,两池便可引水互通。若觉得温度不合适,便可开闸放水。” “天性殊途,强求不来的事,”陆洄嘲讽道,“何必诉诸人力。” 这下没有人敢再说话,都默默低下头去。牵着他的那只手仍未放松,半晌等他被蒸的头晕目眩,那人终于开口: “望山之上多有溪泉,但行宫所用的三眼均出自地中。二泉虽一冷一热,其地下源头却同枝相连,只是所经水路不同。皇帝将二泉融于一处,无非是殊途同归罢了。” 听见对方说话,陆洄两片薄唇越抿越紧,几乎成了一条直线,那人紧接着说:“殿下累了,去拿药来。” 这下人实在放肆,陆洄刚想骂什么,被布带阻隔的视野猛地一黑,一团朦胧的热源随即扫过面部。 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在了嘴唇上。水汽氤氲,他耳中轰然作响。 “你是真疯了……” 陆洄再也没耐心陪着玩下去,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搡开身前的人,自己扯下布条骂道:“哪怕在行宫摆鸿门宴杀我,也算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你还敢,还敢……” 景城王殿下平常伶牙俐齿,讽刺人的话有一箩筐,随便抓一把都不带重样的,这时却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也不说话,只是静静观赏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等人脱力地靠在池壁上,才从水中捡起一缕湿透的长发摩挲。 “皇叔还在怨朕?” “臣哪敢。”陆洄视野一阵阵发黑,咬着牙尖冷笑道:“该说的不该说的,臣什么都和皇上讲明白了,伦理纲常都不顾,再往上,你还想违逆天命吗?” “朕不敢同皇叔谈天命。”皇帝的目光汹涌地对上他的眼神,到了撕破脸的这一步竟然还显得诚惶诚恐:“皇叔是天人降凡,我埋在深宫里,看一看这降世的光彩已是三生有幸,又怎么能奢望天命呢?” 陆洄把手指悄悄扣进池壁青石的缝隙,借蒸汽掩盖额头涔涔而下的冷汗:“你不奢望天命,又何必坐这个位置?” “我本来没想过。”皇帝听话地答道,“徐氏位分低贱,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用,更何况去的早。有这样的母妃,原本我能平安活到成人就算不错了。” 陆洄心里一空,直觉接下来更没什么人话,皇帝紧跟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是你让我开始有这份奢望的。” “我后来无数次思索过你当时为什么选了我。”他嘴角一抖,“你是玄门中人,又是天潢贵胄,十二岁就被召回宫执掌天枢阁,仙气飘飘地栽进了这世上最污浊的囚笼里来。我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以为你是天上来的,剑术好,会仙法,怎样都好看,挖苦人都比旁人生动三分。” “我从小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待见,往后的命也多半不会太好,所以不奢望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只要能时时见到你,跟着你就好了。所以你不知道后来在华章宫……” 皇帝说到这顿了顿,陆洄紧跟着想起来那一段都要半截入土的记忆。 六皇子母妃早逝,周围上心的宫人不多,六岁时候是个成天挂鼻涕泡的瘦弱孩子。他从北天被宣诏回宫后,乾平帝为接风洗尘在华章宫搞了一出家宴,把一串形貌各异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来作陪,当中就属陆昭最不起眼。 陆洄从小在北天养了十多年,不着意宗室那堆乱七八糟的规矩。家宴到一半,他就因为喝多了酒自己跑出去吹风了。 说是放风,一半是受不了乾平帝那张假惺惺的老脸,反正陛下心怀鬼胎,不得不惯着,陆洄在花园里一面瞎逛,一面就打算找个什么借口告退。 ……结果在鱼池里捡到了一个不慎落水的六皇子。 到底是不是不慎已经不得而知,刚过孟春,天还有点冷,小孩被他捞上来时候脸都冻白了,缓过来之后躲躲闪闪地问一句答一句,看着不太灵光,眼睛倒是挺大,一直盯着他看。 他当时要是知道十多年后是今天这个局面…… “朕当年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今天。”下一秒,皇帝能窥视人心般接道,“玄武骨是北天道统遗物,本朝历代大事都要借骨叩天意才能决策,其之于大盛有如国本。当初为了救你性命,朕甚至答应你师父斩一截玄武骨填补心脉……朕不惜如此地想留住你,可这一路走来,你又何曾真心为朕打算?” 陆洄:你要是这样闹那我也只好注销大号另养小号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010煮鹤铛(一) 第11章 011煮鹤铛(二) 皇帝的眼睛蒙在阴影里:“十四年前,我只以为华章宫落水是我的幸运,是因为这个,天命才把我往你身边一点点推过去。可后来大了一点,我又想明白了些别的。” “先帝重用外戚,陈氏在朝野里声势浩大,逐渐有祸乱之象。乾平二十一年秋,陈后肚子里的嫡子生下来是个死胎,后来就有将其他嫔妃所出的皇子收入中宫抚养的意图。这是国脉大事,你先父陆隽第一个站出来阻止,数月后被陈国舅设计往北疆迎敌,一纸矫诏害死在沙场。先帝因此案忌惮起陈氏,又害怕留你继续在北天长大会对他不利,这才强令你出山回宫。” “我那时候太小了,根本不会知道你回宫的契机本来就踩着血雨腥风,后来又知道——我就是陈后有意抚养的那个皇子。” 陆洄抬起头来,眉心紧凝,透过一片重影望向皇帝。他预感到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甚至没力气出声,只是竭力平稳着呼吸,不让自己一头栽倒。这副样子在皇帝看来愈发可恨,越可恨则越令人着迷,他遂尤嫌不够般把唇齿贴向那人耳侧,乞怜般低声开口: “……你只是需要一支用来复仇的箭,是谁都可以,离弦中靶之后他又该去哪也无所谓,选我,不过是因为我是最合适的。” “是你把我推到这个位置来的。”皇帝几乎亲吻到陆洄的鬓角,在他失神的目光里终于卸下城府,面目扭曲道:“是你让我脱手而去的,过去我只是你棋局里的一颗棋子,可你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了——朕现在是天下之主,朕什么不能做?朕怎么不能恨你?怎么不能爱你?” “你不能罔顾人伦,草菅人命。”话音刚落,陆洄突然含着冰碴一样开口。 “……你不能胡作非为,玩弄权术,轻贱人心。”随着第一口气出去,他说话渐渐顺畅起来,血气在喉咙间也愈发浓郁:“陛下,天下是你的天下,可天下拆开就是一个个人,你手里的各方力量不是能随意拿去纵横对抗的棋子,这不是……” 他回想起皇帝方才对自己的指控,喉咙一时被堵住,咽下一口腥味后,周身刚点起的火也随之被兜头浇灭。 “是臣之过。”陆洄脱力地闭上眼皮,“……是臣没教好你。” “你的罪过何止这些。”皇帝步步紧逼:“你是大仇得报,把先帝赶下了龙椅,灭了陈恭三族,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干了——结果转头要我做个处处周到的明君。可我本来只是青史上一个一笔带过的小人物,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到现在也为你装了快十五年了,你凭什么?看着朕!” 陆洄依旧闭着眼睛,一一默认,似乎是不打算再辩驳。 此时隔着水雾也能看见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脊梁骨还死不服输地撑着,整个人却已经在水流中摇摇欲坠。皇帝看着这副样子,愈发气血上涌,手臂肌肉一绷,似乎想强做什么。 可是转眼间,他烧红的眼睛飞速沉为一眼深潭,所有扭曲的面部肌肉都回归原位,仿佛拾掇一下就能上朝去。 “是朕失态了。”他垂下眼睫,甚至有几分温吞的和善,“你说过不许朕有非分之想,方才惊扰到皇叔,实在失礼。” 说罢,他向远处抬了抬眼皮:“带上来。” 候在一边的侍卫随即押上一个人来,两个侍卫分别拿住一条手臂,把人从后背按下去,脑门几乎挨上地面。 皇上贴心地凑得离陆洄近了点,语意温和:“皇叔,你睁眼看看,这是你府里日日缠在床上伺候的小倌吗? 水岸边,萧璁被扣住双臂,深深朝皇帝跪伏下去。陆洄睁开沉重的眼皮,顷刻有一道冷汗顺着睫毛滚落。 对面的碧眼少年被野兽般毫无尊严地按到在地,嘴堵住了,眼珠还死死盯着他——或许是看着皇帝。陆洄的视线已经漫漶,只大约瞧见那两簇鬼火一样的碧色,又看见带他上来的人竟是史樵。 皇帝旋即笑了笑,温声细语道:“看清了吗?” “看清了,”陆洄也笑起来,“是我养的那条狗崽子——陛下,你何必自降身价,和这种东西过不去?” “皇叔不懂朕的心思吗?”皇帝轻轻从后揽上他的腰身,感觉到陆洄本能的僵硬,甚至有些开怀:“论身份,朕一辈子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可论在你心里的轻重,朕是不是还远不及这么个玩意?身价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心堆砌出来的。皇叔,朕是珍重你,才甘愿拿自己和这外族奴隶做比,听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他的手掌开始若有若无地在陆洄腰背间逡巡,擦过每一寸颤抖的肌肉,见后者虚弱到说不出话,又半是满意半是逼迫地问:“皇叔知不知道朕听到前几日暗线的回报时,心里有多嫉妒他?” 堂堂九五之尊说这样的浑话,不是疯了就是傻了,陆洄浑身带起一串鸡皮疙瘩,立刻想挣动,又飞快被对方攥住手腕。 “如果朕不是被你选来做皇帝就好了。”皇帝看了一眼陆洄腕上的墨玉珠串,随后一丝丝撬开颤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如果我像他一样生为草莽,只配与你当个玩物,是不是就能没心没肺地伺候在你身边,哪天拖出去打死了也心甘情愿?” “……” “没关系,朕会一点点让你明白。” 皇帝死死攥着他的手,轻柔道:“——重海,把这杂种拖下去打死。” 陆洄隔着冷汗迟疑地看他,仿佛不认识这个人。水岸上的史樵没立刻动,两边的侍卫却当时扭着萧璁往下拖去——他依旧死死盯着陆洄,一言不发,连挣扎和叫嚷都没有。 “你看,他是心甘情愿的。”皇帝笑了,“可他若像我一样爱你,就该在被打死时也一声不出,生怕被你知道。皇叔,你猜他会吗?” 他的手指一寸寸滑到陆洄肩头,而后者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气力,甚至对他的触碰都毫无反应,脆弱恍惚仿佛一具精致的瓷人。另一边,萧璁身上七零八落的伤口在粗糙的驳岸边划出一道道血迹,水雾深处的宫女都随葬陶俑般静静垂目侍立,缄默不言。 那只手顺着薄薄的肩膀滑到锁骨,碰向胸口,每一瞬的挪移都将冰寒往人周身更深地推去,指尖没等挑开前襟,突然被另一只嶙峋的手握住了。 “陛下,别再试探了。” 皇帝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掩盖,陆洄紧接着弓下身去,混着一把沙子一样低哑开口:“臣……真的没想动玄武骨。” 随后,他紧绷的脊梁突然塌陷下去,毫无预兆地呛出一大口鲜血! 与此同时,陆洄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墨玉珠串乍然崩裂。这手串本来是皇帝某年送他的生辰礼物,系绳虽然多年未换,也不该磨坏得如此厉害。当是时,这一声有如当空裂帛,紧接着是十八颗冰凉剔透的玉珠噼里啪啦炸开一片,半数顷刻消失在一池血水当中,另外的叮叮当当撞在岸石上,仍满地跳着晃出颤抖的余声。 皇帝被这两厢声色刺得满脸空白,伸手不知道想干什么,又收了回来,半晌才叫道:“太医呢!” 陆洄撕心裂肺地咳了一会,终于借他的搀扶勉力直起腰:“太医看了多少年了……咳,没用,让你的人停手。” 皇帝下意识按他说的办,怔愣地对上他惨白带血的面容,却被对方的眼神冰了一下。 那双眼睛半点光彩也无,好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陆洄稍微喘匀了点气,血淋淋地勾起嘴角:“陛下,疑心病太重也不是好事。史重海要是不老实,也不至于被你控制……我心脉里这截玄武骨只是残骸,没有那么大的神通,你的……你的位置还是稳稳当当的,无人能动。” 皇帝嘴角一动,似乎想说什么,陆洄自顾自打断他:“四年前臣在燕川行宫把先帝推下宝座。而今陛下将臣劫入此地,是为了囚我为禁脔……” 他自嘲地笑笑:“也算因果报应。” “你就真的半分情面也不给朕留。”皇帝平静如水,此时却是老老实实的,一点出格的举动也没有了。 “臣从来也不顾别人脸色,”陆洄有了几分力气,伸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话说回来,陛下既然不想坐龙椅,又何必怕玄武骨呢?篡权夺位那诸多细节早被一把火烧尽了,你登基时那副骨头架子都没唱反调,如今能说出什么不是?又能改写几页青史?” 皇帝道:“那是因为当时皇叔是站在我这边的——天枢阁与北天白山,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陆洄眼神晦暗:“那如今就变了吗?” “陛下忌惮臣,是因为臣是宫变的同谋,又不巧手握天枢阁,命系玄武骨。守着这样天大的把柄,如今该叫陛下不放心了,是吗?” “……并非。” 陆洄不置可否:“天下两字而已,我不稀罕,更不愿意吃饱了撑的搅混水玩。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到如今也坐稳了,我何必给它再掉个个儿,又能再给谁扶上去?朝野上下都说你心思缜密,我看你是眼瞎耳聋……” 他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喘了口气,接着说:“至于动用玄武骨,就为这么点破事?那是非天命不能召的四灵遗骸,皇室想要问一次都得大典祭拜,拿这个要挟你——呵,我都没想过,你竟然还防备上了,陛下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 他此刻摒弃了君君臣臣的繁文缛节,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皇帝眼神一动,轻声道:“所以皇叔不会再与朕生嫌隙了吗?” “我在朝堂上和你过不去,不是看不惯你。”陆洄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有些恍惚,仓促地笑了笑:“……算了。” 这句话出口后,他所有因心切生出的生动神采都被抽离,惨白的脸色因此显露出来,越发触目惊心:“陛下能有今天这手腕,臣再不能管教分毫。我伤病缠身,时日无多,若您还念些旧情,就放臣自行离去吧。” 在他自己的视野里,世界已经从眼眶四周压来浓重的黑雾,金花一片片炸开,皇帝的声音隔着一层朦胧的温水,似乎透过梦境而来:“若朕不许呢?” 陆洄什么也看不清,朝那似乎是皇帝的人影微微一笑。 “那臣先前做的算计和布置,也不算白费。” 说话间,他垂在袖子里的右手手指微动,积攒许久的灵力爆发出纯白的光晕,胸口藏着的符咒转眼夹在了二指间。汤泉池面被骤然迸发的气焰击中,竟然绽开数尺高的水浪,裹挟着势不可挡的蓬勃力量,哗啦一声在驳岸上砸开了一丈远! 瞬间的变故几乎无人能挡,岸上的侍卫和宫女即刻乱成一团,皇帝更是差点被浪花打摔在水里,踉跄站稳后衣发皆湿透,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洄—— “破!” 随着一声轻喝,灵光流星倒飞似的窜上夜幕,触碰到高空中某道无形的屏障后迅速炸开,无数细小的碎片被惊扰的漫天水珠般落下,眨眼化为乌有。 燕川行宫的保护结界破了。 “你本来就打算在这动手,是吗!” 皇帝目眦欲裂,再也维持不住像模像样的人皮,他想冲上来抓住陆洄,却被仍在扰动的湍急水流困在原地难以行进,脚下一空,险些又歪进水里。 重重水帘后,陆洄狼狈地捂住心口,唇角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却浑不在意似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燕川行宫乃是皇家园囿,除了禁军把守,自然也设有结界阻止外人进入。陆洄和他陪着乾平帝胡闹的那几年,“闲来无事”把行宫的结界术法琢磨了个透,后来在宫变时派上了大用场。新帝登基后,又委任天枢阁把各处园囿的结界都改进过几轮。 ——是啊,是天枢阁的手笔。 皇帝的指甲几乎掐进手心肉里,嘴唇蠕动了一下,一字一句道:“陆泊明……” 他嘶哑的声线随后被埋在天边划过的鹤鸣中,清越的声响穿透了重重楼阁,遥遥串过天幕中明灭的星子,扎透朦胧的旧光影,落在狼藉一片的水面上。 陆洄后背一阵阵发冷,止不住地想要顺从地滑入温水中,他循着鹤鸣的方向极目看去,见竹影间云雾缭绕,恍惚有一帘雪白的翅膀在当中掠过,终于轻声念道: “……师父。”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011煮鹤铛(二) 第12章 012煮鹤铛(三) 鹤鸣三声便止,竹影停止晃动,露出假山顶上站着的身影。老头须发皆白,不说话时颇有仙风道骨,一有表情反倒显得挤眉弄眼。他先高深莫测地环视了一圈七零八落的宫宇,然后把目光滑过摇摇欲坠的陆洄,最后落在皇帝身上。 “……决明子。”皇帝低着头,幽幽开口。 “正是老道。”老头微微一笑,踱步想要跳下山石,伸腿看了看,又缩回来抱住白鹤的脖子,使唤了一声“下去”,这才稳稳当当落了地。 “乖徒儿,你现在这副样子可不大好看啊。” 陆洄血色淋漓地看着他的方向,嘴角终于放松下去,似乎想顶一句,接着浑身一晃,软绵绵地向后滑入水中。 皇帝火急火燎地上前去捞他,手指还没有碰到衣衫,突然有人更快一步哗啦一声跳进水中,张手把陆洄挡在身后。 “离他远点!” “找死!” 皇帝沉郁地盯着这个总也弄不死的碧眼少年,浑身血液嗡嗡作响。对方趁乱挣脱侍卫时又添了新伤,一身花红柳绿,眼睛却刀尖一样毫不退缩。 强大的危机感和怒意在触碰到那个眼神时被本能地激起,皇帝想不懂怎么有人敢从自己手里拿走任何东西,也想不懂这少年凭什么和自己抗衡,然而他的脚步却未再进一点。 一侧是天下至尊,一侧是命如草芥的外族奴隶,如同雄狮与幼狼,竟然也剑拔弩张,白胡子老道判官似的站在驳岸上,嘴角一抖,尴尬地“咳咳”了一声。 水浪渐渐平息,萧璁飞快转身把陆洄的头枕在自己颈窝里,小心翼翼试他的呼吸。 极大的透支后,陆洄强撑已久的神经骤然松懈,一下就不省人事。他湿透的长发贴在冷白面颊,一路蜿蜒过唇角的血迹,水草一样缠了他二人满身。萧璁感觉自己抱着一只刚从水底捞出来的精怪,冰凉又绵软,同时还很轻,眼皮上冷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他屏住呼吸扫过陆洄脖颈后仰绷出的曲线,手指擦过皇帝刚刚碰了的地方,目光一凝,将他的衣领向里拢好,这才把眼神移开,看向岸边挤眉弄眼的高道“决明子”,准备算账。 ……这明明是药馆柜台里那个成天打瞌睡的老头! 他连这老东西睁开眼睛的样子都没看清楚过,现在老头人模狗样往这一立,连皇帝都要畏手畏脚,简直见鬼。 如果他竟然就是陆洄传说中的师父,那药馆里那多嘴的女人,以及神出鬼没的鼠头…… 萧璁隐约感觉自己被耍了不只一星半点,一时又不能质问,愤懑又焦急得头顶冒烟。决明子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一笑,判决道:“事已至此,陛下,你也不必争什么了,我带他回北天。” 皇帝嘴唇几乎抿成了直线,艰难地撬开条缝道:“朕是革了他的天枢阁主,可皇叔仍是我大盛的宗室王,治下还有封地,道长这么带他走,不像话吧?” 决明子依旧不恼:“那皇上把他带到这鸟笼子大的行宫里时,想没想过这算什么事?陛下,我这小徒弟重情重义,难以脱俗,故而从没想过打翻棋盘。可老道半只脚已经不在红尘中,玄武骨之类的死物,我是不介意叩一叩的。” 北天白山和无数皇室秘辛都有说不清的关系,当今世上或许也只有决明子有底气说这样的话。皇帝紧握的双拳用力到颤抖,接着突然抬头心怀侥幸地望向人事不省的陆洄。 “皇叔的意思呢?” “陛下。”决明子终于摇摇头,再开口时已经一点吊儿郎当也不剩:“你这连环圈套刚走过一半的时候,你的好皇叔就已经递出消息,让门人在燕川行宫接应了。非要等他醒来亲自跟你说一遍,你才相信吗?” 池水波光粼粼,夜色中映得皇帝的眸子如烈火般灼热,他几乎是带着恨意一般死死凝视着陆洄惨白的面孔,仿佛这样能把人盯醒过来。 萧璁戒备地把人又往怀里揽了几分。 决明子叹了口气:“执念也好,怨恨也罢,陛下,你只是把另一种欲念当成了感情——这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东西。他在凡尘里磋磨了十数年,虽说有自己的夙愿,但实际上什么都给你了,现今就剩这么副破破烂烂的壳子,不如就此放过吧。” 皇帝与老道对视了一眼,神色几变,最终平静下来,问:“还有吗?” 决明子悠悠回身,看着萧璁问:“小孩,你还当不当我的学徒?” 萧璁浑身一绷。 他知道这句话的深意是“要不要跟去北天”,几乎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光景。激荡的识海里,无数可能性万山图卷一样炸开光怪陆离的幻象,最后交叠成一片空白。 萧璁抱着怀中人,着魔般顷刻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安顺得有些丧气。 “……他去哪我去哪。” 决明子满意地点点头,安排皇帝道:“陛下,你从前是怎么准备掩埋他的去向的,如今就怎么办吧。从这离开,他就是五行外的闲云野鹤,不在意庙堂里的名声了。” 皇帝听见了,却沉默不语,他似乎仍想等陆洄醒来说两句话,可北天宗主的威压又是实打实的。寂静当中,天下又飘下细雪来,一分一秒度量着这段隐秘的纠葛。 片刻之后,他一步步逼向萧璁二人,站在面前,却只伸手覆上陆洄的半边面孔,拇指从苍白的嘴唇一路碾过下巴,擦掉了残留的血痕,又把指腹伸到鼻尖前,轻轻一嗅。 随后,皇帝直起身,一甩衣袖,淡然道:“你们走吧。” 他毫不留恋地后退了半步,抬手召宫女过来服侍,隔着朦胧的水汽,又冲萧璁诡秘一笑。 “悠悠天地间,不死……总会再相逢的。”[1] 四更天,一架马车顶着细雪驶出望山,行至山脚下时,萧璁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一般转头望去,只见一抹隐约的火光从山顶行宫的方向升起。这片刻的停顿被车中人察觉,陆洄靠在他怀里,还不大清醒,挣扎着哑声问:“怎么了?” 萧璁摇头:“没什么。” 话音刚落,车帘颤巍巍地掀开一角,决明子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一抖,他捏了个诀,瞧着手中方镜笑道:“咱们这位圣上才是真疯子啊。” 陆洄一顿,缓慢睁开眼皮。 镜面倒映的景象中,皇帝孑身立在沸腾的池水边,驳岸上,停泊的画舫在烈火中劈啪作响。皇帝的面容被流动的火光滤成一张扭曲的皮影,烧的发红的眼睛黑沉沉地盯着纷纷倒塌的亭台楼阁。 直到整座院子在爆裂声中轰然倒塌,他才裹紧外袍转身离开。在他身后,扑火的仆吏终于如梦初醒,一拥而上。 * 腊月二十五,风雪初霁。 地里的雪已经堆了高高一层,化雪的天正是最冷,快一拃厚的深雪里,一个矮小胖大的身影抱着半人高的柴火挤进后院,抬头看了眼天色。 此地已是连州边界,南北山脉延绵,再往东越便是北雁境地。此间近千里地界都少有人烟,已近年关,雪深难行,更少人员走动,除了几个灰头土脸的村落埋在山脚下,就属半山腰这座漏风的山神庙最显眼。 细看起来,这个挤在雪里的身影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臃肿,老旧又整洁的宽大袄子里藏着一个脸色蜡黄的瘦弱中年人,半个瞳仁都藏在憨厚老实的厚眼皮底下,衬得头上那顶飞扬跋扈的小莲花冠滑稽异常。 山神庙里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个外人,更别提现在这时节。瘦修士费劲地抱着柴火挪到客房门口,没等腾出手叩门,先听见屋里吵闹的动静,顿住脚步。 ……屋里的这几位客人从未自报家门,虽说只是过路修士,打眼一看却各个有鬼。 先是一个看着要吃人的绿眼鬼,再有一个裹着大氅还弱不禁风的痨病鬼,这两位摆在前头,显得最后那个贼眉鼠眼的老鬼都正常了几分,总之都不像什么好人。 瘦修士在门卫踟蹰着,屋里的痨病鬼先咳嗽了一声,问:“你那群道友都是死的么?忽悠人的时候能变出来一筐孝子贤孙,怎么真正出门的时候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道院住?” 贼眉鼠眼的老头反击道:“好徒儿,要不是你非犟这口臭牛劲,咱们什么庄园驿站的住不上?那位虽然看着和你恩断义绝了,你但凡提一句,不还是什么好日子都由着你?” 痨病鬼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一直没说话的绿眼儿终于真诚疑惑地出声:“你们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多叫几只鹤,一块坐着飞回去?” 老头沉默了一会,忍无可忍:“好没眼力见……徒儿,你怎么挑了这么个玩意带走?” 吱呀,客房的门扇突然朝内拉开,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冰凉地看着瘦修士。 “因为他长的顺眼。”痨病鬼老远在榻上懒洋洋回答。 瘦男人被绿眼吓得浑身一激灵,抱着柴火脚下一滑,眼看要摔。对方眼疾手快地捞住一根柴火,连根把他从雪里拔了出来。 “化雪天冷,我来给道友们多送点柴火。”修士赶忙说。 绿眼鬼四平八稳道:“多谢凌虚道长。” 宋凌虚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回什么,又不愿意让客套话在他这掉到地上,于是急中生智,假装熟络地硬扯起来:“你们从南边来,听说了吗?那原来的天枢阁主,景城王殿下……是真死了?” 山里消息闭塞,他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次外人,就这三言两语还不知道是今天去村里采买听谁说的。绿眼鬼终于正眼瞧了他一下,惜字如金地答道:“是。” “真的?”宋凌虚一下长高了三寸,急切道:“怎么回事?” “就藩路上遇到两派修士寻仇斗法,整队车马都折进去了。” “可我听说——”宋凌虚急得差点呛了口唾沫,“我听说是打着就藩的名义借道谋逆,最后在京郊焚宫自尽的……” 绿眼鬼冰凉地看着他,又侧耳听了下屋里的咳嗽声,道:“用不了几天消息就该传到边陲了,道长还想知道,不如到时候自己去打听。”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要转身关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宋凌虚以为他还有什么秘密相告,刚把眼皮睁大了十分之一寸,又听见对面说: “我添一吊钱,后院的鸡能不能杀一只炖了?” [1]原句白居易《重寄》: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012煮鹤铛(三) 第13章 013蓝溪水(一) 谈好了价钱,萧璁回屋提刀,决明子见他进来,见缝插针地找补道:“小孩,天地的灵气是有定数的,给这个多些,那个就少些,几朝以来修士一茬茬地冒,僧多粥就少,你出去问问别人,连一只鹤都养不起呢!” 才出来几天工夫,萧璁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他的话当一串寡淡的屁放过,紧接着把桌上的短刀拔出来,呛啷一声,老头立刻闭嘴了。 “拿鸡干什么?”陆洄也没理他,随意问萧璁道。 萧璁神色莫名地凝视了他一眼,回身擦刀,决明子接:“孝敬我的?我又不是那种人……” “师父,这就有点谦虚过头了。”陆洄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脸歪在毛领里又咳了几声:“您就是这种人。大师姐到底去哪了?她那味药材有多稀罕,难不成还得去昆仑跑个来回?” “好徒儿,这不都为了你吗?你要是还想多活几天,也多表表孝心,少和为师顶嘴吧。” 吱呀—— 萧璁背对着他们,不管不顾地出了门,冷风在门口一转,留下屋里短暂的沉默。 “这么大脾气,”决明子啧啧道,“老道不过演了他几天,说到底还救了他的小命呢。诶,天魔引可是个祸种,你用他时候得意他聪明坚忍,灌了一通**汤,现在人死心塌地地跟出来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陆洄皱眉:“我没灌**汤。” 决明子:“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吧?” * “咯咯哒!” 飞溅的热血把雪地融塌了一大片,等血放干净了,萧璁闷声看了一会,把短刀在积雪里擦了又擦,收回鞘中。 直到这时被刺骨的寒风一罩,他后脑那股说不清的火才熄灭了几分。 出燕都已经七日,越往北走越是风雪交加、群山重重,可笑决明子师徒是玄门高道,到现在竟还没走到。萧璁遥遥望向蒙在灰白天色后的远山,仍没发现哪一座山头有北天的影子,苍茫的天地间,刺骨的寒意从他后脊骨里一路往上爬。 陆洄说过,要是不想被天魔引彻底变成个疯子,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不要修行。 陆洄还说,身负天魔引的人在修行上极有天赋,多半能成一番大事。 彼时那人浑身裹着暮气沉沉的疯癫,萧璁拿不准这些话现在还作不作数,他感受着躁动的灵力慢慢在四肢百骸里平息下去,低头把目光从雪山落向手里的刀上。 那……和获得力量相比,我害怕做个魔头吗? 他不像其他修士一样正儿八经启蒙过,但多少也听过些修仙界的故事,修士身负神通,各宗门之间的腌臜事也不少,可一般只有能荼害苍生的那一波才配被称为“魔头”,能有资格被编进治夜哭郎的鬼故事里。 可我何必去荼害苍生呢?萧璁想起发动地动咒摧毁方圆五里地皮的那个小白脸修士——冤有头债有主,谁亏欠我我就杀谁就是了,苍生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了,他只要恩怨分明,但如果不当修士,又能用什么本领杀仇?史樵已是能做到天枢阁副使的修为,永安侯世子有家世撑腰,皇帝更是稳稳当当坐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皇宫里,动一动都有无数精兵和暗卫把守。 而他连能碰到北天心法都算陆洄权衡之下的怜悯了。 萧璁垂着眼睛,皇帝隔着水雾的阴沉眼眸再度浮现眼前,他抱着陆洄,就好像稚子费劲地怀抱一件稀世精美的瓷器,连恨意都因为无能而显得可笑。 陆洄,陆洄…… 短短的一个月不到,他的生命全因为这人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理不清头绪的迷惘,萧璁把鸡拎回柴房拆解,不无怨气地腹诽道。 天天病得吃不下饭,昨晚喂药的时候靠在身上,瘦得骨头都硌人,说起生死还总玩笑似的——自己分明只是想弄只鸡给他补补,除了我,谁还为这个担惊受怕? 他闷头把柴刀剁得啪啪响,猛一抬头,身前有个人影立刻吓飞了出去。 “道友,吓死我了。”宋凌虚端着一碟腌菜和黍饭,差点缩进墙里。 他颤巍巍看了一眼萧璁的绿眼睛,慌忙解释道:“有什么能帮忙的?” 真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修士。萧璁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开膛破肚。刀尖划开嗉囊时,手指在血丝里一拨,竟然亮出一抹金黄温润的色泽。两指碾过,那一层薄皮里便剥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黄玉来。 余光里的宋凌虚看见这东西明显一愣,萧璁便把玉捏起来,瞧着他问:“宋道长,这是什么?” 这块黄玉不过小指盖大小,表面染着泥泞的血丝,仔细一看,又能发现这玉石的血色其实是本身自有的,阳光下,石头内部也漂浮着密密麻麻的血丝,好像是从活物身上掉下来的一样。宋凌虚的眼睛已经被黄玉黏住了:“这是龙血玉。” “龙血玉?” “小友有所不知,”宋凌虚舔舔嘴唇,“这条山脉本名玉陵山,山中玉脉色泽澄黄,极品蕴藏血色,称作龙血玉。这个玉种十分名贵,几百年来养活了多少连州山民。只是近二十年来玉矿突然枯竭,矿难频发,现在早就不再开采了。” 他看着萧璁手中:“小友手里这枚的品相,连我也没怎么见过——我这鸡平常在庙里满地瞎啄,偶然吃了吧。” 萧璁问:“玉脉没了,山民靠什么过活?” “嗐,”宋凌虚老实巴交地笑笑,“靠不了山,自然就都走了。去山脚下种地,再或者背井离乡,小民百姓,总能自己找着活法的,好赖不都要过日子。只是这山神庙自那时候开始就一点点荒废了。” “那道长怎么还一个人留在这?” 宋凌虚不好意思地露出几颗黄牙:“实不相瞒,我自己就出身附近村里,年轻时候立志入玄门,奈何根骨不好,也没太多缘分,云游了一圈,什么也没学成,最后还是回了玉陵山。” “有一天我闲来无事走野路上山,发现山神庙几年不修,已经破的没法看了,大梁塌下来,神像都被砸坏一块。我那天晚上瞧着山神老爷没鼻子的塑像,突然感觉这或许就是我的修行。” “我是想着,山神老爷庇佑过此地百姓,就算现在不能了,也不能就把他忘了。哪怕只我一个人在庙里供奉着,也是好的。” 萧璁垂眸,有学有样地回道:“道长大义。” “哪里哪里,”宋凌虚脸一红,“要盐巴不要?” * 山里佐料简陋,鸡只占了个新鲜现杀,色香味都差点意思,陆洄喉管里都是血味,瞧着吃食顿了一下,并没拿筷子。萧璁于是又把碗拿回来,把腿肉拆成一丝丝的,再递给他。 陆洄终于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开的哪门子窍?” 萧璁不知怎地有点不自在,味同嚼蜡地吃完了,便把玉拿出来给他二人看。 陆洄瞧了一眼:“龙血玉。” “你怎么知道?” “这东西只有玉陵山出产,带血色的极品更难得,本来就是皇亲国戚用的。”陆洄没几口就不愿意吃了,又往回缩在大氅里,“况且连州许多年前是我父亲的封地。怎么发现的?” 萧璁便一五一十讲了,陆洄没做评价,一边决明子却突然伸手出来。 他一探身,把石头捞进来揣在怀里:“意外之喜你们都不稀罕,可就归老道我了。” 陆洄:“师父越活越年轻了。” 决明子哼哼了两声,没等说话,萧璁却听见了什么别的,猛一回头,绿眼珠寒光一闪。 “谁?” 他推开门,院子里空空如也,连雪地里的脚印也没添过新的,只有宋凌虚在后院喂鸡此起彼伏的咕咕声。 这副疑神疑鬼的心态一直持续到半夜,萧璁轻易被决明子窸窸窣窣的动静闹醒,睁眼看见他捂着肚子从榻上一跃而下,出门往茅房窜去。 听见吱吱嘎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才恼火地准备再闭上眼睛,这之前突然鬼使神差地往陆洄的方向一看,却发现后者没闭上眼睛。 “怎么了?”萧璁迷迷糊糊地翻身起来,顶着披风膝行到他身边:“你还冷吗?” 陆洄看他困得泪眼朦胧还要笨拙地照顾人,感觉十分好玩,实话实说道:“冷。” 他是没怎么睡着,但除了身上难受,更主要因为别的。 离宫一事中能威胁到皇帝头上,说到底是因为摆出了北天这尊靠山。皇帝或许不在意他的心思,但一定不会不忌惮太息令。自太宗与北极真人立下血契以来已经一甲子有余,从前北天或许能给根基不稳的盛朝背书,渐渐到了现在,已经隐约变成掌握皇室命脉的威胁了。十五年前先帝急召他出山回宫,实际上已经把对北天的忌惮拎出了水面。 如今这一闹,恐怕日后真不好收场。 还有,决明子这老东西看似没正经,实际也一肚子坏水,他把大师姐支到别的地方去,又七拐八绕地领人走这么一条鸟不拉屎的山路,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还有……也是,这些事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陆洄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不好,可一向控制不住夜里多思多虑,如今是个光脚草民了还要操心这些,实在搞笑。少眠伤神,他一边骂自己狗拿耗子,一边心脏已经痛起来。 神思不宁间,一边的萧璁小心碰了碰他冰凉的手指,证实了他没说瞎话,又凑过来一点,双手盖住他的手掌。陆洄想着事情,身边贴了老大不小一只活物过来,却直到看见对方小动物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凑到跟前才意识到。 暖意把手指上的知觉一点点复苏,他没躲开,任萧璁做贼似的又往里又凑了凑,似乎憋了很久地小声问:“带天魔引的人,最后都会变成魔头吗?” 浅淡的月光下,那双绿眼珠暗流汹涌,他生来凌厉的眉目笼在一片柔和的阴影下,脸颊同所有这个岁数的少年人一样鼓起来。陆洄心脏一跳,下意识卸了一口气,答说:“事在人为。” “世上的东西没有一开始就分好坏的。”他平缓了一会心跳,眼神微凉:“好和坏本来也不绝对,只是你得知道大多数人如何衡量。我这样说,行不行?” 结尾这句询问简直不像景城王的风格,萧璁直觉他还有些话没说出来,陆洄紧接着轻声问他:“你真想和我回北天?” 心思被直接戳穿,萧璁后背一紧,然后问:“北天是什么样的?” 他从小做不了自己的主,虽在风月场和黄金台上都打过滚,也没人教他大人们那些深沉的谋划,行事全凭小兽般的本能,也有一天算一天地活了十多年。 他从前以为歌楼的上面是永安侯府,侯府上面是陆洄的景城王府,王府之上是那巍峨森然的皇宫,他之前的人生就从一层被踢到另一层,只瞧见楼阁之上是更高的楼阁,而他自己长着反骨和獠牙,永远也没办法摇尾乞食,只能靠记仇活着。 谁知现在一朝天地颠倒,连陆洄都从高阁上跌落,他却发现世界仿佛并不长成一根直上直下的通天塔。 如果陆洄答应了……我也可以翻云覆雨,或者在天上飞来飞去吗?从今以后,我是不是也能提一柄剑,挡在他的面前? “北天……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陆洄思索了一会,“比这儿还冷,一宗门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去哪都要御剑,但是有梅花,还有雪山,春天可以用冰川水煮茶。” 寒风应景地一啸,他的神情寂静又疏离,萧璁提心吊胆地等着接下来的话,院里却突然不大不小的响动。 好像什么东西倒塌了,声音又立刻被盖在了松软的积雪里。 “老头不会掉茅坑里了吧?”陆洄皱眉。 萧璁警觉:“不是茅房的方向。” 说完他把陆洄的大氅掖好,只把人露出半张脸来:“我去看看。” 没等反应过来,萧璁已经轻手轻脚摸出去了。陆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通安排,感觉自己在这孩子心里比花姑娘还矜弱似的,挑起一边眉毛。 简直倒反天罡。 他按了按闷痛的胸口,手指伸到衣袖中间,摸到一方粗糙的小木盒,指尖一勾,攥在了手心里。 第14章 014蓝溪水(二) 黑天月明,院里寒意彻骨。风不怎么刮了,地上的雪晶就幽幽映着惨白的光亮,冻得人面颊生疼。 萧璁没听见任何动静,于是默默用拇指抵开腰间按着的短刀。 扑棱棱,一团活物突然窜到积雪当中,咯咯叫了两声。鸡窝的方向随即爆发一片鸡飞狗跳。萧璁皱紧眉头,仍按着刀,一步步往鸡窝走去,隐约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矮个。 这人正猫腰满地找着,手里还揪着一只鸡脖子呢!他脑门一热,突然有个让人青筋直跳的猜测—— 决明子这老不正经的不会举一反三,跑人家鸡窝里挖龙血玉去了吧! “道长!”萧璁轻声叫。 矮个听到他这一声,竟然浑身一颤,萧璁连叫两声,他依然纹丝不动,雕像似的拿脊背对人。 这人浑身像一张弓一样绷紧,蓄势待发,绝不可能是凡人,分明十分戒备! 决明子这老头哪里这样要脸过? “宋凌虚!”萧璁断喝出声。 那人还是没什么大反应,母鸡们爆发出没命的叫声,连飞带刨地滚出了几丈远。紧接着,矮子突然猛地一甩衣袍,三道寒光立刻从当中飞出,直指萧璁的面门! 萧璁就地一滚,顺着寒光的方向偏头一凝神,三枚飞镖直接钉入身后的雪地,不见了踪影。 再一回头,矮子也没了,只留下一天鸡毛悠悠打着转。萧璁狠狠咬了咬后槽牙,把短刀一收,飞身来到东厢房顶头的卧房,直接拍门叫道:“凌虚道长?” 宋凌虚迷迷糊糊答道:“怎么了,小友?” 门向里打开,萧璁的眼睛从上到下剜了一遍他的破衣烂衫,没瞧出什么破绽,勉强和善地哼笑了一声:“我看见鸡窝里有人影,不会遭了黄鼠狼精吧?” 宋凌虚一哆嗦,眼睛睁大了几分:“可开不了这样的玩笑啊!” “那什么东西能三更半夜跑到山上来偷鸡呢?”萧璁敲了敲刀鞘。 说完,他又有点后悔——决明子看着也不是真干不出这种事来。 他虽然毫不怀疑这老东西的不要脸程度,但老头又实在没必要害他,何况那矮子身法诡异、出手毒辣,用的还是暗器,如果是大宗师就太掉价了。 宋凌虚慌张地收拾了一通,和他出门。鸡窝里一片狼藉,几只母鸡早都吓飞了,咕咕叫着缩在院里不肯回窝,宋凌虚蹲在地上,点了好几遍,又看了看被掐的那只,哭丧着脸:“少了一个。” “小友,你干嘛去?”他看萧璁猫腰往鸡棚里钻,出声喊。 萧璁才不信那矮子只是为了偷鸡,他把地上一团鸡毛剥开,又要搬底下垫着的稻草。 “这草垛怎么塌了?” 原本码的还算规整的草枝中间凹陷一块,把顶上的枯枝拨开,一面黑压压的洞口就赫然出现在沙地当中。 “这是什么?”萧璁清出一个一人宽的洞口,余光瞟过宋凌虚的脸色。 洞口周围并没有砌筑痕迹,断面粗粝,看来的确像是地面突然坍塌了一块,石子丢进去,带出了一串咕噜噜的回声。 “我同你讲过,”宋凌虚咋舌,“玉陵山的玉矿挖了几百年,地下早就千疮百孔,烂的没法想了,地面坍塌也是常有的事,幸好没伤着人。” 萧璁:“这底下是矿洞?” 宋凌虚答:“矿洞盘根错节的,都在地下埋了多少年了,当初挖矿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我回来的年头不长,更不知道了。” 说罢,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萧璁立刻眯起眼睛:“道长还有什么话?” “啊,”宋凌虚面露难色,“矿洞坍塌,都是一连片的,现在虽然只塌了这一小块,旁边的指不定还会再塌,我们是不是离远一点……” 话音未落,萧璁脚下站着的土地突然颤动起来,他瞳孔骤缩,刚要说什么,脚底一轻,接着天旋地转地摔了下去! 借着洞口照进来的雪光,他在下降的一瞬看见地面上宋凌虚远远地跑开,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转眼就没了人影。 * “咚……” 后背撞上地面,萧璁浑身登时火辣辣地疼起来。矿洞中漆黑一片,他扶了扶撞晕的脑子,抬头望去,连顶上一点熹微的雪光都看不真切了。 点在地上的左腿立刻传来一股钻心的刺痛。萧璁在黑暗里往小腿摸了一把,满手鲜血。 他一咬牙,狠下心来往身上一寸寸探去:膝下被尖锐的岩石削掉了一大块皮肉,骨头几乎是断了,浑身乱七八糟的伤口又叠了层新的,但勉强还能走。 这矿道深埋地下,潮湿异常,却比地面上暖和了不少,不至于冻死。只是身上连火折子也没带一个,什么也看不见。侧耳听,矿道还里隐隐的水滴声。 “咯咯哒!” 是宋凌虚的鸡。萧璁屏息听了听活物的动静,接着整个人往前一扑,牢牢把母鸡按在手里。 伤腿当时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好歹抓住了,便是茹毛饮血,这几天也饿不死。他蒙住鸡头,把它抱在怀里,听母鸡咕咕叫着,又觉得暖和了几分。 这一出绝对不是意外。大雪封山,凡人几乎不可能摸到山神庙里来,荒山野岭的,又哪里找得到第二个人? 萧璁靠在石壁上,虚汗从脑门一路划过鼻尖,接着顺水声往前走。 依他的身份,指望有人钻到地下来救总是不太切实际的,只能一点点扶着岩壁挪移,不知道走了多久,慢慢越来越冷。这寒意不是冷气吹在皮肉上,而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萧璁牙关打颤,感觉整个人都冷得飘在天上,昏沉的地道前方竟然冒出闪烁的光点。 屏息凝神,明心静气…… 萧璁猛地闭上眼睛,后脑勺磕在岩壁上,光怪陆离的景象紧接着扑到眼前。 鼻端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带几分脂粉气,熏得人头痛欲裂,黑暗的视野中随后出现了一抹冷白的荧光,接着,森然耸立的寝殿漆柱被光晕微微照亮。 他认得这种灯,不烧油,而是由灵力供养,承明堂里原本有几个,后来渐渐都不用了。萧璁把目光从灯上移开,掠过焚着冷香的博山炉,桌案上散乱的经书,手指一动,突然意识到哪不对。 怀里热乎乎的母鸡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青苔遍生的惨白骷髅! 萧璁头皮差点炸开,好悬没扔出去,接着飞快冷静下来,细细打量起这副骨架。 这应该是个成年男子,身量颇高,骨骼偏纤秀,皮肉和脏腑早就蛀空了,似乎死了很多年,年纪和美丑都看不出来。或许是日有所思,萧璁瞧了一会,看到它左胸胸骨的箭伤,猛然有了个非常可怕的猜测。 目光一寸寸下移,骷髅左腕骨上果然有一串冰冷的墨玉珠。 ——这是陆洄的骸骨。 疯癫的幻觉中让人很难再分辨周遭景物是真是假,他隐约想到:这串玉珠不是早被毁坏在燕川行宫了吗? 转瞬又什么都忘了,他不敢置信地抬手抚过这副骨架,从心口的伤处一点点往上,怎么摸都是个冰凉的死物,手一抖,骷髅的头骨竟然嘎吱一声,咕噜噜滚落在地。 萧璁赶忙起身抱着剩下的半具残骸追,一边追一边埋怨它不听话,头骨却卯着劲一路往堂中滚去,直到撞上东西才堪堪停下。手刚碰到它,冥冥中又有一种压迫让他顿在原地,缓缓抬起头去。 一股奇怪的冲动拉着他的注意力飘到头骨撞上的那样“东西”上。 那是一块巨大的冰块,澄澈几乎透明,它深渊一样将整个宫宇的活气向当中吸去,顷刻解释了渗到这种骨头缝里的寒意,隐约还能看见冰块当中凿空了一块,有个宽袍大袖的人形影影绰绰地躺在里面。 冰晶折射下,这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大出来,萧璁却几息间就出了一身白毛汗。人影整个被埋在繁重华美的衣袍间,浑身环佩叮当,极尽诡丽。他硬着头皮看向它的面孔,终于如坠冰窟。 ——这冰棺里的尸体长着他的脸! 垂眼再抬眼,棺材里的尸体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动了,正睁着一双如假包换的绿眼睛盯着他自己。 “你来了。”它张了张嘴,胸膛却没有起伏。 “我等了你很久。” 这声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细听可以是许多不同的人,再一看,它的面容恍惚也变了一下,不再像他自己,转瞬之间,尸体变换了千百种容貌,只有那双绿眼睛雷打不动地盯着他。 萧璁死死抱着怀里的骸骨,后退了一步。 尸体看着,竟然笑了一下:“他不过施予了你一点点恩惠,和他自己所有的相比不值一根手指,你就感怀至此,把他当样珍宝了,贱不贱?” “什么魔头不魔头,这中原人自己修行修傻了,在拿大义诓你呢。是非黑白之类的大道理,一人嘴里一个样,你怎么想的,就可以怎么做,这才是天道。” 滋—— 匕首正中尸体的面门,黑血飞溅,一瞬间的安寂。 萧璁反手拔出短匕,微喘着气退后,它刚说的话却长了钩子一样自动往他脑海里钻,混沌之中,他头疼得几乎要炸开,终于在杂乱的思绪中找到一根浮木,念起清心诀的第一个字—— “冥冥之中,魂兮归来!” “冥冥之中,魂兮归来!” 那东西诡异的微笑飞速在他脑海里淡去,随之是古远而莫名的呼唤。不是清心诀里的字段,仿佛是许多人齐声翻来覆去地高唱。招魂铃一响,萧璁顷刻向下坠落,幽深的墓道里,羽人龙虎都转动刀刻漆点的眼珠,注视他飞坠而下,砸进望不到底的黑暗当中。 “呼——” 萧璁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接着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他忍无可忍地举起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视野昏花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金花四起。冷汗一溜侵到睫毛上,他眯起眼睛,指甲径直向伤腿抓去,想强行清醒过来,突然从光中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光点越来越近,那人的样貌逐渐清晰,他提着一盏灵火灯,素色衣袍,长发披散着…… ——陆洄! 方才幻觉中骷髅的样子太过刺眼,萧璁甚至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人却伸手出来,微凉的指腹揩去了他脸颊上一块结块的血迹。 萧璁被这真实的触感惊到了,一时间忘了戒备,呆呆地抬头看着来人。 “傻了?”陆洄破天荒地带点笑意。 他的确有点看傻了,面前这人虽然还是那副苍白的壳子,却神采生动,龙章凤姿,好像有一股气撑着,把这张惨白的美人皮吹活了过来。萧璁愣愣瞧着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感觉像梦遇仙人,几乎飘飘然了,对方又弹指在他脑门上扫了一下。 “胆子还不小,要不是我追的快,你是不是还能从这一路登到西天去?” 第15章 015蓝溪水(三) 陆洄把手里提着的灯递给他,借着灵火冷白的光看了看他的伤腿:“傻样,再走一会血都流没了。” 说着,他把那焊死在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弯腰把少年裹成一团,正要起身,突然感觉萧璁冰凉的爪子在衣袍间搭上自己的手腕。 “嗯?” “你是活的。”萧璁摸着他平缓的脉搏,论断道。 “真不巧了,”陆洄哑然失笑,“你也是活的。衣服穿上,本王带你出去。” 萧璁把他那白毛大氅往上拉了拉,不想让伤腿的血污碰到,碰到内里顺滑的狐狸皮,又想起来自己手上也全是血和灰。 他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问陆洄:“你不冷吗?你怎么下来的?” 陆洄不由分说地拽过萧璁的衣摆,嘶拉一下扯成布条给他绑腿:“出来前师父给我留了药,强身健体的,你要想吃,回头让大师姐也给你炼两丸。” 