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点痛》
第1章 [孟阿姨]
林方好到机场的时候,是下午六点过一刻。
她把车停到停车场,打开手机看见五分钟前小刘给她发消息:[小林总,我和孟姐已经拿到行李了。]
后面没再发——没答复她也不敢多做打扰。
停下车,车里的空调温度就显得有些冷了,林方好把温度上调两度,打字讲:[你带着她过来吧,我在停车场G区。]
[好的好的,我和孟姐马上过去。]
回复得倒很快,多半是守着手机等着。
停车场里人挺多,大半是等网约车的,三三两两站在边角,一个二个拿着手机伸长了脖子看。
林方好把车里的歌换一首,又给小刘说:[人多,你叫她戴好口罩。]
她可不想和她爸新捧的糊咖出现在一张照片上。
十八线大龄女明星。
也就那张脸还能看。
[收到。]
/
十五分钟后,小刘终于推着行李箱从电梯下来。
旁边跟着个长袖长裤的女人。
最简单的纯色白长袖,故意做旧的宽松牛仔裤,脚下是一双运动鞋,很路人的打扮。
只是她脸上裹得严实,帽子口罩上下一遮,就让人看不见她本来的容貌,只能堪堪从缝隙之中窥见一丁点顾盼神飞。
她推着箱子跟在小刘身后,很安静地往前走。
林方好笑一笑,往前两步接过她的行李箱,这时候恭恭敬敬了,软着嗓子叫一声:“孟阿姨。”
行李被接走,孟相宜抬手扶帽檐,缝隙之中的双目在眼前人脸上绕一圈,再盯着停车场冷硬的地面应了声:“嗯。小林总好。”
“孟阿姨,”林方好低头看手里的行李箱,“您就这么多行李?”
“嗯,多了麻烦。”
“行,上车吧。”
林方好拉开后座的门,补了一句:“我爸可是特意叮嘱我要好好照顾您。”
孟相宜坐进后座,不接她的话。
小刘很自觉地放好行李,坐去驾驶位,林方好收了笑,屈身落座至孟相宜身旁。
“走吧。”林方好关上车门,外头的声音弱了。
/
剧组的酒店在市中心,过去得两个小时。
《挣脱》剧组包下了酒店的好几层,大家都说周导财大气粗,不愧是顶级富二代又是年少出名的导演,从不在这些事上计较。
她只计较电影本身。
从剧本到选角再到拍摄,每个步骤堪称一丝不苟。
所以当初《挣脱》官宣主演的时候,几乎惊掉了大半人的眼睛。
季夏,孟相宜。
季夏还说得过去,这两年挺火的小花,偶然接到这种级别的资源倒不算太过分。
可孟相宜,是谁啊?
网友去翻她从前拍过的剧,发现一部比一部辣眼睛,甚至于在这些剧里孟相宜都不是主角,只能称作四五番。
一个32岁毫不出名的女演员,凭什么当周却导演的女主角。
尽管这电影因为题材原因,多半只能在大陆以外的地方上映,但也因为题材原因,说不定能往国际奖项冲一冲。
这就依然是圈儿里的香饽饽。
各大经济公司成天地盯着这块饼。
哪儿能轮得到孟相宜?
网友思来想去,想起一句话。
[如果你家哥哥/姐姐在常年的沉寂之后突然有了好资源,那不是TA终于被看见了,而是TA终于想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不过是资源咖罢了。
而孟相宜,也不冤。
车在绕城高速上疾驰,落日余晖的残影映在车窗之上,天际变作橙红的颜色,打眼看去恍若名家油彩。
林方好倚着车门出神,手机震了起来。
她接通电话,懒懒地讲:“喂,爸。”
孟相宜闭着双眼,纤弱的睫毛被空调凉气吹得颤了颤。
她从上车就坐得端正,单薄脊背很轻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搁在大腿,宛若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帽子口罩还没取,依旧把她的脸遮得只剩一条缝隙,而她流转目光的双眼,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闭上的。
“嗯,接到孟阿姨了。”
“我没迟到。”
“孟阿姨习不习惯宁北?”
骤然听到问句,孟相宜动动肩膀。
似乎车里有些冷了。
林方好打着电话,凑近一边的孟相宜,笑着问:“孟阿姨,您还习惯宁北吗?”
