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里红》 第1章 chapter1 “日报日报!”小报童在大街上卖力吆喝着,逢人便说,“新出炉的日报,先生买一份吧,贵公子明晚惠临燕子洲,买一份瞧瞧吧,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上呢。” 有“贵公子”坐镇,报纸不愁卖不出去。 可惜天气不好,街道里行人稀少。过了一会,又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报童一咬牙跺脚,把剩下的几张报纸捂在怀里,匆匆地跑回家去了。 天公打了几个喷嚏,闷雷滚滚。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窝在别人檐下,两条修长纤瘦的腿缩在一起,身体冷的微抖,全靠指尖夹着的廉价烟卷度命。看着既落魄,又可怜。 他凑上去,正待再吸一口,忽然发觉,烟头竟被雨水浇灭。 祁遇指着残烟,笑骂:“长本事了啊,学会看人下菜碟了。” 骂完,又微微失神。 他依稀记得,第一次见金烙,也是今日般大雨倾盆。少年伫立在会所的后门,指尖掐着根鼠烟,默默抽着,光晕在他俊美的脸上,照亮了夜雨。雨势虽大,然火星不灭。 思量中,街上已无行人。 一只黑猫越街而过。 祁遇解开脏衣,蒙在头上遮雨,然后飞快地跑到街道中央的井盖旁。 一张被雨水完全打湿的报纸紧紧贴在井盖上,估摸着是报童跑得急,不小心落下的,不曾想被买不起报纸的祁遇盯上了。 他欲用手捻起,却捻烂了一角。 只好躬身辨认着报纸上模糊的新闻。 …… 第二日晚。燕子洲。 “啊呀呀,你就是来替佩佩的吧?咋来的这么晚?” 一位火辣的大姐拽住祁遇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会所里拉。 祁遇闷哼了一声,知道大姐认错了人,会所嘈杂,无力辩解,只好随着她七拐八拐,风风火火赶到一间化妆室。 “看姑奶奶回头不削了那小贱蹄子的脑袋,没钱请姑娘替请个人妖也罢了,他妈还是个流浪汉。阿c!时间还早,好好给他捯饬捯饬,要担待了阎王爷我连你一块削!” 大姐看着镜子里的祁遇,虽然一万个不满意,但还是咕哝道:“底子不错,化个妆套身衣裳,倒也看不出是人是鬼。” 祁遇呵呵笑了笑,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夸赞,暂且算夸赞吧。 昨天他冒雨看报,知道金烙今夜会来燕子洲。 燕子洲是南洋顶级会所,他还是少爷的时候,整日整夜泡在这里,乐不思蜀,可以说是熟悉得很。要想进燕子洲的大门,没点本钱怕是不能。 他转悠来转悠去,转悠到后门碰运气。 真叫他碰上了。 大抵是节目的主角因故请假,找了个朋友来替她,于是这位大姐便以为他是来替她的人。大姐嘱咐了几句上台事宜,又旋风似的赶往下一化妆间。 阿c作为燕子洲的名牌化妆师,信心满满,二话不说开始为祁遇梳妆打扮。 “OK!”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阿c扯过一层红纱,半遮住祁遇的脸,“大功告成!” 祁遇没来得及照镜子,就被闻风而来的大姐推搡出去。 一堆姑娘们拥在门外,水灵灵的年纪,轻纱掩面,穿着露骨。祁遇也被换上了同样的服装,一条艳艳红裙,大半个背赤在空气中,微微泛冷。 他抱住怀中的琵琶,手指不大灵活地拨了拨四根琴弦,心道:燕子洲什么时候这么风雅了?不跳热舞,转而抚琴。 “一会儿,你不用弹出声,光坐着就行了。”大姐说道。 祁遇笑:“懂,滥竽充数嘛。” 说着,装模作样地来了几下。 大姐投出赞许的目光:“以前学过?” 祁遇摇头,他在音律方面,天赋不佳,钢琴勉勉强强弹得流畅,也是小时候被逼着学的。 以前和金烙在一起时,偶尔见他弹一弹,五根青葱一样的手指轻轻一撩,清亮亮的琴声便发出来了。 大姐仗义道:“小兄弟,姐姐和你说些贴己话。我瞅你生得俊,不嫌弃的话,弹完这遭我给你在燕子洲找个师傅,你学几天,出师后姐就安排你上台赚钱。虽然不怎么体面,但总比在外头流浪强。” 等不及祁遇回答,厢房开出一条缝隙,示意她们可以进去了。 厢房内亮着一圈小巧的聚光灯,地面铺着柔软的鹅毛地毯,一张水晶茶几横在中间。 靓女们端着红酒,一口口喂着身畔衣冠楚楚的男人,高叉旗袍随着夸张的动作掀起,泻出一大片春光。 祁遇不经意抬眸,一眼,便看见了仰在沙发上的金烙。 薄纱之下的心口电击般,颤了颤。 他正似有所思的望着面前的半杯红酒,白衬衫只系了三颗扣粒,外层的黑西装欲/欲的敞开,垮在手臂两侧。西裤笔挺,一只手枪堂而皇之的插在裤兜。 酒液里漾着一张绝色面孔,凤眸挑起,薄唇紧抿,仿佛有克制的意味。 门开的刹那,一饮而尽。 身边立刻有陪酒的美女斟酒,金烙摇晃着空荡荡的酒杯,看向了门口。 一排梨木琵琶整齐的靠在左肩,只有一人抱错了位置,尚未发觉,还装模作样地弹了几声响。 金烙眼神微眯,抬手拒绝了添酒,口中溢出一声呢喃:“我醉了么?” 娄肖孝连忙道:“公子说笑,您可是千杯不醉啊。” 娄家在魔都,一直处于很尴尬的地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今天,娄肖孝能坐在燕子洲最好的包厢里,是因为他哥哥曾为公子舍命。若非这层关系,他也没胆子冒然来到这里。 南洋贵公子金烙,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金烙的随侍鹿羡一路小跑到他身边,附在耳边轻语。 只见金烙眉尖微蹙,酒杯摔在茶几上:“带过来吧。” 祁遇看见了金烙,在这个场合下,只能装作没看见。 这个比他小上五岁半的小孩儿,骨子透着阴柔狠辣。从前缩在他怀里,叫哥哥要抱抱,乖的不像话,直到那一天才露出锋利的爪子,抄了他的家,破了他的…… 脸色登时滚烫,手指一颤,不小心拨出一个怪音。 总之,就是白眼狼的无耻行径。 非常无耻,还很下流。 其实祁遇对于老一辈的恩怨,并不了解。他凭着家里花不完的钱,不读书不看报,游手好闲,私生活奢侈糜烂。不仅他如此,他的兄弟姐妹大多都如此。 祁家世代从事古董行业,赚得尽是些黑钱,整个祁公馆从根底腐烂。 先不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单说树大招风,祁家素来狂妄,惹天惹地浑不怕,就算没有金烙,也会倒下。 他能大度地原谅金烙,但不能原谅自己。 是他招惹上了他。这是不争的事实。 祁遇没有爹娘,在叔伯的教养下长大。祁家垮台,叔伯姑嫂有的被逼死,有的被枪杀,有的干脆逃走,有的不知所踪。 他唯一知道下落的,就是他的二弟祁奢,现在在金烙的手中。 “砰”的一声枪响! 艳曲戛然而止。 接着,又是接连的三声“砰砰砰”! 浓郁的血腥味淹没了胭脂水粉的香艳,燕子洲顿时变成了修罗场。 屋里的男男女女司空见惯,但仍免不了心惊,极力压抑着颤抖。 娄肖孝吓得魂飞魄散,“嗖”的一下躲在了沙发的后面。弹曲的姑娘记着蓝姐的教诲,只停了半秒,便又弹响了琴弦,琴声断断续续,好像一首哀歌。 祁遇却再也假装不下去了,手僵在品上,呆呆地看着面前发生的惨案。 