萧璁猛地被他这么照顾起来,有点不适应,避无可避地看着对方凑近的眉目。他注意到陆洄的动作麻利而精准,浑身轻松,看来确实没有任何不适,晕晕乎乎间又觉得哪里不对。 决明子给的药既然这么好,他干嘛不早吃了,非等到这时候用? 陆洄给他细细包扎了伤口,又夹住伤腿,起身吩咐道:“一手拎着你的鸡,另一手提灯照路,还听得懂吗?” 见萧璁不明所以,他啧了一声:“上来,我背你。” 萧璁僵了一下:“不要。” “哪那么多废话?你护好我的衣服就行了,这可是银狐皮的。” 萧璁没怎么见过他这副样子,这人一旦行动自如,几乎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盛气凌人的情态,非常唬人。萧璁立刻被唬住了,于是乖觉地趴上他的后背。 他小心翼翼搭住陆洄瘦削的肩膀,害怕把他的腰压断了:“为什么还要往里走?” “你掉下来那个洞有快三丈高,我下来之后就塌了,出不去。” “那前面……”萧璁顿了顿,“宋凌虚呢?” “绑起来了。”陆洄哼了一声,“我只是给他锁在屋里,还留了三日的吃喝呢,已经算便宜了他。嘘,矿道里有风声。” 细如蚊蚋的呜咽声隐隐从前方传来,萧璁凝神听了一会,他又说:“你掉下来的那个洞石壁上有绳梯的痕迹,我下来后感觉底下不像想的那么潮湿,这矿洞一定有别的出口。” 说完便再也没话。 矿道不知道有多长,两壁矮处生满滑腻的苔藓,只有均匀的脚步声回响其中。萧璁还是冷,头疼也没好,陆洄的体温平常就不高,可这会却仿佛是天地里最温暖的去处,他两手圈住那单薄的肩膀,默默听着身前平稳的心跳,不一会意识就昏沉下去。 ……这么个纸糊的灯架子、不用磕都能滴里当啷碎了的花瓶,我怎么能让他背着我走? 萧璁把脸贴在他颈窝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酸胀情绪堵在喉咙中间,嘴一张,那口气就挤出来一点,听见自己说:“我以为你不会管我呢。” 说完他理智稍稍复苏,埋在人颈窝里有些无地自容,陆洄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你发烧了?” 他把萧璁往上掂了掂:“在王府的时候我让你尽快离开燕都,你不是也没听吗?” “皇帝小时候……我小时候在北天也不听话。” 似乎感觉到背上的少年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的口吻罕见地有点软和,声音沉在胸腔,十分好听:“那时候总觉得活人说的不对,死人记在书里的也未必保真,师父叫我做什么,我大多要唱反调,师兄师姐们邀请我去偷懒,我又嫌弃他们无聊。有一天我放着正经课业不做,照着藏经楼翻出的破纸试验死人术法,把二师伯的桃林炸了。” 死人术法顾名思义就是在死物身上翻花样,总离不开尸身、鬼魂种种,在正经仙家来看绝对不是什么好妖术,萧璁有点难以把故事里这个魔王和陆洄联系起来,迷迷糊糊问:“然后呢?” “那是个借助残尸回溯死者记忆的术法,老头气得剩下的一半黑头发马上见白,又不敢打我,骑着鹤撵我满山头跑,一路跑到师父门前告状,我还记得他指着我手里的破纸,问我说:像这样没心没肺,将来怎么回去执掌天枢阁?” “我不觉得会这种术法有什么不对,人死如灯灭,剩的只是一滩烂肉,死人术法既然存在,自然也有它的用处,是什么就是什么,当时也不知道他骂我没心没肺是什么意思。师父半夜跑进我的院子宽慰我,说我只是年岁小,有一窍还没关上,等关上就能明白了。” 萧璁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灵窍是越老越堵死的,完全被这套歪理邪说吸引:”什么道理?” “师父说的没错,”陆洄平静道,“等真到了要回宫执掌天枢阁的时候,一下就无师自通了。世俗、情理、法度、人心,种种权衡纠葛在本相之上,人常常也用最复杂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所以我说,你现在这样很好。” 他突然放慢脚步,两指在石壁抹了一把:“把灯拿近些。” 惨白的火光中,差不多在他腰高度的石壁上用木炭隐约画了个圈。记号的年代大约很久远了,洞中湿气又重,已经斑驳不清。 “阿璁,你听水声还有多远?” “十丈以外,有水滴入深潭的声音。”萧璁屏住呼吸,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对自己的称呼,心脏一跳。 陆洄奖赏似的拍拍他的手背,道:“去那歇会吧。” 十丈之外果然有一口幽冷的深潭,头顶的岩穹裂开几道缝隙,照进来几缕日光,瞧着外头天已大亮。此处是下风口,萧璁一坐下,一股潮湿阴冷的水气就裹着异香从积水里袭来,竟然仿佛绕在他身边久久不散。陆洄瞧瞧他的脸色,把手贴上脑门,奇道:“怎么这么烫?” 萧璁:“矿洞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闻着头疼。” ……似乎和天魔引里宫殿所焚的冷香是一种。 “怪味?”陆洄吸吸鼻子,接着“嚓拉”抽出长剑来。 他的剑此前好像一直是个摆设,虽然一直搁在行李里,但从未拔出来过。陆洄没看他,一步步踏向岸边,一道白光从他左手两指之间升起,他把剑尖点着水面,轻喝了一声“去”,白光随之窜进潭中。 水面微微颤动起来,陷出微小的漩涡,那股异香一瞬间浓烈到无以复加,萧璁抱着脑袋闷哼一声。紧接着剑尖一挑,一样水淋淋的物事便从水中甩了出来,落在池岸上。 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只惨白的断手! 这寒潭与世隔绝,水温恒定,很适合保存尸体,断手皮肤湿软,宛若刚从人身上割下来,腕骨上有深深的刀痕,不知有多少年头。陆洄用剑尖拨弄了一下,手掌翻过,露出一枚死死握着的石佩。 这石佩无甚稀奇之处,一碰就碎成了两半。 “果然是小孩的手。”陆洄说。 “为什么?” “你仔细瞧瞧。”陆洄看了他一眼,“刚才一路上,岩壁记号的高度比成人的视线低了一大截,手的骨量也明显不及成人,水底下葬着一对童男童女。” 萧璁看着地上的半只手,整个人酸沉无力,陆洄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害怕?” “不怕。” “尸体时间不长,还没到一甲子。”陆洄在他身边坐下,手在萧璁外衣上抹了抹,伸进怀里掏出一枚铁片来。 铁片不过钱币大小,仔细瞧也有点像钱币的模样,只是把边角磨尖,做出飞镖的形状,萧璁看见这东西,瞳孔微缩。 这好像是鸡窝里那矮子所用的暗器。 陆洄把铁片摊开在薄长的手掌里:“金钱镖。” 接着把铁片一侧浅淡的铸痕给萧璁看:“这一枚是铁钱,前朝才开始有铸,应该是乾平五铢。” 萧璁盯着他的手心:“乾平年间?那这尸体……” “说不清。”陆洄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脑门:“你先睡一觉,醒了接着赶路。” 眼巴前还有个腻歪歪的残肢呢,萧璁骤然被他这样对待,简直如芒在背,哪里都不舒服,只好垂下眼睛,对方顺势伸指在他眉心一点,他的眼皮立刻沉重起来。 迷蒙间,残存的视野瞥见陆洄慢慢站起身来走向寒潭边,萧璁奋力眨了眨睫毛,一头栽倒在黑暗中。 潭水幽深不见底,陆洄立在岸边,手中再起一诀,又有一样东西从水中飞出。他僵硬地低头看了许久,半晌才艰难地弯下腰去,捡了起来。 那是一把短剑,也不知有多少年头,锈色泥泞如同残血,陆洄苍白的手指从变形的剑刃擦过,又慢慢踱回断手前,双指间灵光幽幽,一瞬间飞遁入残肢上。 “残光返照,以死观生,去。” * 不知道睡了多久,萧璁在一片空寂中睁开眼睛。 要不是还能听见水流声,他差点以为自己死了,香气依旧浓烈,直过了许久,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朦胧的黑暗。 头顶依旧是岩石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微光,他把身体半撑起来,借着光亮看见自己身处在寒潭岸边,这潭水明明刚刚才见过,已经差不多是一潭死水了,这会却有成股的水流汇入,又往来时的矿道里蔓延去。 陆洄呢? 萧璁望向四周,不见半个人影,又站起来绕着潭水找,还是没有任何活人的动静。迫不得已,他终于想喊两声殿下的尊姓大名,这时候才发现不对。 “啊啊……” 喉咙好像被卡住了一样,不管使怎样的力气,只能发出微弱的哑声,视野也比之前矮了一截。与此同时,原本狰狞的腿伤竟然全好了,只有浑身被流水和岩壁撞出数不清的淤青。萧璁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猫腰朝向寒潭照见自己现在的尊容: 那是一张介于小孩和少年之间的脸,最多不过十一二岁,眉目秀气,不是他自己的壳子。 这里也不是现实,而是天魔引。 萧璁看着潭水中的倒影,简直毛骨悚然。他刚刚几乎没有察觉任何异常,只是睡了一觉又醒过来,竟然毫无痕迹地滑入新的幻境。 ……如果有一天醒过来,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呢? “——跑!” 恓惶间,一个仓促的字眼窜上他的心头,哑巴不会说人话,只有一团混沌的嘶吼在脑子里乱撞,撞得人心急如焚。 跑?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发起抖来,目光掠过两侧的石壁,突然天授般明白了每个记号的意思:顺着指示的方向跑,跑到山神庙去! 第16章 016蓝溪水(四) 当是时,一股莫名的力量控制住他的双腿,一溜烟朝来时的路上跑去。 矿洞的构造与许多年后大差不差,只是苔藓更少,看来人烟未绝。身体的主人不知道把这条路摸了多少遍,一个磕绊都没打,甚至连在哪个位置停下来喘气都是事先想好了的。不过半个时辰,他就跑到了矿道的尽头,抬头看了看三丈高的洞口,攀上侧壁的绳梯。 萧璁缩在这倒霉孩子的躯壳里,一半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剩下的已经全被无边的恐惧淹没,只能费解地想:这上面连着的山神庙的鸡窝,跑到那去干嘛? 思索间,他已经小心翼翼支开头顶的木板——这一块地面竟然是打通的,上头不是鸡窝,而是库房。萧璁滚的满身灰,没等出去,先隔墙听见了后殿的吵闹。 “我早说了,去年就该落架大修的,非要一直拖着,闹出人命就好了?” “老头,你上下嘴皮一碰,说的轻巧,你出钱吗?年前刚发的矿难,村头里刚添了二十多孤儿寡母!这些人也靠你嚼舌根养活?”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语若连珠,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赞同声。 这是哪一年? 按宋凌虚的说法,矿脉挖断以后,山村也渐渐往山脚下撤,十多年前山神庙周围就没多少住户了。身体的主人似乎觉得安全了一点,思绪不再那么强烈,萧璁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了陆洄胡诌的死人术法小故事。 他看到的似乎是那断手主人的记忆。 库房外,那颤巍巍的老人被呛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们这是倒果为因!就是因为没有按期大修,怠慢了山神老爷,玉脉才断绝了,才有这样的天灾**!” 对面嗤笑:“管他什么山神老爷还是老娘,对我没好处,我供奉他干什么?” 有人喊:“秦大!你嘴巴干净点!”又转向老人:“老人家,屋顶塌了,再修好便是。十里八乡的,总能凑一点出来。喏,我添点钱,先买副棺材,给那小乞儿收葬了吧。” 人群一阵窃窃私语,好像都不太愿意应和。萧璁从柴房溜了出去,趁院里乱成了一锅粥,一个箭步窜进香炉后面,跟着溜入主殿。 大雨连下三日,终于冲垮了山神庙的屋顶,一根大梁从当中折断,直直砸在了供桌上,神像却安然无损。这尊山神像十分高大,眉目塑得威严异常,彩绘剥落,那双眼睛不知聚焦在哪处一般,朦朦胧胧地对周遭的一切一视同仁。 萧璁待在角柱旁,听殿外吵得愈发凶了,又进了两步,藏在神像一侧。 鼻子里闻到一股潮湿的血味,一低头,他便和供桌下那脑袋上开了个大洞的乞儿四目相对。 萧璁自然是不怕的,谁知身体的主人胆子更大,腿一弯,竟然细致地观察起乞儿的死状。 这倒霉孩子应该是在山神庙避雨,半夜躲在供桌下偷供品吃,结果被塌下来的大梁砸破了脑袋。血顺着地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全渗到了山神像脚下,衬得流干了血的小乞丐像只青白皮的小鬼。 他看够了想起身,突然听见殿外有人朗声叫道:“各位父老乡亲不要吵了,我乃耆阳剑庄钱义连,这次是替庄主送银钱过来重修山神庙的。” 这人的声音不大,却好像一根针一样直接扎进他的脑海,听到“耆阳剑庄”几个字之后,这具身体立刻像被火燎了一样发起抖来。一抬眼,一众灰头土脸的村民当中,俄而升出一个束着高冠的后脑勺。 萧璁的壳子跟着把身子猫的更低,最后竟然一鼓作气也钻进了供桌下面,和乞儿脸对脸去了。 殿外,钱义连高声道:“我义父钱明钱庄主的善心,各位都有目共睹,如今说捐钱修庙,自然不是儿戏。” 秦大比刚才气势弱了些:“钱庄主既然有意出钱,为什么不先紧着活人?难道供奉神仙的功德就更大了?” 钱义连不怒反笑:“这位兄弟通透。正是如此,我耆阳剑庄虽属玄门,但归根结底是受父老乡亲们的庇佑。义父前日闭关期满,听闻矿难一事已惊动地方,首先便想救济百姓,乡亲们不信可下山看,我师兄弟已经在分发钱财了。” 这一番话说的太漂亮了,不过多时,漫天的唾沫星子都变成了一水的“大善人啊”,萧璁把自己抱成小小一团,瞪眼看着脸前尸体空洞的眼神,憋气憋得差点晕过去。 这孩子和姓钱的有仇?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的人终于散去,钱义连也早走的没影,他晕头转向地想从供桌底下爬出来,气一短,额角又磕上桌腿,竟一时间站起不来。 他把双手撑在身前,勉力和这具不争气的壳子做着斗争,紧接着突然浑身一轻,有人揪住他的后领,拎猫一样把他提溜出供桌。 失重的下一秒,萧璁本能地激烈反抗,扭头便在来人胳膊上一咬! “啧。” 牙尖下的皮肤又白又薄,带着些湿润的凉意,顷刻便有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那人吃痛也没什么反应,三下五除二把他甩掉,才不咸不淡地骂了一句:“狼崽子。” 清冷的声线在破庙里格格不入,萧璁滚落在地后立刻翻身戒备,听闻猛地抬头,果然撞上了那双黑沉的眼睛。 雨后天闷,陆洄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灰袍,长发随便用根木棍束起来,打扮得像个三天吃不上饭的穷鬼修士。他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其实总有种冷淡的肃杀气,潮气中清透的面颊更白的不像真人,只等看见萧璁的面容时,那墨点般的眼睛才微微流转,活了一下。 他怎么在这里? 那人蹙着眉头看了看自己小臂上渗血的牙印,血液竟然是金红色的,注目之下,伤口转眼恢复如初,他也浑不在意地把衣袖盖上,闷咳了一下。 那片苍白皮肤上妖异的金红色仍印在萧璁眼底,这个“陆洄”不是凡人,也不是修士,似乎是天生地造的灵体。身体的原主刹那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匆匆打起哑语。 * 对面,陆洄看见这孩子的一双眼睛,也跟着一愣。 他本来没想避着萧璁,只是除了童尸,在潭底还发现了北镇典司的旧物。 北镇典司曾是上一任景城王陆隽的统下,和皇帝的玄衣卫一样是修士组成的宗室亲兵。卫队规模不大,武器上统一刻有铭文,能一一对应身份,被假冒的可能极小。 也就是说,他爹的亲卫队二十多前年曾经钻过玉陵山底下的矿洞,八成还和水下的死孩子打过照面。 先王死了十多年,连国舅陈恭都早就被他亲手送下去赔罪了——要不是玄武骨坠得心脏一阵阵发沉,他本来想当什么也没看见来着。 这副灵骨几乎是当今世上最接近“天道”的实物,可断皇室天命,即便只取了一小截,也赠予了他一点鸡肋的直觉,简而言之就是玄武骨一闹准没什么好事。 还是没法逃避的没什么好事。 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探探这里的疑云。 “借骨观生”就是害他被骂的那倒霉死人术法,施术者借尸体介入记忆,往往会被投入和死者羁绊最深的角色视角。人死多年,鬼魂早就神志不清了,只有执念所系的记忆才最清晰,故而理解投射的原理并不复杂,可他一进来,却被扔进了头顶的山神像里。 这玩意根本都不算个活物,连天大雨几夜不休,神像里的魂体不知怎地十分虚弱,连带穿进来的他也只能恹恹地缩在泥胎里。后半夜,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溜进来的乞儿翻东翻西偷供品吃,直到风雨吹塌屋顶,乞儿的血一滴不落地流进了神像,他这冒牌山神才吸了点精元一样慢慢有了些力气,勉强化了个人形。 山神本无定相,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他,他图省事照自己本来的样貌捏了个壳子,一直等到清晨,才有人进来发现庙塌了。又听了一晌午的烂账,终于等到苦主上门。 陆洄现在看着这孩子浅色的双眼,还有些犯嘀咕——长得不像,但眼神未免太像萧璁了。他眉毛一挑,手里提着的小孩这时惊慌失措地比划了起来,嘴里发出短促的“啊啊”声。 啊,是个哑巴。陆洄松了一口气。 “什么?”他挺直身板。 小孩又飞快地比划了几下。 “看不懂。” 萧璁简直有点生气了,遂放弃一切章法,简单粗暴地指指他,又指指身后的放着神像的大殿——你怎么在这? “我?”陆洄眉毛一挑,“对,我是山神。” 孩子的十指颤动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陆洄拧着眉毛观察这小孩的神色:他既然被投上了山神这一角儿,总该在苦主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的,可这小孩怎么看起来毫无反应?吓傻了?还是不信? 也是,敢这么说的十成十都是大骗子。 于是他拍了拍小孩的脑瓜顶,嘴角抽搐似的一笑:“说笑的。玉陵有上古龙尸为脉,龙神镇山,闻名遐迩,我云游至此本想拜谒,可惜它招不下我,一来庙就塌了。你唤我……决明子便是。” 说完,他瞧着满手的灰,又擦擦台布,把脏东西全抹在了上面。 萧璁根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更别提拆穿,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欺负自己不会说话。这有点太真实了,连北天白山一脉相承的破嘴都惟妙惟肖,天魔引能捏得这么像? “你刚打炉灶里滚出来吗?”陆洄蹙眉看了看他灰头土脸的尊容,指指供桌上的果子,大方道:“随便吃。” 小孩把果子揣进兜里,一把拉住他。 “干什么?” 向来只有殿下说话让别人猜的道理,这会和一个小哑巴费劲地比划了半天,陆洄很快有点烦了,他没顺着小孩动,先瞧了瞧外头,说:“年前有矿难一起,死难二十六人。我方才听他们吵,这一年下来,玉陵山死伤矿工加一块有小一百,不少村民都往山脚下迁了。今天县尉来查矿难的事,你是因为这个来的?” 萧璁还没听懂,这具壳子就猛点头起来。 陆洄盘算了一下,便跟他从后墙翻出了山神庙。他跟在小孩五六步远的地方,默默观察着,发现这孩子不只哑巴,还有一堆怪处。 山里养的孩子成天风吹日晒地跑,多少都有点灰不溜丢,身前这个却白的吓人,好像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一样,青蓝的血管都根根分明。再瞧他一身的行头破烂,胸前挂着一块石佩,几个子儿都不值,在乡下孩子身上倒也常见。最古怪的是右耳上串的铁片,上头隐隐的刻痕在阳光下随脚步翻动着,看不清细节,不像饰品,反而像标记。 穷乡僻壤的,哪里能冒出这么个小怪物? 在他的记忆里,陆隽虽然明面上从未亲临过玉陵山,却在出征北朔前半年递过一封没头没尾的折子。其中提过连州私矿泛滥、盗采严重一事,言及玉陵山龙血玉矿枯竭,又语焉不详地说了此事颇有蹊跷。 陆隽其人身段圆滑,作风却很正派,是宗室里难得的纯种忠臣,奏疏一般有事说事,很少凑流水账。这一封却写的洋洋洒洒,没什么重点。陆洄本以为是他要避开陈恭的眼线,故而只凑了点有的没的糊弄皇上,乾平帝最后当然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看来,玉陵山一案恐怕没那么简单。 至少在进入借骨观生之前,陆洄从未预想过矿洞底下会有多大的凶险,他预计的只是把萧璁这不省心的小东西趁早捞出去,舒舒服服地回北天养老。 小孩是一样交流起来很费劲的物种,陆洄不喜欢,除此之外,他更讨厌如今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解密”环节,天枢阁日理万机,各个都要绘声绘色讲个故事让他来猜,那不如统统自戕谢罪算了。 进宫十四年,如今马上要回北天去,他的神经好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即将断掉的弓弦,等来的却不是松弦出箭,浑身湿透一样滞重又厌烦,而那孩子还频频回身抓救命稻草一样拉他的袖子,似乎把他的冷漠当成了高深道行的佐证,不一会已经能看见村落的影子。 村口搭了个临时公堂,挤挤挨挨围着不少人,多是抽泣的孤儿寡母。小孩这时候不敢走了,拉住陆洄的袖子,指指右耳的耳坠,陆洄拇指捻过他的耳垂,看清了铁片上刻的数字“十二”。 这耳坠好像是一气儿铸成的,和血肉长在一起,根本拿不下来。他手指一拨,把耳坠藏进孩子的乱发里:“你有什么要县尉主持公道的?” 小十二没回答,唯唯诺诺藏在他身后往公堂上看。人头攒动,又是逆光,陆洄看不清堂上的县尉老爷长什么样,只有一旁的衙役说什么秉公查案之类的套话。 县尉初到此地,只是先立威风,依次问过村正和幸存者,便要结束。村民正要散了,又有人朗声叫道:“小道还有一事禀报。” 是钱义连。 小十二拉着他的袖子骤然一坠。陆洄感觉这耆阳剑庄好像到处散德行的苍蝇,嗡嗡叫两声听不懂的屁话就转身飞走了。那顶高耸的云冠插在一众黔首里,昂扬地顿了顿:“玉陵山矿难一事,我耆阳剑庄虽属玄门,也万分挂念。此地偏远,大人们明日进矿调查多有不利,不如回我山庄暂住,庄主力薄,只好如此尽善。” 人群里一个病恹恹的寡妇对另一个说:“钱道长心善,说我们小石虽然根骨不算好,但踏实聪明,看在我家那口没了的份上,要破格带他入耆阳剑庄。” 另一个寡妇苦涩道:“与他同来的那个道姑也是这么对我家阿千说的,只是一入玄门,不就再也见不到了,我舍不得……” 头一个拍拍她的肩膀:“就算跟着咱们,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当仙人去,可是享长生极乐啊。” 陆洄远远地看了一眼妇人们,眸色深沉。这时候,手里拉着的小孩却突然把他拽走,直到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才拉他弯下腰,接连比划起来。 “你害怕耆阳剑庄?”陆洄想到寒潭沉尸,思维一下跳出八里地,“山神不吃童男童女吧?” 小十二愣了一下,他还想再问点什么,眼前的孩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在自己腕上狠狠一咬,顷刻就见了血! 没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生硬地把血流如注的腕子往对方眼皮底下一放,目光炯炯。 温热的血水撞到唇边,陆洄下意识往后一避,唇缝里还是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却并不难闻,还有点亲近似的,蕴藏着熟悉的力量。鲜血给他的嘴唇留下一抹艳丽的异色,陆洄眉头紧蹙:“你要干什么?” 此时此刻,萧璁待在孩子的身体里,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他被一种毁天灭地的愤怒攫取了全部官觉,一个劲的把流血的手腕往人面前递,成股的血水顺着白得有些病态的手腕倾泻而下,不要钱似的洒在了雨后肮脏的泥地里。 他死死地看着面前苍白瘦削的“云游道人”,飞快地比了一串哑语。 苦主残留的记忆把这段话的意思印进陆洄的脑海: “我把血都还给你,你能杀了他们吗?” 接着,一道雪亮的剑光破空而来,从后心把他的胸膛刺了个对穿。 第17章 017玉陵血(一)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决明子老眼一垂,“你此次下山是大凶之卦。” “阴疑于阳,必战。”陆洄沉声答。 他刚死了父亲,还未出山敛尸已换上一身孝衣,稚气未脱的脸上眼珠黑白分明:“就算以为自己可以化龙了,身上流的血也变不了。况阴盛极则阳始生……” “师父,”他神色平静,竟然还能摆出三分笑意:“我倒是觉得,我此次下山,运气说不定还可以。” “你解的不错,我说不过你。”决明子长叹一声,把草杆一扔,“也算不准宫里那位。为师这回是护不住你了。” 他站起来背过身去,摇摇晃晃踱到亭边,遥望着山间的漫天风雪:“只是二龙缠斗,必然凶险,徒儿啊,你真能全身而退吗?” 风向一转,遮天蔽日的雪影极速坠落,沾染殷红血色,滚作一丛丛连天的大火,从地底烧穿整个夜空。 “阁主中箭了!快,快找军医!” “不,这是追魂箭,不死不休的,找医修来,去报北天,快去!” 疼痛仿佛一层厚重的帘幕,阻隔了他朝外界的一切视听,失血的冰寒中,陆洄的视野一片迷蒙,人群杂乱的声响此起彼伏,连陆昭焦急的叫喊也听不清了。 “怎么会有追魂箭!重华门外重兵把守,哪怕有修士作乱,又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殿下有所不知……若不是景城王挡了这一箭,恐怕您……” “闭嘴!”陆昭失态道,“本王命你救他回来,若是,若是不行……” “诏书……” 拉住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抖得几乎不成样子,陆昭把嘴唇贴到他耳边,哽咽道:“拿到了,重华门的禁卫已经开始倒戈,你,你别睡……” 陆洄想安抚对方些许,眼皮却越来越沉,只能看见火舌上迸溅的红点仿佛星辰终于穿透乌云。不知何人通传,里外又一派大乱,许久四下归于寂静,决明子苍老的手指隔着冷汗摸了摸他的额头。 “用这样东西来救你,似乎已经违逆了天道……”迷迷糊糊间,他师父把一块冰凉的物事贴上心口的皮肤,“可你若能得活,焉知不算顺应天道呢?” * 陆洄从“借骨观生”中猛地脱离,心口一阵灼痛。 他还没来得及问清小孩的意思,那具破破烂烂的山神化身就被一道剑光一打,原地消散了,临走前只能看见那孩子拔腿就跑。 再往后,他好像迷迷糊糊做了段梦,想起来一点很久远的回忆。 陆洄有时候觉得这劳什子玄武骨和他师父很像,都神神叨叨云里雾里的,不知道想提点什么,一露头又包没好事,非让人吃点苦头不可,若天道有灵,大约也不是什么好鸟。 寒潭边万年如一日,他深呼吸一回合,把不祥的预感压下去,回身摸摸萧璁的额头,还是烫。 这孩子昏睡也皱着眉头,牙关死咬,下唇上还有一道新鲜的带血齿痕。陆洄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可怜巴巴的样子是和镜魂里的小十二有点重叠,但挺拔深邃的骨相比起来又好看得多。 陆洄坐回来,把“耆阳剑庄”几个字在嘴里翻了翻,遗憾地发现这小宗恐怕早已没落了,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 细想也确实:一山庄的人如果这样到处散功德,用不了几天就该掏空家底了。再者,玄门收徒要求严苛,根骨为第一决,此条不过,再聪明伶俐身强体壮的也难以入门。虽然也不是没有硬要修行的,但十成十都是靠背后的世家大族生堆各种灵物宝器,收效最终也不过尔尔。 因此当今玄门弟子不是根骨绝佳天赋异禀,便是出自高门大户,有底气烧银子。而矿难之后耆阳剑庄去村里收徒的情形,简直和安济院一样来者不拒,哪来那么多钱养活? 陆洄瞧着矿洞深处的黑暗,眼神微凉——如果山庄借地下矿道之便,在私采龙血玉呢? 如此,陆隽奏疏上语焉不详的连州私矿一事便可连上了。 那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 “何方妖物在此作祟!” 随着钱义连一声高叫,“山神”的身影顷刻被从天而降的剑光击碎,小孩的身体同时被按动开关,浑身一抖拔腿就跑,转眼又被身后人用鞭子捆了回来。 “十二?你怎么跑出来的?” 耆阳剑庄抓人十分熟练,先打晕再喂药,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萧璁昏昏沉沉一路颠簸,再睁开眼只能看见一片刺目的血红。 他好像在被火生烤,模糊的视线里,祭坛上吊着一块硕大无匹的黄红色玉石,其中殷红的血丝丝缕缕攀到他身上,根根接入自己身体的血管里,仿佛有一根脐带连接彼此。 随着这隐秘的流动,无孔不入的灼烧和刺痛感沿着血脉在身体的每一处爆裂开,极端的痛苦下,这具瘦小的身体四肢痉挛,目眦欲裂,哑巴的喉咙里爆发出可怖的嘶吼声。 “啊啊,啊啊——” 萧璁感觉壳子的主人可能已经昏死过去了,那股莫名的力量要替换掉他四肢百骸里的一切构造,把他打碎重新接成一具淋漓的血人。不知道过了多久,死一般的痛苦终于渐渐消退,他的身体冰得好像寒窟里的死尸。 一根苍老的手指在面门前探了探。 “还有气,喂他一丸丹,继续。” 周围便有人上前抱住他,往他嘴里塞了一样东西。那声音接着说:“这个还不错,下次给他换长生俑的血。”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疼得没法想,一股滔天的恨意在萧璁胸腔里翻江倒海,让他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这些人会操控一星半点神鬼术法,便可以毫无罪责地这样折磨人吗? 修士是人,难道我就是鸡狗猪羊,就该任人宰割吗? 上天为什么要降下机缘,用一条仙途将人截然两分?为什么是我命如草芥,是他们生来禀赋?为什么让他们踩在了凡人头上,还许他们从此借力登梯,万般皆顺?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恍惚间,他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穿过血光,揩过他的眼角,又一路停在额头,理了理他因为冷汗湿掉的鬓发。这人的动作极其轻柔,微凉的指腹蝴蝶一样扫过他的额角,好像万分珍视又怜惜一样。 随后,一股冷冽的灵力顺眉心涌入周身,飞快地拂过被灼烧的每一寸关窍。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种感觉实在太令人着迷,萧璁想要抓住它,但那冰凉的触感只是极快地掠过,就此离开了。 既然要给我,就不许再走! 愤怒无端暴涨,他的指爪青筋暴起在空中一抓,接着猛地从幻境里惊醒。 陆洄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忙什么:“醒了?松手。” 萧璁双眼通红,口中仍衔着恨意喘息不停,他阴鸷地盯了几秒那光洁的后颈,一瞬间想扑上去咬断,强行分辨字音才明白了对方刚说的话。 低头一看,自己沾满了血垢和泥灰的右手正死死攥着陆洄的一把冰凉的头发,弄得这人只能弓身蹲在地上,远远地用剑鞘扒拉着火堆上的鸡。 等等,鸡? 往身边一摸,抱了一路的热乎乎母鸡果然没了。陆洄似乎笑了一下,像个千年的亡国祸水,接着递给他一只鸡腿:“拿着。” 他把萧璁的异样尽收眼底,回身时顺手拽过自己的头发,掸了掸缠上的灰,没问任何事。 “这地方不能久待,吃完马上上路。” 萧璁味同嚼蜡地啃了半嘴鸡毛,垂下睫毛,最关心的不是他说的问题:“我刚刚……” 没把天魔引里那些要爆出胸膛的诅咒说出口吧? 陆洄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萧璁预感他没什么好话,对方果然嘴皮一张:“你先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又小声哼唧不停,等我过去看的时候突然一把拽住我的头发,死也不撒手……” “……我没有。”萧璁握紧拳头,下意识否定。 他心跳如鼓,觉得现在的陆洄看着又和从前他认识的不一样了,刻薄和傲慢一成没减,还多了些格外混蛋的促狭,让人想一口咬住脖颈,看他鲜血淋漓的失神样子——这种冲动和刚才刚醒那会还不太一样。 陆洄端详了下对面的神色,觉得小孩马上要炸毛,心情就又变得特别好,也不再计较了,等萧璁吃完两指一点,地上的断手便凭空飞起来,扑到一旁放着的灵火灯上。 “这是干什么?” 他提起灯,让萧璁和断手亲亲热热地一前一后把住灯杆:“指路。” 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地道中终于出现了一堵石门。陆洄让他把剑拔出来握着,口中接着飞快地念了一串东西,一道空符随即朝石门打去。 轰然一声巨响,砖石砌筑的地道赫然出现在碎石后边。 萧璁看着有点熟悉的砖样,眼皮一跳,紧接着,一只阴森的爪子从斑驳的墙壁里伸出,凌空抓向陆洄的脖颈! “当——” 萧璁在王府学的也不是花样子,本能一挥,长剑直砍上那东西的手腕。十成十的蛮劲下去,却好像劈在什么铜皮铁骨上,连一颗血珠都没冒! 短短几秒钟内,鬼手又不知道痛一样张牙舞爪地扑上来。陆洄背着他向侧边撤了半步,一根不知道几十年没剪的长指甲便只差毫厘地从他瞳孔前掠过,紧接着,那影子直愣愣闪到碎石堆旁,转身面向二人。 萧璁的虎口被震得直痛,趁这光景终于看清了打他们的是个什么东西。 那囫囵看着是个小孩的形状,它脑袋往上一抬,莹绿色的眼珠一会才跟着转到眼眶正中,翡翠一样冰凉地看着他的眼睛。灵火灯随着路过的妖风翕动起来,照得那东西像剥了皮一样通身血红,似乎还有光。 不,并不会发光,而是全身的皮肤都像玉石一样坚硬而饱胀,粲然反射着他手里的灯影,玉人的右耳上穿着一枚快锈没了的铁片。 四目相对,矿道深处幽幽吹起尘封许久的风。 寒潭沉尸已经过去许多年,玉人耳上的铁片也锈蚀得有些年头,这孩子——这东西和水底的童尸是什么关系? 两双鬼火一样的绿眼珠一个又惊又疑,一个冰凉剔透,玉人微微歪起脑袋,好像万分困惑一样,接着又毫无预兆地出手袭来! “静气凝神,聚于剑尖,取肋下三寸。” 陆洄语速极快,下一秒,一股隐形的气附在萧璁手中的剑上,几乎是握住他的手带他细细感知这精准又迅疾的一招,剑尖顷刻直点玉人的心脏,同一时间,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握住剑刃,向反方向用力推阻。 剑意没有丝毫缓滞,强大的力量接着分毫不停地带他的手腕向里一掼! 刹那间,玉人的胸膛内爆发出连珠炮一样清脆的碎玉声,它早就被毒哑了的喉咙里发出碎裂的咔咔声,尖锐的断茬在本该是声带的地方摩擦,竟然发出似乎人语的低吟。 “圣,主,天,降……长,乐,长,生……” 转眼之间,瘦小的人形分崩离析。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幽深地道中仍有锵锵的回音。断手握住剑刃的地方已经可见白骨,因为血早就流尽,竟然有几分滑稽,见诈尸未成,一动不动地落在地上装死。 地上这摊玉石仿佛是把活人的肌体骨骼换成了黄玉,分毫不差地保留下一只活物全身的血脉,拼起来能重新看见一副透明的人形,陆洄见过再多穷奢极欲,也没听说过这种纯度的龙血玉,这种人造的东西向来有一个就有一群…… 下一秒,长剑再度锐鸣。 陆洄猛地扬起手指,萧璁手里的剑随即被一股凭空的力量夺走,剑尖高悬,直指漆黑一团的地道深处! 未知的黑洞中,无数虫蚁爬行般的裂玉声窸窸窣窣地响起,连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一步步朝他们逼近。萧璁提灯照向越来越躁动的黑暗深处,在尽头照见数不清的翡翠眼珠。 咯吱,咯吱…… 他喉头一滚,趴在耳边对陆洄说:“放我下来……” 陆洄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口气就好像扎漏了个窟窿,瞬时泄掉一半。身后那只断手慢慢沿着石壁往上爬,想要偷偷跳回到灯杆上握住,陆洄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轻飘飘地喝住它:“慢着。” 断手虔诚地挂在墙边的灯奴上,假装自己真是一只透彻的死手。 “你有什么冤屈,就趁现在都说了,我没心思陪你过家家猜哑谜。”陆洄仿佛没听见深处走廊里越来越密的动静,眼珠埋在阴影里,雾蒙一片。 “在寒潭里,是你主动找上我的吧?” 第18章 018玉陵血(二) “也是你把北镇典司旧物带上来,让我起疑的。”陆洄眯起眼睛,剑尖仍在嗡嗡振鸣,他的声音依旧不大,寒气悄然而生:“刚才不是还活蹦乱跳吗?” 断手哗啦一声支起来,比划了几个手势。 “阿璁,我记得你说你娘是个哑巴。”陆洄沉着脸吐出一口浊气,“看得懂吗?” 十二孤掌难鸣,比划得花样翻飞,看着有点滑稽,过了半天,萧璁才谨慎解释道:“它说,剑庄的人会把小孩抓过去,毒哑后囚禁起来,炼制一种人俑。” 陆洄拿下巴指指地上的碎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有什么用?” 萧璁眉头越皱越紧,额头几乎要冒汗:“不是用来干活的。炼成的人俑凭借判定品级,都被收存起来,也没有神智,只有庄主和长老能够操纵……” “耆阳剑庄早就阖家覆灭了。”陆洄打断他。 黑暗甬道中绿色的荧光点愈发蠢蠢欲动,他随即嗤笑一声:“浪费时间。” 算了,萧璁把嘴闭上,这人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陆洄把他放下,让人和断手并排坐好,居高临下地扫视过他们两个,随手把剑鞘扔给萧璁:“看着。” 下一秒,他足尖轻点,鹞子一般在半空中的长剑上一踏,飞身便往地道深处扎去! 还没等反应过来,月白的身影瞬间扎入黑暗当中。那柄剑仿佛是陆洄的另一只手,随着他的身法上下翻飞,凌厉的剑气如同云中鹰隼,在身侧掠起的风中穿梭,破空声过后,爆裂的碎玉才锵啷啷散落一地,而萧璁的眼底里只来得及留下人俑茫然僵直的碧色虹膜。 不过转眼间,他便降落在端头的暗门前,陆洄头也不回地挥手一劈,最后一具跟上来的人俑心脏瞬间被长剑捅穿,几秒后才散作一滩血玉。 长廊里空寂无声。 萧璁没见过这病鬼出剑,唯一一次还是在王府里击杀阿彩——使了一招就吐血了,而现在那人的耳廓甚至依旧莹白得带些冷意,连气喘都没有,好像蛟龙睁眼,恍然将他与许多传闻中的天枢阁主联系起来。 云淡风轻得光彩夺目。 地道入口处的两人……一人一手都有点发蒙,萧璁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片刻后,断手逆来顺受地抓紧他的剑鞘,再也不努力了。 暗门本应该有复杂的机关,不知怎么全被极为粗暴地毁坏,陆洄踏进室内,立刻被一派血淋淋的光晕糊了眼睛。 这是一所庞大的玉库,堆满了成色各异的龙血玉,耆阳剑庄好像把整座山脉都掏空了装进自家库房一样,目力所及的地方都不要钱似的堆放着大块大块的玉石,在灵火灯的照射下反出诡异的幽光。 他看着满目的血色,心终于一沉。 这些龙血玉怎么还在库中? 寒潭底沉有北镇典司锈剑,玉库的机关也破坏了,陆隽应该分明已经到过这里,必然也知道了采来的龙血玉存在此处。 数量如此之巨的私采,把姓钱的全庄脑袋砍了都不过分,可玉库里的玉石却好端端地留在里面,十多年过去仍色泽澄净,仿佛擦一擦落灰,其中的血液就可以重新流淌。 陆洄暂时不打算怀疑他爹的品德,陆隽不会为了几块破石头同流合污,不然也不会在奏疏中特意提这档子事,可为什么这些赃物还没被查点? 耆阳剑庄不过平平无一小宗,天下这样的宗门没一千也有八百,哪怕搞了一堆邪术,也不可能与呼风唤雨的王侯抗衡。 一点可怕的直觉贯通他的脑海,陆洄回身看着终于撑着剑鞘跟过来的人和手,吐了口气:“耆阳剑庄到底想炼制什么东西?” 断手沉默了一会,萎靡不振地垂下去,半晌才比了几个手势。 萧璁:“它要你再使一次之前那个法子,去他记忆里看。” 陆洄长睫一垂,强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 决明子给他的丹药确实可以缓解伤病,但只是暂时,药效结束后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他久病卧床,身体已顶不住过强的药力,故下来之前服的这一丸时效不长,只能维持两天时间。 如今算算,已经只剩几个时辰了。 他方才确实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杀穿一片,什么妖魔鬼怪都一剑斩了,赶紧把人带走别沾麻烦,可现在…… 一点白光从他两指间泄出:“去!” 光芒如幕帘一般把玉库包裹起来,萧璁脑袋一痛,没等开口说出来什么,也跟着倒进了天魔引当中。 * 疼痛。 从祭坛出来后的痛苦的又是另一种疼法,每时每刻都能听见自己的血流过血管的声音。 小十二大难不死,有了一间小小的洞窟。说是洞窟,其实和监狱差不多,每个和他一样等级的孩子都被锁在一方狗窝似的岩洞中。他死气沉沉地躺在草席上,龙血玉中的液体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游走,好像要把他的每一寸经脉胀裂开。 这次挺过来了,不日后就要从吸收玉石转为吸收低等玉俑,随着体内“龙血”的浓度越来越高,似乎早晚有爆体而亡的一天。 耆阳剑庄的弟子向来当这些小孩是灵智未开的畜生,从来不避讳在他们面前交谈。他听见其中一个把所有洞窟从头到尾查了一遍,又点着他这间嘻道:“这次送上去十个,只活下来这一个。” 另一个问:“其余九个呢?” “自然是都变成长生俑了。”第一个白眼道,“这里锁着的都已经换了九次血,哪怕下次没挺过去,至少也能变成高等的长乐俑。” “我知道,”第二个又说,“只是之前有的小孩根骨太差,连长生俑都成不了,在祭坛上就死了,拉出去只是普通皮囊。” “凡人家的孩子死得太快了。”第一个摇头说,“弄了这么多小孩,现在直接能用的不过十来具,我们真能炼出……” 第二个立刻制住他:“不可妄议。” 第一个“唔”了一声,呆了片刻才说:“不过最近确实不好再外出收徒了,县尉如今住在庄里,诸事受限,连从地下运玉都得小心翼翼。” “这么不方便,庄主干嘛要请他住进来?” “让他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才好控制——左右一群凡人,就算各个长戟佩剑的,又能怎么样?” “那这县尉查矿难又都干了什么?” 第一个卡了一下:“左不过对账,进矿,验尸,除了能查出一个玉脉断绝,实为‘天灾’,又能问到谁头上?你不懂这些凡人的心思,哪怕有‘**’,几两银子给出去,肯定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了。” 他说到这,又笑起来:“我听说那些山民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一半说是山神发怒所以收回了玉矿,一半说老龙不配再当山神,要去砸庙,真是有意思。” 二人一会好久没再言语,一个挨一个靠在壁上小寐去了。小孩依旧动弹不得,忽然感觉身前一暖,胸前的坠子隐隐振动。 睁眼一看,那自称山神的云游道人正窝在狗洞里,从上往下打量着他。 陆洄的声音透过空气,直接印在他脑海里:“从现在开始,我问,你只答是与否。” “玉陵山脉传说是上古一条巨龙战死后遗骸所化,龙骨为山脊,血肉为山石,故而此处产玉名‘龙血’,老龙被山民敬为山神。多数人都只当它是个传说,可这是真的,我如今就是山神化身。” “龙尸滋养一方,山中所储龙血玉本可再供山民开凿百年,可耆阳剑庄的修士在几年前突然来此,通过废弃矿道偷采玉石,藏入私库,几年间便掏空了一大半龙血玉,故而玉脉枯竭,矿难频发,对与不对?” 这窝囊山神之所以虚弱到这种地步,也是因为血肉已快被掏空,信众又渐渐离散了,以至于想要铲除敲骨吸髓的耆阳剑庄,竟然还需要一个小哑巴牵线搭桥。陆洄见小孩点头,又问: “耆阳剑庄以收徒的名义从山下搜罗幼童,将他们作为龙血的容器,并一层层提纯,活下来的孩子会继续被换血,没挺过去的会变成玉人俑,根据等级作为纯度更高的耗材。” 孩子没有异议,陆洄接着悄无声息地吐了一口肺里的浊气:“他们炼制这么浓的龙血干什么,为修炼?” 可那庄主养子钱义连的修为瞧着只是稀松平常,但凡能炼制一具玉俑为己所用,水平都不至于是这么低洼。 小十二这次摇了摇头,陆洄看着他被龙血烧得通红的小脸,突然灵光一闪。 圣主天降,长乐长生。 但凡有胆干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的,背后必定有疯子做主,矿洞里小玉人说的话一定有意义,也有迹可循。长乐和长生是玉俑的等级,那圣主呢? 陆洄尔虞我诈十数年,这种奇葩案子见得不少,神色霎时精彩纷呈,心想:这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到底想造个什么东西出来? 血肉是生灵业力所在,如同平凡乞儿血能让山神重新化出人形,神龙的尸身当然也可以作为更加强大的力量来源。可一条山脉的矿石又怎么能一朝炼化? 所以需要这些孩子做接替的容器,先吸走矿石中的龙血,再层层富集。 所以这孩子要活,要么逃出耆阳剑庄,要么在这炼蛊一样的角逐里一点点往上熬——最后能变成什么呢? 可听刚才弟子的话,也没折腾出个所以然,陆隽有什么不能连根剿灭,为何奏疏里遮遮掩掩? 他审视了一会十二的脸色,将身一收,依旧附在胸前的石佩里:“有事唤我。” 洞中无日月,监视的弟子换了好几轮,没有一个同孩子说过哪怕半个字。十二靠记弟子轮班的时间暗中记着日子,指甲已在草席下的泥地里划出十余道刻痕。 又到了换班时间,他浑浑噩噩躺在洞窟中,新来的脚步却不只两人,且步履匆匆。 “这三个都拉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原本看守的女弟子犹豫道:“庄主,这刚第五天,上次换的血还没融合,我怕……” “多嘴什么!”钱义连把手一伸,不耐烦道:“钥匙拿来。” 见她迟疑,他又阴恻恻地一笑,不怀好意道:“你上次疏忽大意,放走了十二的事可没人忘,他可是差点都要跑到县尉跟前了,你记得我是怎么罚你的?” 女弟子瞳孔一抖,忙蹲下身开锁。 几个弟子上前,拎小鸡仔一样一手一个地把死气沉沉的孩子提了出去,带到祭坛。小十二已经麻木不堪,任由他们摆布,七扭八歪地躺在冰冷的石台上,等抬头看见本来该悬挂龙血玉的地方,浑身一悚。 祭坛上方悬挂的的几具人形都是血一样鲜艳欲滴的长生俑! 他们体内的龙血还没完全融合,现在强行灌进玉俑中的龙血,几乎必死无疑。长乐俑炼成时定格的表情各异,血盆一样的人脸真像伥鬼一样,仿佛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钱明如此焦急,不仅把换血的日子提前了五天,还要揠苗助长? 余光之中,他看见数量更多的长乐俑围成另一法阵,九具玉人各司其位,红线从胸腔流出,汇成一根血光熠熠的脐带,连接着祭坛正中漂浮的一团。 他从未到过这么核心的位置,迄今为止终于看清了那中间众星捧月的是什么东西。 它静静地漂浮在半空,无动于衷地吸收着“脐带”中供养的鲜血,皮肤是透明的,血管、细小的骨骼、硕大的眼珠都清晰无比,像只盲眼的深水蜥蜴。 那是个人的胎儿。 第19章 019玉陵血(三) 这东西还没初具人形,更接近一团异形的血肉,宝座之上,庄主钱明双拳紧握,眸光被映得通红。 弟子已经开始在启动法阵,小十二拼尽全力控制自己发颤的身体,在突如其来的疼痛中收回目光,向钱明身后的方向拼死望去—— 他上次逃跑的密道直接连着关押孩子的洞窟,八成已经被封死了,可他还知道另一条。 他的目光紧密地寻找着通向玉库的洞口,另一个弟子走上前来,把他的头按回去。趁他手扶过来,小十二眸中寒光一闪,狠狠咬向他的虎口,紧跟着一个打挺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玉库的方向跑去。 手里攥着的坠子越来越烫,他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东西,不要命一样跑了起来,所有的意念都附在了胸前这块滚烫的石头上—— 山神救我! 刹那间,石佩上发出莹白的微光,径直击碎身后几个弟子打来的符咒。借着这股劲,他一路跑过了祭坛上高座的钱明,再有几丈便要窜入玉库的大门。 急切之中,耳后突然袭来一阵劲风,小十二心头一沉,接着听到钱明阴森讽道。 “张狂小儿。” 劲风瞬间击碎了微光的屏障,他清晰地听闻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接着后心一痛,歪倒在地上。 手心的石佩碎成两半,再也没什么神通了。 山神这回是真的没有半点法力,只剩一个虚无缥缈的魂体在小十二头上喘息着,陆洄附在上头,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几乎要和地上孩子一起一头栽倒下去。 钱义连仿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横眉立目地走上前来要捉,身后的钱明却突然叫道:“先别顾那个,启阵,把这两个换了。” 他油润的老脸颜色难看得像猪肝,看来真是火烧屁股,不得以放手一搏。底下摆阵的弟子也都知道兹事体大,话音刚落就启动了法阵,祭坛上当即响起两个孩子扭曲的嘶吼声。 钱明终于舒展了些眉头,石梯上这时却又跑下来一个弟子,什么尊卑亲疏都不顾了,慌忙跑到他耳边:“刘县尉已经发现地道的入口了!” “慌什么?按我说的搪塞过去。” “姓刘的根本不听解释,”弟子口不择言,“他娘的带着的几个侍卫都是深藏不露的修士!现在已经一路杀下来了!” “什么?”钱明的脸色一瞬间比猪肝还难看,目中精光往祭坛的穹顶一扫,仿佛已经听见短兵相接的声音,转而却神色一定,转向着祭坛正中的“胎儿”,狂热道:“继续。” 一边的钱义连有些慌张:“义父,这群人隐藏颇深,来势汹汹,说不定早知道我们的底细。这长生、长乐俑既已经炼成,带上走就是,换个地方,依旧可以继续。” 钱明瞧了一眼他惨白的脸,早就料到了一般冷笑了一声:“你懂什么。” “我们是为国舅做事。那姓刘的就算有两下子,又怎么拗得过国舅这条大腿?” 他把衣摆一甩,好整以暇地扬起胡须:“我就坐在这等他来。耆阳剑庄几十名弟子,难道还不能在这斩杀几头虾兵蟹将?” 钱义连连声称是,退到一边,未等放下心来,祭坛后的大门豁然破开。 一柄长枪擦着他的头皮簌簌飞过,闪电般飞到祭坛上空,割断两股缠绕的血线,又一枪穿透两个护法的弟子。 “陆某不才,于玄门一道上,确实不敌钱庄主。” 来人站在破开的门前,左右各站着两个举法器的护卫,神色沉静。 “陆某?” 钱明皱起眉头。一旁飘着的陆洄看着这张和自己神似的脸,如遭雷击。 这“刘县尉”分明是他年轻了好几岁的爹! 祭坛周围的弟子均如临大敌,陆隽轻声挥手道:“凡耆阳剑庄部下,一个不留。” 