“没什么不习惯的。”孟相宜睁开眼睛。
她从帽檐之下看林方好,看见这人嘴角的笑意暗含揶揄,却还没品味出更多的东西,林方好就一转身坐回去。
和她不太熟悉的样子。
“孟阿姨说她没什么不习惯的。”
“对,她在我旁边——”
话语一顿,林方好从缝隙里看进孟相宜的眼睛,接上话:“您要和她说话吗?”
孟相宜偏头去看窗外的晚霞。
“好,我把手机给她。”林方好把手机递到孟相宜手里。
孟相宜在阴影之中皱了眉头,一瞬,又松开,视线在林方好笑盈盈的脸上停留两秒,接住她笑而轻的眼神,把手机接了过去。
“林总。”她很恭敬地称呼,脊背不自觉用力,绷直了。
“累不累?好好今天要去剧组,就说顺路去接上你。”
“小林总很准时。”
林方好撑着额角,被夕阳晒得眯起眼睛。
“那就好,她本来也要在剧组长待。你之后要有什么事,要是不好意思找我,跟她讲一声就好。”
毕竟两人差不太多,总归好说话些。
“嗯,我知道了。”
孟相宜动动喉头,细听声音绷着。
“那我不吵你了,你刚到宁北,得适应适应,到了酒店就歇着吧。相宜。”
“谢谢林总关心。”
林总知道她不好挂电话,自行挂断了,孟相宜纸片一般的脊背复而塌下来。
她伸手把手机还给林方好,原不想去接这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可脖颈不受控制地往那边偏,落了枕似的。
“怎么?”林方好接过手机,漫不经心用手指拎着边角转圈,眼神递过去,“您有事想问我?”
“你要在剧组长待?”孟相宜不和她弯弯绕绕。
“嗯。您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她知道林总刚才肯定说了这句话。
不然孟相宜怎么突然来“质问”她。
林方好挂着笑,看见孟相宜的眼睛无序地眨了眨,那双眼睛里水波荡漾,眼睫一扇,涟漪漾起油润的湖光。
孟相宜垂下眼,点点头,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只听见她从喉咙里回一声:“好。”
而后又坐成端庄淑女,这回连窗外的夕阳也不看了。
“您不问我为什么?”林方好自己抛了话头出来。
“林家是资方。”
“周却的电影,有没有资方都一样。”
“那为什么?”
林方好伸手,指尖在她帽檐上滑过。
“我就不能为了女朋友吗?孟阿姨。”
她的嗓音清朗,说话宛若环佩叮当,一字一句敲在耳朵里,轻易就能使得人心飘然迷离。
孟相宜眼风向一边瞧,往后躲开她的手,抓住她的话:“季夏?”
20岁的流量小花,人设是笨蛋美女,私下娇纵些,但不算过分,是容易惹得人怜惜爱护的性格与长相。
林方好不作声。
孟相宜从下至上扫视她,最后轻笑出声。
“女朋友?小林总,您的名声在外。”
林方好,只会有情人和炮.友,目前为止还没人觉得她会有个正经女朋友。
林方好听着她的笑进耳朵,嘴角松松挂着笑意。
她看见孟相宜的眼睛因为笑而眯起来,光亮缩聚在瞳仁之中。
孟相宜笑起来是极为好看的,没戴口罩的时候,像三月里早开的梨花。
美丽的,洁白的,摇曳的,却又是纤弱的。
林方好斜眼瞥着她,见她不过片刻就收了笑意。
单薄的肩膀复而平静下来,又转头去看水泥钢筋的高架桥。
真平静。
平静得让人怀疑她在忽略。
这股揣度从林方好心底升起,盘旋着带起微妙的怒意。
“嗯,我名声在外。”林方好伸手把孟相宜口罩扯下。
这动作来得突然,孟相宜整个人僵住,她想往旁边看,但挂着口罩的下巴被林方好捏住,使她动弹不得。
没了口罩的遮挡,她的面貌清晰地展现。
帽檐阴影之下,是一张清丽的面容,鹅蛋脸,桃花眼,因为坐飞机而未施粉黛,却更显出这张脸本来的清浅韵味。
她拧着眉头看林方好。
林方好放开她的下巴,掌心在她脸颊上轻抚,依旧是笑盈盈的,只是话语间一寸一寸冷下去。
“我是名声在外,那请问洁身自好的孟阿姨,又是怎么在跟我**之后……”
“转眼就跟我爸扯上关系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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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孟阿姨]