下杀手的男子懒懒起身,枪在指尖打了三转,枪花仿佛一朵含苞蔷薇。 他笑容泛着冷意,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地上跪着的少年,指肚摸到扳机上,只差扣动。 “说,还是不说?” 少年浑身是血,嘴上的胶带被鹿羡粗鲁的撕去,他望着死去兄弟的尸体,眼里含着恨意。 “我给过你机会了。”金烙不耐烦道。 意料之外,没有迎来最后一声枪响。 少年睁开了眼睛,迟疑地看着挡在身前的人。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能拦住金烙枪下的子弹么,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祁遇行事继承了家风——从来不垫垫自己几斤几两,一鼓作气往前冲,然后马上怂。 他横在金烙和少年中间,视死如归。 金烙怔然。 他虽然年龄比祁遇小,但胜在个子高,此时微微垂头,刚好平视祁遇的脸。 红纱半遮在脸上,长长的假发散落在圆润的肩头,金烙记得,最后一个晚上,他一时兴起在左肩靠心口的位置,啃了许多齿痕。 哥哥的皮肤像纸一样薄,轻轻一咬,殷红的血就渗了出来,何况他带着恨意的撕咬。身下的人又哭又嚎,说怕留疤,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 祁遇固执地抱着琵琶,依旧是错误的方向。 “他妈的,你个娘们算什么东西,敢拦金公子的枪!” 娄肖孝觉得,到了他该出马表衷心的时候了,于是一嗓子吼出杀猪叫。 鹿羡没眼见,默默转身。 好在,娄肖孝有自知之明,没敢抢在金烙之前动手,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如果祁遇卸掉厚厚的妆粉,换上一身花里胡哨的西服,他还是认识祁家大少的,即便不晓得内情,也不敢胡说八道。 现在祁遇女装上身,轻纱遮面,他叔伯从坟里爬出来都没把握认出,更何况娄肖孝,他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窑姐儿,这风头出的着实冤枉。 祁遇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如今落魄,习惯没变。 “金……公子。” 他声细,包厢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的听着。 包括面前的金烙,他挠了挠耳朵,淡淡道:“你叫我什么?” 祁遇耳根一红,自动规避了金烙的话,义正词严:“金公子,肆意滥杀……终究是不太好,你已经杀了四个人,不如就放这少年一条命,有什么事,交给巡捕房处理。” 语气,属实没那么的硬气。 金烙咯咯一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他返回到沙发座上,一只手懒懒地搭着,一只手端起高脚杯,饶有兴致地细品香醇。 “你这是在和我商量?”紧接着,又问,“你拿什么和我商量?” “我……” 祁遇犹豫,侧身看着伤痕累累的少年,静静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要你饶了这个孩子,务必要什么东西的话,就拿我的命吧,这可能是我全身上下最珍贵的东西了。” “先生……”少年看着祁遇。 “一条贱命有什么珍贵的,”娄肖孝露出奸笑,“小姐身段玲珑有致,面纱下的容貌也一定非常的美。要我说,你苦苦哀求,不如把自己献给公子,说不定公子心软就不计较了。” 金烙的目光一直冷冷地盯在祁遇的背上,他生了一对白嫩嫩的蝴蝶骨,美而不自知。 听到娄肖孝的建议,目光转移到他熟成虾红的脸上,不禁笑了笑。 “那就这样好了。”金烙拍板,“娄先生是怜香惜玉之人,只要你肯委身于他,我今天——就不计较了。” 娄肖孝鼠眼一亮:“多谢公子!” 祁遇面色煞白,指骨用力,在琴面上抓出五道印痕,心口隐隐作痛。 看金烙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他曾说过,最喜欢看仇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而今,竟把他那套把戏用来对付自己了吗? 他带来的耻辱,难道还不够,还要撕掉伤疤,让外人来亲自上手撒盐。 一行清泪不争气地坠下,和他的心一样。 金烙手一颤,玻璃杯倾斜,红酒洒在白色的衬衫上。 失神空当,娄肖孝狗仗人势,已经忍不住上手。 “——别碰我!” 祁遇被人一把抱住,天旋地转,倒在沙发上,手中的琵琶应声坠地,四分五裂。面纱滑落,他望着头顶悬着的水晶灯,死咬着唇,无声的泪哗哗涌出。 少年嗷嗷叫着,似乎想要帮忙,奈何受人钳制。 “嘶拉”一声,胸前水红色的薄纱撕得粉碎。 “妈的!”娄肖孝看到肌肤上朦胧的齿印,大怒道,“臭鸡,你他妈和哪个狗男人通女干!还敢来燕子洲卖活儿!” 旋即,一声枪响,子弹穿破了娄肖孝的掌心。 一阵鬼嚎。 然后是低低的哭声。 祁遇缩进破烂的裙子里,颤抖着手掩住身上的痕迹,再不顾祁家祖辈的教养,朝面前持枪的男人破口大骂。 “金烙,你他妈混蛋!” 全场震惊。 接二连三的枪声引来大批看客,忽地有人不确定道:“这……不是祁家大少爷祁遇吗?” 全场再次震惊。 第2章 chapter2 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春生而秋杀,一番轰轰烈烈之后,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男人和男人的爱情,则像造物主赋予他们不善言的性格一样,分开,春兰秋菊各自欢喜,如有幸能聚一起,那便盛开,用他们的美好来妆点整座花园。 金烙的极端之处便在于,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入他的眼,可一旦入了他的眼,便融不下一粒沙。 他没办法妥协。尤其对祁遇。 男人放下冒着白烟的手枪,双眉轻挑,压抑的目光落在了祁遇怎么捂都捂不住的鲜红草莓印上,怔了怔,沉默地脱掉贴身的西服,把这副颤抖的身体紧紧包裹住。 不由分说,拦腰抱起。 娄肖孝算明白了怎么回事,敢情人家郎情妾意,自己横插一刀,大大冒犯了公子的情人。一时间心中惶恐,顾不得掌心疼痛,连忙迎上前去。 “金公子,公子。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眼瞎耳聋,没看出这……这位和你的关系。要是早知道,我哪里敢癞蛤蟆吃天鹅肉,这不是活腻歪了吗……呵呵。” 金烙看了他一眼,莞尔:“你瞧着,我和他什么关系?” “……”娄肖孝憋着嘴巴,不敢说话。 等他磕磕巴巴得出结论时,金烙已经抱着人走出好远。鹿羡头前开路,无数持枪的黑衣保镖跟随,没费事,就从这一锅乱粥中脱身而去,坐上了一辆加长林肯。 鹿羡启动车子,问道:“公子,咱们去哪?” “祁……金公馆。” 车内宽敞,散发着馥郁的香水味儿。金烙依旧保持着怀抱的姿势,手贴紧祁遇亮透的蝴蝶骨,轻轻摸了一把,手感不错,但比起先前清瘦憔悴了许多。 祁遇感受到冰凉的手指在背部摸索,触电般一阵战栗,没忍住,唇瓣泻出一丝娇哼。 