北镇典司言出法随地甩出刃风,当场收割了一茬弟子的头颅,陆洄看着这凶残的一幕,几乎有点耳鸣。 事情到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耆阳剑庄背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早死的仇家——国舅陈恭。 阴森的祭场里刀剑纷飞,场面一时乱得无以复加,陆洄越过张牙舞爪的对阵双方,几近失神地盯着陆隽那张年轻的面容。 今天这出微服“围剿”,到底是巧合,还是陆隽有意为之? 陆隽被陈氏设计杀害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一摊烂事龌龊颇多,起因就在陈后收养皇子的争端上,和别的扯不上关系。六年前他在天牢里对面逼问陈恭,得到的口供也分毫不差。 可若是在某个他不知道的时间点,偏远的连州玉陵山,陆隽当头撞破了陈恭在耆阳剑庄的阴谋勾当,还直愣愣地带人杀了进来,又在奏疏里有意无意向乾平帝提点这件事…… 陆洄死死掐住手心。 他眼底几乎带血,在嗡嗡的耳鸣声中寒凉地看向半空中的“胎儿”,心脉间似乎是玄武骨的地方爆裂般剧痛不已。 “咳咳……” 小十二吐出一口血来,小心翼翼地用石佩接住。这一点血虽然没有多少神力,却也缓解了几丝痛苦,陆洄觉得心头一热,孩子随后四周望了望,见没人顾得上他,一轱辘起身要接着跑。 北镇典司算正规军,各个精挑细选,不知比耆阳剑庄这些成天只知道拌嘴的弟子强上几十倍,眨眼过去,祭场上已经一片哀鸿,只剩十来个负隅顽抗的弟子各奔活路,把宝座上的钱明父子晾在中间大呼小叫。十二跌跌撞撞跑到身前一个脖子上插着短剑的弟子身边,咬牙把剑刃拔了出来握在手里。 祭坛上的换血仪式被打断,其中一个孩子已经毫无动静,慢慢转化成了一具血色玉质的长生俑,另一个趁乱慢慢爬到了边缘。小十二猫腰冲了过去,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却突然看见背后一抹红色的衣裙。 他僵硬地抬头,是先前那个挨罚的女弟子! 女弟子手中已只剩一柄断剑,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两个孩子,眸中复杂,几秒之后缓缓侧开身体。 小十二拔腿便跑。 在他身后,飞来的长枪烟火般穿透了女弟子的胸膛。 陆洄跟着山神的魂体缩在石佩里,跟着他飞扬的脚步在空中一甩,余光在这一瞬猛地扎见宝座上钱明的双手,这老鬼正在捏的竟然是个开阵的诀。 祭坛四周,诡丽复杂的花纹正隐隐攀上岩壁的表面。 这祭场里早埋伏了一个杀阵! 短暂的一瞥过去,没一会工夫,孩子们已经跑到玉库紧闭的大门。耆阳剑庄私采龙血玉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矿车没日没夜地送玉入库,大门根本没什么关上的时候。可这几日“刘县尉”来此查案,心虚的耆阳剑庄竟然把玉库通向矿道的门关闭了。 陆洄盘算了下刚才那口血补回来的神力,又回忆着十多年后玉库机关毁坏的样貌,心下一动,石佩在黑暗中爆发出刺眼的白光,把机关生生打碎。 来不及和女孩解释,小十二拉着她的手往矿道里窜去。 这两个孩子都饱受折磨,方才生死攸关的时候尚且能活蹦乱跳,如今环境安全,不一会竟然没什么力气了。二人行至寒潭边就累的瘫了下来,心脏狂跳。 小十二握着胸前的玉佩,百感交集,几乎要睡过去,没等失去意识,突然听见身边女孩的抽搐声。 他一个激灵,翻身起来。 借着穹顶散下来的微光,女孩的脸色变成了要滴血一般的殷红,腮边的皮肤已经玉化,喉咙里发出玉石碰撞的“咔咔”声。 她还是没有扛过最后一次换血,要在这变成长生俑了。 小十二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不知如何是好。女孩还未玉化的五官显出痛色,双手比到胸前,艰难比划道:“我不想变成那种东西。” 他十指冰凉。 “杀了我吧。”女孩目光渴求,“哥,趁我还没变成怪物前,杀了我吧。” 小十二的绿眼睛几乎要烧起火来,他定定地看着女孩的脸色,胸前的石佩突然从领口掉了出来。 他若有所思地握住石佩,沸腾的怒火很快变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静气。他慢慢把石佩解下来,握在女孩手里,问她道: “你想报仇吗?” 许久之后,他摸了摸鲜血已经流干的女孩的脸蛋,软软的,湿热的,眉目安详秀美,她是以一个人的姿态去死的。 手中握着的石佩已经糊在粘稠的鲜血中,龙血的颜色本是金红,连带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也微微发金。他把女孩的手指掰开,脊背深深弓下去,痉挛的双手护住一颗心脏一样抚摸着这块石佩。它表面的血逐渐像被吸收了一样褪尽,断裂的纹路已被修复大半。 又过了一会,他咬着牙把女孩拖到寒潭边,尸体翻身一滚,扑通一声沉入深不见底的潭底,凉水溅了一身。 山神的化身再度出现,还是那云游道人的模样,但瞳色赤金,瞳孔也竖了起来,虽为妖异之相,却威严非常。 他们从祭坛的来路上骤然响起一阵掀天裂地的震动,震得寒潭岸边的地面也微微颤抖。小十二定定看着他周身的微光,又捡起了地上的短剑。 “你要干什么?”陆洄皱起眉头。 “我也把血还给你,你把他们全杀了,好不好?” 最后一个手势刚落下,他便毫不犹豫地割向自己的腕子,这次显然下了死手,陆洄几乎听见剑刃摩擦腕骨的声响。涌泉般的鲜红血液立刻倾泻而下,却没有落进地上的污泥,而是凭空一转,宛若一张巨大的网分毫不差地接入山神的身体! 这妖冶的一幕仿佛是把耆阳剑庄的换血之术颠倒过来,陆洄周身一热,随即感觉一股让这具魂体极为熟悉舒适的力量极快地随着鲜血的涌入涨了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小十二飞快苍白下去的面容:“好。” * 祭坛之上,陆隽的长枪直指钱明的胸膛。 杀阵开启,四个精锐亲卫均已重伤,面色苍白地护在他左右。地上耆阳剑庄弟子的尸体七零八落,钱明的头被枪尖逼着,不敢转动,用余光扫了一眼脚下身首异处的钱义连,竟然嗤笑了一声。 陆隽依旧气定神闲,长枪抖也不抖:“我不管你如何舌灿莲花,陈恭毕竟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你就算要把这桶脏水泼到他身上,也要给我一个通顺的前因后果。” 钱明舔了舔嘴唇,白牙一闪,诡秘道:“景城王,我不怕告诉你,只怕你不敢听啊。” 他兴奋又紧张地盯着陆隽冷淡的神色,一张老脸挤出菊花般的笑容,顶着枪尖又凑近了几寸,缓缓开口。 “如今东宫空虚,其余皇子都不大争气。可喜皇后有孕,三个月后便要生产。” 钱明又凑近了几寸,枪尖在他颈侧刺出淋漓的血痕。 “——你猜这暗结的喜胎,流的到底是不是神龙的血?” 半空中,血红的胎儿依然无知无觉地静静汲取着养分,陆隽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趁他错愕之时,钱明五指并爪,夺过长枪,接连便要向他脖颈抓去,却被剧烈流动的空气一震,一时脱手了。 身后玉库的洞口金光一闪,赫然响起低沉的龙吟。 道心破碎倒计时1/2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019玉陵血(三) 第20章 020洗髓诀(一) 玉库中金光大盛,众人身体一轻,回到现实。 陆洄的脸色惨白得跟鬼一样,弯腰提起长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去。 通过这玉库的里门便是曾经混战的祭坛了,萧璁见他的背影好像一柄长刀般森然,仓促提气叫道:“陆泊明!” “叫什么?”陆洄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锵啷一声把剑鞘踢到他脚边:“撑着慢慢走,藏到门后面,除非我叫你,别出来添乱。” 萧璁:“你要去干嘛?” “我知道师父在哪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提剑抬手,里门被一道刚烈的剑气击碎,祭场穹顶雪亮的天光顷刻晃住了萧璁的眼睛。 过了几秒,他才能适应这破天的光亮。遥遥望去,祭坛中圮了一半的宝座里缩着一个矮小皱巴的人形,在他身侧,一个长袍斗笠的人影佝偻地竖立一旁,赫然如同十多年前的钱明父子。 随着破门声,他二人齐刷刷把头拧向玉库,见陆洄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踱来,座上那个简直喜极而泣:“徒儿,你总算来啦?” 决明子被一道捆仙索牢牢绑在石座上,好像一只被捕兽夹逮住的老耗子。陆洄看着他,沉水般的脸上勾出一个几不可见的讽意,眼神依然冰凉刺骨。 “景城王殿下。” 身边的矮子森然一笑,把斗笠摘下来,露出宋凌虚那张肝气虚弱的蜡黄面皮。 “我就知道是你。”陆洄剑尖点地,依旧直上直下地站着:“十五年前耆阳剑庄一战,你弄了个障眼法,从老龙爪子底下逃走了,如今乔装打扮做了山神庙侍者,可是因为心中有愧啊?” “我若是有愧,便不会藏在山神庙里。”宋凌虚把手一抹,露出钱明苍老的面庞。 “反倒是你,我没想到你会来。” 陆洄笑笑:“十五年前被先王揍得屁滚尿流,如今看见我,又屁.股疼了?” 钱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张嘴比上一个景城王讨巧,我喜欢。” “只可惜你来的不巧。天下哪不能去,非要跑到我玉陵山来。”他的神色陡然阴沉,“我好端端守着这些东西,不想招惹任何人。怎么你也和你那老子一样,偏偏要撞上来?” “陈皇后当年产下的是个死胎。”陆洄把剑刃拧向前,目若寒星地逼视着他,“不管她是和谁私通怀上的孽种,也不管她想了什么方法要蒙混过关,孩子都没了,左不过无用功,你还装什么忠心?” 钱明眼里闪过精光:“我守在山里十多年,也听过你的名声,果然聪明绝顶,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都知道了。” “你说的没错。”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十五年前,乾平帝服丹药伤了身,大病一场差点驾崩,此后终于起了立储君的心思。其时庶出的大皇子都快成年了,陈后却还没有亲生的孩子,指望不上老皇帝,她就和乾平帝的男宠贺云朗私通,怀上一个孽种。” “可大盛立储之时,太子是要叩玄武骨问天命的,她或许能骗过乾平帝,但是血脉的事板上钉钉,绝瞒不过玄武骨。于是自陈后怀胎起,国舅就在各地寻仙问道,暗中钻研蒙混过关的办法。” “炼制龙尸就是他想出的招数吗?真以为沾了个龙字,玄武骨就认不出了?”陆洄哂道。 “表象耳。”钱明诡秘地笑笑,“景城王,你博闻强识,一定知道世上有一种人身负异能,天赋和心性都极高,因为传闻是上古天降之物,其神魂可往返三界,骨血也不化自生身父母,连玄武骨也说不出不对。” “玄门中人一般叫它——天魔引。” 陆洄眼皮一跳,钱明看出他一瞬间的怔愣,趁这空档竟然故技重施,挥手朝他胸前袭来! 呲—— 剑气灵蛇般出动,在他手心割开一道喷溅的血痕,紧跟着,长剑力破千钧地朝钱明颈上取去。 “你真当我傻?”陆洄简直气笑了:“这一招乘人不备都用馊了,你脑子里装的是泔水么?” 钱明一个打挺,泥鳅般窜到石座边,双手勒过决明子的脖子,捏起一道寒光:“慢着!” “你若轻举妄动,就别想要这老头的命了!” 陆洄的剑尖只停了一瞬:“你知道自己捆着的是谁吗?” 说话间,他手中龙蛇翻飞,毫不留情地当头劈下,钱明就地一滚,方才经身的地面竟然震声碎裂。 钱明一辈子也少见这么迅疾的打法,跪在地上脸色一黑,接着两指圈起来,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祭坛周围几十具面目狰狞的人俑随即应声而出,纷纷转动僵硬的关节,咯吱咯吱地朝石座踏去。 陆洄及时收势,身形不可思议地一拧,剑尖先捅穿了一个长乐俑的心脏,正待刺向左侧突袭的另一只,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抖。 一股翻涌的血气在胸中肆虐。 他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借着晃动的身形,他巧妙地接上一个闪避的身法,变戏法般躲过后心伸来的一只爪子,接着牙关一咬,剑气如雷霆骤雨,横扫掉周围一圈长乐俑的脑袋。 稀里哗啦的碎玉声过了几秒才落地,陆洄猛地抬头盯住了钱明逃跑的方向,长剑掷出,接住他的凌空一踏,转而人剑合一,直取钱明的头颅! 钱明的瞳孔蓦地紧缩,傻子一样看着对方飞身而来,脖子上却没有预料中的凉意。 长剑穿透锁骨,把他牢牢钉在地上。 场上的人俑这时还没转过弯来,狭窄的视野里突然没了目标,竟然原地转了几圈,傻愣愣地停住了。 在这一派滑稽的“咯吱咯吱”声中,陆洄手中握着剑柄,脸色雪白,一双眼睛黑得像要吃人:“先王是因为撞破了这件事,这才被陈氏视为眼中钉,半年后被逼战死北疆的,对吗?” 钱明头上冷汗涔涔:“这因果若是能让你接受,说来倒也没错。” “陈恭矫诏害死北疆十万大军,竟然就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理由……” 钱明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语气竟然怜悯:“所以我说你不该来这地方。你若是老老实实待在燕都,继续做你锦衣玉食的景城王,至少能以为自己手刃真凶、夙愿已了,一辈子志得意满地就过去了。” 陆洄断断续续地闷咳了几下,死咬着牙关,从唇缝里一字一句道:“你没说实话。” “陈氏一族出身江南,没有玄门根基,连我都没听说过天魔引可以炼制,他们怎么会想到这种邪法?还有,皇子生为天魔引确实可以解释血脉的问题,但比这简单、比这隐匿的方法一定多得是。如此大费周章,牵扯这么多人,造出这么多玉俑,不是反倒容易像今天一样——被我发现端倪吗?” 钱明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他便陡然把手中剑柄一拧:“说话!” “你杀了我吧。”钱明面如金纸,肩下又渗出大片血迹:“你杀了我,对你对我都痛快。” 陆洄垂眼下去,倦怠一闪而过,好像一柄立地的残刀在风中一晃。半晌,他混着一口血沙哑开口:“可以。” “冷静啊——” 决明子在石座上尖声叫道,等不及他这句话出口,长剑已经猛地一进,剑尖从肋骨斜下,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钱明的心脏。 血花泼洒了小半张脸,许久后,陆洄手腕一紧,恍然竟连把剑从他心脏里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眼前爆出数不清的金花,只凭本能把身板挺得笔直,木然转身,剑尖拖地一步步朝向决明子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他在离决明子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惨然一笑:“师父,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那道身影摇摇欲坠,愤慨迷惘到极致,竟然连诘问也凄艳无比。玉库里,萧璁看得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祭场上的决明子缄默不语,陆洄与他对视许久,突然慢慢弯下脊背,捂住嘴唇。 血从他惨白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萧璁条件反射地想冲出去,转眼却看见早已气绝的钱明正死不瞑目地盯着半空中,他顺着那目光看去,登时头皮发麻。 祭坛顶上悬着的十二具血红的长生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放下,转眼双脚沾地、步履沉重地向陆洄身后包围而去,最前端的两只已经伸出锐利的指爪,直掏向他的后心! 而当中的陆洄却仿佛什么也没意识到。 “陆泊明,你身后!” 陆洄仿佛终于被他撕心裂肺的声音叫回一点魂来,仓促回身一挡,长剑竟然被直接挑飞出去! 这长生俑已是最高等级的龙血容器,血色狰狞,坚硬异常,他再想闪身,不仅避无可避,反而胸中一闷,向下软倒。萧璁顾不上伤腿的剧痛,踉踉跄跄朝他跑去。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距离,千钧一发间,天上突然降下来一个撑伞的身影,伞面一转,把一圈长生俑逼退了几丈远。 来人在半空中笑道:“小师弟,你怎么被搞成了这副鬼样子。” 这女人只靠一把竹伞飞在天上,伞尖为矛,伞骨作剑,轻盈非常,顷刻便又欺身将三只长乐俑拦腰斩断。场面瞬时逆转,萧璁愣愣地看着,不知怎地却觉得这人的身段有些熟悉。 决明子痛哭流涕:“齐丫头!” 飞在天上的女人飒然把伞一甩,劈下一只长生俑的脑袋,还有空回头嘿嘿一乐:“师伯!”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啊!” “我若是来早了,师弟的这剂心药怎么见效?”女人一边打一边说。不过片刻工夫,地上就只留了数团碎玉。她施施然落到地面,先把周围所有洞口扫视一圈,看见萧璁,又乐道: “小美人,又见面了。” 果然是药馆里那个草鞋神医。 萧璁早知道她和决明子是一伙的,不想作答,对方突然手往颊边一抹,比了个鬼脸。萧璁看见这动作不由得一惊。 她也是那在官市上装神弄鬼,传递暗号的鼠头人! 他本来觉得女人如神兵天降,很是厉害,想到她假扮淫宗门人作弄自己的事,更不想理了,把头一垂,一瘸一拐地过去要把陆洄搀起来。 女人冲决明子奇道:“这主仆俩气性一直都这么大吗?” 萧璁已经挪到了陆洄边上,搀住他的臂弯,后者却按下他的手,极缓慢地撑住剑鞘,脊背颤抖地挺直腰身。 他脸色惨白,眼珠又极黑,即便是心绪万般汹涌也不见半分血色,头一抬,先前强咽回去的鲜血便再也压不住,打开阀门一样从口中涌出。 “师父,你一早就知道。” 玄武骨暴动不已,所有不祥的预感一齐报应似的找上门来,把心脏捏碎挤干,攥出一腔血泥,每念一个字就争前恐后地从喉头喷涌而出,陆洄却依旧只顾着说话,声音喑哑道:“原来我自负执棋定胜,结果竟是……这么个笑话。” 萧璁看他的血和不要钱一样吐,终于真正感到害怕,他仓促想用手去接住那一股一股的血,触手比他想象的还要温热。 殷红泼洒在月白的衣袍上,陆洄全然看不见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金花闪耀的视野里只剩下决明子的身影,万般好笑又万般不解道: “我还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大仇得报,果然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我还自认苦心地谋划了十年,气势汹汹地跑到天牢清算陈恭……我还……咳……” 他被血呛的直咳嗽,什么都不顾了一样拼着最后一口气出声: “咳咳咳……师父,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的命吗?” 碎了(吸溜) 再拼起来的工作就交给我们神奇小葱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020洗髓诀(一) 第21章 021洗髓诀(二) “龙战于野,必然凶险。或一生一死,或两败俱伤。”决明子衣衫依旧凌乱,神色却无悲无喜:“你出山前的卦象,到今日才算全应验了。” “十四年了,如今你虽快被山下红尘消磨殆尽,然阴盛极则阳始生……徒儿,我告诉你这些,正是想救你的命啊。” 陆洄眼神失焦,只有胸膛还在随着喉头涌血微弱起伏,他拼命挣动着眼帘,想看清什么东西。 ……看清什么呢? 是阴云遍布的祭坛、琳琅满地的碎玉、他师父仍讳莫如深的面容,还是…… 天意见我如此,恐怕终于可以嗤笑了吧。 这样的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他顷刻觉得身躯无比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冰冷地凝视着他,寒意像一床冻僵的棉被,把他浑身的疼痛盖下去,拼死撑着的一口气也浇下去,从后颈到尾骨翩然倾塌。 天旋地转,一双灌满海水的绿眼睛猛然撞进他模糊的视线,把微弱的心跳灼得一热。 可这一点牵引如同火星,瞬间冷寂在凝结的冰川中,陆洄眼中光彩随后终于黯淡。 决明子看着萧璁怀里人事不省的好徒儿,面露不忍,长叹道:“破而后立,死而后生……你才算真正开悟了。走吧,为师带你回家去。” * 玉陵山上,最后一片不知来处的雪悄然转向,随风在空中逡巡不已,最后力竭高坠,一锤定音。 雪花融入温水,皇帝抱着一段倒影似的嶙峋身躯,站在金碧辉煌的宫宇当中,志得意满地勾起嘴角。 “是我赢了。”他对上那道窥视的目光,森然宣判。 “你算个什么东西?”皇帝将遍体鳞伤的萧璁打量个遍,“你永远也追不上他,永远也得不到他,为什么还不知足?为什么还胆敢有不甘?” 湿透的里衣随着陆洄没有一丝力量的四肢和躯干下垂,在腰腹和腿弯堆出朦胧的褶皱,只有那捧长发曳然在水面上摇动。 像个死人,更像个可被赏玩的精致物件。 皇帝示威似的将怀中人禁锢得更紧,缓缓向后撤步,宫殿庞大的阴影随即一寸寸将那惨白的身影吞噬。 萧璁杀心四起,手中登时幻化一柄长剑,随意而动,剑光凌冽无比,顷刻死死把皇帝钉在地上,鲜血染红池水,那张阴沉苍白的面皮突然咧开一个淋漓的微笑:“你再看看,你杀的对吗?” 萧璁愕然地看“皇帝”将手滑到脸侧,一掀,他自己碧绿的眸子从底下诡丽而阴毒地看着他,他伸手再摘,宋凌虚僵硬的面皮恍惚空白,下一张,史樵木讷的脸孔好似石雕,再一层,钱明的老脸枯树皮般攒出一个诡秘的笑。 “错了,全都错了!”男男女女齐声大笑。华光一绽,那人怀中的陆洄口中含血,眼神失焦地对着他。 “我大仇得报,夙愿已了,你送我一程吧。” 萧璁伏在案上猛地惊醒,看着窗棂外高高挂着的清冷月亮,再低头瞧见桌案上一团丑陋的墨点,这才确认自己是在北天白山,陆洄童年生活的地方,北天白山。 灯火被窗缝漏进来的风雪扰得晃了晃,他呆了一会,心有余悸地关紧窗户,望向纱帐当中。 帐前站着的女人收回银针:“做噩梦了?” 萧璁不答,拖着伤腿挪到榻边,榻上躺着的人裹在床褥间,呼吸几不可见,最外层那条毛茸茸的狐皮大氅仿佛都会压着他。 “刚才醒了一下,还是不肯喝药,马上又晕过去了。”齐罗收拾好针匣,“不过就是他再不配合,我也有的是办法,时日还长呢。” 她刚施过针,陆洄的半个肩膀还露在大氅外,隐约可见左心蜿蜒而来的伤疤,狰狞如同一只恶蟒,盘踞在单薄嶙峋的身躯上。 灯火摇曳下,萧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没有直接触碰伤疤,而是先从锁骨下落指,缓缓滑到起伏不平的疤痕之上。 皮肤很薄很冷,伤疤却火灼一样发烫,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躁动不已。 “玄武乃上古灵兽,一昼夜一呼吸,十年一大眠,他的命全拴在那一块骨头上,玄武骨作妖,人自然也好不了,急不来。”齐罗解释道,“喏……不过你不觉得他晕过去反倒很清净吗?” ……萧璁不觉得。 陆洄所住的“听雪庐”已近峰顶,却并没高处不胜寒,可是这人躺在这里无知无觉,连呼吸都听不到,未免太静了。 太静了,静得吓人,只能听见崖顶寒风卷雪的声音,万山松针簌簌的轻摇,以及不知哪一峰的仙鹤夜飞时清越畅快的长鸣,一切和缓声色都扰得他心神不宁,一停下来就有无数噩梦追上,送给他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不过小半个月下来,他已经觉得自己连真疯不远了。 萧璁冷静下来,看见这女人又感觉有些不自在:“齐道长怎么也这个时辰来了?” “我?”齐罗指指自己,“我一向是寅时睡未时起啊。嗐,前几天去玉陵山救小师弟,作息都乱了。” 萧璁感觉这一个山头好像都没什么正常人,再一想,自从上了北天白山,除了决明子和齐罗,好像真也没见过别的人,便问:“这一峰不住其他人吗?” 齐罗:“北天收徒严格,虽为大宗,入门弟子甚至没有一些中等的门派多,这么高一座山峰,方圆十里寥无人烟也是正常的——不过就算住在一起,大家也各有各的脾气,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坐一块嗑瓜子,其余时间都不相往来。” 她掰了掰手指头:“你我现在所在的归砚峰沾了小师弟的光,其他几峰还有我师父和其他师伯师叔。不过眼下二师伯赤霄在闭关,四师叔九渊在云游,我师父青庭死了,你恐怕都见不到。” 眼下才到子时,正是齐罗最精神的时间,她见萧璁没言语,神采奕奕道: “总在这儿悄悄守着,没毛病也要憋出怨气了,今夜按例有宗主来守着,既不睡觉,我带你去小师弟小时候藏宝贝的地方偷点好东西,如何?” 说着,院前已经从天而降一个光辉万丈的圆球,是决明子和他的鹤砸在了雪地里。老头面目狰狞地搬下自己的老腿,和那畜生互相骂骂咧咧地要走过来。 萧璁穿戴整齐,和齐罗出门。 北天白山积雪千年不化,照得天上寒星更寒,冷月更冷,他鼻尖冻得冰凉,看齐罗抬手吹了个口哨,天边两道展翅的鹤影便徐徐罩到头顶。 “听雪庐是小师弟明面上的居所,但他在这住的不多。宗主不会像教书先生那么带孩子,五岁起就给了他归砚峰顶藏书阁的钥匙,随他把自己埋进去看,后来小师弟自己在藏书阁边上垒了个窝,一住进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倒省下来回跑了。” 白鹤缓缓落下,翅影一扫,抚开晶莹的雪尘。齐罗顺了顺它的头毛,回头笑道:“害怕吗?我扶你上去?” 萧璁还有腿伤,听了她的话反而不想被帮忙,沉着脸就要跨步。那白鹤极通灵性,几乎把脊背埋进了积雪里。齐罗摸摸它的脖子亲昵道:“去山顶藏书阁。” 话音刚落,白鹤长鸣一声,一飞冲天。 夜上峰顶,心境多有不同。萧璁耳力极好,目力也绝佳,云霄之上,世间万象仿佛都可尽收囊中,冷风割过,他可在这料峭的寒意中一瞬闻到积雪下冻土的腥气,万壑松林间的清香,仙阁檐角风铃的铁锈味,以及…… 萧璁睁开眼睛:归砚峰顶,有如沧海一粟的藏书阁之外,千万云雾般交错的枝柯上泠泠的冷梅香。 陆洄从小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天地吗? “到了。”齐罗叫道,“走吧,我带你去找好东西。” 他二人落在流光般的白梅林中,走近了才发现花枝掩映下一间简陋的草房。 “小师弟眼界高,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好的,说要‘返璞归真,探赜索隐’,故而在梅林修了个破房子读书练剑。我就不太行,除了医书不得不读,什么书都不爱看,也不知道这东西哪雅了。” 说着,她手上画了几道,草房的破门就应声而开,萧璁走进一看,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表面上破破烂烂,“返璞归真”的草房里无处不讲究,书架用紫檀木,卧榻悬锦织布,连桌案上歪摆着的花瓶都只看着灰头土脸,实际好像是前朝古董。 花瓶里插着的梅枝还缀着霜雪,栩栩如生。萧璁再一看,看见它周围浮动着隐隐的符文。 “这草庐自他十二岁下山以来从未动过,梅枝也是十四年前的。”齐罗说。“从前他离得远,我们都不敢动,如今他已经回来,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就没事了。” 萧璁一边疑惑这是什么道理,一边一处也不肯落下地环顾这间草庐。 架子上七零八落摆着的都是从藏书阁移来的残本,他随手拿出一本磨损最严重的,一看书名,不由得僵了一下。 《俗夫子游凡记》,连他都能看出此读物的品味有多么低下。 再打开一看,竟然一页页都是连环画,只有边角上大约缀着些剧情简介,内容端的是拳打脚踢,精彩非常。 陆洄“埋头苦读”的就是这种东西! 齐罗探过头来一看,“唔”了一声:“这本我也看过,难得看得下去,想来好像确实是小师弟分享的。” 她接过书册,随意翻了翻:“我想起来了,讲的是一位‘无所谓居士’云游天下,到处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最后跑到北疆退敌八万,被世人奉成活神仙的事。” 萧璁无语:“写话本的真是什么都敢编。” 齐罗深以为然:“是啊,可小孩懂什么,看的时候真是如痴如醉,感觉天下兴亡都担在我一条毛孩子身上,哪怕死了也能青史留名。” 萧璁听她说着,又翻出一本,齐罗搭了一眼,竟然也认识。 “这本叫《搜魂奇录》,讲的是唐冲师兄弟三人开明器店,专为尸体搜魂喊冤的故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萧璁脑门青筋直跳,默默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一不留神却碰掉了案上一柄桃木剑,他捡起来,起身看到了木剑下本来压着的书册。 案上叠着的是半部《大奉一统志》,萧璁把它拿起,手一抖,一张夹在书页中的纸就掉了出来。 摊开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字,没有图画,连注解都一片片和蚂蚁似的。齐罗看了一会,解释道:“这一段说的是哀帝九岁登基,宦臣何刘芳把控朝纲,毒杀宗室,后来又一手废掉幼帝,转立三岁的痴呆儿,最终被王太后设计埋伏,乱箭穿心。这儿再往后就该是泰成盛世了。” 她捡起地上掉落的纸页,说:“对了,这就是咱们要偷的东西。” 已有些发黄的纸页上,十二岁的陆洄笔迹拙嫩,笔力却已颇有风骨,洋洋洒洒注道: 天下大势,在分久必合,盛极则衰,着于细处,则《太上感应篇》有言: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1] 再往下,是半面力透纸背,犹带泪渍的枯墨残笔,打眼望去,只有血般淋漓刻骨的四个大字: 天道有常。 [1]佚名《太上感应篇》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021洗髓诀(二) 第22章 022洗髓诀(三) 萧璁跟着接过纸页,竟觉得眼睛被四个大字刺得有些发疼。 齐罗示意他把纸页收进怀里,怡然自得地把草房转了一圈,背着手问:“你觉得小师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璁被她问的一愣,他捏着怀里薄薄一张纸片,不着力便想起陆洄千百种可恶的情态:盛气凌人,不知轻重,没耐心,穷讲究,日常掂不清自己那把骨头还剩几斤几两,还满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忧心忡忡。 这些坏话在舌尖一转,他脑子里最后定格的竟然是他在耆阳剑庄有如神人天降,一手握剑,一手轻若羽毛地给自己抹去额头上冷汗的情形。 “小师弟早慧,四五岁之前还好欺负,自从话说利索了,我就再也没吵赢过他,连宗主有时候都能被噎住。早慧的人都冷心冷肺,他入世又太早,我本来以为玉雪娃娃似的小师弟将来会长成一块不近人情的板砖,每年写信都劝他多吸点人气儿。” “直到六年前他在燕都烧了一把火,我才感觉他的血其实比我热乎多了。后来我想了想,他这副性子倒是早有端倪。” 萧璁心下一动:“什么?” 齐罗还没出声,先乐得牙不见眼:“有一年夏天,附近几峰年龄相近的五六个弟子偷溜下山玩,还煞有介事地偷了几坛桃花酿,要在山溪旁做‘曲水流觞’,小师弟年岁最小,喝酒后呆呆的,一点也不牙尖嘴利,特别好玩。我们饶了他几局,放他在一边睡觉,过一会人却不见了。” “几个大的以为把他搞丢了,差点吓死,找了一圈发现——哈哈哈……” “发现他埋在草丛里,花半个时辰憋着气看两只蚱蜢交尾,还看得眼泪啪嗒啪嗒掉呢!” 她乐够了,接着说:“二师兄差点揍他,问他在干嘛,他回说‘生生之谓易’,那是在观察阴阳是怎么生生的,但是想到蜉蝣挣扎一生,生老病死于天地也不过一息过客,不免悲伤。” “小师弟这个人,心在五行外,人却一直被迫在红尘中,又兼天潢贵胄,动一动手指都能定千万人生死,故而倍受磋磨,恐怕不寿。” “不寿”两个字一下让萧璁心尖打颤,他越发觉得那嶙峋的“天道”二字瞧着无端诡异,像能把人吃进去,脱口而出:“天道到底是什么?” “凡修行者,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顺应天道。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我不敢说知道。” 齐罗眼中幽光闪动,话锋一转:“不过……你既然已经决意拜入北天,可想过自己会以什么入道吗?” 萧璁听见她终于要说点有用的,遂抬起头来,算是洗耳恭听。 “修道者,初心所在就是道之所在,譬如我有意济世,便以医入道,宗主欲成天算,就以卜入道,器是道的外显,你想没想过修道是要干什么?“ 萧璁:“他是以什么入道?” 齐罗把指间酒壶一转:”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可消也。我看你剑练得不错,如果和小师弟走到一道,确实可以让他指点。“[1] “……我不知道我修道是想干什么。”过了半天,萧璁突然说。 他面上毫无波澜:“我从前只是大人们豢养的玩意,有人害我,我就咬回去,有人对我好,我就跟着他。” “我不想长生,也不想极乐,我有天魔引,是天生的疯子,只想把所有辜负我的人都杀了。杀完了还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还没说到更见不得人的,他冷冷地注视着齐罗的反应,至于天魔引里光怪陆离的阴毒幻象,我心里恨过的一个一个人,我想象中手刃那些虫豸的快意,说出来怕是要吓到这位正派神医。 齐罗眯眼凝视着他,并没如临大敌,好像只是面对一个有点棘手的小屁孩,此时天边却突然响起短促的鹤鸣,她三步并两步踏出草房,伸手从鹤脖子上解下纸条,看了一眼跨上鹤背。 “坐上来吧。”她又恢复那副稀松平常的笑脸,“宗主说小师弟有要醒的迹象,他得赶紧躲远点,叫我们速归。” * 萧璁卸下沾了风雪的外袍,脚一沾地就蹭蹭往屋里挪,鼻子顷刻被满室的药味灌满了。 陆洄这次是真醒了,齐罗给他煎了一副药就到点回去睡觉,留萧璁一个人在里照料。 他盛好药汤,心急如焚地往卧房走去,把药碗端到桌案凉好,才抬头往榻上望去。 床沿搭着一只苍白嶙峋的手,仿佛只剩一张皮裹着一样,骨骼和血管的走向都清晰可见。手边的帕子也不再遮掩了,摊开的素白料子上满是深深浅浅的血迹,几乎不剩干净的地方。 冬夜苦寒,萧璁下意识想去焐他的手,眼神接着往上扫,却被榻上人毫无光彩的眸子定死在原地。 陆洄整个人瘦得得近乎透明了,那股腌在身上的冷梅香也埋在血味和药味当中,像一段苍白的倒影。萧璁知道他从前犯病是什么鬼样子,但这会人真成了个无悲无喜的鬼影,他心里却没有胆寒,只有莫名其妙的怨怼。 他看着榻上人转也不转的眼珠,把胸中杂陈的波浪按下去,垂头端来药碗,吹好了再用汤勺送到唇边:“喝药。” 这一句含了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有点扎人,陆洄却没有一点不虞,连表情也不多一个,只是无力地把头偏过去,任勺里的药汤洒了一滴在唇角上。 汤勺也脾气生硬,死犟着依旧举过来,他遂闭上眼皮,一言不发地僵持。 萧璁板着脸:“不喝也行。” 说完,他气势汹汹地回身放药,伤腿在地上一拖拉,竟然一个趔趄,把药碗摔在地上碎了。 刺啦一声,瓷片顷刻划破了他的手背,血混着药汤在地上炸出个方圆三尺的花。陆洄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他没什么大事,疲倦地出了口气:“何必呢。” “何必?”萧璁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接着倏地收回胳膊,也不管还在滴血的口子,从怀里扯出一样东西摊开捅到他面前。 朦胧的宣纸背后,他眼神阴鸷地盯着纸背上苍劲的“天道有常”,一字一句问:“那你十四年前下山,跑到这糟烂凡尘里把自己滚成这样,又是何必?” “你去哪翻出来的?”陆洄眼睛一眯,面上依旧毫无波澜。他扫过纸面,不认识字一样凉薄地笑笑:“算我年幼无知,瞎了眼了。” 话毕,他轻巧地撩了一眼萧璁,好像看着的是另一个少时大言不惭的自己。后者本来没预计要和他顶嘴,现在脑门血管一跳,竟然有一种掐住人的咽喉,强迫他听自己说话的冲动。 他暗自攥紧拳头,把暴力的想象压下去,毫无章法地有一句怼一句道:“你年幼无知,瞎了眼了?” 他咔的一声把对面的窗推开,亘古的明月松风立刻揽照入怀,霎时有成双的白鹤从窗前飞过,闪过两点掠影。 “我本来没名没姓,生下来就猪狗不如的。”萧璁双目发红,“要是永远活在阴沟里,和野狗抢食,成天只记得谁抢了我一块肉,谁怎么咬了我一口,我这辈子也可以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你既然说自己无知,也不愿意活了,为什么要把我从阴沟里捡出来,为什么要教我怎么当人?” 陆洄仿佛疲于应付他,蹙着眉心缓慢道:“你胡搅蛮缠什么?能做事就闭嘴,不能就出去。” 萧璁好像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似的一溜烟开口:“我不走,你不过是看错了一个皇帝,没看透一个陈恭,又没杀错,大不了掏出来鞭尸,再写在你们那劳什子史书上留骂名——” 陆洄的胸膛渐渐起伏起来了,脸上也被气出了浅淡的血色。萧璁看着他因为惊怒水光潋滟的眼睛,一时间忘了词,突然也觉得自己刚刚被没头没脑的恼怒和委屈冲坏了脑子,显得十分幼稚可笑,但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硬着头皮说: “耆阳剑庄害了那么多人,你是督查天下玄门的天枢阁主,这种事你也不管,难道让那狗皇帝管吗?” 他从没一气儿不过脑子地说过这么多,也从没由着性子对陆洄说这样的气话,索性已经没什么主仆尊卑了,眼中两团火光烧得整个人炽烈起来,有一股冲天的少年意气。 陆洄剧烈喘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轻声道:“你都从哪学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齐罗教的?” 这话简直丧良心透顶,萧璁愤怒过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声音弱下去: “少拿那些道不道的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条没心没肺的小狗,顶多不会摇尾巴,又有狂犬症,所以格外招笑,一点人心也没长?” 他越说越感觉鼻腔里一阵酸意,方才的伶牙俐齿顷刻不见了踪影,连后半句想说什么都忘了。陆洄也不管他,垂着眼皮不说话,过会终于闭上眼睛,哑声说:“滚。” 萧璁踟蹰了一下,没有动作。他一把揪住自己的心口,脸色又白了几分:“滚出去。” 窗外寒风凄厉,对月如啸,萧璁刚刚通身的血燥热,这会冷风一吹,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陆洄是昏死了十数日刚悠悠转醒,没道理由着自己上这发一通邪疯,于是像被霜打了一样浑身沉重地蹭到窗前,把大开的窗户关好,端上早已凉透的药汤,转身要走。 陆洄闭着眼睛,听人拖着腿一点点挪到门口,迈过门槛,心刚沉下,又听见他好像隔了层纱一样闷闷开口: “陆泊明,你真以为你还是燕都城里对我呼来喝去的景城王吗?” 萧璁声音颤抖,腔调里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鼻音:“你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潇潇洒洒地认个输就死了。” “可我呢?你要是死了,我又能去哪?” [1]张潮《幽梦影·卷二·三十》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022洗髓诀(三) 第23章 023洗髓诀(四) 说罢,萧璁再也没往屋里看一眼,反而像害怕什么似的飞快地溜走了。 直到确认他消失,陆洄才捡起手边的帕子,面无表情地把嘴里含着的血吐掉。 嘴上是把难听话说痛快了,这时他却连案边的水盆都够不到,便依旧顺手扔在枕边,衣袖带着那张薄纸哗哗作响。他手肘绷得笔直,撑着脊背盯了一会上边的文字,突然脑子有病一样哑然失笑。 萧璁这小孩平日不善言辞,心思又深,吵架却像炮仗似的一点响一串,情绪够,逻辑却稀碎。 不过他有一点问的倒对…… 陆洄握拳暖了暖冰凉的指尖,手指一抚,把纸页丢到床下,任上边的新血旧墨混成一团。 ——细究起来,他当年下山还真不只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复仇”。 乾平帝本事平平,唯好求仙问道。可皇帝如何尊贵,毕竟是凡人,虽从没有人这么比过,但“根骨不足”仿佛一道屈辱的印记,总好像指点他比最微末的修士都有些天然的短处。故而早些年,他对天枢阁的态度总是非常微妙,既倚重又忌惮。 再加上小心眼这一条,“庸君”能有的品质就几乎让乾平帝他老人家占了个遍,其人一辈子未有大建树,人到中年依旧守着这块心病。帝王的信赖与猜疑总是瞬息万变,正好在陆隽颇得信任的几年里,玄武骨选中了景城王世子来做下一任天枢阁主,乾平帝脑门一拍,刚断奶的陆洄就被打包送上了全是老东西的北天白山。 当时他实在太小了,连娘长什么样都能转头就忘,更别提陆隽一个常年在外的爹。十年间,陆隽虽常上山看他,却只是父慈子孝一会就分别,陆洄根本不在意这男的什么时候来,又什么时候走。因此当先王的死讯传到北天白山时,他心里的反应不是痛苦,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迷茫——我该伤心吗? 他见撑着一只断手上山传信的北镇典司声泪俱下,见驾金车来宣诏的宦官细眉横吊,见随战报附上来的陆隽战死时的一身血衣,见师兄师姐们看他的神色愈发不忍。见得越多,他越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不相干的人。一群人来了又走,乌泱泱地把他送上仙门,又乌泱泱要他下山回宫,却从来不问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燕都他毫无印象,皇宫更是从未去过,从周围人隐秘的神色里,他得知那是吃了他爹的地方。从他们语焉不详的推测中,他又知道了皇帝是因为这会突然忌惮他真修出什么本事来,所以要他回宫。 吃了他爹的地方,却极尽奢华,光彩无比,现在点名道姓要他也投入这场华光万丈的棋局中来,是要他如何应对呢? 书里说过,修仙就是修道,修道乃是破执,破执在于知有所求,知有所求,然后使顺应天道。 王府的家仆就在山门外冒着风雪等他,他却在藏书阁草房里躲了三天。第三天,他终于把所有偷运来的经书看过一遍,仓促执笔,为天道做了批注。再踏出这间草房时,已是容色平静,锋芒一新,从此便要不知天高地厚地惩恶扬善,匡扶大道去了。 他少时修行并不虔诚,又常自作聪明,自以为发现了什么就觉得世间道理不过如此。决明子这老头也是蔫坏,至多笑眯眯说一句“错了”,过两天找个什么机会让他栽一跟头。现在想来,哪怕决明子真的当时就告诉他不对,他也不会信的。 ……可这回的跟头,未免也太疼了。 陆洄扶住心口,感觉视线有点发昏。在耆阳剑庄强行用药,再加上极端的情绪起伏,亏损的心气一时半会还是补不回来的。顺着这股劲平复了一会,反而愈演愈烈,连半躺着都有些吃力。 奈何是他自己刚给人赶走的,陆洄闭上眼睛,额头虚汗密布。他向来有一个忍痛的法子,就是想点无关紧要的啰嗦事。事不宜过大,也不能复杂,最好还伸手就能够到,比如拈花惹蝶、走马西郊、御剑江河,脑子里不空也不忙,一会就过去了,说不定还能把自己骗睡着。 可他这时候转动脑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撞进脑子里的全是萧璁刚才离开时候可怜巴巴的鼻音,连他说话时候可能的情态都能自动补充出来,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 这孩子应当是怨我的吧,毕竟我待他也实在称不上好,也确实不负责任。他想。 我生来比别人情缺一窍,连自己父亲的死,实际上都不如何悲痛,一辈子不知辜负了多少人……哪怕是阿昭的事,我的错处也抵赖不得。 陈年旧事随即汹涌而来,先是十年苦心孤诣的每一次盘算,再是朝堂上皇帝瞧着他阴云诡谲的面容,过一会是陈国舅在天牢里惨淡又意味深长的神色,最后是萧璁那双绿眼珠在眼前不停地绕。 这会,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快睡着了还是又要昏死过去了,被冲到嗓子眼的痒意逼得咳了几声,闭着眼睛都能看见金星。正准备继续把头一歪,朦胧中却感觉有什么人托起他的上半身,放在被褥里躺好。 这个人身上的味道非常熟悉,似乎他一来,自己就觉得安心许多,陆洄眉心一松,天旋地转地睡了过去。 * 第二日睁眼时却没人。齐罗直到日上三竿才来,进门就是哈欠连天。 陆洄淡淡瞥了她一眼,对方马上吃透了他什么意思,双手一举。 “人各有命,这我最懂,我不逼你吃药。只是宗主现在心虚躲着你,那小孩又被你气跑了,死活不愿意见你。我们山上没有你府里那些丫鬟小厮,除了我来,还能怎么办?” 那昨天晚上那人又是谁?田螺姑娘么?陆洄一哂,没做言语。 日光缓缓斜去,夕阳红透,转而又落入靛蓝的夜幕,躺在北天白山阔别已久的这方狗窝里,他突然生出一些荒唐而久远的期待,期待什么人能像小时候好声好气地哄哄他,又恨又爱地纵容他的烂脾气,闯祸捅破天也替他兜着,行差踏错也无所谓地说没事再来。 似乎落入凡尘的十四年从未发生过。 批注上的一团墨迹歪歪扭扭地在他脑海里升起,天道转过身来,朝他揭开一角白牙。陆洄看着它雪亮的牙口,飘忽忽想道: 我早就想通了,其实是等着什么人过来替我说出口,再说我什么都好,什么都对。 真不是个东西。 连自己也骂过之后,他又想起萧璁,终于有点心虚。 这小子火气冲天地张口就说杀这个杀那个,说不过别人还能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气哭了,很欠调教——只是如果他这时候能过来给我焐焐身子就更好了。 迷迷糊糊间,他真感觉有人轻柔地把自己抱起来,靠在暖烘烘的怀里。接着,口齿间撬进一只勺沿,稍一松动,甜汤就顺着滑进喉咙。 陆洄挣扎着睁开眼睛,冰凉的手扣上来人的手腕。 “这是宗主给你熬的蜜豆汤。”萧璁板着脸:“喂你喝完我就走。” 屋中只他们两人,陆洄没反抗,只是垂下眼睫,一小口一小口地任萧璁喂下去,等喝完,萧璁帮他抹了抹唇角,又板着一张脸起身要走。 “慢着。”陆洄在身后喊他。 萧璁僵了一下,木头人似的慢慢转过身来,绿眼珠怀疑又戒备地看了他一眼。 他自觉头天晚上非常莽撞,但心里依然觉得当时口不择言的都是真心话,没必要后悔,至于之后被天魔引折磨了一夜这些事,都不必与眼前这人说。 从前在燕都,他被人叫养不熟的碧眼豺,若是陆洄真两眼一抹不管他了,大可以重新去找别的活路,当不当修士无所谓,狗屁的天魔引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随着眼前这人一路从云端跌落至此,细想过往种种,突然生出许多从未有过的**,许多能把自己吓一跳的贪婪。 如果他也能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定不会让自己沦落至此……也不会让陆洄消沉至此。 萧璁盯着眼前人惨白的面皮,心下波澜起伏,对方却只招招手:“过来。” 他不明所以地凑过去,又顺着陆洄的手势矮身在榻前,静等发落。脑袋上接着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没轻没重地呼噜了下他的头发。 “从前是我不对,”陆洄道,“我给你赔不是。” 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萧璁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抖了抖,不可置信地扫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去。 “没有你给我赔不是的道理。” “还生气呢?”陆洄自己也觉得别扭,轻声说:“你说得对,就算陈恭棺材底下还压着天大的阴谋,我杀了一回,定然可以有第二回。” “我没说气话。”萧璁低着头,“是我不懂规矩,目无尊卑。” 咚,话音刚落,脑门上就被弹了一下。 陆洄却没有要骂他的意思,过了许久才问:“你知道师父入门前的本家姓氏是什么吗?” 这问的实在八竿子打不着,萧璁摇摇头。 “我不知道师父多大年纪了,有人说他一百年前突然出现在大奉皇宫中时就长这样。他入门前本是道观旁要饭的孤儿,只因会唱‘萧萧赤水’的悲调被路过的修士起姓萧。” 陆洄说到这顿了顿,喉结上下一滚。他的心意和温柔一向被裹在杀人不偿命的口舌中,此刻难得说些好话,竟然像用小刀一层层割开一样艰难:“师父是我平生见过最随心自如,也最澄明透彻之人,我希望你今生像他一样,不要像我。” 萧璁睁大眼睛,望向他的面庞。 “我当初赎你,不是为了取乐,也远想不到今天,和天魔引更没关系,只是相中了你死不服软的脾气。我当时想着,好不容易在燕都这鬼地方看见这么个有活气儿的孩子,定不能叫他折在这里,哪怕养不熟,至少也能纵着他不被消磨殆尽。” “……所以阿璁,别人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从未把你当成什么玩意。”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刮了,听雪庐里一片寂静。 萧璁感觉自己好像被一颗从天而降的飞星砸中了脑袋,在一片晕晕乎乎的白光里想找回自己的舌头。他从未意料在这别扭的时宜听到这样一段仿佛从天外来的话,一时竟好像忘了人话该怎么说,半晌终于傻子一样问:“真的?” 陆洄点头:“真的。” “那你以后也不会把我扔了?” “你是个玩意吗?什么扔不扔的。” 陆洄颇觉有趣地看着他一点点红起来的鼻头,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前所未见地柔和:“你还想我说什么教你放心?” 萧璁吸了吸鼻子,好像每说一个字都会可能有颗星星砸下来,小心得接近嗫嚅。 “那……你能做我师父吗?” 他看着陆洄的眼睛,脑子里闪过藏书阁里煌煌如海的文字,天地间数不尽的山川河流,最后重新聚焦在那张清减的面容上,赶紧找补道:“我知道事在人为,我不怕受苦受累,其实我也不知道沦落成魔头可怕在哪里,我只怕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陆洄:“你怕什么?昨天气势汹汹冲进来吵架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萧璁心脏咚咚响个不停,依旧板着脸佯装镇定,等他作答。 