第2章 [卖身求荣]
这不是林方好和孟相宜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几月前的一个酒会上。
潮东繁华,富贵迷人眼。
游轮在东江中央缓缓滑过,留下夺目的灯光与虚影。高脚杯里盛装的酒香弥漫,在朦胧光影之中幻化成高不可攀的东西。
林方好打发了好几个小明星,才觉酒喝得过量,脑子里有些迷蒙了。
她找服务生要了烟,从宴会厅出去。
三月春寒料峭,江风吹过,凉意顺着衣领往里钻。
打火机独自一簇的火焰在风里飘飘摇摇,她花了点时间,才把那支卡比龙点燃。
又一阵风,撩起烟雾在她眼前。
她靠在门口,几步之外是静静流淌的东江,岸上人群喧哗传不过来,只有高楼上五彩的霓虹映照在江面。
仿佛澄澈的江水能把所有**稀释,一齐沉入幽深的水底。
林方好低垂着眼,两指夹着细长的烟。
又一个小明星端着酒过来,要敬她,她摆摆手,让那不知道名字的人走开。
烟燃至中段,她揉揉后颈,抬眼朝桅杆那头看。
孟相宜的发丝被江风吹乱。
彼时林方好还不知道她是孟相宜,只凭借残存的力气走过去,隔了半米讲话:“不冷吗?”
她看见这女人身上只有一条G家去年出的裙子,肩颈都露在外面。
孟相宜转头看她,不认识,于是语气淡淡的:“里面闷。”
不停息的江风一遍又一遍扰乱她的长发,她右手一挽,用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黑色皮筋扎上。
林方好盯着她,混沌视线从她眉心一直望进那双漆黑眼睛的深处。
良久,直到游轮汽笛声响。
林方好偏开眼,想抬手抽一口烟,但手上不知为何颤抖不止,烟雾随着她的动作不断上下。
一缕飘进眼睛里,刺得她眼眶发红。
“不抽给我?”孟相宜玩笑似地说话。
竟没想到林方好把那支燃得快尽的细烟递至她手边。
一句玩笑话,但她递来,接了也无妨。
孟相宜把烟夹走,嫣红双唇含住深黑的烟,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半眯起来。
烟雾进肺腑,在内里肆虐一遍。
春风留情,孟相宜上前一步,攀住眼前人的肩,悠悠吐出似真似幻的朦胧烟霞。
/
“怎么您接个电话,就不见了。”
林方好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孟相宜的背影,最后一眼,是她瘦削的肩颈被春风吹得颤抖。
“所以那个电话,是关于我爸的?”
车里的气氛低沉,小刘安静开车,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窗外天际逐渐幽黑下去。
孟相宜拂开她的手,把口罩拉上去,偏头看着窗外道:“不敢胡乱和林总攀关系,小林总慎言。”
“是吗?”林方好紧盯住她。
“林总只是看我太可怜,给我一点儿资源。”
孟相宜和林总,什么都没发生过。
“原来如此。”林方好点着头,神色摆明了是不信。
孟相宜不想和她多说:“小林总认为有关系,就有吧。”
深吸两口气,又说:“圈儿里不都这样?想必小林总见过的肯定比我多。别太放心上。”
娱乐圈里能叫得上名字的,不管男女,十有**背后有金主撑腰,除了像周时西那种自己家里就是资本中的资本,没个靠山谁能在这种名利场混。
靠自己的,也有,不过那条路太难,一不小心就挡了谁的路,动了哪位的蛋糕,要是真出了名,更是在风口浪尖之上,铺天盖地的黑通稿都足以把一个人淹没。
孟相宜漂亮,可这圈儿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
她去宴会都只能穿过季的礼服。
有机会抓住林家这样的靠山,谁不心动。
正常。
林方好放过她,靠回车门处。
“那您可要好好抓住我爸了,”林方好斜睨她一眼,“毕竟他也是名声在外。”
互联网领头人林总,可也是个不缺身边人的。
小明星们一茬又一茬,林方好最清楚。
“嗯,多谢小林总劝告,”孟相宜看也不看她,“我会努力的。”
/
八点半,终于到酒店。
天早已黑尽了,办好入住,林方好没义务再送孟相宜去房间了,拿着房卡告诉孟相宜:“3613,有事可以找我。”
转身要走,却听见孟相宜问:“你和季夏住一起吗?”