金烙瞥了一眼装作耳聋眼瞎专心开车的下属,哑声关照身下的可人儿:“想叫回家,我听你慢慢叫,在这里,把嘴巴给我闭住了。假如传出什么绯闻来,败坏了我的名声,可别怪我手下无情,把你的腿打折。” 名声,你他妈还有名声? 祁遇忍住不爆粗口,心道:长本事了,再也不是人家的小心肝了。别以为他不知道,金烙褫夺了祁家在上海滩的霸主地位后,夜夜温柔乡里睡,嫩模艳星捧了一打又一打,声名狼藉! 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他雨是白淋的吗。 祁遇心里委屈,两眼泪汪汪。 “不准哭,脏了我的车。”金烙凶道。 祁遇沉闷了半响,哇哇大哭。 泥鳅一样,冰凉的金属溜进了祁遇的腿间,抵在了他膝盖骨的位置——咔擦,子弹上膛。祁遇心惊,汗毛竖起,金烙懒懒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哭啊,好办,断腿。” 祁遇死咬下唇,别过脸去。 左拐右拐,绕过五六条胡同,驶进了魔都的中心地带。 曾经的祁公馆,现在的金公馆,在一片合欢树林中若隐若现。这座私人府宅富丽堂皇,高大轩敞,足以彰显主人的阔绰。 鹿羡稳稳地将车停下,向金烙请示后,有眼色的自觉离去。 凉风袭袭,金烙把祁遇抱在怀里,掠过仆人的欢迎,踏上旋转楼梯,径直走到了二楼最东边的暖房中。 暗红色的窗帘拉住,仅开着一盏水晶灯,散着晕黄的光。 房中有奇怪的香气在暗自涌动,巫山**,好像是一番疯狂之后的味道,融杂着淡淡的血腥,以及床头的香薰。 “还没记起来么?” 金烙把他仍到松软的大床上,随即压了上去。一只手将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牢牢桎梏住,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柔声逼问: “祁少爷的记性,这么差吗?还是那天晚上,小心肝做的不够好,哥哥不满意?” 祁遇的脸红得滴血:“金烙你……这个疯子。” “我疯,还是你疯?”他反问,“我都放你走了,你还跑回来,像忠犬一样跑回来。穿成这样,不是勾引我的话,是来勾引谁的呢?” 他指尖挑起那层轻薄的布料,不屑一顾。 却没有感受到,身下压着的人听到这些话后,入坠冰窟。 “自然来找我的老主顾。我一个残花败柳,千金尽失,除了把我搞成这样的金公子,谁还肯要?”祁遇凉凉一笑,挺了挺腰,“你不是想要山海藏兵图吗,放了我二弟,我给你。” 残花败柳四字,刻意咬重。 “哥哥变了。”金烙凉凉道。 “拜你所赐。”祁遇毫不客气回击。 金烙眸色一深,从祁遇的身上站起,发热似的扯了扯花色领带。 “烦人。” 撒娇似的语气转瞬即逝,他顺手点了支雪茄,含在口中。 这个房间是祁遇曾经的卧房,一切按着原样保持。 祁遇最后一天从这里离开时,名贵的西装被撕得破烂,羊毛毯上堆砌着两个人的衣物,餐刀上沾着枯竭的血,躺在巨大的落地镜前。 他小心地捡起金烙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然后拾起那把手枪,看了一眼在床上沉睡的金烙,偷偷离开了公馆。 他不知道那时金烙其实已经醒了,待他走后,金烙吩咐下人不要整理这个房间。 他更不知道,他不在的半个月里,金烙夜不能寐时,就跑到这个房间里,盖着有他气息的被子,梦里有他的影子。 其实金烙,最见不得祁遇拿自己来羞辱旁的人,是他,也不行。 初遇,仿佛就在昨日。 三年前—— “都给老子追,活捉他妈的小兔崽子!” 男人面目狰狞,指挥着属下一拥而上。 南洋的三伏天像一口通气的大蒸锅,闷热闷热。 金烙光着脚丫,攀着香樟树上蹿下跳,一会蹦跶到老汉推着的黄包车里,一会又躺在卖瓜姑娘的窝棚上,跑着跑着,便没了踪影。 数十个肩膀纹虎头的壮汉在街上疾奔寻找。 “嘿,老大,我瞅见他了。” “哪?” “燕子洲,像是往燕子洲跑去了。”那人问道,“老大,他躲燕子洲了,咱还追不追呀?” 高张青骂道:“蠢蛋,燕子洲是咱惹得起的?追他娘的追!不追——下次再让我看见他,非一根根剁了他的指头!” 燕子洲,燕子洲,老少爷们温柔乡,十里洋场鬼见愁。 虎头帮再厉害,也惹不起燕子洲啊,更何况,它还没那么厉害。 金烙揣着满满当当的大洋,跑到药房抓药。药房的老先生眼睛有点花,费了会儿时间把药抓好,等跑到棚户区的家中时,天空已被晚霞晕染为一片绚丽的霞红。 他一门,喊道:“姐!” 回应他的,是丁里咣当的摔打声。 他暗叫不好,连忙冲了进去。 棚户区房子,说来不过四堵漏风的墙,修在燕子洲的身后,但和燕子洲这种高级会所,天差地别。 燕子洲的幕后老板早就看这片小破地方不顺眼,占着魔都的黄金位置,活得比蚂蚁还贱。有意将棚户区收购,可碍于住户的不答应,收购工程一直没有进行下去。 这回来家中找麻烦的,正是燕子洲的人。 姐姐见到弟弟回来,急咳了两声:“阿烙,走……快走。” 金烙道:“我有钱,我这里有钱。放下我姐,我就把钱给你们。” 来抄家的男人眼尖,见到金烙怀里头的大洋,立马放开了手中病兮兮的女人,转而把目标放在了金烙身上。 为首的头目笑道:“小弟弟,这点钱不够啊。整个棚户区的居民全都给燕子洲交了保护费,你们家穷,宽限几日没有问题,但要蹬鼻子上脸,我他妈可不答应!” “还差多少?” 头目比了个数。 金烙急道:“我就是个要饭的,哪来这么多钱?你们实在是欺人太甚,就是不想让我和姐姐活下去!” “小兄弟,你姐姐得了病,样子是看不下去了,但你嘛。”头目走到少年跟前,扳住他的下巴,“真别说,还有点姿色。” “你要干什么?”金烙打开他的手,警觉道。 “我倒没那意思,是我大哥,他不爱那腰细屁股大的,偏爱小兄弟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郎君。你要肯到燕子洲陪他一晚上,甭说保护费了,就你姐姐的病,包在我身上了。”头目拍拍胸脯,保证道。 “无耻!” “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想想吧。”头目扒拉着抢来的银票,瞅着少年道,“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哪得着你伺候我大哥。不想给你姐姐收尸,就崩扯那份清高,脱了衣裳,不管男的女的,都他娘的贱骨头,欠上!” 说罢,招呼着同伙走了。 药包应声坠地,金烙手中捏着头目悄悄递来的房间号,半响没有说话。 …… “啊呀,遇少您又来啦,今天叫那位姑娘陪啊。” “遇少您选我吧,遇少……” “小浪蹄子,人家遇少哪看得上你这种庸脂俗粉,快滚一边去。”,妈妈桑一笑,“蜀葵从五点来钟就歇在屋里头等遇少了,您直接进去就好。” 衣冠楚楚的青年微微笑道:“麻姑有心了,今天我要和几个朋友一起玩,不方便叫小姐作陪,麻烦您请几个唱曲弹琴来,我们听一听。” 祁遇携着朋友在舞池跳了几曲华尔兹,出了些汗后,同舞伴告别,转身走进了包厢。 服务生端来六大杯冰镇啤酒,放在茶几上,然后为厢内的客人分别点上雪茄。 轮到吴云飞,他拒绝道:“不必了,我不吸烟。” 在会所,哪有不抽烟的?服务生看向祁遇。 祁遇笑道:“吴大爷一向是不抽烟的,但他好酒,你给他拿一杯啤酒就好啦。” “倒也不必,我有手有脚,犯不着叫别人伺候。”