半晌,陆洄终于说:“好。” 他把目光往远处放去,看见窗外寒风卷着雪花已经又刮起来,挂在天上的冷月比昨天瘦了一点,月下,成对的白鹤悠然飞过,梅花如玉琳琅。仿佛他只是偷溜下山玩了一天,夜晚疲惫地钻回听雪庐,一边吃着夜宵,一边头疼明天怎么应付决明子布的课业。 身前,萧璁低着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闷声勾起嘴角。陆洄把视线收回来,像拼死渡过黄河水的人脱下湿透的衣衫一样,安然又汹涌地想道: 过了今晚,我和这孩子就都是破而后立,重获新生了。 ——卷一 铜声骨完—— 下一卷开始就是两年后,攻十七啦 之后会在新的地图展开新的故事线,从江湖开始一步步重返漩涡的中心,祝贺要踏入新旅程的两位贵宾,更感谢阅读到这里的老大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023洗髓诀(四) 第24章 024夜航船(一) 从荆楚顺长江而下船极多,运货的慢些,载人的稍快,若要舒适雅致还有气派的游舫,每年开春时节过江之鲫似的扎堆“下扬州”,从来不缺热闹。 但热闹成如今这样就十分罕见了。烟花三月见底,脚夫抹了把头上的汗,借着遮阳的手往码头望去,又看见不少修士背着锅碗瓢盆叮咣咣上了船。 凡修士都好彰显自己飘然独立,换句话说各有各的奇形怪状,有的发髻高耸恨不得捅破天,有的白衣飘飘如同一只海蜇,还有的穿金戴银,肩上还站着只头大如菊花的鹦鹉。脚夫亲眼看着一个个高人板着脸孔过去,甩了甩汗巾,正要回神,突然听见头顶有人说话: “劳驾,我有样货要搬。” 抬头看去,问话的是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面颊上有几道浅疤。脚夫几乎立刻从他的深眼窝和鼻梁上凸起的骨节判断出这不是纯粹的汉人,又对上他锋利深邃的眼睛,短暂地一怔。 年轻人似乎捕捉到了这一瞬,垂了垂睫毛,再抬眼已经没了半点戾气,把手掌心的铜钱摊开:“运到江南。” 脚夫匆忙应下,转头去跟他取货,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袍,腰间佩剑,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直到离码头远些才问:“怎么有这么多修士去江南?” “嗐,”脚夫虽然有点怕他,还是熟稔地扬起眉毛:“这不是当今圣上要重启百仙会,召集天下能人异士入天枢阁嘛。道长们坐船到江南去参加首轮选试——要我说,连修士都要挤破了头奔前程,可见天下没什么道是真让人忘忧的,对吧?” 年轻人没接他的俏皮话,点了点头:“我听说剑门也开了比试场,怎么荆楚的修士都往江南跑?” “这你就不懂了,武英帝开设百仙会意在广纳天下能人,虽然在各地都设比试场,但西南一个山头就有青城、昆墟两大宗坐镇,哪里轮得到小门小户的散修出头?北边也差不多,只有江南虽然有几个名声大点的宗派,怎么说都是后起的,实力差远了。要想晋级,肯定是往江南挤最容易。” 话音未落,身前的年轻人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吓了一跳,年轻人又平静道:“到了,就这一箱。” 马车前,一个裹着披风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守在箱子旁边,看见来人,素白的脸上黑眼珠一转:“找到船了?” 这男人长的真是好看,像一阵料峭春寒一样叫人眼睛一亮,只是春日里还裹得严严实实,看着身子不太好。脚夫已经得活,也不敢多话,遂扛起箱子往码头走,起身的时候听见箱内“锵啷”一声。 “当心,”好看男人说,“这是好货。” 脚夫掂量着肩头的箱子,约莫百十来斤重,说沉也不沉,外层的木箱裹得严严实实,内里好像还有一层。 先前的年轻人闷声不响地走在好看男人身后,而后者已经自顾自往船上走了,等年轻人和脚夫谈好价钱跟进来,那男人才往客舱边上一指:“放这。” 客房靠船头,虽然比不上二楼甲板气派,起码宽敞整洁。左右住的都是一水的修士。脚夫点好钱出去,迎面撞上对面客房那位海蜇道长,被周身的水腥气蒙了满头,差点栽在地上。 海蜇还没出声,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小东西,叫道:“长点眼!” 这灰头土脸不男不女的小东西还要出声,又被海蜇道长一把拉住了:“满满,休得无礼。” 小东西像往后一缩,眼神无意间与把在门口的那年轻人撞上,不知怎地打了个寒战,竟然杵在原地愣住了。 海蜇立起眉毛叫道:“闻人满,你干嘛呢!” 他顺着小孩的目光望去,年轻人正垂下睫毛拂去箱子上的灰,这时才抬头与他的视线碰上,极短暂地一顿首,算是打招呼,然后二话不说关上了房门。 的确是……好扎人的相貌。海蜇皱起眉头,拎起地上的丑小孩:“你看见什么了?” 闻人满木讷地摇了摇头,转而被他一把捞起来拎进客房,接着,大门也通的一声关上。 * 头一间客房里,萧璁先把矮桌擦了一遍,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只药匣,倒出一颗,递给榻上的陆洄:“时辰差不多了,先吃药。” 陆洄本来正把手搭在胸前假寐,却没接过,他眼皮一撩,对上萧璁的脸,眉心几不可见地拧了一点。 萧璁不知道他有何高见,也立在原地直勾勾地回视。对方眯眼扫过他脸上那道从鼻梁划到颧骨的浅淡疤痕,又扫过他被幻术遮去瞳色的眼珠,冷哼一声:“幸亏没破相。” 萧璁由他说,不动声色地把药丸塞进他手心,又去找茶水。 距离二人离宫已经过了两年,他突飞猛进地长成了一个肩宽腿长的年轻人,还有大半年才成年,却比陆洄还要高小半个头,显得这样殷勤的举动略微别扭。 ——但这两天确实是自己惹他不痛快了。 两年间,陆洄重新整合散落各处的旧部,联络各方线索把耆阳剑庄挖了个底朝天,除了钱明的尸骨和幸存的几具长生俑,什么多余的都没有,从陈氏兄妹下手也收效甚微。 直到今年开春,荆楚的暗线通报有人在通过长江水路倒运一种怪异的玉俑,他们才辗转前往两湖,又追到巫峡口,果然在深山老林里发现又一座“耆阳剑庄”。 这座祭场所见的法阵与玉陵山无疑是同种,出产的人俑也极为相似。二十年过去,祭场早已荒废,又因水位升高深埋山间,直到被土夫子开凿,才重新与外界通气。 盗墓贼名叫孟厥,本来是个散修,因为手法高超在本地堂口有点地位,又因为极度孤僻凶悍,在同行里名声不算好,人称“一掷魂”。深山峡谷树木葳蕤,玉俑吸的是草木灵气,都翡翠似的鲜绿,他挖出第一具的时候就看出这是好货,不能随便糟蹋,故而接连挖出四个,都顺着长江运到人杂钱多的江南去卖了。 孟厥在第五次下水摸金的时候被他们撞个正着,当场还以为撞鬼,屁滚尿流地有什么说什么,一刻钟就交代了个底朝天。 据他所说,江南向来烟花之地,来往修士多,达官贵人更多,需得有门路才能待价而沽。他只负责将玉俑交给掮客,见不到金主的面,只知道贵人出手大方,报出的价是他预料的十倍以上。 这蠢货真人远没有江湖传闻那般人物,交代完了,以为他们要灭口,竟然一边哭一边负隅顽抗,使出看家的本事逃跑。萧璁本能往陆洄前面挡,脸上被划了一道,姓孟的紧接着就泥鳅似的消失在了水洞里。而孟厥慌不择路撞进了机关,已经被闻见血气苏醒的玉俑捅死了。 再往后找他说的那掮客,竟然从姓名到身份都是假的。 江南一带向来在陈氏掌控之下,如今的江安刺史陈谟正出自该族。虽然江南陈氏早十年前换天的时候就已与陈皇后姐弟割袍断义,但因势利导逢场作戏向来最容易,总之陆洄对这帮姓陈的统统没什么好印象。 姓陈的是一帮人精,而他眼前这个还是个好逞强斗狠的小屁孩——陆洄心想着陈谟那张诡谲的橘子皮老脸,再看萧璁脸上凶险的疤,愈发心烦。他把目光从萧璁脸上移开,扣住瓷杯:“水呢?” “给下层客舱只有去年的白茶,你将就一下。”萧璁正提着茶壶回来,“先吃药。” 陆洄皱着眉头接过他手里的药丸:“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什么数。萧璁紧跟着递上温水给他冲嘴里的苦味,平静道:“师姑嘱托过,你明年过年回去要是没见好,要拿我是问。” 陆洄咽了一口水:“是她的意思吗?是你越来越有主意了吧?” “是师父教的好。” 萧璁温声细语地把火药味化开,同时毫无负担地把霉头甩到了齐罗头上。他收好药匣。看陆洄的脸色估摸着药效该发作了,遂把人放平,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掌根覆上胸口穴位按揉起来。 他的毛病最忌讳劳累,在北天待了两年,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严重的时候喝药都要靠在人怀里喂,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养出了些起色,这才被齐罗高抬贵手放了出来,别的不说,至少靠药吊着能活蹦乱跳地到处跑了。 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反倒是萧璁不知道是真孝顺还是下人当惯了,总把他当一碰就碎的琉璃灯看管,不留神就让人分不清谁才是师父。 陆洄不免觉得权威有失:“……今天布置给你的课业做了没有?” 他随手溜出一个莫须有的“课业”,手一挥,没让人按下去。 “剑法清晨在客栈练过,符咒也已经刻好了。”萧璁说,“等你歇下,我再去把心决运转十遍。” 陆洄一噎,感觉自己好像个无赖,老大一个的小徒弟站在一边闷闷的,竟然有些可怜,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眼道:“去吧,让暗线小心些,我自己躺一会。” 萧璁借着提水的机会路过走廊,在尽头看见一丛修士正假模假样谈天说地,趁有人路过都悄悄打量他,其中靠舷窗的那个用扇骨拍了一下一个魁梧修士的肩膀:“潘兄,怎么不接着讲了?还有什么人?” “潘兄”回过神来:“三教九流,自然什么人都有,你看船上的道友们个个仙风道骨,瞧着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做的什么勾当都说不清,想必人家也不会让你知道。“ 那个摇扇子地颇为赞同地附和着,一边默不作声冲萧璁点了点头。 这一层住的都是有些小钱的商人或修士,讲究也多,来来往往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邻近傍晚的时候终于开船。陆洄闭着眼睛,刚被晃得有了些困意,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道友,道友!” 他强打着精神坐起来,门开后,方才那朵海蜇挤出个腼腆的笑脸,牵着身后的小孩道:“打扰了,道友,得空交流下情报吗?” 第25章 025夜航船(二) 说完,海蜇飞快地把屋里扫了一眼,看见萧璁腰间佩着的长剑,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二位道友也是去江南比试场碰运气的吧?” 他其实岁数不小,但莫名有种局促的气质,掐着丑小孩的手蹦豆子一样说:“在下摘星楼闻人观,洞庭人士,这是我侄女满满。我先祖乃是‘水中星’闻人武,到我这一辈已经没落了……这不是今年圣上开恩,重启百仙会嘛。我因此想去江南试试看。” “刚刚上船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个个看着都道行不浅,叫人心里没底。我见二位道友面善……” 闻人观看着萧璁,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掐得闻人满喊了声疼。 什么人也不能盯着这位的脸说出“面善”俩字来,榻上那个坐着的也形容懒散,没什么好脸色。他就不应该来敲门。 陆洄“嗯”了一声,又说:“阿璁,去给闻人兄倒杯茶水。” 闻人观此时心中懊悔万分,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突然看见榻上的青年眼睛一抬,露出个玉质金相的笑来,随着刮来一阵嗖嗖的冷风:“鄙姓孟,做些小生意,闻人兄,不急,慢慢讲。” 他借了孟厥的姓,说者有意,听者则确实是个蠢货,闻人观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怔了一下:“二位不是去参加百仙会的?” “是啊,同船的修士有谁不是?” 杯底在案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闻人观看见萧璁通身的煞气,魂不守舍地接过杯子,等屁股终于坐稳当了,心有余悸地问: “我方才坐在屋里看,路过的道友们各个看着不好惹,又听墙角说这个十七岁就修到本家剑法第九重,那个刚弱冠就练出了天品丹药,这一船的人要各个都是这样,我就不必去丢人现眼了。——孟兄,你常在两地走动,可知道这几天往江南去的修士,拢共有多少人啊?” 陆洄:“每日从荆楚码头发出的船里,你我现在乘的大型客船就有近二十,小些的也有三四十,私船近百,如今赶着百仙会的热闹,一天能运几千人,这其中的修士要是占一半,也至少有大几百了。” 闻人观掰着手指,脸色煞白:“乖乖。”身边的闻人满登时点着了一样大叫:“小叔叔,你掐疼我了!” 陆洄的眼神扫过这丑小孩,似笑非笑道:“闻人兄既然出门参加百仙会,又不是下江南玩去,为什么带着侄女?” “孟兄有所不知,我侄女的父母去的早,从小就认我一个长辈,哪怕是出来拼前程,也是半点离不了我的。” 闻人满应景地叫道:“我就要跟着小叔叔!” 这孩子没对着任何人说话,眼神直愣愣地看看着角落里的货箱。从进屋开始,她的眼睛先是盯在陆洄心口,最后回到箱子上,再也没动过。 “没礼貌!”闻人观打了一下她的手,露出一个讪讪的笑意,叹道:“照这样说,我这样的人哪怕跑到江南也是没出息的。” “话不能这样讲,”陆洄点着茶杯,“想在俗世混个舒坦,总有一条路是没错的,闻人兄知道是什么吗?” “见风使舵。” 说罢,他看闻人观的表情和他侄女一样傻,便把自己靠在软垫上,指点道:“选贤任能不一定落在个‘贤’字上。乾平年间,先帝召景城王世子回宫,让其十二岁就执掌天枢阁,你知道是为什么?” 前朝旧事不过二十年,平头百姓都能如数家珍,闻人观小心翼翼揣度道:“让天枢阁和陈氏外戚两相牵制?” 他嗫嚅道:“可陈氏当年已经被那位景城王削得元气大伤,如今的江安刺史更是在新帝登基时就写了奏疏表忠心……” 陆洄随口打断:“帝王心术,千百年来不过东风压西风。闻人兄,你别忘了,如今那景城王陆洄也死了快三年了。” 萧璁看他心气不顺,终于正视了闻人观一眼,提醒道:“景城王死的突然,三年间,玄武骨迟迟不发话,天枢阁主之任至今没有人选。如今的代阁主高象是大宗出身,长袖善舞,上任这几年,天枢阁隐约已有分门立派之势。但今上和先帝不一样,什么宗什么派在他眼里也不过一枚棋子,谁能听他使唤才是重要的。” 闻人观嘴张的更大了。 萧璁本意就是想赶紧把这没眼力见的叔侄俩请出去,如今看这蠢货又愣在原地,便满上茶水:“闻人兄,用茶。” 闻人观再没有眼力见,也知道端茶送客的道理,起身拉住闻人满,意犹未尽地走了。萧璁把房门关上,转头见陆洄已经陷进了软榻里,幽幽说:“那小丫头不对劲。” “闻人观窝囊成这样还要带她出来,八成不是为了添个累赘。……而且你不觉得,这叔侄俩长的一点也不像吗?” 萧璁回忆起来,两人都是一张脸,两只小眼睛,一张小嘴,说不出像不像。他想着,自然而然地握起对方一只手按穴位,等人气顺些,又从指尖开始一寸寸揉开紧绷的筋肉。 陆洄这时却眉头一皱,把手抽出来了。 这人的字典里就没有“受之有愧”这一项,现在突然不让他侍弄,大约是难受得没那么厉害,又想起来巫峡口的不痛快还没翻篇。 简直跟猫似的,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层出不穷,等会在别处舒坦了,又该莫名其妙地忘了。萧璁一想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于是轻手轻脚离床榻远了几步,说:“我去看看外面。” * 去江南走水路实打实有十天,开春水势湍急最快也要七日。行程漫长,闹哄哄的主层客舱里又塞了这么多互相提防的修士,真如同养蛊一样。陆洄端着“孟先生”的架子,哪怕不主动招惹,也有人凑上来接近,一路下来认识的人竟然不少。 他远看着是不好相与的人,但不知道言谈举止间下了什么**汤,凡落单的修士和他唠过一巡,都觉得孟道长之所以在传闻中显得孤僻,全因他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真高士,俗人难入眼,而这样的真高士却唯独和自己聊得来,真是不好意思不把底裤也交代出去。 于是能摸清船中大概:这一层的修士基本都来自西南,小门小户和散修最多,也有些不那么出众的名门弟子。 他还打听到了闻人观说的那两个“十七岁修到本家剑法第九重”和“未及弱冠就炼出天品丹药”的修士,一个出自荆山道院,是个为人倨傲的少女,另一个出自青凰阁,倒是和一般的药修一样平易近人。 这两个已是船上顶尖的才俊,登船的当天傍晚就被邀请到了甲板上,和包了那一整层的大贵人站到上头吹风去了,一个都不得见。 再问上层的贵人是谁,一群散装的修士又各有各的说法,谁也讲不通。有说是江南手眼通天的富商,有说是荆楚本地的大宗长老,更扯还有说是江安的花魁,只有等请上去的那几位下来才能知道了。 三天后,闻人观又不请自来,他一进门看见陆洄靠在软椅上,嘴里刚说了个“孟兄”,又分辨出他身上披着的是萧璁的外袍,浑身一激灵,舌头有些打结:“我……我我有些事儿……” 他斟酌半天:“我回去想了想,孟兄你的意思是……这次百仙会,陛下不会看重出身……而是想扶持小门小户,平衡大宗势力吗?” 陆洄:“可喜可贺。” 闻人观好像听不出好话坏话,紧张道:“孟兄,这是大机遇,我们家门没落,正待……我该怎么……” 他好像不止听不懂人话,也不太会说人话,讲到这才觉得把自己的心思露得太直接了,吞回了话音。 此次百仙会召开时机关键,哪怕皇帝心机深沉,识时务者也能品出风向。陆洄脱离朝堂斡旋已久,也不想管闻人观如何振兴家业,看他没有后半句,就敲敲桌面接着下套:“知己知彼方能进益,要想占的先机,先得知道和你一样的人都是怎么想的——你这几天在船上不是做的很好吗?” 闻人观魂不守舍:“道听途说,哪有什么有用的。” 陆洄微微一笑:“非也,底层的修士再认识一百个、一千个也没什么特殊,但是……你可知道上层甲板的贵人是什么来头吗?” 暗线在长江水路上埋伏了大半年,陆洄选这艘船也有自己的盘算。闻人观听了这话一愣,脸色变了变,似乎又有一轮天人交战,过了半天终于嗫嚅着说: “我听说上边的是……江安金鉴池的人。” “金鉴池?”陆洄有些困惑,“那不是个江南闻名的烟花之地么?” 闻人观脸色通红:“孟兄,你见多识广,就别作弄我了。我都知道的事,你还不知道吗——这金鉴池表面上是个凡俗游乐的醉金窟,地下却是只手遮住半片天的修士黑市呀。” 陆洄噙了口茶水,没接话。 闻人观好像更不舒坦了,但仍旧强撑着坐在原地,没有离席。陆洄这时悠悠开口:“江南一带鱼龙混杂,金鉴池做这样的生意倒也正常。但是要镇住天南地北的修士,必然有靠山,这个你是否有眉目?” “……我这几天偷听着,金鉴池的主人好像不仅和陈氏关系匪浅,还一直拉拢各地的顶尖修士,全无气节……前几年,那臭名远扬的大淫宗流窜到江南,不也被金鉴池照单全收了?我看过不了几年,淫宗就要改姓金了。喏,上层甲板上守着的修士也有几个淫宗弟子,简直被当成狗养着。” “什么淫宗?”一旁的萧璁突然出声,“你连名字都不愿意说出口?” “是,是……”闻人观声音越来越小,耳朵尖羞愤得发红,蚊子哼哼似的吐出了三个字。 “……子夜歌。” 第26章 026夜航船(三) “子夜歌?”萧璁本能地厌恶,“这群人还没灭绝?” “就说呢!”闻人观一拍大腿,“他们说的好听,修什么‘欢喜道’,实际上就是不要脸!可是谁管这个,金鉴池挣钱不就是靠纵情声色么,它乐意供着这群人,肯定是有利所图!” 这窝囊修士的脸红得要滴血,义愤填膺道:“我上船的时候和上层一个子夜歌的女弟子打过照面,趾高气昂,眼神恨不得飘在天上,简直是狐媚!” 骂完,他又好像突然被自己刚才的情状吓了一跳,仿佛刚刚说话的另有其人一样,腰背飞速瘪下去:“我……我刚刚说的都是小道消息,不当真的,别误会。” 陆洄:“自然不会。” 闻人观所说的和他了解的大差不差。金鉴池和它的地下黑市在江南盘踞近二十年,与陈氏绝对脱不了干系,作为花柳地,它的发家史众说纷纭,实际掌权者也无人得识,除了本身的手段外,陈氏的私相授受自然功不可没。 可到了现在,追名逐利的勾当却明晃晃地从私底下拿到了表面。只是同乘一船,金鉴池就迫不及待拉拢船上的顶尖修士。荆山道院和青凰阁的那两位虽然当的上少年才俊,倒称不上惊艳绝伦,也像什么大才一样被忙不迭请了上去,足见胃口之大。 而那“子夜歌”虽然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到底名声不好,连这都要吃,也不怕被反噬了。 据暗线的情报,他之前怀疑孟厥的掮客可能正是把玉俑拉到金鉴池黑市去买的,如今设想落到了实地,再看小鼻子小眼的闻人观,就感觉有点碍眼。 他瞟了一眼闻人观,问道:“闻人兄,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闻人观好像被烫了一下直起来,又慢慢缩回去:“我想……没,没有了。” 说罢,他自己大概也感觉没趣,蔫巴巴地道了谢,又魂儿似的飘出了房门。 * 入夜,萧璁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极细微的响动。 他和衣睡在里间的小榻上,明明白白知道窗外月挂西天,感觉得到船在江浪中一下下晃动,也知晓陆洄就在对面睡着,却同时听到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耳语。 空荡的江面上似乎泛起一阵冰凉的笑声,门跟着被风撞开了,一只没骨头似的冰凉指爪掐住他的脖子。 天魔引。 这些年来他已经很熟练对付这东西,几乎同时运转灵力,默念清心诀。可那只冰凉的爪子却仿佛扼断了他的一切吐息,灵脉干涩乏力,嘴里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尖利的指甲一丝丝掐进皮肉,带出瘆人的寒意,船外涛声依旧,萧璁使出浑身解数,竭力想睁开眼睛看清来人。 那人不说话,也没有呼吸的声音,直到快要窒息之前,他终于听见一声鬼魅的轻笑,一双熟悉的黑眸似乎在混沌中望着他。 这幽灵般的笑声直捣进脑海,好像有人拿棒槌把整个脑腔捶得充血发胀,却意外地很让人无法抵抗,几乎能在窒息的苦痛中尝出一点甜味来。 ……如果最后是他来杀我也没什么不好。迷蒙当中,萧璁一瞬间想随波逐流,突然听见放在隔间的货箱震动起来,封在里面的符咒发出嗡嗡的诵经声,内里金声玉振。 有人上钩! 他的知觉瞬间清醒了大半,猛地扣住贴身的剑柄。感觉着周身的感官已经渐渐清晰,接着转动眼珠,缓缓睁开眼睛。 货箱前站着一个人。 那身影高大粗壮,浑身包得严严实实,好像个屠户。在他睁眼的同时,对门的窗前一角飞快泄出明亮的白光,随着符咒断裂的清响,那鬼鬼祟祟的身影终于知道了大事不妙,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一个闪身就要跃出门去。 紧接着,一把雪亮的剑刃从身后架在了黑影的脖子上。 天魔引被强行挣脱,萧璁头疼欲裂,耐心也极差,寒声说:“自报家门,别等我动手。” 他眼前血光一片一片地冒,躁动的杀意几乎要涨破胸腔,随后又被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来,烧得他周身滚烫,剑刃没打招呼已经割破对方脖颈皮肤,流下血来。 黑影僵直在原地,从他刚刚的身法判断出二人实力悬殊,沉默了一会终于慢慢转身,眼神扫到大开的货箱时,却浑身一激,发出一声气虚的惊叫。 那第二层皮箱外,密密麻麻缠着的符咒已经碎了满地,漂浮着的残损符画中,箱盖不知何时已经自动打开了。 棺材一样长的皮箱里,一具通身血红的玉人泛着血光躺在其中,缓缓睁开的鲜绿色瞳仁正对着他慌乱的眼睛! “想死么。”萧璁低喝一声,箱盖砰地扣回原位,剑刃紧跟着往皮肉里更近了一厘。 黑影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在抖,强作镇定地把手附上自己的面罩,里间这时候却响起陆洄鼻音浓重的询问:“怎么了?” 没等反应,他的声调又急转拔高:“有贼?” 这一声放在寂静的江面上能让周围一圈的客房都听得一清二楚,黑影僵硬了一下,手覆在面罩上,没了下一步动作。紧跟着,对门响起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贼进来的时候留了门,故而接着扒到门边的闻人观不用装模作样地叩门,直接就撞上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又有些结巴了。 “萧,萧小兄弟,这是……是干嘛?” 黑影抬头一看,闻人观不只手里牵着侄女,身后还跟了四五个探头探脑来凑热闹的,更僵持在原地不肯动。陆洄这厮仿佛不嫌事大,盯了他片刻,一半心切一半不解地问道:“潘文质?” 这是几日来人缘颇好的那个魁梧汉子,他关系打得很开,唯有路过陆萧二人时,眼神里才会露出一瞬的恶意。 报出姓名后,幽暗的走廊里登时跟一箭射死十只麻雀一样静,陆洄开口如箭矢落地,面上平平淡淡:“你若是想看我的玉,白日来叫我开箱给你看就是了。” 走廊里修士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多,简直熬人。潘文质纹丝不动,他就继续道:“你也看到了,不过是箱瓷松,品相虽好,也没什么稀奇,何苦闹得两边不痛快?” 白天那个摇扇子的暗线混在人堆里喊:“说的就是,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潘兄,白天和你相谈甚欢,怎么也不知道你这种人,大家都是去江南奔前程的,你这样让我们怎么放心同船?” 潘文质面罩下的脸色涨红。他日常在九流厮混,对“一掷魂”有所耳闻,心中许多不齿,但说不好奇他的财路是假的。这姓孟的不知和“一掷魂”是什么关系,但在船上受人追捧的姿态让他恶心,因此他向来不主动招惹,最多不过寒暄两句。 可这人是怎么从一船近百个修士里面隔着伪装一眼认出他的? 走廊里琐碎的谈话声越来越多,已过丑时,同船的好事者还是被陆续搅醒了。潘文质手攥成拳,浑身紧绷,突然从胸腔里爆发出愤怒的质问:“姓孟的!你一个发死人财的死绝户,还敢装模作样来问老子?你运的什么丧阴德的玩意,自己心里门清!你敢不敢告诉同船的道友们,你在箱子里塞一具血人,又是和居心?” “什么?”“什么血人?” “他什么意思?难道孟道长真的是做那个的……”“闻人兄说的果然没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场的修士一个个把脑袋探得更高,纷纷感叹自己不白来,都想看孟道长怎么答复。 陆洄逆着月光坐在船舷边,衣发蒙着一圈光亮,好像即刻要随风翩翩登仙去了,见众人或热切或审慎的目光,他阴影中隔着一层纱似的面容缓慢地勾起几分讽意,似乎终于要启唇—— 扑通! 一众目光灼灼里,船头却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接着有莺燕在头顶娇声高叫道: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如同一根火线引爆,霎时,江面的风浪声,楼上慌乱的走动声,不知哪些贵人的争辩声,下层走廊里群蝇一样的窃窃私语声乱作一团。挤在一起的底层修士们一锅粥般地不知何解,人声鼎沸里,船身被浪打的一个晃动,萧璁的剑刃极短暂地偏离了潘文质半寸。 电光石火之间,潘文质趁这一下猛地撞开他的手臂,三步并两步地窜到窗边,一个翻身跳入江中! 萧璁追到窗边去看,潘文质如长蛇入水,已经不见了踪影。越来越远的江面上,水面扑腾的一个白衣长发的身影却动作渐弱,而楼上还没有动静。 这时搅混水的暗线才高声叫道:“救人啊!” 萧璁眼睛瞄着潘文质方才入水的位置,眸光一凛,后脚跟着要翻身而下,陆洄这时从身后冰凉地握住他的手腕,飞快说:“穷寇莫追,救人要紧。” 又捏了一下:“别自作主张。” 萧璁回身看了一眼他,把剑扔下,二话不说跳下黑沉的江面。 入夜的江水汹涌冰凉,萧璁跳下去,反而感觉头痛好了不少,眯着眼睛望人影浮动的地方划去。 那落水的人穿着素白衣衫,肤色冻得冷白,未束的长发海藻一样缠了半身,好像再有片刻就会拉着人沉入水中。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大声呼救,直到听闻萧璁划水的动静,才受惊一样在水中拧过头来,红艳的嘴唇却顷刻灌进大口江水。 寒江如鉴,萧璁匆匆一瞥,看见了他秀气的鼻梁和细眉,以及浸水后死死贴在眼眶前的蒙眼布条。 ——这人竟然是个瞎子。 第27章 027夜航船(四) 不多时,萧璁抱着落水的瞎子浮上了船头。瞎子只穿着一件单衣,这会衣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线条一览无余。 他伏在自己的长发里,嫣红的嘴唇大口呼吸着,萧璁却毫不怜惜地把人放在地上,便一声不吭地往陆洄身边一站。 落水的人容易慌乱,最典型的就是到处乱抓。他方才一靠近,瞎子就水草一样环住他的脖子,整条躯干都贴在他身上,再想想他是从上层那一群人里掉下来的,萧璁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 楼上这时候才匆忙跑下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伏在瞎子身边叫道:“鸣秋,你没事吧?” 人还能喘气,只是止不住地抖,女子浑身上下只能凑出二斤拔凉的钗环,只好慌忙接过旁边一个修士的外袍盖在瞎子身上,仍旧埋着下巴,抬眼楚楚看向萧璁:“多谢小郎君。” 这一眼得有足十年的功力,看得人哆嗦。有医修凑上去,试了试瞎子的脉搏:“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 陆洄站在闹哄哄的一群人中间,浑身冷月似的一团白,轻声对萧璁道:“去换身衣服。” 萧璁不愿意走,仍要将他和人群隔开,伸手时看见自己满身冰凉的江水才觉得不妥。此时地上的瞎子突然挣扎着开口:“郎君且慢。” 借他转身欲走的时机,瞎子竟然直接支在地上抓住了陆洄的衣摆:“郎君救鸣秋一命,鸣秋今日虽身无长物,日后也定衔环以报。” 夜半落水搞出这么大动静,到现在却只有女子一人下来照看,仿佛上头那什么金鉴池子夜歌、乃至一众修士大能都是死的。陆洄由他抓着,往楼上望了望:“你怎么落的水?” 众人纷杂的呼吸声中,鸣秋面露难色。女子却抢先一步,扬声道:“要问还得问青凰阁的云公子,半夜溜进我兄弟的房里做什么。” 这说的是那头几天被请上楼的青凰阁药修。 鸣秋仿佛感知到了周围的目光一样,把外袍拉得更紧了:“我还不知恩人的姓名。” 想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陆洄状若无意地扫过一圈围观群众:“救你上来的不是我,你问我做什么?” 鸣秋微怔:“救我的人不是听命于您吗?” 陆洄一哂,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你有话要说,就跟我走吧。” “可我是金鉴池的人……” 船头听清了他们对话的人已是一片哗然,鸣秋小声嗫嚅过,很快下定决心,女子便搀着他一步步挪进客房里,过会已经换上了陆洄的一套旧衣。 蒙眼的布带仍是湿的,女子想摘,却被鸣秋拒绝了。他笔直地坐在桌前,自嘲似的笑道:“我的眼睛先天不足,丑的很,不揭开污二位的眼了。” 陆洄:“何来此说?” 鸣秋掐住指腹,巧妙曲解道:“我摸恩人的衣服虽式样不夸张,但通身绣的都是祥云缠枝的暗纹,只有领口和袖口用了些金银线,又极为克制。想必衣装的颜色也贵气但不扎眼,恩人的品位极好,眼里大约容不下丑物。” 陆洄“嗯”了一声应下奉承:“说正事吧。” “我与春姐姐是金鉴池的人,楼里像我们这样的妓子有几百。”鸣秋声音阴柔,带着点绵软口音,叙述也不疾不徐,“金鉴池地上挣的是凡人的钱,大头却靠地下的修士黑市,我和春姐姐这样的凡俗妓子相比无关紧要,只能对上边言听计从。” “我们地上的人平常混在凡人里收集情报,若有需要,也会被拉走给修士享用,这一趟去荆楚,就是掌事带上十二个凡俗妓子、六个乐师,和三个子夜歌的弟子一同去请云梦宗的一位长老来。” “那好歹是一宗长老,这样就能撬来吗?” “没什么不行的。”鸣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要是人,一定有所欲,金鉴池只是……看得清楚。” “一船人出行,掌事是主人,请来的修士是宾客,子夜歌弟子算是侍者,我们就是任人磋磨的玩物,死了就拖出去扔江里。青凰阁的云黎公子和荆山道院的楚秋山姑娘是掌事在船上发现的新才俊,前天就被请上了楼,也是想权色诱惑,让他们与金鉴池交好。” 陆洄意有所指:“这一船人可都是去江南参加百仙会的。” 在这种时机拉拢杰出子弟,交的哪门子好不言而喻。 鸣秋静默地端坐,没有应和。陆洄又说:“云黎是怎么回事?” “云公子半夜摸进我们房里,想和我做那事,我不愿意,这才跳的江。” “跳江顶什么用。”萧璁冷眼抱臂在一旁,突然开口,“你这条命不要了,他汗毛都不会少一根。” 鸣秋笑了笑:“小恩人好心肠,不知多大年纪?” 这人说话虽然不算夹枪带棒,但总跟水草似的腻腻的烦人,萧璁第一眼就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陆洄带他回二人的舱室,无名的恼意一直烧着,冷淡道:“十七。” “对了,我听小恩人的声音虽然不近人情,倒是十分年轻,果然不错。如此看来,我和萧公子竟是同岁。” “我自己知道,都成了这种人了,有一次就有许多次,哪有愿意不愿意的。只是那云公子虽然听着是温和可亲之人,办起事来却十分暴戾,他要摘我眼睛的布带,我不许,就说了许多污言秽语。春姐姐听见动静要进来,他竟然恼羞成怒想把我掐死。” 鸣秋翻下领口,露出脖颈上的指痕。 人心浮沉,有的人刚受了一点优待,就以为自己举世无双无所不能了。陆洄扫过他脖子上的淤青:“你跳下来这么久,楼上也没人来找,看来不顾你的死活。” “哪怕我活了,闹得这么大,恐怕还另有责罚。”鸣秋无所谓地笑笑,“或许掌事会大发慈悲,把我送给二位恩人……” 萧璁握着剑鞘的手猛地抓紧。 “免了。”陆洄面色一冷。 “……” 鸣秋的身段似乎被特意控制和训练过,虽然已经快成人,却病态地保持了一种少年的纤弱柔软,孤苦伶仃地站在那,总给人感觉应该扶住一把杨柳风。 陆洄审视着他,突然回头看了萧璁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围只有窗外的浪声和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动。 鸣秋是个瞎子,却极擅“察言观色”,看气氛僵持,这会起身盈盈一拜,道:“谢过二位恩人,鸣秋不便再叨扰,待到江南,先把这件衣服送还。” 刚走到门口,脚步突然一顿。瞎子的听觉最是灵敏,春姑娘马上问:“谁来了?” 这会屋里所有人都听到了门外平稳的脚步声,裹着环佩叮当的响动一路穿过走廊里三两站着听墙角的修士。片刻后,客房的门被敲响了,外头一个女人声如春水:“孟先生,我们主人请您过去。” 春姑娘使眼色:这是金鉴池的人。 陆洄:“人都到了,躲着没用。阿璁,开门。” 门扇一开,登时好像从门洞里开出一朵花来。女子姿容已是尽态极妍,眉心一点莲花纹更衬得艳丽无双。她衣着并不轻薄,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如水的身段,通身缀着的金玉叮叮当当,叫人眼花缭乱,却不喧宾夺主。 这女子站在朴素的一层走廊里,好像整层的空气都芳香起来了,一旁站着看热闹的修士本来缩到自己房间偷听着,这会更是大气不敢出。 她好像习惯这种注视了一样,旁若无睹道:“我主人是金鉴池掌事之一榴花使,此次出行荆楚,偶闻孟先生大才,想请您上楼一叙。” 只是掌事的下人,就如此摄人心魄,还如此趾高气昂。在她身后,闻人观躲在人群里眼神惊恐。 依闻人兄的胆量,这八成就是他编排过的那位子夜歌弟子。陆洄眼皮一掀:“只请我一人?” “是。” 陆洄点了点身后的萧璁:“孟某有旧疾,得带着徒儿奉药,才好与掌事畅谈。” 女子眉头微蹙,打量了一下萧璁:“无不可。” 说完,她的眼神轻飘飘扫过鸣秋和春姑娘:“此次看在孟先生面子上,掌事不罚你们,上楼去吧。” 接着转身便走,踏出门槛时侧头道:“先生的货可别落下。” 开门出去的时候,走廊里又多了不少鬼鬼祟祟的脑袋,不好事的也得看看是什么人又得了楼上贵人的青眼。闻人观一手推着门扇,哀哀地框在对门客房的门口,不知怎地脸色苍白。 萧璁扛起装玉俑的货箱踏入走廊,两侧围观的修士纷纷侧目让路,陆洄借着庞大货箱的遮掩,施施然路过闻人观,水墨一样的眼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看好你们家孩子。” 说完,他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擦身跟着女子离开了。 * 客船的一楼像一串串耗子洞,二层却极尽浪费,在甲板上生生造了个两进的小合院出来,云梦宗那位长老和榴花使各占两所主房,子夜歌弟子、楚秋山和云黎占了几个厢房,剩下的乐师和妓子都被塞进一溜廓房里。 陆洄二人再上来时,只剩下楚秋山对面的厢房,迎头就撞上她面若冰霜地抱剑闯出来。 领路的女子问:“楚姑娘做什么去?” “我要下楼。”楚秋山姿态蛮横,“我不和云黎这种败类住在一层楼里。” 楚姑娘到底年纪小,虽然脸习惯性地板着,依旧什么心思都写的清清楚楚。领路的女子听了,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姑娘三思。” 陆洄看她连嘴角都没勾起来,不知道练的什么神功。女子继续道:“方才那小倌跳窗下去时,楚姑娘不是已经路见不平,教训过云公子了吗?姑娘是剑修,云公子是药修,谁输谁赢也不用猜。不过那些倒无所谓,只是如今仓促下楼,别辜负了我家主人的好意。” 楚秋山听闻,脸上更气出一层薄红:“你们要是连这样的人渣都请,我倒真不稀罕这份好意了!” 女子淡淡道:“姑娘自便。主人怕楼下鱼龙混杂,人心不轨,每夜上下楼的关口都是封着的。方才事出偶然,我才让春姑娘下了楼,如今我上来,怕是又关上了。” 说完,她毫不在意地侧身向前,冲陆洄道:“孟先生,您住这间。今夜已深,请先生在此休息,明日我家主人再有请。” 说是夜已深,实际已经快天亮了。陆洄把屋里环顾一圈,没说好与不好,躺下一会就没了动静。 他睡着时呼吸浅,好像动作大一点就会被惊扰,萧璁安顿好行李,轻手轻脚走过去替他拉上床帐,却发现他只半阖着眼,没有一丝表情。 萧璁看见了,却不出声问,只是伸出手指来试他的鼻息,手背在脸颊朦胧地扫过,随后被陆洄一把抓住:“懂不懂尊师重道。” 他被手心的温度烫了一下,没多惊讶——这孩子已经被两年前那次搞出了心理阴影,时时害怕他死,有的时候夜半惊醒也要摸脉搏,热乎乎地在他腕子上抓一把,好像害怕失去庇护的小动物,可怜又好笑。 就好像陆洄大约知道他为什么讨厌金鉴池和子夜歌一样,这种幽微的小心思已经在日积月累的相处间形成了一种隐秘的默契,他从不戳破,此时喝骂得有气无力,声音有些哑,更像纵容。 萧璁的指尖被他握住,惊弓之鸟似的勾起手指,慢慢才抽出来:“师父在想什么?” 陆洄被他规规矩矩的一声“师父”架住,无可奈何道:“鸣秋。” 对方俯下身,是一个认真聆听的好徒儿姿态:“他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027夜航船(四) 第28章 028夜航船(五) 故意把玉俑的风声散出去,引好事者来探查的确是预先设计好的一步棋,这步棋能钓得金鉴池抛下橄榄枝并不奇怪,落水救人则属于节外生枝。 陆洄知道自己有疑神疑鬼的毛病,看见什么先预支三分不信,但他想的其实不是这个。 其实细看那妓子,竟然和萧璁长得有几分相像,架构虽然天差地别,但五官的细处却有微妙相似,只是一个流落在花楼里,一个半路被他捡出来了。他不说话,萧璁也不会觉得被盯得不自然,眼珠像两颗宝石似的就看着他,有点晃眼。 “……你觉得什么不对?” 萧璁没在意他倒打一耙,只说:“我只是直觉不喜欢他。” 陆洄无语:“……小孩心性。” * 翌日一早,已经有美貌歌妓把早点端进屋。 粥是燕窝粥,汤是花胶汤,点心更是花样频出,都甜得要命。陆洄虽舌头精贵,近年来也吃不下这么腻歪的早点了,勉强拣了点桂花糕,喉咙又被蜜水糊得发紧。 那美貌歌妓一直在旁边垂手侍立着,这时脑门长了眼睛一样及时给他添上茶水。陆洄接过,随手点着另一盘青绿的果子说:“哪怕是江南,梅子这时也没熟吧?” 歌妓低着头:“是了,先生。这青梅是从江南带来,用岁华盏催熟的,口味与当季成熟的无异。” 陆洄勾勾嘴角:“稀奇。” 转头又使唤:“漱口净手吧。” 歌妓低眉顺目地上前伺候,心中有些鄙夷。她耳闻这位孟先生做的营生恐怕与明器有关,刚刚一见面却被他浑然天成的好皮相迷惑了片刻,如今看来不过还是土老帽一个,没什么见识,把几个梅子大惊小怪地当什么好东西呢。 陆洄就着她的手把漱口水吐在铜盆里,不经意问:“除了薄荷和丁香,还添了蜂蜜?” 歌妓心里一跳:“是。” 她有些犹疑地盯着陆洄慢条斯理地擦净每一根手指,双手除了握剑的薄茧,居然十分白净修长,一点没有想象里的风霜。 ——难道这孟先生真是潇洒古怪的世外高人?歌妓看得有点迷糊,越想越觉得深不可测,撂下一句:“主人巳时在正房等您”,就忙不迭回去汇报了。 陆洄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靠在躺椅上准备闭目养神,听见对面厢房的楚秋山和侍女的争辩声,没过片刻又停息了。 巳时一到,他和萧璁出现在正房门口,昨夜的子夜歌女弟子依旧面无表情地领他们进去。 正房后边连着船头甲板,上边摆了个雅致的茶席供人喝酒听歌吹江风。没等进去,先看见鼓鼓的江风里飘着几个游龙似的身影,都穿着漏风的衣服载歌载舞。 女弟子先一言不发地拦住萧璁。萧璁卸下佩剑递给她,对方惜字如金道:“卸剑也不能进,主人只请了孟先生。” 茶席之上,远远已经坐了一个华服的身影。陆洄再仔细一看船头几个舞姬,竟然都是身姿妖娆的娈童,脑门青筋一跳:“也好,你就在这等着。” 说罢,他振振衣袖,缓步入席。 茶席对面坐的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神色冷淡比那引路的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洄刚落席,还没等把眼对上,女人就会读心术一样问: “孟先生不喜欢这些舞伎?” 陆洄:“我为何会喜欢?” 女人笑了一下:“因为先生昨日救了人。既然如此,撤了吧。” 此人无疑是精通察言观色的人精,等迎风招展的娈童们都退下,她又亲自为陆洄满上茶:“我听说先生今早没用多少吃食,因此特地让琳琅备了些清淡爽口的茶点,请便。” 立在一旁的女弟子立刻端上一碟垫着香叶的玉露团子,又悄声退下。 陆洄看了缀着玫瑰瓣的团子一眼,没有言语,女人便毫不在意地托起长袖,伸出素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先生不必担忧失礼,金鉴池推崇乐事,就该随性自在,顺应人欲。这团子晶莹剔透,我都忍不住贪嘴。” “我不担心那个。”陆洄依旧没动手。 女人笑道:“琳琅应当同你说过,我是金鉴池十二月令掌事之一,名号是榴花使。这称呼未免装腔作势,孟先生赏脸,唤我榴姑便是。” 这榴姑虽然看着也是半个面瘫,却比琳琅姑娘那美丽木头生动得多,仿佛人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泊性子,如果不知道她是谁,的确挺对陆洄的脾气。可她见面以来说的话,句句不经意,又句句顺着“孟先生”这世外高人的性格,八成已经把他登船以来种种行径摸了个透,早编好一套鬼话对付着。 如此手段,比宫里的掌事女官也不差多少。 榴姑见他不回话,继续道:“昨日下人落水,多亏孟先生相助,故而请先生上楼当面道谢,不知提什么谢礼合适?” 昨天夜里明明没人顾那妓子的死活,哪怕鸣秋当场被云黎弄死了,这榴姑恐怕都根本不知道他是谁。陆洄笑了笑:“小事一桩。” 榴姑否道:“人情往来是做我们这行的立身根本,要不还给先生,旁人怎么看我金鉴池?——我听闻先生是生意人,船上运的是什么货品?” 陆洄:“瓷松。” “瓷松?”榴姑沉吟,“瓷松可是绿松石中的上品,色泽蓝绿,天蓝色更是珍贵——孟先生运的真是瓷松?” 陆洄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扔到案上:“自然。” 榴姑定睛一看,扳指通身天蓝,光泽如蜡,的确是上品。她飞快回神,笑道:“确实是瓷松,连我见得都不多。只是江南富庶,行商的更多勾心斗角,本地商户都争不过来。不如我做担保,帮孟先生挣个好价钱,这份报答如何?” “掌事想帮我拉皮条?” 这话忒糙,也忒世俗了。榴姑却微微一笑:“孟先生不愿?有我的话,一定叫人满载而归。只是你的货得真是这副品相才行。” 她点了点桌上的扳指:“先生要是信得过我,不如将货箱抬上来看看,我先定个底价?” “掌事会错意了。”陆洄见女人露出了个恰到好处的疑惑,接着说:“以往走货我都是交给人去办,但这次,您可知我为什么亲自来?” “百仙会?” 榴姑登时反应过来,眸光微闪。 陆洄:“我不是什么超然物外的真高人,别的可以不在意,唯独家荫却不敢败坏。” 他眼神瞥过远处廊下背手站着的萧璁,鬼扯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多独来独往,少有亲朋,我父亲师承相玄派,也是离经叛道的主,到我这一辈,如今只有这一个徒儿还算伶俐。‘一掷魂’虽然名号响亮,可到底是卖命生意,孟某总归不想让徒儿走这条老路。” “相玄派”此宗倒还真不是胡编的,而是真有这回事的苍蝇小宗,专营挖坟掘墓,神出鬼没,与孟厥无比相配。见多识广的人可能听过相玄派的名字,再往下就一无所知——如果去翻天枢阁玄录司所藏的名录,就能发现此宗最后一任家主十年前就失踪在古墓里,就此绝户了。 榴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片刻后笑道:“孟先生思虑深远。” “不过想的没错,我金鉴池虽然不能左右玄察院的想法,但确实能给帮衬些许参会修士。如果先生要的是这个,这样‘货’总得让我先验验吧?” 陆洄道:“自然。” 说罢,他向远处招呼:“阿璁,拿剑来。” 萧璁见他神情坦然,便慢慢走到茶席前,却没把剑递过去,而是握在自己右手。 陆洄挑了挑眉毛,沉声下来:“你要干什么?” 他一看这小子的动静就预感他要作妖,话音刚落,萧璁已经一转身往方才娈童们跳舞的台子去,真把自己当件货摆上了。 榴姑先有些惊讶,而后拊掌笑道:“好志气。” 她侧头朝琳琅使了个眼色:“若十招之内胜过琳琅,我就保你进第三轮。” 按前朝惯例,百仙会比试,第一轮为秘境考术法,淘汰十之**修士,第二轮入幻境辩道心,再淘汰十之**,最后剩的十来个才能进第三轮演武场。榴姑方才说的只是“提供些资源”,此时大开口,竟然能直接保人进最后一轮,细想就有点吓人了。 萧璁余光扫过陆洄,感觉那人表面镇定自若,实际脸都青了。而琳琅依然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榴姑眉眼一弯:“开始吧。” 话音刚落,萧璁的长剑应声出鞘,直指对方面门。他的打法大开大合,剑剑夺人要害,毫不拖泥带水,这一道剑气锋利,琳琅耳边的碎发都被扬起,女子却面无表情地一闪,只差毫厘地躲了过去。 那是个匪夷所思的身法,全靠腰部扭动,像水蛇又像没长腿的鬼魂。再一回神,从她衣袖里突然飞出两根绫罗,缠向萧璁的剑刃。 剑要是被卷走等同引颈受戮,萧璁闪身抽出,逼出一道剑气斩向绫罗,那玩意却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一样毫无裂痕。眨眼之间,二人已又过几招,萧璁竟一直没能近得了身。 绫罗劈头盖脸把他围住,密不透风,好似从当空划开万丈银白的瀑布,破空声也隆隆如同水流飞溅。萧璁霎时转攻为守,横剑一挡,水流便仿佛击在他头顶一张无形的盾上,从身前坠落而下。 淋漓的水幕间,千百个琳琅腰肢妖娆,面若冰霜,鬼魅般游走在似真似幻的飞虹当中,趁萧璁四面环顾,一抹锐利的寒光直指他的后心! 锵啷—— 长剑一绞,刺他后心的那个琳琅皱眉飘入水幕中,指尖峨眉刺一闪。 这女子无疑是幻术的行家,此时有漫天绫罗做帷,隆隆水声为掩,如同蛟龙归海,真假难辨。萧璁此时心中反而不烦躁,只全神贯注地一边闪躲,一边仔细她的身法。极短的一瞬里,峨眉刺又迎面朝他盖来,雪练如屏,他在其中恍然看见一张木头似的脸。 雪光掠过,他整个人顷刻被蒙在了铺天盖地的绫罗当中! 甲板上一片寂静,只有当空掠过的水鸟不知所以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漫天的绫罗突然软做一泓流水,颓然遗地。 台上,萧璁的剑尖正直点着琳琅的锁骨。 “六招,我输了,是我决心不足。”琳琅淡淡道,她手臂一扬,满地绫罗眨眼收回袖中,依旧木头般默然飘回榴姑身后。 “不错。”榴姑笑道,“青凰阁的云公子把药匣都使空了,甚至没近琳琅的身,荆山道院的楚姑娘也用了足足十招。孟先生,你徒儿果然深藏不露。” 她饶有兴致地招招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璁。” “这脾气我也喜欢,今日就说定了,金鉴池保你们入最后一轮选试。” 榴姑像看了一场好戏一样,连面瘫都好了几分。萧璁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陆洄的神色,抱剑道:“多谢。” 这时从屋里匆匆跑出来另一个女弟子,附在榴姑耳边说了什么,隐隐听到“楚姑娘”几字。榴姑听着,面上笑意不减,眼睛却渐渐恢复古井无波的一潭,淡淡道: “由她去吧,只是告诉她,下次若再想上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第29章 029夜航船(六) 二人从茶席回来与楚秋山狭路相逢。楚秋山已背好行李,剑提在手里,迎面对上他二人 ,嗤笑一声。 陆洄问:“姑娘真要下楼?” 这话乍一听仿佛得了便宜的媚臣在邀请人沆瀣一气,楚秋山终于赏眼看他,意有所指道:“我不与虫豸为伍。” 陆洄看着她寒意逼人又生气勃勃的脸,长睫一垂,想了想,还是只说:“过刚易折,祝姑娘前路顺遂。” 楚秋山回给他一个坚决的后脑勺。 * 厢房门口已经一溜站了四个雀鸟一样不声不响的下人,见他们回来,纷纷行礼。 萧璁老远就看见打头的那个竟然是鸣秋,心头闪过一团乱云,闷头跟在陆洄尾巴后边进了屋。 短短几天航程,这江中一粒枣核似的的客船上已风云几换。此时已经近傍晚,太阳斜照,晒得人懒懒地发困。陆洄进屋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神情冷淡,看不出喜怒。 那双多情眼闭上的时候,人的注意力终于可以从鲜丽的神采转移到他清隽俊逸的面容上去,萧璁细细描摹了一下那骨骼和皮肉的走向,倏尔收回视线,意犹未尽地想着:恐怕陆洄这回是真有点动火了。 