吴云飞自己动手,端起盘上的玻璃杯,大饮一口,脸上顿时浮现爽快之意,谈道,“吸烟对身体有害,我劝你们也少吸些罢。想要长命百岁,酒色和烟,最好全都不沾。” 鲁世铃白了他一眼:“你这是要我们都当和尚去,然后你自己大口喝酒吃肉,享清福。” 祁遇哈哈大笑,夺过吴云飞手里的酒,搁在离他老远的地方。 吴云飞一脸迷惑,他这位兄弟,把他从书房拉到会所,又不让他喝酒,肯定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祁遇说道:“别喝了,好容易聚一聚,咱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也不是什么新奇的游戏,”祁遇道,“还没跟你们说过,前些天我在这里有一桩艳遇,就是因为这个游戏。” 鲁世铃笑了笑:“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你不知道,你的小跟班占亭早就告诉了沈小姐,为此,沈小姐还来找我,问你和燕子洲的蜀小姐是什么关系。” 吴云飞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鲁世铃附在吴云飞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前些天,祁遇在燕子洲喝大了,同姑娘们胡乱玩起了游戏。由他和几位世家少爷拿丝巾蒙面,来追包厢里的姑娘,抓住了哪个,就直接抱到楼上的大床房里,一夜情浓。 祁遇说的艳遇,便是那夜他摸中的姑娘。 吴云飞恍然顿悟:“游戏里,你摸中了蜀小姐?” “那晚灌了太多黄汤,我头晕脑胀,抱准一个就上了楼。”祁遇仿佛在回忆,眼神柔和了几分,“第二天醒来后,她已经离开了,我在床边发现了一只玉镯,便去找麻姑寻问,麻姑一下就认出了这只镯子,是阿葵无疑。” 吴云飞凝眉:“这未免有些随便。” 三人都是世家公子,往来频繁,熟知彼此的脾性。 吴云飞年少时前往德国留学,吸收了一脑子的哲学民主,但对于外国文化的开放性,半点没能接受。 这回来燕子洲,主要为了接待他。 “迂腐!”鲁世铃道,“有句诗叫‘金珠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段良缘,哪里随便了呢?” “那我问你,”吴云飞放下酒,看着鲁世铃道,“假如你爱上了一位坐台女,你会全然不顾门户偏见,娶她当太太吗?” 鲁世铃没想到会把祸水引到自己头上,露出尴尬地笑容,向一旁恍若无事的祁遇投去求助的目光。 “会啊。”祁遇笑道,“管他是酒吧坐台女,还是闺门贵小姐,只要我爱上了,哪怕是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也照娶不误。” “啊,我的大少爷,这话可不得乱讲。”鲁世铃讶然。 吴云飞却很敬佩,端起一杯酒:“我今日就敬你这番狂言。” 祁遇点头,一饮而尽。 玻璃灯散发出七彩光圈,盘旋在女演员的头顶。她们唇边立着话筒,传来一声声吴侬软语,鲁世铃的骨头几乎听的酥掉。吴云飞研究着歌曲里的唱词,时不时向两位不爱读书的朋友介绍一二,盘中的啤酒都灌进了他的腹中。 只有中间坐着的祁遇,仿佛闻所未闻,好生的无趣。 有吴云飞在,那样随便的游戏定然不敢玩。 鲁世铃以为他在想他的蜀小姐,便提议道:“阿遇,不如你去外边走走,我一人作陪。” 祁遇微微一笑,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离席的场面话没来得脱口半字,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少年,一脚踩上台,夺过女郎的话筒,睁眼扫视着沙发座上的男人,不客气地问道:“哪位是祁先生?” 吴云飞指向祁遇,疑道:“找你的?” 祁遇摊摊手:“我不认识他。” 鲁世铃悄悄道:“来者不善,你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他这样俊的小孩,任谁见过一面,应该都不会忘掉。”祁遇坦诚道。 形容金烙,最好是俊美。 他穿着灰白的背心,手臂纤长,握着话筒的掌心生汗,没有穿鞋的脚踩在华贵的瓷砖上,脚底传来丝丝冰凉。 虽然衣衫褴褛,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的美丽,反而像珠宝一样,越藏在黑暗中,越熠熠生辉。 因紧张而微微上扬的乌眉,琥珀色瞳仁纯粹无暇,玫瑰般绮丽的丰唇。这些个羡煞女子的五官,生在了一个少年的脸盘上,细看,青涩之下,竟分外娇艳。 祁遇补充道:“一定不会忘掉。” 金烙听到,脸羞成了胭脂色。 一旁的服务生见他惊扰了贵客,连忙上台去拉他。不料,少年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在台上东跑西跳,服务生腿脚笨拙,追了半天,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好了,不要为难他。”祁遇挥退了服务生,一本正经地望着少年,“小孩儿,我姓祁,是有人让你来找我的吗?” “是,是有人让我来找你。”金烙狠狠道。 祁遇疑惑,他怎么感觉,这个少年杀气特别的重。 事实证明,祁遇的第六感不比女人差,几乎可以和神婆比肩。 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得知他的名姓后,跳下舞台,疾冲了过来。祁遇愣神之际,金烙已经成功攀上了他的脖颈,两只手一圈,就要往死勒,一边勒一边怒骂。 “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败类,满脑子都是肮脏龌龊的想法,你以为你拿房子拿我姐姐逼迫我,我就会屈服吗!反正房子迟早要拆,姐姐的病也好不了了,不如我们一起去死,也算我替人间干一件善事!” 少年的语气狠,手劲更狠。 祁遇箍住了脖颈要紧的地位,金烙个子小,抢不到半分便宜,转而扑向祁遇的心口,犹如一头几日未食的饿狼,疯狂啃食。夏日衣裳薄,没两口就把布料咬烂,见了血肉。 “勒不死你,我就咬死你!” 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少年便被闻风而至的保镖制服。 他跪在地板上,双手反绑在身后,嘴边都是祁遇的鲜血,舌尖扫过唇瓣,瞪向面前的青年:“没咬死你,真可惜。” 燕子洲的经理听说祁家大少爷在他们这儿受了伤,急忙抛下手里头的马子,火急火燎跑了过来。赶到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私人医生正在为祁遇缝补胸前的咬痕,面积虽然不大,但深可见骨,免不了要留下疤痕。经理闻言,差点没给医生跪下。 听到少年的风凉话,经理一巴掌呼了上去。 “你还敢——还敢!”说了半天还敢,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又开始数落一旁的保镖:“你们怎么做事情的!燕子洲每月发你们的现大洋都喂狗吃了吗!混账,没用的东西!” 金烙吃了巴掌,吐出一口血来:“呸!” 祁遇道:“黄经理,消消气,不怪他们。” 经理诚惶诚恐,腿一软,直接扑在地上磕头:“大少爷,您消消气,消消气……千万别告诉祁家祖宗,要不燕子洲,都得倒闭。我还有八十老母,三十岁的妻子,五岁的孩子,一家老小……唉,您赏条活路吧。” 偌大的祁家,都由祁遇的大伯祁儒仁掌家。 他的这位大伯手段雷霆,素日里不苟言笑肃然庄重,像旧派的人,但行得端坐得正,比三爷五爷这类吞黑心钱的大爷,好得不知多少倍。所以别人又叫他冷面君子。 祁遇花花公子的做派,祁儒仁自然看不惯。 要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打的他皮开肉绽又何妨,可是祁遇幼年便失去双亲,祁儒仁再严厉,也不忍对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过多的苛责。 祁遇欺负旁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旁人狗仗人势欺负祁遇,那他这个亲大伯,可万万忍不得。 “祁家竟如此嚣张的吗?”吴云飞见黄经理吓趴在地,半开玩笑道,“如此看来,家大业大脾气大,不只是说说而已。” “这是伯父的治家之道。”鲁世铃看向祁遇,问,“你这伤不去医院可以吗?” 那边,医生已经为祁遇处理完伤口。祁遇重新换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包厢的灯光一打,旋即恢复了花花公子风流倜傥的本色,只是面色微微发青。 他系着领带,答道:“不碍事。” “我也就是问问。”鲁世铃笑,“谁不知道你祁家大少,天不怕地不怕,挨枪子都不怕,就怕亲大伯一怒之下禁你的足。” “还是你懂我。”祁遇微微一笑。 不用黄经理拷打,金烙就把他大闹燕子洲的苦衷全盘托出,那头目如何如何威逼利诱,他的姐姐如何如何病入膏肓,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他恨意不减,看着祁遇的目光寒若冰霜。 祁遇耐心地听完他的遭遇后,沉思了片刻,这才注意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奇怪的目光,愣了愣。 黄经理的反应最为迅速,看向二人的目光不由得暧昧些许,对待金烙的态度更是和蔼了不少。 他做起了调解的中间人,劝道:“不是我说,你太不识抬举,人家祁大少爷能看上你,可是八辈子烧香拜佛也修不来的福气。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你就从了吧。” 金烙冷笑:“你待见他,你上啊。” “这……这。”黄经理一时间说不出话,脸白完一阵又红一阵。 鲁世铃最先忍不住乐出来,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深仇大恨,居然是这档子事。” 吴云飞愣了一瞬,明白那档子事究竟是哪档子事后,羞得面红耳赤。 鲁世铃仍没心没肺的笑着,直到祁遇瞪了他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巴,可笑意止不住的发散。 “小孩,话不能乱讲。我在外的风评虽然差了些,但脸面……还是要的。”祁遇恳切道。 “我不撒谎。”金烙道。 “那其中一定有误会。”祁遇不放弃为自己辩解,思索道,“你方才说了,是燕子洲的人跑到你家里捣乱,如果是我想为难于你,定然会使自己身边亲信,何况还是那么私密的事。” 少年邪笑:“找几个亲信假扮成燕子洲的人,相信对于祁家大少爷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兄弟,我相信你。相信你不会突然放弃你艳遇到的蜀小姐,转而爱上……”鲁世铃不知道该如何面前阴森森的小孩,话锋一转建议道,“黄经理,今天之事事关祁家大少爷的清誉,口风严实一点。阿遇,你也不要在想啦,把这件事交给你的小跟班,用不了两日,便会水落石出,还你清白。” “鲁爷放心,一定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黄经理道。 吴云飞哀声叹息,随口问道:“那这个小孩怎么办?” 鲁世铃置若罔闻,哼起戏腔。 吴云飞:“……” 祁遇面色发苦:“唉?你们不会是打算让我?” 金烙跪在地上,望着近前好像苦大仇深的青年,白衫齐楚,发丝微乱,举手投足优雅贵气,一颦一笑落拓不羁,望着望着,目光渐渐发呆,心中郁结的激愤,也在不知不觉中冰消瓦解。 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样温柔美好的人,会贪恋颜容,对自己生出特殊的感情。 根本,不可能的。 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第3章 chapter3 梅雨纷纷,仿佛一屏绵密的针。 金烙被暂时安置在祁遇的私宅里,那是祁遇十八岁生辰小姑送给他的礼物,一座五开间三层楼的白色洋房,位置偏僻,周围除了一些低矮的民居外没有其它建筑。雨天半隐半现在雾海,暗绿色的草坪无人打理,盛开着野草野花。 雨天,金烙没想到祁遇会来。 他清楚,祁遇为了防止他四处造谣,不得已才把他藏在这里。临别的时候,说闲暇会来看望他。 过两日,果然来了,带着纸笔。他按着祁遇的吩咐,亲笔写了一封家书,寄给了棚户区居住的姐姐。 五六天后,来了回信。信上说,她一切安好,让他安心在外做事,不要挂怀,除此之外还提到家里来了位大善人,不仅请西医为她治病,临走时还给了她一百块现大洋。不知为何,燕子洲的人也没再来骚扰。 金烙心领神会,看罢便明白了姐姐笔下的“大善人”是谁。 祁遇再没来过。 一个人住着一座别墅,即便灯火通明,也掩盖不了它的冷清。 祁遇派来一位哑女给金烙做饭,伙食优渥,但他进的不多,餐餐只吃一小口。 哑女以为他对饭食不满意,还伤心了好久,一直比划着一些金烙看不懂的手势,意思是劝他多吃些。 想来,哑女把这件事告诉了男主人。 祁遇一向西装革履,鲜少穿长袍马褂。今日不知怎地,黑马褂外罩了一件藏蓝色的长袍,独自开车到私宅下车后,撑着一柄秦风汉月油伞,攀上三层高的洋房,长身玉立在门前。 门一开,扑面而来的雨水湿气。 祁遇哂然:“雨有些大,湿了衣裳。” “既然雨大,为什么还要来?” “你到我这里做客,茶不思饭不想,我不能不来看一看。”祁遇脱下马褂,晾在金丝楠木衣架上,转头瞧着少年,“哑姑的饭做得不好吗?还是吃不惯西餐?你早说,我认识一位中餐厨师,他最拿手的就是沪菜,我品尝过,非常地道。” “没,哑姑的饭,我吃的很好。”金烙坐在床上,望着地毯出神。 “那是为什么?” 青年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少年白皙的脸上,刷的一片红润。 他见金烙有点心不在焉,想吓一吓,未料到金烙身子不稳,竟朝后方仰去。反应过来时,两副身体已经交叠在一起,仿佛新娘抛出去的捧花,重重摔在了床上。 金烙轻叫了一声,好像猫儿在呜咽。 听得祁遇心里头痒痒的,仿佛被猫儿轻轻挠过。 