他把茶沏好,等人过会睁眼,便忙不迭递过来。 陆洄先捏起杯盖闻了一下,冰冰凉凉地扫了他一眼,萧璁便在屋里走了一圈,画了道空符往墙里拍去,两指一捏,拎出三只虚影的耳朵。 他手指用力,耳朵顷刻化为齑粉,陆洄随后问:“你知道榴花使为什么要请我们上楼吗?” 萧璁有模有样:“因为货箱里的龙血俑。” 榴姑当然不可能为了一个玩意一样的妓子报答他们,他们此次带玉俑下江南,虽从荆楚出发,装的却不是巫峡口的绿玉俑,而从耆阳剑庄运了一具长生俑塞进货箱。 孟厥从荆楚道场挖出的玉俑很可能流通进入了金鉴池的地下黑市,黑市的掌事了解入市货品很正常,但若只为了拉皮条,区区个把盗墓贼挖出的零星玉俑,当中的油水还不值琳琅姑娘那一套钗环,何必大费周章地把他们请上楼谈? 再次,若真的完全不知底细,席上榴姑为什么揪住“瓷松”不放,又特意强调颜色的区别? 只能说明她知道这东西“该是什么样”的。 他想了想,结论道:“金鉴池和买主脱不了干系。” 陆洄嗯了一声,又拷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提百仙会吗?” “百仙会重启,名义上是为天枢阁选人,再不济也可进地方玄察院……如果只走孟厥这一条线,最多接触到玉俑流通的环节,最后八成会被卸磨杀驴。但如果能与金鉴池有长远的利益捆绑,更有可能深入内部。” “不错。”陆洄终于一笑:“你原来知道。” 他端起茶杯,仿佛真觉得可乐似的弯起眉眼,冷淡的脸猝然破冰:“云黎自己把自己当盘菜,实际连试验都没通过,不可能被端上桌。楚姑娘又气性大,自己走了。这两个可已经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你要是真能混个一官半职,我这草民就该叫你大人了。” 诛心的话没剩个尾音,下一秒人就被茶水呛得咳嗽了几声,陆洄笑着往胸腔里闷,整个人都跟着颤。 萧璁恼火地按住他嶙峋的腕骨,把茶杯夺了,又一下下给他拍背顺气。 他不过抢在前面替陆洄动了手,占了一个百仙会的名额,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人生气的时候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泼皮劲,芝麻大的事搓成雪球,本来八竿子扯不到的旧账也被拉来当刀子用。此时不近人情地板着脸,端的一副冷心冷肺的模样,却脸色薄红,眉眼水墨流动似的好看,反倒活泛了不少。 萧璁觉得有点口干,半天才辩驳:“我没想……” “那你想干什么?”陆洄飞快堵上,“你连火坑都抢着要跳,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吗?” 下一秒,萧璁立刻反应过来陆洄是积怨已久,这一口气提到现在,就是要在今天借题发挥,让他改改脾气,少做犯险的事。 这分明是担心自己。想通了这一层,萧璁紧接着悄悄去看他,从微压的眉头到绷紧的嘴角,随后发现对方的手指有意无意在杯沿打着圈。 ——陆洄似乎也是有点忐忑的。 他的外貌一直让人看不出真实年岁,总是裹在一层春寒似的凛冽里,只有亲密之人才能发现其人远没有传闻中那么专横,只是年幼掌权,多年以来习惯摆一副臭脸来避免麻烦。陆洄预料到萧璁早吃透了这一点,根本不怕自己。可是打眼一望,对方脸上却连哪怕一丁点委屈和愤怒都没有。 这孝顺徒弟身上有两点一直让他放心不下,一个地雷天魔引,另一个就是小野兽似的心性。 萧璁出身不好,只有逞强斗狠才有肉吃,从小养成的秉性只能一点点矫正,但另外一方面说起来就有点奇怪——这孩子不知怎的总好像少了根弦。 简单来说,就是有点听不懂人话。 萧璁的眼睛从睫毛底下亮了一下,小心而期待地望着他,等他接着讲——就这么等着,陆洄本来就色厉内荏的气焰随即被兜头一浇,莫名其妙地哑火了。 出师不利,他自觉对牛弹琴,又有点拂面子,于是指着门房:“出去,今天课业加倍。” * 萧璁根本不在意做多少课业,只是不想离开,他没回偏房,也没叫人盯着,甚至屏退了四角的下人和妓子,自己守在了陆洄屋外复习那各种法术招式。 甲板上风光大好,守到了后半夜,江风一吹,他的头却隐隐抽痛起来。 天魔引发作没有特殊规律,等到反应过来眼前已经飞花缭乱——区区船上一周这已经是第二次,萧璁鼻端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似乎是陆洄身上的白梅香,脂粉味却更重些,叫人心烦意乱。 恍惚间有人扶上他的一侧臂膀,柔声急切问:“萧公子,你怎么了?” 接着,天地陡然倒转,萧璁眼前一黑,往万丈深渊坠去。 脂粉味越发清晰,香甜腻人,清淡的白梅已经闻不见了,反而混着微弱的腐味和汗臭,揉散廊外团团肥腻的红花。 身上一轻,有人把他粗暴地拎了起来,一边走一边骂道:“贱骨头!” 萧璁奋力挣扎起来,看见自己身前短短的五指。 那是个小孩的手。 他不记得自己已长大做了修士,无措地被困在十岁孩童的身体里,身上数不清藤条和巴掌的痕迹像一张网兜住浑身皮肉筋骨,随着挣动火烤般地痛。 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小老鼠,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那只铁钳,他每一下都踢打在空气上,一腔灼热的烟气烧得视野发红,只剩冲天的恨意。 “贱崽子,不听掌事的话,一双招子冒火,是想烧了哪位贵人?我剜了你这双贼眼……” 随着这句威胁,多年修得所有的礼义城府在颠倒的梦境里荡然无存,幼小的身板拼死一搏般猛地向上弓起,犬齿瞬间擦过对方的手,随即毫不犹豫狠狠朝那条肉咬了下去! “狗娘养的!” 那人吃痛叫起来,甩耗子一样把他重重扔在地上,随后手中寒光一闪,朝他逼来。壮汉的身躯于十岁孩童来说无比高大,膝盖一捻,牢牢把萧璁的躯干钉在原地,随后一手把住他的头,另一手手起刀落。 噗呲—— 血肉撕裂的声音绵密温吞,他眼眶中袭来灭顶的剧痛,冲天的血浪顷刻将世间一切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萧璁才从剜眼的剧痛中被人掐醒,永安侯府的大丫鬟下手阴狠,最喜欢往死里掐他大腿内侧,他猛地睁眼,果然看见丫鬟平板而刻毒的面容。 ——不对,我为什么在侯府中? 方才诡谲的记忆无比真实,仿佛就是从自己脑海里翻出来的,可是究竟哪里不对? 滞重的眼皮逆光缓缓睁大,他的眼珠蒙在一层黏腻的血海当中,天是黑红的,花园的池水蓝得发紫,墨绿色的草木腥气逼人,大丫鬟把脸伸到他头顶,恶狠狠问道:“傻了?世子叫你去喂酒!” 她的脸上虽蒙着惨白的人皮,眼珠、牙齿、肌肉和骨骼却在饱胀的人皮底下分毫毕现,随着说话鼓鼓跳动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厌弃涨破她的面容,直冲脑海,萧璁头皮一麻,往花园里的筵席望去—— 十数个达官贵人、侍妾仆从全是包了层人皮的囫囵血肉。目光一扫,那些脸皮下浓烈的情绪□□地展露在他面前。那小意逢迎的侍妾原来心中全是厌恶,奴颜婢膝的男仆其实满载怨气,一院的贵人各怀龌龊心思,当中的世子更是肤浅到没边,让他本能地觉得恶心。 只有一个人例外。 萧璁凭着记忆朝后方找去,眼睛还没扫到懒洋洋靠在茶席上的身影,那人就先开口道:“一介小奴,脾性还挺大——过来我看看。” 陆洄那时坐的很远,只独自靠在池边闭目养神,也并未饮酒,好似一尊俊美无俦的玉人。其他宾客既怕他又想与他交际,瞧他神色冷淡一直无人敢上前,唯恐自己成了第一个上赶着找不痛快的蠢货。 景城王这时终于开口,引得所有人都停顿了片刻,十几双探查的眼睛悄悄往那边伸去。 大丫鬟不动声色地踹了他一脚,萧璁一个踉跄,转身对上了那令人又想又怨的身影,紧接着瞳孔骤缩,耳鸣如鼓。 “长的还不错。”那人还在说话,声调却在尾音猛地拉长变形—— 这不是他想的那张脸。 那恐怖的面容曾在噩梦和幻象里出现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带着冥冥之中透骨淬毒的恶意,叫他如坠冰窟。 “你要摘我的面具看看吗?”鼠头面具笑道,声调不人不鬼,不男不女。 萧璁在面具后隐约看见一双幽绿的眼珠,元神剑霎时出鞘,卷起花叶如浪劈向鼠头正中,那人却先一步动手,自己把面具掀开了。 莹绿的光芒一闪而逝,那分明是陆洄似笑非笑的面孔。 “你看着这张脸,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那张脸极为漂亮、极为锋利,让人不敢直视。微压的长眉下,陆洄的眼神仿佛要割穿他每一层皮肉,直接剖出他的心千刀万剐。 只这一句问话,一个眼神,萧璁手中的元神剑就开始发烫。 “我入门之始便已眼见众生,又持玄武骨观世,人兽虫鸟、草木砖石,不过天道一置物,冥冥间各有其职,都在棋盘之上,陆某自身也并无不同。你又在我身上求什么呢?” “你只想服侍我,保护我?”陆洄嘴角勾起个转瞬即逝的笑意。 “还是……想把我变成一个物件,变成你的玩意?” “我没有,我……” 萧璁脱口反驳,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个所以然,紧跟着,无边的血浪把他从头到脚包围。他在血海里看见无数血肉模糊的人影,说着他听不懂的呓语,惨烈的嚎叫声令听者头皮发麻。 血海间,千万人齐声咒骂道:“废物。” 随后,他被一股暗潮打入血海深处,在窒息前最后一秒睁开眼睛。 江南的月宁静清亮,月下花影浮动。后背已全被冷汗打湿了,萧璁手攥成拳,忍无可忍地捶向自己要炸开的脑袋,感觉心脏几乎要从锁骨下破皮而出。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竭力把粗暴的呼吸声放缓,却听见屋里有人哑声道: “进来倒茶。” 第30章 030夜航船(七) 萧璁匆忙把自己脑门上的冷汗抹掉,理了理鬓发,状若无事地一声推门进去。 榻上的人正拄着太阳穴冷淡看他,黑沉的眼珠扫了一圈,道:“外头那一打侍女都是摆设?你不去歇着,摆这副受气丫鬟的样子给谁看?” 他闷头听数落,倒茶时手抖个不停,茶水溅出几滴,飞快洇没在暗色的桌面上。萧璁背着身,用左手攥住右手手腕,又反过来握,过了几轮,总算抖得不厉害了,这才藏起手心递茶。 陆洄只啜了一口,脸色稍微软和下来:“天魔引?” 萧璁点点头。 “手拿出来我看。” 那双手又往后一缩,顿了顿才伸出手掌展平,依然在抖。陆洄看着他手心那斑驳疤痕上的新鲜血印,眉心一跳。 还没说什么呢,就成这样了,这还能怎么管? 陆洄也有些心虚,脸皮却绷得死紧,挥挥手让他把惨不忍睹的爪子收回去:“要不是门口那瞎子通风报信,你就打算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他又叹了口气,似乎真觉得无可奈何:“过来,给你渡点灵力。” 这拙劣的宽慰没让萧璁安定半分,他站在原地,只看着陆洄月下的皎洁的面容,猛然想:如果陆洄当年在侯府遇到的是另一个小奴隶,也会像今天这样吗? 他好像被灌了一口有毒的蜜糖,喉头痉挛了几下,半晌问:“世间的人都没有分别吗?” 陆洄道:“世间的人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可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就是每一个都没什么特殊的。 陆洄随即说了第二遍:“过来。” 又指了指自己卧榻的里半边,让他躺下。 两个男人之间又没什么说道,何况病得起不来床那几年,萧璁时常抱着他喂药,陆洄自觉如今也不必介怀。可对方却闷闷地摇摇头,和着湿透的衣衫在对面的小榻上打坐起来,只留给他一个瑟缩的背影。 * 船入江安,先在玉津河口停泊,客人再分乘小舟,由玉津河水系入城。江安为江南首府,自来行人如织,玉津河口更是闻所未闻的热闹繁华。他们乘的这艘客船就载了几十修士,还没驶入渡口就被乌乌泱泱的大小船只夹在中间,换船都要排老半天队。 码头像有几千只上下翻飞的蜜蜂横冲直撞,拉客的小船下饺子似的排成一溜,刚停下就立刻上客开走,一船船拉进千奇百怪的各式修士,穿红戴绿的游客富商,光脚杆的贩夫走卒,还有横冲直撞的神棍和骗子,共凑成一副包罗万象的众生相。 客船二楼都是金鉴池的贵客,自然不能自己下去吆喝船家,故而都在甲板上当铁王八。萧璁亲眼看着一只水蚊子黏在琳琅姑娘袖口上,这木头美人总算被热火朝天的活人气儿蒸出一身汗,伸手揩了揩耳后,冷淡招呼道:“孟先生,您二位与云公子同乘一船。请随我来。” 陆洄从幕帘里钻出去,看见下面停了两艘雕栏画栋的游舫,船头立着的都是手捧莲蓬的美貌姑娘。想必另一艘是给榴姑和云梦宗长老准备的。一边,榴姑恭敬又亲近地挽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缓缓步来,身后围绕着两对歌妓和娈童,环肥燕瘦一应俱全。 云梦宗以幻术闻名,这长老看着是个老正经,口味想不到还挺广泛的。陆洄收回视线,迈下台阶。 画舫里,云黎已早一步到达,带他来的那位男弟子虽然也清俊可人,可等他侍候的人是谁时,又觉得先前那些货色索然无味起来。 在青凰阁,他虽然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但药修不算第一等修士,他又相貌平平,只好摆一副温润亲和的样子充老好人,竟然也收获不少倾慕,却从未回应过谁。 他这人不喜欢如何妖的美的,反而感觉那些美人眼波流转到自己脸上时似带鄙夷。六日前上楼时,他以贵客身份瞧那些卑贱妓子,那种眼光竟然还像脸上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让他无地自容。 当中只有这小倌瞎的好,残废得恰到好处又惹人胃口,绑上双手关在屋里,不管如何作威作福也没法做那种眼神,他一看就心生欢喜。 ——不过如今他看着这张脸就禁不住想起那趾高气昂的楚秋山。 云黎冷眼看着画舫里柔顺跪着的鸣秋,抬手捏住下巴,却一言不发。 鸣秋似乎被粗暴对待惯了,只是无措地仰起脸逆来顺受。云黎看着他这副样子,终于感觉楚秋山那张和剑一样又臭又冷的脸消散了不少。 本来的事,那女的已经被赶下楼了,再张狂倨傲又有什么用,不还是败在他手下吗? 他手里的力道越来越紧,几乎能把人骨头捏碎,鸣秋终于反应过来似的,适时从喉咙里溢出一丝痛呼,小声问道:“云公子?” 云黎心中又舒坦不少,正欲冷笑,画舫湘妃色的幕帘突然掀开,琳琅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侧身让开: “二位请进。” 他碰着火一样松开鸣秋,紧接着看见旖旎的重重帘幕里走出来一个谪仙般的人影,那般眉目配上略苍白倦怠的面颊,犹如料峭春寒一般把他当头浇了个冰凉。 “谪仙”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和鸣秋,朝帘外一瞥,说了一句“下来吧”,接着进来一个高大锋利的年轻人。 云黎心里有数,朝前边那个年长的挤出一个笑脸:“久闻先生大名。” 陆洄闻声回头,见那呆头呆脑的大饼脸活似酥皮掉渣了一样,神色又冷了一分。 他想不通金鉴池抽的什么风,要他们与云黎同船,竟然还让鸣秋侍奉。掉渣大饼似乎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佯装洒脱地笑道:“多亏孟先生,不然云某身上的误会可大了。” 陆洄勾起嘴角:“哪敢,孟某有幸成了榴花使的座上宾,还多亏你那‘小误会’呢。” 掉渣大饼脸上果然精彩纷呈,眼看姓孟的漫不经心笑了一下,不客气地靠在窗边看景色去了。后来跟进来的那年轻人踟蹰了一下,闷声坐在了他斜后方。 码头人杂,水岸上蒸着一片香粉和汗臭味,画舫里却清凉舒适,花香袭人,等开船的工夫也不让人烦闷。琳琅走后,春姑娘手脚麻利地奉了茶水上来,身子一扭娇声道: “从玉津河口行船穿过江安城,一路上有玉津十八景,金鉴池的乐师照此编了十八支曲来,大人们可愿听我俩唱来解闷?” 陆洄好像有点兴致:“怎讲?” “从河口乘船,第一景乃‘玉津烟波’,可回望长江波澜。前行百尺为第二景‘青溪古渡’,是大奉名士卢林赠歌妓红霓登仙履的地方,此后还有‘波心月影’,‘平塘浮桥’十余景。” 她嘴皮子相当利索,一套话说的歌一样好听,见陆洄没扫兴,便使个颜色,让鸣秋抱起琵琶,鸟语花香地弹了起来。 画舫徐徐驶入玉津河,一会到了那古渡口,河道上已经稍宽敞些。云黎听着弹唱,依旧如坐针毡。 他悄悄观察着画舫里的几人,那姓萧的年轻人虽然听说是孟厥的师弟,却坐的天南海北,故意避开后者的目光似的,神离貌也不合。便到萧璁身边,笑意吟吟道: “春光正好,何必缩在舱里闷着?萧公子与我去船头吹吹风如何?” 萧璁抬眼看了看陆洄的侧影,见那人拄着下巴听曲,置若罔闻,终于点点头。 河面熏风习习,烟柳满荡,矮处还有认不出的各色花朵丛丛如云,萧璁顶着暖阳出去,背手站在船头,对面泛舟而来的一船少女便掩面说起话来。 云黎一笑,说:“我听闻萧公子是第一次来江南,想必没见过这等春色吧?” 说话间,迎面而来的小舟已与画舫平齐,他听见一声少女的嬉笑,接着什么东西就迎面扔来。 萧璁微微一闪,那支朝他胸膛打来的红粉芍药擦着袖子落到船板上。他回头看去,船上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朗声喊道: “君家何处住?”[1] 周围的少女一起扑上去羞她,鹅黄衣衫一边笑一边喊道:“公子要是有意,我就住在……哈哈,你们别挠我啊!” 笑闹中,两船已擦身而过。 云黎盯着地上的芍药,见萧璁并不打算捡,神色难言了片刻,又笑道:“江南的姑娘真热情,哪怕不能去燕都,留在江南玄察院也不错。” 他已把江南百仙会的名额视作囊中之物,萧璁心中有些讥诮,问道:“云兄参加百仙会,意在天枢阁?” “参加百仙会的修士,谁敢说不想进天枢阁?实不相瞒,青凰阁虽在荆楚有些名气,但怎么也比不上那些坐枕无忧的大宗。自先帝以来,小门小户和散修越冒越多,可天下灵气总有定数,青凰阁这样不上不下的门派就更难过——我若是能通过百仙会,不只有利自己,师门的前路也会更宽敞些。” 如今熙熙攘攘往江南挤的人,确实大多是这样的想法。云黎见萧璁默认,更有点心潮澎湃,悄声说: “当今圣上务实,不论出身,只论实力,你我只要明白忠心该向着谁,总有机会。” 萧璁冷眼看他:“那云兄为何还要上楼?” 云黎急道:“你可知道金鉴池背后是什么人?” 萧璁面上依旧冰凉,微挑起一边眉毛——这副不可捉摸的表情摆在陆洄脸上会吊得人胆战心惊,在他脸上另有几分说不出的冷峻邪气,云黎立刻瘪了一点: “江安刺史与江南玄察院都站在金鉴池背后,我等微末之人如何抵抗?……不如好风凭借力。” “那金鉴池里的黑市‘镜中天’,要是没有陈氏和玄察院的纵容,又怎么能繁荣几十年?”他依旧拿不准萧璁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把两手一扣,低声说: “……显然是暗中勾结,各拿好处。镜中天不是什么人都进得去的,非得有金鉴池给的金鲤印做凭证,才能入场交易——其中人又怎会毫无背景?榴花使已与我透露半分,今年第一关试炼多半与十二失魂障有关,这可不是好啃的骨头。” 云黎说完,见他若有所思,油然而生自得之意,笑了笑,又高人般立在一边。 先帝改制百仙会,除了要打压几大宗,也因为他老人家自己就好这一口。乾平帝年老至新帝登基以来,乌烟瘴气的百仙会中间停了快二十年,今年却重启的有些突然。 陆昭从小心思缜密,做事弯弯绕绕,当了皇帝之后更是恨不得天下没人猜得透自己什么心思。如今这位没表现过对修行的额外兴趣,重启百仙会真只是为了给天枢阁吸纳新人? 还有那十二失魂障……萧璁依稀记得在哪本书里见过。他差不多套全了,便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 舱里的春姑娘还在咿咿呀呀,鸣秋不知道什么时候粘在了陆洄身边。萧璁前脚还没迈进去,耳朵里先听见他柔声细语道:“心疾难养,不可劳顿,今晚的接风宴不知要闹到几点,先生若要休息,只与我说。” 团扇慢悠悠扇着风,瞎子一面还在讲:“若有什么灵丹妙药,鸣秋也会为恩人留意着消息……” 没两句话的工夫,这俩人不知道都聊了什么。萧璁不轻不重地踩在船板上,看见陆洄一手撑着侧脸,眼睫半垂着,好像真有些惬意,心里不免吃味。 昨夜天魔引后,他再看陆洄总觉得不对劲,一举一动似乎都有别的意味。但再怎么别扭,他也容不下鸣秋这种人跑到前头伺候,现在看人贴的这么近,一股火气没头没脑地窜了窜。 陆洄指:“这点心不错,阿璁,来尝尝。” 萧璁看了眼鸣秋捧着的碟子,感觉自己好像被几口吃的随便打发的小狗,又捱不过他的指令,只好味同嚼蜡地吞了一颗。 怎么过了一夜还不愿意和自己说话? 陆洄百思不得其解的,脑子里同时飘过“牛嚼牡丹”四个大字,有些头疼。 船晃晃悠悠开着,前头渐渐传来细弱的风铃声。 鸣秋往外听了听,说: “贵人们,前面便是金鉴池了。” [1]崔颢《长干曲》: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030夜航船(七) 第31章 031镜中天(一) 遥遥看去,只见水面上飞檐重重,仿若十二仙宫,中央四面围合,当中水域澄澈如镜,倒映琼楼玉宇,正是“金鉴”一名来源。船从镜面驶过,犹如行在仙界天穹之上,水中倒影与四面布置如出一辙,叫人晕头转向,只有偶尔几丛硕大的白莲提醒着众人只是行船水上。 春姑娘柔声说:“这是池中草木真人培育的莲花,名唤‘仙人头’,花瓣透明如蝉翼,远有异香。” ……真会起名字。 陆洄觉得满池飘的都好像被泡浮囊的脑袋,实在欣赏不起来。他仰头看见四面楼阁中的莺歌燕舞,男男女女的调笑声如同鬼魅浮动。靡靡之中,码头上飘出琳琅姑娘一张木头脸。 “主人设宴,为诸位客人接风洗尘,请随我来吧。” 宴席排场不大,只在一处水榭当中,不过幽静少人,草木葳蕤,凭栏可望花月玲珑,不远处流动的符咒把此间众人行为与谈话隐秘包裹起来,私密非常。 一同落座的还有三个陌生修士,都相敬如宾,互相提防,见他们也进了这王八池,先不着声色地打量一轮,情态各异。 主座上,榴姑已经换了一身素净常服,淡然笑道:“各位都是我的客人,在此设宴,只为接风洗尘,都不必拘束,玩乐尽兴才好。” 微风习习,陆洄临水而坐,风华无双。王八池里众修士面面相觑,没一会你来我往地吹捧起来,渐渐地也有人往这边凑。 萧璁看见这些人的面皮就一阵反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自打进入金鉴池以来,只要有人想靠近他的小师父,他便总是疑心人家心怀不轨,于是老远便甩过去一个阴沉的目光。 “……奴给恩人斟酒。” 他如临大敌猛地回头,鸣秋不知道从身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防不胜防地端着一只酒壶。 陆洄诧异地看了萧璁刷白的脸色一眼,疑心这人吃错什么东西了,对方的手同时从背后环过来,两指虚悬,扶住了将倾的酒壶。 萧璁咬了下舌头:“他不喝冷酒。” 再端上来,壶里已经换成了温好的黄酒,萧璁不动声色地从鸣秋手里夺过,毫厘不差地给他量了一小盏,推到面前。 这人已经几个时辰没和他正经说过话了。陆洄看见萧璁青白交加的脸色——倒还记着管他。 覆水难收,要是真能把说出去的话吃回来倒好了……可是我到底怎么惹着他了?陆洄用嘴唇沾了沾酒杯,舌尖在唇缝里飞快一拨,忍下从喉管烧向肺腑的痒意,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香味,立刻把迷思暂抛九霄云外。 的确是好酒。 “先生可还习惯?”榴姑慢慢踱到他面前。 这本不就是什么正经场合,宴席不过多久,宾客全都离开席位,要不临水互侃,要不搂着几个妓子玩闹去了,他二人位置靠岸,此时湖风一吹,陆洄刚被酒冲开的热意却立刻被浇灭,更冷上几分。 榴花使笑意吟吟,暗绿袍子上的纹样像蟒蛇的花纹:“先生是我的客人,我已安排好了上佳住处,等酒席散了,便让琳琅带您去。” “不必。”陆洄又抿了一口酒液,“我在元霞山定了一座别院。” “元霞山?”榴姑滴水不漏,“元霞山乃是江安赏景名处,春景最佳,先生大手笔。” 说完自己附和:“先生有自己的顾虑,这我知道。但实不相瞒,我攒今日这筵席,也有我的目的——我在镜中天见过先生所说的‘瓷松’。” 陆洄意味深长地与她对视片刻,笑了出来:“能得到金鲤印、进入镜中天的都不是一般人,孟某草民一介,而榴花使是金鉴池的掌事,单这样一说,怎知你是不是诓我?” 他说话一向不留情面,榴姑早有预料似的也跟着笑,刚要开口,不远处突然炸开一声清脆的碎响! 刺啦! 白瓷碎地的声音打断了对话。酒液飞溅,在陆洄袍袖上甩开一道。几步外,鸣秋慌张地跪在地上:“云公子,奴不是有意撞到您的,奴知罪……” 榴姑张了张嘴,神色晦暗:“把他带下去……” 陆洄眼皮一跳。 一边的云黎也脸色古怪,攥在袖子里的手青筋暴起。本来这不识货的东西已经去抱了姓孟的大腿,他便说服自己并不多在意这人,已经绕着走了,可方才他明明他好好走着路,这瞎子却突然自己撞了上来。 “……发落到镜中天的人牙子手里吧。” 后半句落下,对一个身无长物兼有秀色的瞎子来说几乎等同死刑,鸣秋愣了一会,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求掌事姑姑宽恕,求掌事姑姑宽恕!” 花影之下,榴姑的神色难以看清,仿佛正盯着鸣秋布条后的双眼:“金鉴池有金鉴池的规矩,不罚你无以立威,只是你冲撞的是二位贵客,还要看他们的意思。” “除非他二位当中有人开口要你走,也可免了人牙子这一步——孟先生、云公子,你们意下如何?” 这是哪一出? 众人面面相觑,萧璁右手下意识抚向腰间佩剑,头昏脑涨。 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脂粉香气,天魔引里的血色宴席再次浮动在眼前,视野已经开始重影。 此时此刻,另一个亟待拯救的可怜玩意扑在了陆洄脚下,和当年侯府宴席上的小奴隶有何不同? 人还真是可笑,他一面希望陆洄多怜悯自己些许,一面希望他师父在别处铁石心肠,看都不看别的一眼才好。萧璁头皮几乎要炸了,满腔独占欲飞速烧成妒恨和愤怒,烧得他双目通红。 几息内的人心纠葛足像一辈子那么长,接着,陆洄以拳抵唇,低低咳了几声,打破了寂静:“带我更衣。” 榴花使神色几变,飞快指点:“鸣秋。” 鸣秋下意识循声迈了几步,扶住陆洄的臂弯。萧璁呼吸一重,突然感觉陆洄的手掌从交叠的衣袖底下伸过来,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己。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极快地与他眼神交错,陆洄接着理理袖子,就着鸣秋的搀扶起身:“走吧。” * 隔间里,身姿纤秀的年轻人低着头,恭敬地给陆洄褪下外袍,细白的手指摸到中衣,突然被人按住。 “我自己来。” 不知道是微醺还是疲累,陆洄苍白的脸上泛起几丝病态的潮红。他屏退鸣秋,独自揭下新衣,过一会在屏风内说:“进来吧。” 鸣秋低着头,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神色,好像有几分紧张。 风月场中,借更衣和人单独出去滚作一处的也十分常见。陆洄看看他蜷着的肩背,漠然道:“我不会要你。” 鸣秋茫然抬头。 “我走的是一条险路,跟着我享不了什么福。” 鸣秋:“可要在百仙会争锋的修士,哪一个不是……” “我不一样,”陆洄笑了笑,“我是个破落户、短命鬼,哪天没准说也不说,嘎嘣一声就死了,不值得托付。” “更何况——我又不好南风。” 鸣秋并没惊诧,嗫嚅道:“我生来就挑不得什么,唯有这次……先生是善人,只要带我走,不管做什么,哪怕只把我当个粗使的下人就好,别的不求。” ……我心善吗?陆洄被他说的一愣,然后又觉得这个句式有点熟悉。瞎子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堪称贞烈地抿抿嘴,双手伸到脑后解开布条,欻拉一扯! 惨白的布条划开一道流线,露出半张骇人的面孔来。 他眼眶完全凹陷,眼睑被瘢痕糊作一团,纵横隆起。 分明是被生生剜去眼珠留下的创痕。 “十多年前,金鉴池为了揽客,还会从各地采买长相秀丽的小男孩。我家遭了水患,因此被卖进池中——可我小时候性子不好,不听话,也不想和脑满肥肠的恩客们……第一个买我作陪的客人因为我的眼睛漂亮挑中了我,我却把他惹怒了,掌事就把我的眼睛挖走给他赔罪。” “我生来周边就都是人性之恶,故而先生有如明月朗朗,遥挂高天,哪怕只许我撷辉追随,鸣秋也心甘情愿。” 陆洄没立刻反应,沉静审视着这副面孔。 这不是第一个把他架起来求恩赏的人,可过往惨状这么血淋淋地直接抖开,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冰凉黏腻。 仔细看看,若是没有被剜眼,这的确是一张秀丽精致的面容,但毁了容的妓子,如何以色待人? 他扔下“善人”这不着边际的判词,把最刻毒冷漠的推理过了几遍,最后没由来地想起萧璁。 萧璁小时候求人疼也是一把好手,只是骨子里好逞强,不会装可怜,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反而更惹人怜惜。 可要是他也被贱卖剜眼,今天也会站在什么人面前自揭伤疤,求人带自己走吗? 陆洄沉沉呼了一口气:“你若想赎身,我可以出钱,想找别的行当,我可以安排,想从泥里挣出一条命去报仇,我也可以指一条路。但跟着我没有好下场,免了这条心思吧。” 鸣秋的神色本越来越希冀,听到最后一句,终于愣住了。陆洄把他衣袖间滑落的布条一端抽出来,重新放回人手里,不轻不重道:“你回去按我说的回禀榴花使,孟某心力不济,提前离席,就此告退了。” 鸣秋傻了半晌,慌忙道:“我送先生……” “不必,”陆洄再次打断他,雪白的脸上倦色一闪而过,“你去吧,我在这等我徒儿来。” 鸣秋称了个是,烟一样魂不守舍地飘走了。 天黑了大半,东天上月朗星稀,陆洄往轩外走了几步,松松垮垮地撑在小石桥上。 金鉴池给他备的衣装形制风流,有几分古意,宽大的袍袖从阑干上垂下去,他手中玩着的衣带穗子便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桥下漂过的河灯。 榴花使分明是个人精,可今夜的安排却怎么想都讨不着好,十分古怪。陆洄咬住一点下唇,迫使自己有些昏沉的脑子转几下——既没遂了云黎的意,还把“孟厥”架在了最不喜欢的位置,除了能让鱼池里这几头王八更多些勾心斗角,还有什么别的功用? 他想事情的时候眉目低垂,逼人的锋利削弱了些,让人可以静下心来细细摹画清隽的五官,萧璁在对岸追上来,看见的就是这副样子。 萧璁脚步一顿,然后缓缓放轻动作,默不作声地凑近陆洄身后。 “怎么这么磨蹭?” 陆洄一边回头看他,手不自觉往胸腹间按了按。 萧璁知道他喝了那一盏酒后到底不舒服,强压住把人压到怀里的冲动,贴在他身后几寸,亮出左手手心。 他手中有一枚铸成鲤鱼形状的金扣,鱼鳞上雕符文,正是出入镜中天的凭证。 “你要来了?” 风月地人多眼杂,陆洄本来觉得他挨得有点太近了,看见金鲤印又眉眼一松:“不错。” “这儿风大。”萧璁借递金鲤印的动作蹭过他冰凉的指尖,“船已经叫人备好了,先回住处吧。” 第32章 032镜中天(二) 金鉴池坐在玉津河弯处,顺水路再往北至元霞山。已近戊初,船行得轻且快,萧璁给陆洄添了一件披风,触手的发丝都带点冰凉的倦意。 ……刚才他和那瞎子单独出去都做了什么? 萧璁像一面腔里烧着火的皮鼓,拼命控制着自己开口冲动,甚至能听见脑中血流的轰轰声,一面想探查清楚,一面手指抹过鬓角,一路往人下颌蹭。 “嘴皮马上要啃没了。” 陆洄捻着金鲤印,轻飘飘抬眼看他。 他慌忙放松已经快咬出血印的下唇,看见陆洄面带疲色地抻了抻腰,长发顺着脖颈如水波动,几丝发尾扫过他手背。 “别说话,让为师歇会。” 说完,陆洄兀自靠在船舷一侧,也不怕萧璁盯着看,和着水浪声闭目养神。 萧璁感觉牙根有些痒,看他的撑腮的手肘被船只摇动晃得东倒西歪,并不十分安生,半晌终于开口问:“靠着我吧。” 陆洄睁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萧璁便条件反射地送过臂膀,任人着力,浑身硬的像一条木板。陆洄感觉到年轻人滚烫的呼吸把自己额发吹得有点痒,自觉大度地问:“不闹别扭了?” 热乎乎的活人到底靠着舒服,他仗着自己左右不要脸了,就着这个角度见缝插针地哑声道:“是为师不对,不该骂你,行不行?” 此人此刻温和安顺得好像被夺了舍,萧璁的理智被这两句干巴巴的赔礼顷刻哄得回笼,立刻感受到了身体里另一种异样。 “……你哪里不舒服?” 萧璁感觉陆洄实际是有些醉了。这人酒量其实并不好,齐罗口中五花八门的童年糗事尚为佐证,他自己在北天早亲眼见过他师父过年吃酒的德行—— 倒是不上脸,也不发疯,喝个一两杯,人还端坐着,实际上已经晕晕乎乎的了,会说冷不丁说两句胡话,还有些胡搅蛮缠的娇气,总之不太好对付。 声音很低,陆洄闭着眼睛根本没听清,带着点鼻音自顾自开口:“……还有鸣秋的事。你和外人较什么劲?我带着你一个祸害已经够乱了,不可能再……” 萧璁闻到他齿间未散的酒香,有一种堵上去的冲动,凑得离耳侧更近了些:“你哪不舒服?” “唔……”陆洄反应过来,眉心微弱地蹙了一下:“哪儿都不行……真要散架了,要是待会发现元霞山的别院没有他们吹的那么舒坦,我就治他的……” 说着,萧璁已经找到他前臂内关穴按了起来,过了一会又掌根抵住胸前穴位,轻揉着帮他顺气。 陆洄被按得身上发软,什么罪都扔到了脑后,渐渐地意识越来越模糊,心里飘忽忽想着:这算是哄好了吧? 半晌过后,萧璁仔细端详了一会他安静的睡颜,张开手臂把人整个圈在怀里,冲前方道:“到哪了?” “前头是纺市街,还有二里才到元霞山脚下。” “知道了。”萧璁对船夫说,“行稳一点。” 他收回脑袋,苦行僧一样抱着陆洄,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冷静一下。 云黎所说的“十二失魂障”,他似乎是知道来路的。藏书阁里有一本残破的“堪舆通录”,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作,前半部分与地理启蒙经典无异,后半部分却夹带了不少私货。当中讲到,如今修士修炼所入的秘境按成因分不过两类,集天地灵秀、汇天怒人怨。 乾平帝时,江南百仙会选用的秘境位于太湖底,便属于第一种,试炼并不算险恶,不过是从一群水产精怪嘴里夺令牌这样的温和打法,淘汰了还能出水啃点银鱼白虾吃。 而第二种准确来说属于“障”,由怨气供养,本性极恶,或有天灾战乱,伤亡万众,怨气聚集凝成一处异世天地,称为“失魂障”。 能破“失魂障”,于修士来说无异于标榜神威,但多数不过有去无回,平添几只孤魂野鬼罢了。 江南自奉朝式微许多战乱,失魂障倒足有十二处,均为古战场。百年前十二障合而为一,生出一位大魔,大能涵云道人以一己之力斩大魔肢体复位原地,又设十二金棺镇肢,总算给风雨如晦的世道带来点太平——大奉朝覆灭前最后一个结局完满的神鬼故事就到此为终了。 云黎说的十二失魂障正是这个,可失魂障早已被涵云道人镇压,现在拿出来炒一顿冷饭,又有什么意思? “哗啦——” 船身此时一个急停,萧璁猛地扶住船舷,轻声喝问:“怎么了?” 他有些慌张地往怀里看去,微乱的长发之下,陆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冰凉地睁开了眼睛。 船夫吓得不轻:“有一个长头发鬼影,我没看清……” 陆洄扶住萧璁的肩膀,缓缓直起腰:“想仔细点,慢慢说。” 一竿外的水面上毒花般绽开一朵乌黑的发顶,浪头一打,一张惨白的脸在其中明明灭灭,鬼影看见船停下,袖子扑棱了几下,转瞬被埋在水底。 “是有人投河!”船夫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看月亮的位置,又犹疑问:“这……” 陆洄远远眯起眼睛:“拉他上来。” 过了片刻,浑身湿透的闻人观像一头刚捞上来的海蜇,坐在船头哀哀地喘着气。 投河的原因还不清楚,反正他要被淹死的时候又反悔了,这会呆呆坐着,魂丢了一半。陆洄不动声色把自己的衣袖收拢了一下,离他浑身的水腥气远些:“船上一别有两三天了,闻人兄跑到河里去干什么?” 闻人观呆滞说:“满满……” 到这,他突然神魂归窍张手要扑,却没敢拉陆洄的袖子,而是一把攥住萧璁:“闻人满,闻人满丢了!你们一定知道……” 陆洄扬手打断他颠三倒四的絮叨:“我不知道,从头说。” 闻人观似乎很怵他,咽了口口水找回些理智,艰难道:“昨天……昨天船入江安,我生怕订不到客栈,下船就带着满满往纺市街跑,那里有我父亲的旧友,能帮我们安排住处……河边看见个卖小河灯的,我就问个路的时间,满满就不见了。” “这孩子是顽劣,可我……可我不能没有她,还有不到三日就要百仙会了,我不能……” “孟兄,”他猛地抬起头来,“你和萧公子得了金鉴池掌事的赏识,已经说好要占一个百仙会的名额,对吧?所以也不必和我计较了,你帮帮我,你还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这人瞧着已经失心疯了,痴话里竟然还暗地要挟人,萧璁往一侧看去,本来以为会在陆洄脸上看见嫌弃,可那双眼睛只是玉石般冰凉,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在船上用我的货箱和潘文质打关系时,用的也是这套话术?” 闻人观好像被寒光劈了一样通身冰凉,弯下脊背:“我不知道那事会闹的那么大,我这样无权无势的小人物,除了和所有人打好关系,又有什么活路呢?我……我不能不说啊……” “能与不能,你自己心里有数。”陆洄打断他,轻缓问道:“若真心向我二人求助,你手里藏着封元索干什么?” 闻人观与他们透露过,他家学最盛不在剑道,而在机关术。闻人家百年前还出过一个机关术的大能,到闻人老爹一代,闻人氏已在玄门查无此人。 三代时间足以摧毁根基不深的普通小宗,闻人观的窝囊就出自从小周围明里暗里的蔑视,先祖的机关术已佚失大半,剩那一半他也领会无能,只有几样高深的秘术能让他运用自如,其中一样就是杀人无形中的封元索。 只要他此时稍一近身,无色的丝线就会暴起勒住船内两人的脖颈,再顷刻深入血脉,封住他们的灵力,亦或是——直接搅碎浑身经脉。 闻人观别的招数稀松平常,只有这封元索使的百无一失,他虽看不出姓孟的修为,但谅这病秧子也逃不脱这一招,只要制住了主子,那恶犬似的徒儿也不在话下。 可姓孟的为什么猜到了他袖子里藏的封元索? 闻人观瞳孔骤缩——他又为什么不害怕呢? “想杀我?” 闻人观竭力遏制发抖的指尖,哑声叫道:“你在船上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是时,一旁的萧璁猛然出手。咔哒一下,闻人观的两只手腕登时齐齐被卸掉,萧璁伸手探入袖间,掏出丝匣递给陆洄。 “什么意思?” 陆洄平静道:“不过是祸从口出。”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封元索丝匣:“你为什么带着侄女来参加百仙会?” 船飞快行在河面上,舱内暗潮汹涌,闻人观瞧着他手里的丝匣,喘了许久颤声说:“我天资愚钝,无望振兴家业,但早逝的兄嫂留下幼女满满,却是……先天的灵视眼。” “满满天资尚可,再加上可洞察万物本相的灵视眼,有望重振我闻人氏。百仙会暂停二十年,如今才有一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届,我……我们家等不了那么多年了。” 陆洄:“所以你打算让刚六岁的侄女和你一起参加选试,靠灵视眼作弊,保你一路晋升?” 闻人满能一眼看穿货箱里长生俑的样子,自然也能看穿秘境幻境中重重迷障,比照妖镜还厉害。闻人观自嘲似的笑了笑:“此举确实不妥,但有人告诉我,灵视眼乃天生肉身法器,有此神通,六岁成名又有何不可?” 陆洄面皮上终于浮起一丝冷笑:“你既知道她紧要,还拿我的货箱与潘文质打交情,也算天生肉身的蠢材了。” 闻人观闭上眼睛,逆来顺受地忍了他的好骂。 “我在身上绑了一段封元索的丝线,远隔千里也能感知她的位置。“他说,”昨天人刚不见时,我先沿着丝线勾连找去,发现它被斩断在了……” “镜中天关口前。” * 小船悠悠行驶在水上,漾开的涟漪把镜面般的水色扰动,十二仙阁金碧辉煌的倒影也随之微动,给这如梦似幻的图景波开几丝裂痕。划船的美娇娘拨开水岸边盈盈摇动的荷花苞,柔声道:“客官,镜中天已在眼前,请把金鲤印给我吧。” 陆洄瞄见女孩手腕内侧的莲花印记:“姑娘也是子夜歌的弟子?” “客官是有金鲤印的贵人,自然由子夜歌来接待。” 船身轻巧掠过荷田,朝镜中天水帘入口钻去,船身转向,头顶二楼外廊上一个衣冠楚楚的修士把着栏杆拽住一小倌的细腕子,朗声笑道:“别躲啊,和我行双修事去……那子夜歌都说了,这是增补修为的快活事,你有什么好羞的……” 白玉镶金的十二楼上,无数酒盏和骰子碰撞的声音,男男女女不堪入耳的调笑声硬往人头里钻。姑娘置若罔闻,将陆洄递过来的金鲤印捧在手心,一缕金光飞出钻进水帘底的鲤鱼嘴中。 紧接着,一道幽深的河道出现在洞口后,小舟划过如同天旋地转,再睁眼世界已经正反颠倒。萧璁衣袖里的封元索丝匣极短暂地闪过一丝微光,又黯然下去。 闻人观的声音传到识海:“这就进来了?” 撑船的子夜歌弟子微微偏过头来:“客官入镜中天有几条规矩要遵守。第一不许露真容,第二不许砍价,第三不许问货物来源。我已为二位做主,选好了面具,快带上吧。” 她嘴上说自己自作主张,情态却娇憨动人,叫人怪不起来,陆洄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月白的花神假面,萧璁手里的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姑娘笑得越发开怀:“几位客人,请尽兴。” 百仙会将近,连地上冲凡人开放的金鉴池都人头攒动,镜中天也十分热闹。楼中布置与地上大同小异,一间间包厢里实际是摊位,游荡的修士个个带着假面,有精怪神鬼、飞禽走兽,好像把人皮剥去露出本相,赤条条地在其中走动。 天顶日月倒悬,各式各样诡奇宝物都罩着一层荧荧鬼光,故意叫人看不清,陆洄随手从身边的摊位上拣了一只玲珑的骨骰,对天顶黯淡的月光看了看,店家突然出声: “三十金。” 闻人观:“坑人吧?买我狗命都够了!” “买命钱。”店家抱着刀,“我杀,死法骰子来定。” 象牙光泽的骨骰表面没有数点,赫然刻的是毒、兵、水、火、色、病六字。 陆洄问:“不能我自己选?” 鬼面看了看三丈远外巡逻的子夜歌弟子:“你要讲价?” 陆洄把骨骰放回原位,随后离开摊位,闻人观已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半晌才颤声问:“镜中天里竟敢明晃晃做买凶杀人的生意?” “岂止,皮肉魂魄,有什么不能交易的?” 陆洄挑了挑眉毛,让闻人观飘在半空的神魂看见身前的事物,后者果然又不出声了。 一对野狐面具挤在十步以外的小摊上,守摊的摇扇女子形容慵懒,另一女子嘴对嘴给这女人喂了颗樱桃,朱唇开合,鲜红的汁水染上一角贝齿,朝野狐笑道:“这和合丹是裨益双修所用,对有缘人只要一金。” 她二人肩头均刺着莲花纹样,都是子夜歌弟子。萧璁看不出她们是否易了容,只觉得后脑发热,飞快地看了陆洄一眼。 “小郎君面皮这么薄,真是可爱——阴阳交合乃自然之道,何必介怀?”女子隔着老远看见他的踟蹰,遥遥点破。 陆洄微凉的手掌握住萧璁的腕子,拉他快步离开。萧璁骤然和他肌肤接触,脚步一僵,衣襟就被什么人拽住了。 如若有人从这个角度接近,他不可能毫无察觉。萧璁后背凉透,拇指咔哒抵开剑格,随着就要往身侧扫去。 揪住他衣襟的东西转头又去勾陆洄的领口,被剑身一打,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竟然是一双栩栩如生的断手! 双手小巧柔美,指甲上凤仙花染过的残红褪了一半,细腻如羊脂,没等看清,又被手腕皮肉里的丝线拉回摊上。 摊上摆着大大小小数十个檀木盒子,打眼望去,居然全是残肢遗骸、心肝脾肺,铺面外挂着一打河灯。萧璁冷冷看向守摊的小鬼:“是你招我?” 小鬼立刻撇清:“不是我,明明是美人和客官有缘。” “这可是江南第一琵琶手——扬州闻香娘子留下的一双柔荑,拿手曲子就是那名动天下的‘春江月’。美人想要揽谁,怎么是我管得了的?” 陆洄:“闻香娘子可殉情有十年了。” “说是殉情,其实是十年前改换天地,陈二十七被牵连入狱,要把她卖了凑钱抵罪。闻香娘子刚烈,先用琵琶弦勒死陈二十七,又自己砍下双手换了赎金,然后就投河自尽了,如今这手还能弹一千只曲子呢。” 他看着陆洄,又问:“闻香娘子女中英豪,爱人貌美,传闻更喜人弱质柔姿,拉住二位,也是与小人的缘分。” 陆洄挑眉:“何出此言?” “昙花是种短命花,”小鬼指他戴的花神面具,“我家掌柜的出身太素医宫,我也会些,远远一看,便知道客人心气虚弱,受累已久,需得换一颗新的。” 见对方未言语,似是松动,小鬼进一步扒在他耳边说:“你随我上楼去见掌柜,他来与你谈。” 陆洄垂眼扫过小鬼第二指节上的茧。那颗硕大的脑袋接近颈侧时,他腕上绑着的封元索突然微弱地亮了一下。 “——就是他!” 闻人观在识海里大叫起来:“这就是那个卖小河灯拍花子的!闻人满一定是叫他拍走挖眼睛去了!” 怎么会巧成这样? 陆洄面色如常地听小鬼说话,终于想起了这么个身影在哪个瞬间与他打过照面。 这是那客船上偷看他货箱被抓个正着、最后跳水逃跑的潘文质! 第33章 033镜中天(三) 这人的身形和半夜摸人东西的黑影的确别无二致,陆洄屏住呼吸,避过他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衣服的酸臭味,微微点了下头。 萧璁盯着花神面具,被他不动声色地按下,潘文质一个箭步横亘在二人中间,说:“谁治病谁上,只许去一个。” 几人都带着伪装,玩的一出“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戏码,半晌,闻人观啊了一声,弱声说:“孟兄,按封元索的动向,应该去水边找……” “我知道了。”萧璁出声打断。 “谈生意而已,不必紧张。”陆洄说,“去找闻人兄玩吧。” 他在船上与潘文质交过手,此人修为稀松平常,脑子也不好使,萧璁不太担心陆洄吃亏,只是…… 潘文质点头哈腰地摆了个“请”的姿势,忙不迭把人迎上了楼。 十二楼中有灵力运转的“飞天镜”在楼层间运载修士,大点的铺面能把几层楼连着租下,潘文质却径直带他飞上了顶楼,远远看地上的人物都如枣子大小,再七扭八绕进了一间窄小的隔间,俨然一简陋的药房。 药柜里缩着一团灰扑扑的麻袋,被开门的气流吹得动了动,陆洄站住后,麻袋把身一转,面具背后露出两只眼睛,竟是个人。 两只窟窿眼背后,麻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右眼似乎有点毛病,一抹异色的光一闪而过。 潘文质讪笑道:“身家浅薄,只够买镜中天这一块地皮,您见谅——掌柜的,来客人了。” 麻袋闻言,终于颤巍巍从药柜前伸展开,凑过来给陆洄诊脉。后者对这一套轻车熟路,拉起袖子,垂眼审视着他周身。 这人细瘦伶仃,身量不低,却被一股丧气劲拖垮了脊背,好像一个月没睡觉似的,半晌才呕哑嘲哳地开口:“奇了,你竟然还活着。” “你左心的箭伤本来是必死无疑的,可有别人给你医治过?” “怎么说?”陆洄没料到他有点东西,侧过头看着。 “奇怪,用来修补你心脉的这样东西……似乎是……” 麻袋开始用空着的左手咔咔挠起头皮屑,似乎非得在这想起来,还想得头疼欲裂,好像边上站着一个八百岁的老神医在出言拷打。 陆洄刚感觉自己把这呆子想得太高深莫测了,麻袋又像被什么点了穴一样腾地直起身来,语气僵了几度:“能换。” 接着命令:“躺下,施针。” 说着,他双手一拂,一卷羊皮包凭空施然展开,封上几个篆字金光一闪,紧接着,百十来样精巧的针线刀剪一字列开。 陆洄眼神盯着那个篆字一闪而过的地方,瞳孔一滞,飞速回归常态。 “怎么还不动?”一边的潘文质出声:“上楼就不能反悔了!” 陆洄自顾自收回腕子,手指一翻,衣袖一丝不落地重新盖住那一小截薄得透明的皮肉,似乎预备开口。 可潘文质连这个瞬间都不肯等,隐秘的僵持之中,他直接凭空一按,身形暴起,一道刀光劈头向陆洄袭来! 当—— 长剑出鞘,顷刻斩退潘文质的弯刀,接着乘风破竹朝前突进,诡异地一转,刺啦勾掉了麻袋耳后的挂绳。 鬼面落地,露出一张干瘪蜡黄的面容,在这极短的一瞬间内,他白多黑少的右眼珠里飞快闪过一抹妖异的绿光,几乎和陆洄贴脸而过。 那抹堪称冶丽的异色在麻袋了无趣味的脸上的确稍纵即逝,陆洄来不及多想,剑尖一拧,斜抵向潘文质: “先夜半偷袭,现在又和我玩上强买强卖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潘文质的瞳仁对准剑尖的寒芒,像蝇翼一样飞速颤动起来。 “我们是黑商,当然是要……”他嘴唇蠕动了几下,慢慢咧开,吐字如落锤:“……杀人越货。” 陆洄不乏玩味地看了看他的面容,又瞧了瞧角落里抱头发抖的麻袋,神色冷淡下来。 “得了吧,潘兄。”他说,“在船上的时候,你对我有窥探早在闻人满告诉你她在货箱里看见东西之前。船上的人那么多,你是怎么一眼看准孟某的?” “再次,我也稍懂些门派规矩,太素医宫治学严谨,声望非凡,每年出山的弟子都有名录,不是被请入高门望族,就是行走天下广播侠名。”陆洄垂眼瞟向麻袋,“掌柜的,孟某不才,大约看过近几年的名录,你针匣上的名字,倒是从来没见过。” 他脸一沉,肃杀气顷刻卷走一切伪装:“那小孩到底在哪?” 潘文质还没动,一边的麻袋听了话,先举起双手,奋力地挠起了自己的头皮,好像周围站着八百个八百岁的老神医拷打课业,随后凄惨叫道—— “别问了,别问了!” 对于真正的神人,陆洄偶尔还能想起“不知所措”这四个字怎么写……或者医修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刚一愣,突然看见身后一团阴影。 在他身后,药房经年飞扬的灰尘被某种力量扭曲,逐渐倒飞向上,随后一排排药柜开始变形,从当中撕裂出一块幽深的黑色洞口。 空间术法产生的黑洞饕餮般飞速吸食着狭小空间内的一切,麻袋看着陆洄,眼神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怜悯,仿佛站在这只为了说完该说的话:“已经晚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 哗啦—— 冰冷的黑暗吞噬一切,远远地终于看见一点透亮,萧璁猛地从水面浮出,落在洞内,隔水罩应声而破。 水底果真有一处暗洞。他探了探自己的识海,闻人观依旧寂静无声,若猜的没错,洞外应该有一道比封元索更强大的禁咒,隔断了通讯。 隧洞盘根错节,萧璁探了数十米,除了灵火灯时不时受惊地颤动几下,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结构似乎在玉陵山底下见过类似的,他不完全信闻人观说的,但相信自己的直觉,又往里走了几段,原先绑着闻人满的那段丝线终于亮了起来。 “簌簌……” 面前是一道沉重的铁门,萧璁听见身后有动静,闪身避进了一处窄小的壁龛中。 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门边走来,萧璁往身前一聚,蓦地看清了神龛里雕琢的物事,浑身发热。 那玩意被雕成了两个纠缠的人形,双胞胎一样长得极像,连嘴上诡笑都如出一辙,它们浑身竟然长着三对手足,并一对不明显的羽翼,一个趴在另一个身后,一口咬住前边那个的脖子,其余特征倒是模糊,看不出男女。 萧璁其实并不像陆洄以为的那样厌恶这种事,既然撞上了,便一丝不落地把神像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他看得仔细,有一副探究的神情,正当时,野神身后突然咯噔一响。萧璁心猛地一跳,龛壁紧接着出现个孔洞,一只黑白分明的葡萄眼从空挡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换个人早该吓飞了,萧璁攥紧剑柄,紧接着反应过来——是闻人满。 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孩,并不打紧。萧璁马上瞪眼作警告状,让她别出声,闻人满却好像被吓着了,嘴一瘪,眼睛一弯,接着似乎要开嚎。 好在那两人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已经站到了门前,前边那个念了什么,随后朝后边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说:“尊主,请。” 萧璁心神一动,一道符咒飞快从指尖飞出,追在粽子的衣摆上。 这是当年陆洄教他的偷奸耍滑技艺之一,他学了,从没正经用过,只能指望他老人家这次没糊弄他。看着符咒水一样化开消失在门后,萧璁松了口气,回头看着已经开始小声抽抽的闻人满。 壁龛另一侧应该是个牢房,这孩子是个灵视眼,应当早看出石壁对面有东西,偷偷凿了半天了。萧璁比了比尺寸,要没有这碍眼的神像,洞口应该恰巧能把一个六岁小孩横着拉出来。 “别哭,别动。” 他无意识皱起了眉毛,堪称恐吓地哄着这位祖宗,手扶上了神像那两个互相啃的脑袋,似乎在预估把这两个脖子一同掰断的可行性。 手臂肌肉猛地发力,那一对脑袋竟然真的岌岌可危,发出咔咔的碎裂声。 闻人满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似乎想说什么,紧接着,一股奇异的电流突然从神像顺着手臂往他身上蔓延。 萧璁惊诧万分,五根指甲狠狠扣进粗糙的石头,一边运转清心诀抵抗眼前升起的重影,与此同时,门内的声音通过改良的传音符钻入他的脑海。 “都安排好了?” 闻人满慌张地背过身,窄小的后背挡住了神龛上的窟窿。 “是,”第二人说,“网已经张好了,就等鸟雀飞来……” 头一个打断他:“说人话,你只告诉我,我今天能不能得到那个人。” 幻觉依旧盛大,萧璁恍惚间觉得那个低三下四的声音有点熟悉,接着那人又忙不迭说:“自然,潘文质是个粗人,但办事妥当,虽然带着个傻子,倒也不必担心。” 潘文质?萧璁脑门一跳。 那“尊主”先笑了一会:“可我时常觉得做傻子才好玩——傻子见的人心可最真,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 狗腿子附和道:“俗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事,哪能瞒得过您的眼睛。” “好了,”头一个厌弃道:“我听得出真心假意,你非要奉承我,就少说两句。噫,这丑小孩是谁?” 孔洞背后,闻人满后背的衣料哆嗦不停。 “这是闻人家的后生,天生灵视眼的,闻人氏没本事,追不到镜中天来,除非……” “尊主”道:“我记得在船上,她那小叔叔可和他有几分交情。” 狗腿阴柔地笑了:“尊主明鉴,我正是因此挑了这个‘钩子’。” “确实天衣无缝。”另一个十分满意,“你说网已经布好了,那去看看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萧璁心跳如鼓,双指一掐,传音符悄无声息化作灰烬。他回过神来,竟然感觉四肢发软。 且不论是什么人在金鉴池底下玩过家家,还玩出个搞笑的“尊主”来,总之毫无疑问,那“潘文质”,换心的摊子,乃至闻人满失踪一案都是为陆洄设的局。 他屏住呼吸,漫长地数了十个数,反复三次,直到洞内再无其他声音传出,手臂猛然发力,生生掰下了两只神像的头颅! 闻人满又钻过来看着他,真害怕的时候反而不假装哭哭啼啼了,萧璁拎小猫崽一样把她叉出来,把金鲤印塞进她手心,随后起身画符。 “哥……” 闻人满想说什么,被他飞速打断:“出水后往人多的地方跑,拿着我给你的东西去找……” 他本来想让她去找榴姑的人,头猛地痛了一下,改口道:“藏好,藏到莲花丛里,不许动,不许出声,除非我回来叫你!” “你去干嘛?”闻人满握紧手心,怯生生问。 “我……” 萧璁闭了闭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涨破理智:“我去找师父。” 第34章 034镜中天(四) “醒了?” 陆洄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潘文质淬毒的目光。 此处暗无天日,没有边界,好像天地间凭空长出来的一团阴影。捆仙索束缚下,陆洄的佩剑被卸下扔在一边,衣袍散乱,神情却十分泰然自若:,笑道:“我说什么了?惹潘兄这么不开心,都用上芥子镜了。” 潘文质拿不准他嘴里有几句真话,于是一律当放屁处理:“你货箱里的东西是从哪来的?” “从巫峡来。” “胡说八道。” “我运的是瓷松。” 潘文质出离愤怒:“放屁!我看过你的货箱,拿谁当猴耍呢?” 陆洄把调笑之意收回去,也审视着对面,半晌伸出右手,凭空捏了个诀。 捆仙索阻塞着灵力的流动,这个诀并没成型,潘文质却神色一凝:“太白手?“ 修行所以分门立派,根本上是各家启蒙练气时打下的基础并不相通。弟子从小运行的心法不同,吸纳和运转灵力的方式自然也不同,这几乎是经年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哪怕有门路偷师,至多也只学到皮毛。 耆阳剑庄是下场大雨都能被砸死的小户,宗传绝学罕为人知,而陆洄方才指尖运转的,恰巧正是耆钱氏所传的“太白手”。 潘文质认了一会,又与他对视,缓慢道:“我就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土夫子怎会有如此手段。原来你是钱明座下的狗。” “钱明当年叛出本家,早已是弃子,藏了小二十年,不自己死在外面,派你来做什么?” 陆洄瞧着潘文质如临大敌的神色,目光往下一瞥,看见了他脖颈上刺的莲花。 ——而钱明两年前就被他捅死了。 老东西后半辈子都沉醉地扮演着“宋凌虚”,入戏入得太深,死也窝窝囊囊的,倒是没料到他还有个如此煊赫的“本家”。 至于这本家是什么,就很值得玩味了。 “我要是不出来叫两声,还有人记得耆阳剑庄吗?” 二人一高一低,却仿佛他才是主导者。潘文质开口:“怎么,现在趁百仙会之前冒头,他是想狠敲一笔,落个晚节不保——还是撕个你死我活?” “庄主是要老糊涂了,做不了这样的主。”陆洄笑笑,“**凡胎哪能与神仙比寿呢?他这样的修为都要老死了,我们小辈能再等几个二十年?” 潘文质愣了愣,狞笑一声:“哈,那几个老东西有眼无珠,最后竟然落得这样众叛亲离。” “诚然。二十年前的疑云血海和我们又无甚干系,当年造出来的东西我们驱使不了,又不能拿去换钱,只能陪着庄主耗死。弟子们有意脱身,愿意全盘献上,只是不知道潘兄有多大的胃口?” “你要什么?” “实不相瞒,今日与潘兄重逢之前,我已问过金鉴池十二月令掌事中那榴花使,”陆洄在颊前比了个数,“她出……这个价。” 潘文质收回笑意:“狡兔果然三窟。那女人说话不算数,你小聪明过头了。” “某出身零落,当然不敢吊死在一棵树上。只是榴花使给的也并不让人满意。” 陆洄扬起眉毛,把声音放低,让潘文质不由自主凑近唇齿听他轻言细语。 “我要的不过……择木而栖。” “榴花使做不了主,想必潘兄能带我去见做主的人。“ 潘文质蓦地直起身来,复杂地打量了一下陆洄的面容:“你要见尊主?我凭什么信你?” “除了投靠江南本家,”陆洄悄悄摸向腰后的捆仙索,“弟子们已无别的去处……” 轰—— 话音未落,芥子镜内的天顶上突然电闪雷鸣,随后闪电划过的裂缝竟然透进光亮,隐隐看见外界空气里扭动的飞灰。 是有人在从外劈砍镜中的世界! 黑蒙的天幕顷刻被斩成两半,心口的玄武骨嗡地紧了一下,陆洄立刻预感到外边那不要命的疯子是谁,紧接着,潘文质猛地上前攥住他的衣领: “你骗我?” 陆洄向身后张开手掌,召唤落在一旁的佩剑,还未冲破捆仙索,一股散乱的灵力从周身百骸倒冲向心口,蓦地击得他浑身发麻,与此同时,他在潘文质几乎贴脸的怒视下喘着气笑道:“你这么蠢的人也能给尊主当手下?” 裂空声噼啪不止,潘文质目眦欲裂,似乎被他骂的要开始运转大脑,作乱的灵力在此时冲破关口,陆洄面色一白,佩剑已悄然飞至手中…… 下一秒,西天边突然闪过一道摧枯拉朽的暴烈剑气,芥子镜中的半个天地顷刻被削去,时空阵法临界运转,接着把二人打散一股脑倒了出去。 这下全乱套了,陆洄简直想骂人,一转眼已经当当正正被人一把接住,劲大得好像要把活人攥汁喝。镜面碎片噼里啪啦从周边掉下去,他睁眼对上萧璁烧红了的双眼,又不知道骂什么好。 不好,这小子在犯病。 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的脉搏就被蛮横地掐住,萧璁捏了片刻,又伸手探向他胸前,一路顺着摸上去,甚至要扒开领子看刚被掐出的指印。 “放肆!” 陆洄一时没空管萧璁是怎么追过来的,只感觉自己老谋深算的一辈子要毁在这小子身上,气得脑门直跳:“谁允许你擅自行动的?” 一边的潘文质和麻袋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陆洄紧跟着声音更沉,扬手用剑身重重拍了萧璁的脊背:“我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吗?你眼里还有没有门规?有没有我这个师父?” 潘文质听他这样骂,又看地上的年轻人逆来顺受,脸色依旧阴晴不定。 “徒儿知错。” 年轻人慢慢开口,陆洄被他的嗓子哑得吓了一跳,萧璁接着僵尸一样说:“但这个人……” 我必须杀。 他手中的剑柄从未松懈,不等陆洄反应,已经离弦之箭般朝潘文质飞身而去! 萧璁现在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中,世间声色全蒙了一层流光溢彩的纱布,只有自己遥遥看着,身体里的血流声震耳欲聋。他任火烧着,一边挂在天上的意识也反应过来陆洄不可能被人熊了,一边又十分冷静地提剑寻仇,一切念想都叫嚣般告诉他:只有杀了潘文质才能泄愤,才好心安。 恼人的脂粉香气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识海内黑雾涌动,飞也似的朝一处汇聚,天魔引向他吐出无数条咒语,每一桩都带着一个不回头的杀字。 贴身的一瞬,他看见潘文质骤缩瞳孔中的血光,心中泛起隐秘的快意。 “萧璁!” 惊变只在几瞬之间,陆洄在他身后怒喝出声,而潘文质毫无招架之力地一档,刀身竟然被拦腰斩断。 远没结束,剑光由此借力,直刺向他身后扬手展开药匣的麻袋,剑意一转,直接削下麻袋一条手臂! 事态脱离掌控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陆洄夺步上前,想劈手夺过萧璁的佩剑,余光同时瞟见异样。 麻袋的断臂处齐整平滑,连一丝血花都没冒,手臂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玉声,而那尺寸骇人的伤口透着幽绿,竟然是一面光洁的玉石! 所有猜测在他脑子里串成了一簇闪亮的火花,陆洄霎时转向,一手揽过萧璁拢到自己身后。 “你是谁?”他眯眼望向玉人。 “麻袋”张了张嘴,右眼中碧色一闪而过,最终也没说出一字半句,不仔细看真如同一尊惟妙惟肖的雕像。 药房中此刻狼藉遍地,他们几人分立房间两端,对峙着不发一语。半晌,麻袋终于慢慢抬起手,竟然朝着自己右脸而去。 陆洄眼皮一跳,没等动作,一道强劲的力道突地从外击穿门板,月白绫罗如奇兵天降,一下将双方分开。 木头美人琳琅姗姗来迟,朝陆洄行礼:“叫先生受惊了。这是子夜歌中个别宵小玩弄的奇技淫巧,不想竟被放出来伤人。” 在她身后,闻人满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来。 “个别宵小?”陆洄挑眉。 潘文质挣扎着抬头看向琳琅:“你是我子夜歌弟子,替那女人做事,分明才是逆徒。” “我为主人做事,全为报恩,与宗门无关。”琳琅无动于衷,又对陆洄说:“我要带他去见主人,恕不能相送……这东西本出自先生之手,您自然知道它毫无灵智,全为人操控,所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也待仔细甄别。潘先生,你也随我来吧。” 琳琅姑娘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说完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陆洄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仔细看了萧璁一眼,“你”了一下,竭力平静地憋出一句: “等会一块罚你。” 他要料理的事情还很多,不引人怀疑地混出镜中天、预备三日后的百仙会、盘点方才一团稀烂的闹剧,甚至还得拯救走失儿童,把闻人满给她小叔叔还回去——即便在江南已经安插了些人手,这些事也够烦了,直到又坐上回元霞山的船,他七上八下的心才开始找地儿落下,来得及顾一顾不省心的徒儿。 萧璁坐在船舱里,和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却像条棺材板一样不说话,好像神魂丢了一半。 他知道这人心中有执,萧璁幼时能依仗的对象并不多,设身处地地想想,陆洄能察觉他对自己有点患得患失的关心,只要没表现的太过分,他也乐得多纵容几分,像前几天一样半哄半糊弄地放过。 上北天这两年来,他自以为萧璁养出了些静气,已经没怎么见过犯病,可最近连着几次,天魔引发作的也太邪乎、太频繁了,不管是外物影响还是自身心绪使然,说没有原因几乎不可能。 对方不说话,陆洄也不知道怎么问,脑子便动得飞快,一会已经从“孩子没见过世面一时紧张”跑到了“有人要害我们”,马上又窜到“江南是不是和他犯冲”上,过会已经开始疑心自己对他管教太严,直到对方的眼睛终于死而复生地一转,才想起来问: “闻人满牙还没换齐呢,她说的事我不敢信。你来说说,你在地牢都看见什么了?怎么搞成这样的?” 萧璁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他依旧沉浸在那种奇怪的状态里,身体不受控制,肺腑里有一股毁天灭地的癫狂杀意要破肚而出,浑身冰凉,肌肉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从地牢出来以后,他一路担惊受怕,飞也似地破开重重迷障,破开芥子镜,和人大打出手,现在想来都仿佛梦中,只有那个带血光的念头仍旧清晰。 ——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碰他。 这个念头像烈酒一样令人迷醉,烧灼得他肚肠火热,头颅中窜出一股迷乱的喜悦。萧璁定定望着对方脖颈上青紫的指痕,眼神失焦,淤血从一块变成两块,恍惚连成一大片。 想要把这块皮肉整个咬下来,让它血肉模糊,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陆洄看他呆呆的,压下去的火气又卷土重来:“你是聋了吗?还是怕我吃了你?” 话没说完,萧璁突然肩膀一斜,脑袋歪向他肩窝。 向来挨他骂的只有乖乖听着的份,陆洄吓了一跳,下意识扬起手。 下一秒,这人却迎着巴掌绵软无力地栽进他怀里。 脖子上立刻传来一点异样的触感——萧璁的犬齿磕到了他突起的锁骨,彻底晕过去之前,牙尖轻轻划过那一小截皮肤。 “……” 陆洄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很难搞,决明子反其道而行之,彻底不管他,他也就觉得和人对着干没意思了,总之还是被人骄纵得太过,知道有人愿意花时间陪他鸡飞狗跳。 可萧璁的难搞截然相反,表面上从来不争不抢,什么事说一遍就够了,还要反过来操心为老不尊的师父,把天性里带着的戾气和偏执炸药一样往肚里塞,什么时候终于炸了一次,也先把自己炸个四分五裂,不一点一点掰开来看,永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反应过来之后,陆洄感觉锁骨有点痒,继而牙根也痒痒起来,他垂下手,那个没落下的巴掌轻轻在人脸上拍了拍:“孽障。” 第35章 035十二障(一) 三日后,百仙会大典在江心岛开场。 有金鉴池榴花使撑腰,陆洄和萧璁不必和下面的修士挤着,而是由美貌仙婢引着踩点坐到了观礼台上。 台上的各为其主的“贵宾”就有百十来位,地上一千多乌压压的平头修士更和蚂蚁一样,只有玄察院护卫被准许御剑飞行,苍蝇似的在修士们头顶飞来飞去,整个江心岛因此像一块坏点心,有股霉味。 天上落了点雨,陆洄隔着雾气眺望当中高台,远远看见两朵大蘑菇一样的伞饱受蹂躏地扣住江安刺史的席位,陈谟那张黑眼圈比眼睛大的黄白面孔露出两点风中凌乱的哀光。 看见陈谟不好过,他心里就有点幸灾乐祸,正想着,妖风又连片往这边卷来,立刻有只手从颈侧环过来,给他拢好披风。 “孟先生!萧公子!” 陆洄不动声色地揪住萧璁的手指推了出去,回头看见一张掉渣大饼脸。 云黎虽还怵他,却自以为和萧璁熟稔,横冲直撞地从一丈外挤到他们身边,去拍萧璁的肩膀:“想不到我们离得这么近,在这还能遇到。” 观礼台上的入场凭证都是榴花使给他们包办的,这人分明没话找话,陆洄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继续在心里编排陈谟的窘境。 人都说金鉴池和江安刺史官商勾结,那陈谟究竟知不知道这棵摇钱树根上有毒? 潘文质口中的“本家”应当是子夜歌无疑,而换心摊子里的“麻袋”只是受人操纵的玉俑傀儡。如果是这样,其中的联系就顺理成章——这和玉陵山、巫峡所见到的根本就是同宗同源的邪法。 那十七年前,陈皇后兄妹和子夜歌又是什么关系? 细想起来,这淫宗一直不温不火,但也一直没有绝迹,只因为始终专注下三路那档子事,除了顶个“伤风败俗”的罪名,从来不被真正当个祸害。 只是没想到背地里长出这许多盘根错节。 至于钱明是怎么和本家闹掰,潘文质和琳琅姑娘之间有什么龃龉,暂且都无法求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入江南几日有这样的收获,陆洄已经算得上满意,遂把神思放松放远,不无凉薄地打量着场中自矜自持又忍不住相互打量的修士。 ……燕都的那位,此刻又是怎么想的? 百仙会选试说白了就是考试选官,不管陛下到底有什么目的,落到每个修士头上,无非就是“想赢”俩字,可江心岛的风看着却属实不太慈悲。 风真是大,吹得修为不够的修士脸色青紫,旁的也多少衣带凌乱,阴森森的煞气渗在灰白一色的江天上。 “我没见过江安刺史,可这样的大人物,怎么看上去如此畏手畏脚?” 这人大概是不甘自讨没趣,非得说点什么,陆洄斜睨了一下云黎的浑身形容,眼底冰凉,一活泼女修此时插话进来:“刺史又不是修士,连我都被吹得脸疼,凡人哪挺得住?” 说着,岛上突然金钟一响——大典开始了。 八个玄察院护卫飞到空中,挥扇甩开一道虚影,好像金鸡开屏,察使的声音便隔空印入每个修士的识海。 讲话前一刻钟无非感天谢地,陆洄听得无聊,云黎又低声说: “如今江南玄察院的察使许大人出身镜花门,镜花门几十年来在玄门排行中一直不上不下,直到许大人上任才见起色——他的亲师妹正是东海悬明长老的道侣。” 东海蓬岛正是如今的天枢阁一把手高象的宗门,而玄察院是大盛各地方的玄门监管机构,这话的意味不言而喻。 周围坐着的人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陆洄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显摆到自己头上,直接讽道:“这种级别的‘秘辛’,你就这样告诉我了,云兄和悬明长老又是什么关系?” 活泼女修附和道:“这岛上阴气这么重,这位大哥,话说的太多,小心灌风。” 对方见有姑娘搭话,没吃这个瘪:“有阴气才是对的,道友知道这是哪吗?” 接着自问自答:“二百年前涵云道人斩杀大魔,当场肢解为十二块,就是在这江心岛上。大魔本来为十二处古战场失魂障所化,然涵云道人其时气力已尽,故设十二金棺,分元神镇之,将残肢封印在了失魂障内,今日百仙会大典偏偏选在江心岛上……用意不善呐。” 女修:“古战场年代不同,相隔也够远的,怎么能凑出一头全须全尾的大魔来?难不成还能提前商量好谁当脑袋、谁当胳膊?” 说到这,她被自己逗得发笑,云黎看着少女恣意俏丽的面孔,微笑道:“时候到了,长虫也能化龙呢。” 又有人插嘴:“可叹泱泱大奉失鹿中原,都是命数。” 陆洄烦得不行,恰巧许大人终于开始宣读选试规则,没人再说话了。 今年百仙会选试确实要在十二金棺上做文章。涵云道人的尸骨凉了二百年,天地间缓慢滋生的阴气使得元神封印有了松动,这几千修士将被随机分配到十二处古战场中,最终能到达金棺、加固封印的修士入围。 规则一出,全场哗然,这不是去太湖底下捞鱼虾的春游项目,而是货真价实的失魂障,虽然障眼早已被涵云道人封印住,可不少参会的修士甚至连正儿八经的秘境都没进过,怎么对付得了这种邪门地方? 加固二百年前的封印就更是鬼扯。 修为不够的听到这已经泄气,自信一点的稍一思索,就能发现这规则的暧昧之处。 要真能在此见到大能涵云道人的元神残念,其中的机缘可远超过在百仙会出头能得到的了。 一千来人纷纷隔着肚皮打算盘,还是有心直口快的修士脱口问道:“十二金棺封印一事,本来就该是玄察院来管,再不济也得是仗义侠士自愿入障,把我们这些人都塞进去,别是替玄察院做了嫁衣吧?” 高台之上的许大人好像长了顺风耳一样隔空对答:“玄察院已把十二处古战场探查一遍,再次,玄察院给诸位派发了牵引符,一旦遇到危险,用灵力驱动即可被拉回江心岛上来。” 他眉毛一耸,漠然又高玄道:“探骊取珠,无不险之事,此案为陛下首肯,祝道友们好运。” 许大人口条十分清楚,念“道友”的语气和“草民”没什么区别,身后已有护法修士走上高台,预备启阵。 两侧十二个玄察院弟子列队左右,守着中央的传送法阵,应当是待会送修士入障的地方。 如此大型的传送法阵除普通阵法外,应当还有几个小阵辅助,分向南北东西,防止入阵者被扭曲的时空扯碎,陆洄定睛一看,发现如今北向的小阵却好像偏了几笔,猎猎妖风因此顺着全往陈谟所坐的高台上卷去! 这折磨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也属实缺德了,台上那两朵蘑菇已经被吹得冒了酸水,陈谟的脸色和死人一样,身侧副席上却悄然露出一抹冷白的身影。 那人应该是个修士,带着面纱,身姿纤细,被宽袍大袖遮着看不出男女。妖风这么刮着,他依然稳稳当当地坐怀不乱,面纱都没有被吹动分毫。 白衣转过头来冲陈大人说了几句话,后者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故事,惊弓之鸟似的握紧案角,两侧的侍卫登时滑刀出鞘。 锵啷一声细针一样远隔几十丈扎进陆洄的耳朵,玄武骨紧接着一坠——坏菜了。 与此同时,祭台上的传送阵法突然泄开一面阴森的黑洞,周边的时空水波一样扭曲起来,顷刻如漩涡般蔓延席卷了整个江心岛。 “那是什么?”“怎么回事?” “是传送阵出岔子了,我要被吹走了!”“快跑啊!” 观礼的高台被撕天裂地的气势震荡,颤抖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断裂音。 惊叫声中,陆洄只来得及看见萧璁焦急地回身想要抓住自己,接着就两眼一晕,被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 元神回归,萧璁下意识往身边一抓,十指都泡在草木和泥水当中,指腹捻住的衣角也是脏透的。 被他抓住的人虚弱地哼哼了一声,像掉在了猪圈里,直把萧璁往泥里又拱了两寸。 这竟然是闻人观。 陆洄不在这。 腕骨的刺痛这时才传到脑海,萧璁看了看扭伤的手腕,翻身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情况。 传送阵异常启动,将他们卷入未知的时空,此处是一片阴湿沼泽,黄云如席,暗无天日,泥泞的水泽阴恻恻地反射着云层后微弱的天光,土腥气令人作呕。 远处的泥潭里露出一只滚满泥浆的人手,倏忽间就沉入了泥浆,连个泡也没冒。 不知有多少人被卷入传送阵,而不够幸运的甚至连发动牵引符的机会都没有——他现在都看不到第三个活人。 萧璁心一沉,不顾浑身酸痛,伸手去捞一半泡在泥里的佩剑,闻人观此时又哼哼了一声,半死不活地抓住他的脚腕。 “萧……萧兄,救我。” 自打从镜中天救出闻人满之后,这不要脸的窝囊废就一改之前的刺探和防备,转而点头哈腰起来,只这会工夫,他就恬不知耻地叫起“萧兄”了。萧璁心急如焚,把闻人观上下扫了一眼:“胳膊腿都没断,自己站起来。” 闻人观于是龇牙咧嘴地滚起身来,扶着脑袋问:“发生什么了?” 萧璁:“这里是失魂障。” 他眯起眼睛看着百丈外浮动的黑云,遮天蔽日的煞气正从其中散发而来,如果《堪舆通录》没在瞎写的话,那个方向应当就是障眼。 落点还不算错,只是…… 闻人观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脸色苍白:“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是什么人在作乱?不对,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原来的规则还作数吗?” 萧璁最烦这人问怎么办,耐着性子道:“去破障。” “真的?”闻人观没料到要做这般英雄的事,以为在听话本子,“不对不对,事出突然,玄察院定要应对,不如我们留在此地等他们派人救援……” “闻人兄。”萧璁打断他,毫不留情道:“你还要不要侄女?” 闻人观噤声了。 “我和师父也失散了。此处水泽丰沛,有泥潭沼泽,与十二处古战场对应,应当不出沧水、申阳两处,都埋着十多万亡魂。你我是侥幸落在了地上,可以躺下等人来救,别人不一定等得起。” 这里煞气太重,萧璁觉得本来就不太清爽的脑子隐隐抽痛起来,吐了一口浊气,继续道: “失魂障周围的地貌气候会被障眼所影响,封印松动,邪祟外泄,沼泽里更是危机重重。哪怕他们也被传到了这一处失魂障,也根本没法找,只有先重新封印障眼,才能尽快救人。” “再有,百仙会上能出这样的乱子,证明你我早已入局了,真以为能一直缩在外围当乌龟吗?” 萧璁并不想多看他一眼,撕下衣角的布条把剑柄和手腕绑在一起,深深浅浅地顺着沼泽往前走去。 罗盘早已失灵,失魂障内时空混沌,时常传来不知是人是鬼还是动物的尖啸,涝死的林木和水草之间鬼影幢幢。 萧璁走得飞快,闻人观便颠颠地跟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气喘吁吁地“诶”了一声,停住脚步。 “封元索有感应了,是满满留下的。”闻人观一边说一边往那边看,脸色猝然一变,“那是什么!?” 萧璁回头横剑,侧方一处不显眼的洼地上,一扇雪白的衣角在半人高的水草间一闪,顷刻没了踪影。紧跟着,一声虚弱的惊叫绕着腥气传来。 闻人观说:“是人?” 说着,他已经探身出去张望,萧璁心中警铃大作,喝道:“当心!” 话音未落,一群苍白嶙峋的鬼影从水草间尖啸而出,带着阴邪冻人的冷风闪身向他们扑来! 一刹那之间,萧璁视野里印下领头的那只骷髅挂着半颗眼珠的眼洞,与此同时,刚烈的剑气已随念而出,顷刻从眼珠当中斩过。 白浆迸溅,鬼影转眼被打散为一地骨架,没入泥水中。 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从水草间直起身子,胆怯地轻声问道:“萧公子?” “这是恩人第二次救我了。” 萧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浑身的泥泞,没有动作:“你怎么在这?” “依原本的章程,百仙会大典上,金鉴池的红橼娘子要弹一曲重排的‘春江月’。“鸣秋吸了口气,”这曲子自闻香娘子死后本已失传,近日金鉴池却不知从哪得到了遗失的曲谱指法——我曲艺还不错,原是来给红橼娘子作陪衬的。谁知等在后台的时间突然天旋地转,再醒来就到了这,还有鬼要咬我。” 他着月白色单衣的身影瑟瑟发抖,口吻还是和从前一样娓娓道来。萧璁望着那一张小白脸,不置可否:“入阵试炼的修士都是登了名录,领了令牌的。哪怕传送阵抽风,也不大可能卷进无辜之人。” 鸣秋嗫嚅:“我不知道……” 他身姿实在摇摇欲坠,闻人观有些不忍,便说:“萧兄,谁知道传送阵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他不是修士,留在这必死无疑……” 鸣秋似乎知道萧璁不待见他,怯声道:“我不拖累二位道长,生死有命,只要我能跟着,有一根趁手的树枝就够了。” 接着,一根半人高的树枝就被剑尖挑落到他的脚边。 萧璁不管对方什么反应,用力握了握剑柄,转身就走。 鸣秋捡起树枝,一声不响地跟上。他脚踝上被怨鬼咬裂的伤口血肉模糊,却极其乖顺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后,正如刚才被群鬼撕咬也不出声呼救,坚韧隐忍得楚楚可怜。 失魂障内无有日夜,黄水和阴风连天无穷,脸臭、眼瞎和智障的三人不知道走了多久,远处黑雾一团的障眼却一点没近。 三百四十七。 尖啸声起,萧璁劈头斩下又一只鬼影,心中记数。 怨鬼不会说话,每一只都是连亲妈都认不出来的骷髅架子,间或有几只稍完整的穿着古远的战甲,也都锈得没边了。越往深处走,这样的鬼影越层出不穷,萧璁握了握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手腕,头空空地痛。 “这是澜昭国的遗物。”闻人观看了看骷髅滚在一边的头盔,冷不丁出声。 “澜昭?” 萧璁面无表情地用剑尖拨了拨盔甲,看见内侧一枚鱼形铭文:“申阳之战时秦白还没有自立称帝,看来这里是沧水。” “是,”闻人观附和,“二百年前澜昭国与北奉在沧水混战,一个月葬送十四万人,十四万冤魂怨气点燃了江南一带的阴煞,才有大魔横空出世。” 萧璁喃喃:“大魔横空出世,都杀了什么人?” “魔生于混沌怨气,本性淫邪,自然见谁杀谁。” 闻人观被噎了一下,续道:“江南百姓本已被战火所累,大魔于沧水出世后,一路沿江而下,屠戮百万。当时有民间义士合谋行刺,逼澜昭帝秦白率兵镇压大魔,可秦白既已折损八成兵力,又没那么在意百姓生死,竟然让它一路杀到了江安城外,这时有大能谢涵云挺身而出,在江心岛与之同归于尽,才勉强止住争端。” 萧璁点点头,鬼使神差地问:“若是没有谢涵云阻拦,让大魔径直杀入江安城,杀了秦白,结局又会怎样?” 第36章 036十二障(二) “这……”闻人观骇道:“秦白挑起战争,招来祸患,自然死有余辜——可那一城的百姓不就都白白陪他送死了吗?” 可冤有头债有主,萧璁心想,六年后秦白重振旗鼓,不是又重燃战火?为之死多少百姓算多,多少又算值呢? 谢涵云死的似乎不值。 一个莫名的声音就从识海里升起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鸣秋反应过来,有点害怕:“死了十四万人,那这里……” 走了几个时辰都是沼泽地,可此时,原本死气沉沉的阴云却被狂风搅弄起来,江水怒涛声隐约可闻,触目无一亮色的天地间竟然渗出胭脂色——那是无尽的人血。 阴风刮擦枯草簌簌不止,好像死寂二百年的时间猛然再度流转。 闻人观结巴了:“这这这里是……” 越靠近障眼,从封印中泄出的邪祟越多,战死沙场的鬼魂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死了,只能带着残损的记忆到处飘荡,见什么砍什么。 死尸灵智全无,操纵残躯是生前执念在心脏接触的一枚核,堪舆通录称之“失魂种”,如果主人执念足够强大,甚至能把一定范围内的空间扭曲成它们记忆里的样子。 萧璁猛地横剑,当是时,方才被砍落入骷髅骨架的泥水间突然咕嘟嘟冒出细弱的泡沫,斑驳的肋骨间,一颗心脏大小、裹着树皮样干枯纹理的“种子”缓缓升起,仍有血脉鼓动一样搏出股股不详的黑雾。 闻人观睁大眼睛:“封元索……” 他着了魔般伸出指尖,在要触碰到黑雾的最后一秒猛地回过神来,封元索条件反射地爆出千万缕白光! “退后!”萧璁吼道。 他手腕一抖,剑气应声而出,当面撞上失魂种爆炸产生的剧烈气浪,黑雾如迸溅的鲜血一般喷了个满天。 飞出的剑光堪堪追上闻人观的身形,又裹着三人被巨浪急推向后。萧璁胸口一闷,心想:“怎么又来。” 随后,他就被暴涨的黑雾炸晕了过去。 愁云惨淡。 将军端坐在营帐里,对着地图,把“沧水”一处压上最后一枚帅旗。 他盔甲的领口露出一角绷带,双鱼铭文血色殷红,明明正值壮年,看上去却足有五六十岁。帐外妖风阵阵,副将瞧了瞧他的脸色,过去挂下帐帘,小兵却赶在之前钻了进来。 “报,营外有一修士求见。” 不多时,一白衣佩剑的身影站在了他案前。修士清俊温和、文质彬彬,过了营外十里尸山血海依旧不染纤尘。见到主将,他拱手行了个礼,开门见山道: “请将军守关不出。” 将军看了看这个自称谢涵云的道人,冷笑道:“两国交战,岂容方外之士置喙。” 谢涵云依旧不卑不亢:“过去一周已多出数万冤魂,沧水不能再死人了。” 将军:“没人喜欢死人。陛下令我与北奉死战,如今已破釜沉舟,你要是还有说的,直接去沧澜宫里找皇帝去说吧。” 谢涵云抬眼,平静地看了一会他的脸色:“好,那我便去沧澜宫。” 说完,他回身看了看账外被晚霞染成血色的天空,两指并拢,霎时御剑而去。 副将仍没搞懂这神出鬼没的道士是什么意思,但其修为之高,实在令人咂舌。他回过头,瞧见将军依然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涵云离去的方向,眼神中竟然生出几分希望。 萧璁猛然惊醒,脏腑隐隐作痛。 他咬牙掐住一旁躺尸的闻人观:“你刚才在干什么?” 失魂种里的记忆闪回在他本就痛的要命的脑子里挤来挤去,萧璁脸色十分难看,仿佛要吃人。闻人观吓得不行,颤颤巍巍举起右手道: “那……那东西上绑了一小段封元索。” 他小指上果然勾了一段晶莹剔透的丝线,萧璁眼睛一眯,看见丝线底下还吊了一块小木牌。 闻人观攥了这么久没反应,他手指一碰,木牌上的灵力霎时流通,白光里渐渐变出一个球来。 “诶呦!”闻人观甩手,“它咬我!” 咬人的球转了半圈,露出两只黑豆眼,叽了一声。 萧璁认得,这玩意是陆洄的雀灵,他初掌天枢阁那几年处处掣肘,和史樵研究出这个传密信的方法,可以确定是本人无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来源,萧璁不太喜欢这小东西,雀灵狐假虎威地鄙视了一下他和闻人观,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鸟语。 闻人观:“啥?” “我师父和闻人满在一块,走在我们前头,也在往障眼去……云黎也在一起。” 闻人观松了口气:“那我们快去找啊!还有别的吗?” 萧璁:“……他让我们别跟过去。” “为什么?” “失魂障类似蚁穴,其中数万冤魂就是蚂蚁,在障内搜寻生魂捕回障眼,供给其中镇压的东西。百仙会投了数千修士进来,就像给饿虎送新鲜血肉,送死的人越多,金棺里的东西越强大,封印……也就真正要破了。” 闻人观理解了其中道理,瞬间毛骨悚然:“所以传送阵异动当真有人操控,这就是个阴谋……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萧璁摇了摇头,把雀灵传话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沧水之战疑点诸多,眼见不一定为实,等我处置,切忌冒进。 变故接二连三,如今榴花使靠不准,玄察院说不定也居心难测。迷影重重,只有千百个身份庞杂的人被生死由天地扔进了失魂障,不知道受谁操纵,为谁作嫁衣裳。 四下一时寂静,只有远处障眼浮动的黑雾明明灭灭。闻人观浑身僵硬地回头过来,感觉血都冷了:“现在怎么办?” 萧璁终于忍无可忍:“闻人兄,你再问一个‘怎么办’,就别跟着走了。” 闻人观大惊失色:“疯了吧?你还要往前走?” 一边一直插不进话的鸣秋此时轻声道:“恩人心怀大善,以身犯险,鸣秋不能安心,我也往前。” 这哪有这瞎子说话的地方?萧璁听他提陆洄就烦,感觉自己离炸了就差一个火星,索性不理他突如其来的表忠心,冲闻人观没好气道: “你还不明白吗?等死也是等,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凭什么那么听话?” 环境压抑,他心里的恶气也盛,闻人观没见过他这么发脾气,顿时怂了,直到晕头转向地又跟着走了好久才慢慢想:这句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已渐黑,景致终于再度变化。 此处草木仿佛都吸饱了恶臭的陈血,高得能淹没人头,萧璁剥开一从肥厚的水草,终于在黑雾间看见一座影影绰绰的高塔。 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灭顶的阴煞之气登时冲上面门,一队骷髅骑兵凭空冲来,和炸开的头痛一起穿身而过。 带着血气的长刀当头劈下,几乎把萧璁的三魂七魄震出躯壳,领头的骷髅身形格外高大,穿着半身锈了的铠甲,策马急转,毫不犹豫地再度朝他冲锋而来! “谢涵云,你要干什么!” “将军,那是……那是水帘天堑,他一个人引来一条江水,把两军将士分隔开了!” “疯子……他以为这样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吗——谢涵云,谢涵云!” “报——将军,沧澜宫圣女手谕:若白衣道士阵前作乱,即刻使此神弓射杀!” 无数杂乱的记忆闪回随着那一刀冲进萧璁的脑海,头痛欲裂间,他视野血红,勉强在骷髅背后看见一把银光熠熠的重弓。 “封元索,那把弓!” 千钧一发间,萧璁吼了一声,半空中银线一闪,剑光同时如流星骤雨般泄出,转眼削掉了骷髅半边骨架。 闻人观此时难得没掉链子,封元索勾住沉重的银弓,颤巍巍捧过身前。萧璁喘着粗气一把夺过,二话不说搭弓瞄准,一道锐利逼人的寒光霎时脱手而出,直接射穿了骷髅的头盔和脑壳! 八百二十九。 将军的骷髅从战马上跌落,失魂种爆炸的冲击波漫开十数丈。萧璁头疼得几乎想跪在地上,拼了命才忍住。 无数凄惨的尖啸声在他耳边回荡,恍惚间一具具惨白的骷髅都生出了血肉,像池塘里乞食的群鱼一样翕张着嘴唇,似乎要同他叫喊什么。 杀,杀,杀! 最后一个滚烫的杀字抵在牙关时,滔天的幻觉中突然生出一抹锐利的寒光,陡然刺进他的后心,萧璁来不及闪避,当场被按跪在地! 噗呲—— 极度焦灼的情况下,人很难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萧璁撑剑回头望去,在姹紫嫣红的虚影中看见那已经被劈成两半的骷髅竟然抬起右臂,手中空空。 ……这才发现那柄不知所踪的长刀正从自己左肩穿出。 若不是他直觉敏锐,此刻那东西应该捅穿的是他的心脏。 可是明明连残念化成的失魂种都爆炸了,骷髅早该彻底成了死物……萧璁想撑着剑站起来,一下不成,双腿竟软得像棉花一样。 血这时候已经淹过大半个衣襟,闻人观从记忆闪回中清醒过来,魂不附体地飞过来,却不敢碰他。 “呃……药匣里有固元丹。” 萧璁左手摸到腰间,指尖麻得什么也抓不住,另一双手飞快摸过来,颤声说:“我来……” 鸣秋看着已经要吓死了,喂药的手抖个不停。 是谁伤的我?萧璁被他身上那股脂粉味一熏,脑子里乱糟糟闪过许多胡思乱想。 陆洄那边怎么样了? “……萧兄,你放松一点。” 闻人观双手鸡爪子一样拎开他的衣襟,急得满头大汗,“血越流越多了。” 这两个残废加一块都凑不出半个赤脚大夫,萧璁眼前一派光怪陆离,虚汗一茬茬地冒,昏沉地任他们毛手毛脚地给他止血包扎,平复了不知多久,终于脸色惨白地睁开眼睛。 他从小最能忍痛,越狼狈越要装得磨牙吮血,此时状态极差,目光反倒锐利如箭簇。闻人观一悚,道:“萧兄,你你你还行吗,这可怎么——” 他及时撤回了半个“怎么办”,萧璁却没计较,半晌把手臂抽出来,撑剑起身:“死不了,接着走。” 闻人观觉得这人是在跟什么他理解不了的东西较劲,瞧着那副恶鬼似的尊容,什么意见也不敢发表了。 几人伤的伤残的残,兼有一个窝囊废,这下真是狼狈不堪,磨蹭了半个时辰才挪到黑雾边。 此时日已西沉,透过沧水重重的阴云,只够看见事物朦胧的轮廓,闻人观瞧了半天,脸白得跟死了似的,结结巴巴地说: “萧兄,那是……那是一座京观。” 第37章 037十二障(三) 火光般流动的雾气中,塔身表面隐约显出密密麻麻的、神龛一样的孔洞,每一处孔洞中都嵌着一颗惨白干瘪的骷髅头,囫囵望去,竟仿佛一幅雕琢精美的千神洞窟。 依照战死将军的记忆,沧水之战之前,谢涵云就已奔走于前线,试图阻止战争。 然而贪功冒进的澜昭帝秦白没有听劝,固执己见要对北方苟延残喘的“大奉余孽”展开攻势,自以为有能力与之抗衡。 劝谏未果,谢涵云便重返沧水前线,企图以一己之力止戈,不惜违逆天道调动长江水。 从史书上的结果来看,谢涵云无疑是败了,沧水流血漂橹、京观高筑,翻天覆地的神通也抵不过暗流汹涌的人心,大魔最终还是在冲天的怨气中出世。 可谢涵云是怎么败的? 萧璁在记忆里翻找那“沧澜宫圣女”的蛛丝马迹,隐约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 其在史书上只留下寥寥几笔,说是一位神秘女子,神秘莫测地在澜昭帝登基前出现在他身边,几年后又神秘莫测地消失。 有人说她无故染病香消玉殒,有人说她本来就是神仙下凡渡劫,还有人说是飞升了。 奉朝末期野史众多,妖魔鬼怪层出不穷,有关飞升的传闻也不少,按萧璁对于现世修士“飞升”的了解来看,多半都是假的,人死灯灭才是常态。 被投放到沧水战场上的人按说有百八十,走向京观的短短数十丈路上,他们却已经看见几十具歪七扭八的尸体,每一个的心脏处竟然已经快要结出神似失魂种的黑雾,豆芽一样冒出栩栩如生的幼茎来,朝着京观的方向“向阳生长”。 闻人观一一查过尸体,发现他们手中都握着玄察院派发的牵引符,其中的灵力也已经耗尽了,分明是催动过。 一路而来,他们不是没有发现过其他尸体,除了死得格外花样百出的,绝大多数都被困在了失魂障的记忆扭曲中,没有致命外伤——也都握着牵引符。 理论上来说,这张符能无视失魂障时空限制,在危急时刻把修士拉回江心岛,结束试炼,基本是最后、也是最令人安心的一条后路。闻人观脸色十分难看:“怎么回事?是符咒来不及生效,还是牵引符的规则在意外场合不适用了?” 他和萧璁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里读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这一场“意外”本身就是为了让人往失魂障里送死,怎么可能给人真正的牵引符? “是玄察院……”闻人观哆嗦起来,几乎站不稳。 萧璁没伸手扶他:“现在定论为时尚早。” “玄察院的确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鸣秋似乎斟酌了许久,开口道,“江南玄察院受刺史和天枢阁两方横纵牵制,内部固然明争暗斗,却到底是朝廷机关,哪怕有阴谋,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让这么多修士送命,向哪都给不出说法的。” 烦人精这句话说得倒在理,萧璁再度看向一地尸体,恍惚觉得那几十张脸上的表情不是惊恐,反而近乎一种极乐当头的失神——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命丧于此? 京观的方向一片寂静,只有黑雾随风微微浮动,他往前走了一步,肩头的鸟立刻叽了一声。 这小玩意已经许久不现形,一出现就端着统领一切的架势,不知道和谁学的,雀灵的绿豆眼瞟了瞟京观,又嫌弃地看着他半面衣襟的血,意味明确:“叽叽。" 萧璁把手伸进怀中,食指抵住它附身的那张木牌,轻声细语道:“你要是想告诉他就死定了。” 鸟当即炸成一团毛球,吱哇乱叫地骂着这逆徒,萧璁被它吵得头疼,一手把它往木牌里塞,一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没走出几步,京观所处的地下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傻鸟愣住不吵了,绿豆眼和萧璁一对视。 “是他?” 下一秒,雀灵凭空消失在他手心——灵力的来源被直接切断了! 萧璁脚下一个踉跄,本想迈步反而差点跪倒,头嗡的一声,随即在地震余波中听到一个特殊的频率。 大量无意义的声响中,一个模糊的声线吐字柔和而冰凉:“好强的杀欲。” “你四肢健全、衣帛食肉……” 四下空濛,那声音好像鬼魅般绕着他转来转去,在萧璁全身上下嗅闻:“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杀念?” 萧璁动弹不得,眼前一片空白,那声音倏尔在他面前停住,有什么东西冰凉地抚上他的面颊,指尖从颧骨一路向下:“得陇望蜀,那杀欲便是泄不出的淫.欲……” “鬼扯。”萧璁伸手扼住那东西的手腕,从牙关里挤道。 “又是一个自欺欺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东西笑道,“啊,我看见了。" 下一秒,那音容暧昧的虚影突然凝成实体,一双浓墨重彩的黑眼珠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眸如碎冰,身姿似松,薄长的手掌抚上萧璁的脸颊,感受着他本能的颤抖。 “你怕什么?” “陆洄”神情并未恼怒,连责怪也淡淡的,手指意味深长地在他下巴尖停留了一瞬,接着顺着脖颈往下摸去。 萧璁失血过多,本来浑身冰凉,却生生被他摸出一股燥意,濒死般战栗起来。 “果然有这样的心思。”那人说,“三欲三尸是人生来自带,想了便是想了,有什么好回避的?” 他见萧璁双目失神,终于露出个浅淡的笑意:“随我来吧。” 微凉的指尖随后去勾萧璁的腰带,衣袂飘然,仿佛要带他登仙而去,下一秒,雪亮的剑光毫无预兆地出鞘,当中把人影砍成两半! “要真是他,怎么可能不把我大卸八块。” 幻象瞬间灰飞烟灭,萧璁跪地撑剑,在冷汗中笑了笑,左手摸向自己腰侧。 血渍浸透的腰带间,“牵引符”微微发烫,闪动着不详的光。 伤口刚刚被再度挣裂,血从腕骨一路流到指缝,他指尖颤抖地握住那枚符,猛地扯下扔进泥水。 随后勉力弹出一道灵光,顷刻击落闻人观腰间的牵引符。 符牌落入黄泥,闪了闪再无动静,闻人观本来已经躺在地上开始哆嗦了,这时猛地倒抽一口气,鲤鱼打挺起来。 “我刚才做了个梦……” 这牵引符岂止是有问题,反而当真是杀人于无形的催命符,说不定还和京观里那东西里应外合呢。 鸣秋对这边发生的事全无所知,只闻到愈发浓重的血腥味,颤声道:“萧公子…… “进京观。” * 京观阴气深重,却异常安静。高台中间果然有一处深陷的坑洞,无数骷髅残肢向内倾泻散落,十分瘆人。 几人召出防身诀,飞身而下。坑洞下连一处幽深的隧道,砖石拱券,不知通向何处,连个鬼影也没有,竟俨然是一处精心打造的陵寝。 再行几十丈,一道高耸巍峨的墓门便出现在面前。 大魔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头,连有灵智都谈不上,名声更是一塌糊涂,失魂障周围百里都鲜有人至,是谁偷偷摸摸在地下修了个煞有介事的地宫? 墓门两扇,高宽足有一丈,上刻日月双神、四灵力士,祥云缭绕,灵草葳蕤,门扉上对刻的符文百年后仍清晰可见,竟然是端正的“天门”二字。 萧璁抬眼望向门楣上鼓瑟吹笙下界相迎的仙人车马,顿觉百般古怪。 这是再浪漫雄奇不过的天国胜景。世人蹉跎一生总难逃一死,故而在墓葬上百般钻营,设出几道“天门”,便可在安然的想象中死后登仙。 没亲眼见过,谁也想不到百里失魂障障眼中,炼狱般的高耸京观下,竟静静埋藏着这样一座极尽哀荣的通天之路。 可沧水一战中死伤十余万,十日后大魔出世屠戮百万众,又有谁真飞升仙门了呢? 看着看着,他心中烦乱悄然被地底幽深的寒气冻住了一角,方才还恨不得刨地三尺的腿脚灌满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闻人观犹疑地问:“萧兄?” 萧璁往前迈了一步,墓门滚滚振动起来,仿佛背后有滔天的气浪在墓室内冲撞,挣扎着破印而出。 “滚!” 墓道被音浪撼得摇摇欲坠,萧璁慌乱中撑剑在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那声音压抑万分,又暴戾非常,细细听着,竟然像两个意识同时在说话。 “滚出去!” 高在上边的是一个撕裂到极点的人声,若是和声细语,应当是极好听的一把嗓子。托在底下的那个阴沉呕哑,不成人形,似乎是万千风声和鬼泣声凑出的悲调。两相糅合起来,只剩极致的恐怖诡异。 绝对的威压之下,闻人观被吹得七零八落,鸣秋更是一动不动地伏在了地上,不知是昏是醒。 “我说了——滚出去!” 刹那间,门口白光暴起,闭合的门缝里应声飞出一道亮得刺眼的流光,萧璁扭身一躲,剑刃几乎擦着他的睫毛飞过! 这一道剑光虽然只是虚影,却凝千钧之力,有如闪电雷霆,他微喘着气看向剑光消逝的方向,心中惊骇未消。 刚刚掠眼而过的极短一瞬间里,他看清了刃上阴刻的篆文剑铭—— 小天下。 修士一朝突破“大宗师”境界,都会被天授本命法器,鉴于百年来的同行们实在都不太行,如今被世人所熟知的大宗师本命剑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其中就有这一柄“小天下”。 孔圣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高穷目,则万里江山不过半升铛内。 这分明是……涵云道人的剑铭。 第38章 038镇肢棺(一) 地宫里到底什么情况? 为什么是谢涵云的“小天下”? 思索的一息间,门后的气焰愈发暴戾高涨,不由分说地又掷出三道剑影! 萧璁这会长了记性,没有用蛮力抵挡,转而问道:“谢前辈?” 暴动的剑意瞬间平静下来。过了一会,里面那东西仿佛才勉强拼凑出一个神智,再开口已只剩下那喑哑的男声。 “……蓝珠?” 萧璁眉毛跳了跳,连字都不知道是哪两个,更没搞懂他什么意思,行了个礼答道:“晚辈萧璁,拜见涵云道人。” “……啊。”许久之后,门内似乎是谢涵云的东西长叹一声:“是我认错了。” 说完,墓门从门轴发出冰凉的吱呀声,竟然缓缓朝内打开。 “都进来吧。” 面对这种诡异景象,没有人不会心生疑窦,众人沉默了几息,那东西随即说:“也好,那请小友们速出沧水,广告天下修士,切不可再来障内送命了。” 谢涵云语调不疾不徐,却有深重的疲倦,说完,他似乎要转身离去,墓门跟着将要缓缓闭合。 不详的吱呀声中,萧璁灵光一闪,叫道:“前辈!” “打搅前辈。我进门便是。” 谢涵云似乎惊讶了一下,怅然笑道:“多谢。” 门后是一段幽深的墓道,尽头可见轻柔的纯白光晕,两壁羽人龙虎乐舞相迎,一缕幽香勾魂牵梦,恍然不知前方是升入仙界还是再度托生人间。萧璁眯起眼睛适应突然的强光,过了几秒才渐渐看清墓室内的景象。 室内空间远比他想象的要宽阔明亮,不像狭窄逼仄的石室砖穴,俨然是一处浑然天成的清修洞天。 石台方圆五丈,四面水声泠泠,当中是一片幽光涟涟的白莲花。地宫中并无天光,只有鲛人灯千年如一地烧着,莲花却比平常见到的大上几倍,幽香袭人,常开不谢,花瓣上还有晶莹的冰砾。 