金烙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觉得脑后传来丝丝温热,不是因为床垫厚,而是因为在关键时刻,祁遇把手掌垫在了他的脑后。 他枕在祁遇的掌心,怔怔望着近前同样失措的眉眼,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删减了五字],低头一看,是祁遇的膝盖。 雨声格外的大,淅淅沥沥。 “不好意思……” 祁遇翻身,坐在一旁。 金烙的脸色不大自然,空气中滞留着淡淡的男式香水味道儿。 他打了个喷嚏,想问问事情追查的进展,但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问出口。 “我……我先走了,”祁遇火速披上湿漉漉的马褂,揶揄道,“燕子洲的事我已经吩咐了占亭在查,一定会给你个说法。多吃点饭,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金烙“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祁遇走后,他缓缓地坐了起来,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回魂般冲到了窗前,抬手敞开窗户,房檐上的雨露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倚在窗前,目视着那辆黑色林肯越来越远。 到了午饭的时辰,哑姑进来送饭。 是中餐。 金烙笑了笑,夹起一根油亮亮的菜,对候在一旁的女仆说道:“习惯了锦衣玉食,再返回去过粗衣淡饭的日子,很困难。他既无心管我一辈子的饭,就别好心劝我适应他的生活,姐姐也一样,明白了?” 哑姑瑟然,点点头。 … 鲁世铃身边偎着一位大胸靓女,**横在他□□前头,等不及他昂扬向上,唇对唇,印下一个香吻。 “爷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鲁世铃揩了一把油,细细品味着唇齿间的脂粉香甜。靓女又脱下一层薄纱,柔媚道:“那大爷是什么?” “是偷香窃玉的小人。”祁遇坐在一边独酌,酸溜道。 他左思右想,不过压了个毛没张齐的少年郎,怎么好像他背着阿葵偷吃了似的,连迈向燕子洲的步子都忐忑了几分。 他又想起了方才在床上时,金烙被他压在身底下,面容通红,破旧背心的肩带滑了下去,露出清晰的锁骨,胸膛紧贴他闷热的小腹,好像在锅上烘烤。 那声无意识的娇哼,更是令心间一阵酥麻。 少年脸上七分羞赧三分屈辱的表情,似曾相识。 正想着,蜀葵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旗袍,卷发盘在脑后,由一支翠玉珠钗别着,天生一副江南女子的美貌,配旗袍美玉,最明艳动人。 她含笑:“大爷得新厌旧,也该告诉阿葵一声。” 鲁世铃见有热闹可寻,撇下靓女,笑嘻嘻道:“蜀小姐冤枉我兄弟了,阿遇这些天俗务缠身,天天在家里接受训诫,难得有闲,不休憩就来燕子洲,不为作乐,只为看一看蜀小姐。” 蜀葵掩帕一笑:“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祁遇静静问:“你听到什么了?” 蜀葵道:“我听到了什么,偏不告诉你。” 祁遇笑道:“你不乐意说,我也不想听。你当着我朋友的面,说我喜新厌旧,那么我问你,究竟是我有了新欢不理你,还是你耍性子拿架子不理我?” 这几日,祁遇一共给她通了十八封信,她一封未回,今天磨了许久才出来,一出来就说他的不是。 蜀葵仗着和祁遇一夜风流,在燕子洲如鱼得水。妈妈桑给她搬进最好的闺房,用的衣裳首饰,有些贵妇都望尘莫及。姐妹们也巴结她,一口一个少夫人叫得她心花怒放,一时间竟忘记了本分。 祁遇在提醒她不要放肆。 玩摸鱼的那晚,她带给他的感觉的确不错。 正式见面前,他不记得她的样子,仅有在脑海里勾勒出幻影,即便如此,也令他魂牵梦萦。 真正见到了,反而不觉惊艳。 鲁世铃见气氛僵硬,蜀小姐听到祁遇的话后,泪眼婆娑,祁遇说完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打圆场道:“阿遇,不如今天先回去歇歇,天快黑了,想必伯父也在回家的路上,你们还是不要碰见的好。” 蜀葵却不领情,冷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鲁世铃好奇道:“蜀小姐是怎么了?” 祁遇不怒不笑,淡淡道:“无非是女人家争风喝醋,见到我和女明星暧昧的杂质封面,来到这里撒泼。” 祁遇回到祁公馆时,大伯已经回来了。 客厅水晶灯亮如白昼,沙发上坐着一位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 麒麟炉里冉冉飘香,旁侧置着一整套茶具,他小口品着,中山装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两目矍铄,看向推门而入的祁遇。 祁遇请安。 祁儒仁不语,鼻翼里发出哼的一声,茶杯一掷道:“燕子洲全靠你祁家大少爷捧场,没了你,它就办不成了!整天在外和一些小姐鬼混,也不怕脏了祁家的门楣,百年之后下了阴曹地府,见着你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祁遇脑筋一跳跳的,心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知道是谁触了老爷子的霉头,火气没出够,倒像机关枪似的朝我开炮。 他没敢坐下,撇撇嘴道:“大伯,您骂我没错,但您不能连坐,把我埋在地底下的老爹从棺材里刨出来好一顿数落。他是无辜的。” “子不孝父之过,你爹他……”提到弟弟,祁儒仁容色温和了几分,叹道,“不说他了。你大姐在楼上,我劝不动她,你上去看看,兴许她能听进你的话。” 祁家老母生下五子——仁义礼智信。 老大祁儒仁掌得一手好家。老二祁儒义人生苦短,留下尚在襁褓的祁遇孤身一人,便与妻双双撒手人寰。 老三祁儒礼和祁遇一个毛病,偏爱寻花觅柳。老四祁儒智智慧无双,全用在了小聪明上,吃喝嫖赌样样不差,文房四宝样样不懂。老五,也就是祁遇的小姑,闺名祁如信,芳龄二十五,与祁遇不相上下。 祁家祖上原是大官,据说有一代触怒了龙威,整个祁家都被从京师贬到江浙一带。老祖宗纵横朝野多年,有点积蓄,便在此处买下一宝斋,经营有道,繁荣至今。 祁儒仁深知,在大的家产,子孙后代如不拼搏,最终也会落得个坐吃山空的下场。 这几年战争频繁,多多少少影响生意。虽然祁家在魔都称霸,但十里洋场并非祁家一家的私宝,还有吴沈两家,都盯着祁家这块肥肉。 祁儒仁思来想去,吴家家主吴云白年少有为,做商人有原则,那么做丈夫也必然忠实,不如就把大女儿嫁给他。 祁吴两家联姻,百利而无一害。 吴云白仰慕祁家大小姐多年,听到祁儒仁有意将千金下嫁,自然欢喜,当即差人作聘。 祁遇没见过吴云白,但和他的弟弟吴云飞少年交好。他哥哥和家姐的事情,祁遇都是知道的。 “大姐还是不愿嫁?”祁遇问道。 “宁死不嫁。”祁儒仁眉头紧蹙,“祁兰从小接受新式教育,满口民主自由,对包办婚姻避如蛇蝎。而今我冒然为她应下吴家,她心里想不开也是自然。可是婚期在急,她不嫁也得嫁!” 走到楼上,拐进大姐的房间。 推开门,祁兰正坐在椅上,捧读一本词典厚的俄文书籍。 她有一头如瀑的长发,没有经过烫染,在白色的修士袍映衬下好像曜石般黑亮,祁遇身边的女人,像沈小姐蜀小姐,都会把头发打理成各种花式,而在祁兰眼里,这是一种对本真的亵渎。 “阿姐,做过祷告了吗?”祁遇随口问道。 祁兰见他来,便把手中的书合上,笑道:“神佛在心中,要祷告干什么?” 祁遇鼓掌道:“阿姐不愧是吃过洋墨水的人,说出来的话都那么有哲理。可惜我不信神佛,不懂阿姐的境界,只能胡说几句扯话题闲聊。” “谁跟你闲扯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我没想到,爹会派你来当说客。” “别瞧不起人。”祁遇道,“你面前的,可是玩转情场的高手,女儿家的心思,我最明白。你并不是瞧不上吴云白,而是反感大伯的作为,把你和他,一对有情有知识的男女当成家族工具,泯灭人性。所以才说出宁死不嫁的狠话。” “既然明白,为什么答应爹来劝我?”祁兰道,“我不像你的沈小姐,情深意重,非你不可。也不像你的蜀小姐,贪慕虚荣,恬言柔舌。男人寡义,女人也可薄情,我偏就不答应这门婚事,偏不顺你们这些人的意。” 祁遇愣了愣,有些心虚:“二姐……都知道了。 祁兰睇了他一眼道:“你的风流情事,莫说我,全上海有哪一个不晓得。” “那大伯他……”不必说,自然也知道了。 “爹爹盼着你同沈家结亲,你放着名门闺秀不理,偏爱寻觅野花。”祁兰叹气,“我不瞒你,对于这件事,爹爹已经想好了对策。” 祁遇眉头一紧:“他……” 祁兰比了一个爆头的姿势,淡淡道:“沈伯父前日里找爹会谈,我不小心偷听了几句,你无所顾忌地宠爱陪酒女的事让沈小姐很不开心,沈伯父希望爹好好管教你,咱们祁家办事干脆利落,你要是真心爱她,就敬而远之。” 第4章 chapter4 真相水落石出。 燕子洲有位高级管事,平日里有些特殊的癖好,手下的小弟们也都心照不宣,经常找来英俊小生孝顺大哥。 金烙拿着房间号,一心要与那人决一死战,没料到走错了包厢,闹出乌龙。 祁公馆大少爷的卧房里,酒红的窗帘半掩,吴云飞立在边上,笑道:“诗书读得如何?” 祁遇闷闷不乐,瞥了他一眼:“好,好极了。” 这几日,吴家三访祁公馆,家仆抬着红盒排着长队鱼贯而入。 今日,吴家大爷的弟弟吴云飞又亲自上门,代他兄长向祁兰提亲。可惜大小姐心如磐石,称病,闭门不见。 “晚上,燕子洲有表演,要不要去看?” 祁遇躺在床上,两条修长的腿在一起,一本厚厚的诗经叩在脸上,露出乱糟糟的头发茬,书下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吴云飞早知他会如此,于是又低低说了一句:“蜀小姐也会去。” “我不是吩咐过麻姑,不准她坐台了吗,她凑什么热闹?” “唔,你忘记了。”吴云飞说,“那个咬你的小孩,知道错怪了你,似乎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想再与你祁家大少牵扯出什么瓜葛,便搬出了私宅。没想到转头被麻姑相中,今天晚上是他的处女场,据说他的人气极盛,竟强压蜀小姐一头。事关地位,蜀小姐定然要前去一观。” 祁遇道:“这么说,他进了燕子洲……” 燕子洲别致之处便在于它兼容并包,无论是君子好逑,还是断袖之癖,都能够在燕子洲寻欢作乐。鲁世铃之弟,鲁世铭,便好龙阳,出席宴会时从来只带相貌阴柔的男人相伴。 想起初见鲁世铭时,对方不阴不阳的眼神,他便好一阵膈应。 若换成金烙,他却不觉得恶心,反而有种不清不楚的滋味含在心里。 麻姑在燕子洲干了几十载,早已炼就一双识珠慧眼,听说,她瞥一眼姑娘的屁股,便能评量出是不是花魁的料儿。 金烙得她赏识,也是赶巧。 祁遇许久未到私宅,半月余也只打来一通电话,将先前的误会作以解释,对于往后的安排,却只字未提。 金烙在私宅闲得发慌,免不了胡想,想到最后,忍不住自嘲:人家祁家大爷贵人多忘,自己算什么东西,一只可怜虫罢了……大爷许是有意送自己离开,却不好意思提起,才一直搁置着,自己不识眼色,反倒成了赖着不走的泼皮。 金烙想明白后,向哑姑辞别,还特意嘱咐她不要告诉大爷此事,若大爷问起,便说金烙感谢他这些天的照顾,只是家中还有病姐等着伺候,不久留了。 哑姑不会说话,祁遇解除禁足,想起来到私宅看望时,已是一个月后。 走了便走了,也未多想。 金烙的姐姐念着恩人的好,亲自做了几盘点心,千叮咛万嘱咐他给祁遇送去。 金烙自知身份,不敢到祁公馆打扰,便到燕子洲寻了几次,祁遇恰好都不在,也就是这短短的几次,被伯乐一眼相中。 燕子洲能拿的出手的姑娘要么被重金买去做小妾,要么便是蜀葵这种,明面上是祁大爷的私宠,人尽皆知,可祁大爷也无意赎她,不上不下的,没个着落。 要想留得住客人,得出新花样—— 吴云飞果真是读过书的人,料事如神,金烙的处女场,蜀小姐非“捧”不可。 此时,距开场还有两个小时,麻姑走进来,正看见蜀葵在对镜梳妆,不爱化妆的女人是为数不多的,蜀葵算一个,她仰仗着年轻貌美,偶尔在坐台时化一化。 麻姑瞧她在描眉,便知她心意已决,可有些话还需提醒。 “妈妈来了,快坐快坐。”蜀葵望着铜镜里的人影,笑道,“这盒眉粉还是祁大爷送的,刚拆开,新的呢,妈妈试试?” 麻姑拘着身,坐在一旁,明知故问:“化的这么美,要去哪里呀?” 蜀葵倒不遮掩:“燕子洲来了新人,照理,我资历比他深些,该去捧场才是。” 哪里是去捧场,分明是要拆台。 麻姑含怒不发,细声劝道:“你也是从新人过来的,定然知道初出茅庐的不易。再红的花,被你抢了风光,也招摇不了多久。你要是去作陪衬,妈妈就不说什么了,可……” “妈妈说对了,我就是要他招摇不了多久。”蜀葵回眸一笑,“要我说,妈妈最好别管这档子事,我知道您想拿那小子大赚一笔,可您压错了宝,一个男人能天姿国色到什么程度,男女通吃么?” “何必呢?” “祁大爷在私宅里养了人,我还以为是个美娇娘,后来打听,不知有什么渊源,竟是您捧的这小子住进了祁大爷的私宅。保不齐他包藏祸心,有什么企图,妄想着攀龙附凤。”许是分心,蜀葵左眉化多了些,“这倒也无所谓,祁大爷我最了解,若那小子真不识抬举……大爷只会觉得他恶心。” 麻姑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跟他过不去?” 蜀葵冷冷道:“这就得问妈妈您了。” 麻姑心咯噔一下,笑容僵硬。 蜀葵看着天真无害,可她心里的算计不比那些妖艳贱货少,一般是花魁娘子嫁人了,才会大力捧新,麻姑直接掠过她来捧金烙,是料定祁遇会耗着她。 燕子洲很容易忘记美人,倘若在这期间有某位爆火,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麻姑最终没能拦住蜀葵,她还是来了,只不过坐在台下偏僻的角落。 祁遇晚了几分钟到场,携着吴云飞坐到前排。 好巧不巧,他俩的身后便坐着鲁氏兄弟,鲁世铃一脸生无可恋,甚至刚入场便打了哈欠,弟弟饶有兴致地坐在旁边,看到祁遇落座,打招呼道:“祁大爷,吴大爷好呀。” 台上还没有人,猩红的帷幕闭着,天花板的舞台灯不停得闪烁,照得祁遇的眼有些花,他问:“鲁兄弟,我和你大哥总在厢房泡着,不懂捧角的规矩,你讲一讲可好?” 