萧璁觉得这莲花的样子有些似曾相识,接着墓门关闭,室内卷起一阵凉意,香风送去,穿过棺椁前闭目端坐的人影。 那人一袭白衣,身板修长挺拔,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只有右臂的护甲才能让人想起这是百年前的江南第一剑修。 他身姿舒展地端坐在棺前石凳中,并未握剑,左手搭在座旁石雕镇墓兽的脑袋上,听见有人来,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奉朝的镇墓兽多以捏得穷凶极恶为好,再不济也得是灵狐龙虎之类的神兽,是震慑凡人用的。谢涵云手边这个却依偎在棺椁旁,雕的是只惟妙惟肖的狸猫,正弓身伸着懒腰,十分憨态可掬。 “你们来了。”谢涵云睁开眼睛,把三人环视了一遍,目光在鸣秋和萧璁二人身上停了一会,最后看向闻人观抱着的银弓。 刚正清直、力挽狂澜的涵云道人本人其实十分温润柔和,这摇摇欲坠的残魂甚至显得有些气势不足。他左肩的布料泛出浅淡血迹,似乎有伤,丝丝缕缕的金光从那处极为缓慢地泄出。 叮—— 银弓仿佛感应到什么,发出渴血的嗡鸣,闻人观匆忙按住,谢涵云却说:“无妨。” 钻心入骨的声响中,仿佛又要有无数芜杂的记忆钻进人脑海中,萧璁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度。 “你们不是第一批进来的人。先前有两个大人,并一名幼童已经进我地宫,将现世情况告知于我。来送死的人太多了,再这样下去,金棺封印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萧璁:”他们在哪?“ 谢涵云面色平淡:“人多妨事,谢某已将三人锁入耳室,等我重新封印大魔,自然会放他们出来。” 他又饶有兴趣地问:“我看为首的那个俊秀剑修与你灵力同源,你就是他不省心的徒儿?“ “……” 陆洄进来的比他早不了多长时间,谁知道他和涵云道人都唠了什么,萧璁感觉这道人多嘴多舌,也烦人,遂问: “既然人多妨事,前辈为何还许我们进入?” 谢涵云摩挲着猫头:“实不相瞒,我放小友进来,确实也有些私心。” “小友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他目光虚浮,穿过萧璁,又扫过闻人观和他背上不省人事的鸣秋,“……故而不忍心你落到同她一般下场,想大言不惭,点拨一二。” 萧璁审慎地看着他,后者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也身负天魔引?” 潭中莲花无声落下一瓣,了无痕迹地沉转入寒水。萧璁嘴唇紧抿,等谢涵云接着下别的判决。 那个“也”字用的十分微妙,谢涵云温声细语讲道: “宣帝——奉宣帝元年,我去甘朔斩沙妖,路上捡了只猫崽,这猫崽后来化成一个女孩,自称蓝珠。我本来以为她是猫妖,谁知她只是觉得幻化成猫好玩。“ “此女身负天魔引,在修行上极具天分,几乎无师自通,心性又单纯暴烈,我本想收之为徒,可她不服管教,自行潜逃,十年后我在江安再次见到此女,她已达半步大宗师。” “蓝珠在江安兴风作浪,被人称作妖女,后来蛊惑澜昭帝秦白,留在身边,利用他的贪欲发动大小战争十数起,意图以冤魂炼魔,为己所用。” 江南大魔出世的来龙去脉就这样被他平铺直叙地讲了出来,谢涵云闭了闭眼睛,接着说: “我自觉对她有管教约束之责,故而前去劝阻,谁知她一意孤行,早已走火入魔。不得以,我只能在江心岛与大魔同归于尽,勉强赎罪。” 他抬眼望向萧璁的面孔,眼神却仿佛透过人皮,看见他纷乱的心绪: “时人都说她本性即恶,我却觉得不对……那是天魔引的影响。” “玄门中的许多人都以为天魔引是天道投向人间的映像,还有些说是命定堕魔之人的印记,可我觉得都不对。”谢涵云眼中微光一闪,“时人错倒因果。其实谜底就写在谜面上。“ “……天者,受之于天,与生俱来;魔者,无形无影,蛊惑人心。” 他说到这,没有继续解释,反而先笑了一声:“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自负道行深厚,却直到那孩子真的堕入魔道才反应过来,真是可笑。” 萧璁追问:“是什么?” “七情六欲,是为天魔。欲念深重,胜于人性者,是为身负天魔引。” 萧璁心中一震。 他进入失魂障以来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京观之前,幻象中引诱他的陆洄说的就是“三尸三欲”。 奢、食、性三种**,乃修行者穷尽一生所需拔除,凡正当的宗派,入门时都有“克己”的规矩。 那个劝自己不必介怀的“陆洄”,是否真是天魔的化身? “我讲这些陈年旧事,不是需要你评判什么,只是想帮你开解。“谢涵云说着,缓缓抬起二指。 “行医需对症下药,那么——小友你的天魔引里又是怎样光景?” 说着,一道温和厚重的灵力就随着他一扬手的动作窜入萧璁的眉心。 探人识海无异扒人衣服,在什么朝代都十分无礼。这谢涵云表面上和他好言陈明利害,又颇有礼貌地询问着他的意见,下手连个招呼也不打,萧璁甚至来不及恐惧,那一点灵力就飞快地在他识海里转了一圈,朝着海面上翻涌的记忆俯冲而去! 大宗师恐怖的压制几乎无法抵抗,何况他有伤在身。萧璁徒劳地驱赶着谢涵云的探查,无果,便不管不顾地跟着那道飞光冲向海中。 谢涵云盯着他记忆里那人影,摇摇头:“果然。” 他指尖一弹,飞光登时化为凌厉风刃,割去画面中遮挡的云雾,隐约露出一张描红绘金的鼠头面具来。 “开!” “……不行!”萧璁急呼出声。 谢涵云并不管他,只轻喝一声,风刃顷刻割断了面具的系带,将将要滑落中之人的面容。 ——陆洄双眼紧闭,安然宛如玉人的面容暴露在猎猎狂风当中。 无望的注视下,那人影竟然缓缓睁开上挑的眼睑,朝人一笑,瞬间华光万丈,明明还是原样的五官,却有一股诡秘的丽色。 那是识海主人的心念所影响。 萧璁周身的力气霎时都被抽走了,连辩解的话都不想说。谢涵云的灵识顿在原地看了一眼,随即迅速飞向身后海面沉浮的记忆片段。 识海表面风波汹涌,翻卷的浪潮红的发黑。 刻毒的仇恨、血腥的欲念、浑浊的迷思宛如一面面光怪陆离的万华镜,其中交织的亮色也如枕边寒雪、山上明月,都风一样转瞬即逝——每一面都有陆洄的身影。 “求……”萧璁一辈子没求过任何人,这时却声线颤抖,像被人当面掴了一掌:“别看了,谢前辈,请您别看了。” 识海猛地一轻,谢涵云浅尝辄止地收回灵识。 萧璁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对方好像大松了一口气,笑道:“仅此而已,还好还好。” “……?” 这如果是还好,他就不太敢想谢前辈都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 谢涵云笑得十分开怀,看见他震惊,不由正了正神色,温声道:“我已是残魂,余力不多,但若是能帮你压制天魔引,你可愿意?” 他双指一画,捏起一枚纯净的光点:“其实并不难,只是在你识海造一囚笼,一旦天魔引出现,可短暂封锁你的识海,不受影响。” 这法子听起来有利有弊,好处不必说,可一旦囚笼被挣破,所受的反噬必不止千百倍,萧璁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谢涵云看着他低头思索着什么,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无论答案是愿或不愿,他的决断也不会更改。 萧璁思考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短,再抬头时,却没有做出选择,而是目光炯炯地问: “谢前辈,晚辈还有一惑,请您赐教。” “……江心岛斩魔之前一月,沧水之战当中,前辈不就已经殒身了吗?” “那传说里这个与大魔同归于尽的涵云道人——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038镇肢棺(一) 第39章 039镇肢棺(二) “你说什么?” 几秒钟的沉默后,谢涵云淡然开口。 他扬起下巴,眉眼半垂,虽坐在低位,却陡然生出森然的威压。萧璁背后立刻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是闻人观被吓得退后了一步。 “沧水一路而来都是战死的将士,失魂种挖出来能堆成小山,埋藏的记忆数不胜数,不巧被晚辈拼凑出了大概。“ 萧璁一字一句重复:“沧水之战当中,你就已经战死了——那百年前在江心岛斩杀大魔的、此时此刻和我对面说话的,又是什么东西?” “是么?” 谢涵云叹了口气,冰凉地注视着他:“狡猾小豺。刚刚在识海里,你捂着不让我看的其实是这一段吧?我就说……野兽怎么会为本能的**惭愧呢?” 萧璁默默运气,用全部灵识护住自己的识海,墨色的海面上,破碎的记忆闪回如怒涛般汹涌。 黄沙漫天,无数粗糙斑驳的脚杆在面前奔走踩踏,一个小孩绊了一跤滚到地上,顷刻被踩断了手指,哭嚎与怒骂遮云蔽日。 “沙老黑来啦——” 白衣束发的身影飞踏到剑上,此时竟是逆流而行。人群中飘过左一句右一句的“这是哪位道长”,依旧没人停下逃命的脚步。 剑光闪过,摔倒的孩子被扔进妇人高举的手臂,衣角一转,青年又拎着后颈提溜起一只猫崽:“小狸花,沙妖来了,人都知道趋利避害,你怎么不回窝躲着?” 甘朔城中,女孩大快朵颐,修士在一旁笑看她。 “你和你哥哥走散了?” “要是有羊腿就好了。”女孩这会再没功夫管她丢到西天外的哥哥,意犹未尽地叫道,“我还要喝酒!” “我没钱了。”修士敲了敲她的脑门,“你不是已经辟谷了吗?怎么还割舍不下口腹之欲?” 江南。花月玲珑,江水里飘过的却是断手残肢,女子意犹未尽地舔干指缝里的鲜血,猛一回头,却在初绽的腊梅树背后看见那人惊愕的面容。 “十年不见。”他随后笑起来,“你长大了。” 森然的宫宇中,二人隔着一道江水一样铺满大殿的月光,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收手吧,蓝珠。”修士道,“我知道你的本心不想这样,只要你让澜昭帝停战,一切都来得及挽回。” “一切都来不及了。”女人似悲似怨。 她说话时咬字和语调都有种野兽般的不知轻重,因此不太像人,可眼神里却有孩童般纯真的狂热。蓝珠在月下徐徐展开华美的袖袍,十分困惑又十分怨毒地说: “人的贪欲啊……是这世上最脆弱、又最烧之不尽的东西。我只点了一簇火苗,秦白就烧红了眼——你瞧,烧得多好看呐。” “这场火就是我烧起来的,谢涵云,你既然这么甘愿飞蛾扑火,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杀了你?” “我会一丝一缕舔干你每一滴血,一点都不浪费……我会给你建一座最宏伟华美的地宫,让你死后登仙——不,我会把你做成我最喜爱的玩具,让你朝朝暮暮陪在我身边……你不喜欢这样吗?谢涵云,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残存的记忆雪花般冲刷着海岸,真相已呼之欲出。 ——谢涵云在沧水之战之前就知道蓝珠的计划,甚至不惜引渡长江水阻止大魔降世,但为什么大魔真正出世后,他却放任它连屠三城,直到江心岛才出面斩杀? 萧璁抬头对上谢涵云的目光,那双眼睛表面平静如死水,瞳孔深处却血色翻涌。 那是腥重的魔气。 “你很聪明,”谢涵云说,“是我太心急了。” “你不是想帮我压制天魔引。”萧璁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涵云轻笑一声:“我想杀了你。”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遮掩身上的魔气,皮肤上渗出黑色的血管,瞳仁色泽也变为血红,像一捧火一样在眼尾烧出丝丝缕缕血色的雾气。 可他的眼神依旧清明非常,开口时,那万千冤魂凝成的大魔声音再度出现: “你说的没错。沧水之战时,谢某已被神弓一箭穿心,死在战场上了。等再醒来,我就成了大魔。” “魔本来没有灵智,只有无尽的杀念,可她竟然生生把我的魂魄与它炼为一体,又封回残躯,让我成了一个半人不人的傀儡。最初那一段时间我神魂虚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浑浑噩噩地杀了很多人——用这一柄小天下。” 他原本是再正直刚烈不过的名士,却和大魔炼为一物,又偏偏被留下神志,好亲眼看着自己如何使一方鱼米之地生灵涂炭。这残忍的噬心之难此时却被讲的轻描淡写,只有说到小天下时,谢涵云紧抿的薄唇才显出一丝颤抖的痛色。 “在江安城下时,我总算彻底醒了一次,我站在城门前睁开眼睛,看见小天下的血槽都糊住了,百姓听见剑铭比见了鬼还害怕……”他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不知道下一次醒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于是用小天下……” 亲手把自己肢解。 而他的元神魂魄也已与大魔融为一体,同生同灭,因此也被元神割碎为十二片,扔回失魂障中远离人烟,自此在地下浑浑噩噩挣扎百年。 “我后来想,她被天魔引撕裂神志时,大概比这还要痛苦千倍百倍,而我当时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质问她……结果一一报应在自己身上,也算天道轮回。” 萧璁在心里吐了一口气。 他觉得谢涵云的脑子可能和自己不是一种结构,但是要是一种结构,也不会有如今的场合了。 “这地宫是沧澜宫圣女修的,金棺也是她打的?” 谢涵云看穿他拖延的想法:“是。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萧璁把发抖的指尖握进拳心,听见谢涵云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身负天魔引的人结局都是注定的——他们暴烈、执拗、生来就带着天真的戾气,最可怕的是天赋又极高,不加约束,轻则殃及亲友,重则为祸四方。我这一生错处颇多,彻底消亡之前,再做一件事也是好的。” “万一这件事也是错的呢?”萧璁盯着他缓缓摩挲镇墓兽的手,“前辈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你不一样。”谢涵云摇摇头,“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这是藏在魂魄当中的,我想了二百多年,不会认错。” 他陡然眯起眼睛:“从刚刚叩门时我就觉得——你是她的转世。” “方才那一问,你如果答愿意,我会给你埋一枚灭魂符,如果答不愿,我会当场斩灭你的元神。我是想让你……魂飞魄散。” 有如一根针落入结冰的水面,空荡的地宫内一片轻柔而幽寂的回音。 闻人观鼓足勇气,青蛙一样动了两下腮帮:“前辈,就算是,如今他也已经转世轮回,何必……” 话音未落,他被一道无形的风刃扇得退后了一步,可怜的勇气落地闪了闪,熄灭了。 萧璁握紧了剑柄,通身冰凉。 谢涵云说的太邪乎了,且无从验证,更无从辩驳。大宗师只剩下一缕残魂,理智也被多少年的冷宫生涯磨没了,真想动他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一息、两息…… 死亡的威胁感调动剩余的全部精力,使身体兴奋地战栗起来,把敌方的每一瞬表情和动作都拉得很长。 谢涵云如一尊屹立千年的神像,仿佛给他留了负隅顽抗的准备时间已是莫大的仁慈。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慢慢扬起手,金光随之飞泄而出。 “对不住,小友……” 话没说完,当空突然响起一道喝问: “——我真金白银赎回来又拉扯大的人,你说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 萧璁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与此同时,一抹刁钻的剑影从后方斜插而入,雷霆闪电般打散了谢涵云指尖溢出的灵光。 发丝被暴烈的剑气撩起几缕,谢涵云皱了皱眉头,看向来人。 “陆……” 萧璁鼻头跟着居然一酸。陆洄抬手收回飞剑,隔老远看见他满身血色,眉头一压,接着转向谢涵云皮笑肉不笑道:“谢前辈。” 他阴阳怪气的本事向来到家,萧璁从这短短三个字里听出十足的讥讽和怒意,竟然有些窃喜。 陆洄没有受伤——他饥渴一般用眼神舔舐过这人周身的一切——也没有发病的迹象,只衣袍有些脏污,反而像宝刀染血,矜贵锋利得叫人移不开眼。 “这么短时间就破了我的剑牢,你也不错。”谢涵云扫过陆洄身后畏畏缩缩的云黎和闻人满,“我真有些好奇了,这一百年里玄门究竟有何长进,教得出你们这一对……非同凡响的师徒。” “是前辈闭门造车的时间太久。”陆洄面色阴沉,“外边早已改换几轮新天了,不兴你们奉朝拉活人陪葬那一套,前辈也该出土看看世界了。” 谢涵云点点头,手中再拢聚一道金光,随后二话不说地挥手向陆洄打来! 杀一个还是杀两个对大宗师来说没什么区别,后生们又不能把他的残肢拉出来鞭尸,陆洄也不废话,直接飞身后撤,亮得刺眼的剑意当空对撞,炸开的气浪差点把其余人炸翻在地。 嘭—— 闻人观嘴巴张得老大,一声“娘啊”刚要脱口而出,下一秒,那长身玉立的人突然微蹙起眉头。 即便这样他也不显一丝颓势,陆洄一手握剑,另一手干脆利落地并指在心口几处穴位一一点过,漠然道:“前辈还有何指教?” 那点穴的力度仿佛在戳一块木板,强硬地压制住内部作乱的东西,萧璁和谢涵云同时看得眼皮一跳,后者缓缓眯眼:“玄武骨?” 地宫中众人皆有些诧异,他盯着陆洄看了一会:“我明白了。” “你用玄武骨强求性命,就不怕遭天道反噬吗?” 陆洄:“既然求得了,那就是天道欠我的。” 谢涵云思忖了片刻,笑道:“北天白山当真家门不幸。” 刚说到玄武骨时,旁观者都已屏住呼吸,“北天白山”这几个字一出,更好像当空落下十万只火箭,一扎一个准地把全场观众劈头盖脸按在地上。 虽然听不懂二位在打什么哑谜,但这两个词一出现,聊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国祚都冒出来了,“用玄武骨强求性命”是什么意思,他们好像不太应该知道。 那……这位风姿无双的“孟先生”又到底是什么人? 胆小的闻人观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他看向那三步一喘,五步一倒的“土西施”,觉得自己今天受到的打击太多,是应该哭出来了,嗯嗯啊啊得十分难听。 反倒是闻人满听到声音,尖叫一声想往中间跑,被云黎一把拉住:“别过去!” 一时间,场中众人都神色各异地瞧着那个孑然立在棺前的身影,戒备和恐惧立刻盖过萍水相逢的交情,形成一道无形的结界。陆洄再熟悉不过这种局面,讥诮地勾起嘴唇:“某又不茹毛饮血,诸君何必怕成这样。” 他看见那丑小孩被吓得哇哇叫着小叔叔,两张脸都哭得很难看,终于皱起眉头,冲一边呆头呆脑的萧璁纡尊降贵地招招手:“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039镇肢棺(二) 第40章 040镇肢棺(三) 萧璁不知道在想什么,慢了几拍才抬头,随后失魂落魄地走到他面前。 围观人等均大气也不敢出,陆洄瞧了瞧人煞白的脸,压下眉毛,接着捏了捏人血迹干涸的爪子。 又脏又凉。 一早就让雀灵去传过信,叫他不要轻举妄动——果真越大越管不住了。 陆洄感觉这种指东打西的事最近出现了不止一次,看着那张脸愈发心烦意乱。 怎么别人家的孩子受了委屈都知道找大人,就他家的像根棍子似的傻愣愣在那杵着,什么也不讲? 他老人家的脾气一天换八百个着力点,此刻丝毫不觉得拿六岁娃娃撒娇的本事要求萧璁有什么不对,可接着,萧璁竟然真的低着头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陆洄瞪大双眼,叶公好龙地想着“不行他真像闻人满似的又哭又闹我也受不了”,转眼瞟见萧璁攥着衣料的手竟然抖得骨节发白。 随后,他“棍子似的杵在那”的身板开始从脊背倾塌,却不敢往陆洄身上靠,而是埋着头把整个人挂在一条袖子上,在细密的冷汗里摇摇欲坠地喘息道: “……师父……我站不住了。” 耳语声又轻又颤,好像极力忍耐了许久终于强撑不下去,只好把载不住的疼痛和困窘泄出一点,偷偷给他一人看看,陆洄心里霎时被他拽的塌了一小块。 他手指按上萧璁眉心,渡了点灵力: “该叫你吃些苦头。” 谢涵云看着这俩人,脸色难看得像死了第三回似的,麻木道:“肉食者总好托大。此子将来必成大患,你只当能护他此时,就不怕将来同我一样引火烧身吗?” 左右已经和大宗师打过架了,陆洄拍了拍萧璁的后背,光风霁月又尖酸刻薄地冲谢涵云一笑: “先别急着管别人家务事了,前辈。价码都谈妥了,你还没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吗?” 谢涵云脸色微变,慢慢承认道:“谢某困守地底已经二百余年,残魂都要神志不清了,谁还记得我?谁还……能知道江南大魔的底细?” 他看向潭中倒影。 * 蝉翼似的花朵再次无声落下一瓣,只剩孤零零的莲蓬。残荷迅速枯萎,接着,晶莹透剔的花苞又从水面破出,枯荣岁月竟不过弹指。 净白柔软的手轻轻拂过花瓣,突然指尖一顿,指甲在莲瓣上印下汁水枯萎的刻痕。 座上男子平静睁眼,却一言不发。 “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蓝珠说,“你喜欢这个地宫吗?” 谢涵云:“澜昭帝攻下几厘天下了?” “你说的是哪一个澜昭帝?”蓝珠笑道,“秦白两年前征伐荆楚,被叛将剁成了肉泥。他儿子现在蜗居江安,奉我为神女,帮我传道——这些人哪里是我的对手?等我来日成神,连你也什么都算不上了。” “成神?”谢涵云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你挑拨人心,屠戮万众,以何成神?” “你清心寡欲,胸怀天下,难道就成神了吗?” 蓝珠像只猫一样扑到他身前,用手指细细抚摸他的侧脸:“人心能被我挑拨,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有**,我只是帮他们想明白,怎么不算功德一桩?” “你们正派修士说人有三尸恶欲,好华饰、滋味、淫乐,斩灭三尸才能修长生道。可竟然连你也不能长生,足见只有**才是永恒不灭的,那我为何不能奉三尸为圣,主恶欲成神?” 谢涵云:“不可理喻。” “连动物都天生喜欢华舍鲜衣、精食美色,你却非要罔顾本心,自欺欺人。” 她拉过他的手,抚上自己姣好的面庞:“人说三尸作乱,夜里会造作颠倒梦境,诱人堕落……” “这几千个日日夜夜里,你有没有梦到我啊?” 谢涵云不动如山:“我已是非人非魔的怪物,不再做梦。” 说罢,他的胸膛突然被虚空中的力量牵拉,猛地贴向蓝珠,接着右手被牵引,顺着她的下巴尖流连忘返。 “你……” 蓝珠的瞳孔倒映着他眼的怒色:“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玩物,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想到这,她又一笑:“谢涵云,我明知道你最讨厌什么、害怕什么,却没让你去做,而是任你把自己关在地宫里浑噩度日,浪费这一身大魔的神通——我对你多好呀。” 无形的操纵下,谢涵云的手指已经滑向她前胸衣襟,却牙关死咬,拼死抵抗,指节颤抖着发出咔咔的碎裂声。 接着,锢在身上的力道突然一松,他后背重重砸向石椅,心脏处再次渗出丝丝缕缕的金光。 “呵,”蓝珠怒极反笑,再看向他,眸底已经冰寒刺骨,“不识好歹。” “我还会回来见你的,”她像只猎豹般绕着谢涵云逡巡,发出凶恶的鼻息,“我不同你谈生生世世,因为我命注定飞升,而你——只是个不死不灭的怪物罢了。我会回来见你,让你见证这一切,让你永远不得安宁……现在继续做梦吧,希望下一次你能让我满意。” “……后来呢?”闻人观擤了把鼻涕。 “我再也没见过她。”谢涵云摇头,又看向一边冷汗涔涔的萧璁。 陆洄手里的剑动了动:“现在能确认了吗?” “可以。”谢涵云收回眼神,“他心中有执,故而还有所畏惧,是你教得好。至于她……恐怕确实不会再来了。” 陆洄总觉得大宗师这句话有点不怀好意,又没想到损在哪里,谢涵云随即笑了笑,又说:“不过不管如今布局的是谁……哪怕能算计到谢某头上,只要我不想出,又有谁能强迫?” 这话倒也没吹牛,大宗师虽然脑子的结构异于常人,但论道心坚定,修为高深,当世者确实没有拗得过他的。蓝珠消失了二百年,已经没有什么能操纵谢涵云,别说金棺封印破了,就算把他连人带棺绑出去,“大魔”也不会沦为杀器。 两边一合,实在是个亏本买卖,这个局到底想干嘛? 沉默中,谢涵云脸色几变,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扶椅起身,衣袖一振,一道白光刹那打入金棺! 轰—— 棺盖应声而开,被鲛人灯照得雪一样的尘粒散去后,缓缓露出内部所封之物的真容。 那是一段残缺的胸廓,躯体的血肉早已剥落不见,故而没有腐味,反而有一股清幽的檀香。肩胛、肋骨边缘等脆弱的部分绑扎铜丝,颈骨到胸骨上连接铰链,肩部关节被拆除,替换为带凹槽的玉珠。甚至连当初被一箭穿透的肋骨骨裂都用羊脂白玉细致地填补上了。 这几乎是被当做人偶一般精心打磨锻造的残肢,金玉质地的精巧装置细密地钻营在白骨之上,让它仿佛只是一只木偶完整拆卸下来的躯干零件,说不出的诡异又华美。 空气中,圣女的诅咒犹在耳闻。 ——我要把你做成我最喜爱的玩具,让你朝朝暮暮陪伴在我身边。 嗡嗡的振动中,骸骨本来该是心脏的位置被一团混沌的黑雾替代,乍一看有点像失魂种。与此同时,金色的元神之力如同千万条血脉一般,将魔气牢牢封在胸廓之内,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地长的造物。 可如今,在骸骨之上几寸的位置竟然凭空生出另一团金光结成的网络,正将黑雾缓慢地向自己那一方拉去! 黑雾化成的心脏已有小半个溢出肋间,滑入金网,魔气构成的心脏拉扯之下变了形,疯狂地搏动不已。 谢涵云被剧痛瞬间砸弯了脊背,几乎维持不住虚影。 云黎惊道:“这是……” “接魂之术。”陆洄答。 大魔本质上只是一团杀念构成的混沌之气,并无灵智,若想使其为人所控,则需要给它安一样有意识的依附体。谢涵云战死沧水,灵肉将离,正是魔气锁住了将要离散的元神,与它生生长在了一处。自此二者便如同一个人的血脉和皮肉一样紧密结合,同生共灭。 而现如今,分明有人在如法炮制,甚至举一反三,想将大魔从谢涵云的元神当中剥离,引渡到别处去! 元神是修士魂魄之本,不是能任人揉搓的泥巴,这种术法基本都只存在于传说中,二百年前蓝珠能使此术已经算神话故事了,现世怎么还有人能复刻? 闻人观不忘掉书袋:“别别别的不说,古书上说魂魄之术‘阴邪之最,需以血成’,就是非得用血肉献祭才行的……二百年前江南死了几十万人才造出一个大魔,现在这个又靠的什么?” 此时没人敢轻举妄动,都惊疑地看向金棺上的那截残躯—— 地宫内寂静无比,只有金光血脉似的缓慢地流动——那竟然是数不清的光点构成的,每一粒光点都托着一道微弱如细丝的“尾巴”,向四面八方延伸,消失在幽深的黑暗中。 众人立刻都有了个不详的猜测,陆洄缓缓摸向腰间,咔哒一声,指尖挂着“牵引符”的系带把木牌勾了出来。 被牵引符害死的修士精魄都去了哪里,此时也不言而喻了。 百仙会选试乃是国事,万众瞩目之下,竟然就这样被人趁虚而入,搅成了血肉横飞的献祭场! 谢涵云低声笑了起来:“真是万变不离其宗……” 陆洄把手横按在剑柄上,将木牌翻了个个,露出背面雕刻的符文—— 当屋里出现一只白蚁的时候,整个房子的梁架大约早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蛀空了。 今天当着江安刺史面,都有人能往十二障里塞进一群修士做血馒头,那整个江南该是何等乌烟瘴气,吃人不吐骨头? 皇帝知道这些事吗? 他面色实在不善,一瞬间苍白冷峻得像另一个人,闻人观本来已经忘了此人身份危险,一下又被吓得出了点汗,接着瞟到他手中那枚复杂得笔画都看不清的符文。 直到在京观外中招被萧璁打掉木牌,闻人观都从没仔细看过这玩意,这时才发现密密麻麻的刻痕看着有点恶心。 “你一直带着这张符,为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陆洄面无表情地随着声音的来源看去,等云黎接着说。 “在京观外面,幻觉出现的时候,也是你让我和小丫头毁掉牵引符的。” 云黎被他看的一悚,大喘气道,“但是你的牵引符怎么没起作用?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洄扫过他惊惧的眼神,又意犹未尽地观赏了下闻人观等人的脸色,缓缓道: “谁告诉你我的牵引符没起作用?” 第41章 041镇肢棺(四) 陆洄捏着那枚符,指节一白,符文刹那爆出声响,就此作废,随后他看也不看地把木牌丢给对方。 “……幻术耳。某向来不齿,也没有什么非要自欺欺人才能摸着边的夙愿。这张符,云兄不是应该比我更熟悉吗?” 木牌滚落在地,密密麻麻的笔画有如虫鸟,颇具南方诸国风情。萧璁猛地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晦暗闪过。 云黎嘴唇蠕动了几下:“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必须先反问一遍才能好好听人说话,这是固定章程。” 陆洄眯眼笑道,“云梦宗托生于大泽,门人最擅幻术,其有一手‘庄周梦蝶’,中术者能看到自己**的化形,被其引诱,从而魂魄脱壳。我这么解释,足够了吗?” 一派沉默里,云黎的眼神聚焦到了支撑接魂阵的无数元神光点上——细看才能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只米粒大小的蝴蝶。 近千只蝴蝶找不着北一样嗡嗡转着圈,形成的光雾背后,那张大饼脸上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死寂,甚至有点木然。 下一秒,他突然身形暴起,药匣打开泄出滚滚浓雾! “别动!”云黎一手扶药匣,另一手把一直控制着的闻人满拉到身前:“不然在场的这些人都性命难保。” “满满!”闻人观连滚带爬地窜过去,被凌空抽了个狗吃屎。 陆洄毫无温度地看着云黎的身影,没被激怒,连一丝情绪的波动也没有,半晌才说:“那你杀吧。” 闻人观:“你!” 陆洄好像根本听不到地上的怒喝,眼皮把眸光盖得严严实实:“我没有谢前辈那样的高风亮节,人各有命,你要杀她,杀了地宫里这几个人,哪怕杀了百仙会上的几千修士——又与我何干?” “你搞不懂我是谁无可厚非,”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剑柄,“但‘一掷魂’的出身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怎么能假设我有慈悲呢?” 云黎的神情僵硬如死尸,他盯着那双凉薄的眸子,右眼皮痉挛起来。 “呜哇——” 闻人满感到大事不妙,嚎哭得震天动地,云黎慢慢低头,手指动了动,想要去掐她的脖子,还没接触到人,一股冰凉的刺痛突然从指尖钻入,霎时顺着手臂向上攀升! “他是怪物!” 闻人满撒腿就跑,大叫着朝陆洄的方向跑来,被后者微妙地避让了一下,下一秒,一股不算和善的灵力从底盘把她包抄,顷刻把人甩到了闻人观身上。 闻人观被砸得闷哼一声,顺着回头,看见萧璁已经撑剑站了起来。 陆洄左手指尖金光一闪,面无表情地捻了捻指端若有若无的丝线,看向云黎异色闪动的右眼:“你明知道她是灵视眼,还如此大意,真是蠢货中的极品。” “原来你和这小妮子早就勾结好了。”封元索瞬间盘绕入四肢百骸,云黎僵滞了一瞬,接着被长剑当肩劈上后背,生生按跪在地上。 “贱畜。”陆洄齿尖冰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是云黎。” 被他叫住名字的东西拼力向上挣动身躯,却被剑身一压,脸差点拱进地里。 可深弓的脊背之下,那双眼睛除了不知所处的茫然,竟然燃烧着欣喜若狂的火光。 “没错。”“云黎”说,“不愧是尊主看中的人,这具身躯……已经是个傀儡了。” 这是镜中天里,那个和“尊主”一唱一和的狗腿子的声音。 狗腿子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挣扎间,一只小瓶从袖中滑落碎成几片,几颗丹药滚落在地,一股腻人的香气立刻隐隐蔓延。 定睛一看,正是子夜歌所兜售的“和合丹”,看来云黎私用了不少。 陆洄想起镜中天里“麻袋”奇怪的右眼,收回目光,一阵恶心:“你操控这具身躯的邪法,恐怕也和那什么圣女烹制谢前辈的灵感同宗同源吧。“ “你当真聪明至极。”狗腿子顶着云黎的脸赞许道,“沧澜宫圣女——的确是我子夜歌的开山宗师。” “圣女在澜昭二世的帮助下立教,主三种恶欲,修大成者可极乐登仙。彼时九州战乱,此道一经出世,信奉者众多,在江南风风火火了几十年,最后却随着圣女的消失陡然没落,只有野史里有零星记载。” “其将恶欲合而尊为三圣,分三卷秘典流传。教派没落后,内部四分五裂,瓜分典籍秘法后一哄而散。其中只有右护法秦榕将其流传下来,并以此立宗,这就是子夜歌。” 陆洄嗤笑一声:“你们这位圣女自己都不知道埋骨何处了,留下一群孝子贤孙东逃西窜几百年,都成耗子种了,还想怎么卷土重来?” “云黎”并没生气,诡秘道:“秘典中完完本本地记载着十二障大魔的始末,这本来就是她留下来的东西。如今作此局,只是为了拿回本来属于我们的力量,何错之有?” “你还真是学得了精髓,”陆洄语带讥诮,“白日做梦的本事也惟妙惟肖。吃了熊心豹子胆动到百仙会头上,以为自己能经得住朝廷追查吗?” “谁来追查我们?玄察院里都是废物草包——如今的天枢阁也大差不差,至于替罪羊更有的是,若要谋布得当,单枪匹马也可胜天半子……不过,孟先生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 “云黎”毫不遮拦地盯着他缺失血色的嘴唇:“比如想想,我们费尽心力把魔气从涵云道人身上剥离——是要把它引渡到哪里去?” 陆洄面寒如冰。 说时迟那时快,“云黎”猛地甩出一道符咒,防备在一旁的萧璁当即闪身挡在面前,那古怪的符文却霎时罩在当空。 “这世上的庸俗货色太多,自欺欺人者占掉一半,束手束脚者占掉一半,零星剩下几个可以赏玩的妙人,已是凤毛麟角,尊主还当真没看错……你若被做成傀儡,一定比谢涵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黎”阴恻恻笑着,右眼中异色更盛,几近诡异。紧接着,金棺之上,浮动的残肢虚影带着心脏处藕断丝连的魔气径直向陆洄钻去! “就请先生来做下一个涵云道人吧!” 霎时间,陆洄提剑急起,顶着扣下的符文直取向对方的咽喉。他不退反进,身法矫健衣袂翩翩,宛若寒星箭簇,身后魔气慢一步生出千万缕藤蔓般的细丝向他追赶,一瞬间的画面竟无比诡丽而耀眼。 “云黎”无机质的瞳孔倒映出剑尖微芒,接着脖颈被毫不留情地劈碎捣烂,污血应声飞溅! 陆洄没着意闪躲,侧脸被溅上几颗血点,眼神寒凉刺骨。 一颗脑袋咕噜噜滚出半丈远,歪向天空的一面露出恰如其分的惊恐和悲哀,那人丑瘾大的青凰阁弟子在这一瞬短暂获得了面容的控制权,却连抱着自己孤零零的头颅哭出声都做不到,紧接着,他的右眼迅速脱离眼球原本的结构,变成一片玉石似的莹绿色。 头颅笑道:“这只是个傀儡,我的先生……你就算想把我千刀万剐也没有用,不如留些力气想想怎么讨尊主欢心吧。” 话毕,迟钝的魔气终于姗姗来迟,无数触须顷刻攀上陆洄周身。 符文运转,他的元神似乎变成了珍馐美味,吸引无数丝丝缕缕的魔气苍蝇一样往全身攀附,霎时将人包围,陆洄蹙起眉头,厌恶一闪而过。 金鉴池里那样人头攒动,被押宝的王八摞起来能有一层楼高,这邪门“尊主”到底在哪隔空相中了孟先生,指名道姓地要把他拆成傀儡人偶? 玄武骨至纯至烈,和邪祟极不对付,立刻被魔气熏得作动不止,在他喉头翻起腥味,陆洄露出个嫌麻烦的神色,双指再度朝几处大穴点去—— 下一刻,有人唐突从背后抱住了他。 那怀抱宽厚而温热,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两条胳膊却劲大得好似铁铸,没等陆洄回头看,一口血先悄无声息地泼在了他素色的前襟。 陆洄的眼睛几乎被这抹颜色烫了一下,没等骂什么,肩头上的萧璁却急喘了几声,颤抖着开口:“还来得及……” 陆洄:“你要干什么?” 这小子这两年不知道吃了什么,已经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就这么抱着,竟然严丝合缝地把大半个人都埋进怀里,黑雾似的魔气找不到正主,竟然不管不顾地朝萧璁钻去! 陆洄偏过头,看见萧璁痛得眼皮猛地一抖,冷汗瞬间从额角滴落。后者轻且快地说: “我和蓝珠一样有天魔引,本来就更容易吸引魔气,能拖住一会,你说过‘庄生梦蝶’是幻术,接魂之术没成,献祭就也还没成,还来得及……” 说到这,他错觉似的笑了一下,词句发烫地从唇齿滚过,似乎疼得不行。 陆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牙根有些痒。 他从小不齿幻术,就是因为觉得此术是碌碌不得志者自欺欺人之举,可笑且可怜,一朝梦醒,不过枕上槐安,万般皆空。 所以想要救人也容易——只要叫醒了便是了。现在魔气不再追着他跑,倒是能腾出手做这件事。 “留口气。”他食指抵上萧璁的眉心不轻不重地一推,渡了点灵力过去,接着从怀抱中脱离,手中雷霆乍起,飞也似地击向涌动的蝶群! “失不能复得,死不能复生,王侯将相、英雄美人都不过无面骷髅,何必耽于幻象?” 雷霆滚滚,哪怕是睡死的猪都能被震一激灵,不少光点被激得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接着飞逃而去,消失不见,却还有大半流连忘返,依依不舍。 黄粱美梦,如何那么容易忘怀呢?陆洄眼也不眨,浓墨重彩的眉眼好像淬了山间雪,无情更动人,一扬手,另一道雷霆转眼又要脱手而出。 “我来吧。” 一旁的谢涵云突然开口。 涵云道人刚经历扒皮抽筋之痛,此时面色虚白,浅淡遥远得像褪色的屏风。他苦笑一声,说:“若能轻易割舍,所欲之物也不会出现在梦中了。此事因我而起,合该由我做结,你就当卖我一个人情。” 随后,他不及陆洄反应,手指在面前一抹,千万缕金光便义无反顾地扑向满天飞舞的蝴蝶。 那一刻,所有在破裂的梦境中犹疑的修士都在美梦的尽头看见了一个白衣道人的影子,他挺拔清俊,坚定温和,不用刀兵,只与人辩道。 他不恼恨也不怜悯,却辩得守财奴库银朽烂,痴情郎对看枯骨,老学究笔墨枯竭,纨绔子家门凋敝,美梦万千都渐渐如雪片般摇摇欲坠,终于在某个瞬间顷刻崩塌。 高堂上,闻人观拜过牌位,回身见到这突然冒出来的道人,故作镇定地捻了捻胡须。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 他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熟悉,没等开口,道人却先笑了笑,问道:“闻人家主,听说你昨日已被提拔为天枢阁副使,可这真是你自己所愿吗?” 没完没了的辩论不知道过了几个日夜,闻人观从祠堂的大火里猛然惊醒,一瞬间想起了这道人的名字。 “……谢前辈。”他猛地回到现实,看见闻人满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没有中幻术,这是……谢涵云赠他的机缘。 旁人看来不过片刻时间,可大宗师却几乎霎时苍白了几度,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不知何所依的蝶群在空中茫然逡巡片刻,终于一哄而散,消失在地宫中。 咔嚓。 细弱的破裂声这时才幽幽响起。小天下剑鸣不止,这柄威名赫赫的不世神兵竟从当中漫开蛛网似的裂璺。 元神剑碎,证明它的主人离魂飞魄散也不远了。 “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了。” 大宗师交代后事一样说,“我不知道蓝珠的傀儡术师承何处,但大概知道些原理,此术必须以炼制过的生人骨血为媒,将其安插在傀儡体内,方能受主人驱使。” 他指了指自己的残骸:“谢某早成枯骨,没有血肉可操纵,这根肋骨就是她用自己的骨头替换的。” 陆洄几乎立刻想到了那只诡异的右眼,转身望向地上的头颅。 不祥的预感在同一个刹那应验,“云黎”头颅上方堂而皇之显出一道扭曲的反光。 芥子镜的倒影里,一只黑手套包裹着的指爪当空伸出,咯咯的笑声阴森地炸响在空气中。 “不错,不错……这颗眼珠也算是炼成了。” 这声音十分阴柔,兴高采烈地说着怪话。未等剑光逼近,瘦削到病态的手飞快向头颅右眼眶中挖去,指尖一勾,带出一颗那颗翠色的珠子。 它五指一划,拈花似的将带血的眼珠拢在掌心,随后倏地消失在镜中,再也不见。 许久之后,谢涵云看了看一地狼藉,又看了看回身揽住萧璁的陆洄,突然一笑。 他的身影已经淡得近乎透明,反而与将军记忆中的大能涵云道人十分相似。 “此事已了,你可将我的遗骨带走,昭告天下,就说大魔已死,十二失魂障再也不会为祸苍生。” 陆洄突然道:“谢前辈,你知道这一百年的传说是怎么写的吗?” “传说澜昭帝秦白穷兵黩武,终于在沧水使大魔降世。秦白不愿出兵降魔,使大魔连屠三城,杀至江安城下,大宗师涵云道人挺身而出,斩魔江心岛,并封十二金棺镇之。” 闻人观插嘴:“到现在江南还有百姓祭拜你呢。” “怎会如此?” 谢涵云的震惊也和水一样不声不响,片刻后摇摇头: “我这一生辜负太多人,尤其辜负‘小天下’这道剑铭。自以为已洞明世事,可最终不过困于私情,杀人杀己,是个魔头罢了。这般威名与我不符,传说谬误。” “未必,”陆洄说,“谁也不能预知未来,也料不到自己现在拼尽全力成的是不是件蠢事,故而谁都不配指摘他人,只要一个问心无愧就好了。” “你降妖救人、前线奔走、江安自裁的时候都问心无愧吗?” 谢涵云思忖片刻,笑道:“问心无愧。” 陆洄说:“那便是了。” 谢涵云喟叹一声,没再说话。 接着,他举起破败不堪的小天下,左手两指并拢,目若寒星,仿若一支没有回头的箭朝半空中涌动的魔气飞去。 炽烈的道心势不可挡地钻透魔气,烈火般烧毁一切又一纵而逝,大宗师和他来时一样干脆果决,没有一丝解释地奔着同归于尽轰轰烈烈而去。等余烬落定,地宫里盛开了二百年的莲花也顷刻一齐凋谢,如同一场飘转入泥潭的白雪。 一代大能谢涵云,至此魂飞魄散。 第42章 042风波恶(一) 逡巡在十二古战场上的黑雾此时终于消弭,拨开遮了一百多年的漫天黄云。沉浸在幻觉里的众修士纷纷被梦中一神秘前辈唤醒,浑浑噩噩地走出这片阳光明媚、水草丰茂的土地。 又一日,秘境试炼通关名单揭晓,玄察院此时终于跳出来宣称牵引符是考验的一环,一边以“修为不足,道心不坚”刷掉了大半使用过“牵引符”的选手,一边又雷霆手段处置了其他有异议的修士。 至于真在十二障里丢了性命的——再温和的秘境都不是毫无风险,好比点背的人喝凉水都能噎死,往年也不是没有莫名其妙淹死在太湖底下的,死人不能说话,怪不到别人头上。 玄察院有许大人背书,把这摊烂泥生生糊成了一派花团锦簇,算下来真正进入下一场的修士不过百人。陆洄扫了一眼,连闻人叔侄都因为缴械得晚而名列其中。 可漂亮话编得再怎么好听,大典上掺不了假的乱子不可能传不到皇帝的耳朵里。圣上心思缜密,连陆洄都拿不准他想怎么折腾,一时不知道皇帝会作何处理,于是一连几日窝在元霞山别院“静观其变”。 从回来开始,萧璁一直是醒的少睡得多。陆洄守着他无事,除了胡思乱想,平常就拄着下巴观察这副苍白的病容。 萧璁的面部骨骼这几年越发锋利深邃,眼窝很深,鼻梁上棱角分明地凸起一块,本来是强硬冷冽的面相。可饱满的唇珠和卷翘的长睫毛又给这张脸平添了些七情六欲,仿佛触之可及,霎时活色生香起来。 半年前,这张脸上的少年气似乎还要剩一些,而现在眨眼就要变成一个不太可亲的成年人了。 陆洄看着那中衣下臂膀起伏的轮廓,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在地宫里鲜血淋漓地抱着自己,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样子。 太吓人了——这老大的一个人,竟然是我养出来的。 从永安侯府里捡到碧奴恍惚还是昨日,陆洄越想越没谱,过一会承认:我确实也老了。 人能鲜衣怒马的时候往往都不自知,少年时总觉得过得还不算好,回过头才发现这段时间走得又太快,往后也没有更好的了。几年前他出走燕都,以为除了那桩旧案,未来旁的一切经历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往心防里深入半分,可是现在……这个本来不起眼的小奴隶竟不知不觉长大了,现在回想,眼前挥之不去的都是他在地宫里抱着自己,浑身是血,要笑不笑的样子。 什么时候的事呢? 后来者成人的历程是一把刻度浅淡的标尺,而他自己已经被这一道分水岭早早抛弃,外貌少了些神气,身体和精神悄悄开始衰落,连睥睨众生的脸孔都戴得太久,有些失真。 胡思乱想间,陆洄恍然被酸不溜丢的年月击中,心想: 办完该办的事之后,如果可以,我还有没有机会看他长成什么样的人? 当年拉扯陆昭,他从没假设过别的可能,因此最后长成的那个阴鸷帝王对他多有怨怼,可这个孩子心思赤诚,他不愿如此。 身上挂着的传音符呜哩哇啦地叫唤起来,陆洄撑着床沿慢慢起身,挪到屏风后边放开声音。 齐罗劈头盖脸地问:“什么情况?” 陆洄反问:“你那边什么情况?” “我又查了一遍,失魂障里的兵士残念本质上确实属于怨鬼,和活物构造完全不同。好比人体运转是一辆水车,扇叶不转了,挂着的水还能流一阵。但鬼魂毕竟都成鬼魂了,浑身就是一桶炸药,火药炸完了,什么响动都立刻告吹——我的意思是说,失魂种都炸完了,别管生前有多牛的意志品质,都不太可能还动的起来。还有你说的那眼珠子……” 她倒豆子一样说了一气,诡异地感觉出对面压抑的气氛:“你没事吧?” “没事。”陆洄按了按太阳穴,“继续。” “啊,”齐罗迅速进入状态,“没见到实物,我判断不了,但是血肉的确能承担强大的链接,尤其是眼睛这种功能和构造都很特殊的器官,有作为操控媒介的可能,具体方式我还没弄明白,只是……” “只是?” “小师弟,鄙人虽然生活作风多有问题,但在从业道德上从无缺憾,是清清白白的医修。”她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你不好奇我是怎么一天之内查到这么多邪功的吗?” “是在我师父的遗物里发现的。”齐罗紧接着解释。 “师父的遗物里有些古早典籍,因为是遗物,我平时不会乱翻,但是这次一路查到故纸堆,发现她似乎研究过你说的这种东西。” 陆洄心里一动:“什么?” 齐罗的师父、他的师姑青庭道人也是个奇人,虽不是出身医宗,但论百年来的冠世神医,青庭的确有参与竞争的资格。 只可惜天妒英才,陆洄出山后一年,青庭道人孤身往南疆毒龙谷采药,就此音信全无了。 “关于血肉傀儡,师父只做了一段批注,其中提到以目为媒,可先令生人服丹炼制,‘成玉石之质地’,或许和你说的和合丹有关。但批注就到此为止了,最后几个字是‘见云心斋手稿’。” 传音符对面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齐罗的声音大了一点:“云心斋是她住所的名字,这本手稿收录她毕生行医所见所想,可是并不在我这里。” 陆洄吐了口气:“我明白了。” 十六年前,青庭道人往南疆采药,临行前曾往荆楚拜访密友“留云剑”薛春兰,留宿一夜后,从此直到入谷失踪再无停留。 许多年以来,齐罗一直怀疑青庭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怀疑她一定与薛春兰交代了什么,凭此多次摸到荆楚寻人对峙,想讨个说法。 “留云剑”出身荆山道院,是个响当当的臭脾气,在本宗也不受待见,见几个半大孩子上门作妖,竟然直接把人全轰了出来,来一次轰一次,从没有例外。 齐罗也因此笃定云心斋手稿在薛春兰手中。 这时说起“荆山道院”和“臭脾气”,陆洄不知怎地立刻想起一个人。 “你说你最后一次打上荆山道院,是留云剑的弟子,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给你轰下去的,还记不记得她什么样?“ “我不是被她轰下去的,”齐罗气不打一处来,“是她哭得太大声了,我为保体面,主动离场!” “……小玩意哭起来脸涨得通红,谁看得清什么样……不过我听见留云剑叫她名字,好像叫什么秋山——荆山道院的人都叫什么春夏秋冬的,谁分得清?” 陆洄:“还可以,你总算记得点有用的消息。” 齐罗:“什么意思? 陆洄过河拆桥:“没什么意思,还有别的事吗?” 齐罗又微妙地顿住了。陆洄感觉到了她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也不开口打断,就干等着她说。 “还有就是,”齐罗败下阵来,深吸一口气,道:“我要下山投奔你了,好财主,好师弟——要是盘缠花光了,你不会让我流落街头扎小人讨饭的,对吧?” 陆洄:“嗯?” “嗯什么?”她嘟囔了一句,“是宗主下的令,不只是瞧你的病,还说算到我在山下有个机缘……哦,还有,巳时了给你传音竟然还能接通,你就等着我扎你吧。” 说自己的事就说自己的事,陆洄对她这种倒打一耙的行径十分不齿,一边觉得大师姐话这么密一定是因为比他还心虚——对了,什么机缘? 传影到这戛然而止。 夜已深了,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陆洄又慢慢回到榻前,心口旧伤钝痛不已。 左右往常下雨天都痛得睡不着,他也没想闲着,勉强在躺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雀灵叫了出来。 “让公羊洵明天来见我。”他虚虚写了一道密文,看了看榻上的伤员,又用手指抹去,重新道:“思过壁洞窟,戊时相见。” 萧璁醒的时候雨还没停,一睁眼就看见了昏睡过去的陆洄。 他半躺着,人埋在宽衣大袖当中,侧脸瓷白,眉头微蹙,因为几乎是累晕过去的,罕见地有些不设防。雀灵蔫巴巴地趴在他肩头蓬成一团,萧璁看出它刚传过消息,伸手一招,毛球猝不及防的一声“叽”被紧随的隔音咒打散。 小东西欺软怕硬,早知道他是个手黑的疯子,谄媚地扭了扭身子,吐了一串鸟语。 “公羊洵?” 这是跟他们来江南的那个暗线的名字,陆洄之前似乎就与此人私交不浅。 萧璁眸光一暗,把雀灵塞回木牌,重新看向躺椅上的人。 窗缝里散进来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陆洄身上的梅香被潮气裹了起来,凑得很近才能闻到,萧璁想着,便缓缓坐起来,居高临下地朝人俯去。 他的鼻息几乎碰到陆洄的面颊,将对方眉心每一寸隐忍的纹路尽收眼底,接着向下逡巡,落到缺失血色的嘴唇上。 幻象里**的化身从脑海里闪过,萧璁颇有兴致地回味了一下那个形象,又看向他搭在心口的手。 这双手修长有力,骨肉匀停,握笔的时候好看,使剑的时候好看,什么都不做也好看,即便是现在微微攥着胸口的衣襟,也有一番别样的美感。 好像是……容许别人帮他做点什么一样。 萧璁着魔一般去听他的心音,鼻尖一耸——梅香更浓了。 “阿璁……”头顶有人哑声说话。 萧璁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凑得有多近,他猛地后撤,脑子立刻清醒了几分。