还未开场,正好没什么话题聊,鲁世铭自然十分乐意效劳。 “捧简单,就是砸钱,比谁砸的多。这是处女场,规矩嘛……比平常多了些讲究。” 鲁世铃来了兴趣:“我捧过一回女角,角儿在台上又唱又跳,我们作恩客的,只管往上头扔钱,白花花的银子漫天飞,处女场的话,光拿钱砸是不够的,得显示出作爷的诚意来。” 祁遇应道:“有道理,在场的爷们都不缺钱,那要如何才算诚意呢?” 鲁世铭:“诚意二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位刘先生就很会捧角儿,尤其是会捧男角儿。” 祁遇见他笑得意味深长,知道其中大概有什么隐晦,不禁问道:“此话怎讲?” “说白了倒也没设么,就是仗财欺人。这位刘先生海外留洋回来的,攒了不少的资产,最喜欢那些新来的少年,燕子洲一开始都是清倌,砸钱都是为了混个眼熟,以后开了荤,好行个方便。刘先生不仅砸钱,还要包养整整一年,啧啧……这就叫旁人都没了机会么。”鲁世铭不住的摇头感叹,“仗财欺人啊。” 也就是说,花钱包养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新人,叫别人眼馋,却碰不得……花的还是大价钱。 祁遇评价:“确实豪横。” 鲁世铭笑道:“刘先生这种叫土财主,除了钱就钱,也没有人好跟他争,祁大爷您就不同了,蜀小姐什么时候出台什么时候下台,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么。” “阿铭,你这就不知道了,”鲁世铃坏笑道,“咱们的祁大爷是个情种呢,几个月了,只跟人家蜀小姐好过一次,真是暴殄天物。” 祁遇笑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仨人插科打诨的这阵儿,吴云飞捧着的《论政》已经看完了,他把书压在背后,看着缓缓拉开的帷幕。祁遇也转过身,眯眼瞧着。 最先出来的,不是主角。 两排清秀的小生微笑着走出,手中提着花灯笼,仿佛两条相对的彩虹,一个个分别拐到左右两边。 舞台灯光暗了一瞬,有浅浅淡淡的丝竹声响起,旋即霍然明亮,急促的琵琶声一颗颗蹦了出来,极柔媚极灵动。 琵琶半遮面的少年款款走出,一个亮相,惊艳了在场所有的人。 安静了一瞬,全场登时沸腾,叫好声冲破房顶,仿佛一口炸开了的锅! “他妈的,这阴乎乎的小子怕不是只妖精,会七十二变!”鲁世铃目瞪口呆道。 吴云飞也呆了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默默地随着一声而鼓掌,却是手背拍手背的。身后的《论政》不知何时滑出,落在地上。 意料之外,祁遇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宁宴。 他微微一笑,指尖从怀中夹起一根上等雪茄,幽幽地抽着,烟灰洒在了名贵而笔挺的西装上,似乎是在提醒,他已经许久未沾烟了。 少年坐在一把春凳上,为了迎合男人那些难以言说的癖好,没有西服洋装,没有长袍马褂,暗色灯光下的**颀长而剔透。 他有些颤栗,劣质的衣纱慢慢地把肌肤磨成了粉红的颜色,好像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羞怯,引得台下的男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金烙抱着琵琶,微微点头,正式弹了起来。 他的极具诱惑的身体,惊为天人的容貌,以及虽不娴熟但清雅的琵琶声,在今夜,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祁遇掐灭了还剩半根的雪茄。 鲁世铭偷瞥了一眼后两排居中位的青年,酸酸道:“可恨那位刘先生也在,要不然我一定一捧到底。” 鲁世铃心里明白兄弟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不敢放肆,于是没说什么,转言道:“本以为有蜀小姐在,不会让他出风头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刚演上,台底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献殷勤了。” “刘先生起价三千两。”吴云白捡起书。 一般出台,起价一百两是规矩,低了肯定不行,也没人愿意把价格往高里抬。 看刘先生的模样,不像是来挑事的,他三十出头,五官生动,穿着洋气,和旁人竞起价来不慌不忙,一看便知是花丛老手了。这样的人,看着就不会乱开玩笑。 鲁世铭暗骂:“金龟子。” 身边二人皆是一笑,只有祁遇专注地欣赏着亮丽的舞台,随着乐声满潮,竞价也被抬到史上最高——一百两白银! 蜀葵气的站了起来,手里帕子被绞得粉碎,身边的有一位绅士悄声提醒她坐下观赏,她自觉无趣,堵气离开了场。 麻姑见危险散去,这才激动地走向舞台,握着话筒的手都在微微抖动,她刚想宣布今日开场的结果,台下骤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金烙立在麻姑的身后,随声音望去。 目光锁在前排最中央的青年身上,祁遇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中的价牌,淡淡地说:“我出一百两,黄金。” 吴云飞刚刚拾起来的书又摔在了地上。 鲁氏兄弟则面面相觑,虽说一万两黄金对财大气粗的祁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祁遇花在寻欢作乐上的钱绝不止这些,没什么值得见怪的,可他千金买笑的对象…… 是一个失足的小少年啊。 金烙闻言,怀里的抱着的琵琶上下抖了抖。 祁遇冷俊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一如既往的放纵轻挑。 “公平竞价,现在留着不出,到时候可别说祁某仗势欺人,一百两黄金,竞价否?” 哗然一片。 吴云飞一时间哑口无言,都来不及顾掉落在地的书,鲁世铃反应灵敏,急道:“我的大少爷,你可看准了,台上头的美人是个有把儿的爷们。” 祁遇不慌不忙:“你爷爷我眼没瞎。” 隔岸观火的鲁世铭闻言大笑:“哥哥,祁兄的眼亮堂的很啊。” 鲁世铃懒得理这没心没肺的弟弟,祁家是什么样的门户? 祁遇的大伯又是什么样的人物?万两黄金是小,玷污清誉是大,祁遇行为如此高调,若是被他大伯知晓,再加上之前的那堆糊涂账…… 思及此,鲁世铃冷汗直冒。 麻姑站在台上,按说到了这个节骨眼,她该高兴才是,可刘先生是燕子洲的熟客,男色生意全靠他照应着,如果说刘先生不大好得罪的话,那么另外一位大少爷,就是根本得罪不起,她这才左右为难。 场内本就闷热,再有好戏的加持,人人都坐不住了,东睃西望,议论纷纷,都在打赌刘先生会不会往上加价。 时间突然漫长了起来,等了好半天,没有声音,或许这出戏码是时候结束了…… “一百零一两,”刘先生补充道,“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