陆洄浓黑的眸子笼着一层薄雾,眉头依旧拧着:“你起来干嘛?” 萧璁喉结一滚:“下雨了,你疼不疼?” 陆洄浅淡的笑意被疲惫阻隔在唇角:“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吧,还有空管我。” 接着又唬道:“滚去睡觉。” 萧璁:“睡不着了。” 陆洄想了想,觉得也是,况且他自己也被倒霉天气搅得不得安生,眯了一会头更疼了,于是略微坐直:“那还要我给你讲鬼故事吗?” 你的那些鬼故事早就不新鲜了,萧璁一噎,想到书房藏的那一箱小人书,又有点好笑。 ……这人是觉得他幼稚还是自己本来就幼稚? “罢了。”陆洄稍泄了几分混账气,接着拢了拢衣襟,倦意仍挥之不去:“现在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比鬼故事有意思。” 他的眼神从雾气背后望着萧璁:“你到底是怎么弄成这幅尊容的?别和我说一时不察,我知道你有多大能耐。” “闻人兄想必和你讲过了,的确是我一时不察,师父不必担心。”萧璁本来垂着睫毛,倏尔抬眼,“但此事的确疑点重重。” 陆洄:“说说看。” “玄察院现在承认牵引符上是幻术,是他们现今不得不承认,否则根本不可能解释得清楚——如果不是幻术,那就真要沾上千百条人命了。这件事当中,恐怕玄察院也被人摆了一道,真正的操盘手还在金鉴池当中。“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所有牵引符的符文,改动传送阵,玄察院之外,恐怕只有榴花使有这样的手腕,毕竟她是金鉴池明面上的掌控者,维系着外部诸多复杂的人脉,又刚巧招揽了云梦宗长老。可是师父……” 他顿了一下,润了润喉咙,陆洄莫名觉得最后的“师父”俩字被压得又低又哑,下意识看向萧璁干燥起皮的嘴唇。 “……想要获得几千修士的元神供养接魂阵,有无数种法术可以选用,为什么偏偏是‘庄生梦蝶’这样的幻术?” 正是因为是幻术,如今的玄察院才有借口给出另一套说法,只要陛下不揪着不放,整场骚乱尚有转圜之机。 事后来看,就好像布局者早有预料此事不能成……提早预备好了后路一样。 陆洄有些赞许:“你是怎么想的?” “失魂障里操纵云黎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包括他口中的尊主,也对大魔势在必得——对你势在必得。”萧璁行云流水地说,“我了解这种人,他们眼中的利害关系与常人不同,人心和人命都不在衡量的范围内,既然敢这么做,一定是不计后果。所以我觉得……“ “金鉴池和子夜歌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脚踏一条船,有两股势力在这个方案背后较劲。“ 陆洄没如他预料地同意或反驳,而是慢慢眯起眼睛,轻声问: “你怎么了解这种人?” “我……”萧璁好似此时才发觉自己失言,喉咙滚了滚,没说出个所以然。 陆洄眼神复杂,过一会轻拿轻放地饶过了他,遥遥望向夜雨: “你说得对。光看琳琅与潘文质的反应也能推测,榴花使与子夜歌的关键人物必定有些龃龉,一边是奸商一边是疯子,归根结底是利益分歧,相互掣肘。“ 萧璁忍了半晌,哑声道:“但从结果看……的确可以自圆其说。假使皇帝不起疑,是不是就真会让他们这么糊弄过去了?“ 陆洄嗤笑一声:“且看吧。人心森罗万象才是常理,纸包不住火,想点火也有的是法子。你刚才揣测疯子的逻辑那么顺畅,怎么这会揣度正常人又水土不服了?” 他终于瞧不惯萧璁这副瓮声瓮气的惨样,没头没脑问: “你能不能喝口水润润嗓子?” * 翌日天气晴朗,和风醺醺,江南玄察院门前依然人头攒动。 大榜在墙上已经挂了两日,看热闹的百姓早没了兴致,剩在墙上流连忘返的修士却还不少,兼有投机取巧之徒流窜在人群里挨个探听榜上人的八卦。 其中一獐头鼠目的修士远远看见角落里两三玄青色衣袍的荆山道院弟子,凑到前打听: “几位俊公子、俏娘子,排第八的楚秋山楚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了一阵,为首的压低声音,啐了一口:“什么第八——她自荆楚来时就被金鉴池的贵人相中了,是借东风混上的名字!” 打听的修士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见人群一阵骚动,从当中走出来一个玄青色衣衫的负剑少女。 这少女气质冰冷,身板端正,脸臭得什么似的,刚说话的几个弟子立刻噤若寒蝉,她却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玄察院正门外。修士被冰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看见了登闻鼓旁石碑上刻的字。 击鼓者需灵誓明心,不可妄言欺诬,否则修行不和,天地共愤。 少女不为所动地在鼓前站定,围观人群纷纷不由自主给她让路。越来越鼓噪的议论声中,她像握剑一样举起鼓槌,轰然三击! “荆山道院弟子楚秋山以道基为誓,状告江南玄察院与妖邪勾结,于十二障秘境中阴谋布置,戕害人命!” 第43章 043风波恶(二) “千真万确,”闻人观嘬嘬吸了口茶水,“那楚秋山就这么直愣愣地跑到玄察院门口击鼓状告去了——在玄察院门口告玄察院,八十个我摞一块都干不出这种事。” 已经被确认为脑残的闻人兄自以为和他二人有了过命的交情,转头就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二两花花肠子扔掉,坦坦荡荡地露出了自己嘴碎还胆小的本色。 他不小心吃了口茶叶,龇牙咧嘴地一抬头看见陆洄,好像又突然想起来这“孟先生”是个神秘的恶棍,马上把苦咽了下去。 似乎谢涵云真点化了什么,他身上一贯紧绷的气质好像有些松懈,陆洄觉得闻人观现在这个样子倒有点顺眼了。 “楚姑娘毕竟天纵奇才。”他把手边的碟子推过去,“常人还是学不来的,来,闻人兄,多吃点熏鱼补脑。” “怎么敢……”闻人观没感觉他在讽刺自己,一边推脱,一边手指已经伸直了,“鱼刺剔得这么干净,哪买的?” “吃吧。”陆洄皮笑肉不笑地说,“叫你侄女别玩猫了,也过来尝尝。” 说起这玩意的来历……他还真的不太想说。 昨天彻夜谈过之后,病患自己倒是老实了,反倒给陆洄自己别扭得够呛。 人在床上横着,四肢躯干都被禁锢,面容与神情就更生动明显,只围着他一个人转,这件事陆洄要是不在意根本发现不了,一旦知道了,总能不留神与人目光交错。 要不给萧璁多留点课业吧? 心里不自在的时候,多数人都会假装自己很忙。陆洄也还没丧良心到给伤患加课业的地步,恰逢这座别院的主人家道中落,园子捯饬得很俗,他就挑了个勉强看的过眼的竹轩,张罗下人收拾出来当成书房。 之后在里头睡了个午觉又听见猫叫,忙活一个时辰,从地龙罩子里掏出一只失恃的猫崽子。 陆洄大发慈悲,遣小仆去市上买鱼,那小孩打量了一下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最后弄了一条熏鱼交差。 折腾一溜够,他总算可以对着这条鱼发号施令,结果萧璁看看桌上东西,欲言又止了半天,缓声说:“这么小的猫吃不了鱼。” 景城王殿下两眼一瞪,不知道猫不吃鱼是什么道理,萧璁赶紧解释:“还没断奶,米糊就行了——哦,师父是想尝尝市井口味?” 接着便闷声不响地择鱼刺去了。 闻人观不知道这段来源,吃得不亦乐乎,还要添茶水,陆洄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一边闻人满缠着猫崽里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这丫头和猫玩得找不着北,浑身又是泥又是花瓣草叶,一点也看不出哪有神通。他靠在廊柱上,听闻人观尖叫着让她把爪子擦干净了再过来,没回头就感觉后颈上多了道呼吸。 萧璁面色依旧发白,外袍虚虚披在肩头,趁闻人观窜起来去按孩子,把碟子一收,往陆洄面前推了推。 陆洄扫过满庭花团锦簇,斜睨着他:“你起来干什么?” “已经好多了。”他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楚秋山击登闻鼓一事,就算他不说,差不多也已经满城皆知。闻人兄特地来拜访,八成还有别的消息,我想听听。” “正是,正是。”闻人观把闻人满夹在胳膊底下,闻人满把猫崽夹在胳膊底下,六只眼睛套圈似的一齐看着他。 随后他尴尬一笑,捉襟见肘地把侄女放下,闻人满立刻一溜烟跑了。 “这件事闹大了,不只满城皆知,连宫里都被惊动了,想按也按不下去。玄察院里和百仙会有关的人昨晚上已经全部被监禁,我听说朝廷要派钦差过来严查。” 闻人观看陆洄并没有如何惊讶,又压低了声音,把手掌挡在嘴边说: “我还听说,要来的那位钦差是——镇国大长公主。” 这个封号甫一露头,廊下立刻应景地刮进一阵摧花折叶的风,铜铃呕哑嘲哳地尖叫了一声,哆嗦个不停。 哦,是我的那位好堂妹,陆洄想。 为什么是她呢? 闻人观看他还是没什么反应,简直疯了:“这还不吓人吗?” 怎么说呢,确实也不算不吓人。 镇国大长公主单名一个薇字,是乾平帝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养在太后宫里。 陆薇小字晴柔,听着像是一朵盛世娇花,实则不然。这位殿下被将门出身的太后熏陶,从小武德充沛,十六岁就跑到西北边境打仗,硬生生靠勇武无双给自己挣了个实权。 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大长公主就被传闻是杀神托生的,其人曾因为治军残暴被参过一本,身后日常跟着个举刀的副将,看谁不顺眼抄起来就砍,弄得满燕都的人提起她来,总是又畏惧又有点古怪的怜悯。 十年前逼宫时陆薇尚在北地驻守,没来得及掺和改天换地,却从此和陆洄结下了梁子——简单来说,公主殿下认为景城王煽动六皇子夺位,实属狼子野心,更兼其是她最讨厌的玄门拥趸,罪加一等,死不可赦。 江安面上风浪四起,内里也确实乱成一锅粥了,金鉴池、玄察院,说不定陈氏都纠缠在这档烂事里,还有无数钻尖了脑袋的修士在其中各自为营,确实不是一般人镇得住的。 只是…… 陆洄想到大堂妹清奇的脑回路,感觉一阵牙酸。 陆薇按理刚从边疆喝西北风回来,还没在燕都站稳脚,假设闻人观说得准,皇帝这么仓促地把这柄六亲不认的宝刀派到江南来,总不能指望她风风火火一刀切了吧? 闻人观见他依旧心不在焉,十分敬佩,还没赞颂出口,横扫一切思考的闻人满小朋友横空出世,用两只脏手圈着猫崽子,当他死了一样哒哒哒冲到陆洄跟前。 又在离人五步的地方站住了。 “……伯伯,我以后还能来找阿黄玩吗?” 陆洄被这声“伯伯”砸得眼冒金星,转头意味不明地看向闻人观:“你教的?” 闻人满又退了一步,陆洄感觉这小孩总有点怕他,舔了舔牙尖: “算了。要是能养好,送你也行。” 兴高采烈的“真哒?”和气急败坏的脑瓜崩声同时响起,萧璁看着陆洄的脸色,轻咳了一声,替他解道: “闻人兄客居在此,确实难办,不如先在别院里养一段时间,方便了再来带走。” 本来就是捡的,陆洄也没缺德到拿这个消遣小姑娘,随便答应了,又破天荒地送人出门。 临到门口,他问:“谢涵云在地宫里都和他说了什么?” 闻人观愣了一下,先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萧璁。 识海里欻欻过着地宫里的对话,从“七情六欲”一路到“为祸四方”,他发现陆洄赶到之前,谢涵云同萧璁说的……确实不是什么好话。 大脑爆发出极限转速,闻人观一面揣度孟先生是想听什么,一面又揣度萧兄能让他说什么,没想明白,头顶的陆洄已经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闻人观叹了口黄连味的气:“谢前辈,谢前辈说……” “说沧澜宫圣女也身负天魔引,因此人性淡漠,最终堕魔……”他看陆洄脸色猛地冷下去,迅速没了底气,“身身身负天魔引者命定众叛亲离,为祸四方……” 闻人满猛地掐住他的手心,手动闭上了他的嘴。 “知道了。”陆洄的客气到此为止,面若冰霜地拂了拂衣袖,让下人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里,萧璁正在给猫崽调米糊。 单看这个人的气质,大约完全想不到他竟然愿意、并且有心照顾好活物,他身上有伤,动作不快,却意外地很有步调,长着薄薄一层剑茧的修长手指有条不紊地摆弄着汤汤水水,时不时带出瓷器撞击的轻微响动,十分好看。 陆洄眉心有点舒展开了,瞧着他肩膀露出的纱布说:“这点事随便找个人来弄就行了,你这么上心干什么?” 萧璁放下碗,慢慢直起腰来:“师父不喜欢猫?” 喜欢吗?说不上讨厌,要是只用上手玩,的确好玩得紧,但是要伺候吃喝拉撒,那就不如没有了。陆洄看着脚尖前一边吃一边吱哇乱叫的猫崽子,恍然觉得昨天晚上那个冷冰冰说着“人心和人命都无所谓”的萧璁是另一个人。 “喜不喜欢某样东西”这种掺杂着个人好恶的话题一般建立在吃饱了撑的的基础上,有选择的余地才有闲情逸致来关心。这一句没意思又没用的窥探似乎把神功半成的铁桶磕破了一小块,剥露出一丝微弱而鲜活的人气。 不知是不是好兆头。 萧璁看他愣了一下,一时没回话,慢吞吞地伸出左手,一边转身一边想拉一下从肩头滑脱的外袍。紧接着,手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打回去了。 陆洄不算温柔地重新给他披好衣服,又避着伤处拢了拢。 他张嘴又变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景城王:“阿猫阿狗的都无所谓,只是不喜欢吃我的喝我的却不听我话的——小白眼狼。” 萧璁手中动作一顿,眼神扫过他血色浅淡的嘴唇,飞快落到地上。 猫崽子活像饿死鬼投胎,这几句话的工夫已经风卷残云完毕,秉承着势利的原则蹭在他脚边谄媚地大叫。 “你对它好,它自然就相信你。”萧璁说,“听话只是最基本的。” 说完,他似乎吸了口气,才缓声道:“谢前辈没和我说什么别的。” “……嗯?” 陆洄没料到他就这么坦荡地说出来了,倒显得自己非常小人,没做好接话的准备。 “他说天魔引是邪魔降下的蛊惑,我兽性难移,结局一定不好。畜生生长在山林,要靠弱肉强食才能存活肉身,故而性本恶,可人不只需要活着,所以才创造出了许多别的东西,‘善’也好,‘道’也罢,总归是用自造出来的七情六欲折磨自己,本质都差不多。” 这么长一段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几乎等同于朝人掏心窝子——刀尖已经贴上胸膛,划开最外一层皮肉,露出红的白的了。 陆洄本能地有些悚然,把心高高悬了起来。 “谢前辈说的没错。我从娘胎里就带着疯病,大约是畜生错投成了人——野兽朝不保夕,所以遇到安全的环境、可口的食物总要第一时间全盘霸占,从不多想,可被受教的时间长了,我也……” 他顿了顿,接道: “我也患得患失,怕有一天睁眼发现自己原形毕露,一无所有。这就是我的欲念。” 他似乎想自嘲地笑笑,但矫枉过正板了二十年的嘴角却怎么都不配合,好像只是抽动了一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当先一步自绝于世……再不济,你要杀我,绝无怨言。” 萧璁略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识海深处,神采冶艳的“陆洄”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鬼话。那个声音说。他还以为你笨嘴拙舌,在学着同人掏心掏肺呢,你比那圣女岂不是更胜一筹? ……毕竟多了一层人皮呀。 陆洄沉默的时间并不长,想了想,神色凝重地抬起手,似乎想探他的眉心。 刚到半空,却被萧璁极微妙地闪躲了一下。 然后他好像是什么流浪小动物第一次尝到抚摸的滋味一样,状若无事地放松身体,等人再伸出手来。 陆洄终于恍如梦醒,捻了捻指尖,心想:我怎么能想出探人识海这种昏招? “我看你心思这么重,倒不像是该去畜生道的。畜生没心没肺,吃饱喝足了可不想那些有的没的。” 猫崽在萧璁这没等到从天而降的新皇粮,于是一转攻势开始朝陆洄献媚,萧璁看见他像抹擦手布一样在毛皮上呼噜了一圈,摸完什么表示也没有,心安理得地站起来。 “没给你吃饱饭吗?——谢涵云关了一百年,自己都神志不清了,三言两语你就上赶着对号入座?” “行了,我晚上还有事,你老实待在别院里,少作妖。” 萧璁垂下眼皮,眼神悄悄追着他指尖看,明知故问:“什么事?” 第44章 044风波恶(三) “我让公羊洵戊时在思过壁等我。”陆洄不疑有他,“你还记得镜中天那只玉俑吗?” “记得。”萧璁说,“那玉俑能幻化出活人外表,还能操纵法器——太素医宫的法器。” 公羊洵正是太素医宫弃徒,陆洄知道说到这他自己就该懂了,点了点头,让下人拿披风来。 萧璁低眉顺目,似乎在认真思忖其中关系,陆洄走的急,一边披衣服一边已经窜出了几步,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又停下了。 “夜深露重,为什么不让他来别院见你?” 陆洄一愣,没想到他会揪住这点,遂感觉有点做贼心虚——心虚什么呢? 他张口就来:“就公羊洵那个德行……” 最好别让家里这位走路都要喘三喘的病号看见脏东西。 萧璁神色晦暗了一下,捕捉到了陆洄眼里肆无忌惮的嫌弃,那是对颇熟识信任的人才会露出的神情。 “知道了。”他舔了舔牙尖,神色如常,“师父早点回来。” * 传说元霞山上有一面“思过壁”,在峭壁上凿有几百个大大小小的清修洞窟,是前代修士面壁悟道之处。此山本来无特殊之处,皆因这段故事,千百年来被文人墨客捧成了风水宝地。 这“峭壁”不过十来丈高,壁上洞窟也只堪堪近百,至于悟道飞升的修士更是连影都见不着,偶尔有不要命的往洞里去找看见一两具白骨,基本也都是那上一波不要命的前辈。不管怎么样,慕名来“思过壁”给自己找罪受的修士总是络绎不绝,所幸修行不足的一般爬不上去,道行足够的八成都不信这个了,几十年来也没露馅,可能真有气运在。 陆洄趁夜急行,飞身踏上思过壁对面的小土包,眯眼查了一遍,接着抛出长剑,御风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洞窟前。 洞口杂草丛生,草中埋着半只摔死的野兔,被鸟啄得只剩下一张皮。白花花的颅骨再往上三寸,有人立了一块破破烂烂的牌子,歪七扭八地写着: “此洞无宝,速走。” 这六个字角落里被人刻了一行小字:“弟子偏不信”,小字和大字上边紧挨着糊了个血手印,沾血刻着: “道友们务必相信,此地真的无宝。” 下边跟着一串大大小小的拇指印,看来十分赞同。 陆洄挑起眉毛,接着熟视无睹地往洞口走去,提剑往门口一砍。 没动静。 他不紧不慢地又砍了三下,剑气轰轰地在石门上激起气浪,洞里终于有人怒吼道:“何人擅闯——” 轰! “是我。” “……” 不过片刻,洞门缓缓打开,迎上一张低眉顺眼的脸:“殿下。” 门内的确好大一个清修洞窟,别的洞里发现的白骨都老老实实对坐在石壁面前,断绝食粮冻饿而死,这一间却表面寒碜,走两步就豁然开朗、金碧辉煌,要什么有什么。 陆洄不紧不慢往里进:“你这寒舍越来越豪华了,嗯?” 公羊洵大半夜还摇着他那破扇子:“哪比得上殿下的景城王府。” “少来。”陆洄似乎与他颇为熟稔,“茶呢?” 公羊洵恭敬道:“我远远一观,断定殿下近来肯定忧思少眠,茶提神,恐怕于伤病不利。” 陆洄“嗯”了一声,笑意幽深地瞟了他一眼。公羊洵终于有点装不下去了,恶声恶气问:“有事说事。” “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告诉你——我发现公羊彬的踪迹了。” 听到这个名字,公羊洵眼睛一眯,两道目光像医刀一样割上陆洄的面孔。 陆洄和公羊洵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也确实挺坏的。 乾平年间仙门盛世那光景,江湖上还经常办点“某山问剑”之类的比试会,青庭有段时间喜欢热闹,带一门年龄相仿的小豆丁去过几个医仙集会蹭吃蹭喝,陆洄就在那和公羊洵结了仇。 公羊洵的师父“素手药仙”也是当时风光无两的名医,却捡了这么个拿不出手的玩意当徒弟。年龄接近的小孩之间总是互相较劲,遇到略大几岁的就愿意凑上去哥哥长姐姐短。公羊洵那时候看上了“温雅可亲”的齐罗姐姐,一碰上就和狗皮膏药似的粘个不停,一共没几天的大会,当中被姐姐揍了十回也没认清事实,还颠颠地跟在屁股后头傻乐。 几岁大的陆洄一边觉得这人非常猥琐,一边又觉得齐罗这种女人都能把他蒙蔽,看来脑子也不好使,总之十分瞧不上。 于是他对别的小孩只是个故作高深的漂亮肉团子,对公羊洵则是时时恶语伤人的邪恶小白脸,慢慢长大了也没改掉一看见这张脸就管不住嘴的毛病。 因此他头一次在乾平帝宫里看见哆哆嗦嗦的御医公羊彬的时候,差点嘴一秃噜把人削得皮开肉绽。 公羊彬与公羊洵是亲生兄弟,年龄差了十岁,性格大相径庭,公羊彬是靠谱里掺杂着比较明显的窝囊,后来去宫里坐镇太医院;而公羊洵叛逃师门后一直游手好闲,陆洄一度以为他是吃不上饭了才捏着鼻子来给自己打下手。 之后才知道他把家当都堆在山洞里,抠抠搜搜攒了许多年,竟然还真弄出个像模像样的洞天……俗不可耐的洞天。 一晃多年,这位仁兄身上还是有一股庸俗、穷酸和假清高混合的气质——陆洄扫过他的绣面扇子,平静道: “我在金鉴池的‘镜中天’里见到了公羊彬的本命医匣。” “太素医宫治学严格,弟子的医匣上都刻有金印,只有本人能打开。这不用我提醒你吧。” 公羊洵审视了陆洄片刻,颧骨上的皮肉不安分地跳动了一下:“所以呢?” “你从小和我八字不合,八岁就发过毒誓老死不相往来的,到底为什么指名道姓地要跟我查案?“ 公羊洵依旧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人面皮剥下来,过会说:“你真是聪明得讨厌。” “当你夸我了。”陆洄一笑。“防我防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考验出我的决心了?是不是……该告诉我你兄长失踪的底细了?” 在北天养病的几年里,陆洄多次尝试从陈后下手追查,卷宗中寥寥几句,只说后“受惊产子”,太医紧急赶到,一夜后诞下死胎,椒房殿宫女侍卫一干人等全被问罪。 而这个负责龙胎的太医就是公羊彬。 宫人受罚,太医自然责任最大,公羊彬就此被降职三级,没过几天竟然离奇地辞官还乡,再没有踪迹。 这一段记录信息不多,说得通但经不起推敲:皇后待产,又是万众瞩目的龙胎,周围伺候的人怎么会轻易弄出乱子,最后弄出个死胎,又为什么寥寥数笔带过,连个细致的记载都没有,胡乱惩治一番就结束了呢? “我没不相信过你的决心,因为你是个从燕川大火里爬出的死人。”公羊洵旋即换上一个热腾腾的狞笑,“我不敢全盘和你交代,一方面是不相信你的人品,一方面不确定你要查的事情和公羊彬有没有关,最重要的是我不确定你如今这副死鬼身板能撑到哪一步。” 他又吸了一口气:“你记不记得,上一个皇帝他婆娘生孩子的那年,也是我师父殉道的那一年?” 陆洄点点头。 他更小的时候虽然讨嫌,总还有时间胡思乱想,后来和同宗的这群小豆丁背后编排讨厌的人,七嘴八舌地得出来一个惊天的结论:素手药仙可能对青庭有那个意思。 绝对是这样,要不然这么个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儒雅神医,怎么放任自己家的丑孩子缠着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过家家,又怎么屡次三番地非要上北天来赔礼道歉呢? ——不这样怎么创造和青庭见面的机会? 缺德弟子们一拍即合,把这条奉为新的秘密门规,往后素手药仙来北天吃闭门羹的时候都要凑上去喝一碗,然后嗤嗤嗤地跑回自己山头反刍余甘去。 后来再长大一点就找到了新的乐子,再后来听说薛春兰和素手药仙打了一架,药仙此后就再没来过北天。 再后来……就是听说素手药仙死了。 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小孩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青庭有天回来,带回了素手药仙的遗物。 缃帙千层,除了医术药典,无半字闲情。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青庭变得特别忙,公羊洵也从此消失在北天弟子的嬉闹闲话里,只听说他无人管教,私自跑下山去了。 这之后就是惊雷般密集的变故,一路风雨到如今。 如今隔了小二十年烂账,二位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见面就掐,但也做不到多的——难道要我对这种人和颜悦色吗? 陆洄看着公羊洵这张尊容,心里打了个寒战,所幸公羊洵看起来也非常嫌恶他,无悲无喜地道: “师父死后,我感觉天都塌了一角,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犯贱——我偷了令牌下山要去找公羊彬。” “那是……乾平二十一年,我知道公羊彬在燕都给皇帝老儿当狗腿,所以下山就一路摸过去,入秋的时候见着了他的面。” “公羊彬是个没甚骨气的人,和稍微凶恶的人说两句话都抬不起头。我想,我虽然不算学成了什么本事,但跟在他身边做个药童、哪怕太医院门口扫大街的反正足够,总之不要再回太素医宫天天看着我师父的坟头魂不守舍了,可是公羊彬竟然拒绝了我。” “你听着可能会觉得他想劝我回宗门耐心修炼,或者说什么太医院规章严苛,可是他连这么个理由都编不出来。他当时言辞闪烁,话格外少,只和我说燕都不是久留之地,让我赶紧离开。那副模样非常冷漠,好像我不是他弟弟,是个不长眼来添乱的累赘。” 乾平二十一年入秋,正是陈后临产的时间。陆洄心里一跳:“他对之后的事有所预感?还是有其他隐情?” 公羊洵摇摇头:“我十几岁的时候傻,后几年才突然开始长心眼,当时没有多想,只以为皇上的儿子万众瞩目,他顾不上我。” “可我也不想回去,就在燕都留了一段时间,想等这事过去再求他。后来那崽子据说生下来就死了,公羊彬差点下大牢。他出来的那天夜里我偷偷溜去他的卧房,傻乎乎想安慰他,结果却看见了……” 秋风悲泣,寒月如钩,三更半夜坐在房里不睡觉的人听见少年翻窗而入的动静,漠然转头,月光惨白地一照,那张脸右眼的眼眶中赫然是——血淋淋的一个黑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044风波恶(三) 第45章 045风波恶(四) 又是右眼。 春夜里,不伦不类的俗世洞天不知道从哪冒上一股寒意,陆洄咳了两声,问:“那真是你兄长?” “千真万确,”公羊洵的眼神难得笃定,“我后来想到他那段时间种种异样,也想过那是不是假扮的。” “这这种猜测很快被我自己推翻了。那是我亲生兄弟,和照镜子差不多,如果被人假扮我绝对不会发现不了。还有,就像你说的,太素医宫的本命法宝和医典刻有弟子姓名,只有本人能打开。除却法器不谈,医术难道也能伪装?” “那天晚上我看见他这副样子,魂都要吓飞了,公羊彬却一身轻松,他和我说了很多话,好像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似的。” “……公羊彬说,是皇后帮他毁掉了身上的脏东西,所以他得用余生去报答。” “什么?” 陆洄眉心一拧:“那只眼睛什么时候剜掉的?” 公羊洵:“你肯定查过中宫产子的种种细节,但都语焉不详,对吧?所有的记载都是,皇后受惊,公羊彬赶到接生,但他其实提前一天就进宫了——皇后产子的前一天。” 傀儡术。 好像有一根埋藏在水中的鱼线终于隐约露出断断续续的几节,陆洄隐约感觉鱼钩另一端挂着的可能是只鳄鱼的血盆大口,回过神才感觉心口坠痛不止。 证据尚不齐全,可直觉在这时候已经强得要跳出来了,如果公羊彬也是中了以眼为媒的傀儡术,那——施术者控制负责龙胎的太医意欲何为? 这桩宫中旧事和如今的江南又有什么关系? “你在质疑什么?”公羊洵看他神色不善,不虞道: “我是医修,看不错。他那天晚上不管不顾地说了一通,过两天招呼都不打就无影无踪。我蹲在他那破房子里,过了一天才知道他去宫里递了辞呈,早就离开了燕都,大约是按他说的,去给皇后当狗腿了。” 陆洄暂时没心情说话,也不顾他跳脚,轻轻喘了口气,脑子飞速运转。 如果陈后在这件事中具有行动力,那么……一个地位至尊、即将生产的凡人女子为什么要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临产前一天安排了这么多“变故”,最后生下的却是个死胎呢? ……好像她自知无法和这双无形眼睛背后的力量抗衡,不得不在漫长的伪装和试探后猛然出手,快刀斩乱麻地安排了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 他与公羊洵对视一眼,意味深长道:“那死胎是个障眼法。” “没错。”公羊洵惨绝人寰地一笑,“你竟然这么快就推出来了。怪不得我去燕都只收获了个家破人亡灰头土脸,你至少捞了点泼天的富贵。” “那是因为我姓陆。”陆洄毫无波澜。 公羊洵露出了他很熟悉的那种恨自己没长张好嘴的表情,陆洄心情好了些,晃晃茶杯,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如果你愿意承我的好意,本王也可以在燕都找点荣华给你尝尝……但你这面相……想讨夫人小姐们欢心,还得在才艺上多下功夫。” “陆泊明你……” 他终于没忍住,边笑边咳了两声,在公羊洵面目扭曲地扑上来之前扬手打断:“行了,说点正事。” “公羊彬这些事,你自己肯定查过,也肯定不是毫无进展,为什么要找我合作?” “因为你姓陆。”半晌,公羊洵说。 烛光中,那张平淡的面容跳个不停,竟然也有点悚人的张力: “公羊彬从燕都离开以后,隐姓埋名当了几年赤脚大夫,即便有意隐藏行踪,我也找到了一些痕迹。他先向北抵达边疆,又一路向南,辗转经过关中、荆楚,从巫峡口行船,最后在江南彻底消失了。” 这一套行程分明与九州各地的玉俑祭场重合,陆洄扣住手中瓷杯:“怎么没的?” “十年前他初到江南,从人牙子手里救了一个要被卖去金鉴池的孩子。这种生意每一笔都走的真金白银,背靠着那种地方的人牙子不好惹,差点和他起了争执。公羊彬一路躲躲藏藏,十分害怕争端,因此把那孩子又送回了金鉴池,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咳咳咳……” 陆洄把杯子放下,一声脆响,半散的头发因为脊背弓起洒到胸前。公羊洵终于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撸起袖子要诊脉:“你别死在我这。” “没事。”陆洄扬手打断他,飞快道:“我明白了,金鉴池是个庞然大物,对外铁板一块,以你自己根本不可能越过,所以要借人脉和时运——比如这次百仙会。” 公羊洵收回手:“总得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到足够把这些东西都捅出来,十年前陈氏被你清算,元气大伤,金鉴池风雨飘摇之时吸纳了从关中逃到江南的淫宗子夜歌,本来只是临时抓住根浮木,当看门狗用的,谁知道后来越来越扯不清,我早知道它有一天会被这条狗反咬。” “事到如今,离报应圆满只差把天捅破了。”他动手剪起烛花,“就看你那大侄子愿不愿意送一阵东风来。” 陆洄又闷闷地咳了几声,刚要开口,公羊洵突然神色一凛。 那双贼眉鼠眼的绿豆眼骤然迸发出警觉的精光,直射向洞口的方向。 “结界有异动,”他用气音厉声说,“有人跟踪你?” “玄察院的探子。”陆洄面沉似水,“他们早该监视住这些排名靠前的修士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公主的风声,亡羊补牢,动作还不算太慢。……你待会能借我张人皮面具吗?” 回到别院已经后半夜,露水结了一层,灯还亮着,陆洄甫一进门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抬头一看,萧璁正夜游鬼一样靠着屏风看他。 案上还有一壶新热的茶,一碗冒热气的鱼羹,萧璁看了一眼外头黑蒙蒙的夜色,随后从屏风上直起身子,给他解下披风。 那张面孔猛然靠近,陆洄明明白白看到他眼底的乌青,心里有点怪异,面上还是不动如山,任他侍弄。 “淋雨了?” 温热干燥的手掌拂过他的肩头,难舍难分地在颈边停了一下,好像立刻隔着空气断出了什么,比悬丝诊脉都准:“我一会叫人煎副药先吃着。” 颈间皮肤本来就敏感,耳边人的吐息又凑的很近,陆洄一瞬间从上到下整个人都痒的不行,终于打算推开他。 正巧在此时,萧璁抬手的动作不知怎么牵动了伤处,压得很低地“唔”了一声,吓得他没敢动手。 趁着这微妙的片刻,那双手从他喉结一路绕后,终于把披风从肩头褪去了。 陆洄板着脸:“我缺你一个丫鬟?” 话刚说完,他就忍无可忍地偏头咳嗽了几声,回来还想再补两句,嘴一张,竟然带出一串更止不住的咳声。 这实在有点太拂面子,等萧璁给他拍顺了气,想说什么又都忘了。 萧璁长睫一垂,把汹涌的浪潮埋进眼底:“我去煎药。” * 自镇国大长公主领命从燕都出发,一路经历各州府抵达江安共用七日。 七日里,各方势力钻尖了脑袋各显神通。 这边是人赃俱获,玄察院缉拿了当天鬼迷心窍篡改传送阵的督查弟子,那边是风言风语,野鸡大师在坊间传闻玄察院与金鉴池暗中交易,往上有江安刺史陈谟上书痛陈己过,往下有无名散修跳出来作证十二障是幻梦无疑,中间还夹杂着私人恩仇纠纷无数。 全江南的好事者听热闹听得头都大了,最后融会贯通,编出了一个“玄察院和陈氏权贵一同去金鉴池买沟子赊账还不起,合谋排一出大戏来搜刮民脂民膏”的故事。 虽说看起来完全没谱,实际上一细想,竟然也大差不差。 大长公主回绝了陈谟提供的府邸,连公堂都是另立的,一来就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先雷霆手腕接掌了大权,又提了一连串人前往受审,连着吹了好几日薰风的江南竟然当天就下起凉飕飕的小雨。 接着审案三日,整个江安风声鹤唳。 为免探子起疑,几日里,陆洄间或跑到元霞山周边赏赏春景,极偶尔地去思过壁瞧一眼那“假名胜”。 为了装得像,他不只带了面具,出门的时间也不固定,看见什么好玩的就顺道拐走,好像真是人傻钱多又有闲的土老帽。 玩归玩,陆洄痛定思痛地思索了一遍萧璁的情况,觉得问题主要出在自己身上——从地宫出来之后,他唐突发现小徒儿猛然长成了个成年人,还是个颇有心事的成年人。 完全没有适应过来。 陆洄从小是个散养的世子,身边其实一直没有真正贴身的下人,后来病得起不来床,到了不得不有人的地步,就是萧璁笨手笨脚地从头一点点学起,时间长了已成习惯。 可一旦有“跟在我后头端茶倒水的是个有鼻子有眼的成年男人”这种念头,一切就迥然不同。萧璁小时候踮着脚给他添衣梳头尚算好玩,夜里不老实的时候抱着他喂药暖床也属孝顺,现在顶着这副体格做这些事像什么话? 不管他在这怎么想,左右萧璁自己是没意识到的,陆洄每每从外头折腾回来,一进门总能第一眼看见萧璁的身影。 这人好像也不是在刻意等他,有时候是坐在案边看书,有时候是在廊下侍弄花或者猫,有时候只是拄在小榻边闭目养神,却总能让人一回身就发现,再用那双要了命的绿眼珠子轻飘飘看来一眼。 好像他是自己在外头藏的什么秀色,本来是精怪化成的,你不看他时是静默姝丽的花花草草,什么时候一搭眼再一定睛,霎时是个望穿秋水等了不知道多久的幽怨美人。 ……还是个素服披发,衣衫不整的鬼美人。 这感觉属实瘆人——悚得陆洄接茶都呛了一口,接着咳了个昏天暗地。 “慢点,”萧璁给他顺气,“咳了好些天都不见好,明天别出门了。” 陆洄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心神不宁地把茶喝了,罕见小心地思索着:他已经有天魔引的心结,本来就容易多想,得想个办法一点点说开…… “你想主动去会会大长公主?” 陆洄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萧璁同他说话,又看了一眼桌上扔着的人皮面具:“当然不能就这样过去。我搭这条线,主要想探探皇帝的意思。” 时隔多年,这是萧璁头一次从他嘴里听见“皇帝”两个字,他不动声色垂下睫毛,问:“除了给玄察院和天枢阁换血,或者顺带借机杀杀陈氏的威风,还有什么?” 陆洄点点桌面:“江安的事传到燕都,皇帝‘闻之震怒,当堂任命镇国大长公主彻查’。震怒当然是逢场作戏,但是公主不是一般的刀……” 他低头重新去找茶杯,目光下意识避开萧璁敞开的领口: “百仙会重启一事本来就难以捉摸。他不像先帝,不好这一口,甚至是有点忌惮玄门的,一旦动了,不可能轻拿轻放。” 萧璁不喜欢陆洄用“他”代指皇帝,把茶杯递过去,轻声道:“师父觉得陛下会怎么处置?”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陆洄疲倦地叹了口气,手扶在杯上,一时没动,“金鉴池与陈氏的勾结他肯定有数,但知道到什么程度?子夜歌的事呢?十二障大魔和圣女的事呢?” 至于更远的、十八年前宫中…… 算了,皇帝知道这个干嘛?他喝口水,把剩下的话咽了。 “陛下知道什么暂且是公主来后才要想的事,我更关心的事……子夜歌想要什么。” 萧璁立刻又把茶水斟了七分满,之后缓缓在陆洄对面坐下,后者立刻避无可避地撞进那双认真的绿眼睛里。 这人遮住瞳色的幻术本来因为伤重力竭散去了,这几天不知道是忘了还是觉得两个人猫在别院里无所谓,竟然一直没补上。 他眉眼间距很近,总显得有点凶,只有这样对上才能发现眼尾其实是下垂的,睫毛又葳蕤,配上那双得天独厚的碧色眼珠,很容易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有一点我一直很疑惑。“萧璁注意到对面人的迟疑,刻意把字音放得很低很轻,”谢前辈把我认成蓝珠,大部头是因为沧澜宫圣女一早说过自己还会重回地宫。那……子夜歌又为什么要再造一个涵云道人呢?” “为什么?”陆洄顺着他的意思。 萧璁:“这是一群疯子,什么后果也不顾,什么代价也不吝惜,这比单纯牟利可怕得多,因为一般人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逻辑,根本想不到他们想干嘛……除了他们的同类。” “……” 陆洄直觉他下面不是什么好话,一瞬间有股恶气,脱口问道:“什么逻辑?” 第46章 046黄金笼(一) 萧璁平时极擅长读他脸色的一个人,这会却浑然不觉,慢慢道:“假若是我带着一群二百多年前的奉朝余孽颠沛流离,要光复二百多年前的祖宗基业,如今好不容易在江南傍上大树,实力已足以掣肘地方……该怎么用好百仙会这样关键的时节?“ 他随意束着的长发泼墨般从深翠色的外袍上淌下来,偏偏言语十分认真,不疾不徐,灯影一摇,真有种说不清的邪气,蛇似的绕在身上吐了吐信子。 陆洄眼睛一眯,没什么起伏道:“那傀儡自己说是要拿回十二障大魔。” “不。”萧璁竟然轻轻笑了下,“我肯定是要昭告天下——我是什么人。不是几代以来人人喊打的淫宗,也不只会操纵下三路,成天偷鸡摸狗的废物流派,我立宗的先祖在二百年前翻云覆雨的沧澜宫圣女,动动手指都能碾死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 他终于看了一眼陆洄的神色,然后打住了。 “你推的都没错,但还有两点没考虑周全。” 陆洄眸色冰凉地说:“第一,一旦子夜歌的动机真是如此,那他们一定得做好和朝廷、乃至整个‘正道’作对的准备,这个底不是金鉴池乃至陈氏兜得住的。第二,按你的思路,子夜歌想炮制二百年前的历史彰显神通,这也说得过去,可谢涵云当时还没魂飞魄散呢,在他身上做文章才顺理成章,在我身上动什么心思?” 萧璁:“人心是会转移的,说不定师父和谢前辈有哪里很像呢?” 这儿说什么呢? 陆洄不知道他刚才要捅破天的聪明劲去哪了,一下噎住,立马气得想笑:“像他爷爷——都格外招疯子吗?” 半晌,对面的疯子平和开口:“师父责问的对。假设子夜歌动机如此,那他们如今明面上的靠山绝不可能扛得住后果。那么,金鉴池和陈氏究竟是被它拉下水的垫背,还是……一段用过及废的借力梯?“ “你每天闷声不响,想得还挺多的。”陆洄猝然一笑。 这个笑容的暖意没到眼底,黑眼珠依旧裹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寒气,陆洄慢慢俯下肩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对面的呼吸立刻紧张起来。 “我更关心的是,”他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萧璁眼中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捞到了茶壶又飞快收回身体: “金鉴池和陈氏一群千年老狐狸成精,怎么能被这么个拙劣的邪教缠上,还缠得难分彼此,倾家荡产。这当中一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 文宣坊前,车水马龙。 此地靠近玄察院,又因为周围紧临着三座灵应宫庙,香客络绎不绝,还有一群测字看相的围在里面添堵。这几天却太平许多,也压抑许多。 坊前张贴有失踪修士名录,行人三三两两地路过,先抬头扫一眼,又低头看看底下哭天抹泪的“亲属”,至多摇摇头叹一句什么就走了。真正的大头还在对面一不太起眼的布幔围合。 这顶上挂着一个“公门延访”,下头立着一块“广开言路”,外边被数不清的修士团团围住,硬生生凑出了热闹的气派。 当中坐着的录事穿着天枢阁的金线黑袍,连着旁边站着两个记录的官吏,都一个头两个大。六个脑袋忙得昏天暗地,手边的鸡毛蒜皮累成了山,差点被唾沫星子淹死。 ——最难的是这堆鸡毛蒜皮里没多少有用的,录事心里有苦,悄悄抬头看了眼停在不远处那辆马车,认命地低下头去。 啪嗒。 一块沾着血的木牌被扔到了案上,录事刚想发作,一抬头看见一檐宽大的斗笠。这人大半张脸都藏在帽檐下,只露出个苍白的下巴尖,咳了两声,说: “劳驾大人,这是江南玄察院在大典前派发的牵引木牌。” 这玩意录事这几天没见过一百也有八十了,他挥挥手,想要打发了,那人又说: “这是青凰阁嫡传弟子云黎的木牌,这上边的符他用过,可是现在人的尸身没找到,元神也无影无踪。” 十二障里确实也有人真的失踪了,不新鲜,许多修士怕抛头露面惹人耳目,乔装一下,也不算个事。录事于是称是,准备敷衍过去,那人却伸出瘦长的手指把牵引符一翻,露出下半面刻录的符号。 “这张木牌正面刻的是幻术‘庄生梦蝶’,可背面这道符箓我却从没见过。” 录事定睛一看,上边密密麻麻的刻痕如同盘结的虫蚁,叫人头皮发麻,他忙问:“这是……” “鄙人孟厥。”那人又咳了几声,嗓子发哑:“我与云公子有些私交,他修为高深,不至于此。孟某心中不服,觉得事有蹊跷,若能寻回真相,再好不过。” 片刻后,陆洄离开人群,沿小路离开文宣坊。他混在行人当中,远远看了一眼停道路前头的马车,泰然自若地走过去。 撑在车前打盹的车夫半梦半醒地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一股逼人的凉风莫名其妙地当头刮过来,陆洄目不斜视,直到和马车错身而过,才忍不住把手抵在唇边压着咳嗽起来。 “诶,刚过去那个,你东西掉了。” 陆洄慢慢转身,妖风杀了个回马枪,车帘一闪,影影绰绰露出车内一个束发轻甲的高大身影。他看着那有几分面熟的车夫,哑着声音说: “多谢,这帕子不是我掉的。” “哦,”车夫看看帕子,又看看斗笠下那张平平无奇的男子面孔,“嗐,绣鸳鸯花呢——小娘子的玩意,是闹笑话了,打搅。” 陆洄点点头,不疾不徐地转身离开。 这下最好不要直接回元霞山别院了。监视他的探子还紧紧跟着,入榜靠前的修士大约都是这个待遇,无可厚非,可刚才车里坐的那位祖宗可不是好打发的,他现在还不想和她正面交锋。 公主又不瞎也不傻,只要带走验明正身,“孟厥”这层皮当场就被扒下了,人皮面具根本没用。 既然瞒不过去,陆洄本来也没想瞒。 他伪造了一块四处都是漏洞的牵引木牌,只要对着这样证物查下去,多少能发现十二障中一些蹊跷,届时再与公主产生交集便顺理成章,等“孟厥”的重要性一步步凸显,再揭露身份,公主就算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和他合作下去。 他慢悠悠在街上走着,感觉身后监视的影子又跟了上来,恶念陡生,一闪身钻进玉津河沿最热闹的买卖街里,准备给探子加点难度。 ——说到底也不是专门为了为难探子。 陆洄想起来家里那株要命的绿眼睛食人花,一边有点怵进门那如泣如诉的一眼,一边又怕自己出门时间太久让他想东想西,于是找了个自以为两全其美,实则还是逃避的办法,准备逛一圈带点新鲜玩意儿回去。 他实在拿不准什么东西能宽慰到萧璁,好像自打这孩子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人家忍辱负重地反过来哄他开心,萧璁本人倒是从未表露过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现在变成老大一个人了,更不可能喜欢小孩的玩意儿。陆洄看了一遍才发现无从下手,最后灰溜溜提了一包酥糖准备打道回府。 总之应该没人不喜欢吃甜的,他半路拆了一颗,一边品一边坐在船里闲散地看风景。 船行至元霞山前,普通民房已经渐渐稀少,水流在此处本应湍急,船只却善解人意一样渐慢下来,让满屏山花着眼入怀。 身后跟踪他的气息已经没动静了——分明不对劲。 摇橹声依旧有条不紊,微风吹拂,岸边满树海棠如雪卷过。陆洄来不及想是哪出了纰漏,趁船娘抬手揉眼的时机飞身猛进,剑柄朝她颈后拍去! 锵啷—— 刀兵相撞的声音融入簌簌树声,陆洄望向抵住剑身的短匕,眯眼对上船娘冷硬的面孔,挥手向前打出一道灵力。 匕首上雕猛虎啸林,是公主亲兵的标志。阻碍船行的逆浪被打散,激流顷刻带着小船向前迅疾漂流,眨眼间,船上二人上下翻飞,已过了两招。陆洄余光瞟见急速后退的树林间掠过道道黑影,竟追在船后一步不落。 这就是冲着他来的。 思及此,他借后翻的动作卸了力,长剑一收点在船板上,等对方发话。 亲兵没有任何感情地看了他一眼,冷冷说:“得罪先生,公主殿下有请。” * 油灯昏暗。 算时间已经快过戊时了,天亮的时候他尚能看着高窗的天光计算时辰,天黑后就只能大约估计。 牢房设在闹市边缘,外边看着就是个普通院落,里边却五步就有一个兵卒把守,大约是公主临时划拨的内牢——陆洄看着墙壁上“前辈”留下的血手印——弄得跟私狱似的,倒也是那位殿下的风格。 夜风阴冷,把油灯微弱的火光吹得忽明忽灭,他靠在墙上低低咳嗽了几声,一阵心悸。 可是又没什么别的办法。陆洄闭着眼睛把后脑勺抵上青砖,冷汗浸湿鬓角。 公主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就白天在文宣坊那一眼的表现来看,就算“孟厥”再有什么嫌疑也不至于二话不说就下了内牢。 关进耗子洞里这么熬着,对一般犯人来说只是寻常折磨,对他来说就有点要命了。现在这架势,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对了,深仇大恨,公主和他自己似乎是有点深仇大恨,可是陆薇每次遇见都恨不得只拿鼻孔看他,怎么可能那几眼就认出来? 知道孟厥身份神秘的人有几个,当时地宫里有闻人叔侄,操纵云黎的子夜歌下属,还有就是晕得不省人事的妓子鸣秋。 可是单凭谢涵云那三言两语,如何能确定他的身份? 且不说这个,哪怕有猜测,这几个人恐怕也不会轻易往外说。闻人观虽然有嘴漏的前科,但如果对象是公主,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子夜歌倒是可能走这一步棋搅混水——但它又没做多余的动作,就不怕自己和盘托出,倒打一耙把金鉴池卖个底朝天吗? 陆洄胡思乱想着,浑身越来越冷,不用摸脑门一定也滚烫,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听见牢门“咔哒”一声开锁的声音,无精打采地撩起眼皮。 门外走进白天那“车夫”,穿一身黑甲,面貌与晌午的懒散样子截然不同。陆洄其实认得这人,他就是陆薇身边天天给人扛着大刀的那个副将,似乎叫周纪。 周纪身材消瘦,长得本来像账房先生,依葫芦画瓢地跟公主学着,竟然也有些肃杀之气,他冷眼走到陆洄面前,居高临下道:“出来一趟吧。” “劳驾,”陆洄眼前发花,撑了一把稻草,没站起来:“扶我一把。” 周纪瞧了瞧他的样子,上前两步抄刀似的把人架了起来。陆洄站起身来,虚浮地摆摆手,自己跟着走出去。他一路头晕眼花,脚步发软,直到眼前亮起来,视野才渐渐清晰。 两只镣铐不由分说地被“咔嚓”扣在他腕子上,随后把人双臂上吊。陆洄靠在刑架上,冷汗从鼻梁一路滑落,有气无力地说:“小道不知何罪,但还没审讯就要用刑,恐怕不合规吧。” “多嘴。”座上那人冷冷开口。 陆薇敲了敲手指,随后,他双腕镣铐中符文一闪,封锁住全身灵脉。这时周纪才厉声问道:“你是孟厥?” “是。” “你在沧水找到了封印大魔的金棺?” 陆洄从冷汗底下诧异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十二障里根本没有封印大魔的金棺,你们才查到这一步……”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是有点慢了。” “打他一鞭。”陆薇说,“再巧言令色,故弄玄虚,有一句打一鞭。” 周纪口上称是,手上抄起长鞭,脚步却有些犹疑。 这“孟厥”挂在这,看着是死鸭子嘴硬,可刚才他一路把这病秧子押过来,心里知道这一鞭下去,恐怕姓孟的就真离死不远了。 “怎么?”陆薇仿佛一眼洞穿他的疑虑,“你怕打死他?” “你既然怕,就换个人来。” 她眼型狭长,眼尾形状上挑,其实和陆洄长得有些像,只是眼皮天生遮住小半个瞳孔,在堂下寻人时,仿佛阎王在思索下一个索谁的命。 “你们都没这个胆子,就我亲自来。” 说着,她缓缓步下座位,浑身铁甲随动作发出规律的响动声。陆薇从周纪手里夺过长鞭,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会陆洄的人皮面具,猛然出手扼住他的咽喉。 “我奉陛下之令来江南查案,没什么顾忌。”她盯着陆洄在聚神和失焦间反复挣扎的双瞳,语气森寒,“敢自作聪明的,一刀刀下去,见了血总会说真话。” 陆洄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挣扎,除了喘息越来越急促,还是无所畏惧地看着她,仿佛他的眼珠是两块自来冰凉的黑曜石,泡在死水里依旧不痛不痒。 这两双莫名相像的眼睛在昏暗的刑室里沉默交锋,过了不知道多久,陆薇猛然松手,接着五指一揭,人皮面具顷刻甩落在地。 陆洄弯下腰去,声嘶力竭地咳了起来。心口炸开一阵阵剧痛,他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吊在刑架上,终于喉间一涌,喷出一口鲜血。 周纪看清他的面容,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窄小的空间被断断续续的咳喘声填满,陆薇冷眼看了看地上的血迹,没等人完全平息下来,又抬手扳起他的下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 “——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