林方好停住脚,笑着问她:“这很重要?”
孟相宜把帽檐更按下去,不想理她:“就问问。”
“这是我自己的房间,不过可能大多时候都不在。”
“那我怎么找你?”
林方好仰头往酒店大堂富丽堂皇的顶上望,作思考的模样,好半晌,才蹦出几个字:“随缘吧。”
“……”
孟相宜不想和小孩儿计较。
小刘拿上房卡,早前便站在一旁不敢打扰,见孟相宜招手叫她过去,才颠颠儿跑过来,问:“孟姐我们去房间吗?”
“嗯,走吧。”
她们的房间在35层。
36是顶层,剧组里暂且只有周却和林方好在住。
一晚十多万的套房,孟相宜这种小明星也不敢高攀。
三人安静地上了电梯,到35层的时候箱门缓缓打开。
孟相宜很礼貌地道别:“小林总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如果孟阿姨坚持不懈要来找我的话,总有机会见到的。”
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林方好在电梯暖黄的灯光中看她。
可惜这人口罩仍在脸上。
今天最后一眼也不能把她看完全了。
“我会的。”孟相宜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小刘手忙脚乱地拖着行李箱,一边把轮子从电梯缝里拽出来,一边说:“孟姐、孟姐她不是……”
林方好摇摇头,说:“没事。”
小刘好不容易站稳了,眼见着电梯门要关上,林方好却突然跨步出来,电梯门启动感应,又唰地回去。
小刘被吓着,生怕眼前老板有什么事。
却听见小林总看着时间,说:“等会儿十点在宴会厅开机聚会。”
我知道,孟姐也知道。小刘在心里想,表面默不作声。
林方好想起那不算大的行李箱,又问:“你们带礼服了吗?”
“孟姐说她带了。”
“她的衣服。”林方好近乎嘲笑一声。
准备穿小品牌的过季礼服去么?
“让她把那些便宜货都扔了,”林方好颇为不悦的模样,“别显得我们林家一股穷酸样。”
/
孟相宜当然不会把那些在小林总眼里都是便宜货的裙子给扔掉。
九点一刻,她化好妆裹着浴袍,照样还是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行李箱不算大,里面只装了些寻常衣物,她扒拉扒拉,从箱子里掏出一个防尘袋。
防尘袋里有条裙子,林方好见过的那条。
纯白修身的款式,其实倒很显身材。
孟相宜把裙子拿出来,挂到熨烫机上,仔仔细细看说明书。
她看得认真,小刘不想打扰,但先前林方好的话在脑中盘旋不止,还是出言提醒:“孟姐。”
“嗯?”孟相宜拿着熨斗看她。
“小林总不让你穿自己带的裙子。”
“你刚说过了,我知道。”
“那……”
您熨它干嘛?
孟相宜看她欲言又止,明白她想说什么,笑一笑,回答她:“一万多呢,挺贵的。总不能一直放箱子里皱着。”
这也是她带的唯一一条正式的礼服。
原本是打算在开机聚会上穿的。
说到价格,小刘没办法认同林方好了,正想帮她,却听见门铃声。
林方好刚才在微信上通知她,等会儿有人过来送礼服。
小刘站在原地,拿眼风瞟着她。
“去开门吧。”孟相宜成功把熨斗打开了。
/
将近十点时,林方好才理着衣服下楼。
她换了身浅棕的西装,穿得随意,衬衫的扣子解到只剩两颗。
季夏早早就去等着了。
像她这样没什么大家庭背景的小花,自然是为了前途想哪头都沾一点好,这次被选上来拍大导的电影,更是不敢做错分毫。
下楼前搂着林方好腻歪了一会儿,转头就喷上传闻中周却最喜欢的那款香水下楼去了。
人之常情。
林方好只在她走前抹了一把她涂好的口红。
权当她三心二意的惩罚。
宴会厅在三层,今晚周却包下了。
林方好刚下电梯,转头便看见孟相宜和小刘从另一边下来。
孟相宜总算没穿那些便宜货。
黑色绒面的收腰鱼尾长裙正正好把她纤巧的腰线掐出来,走起路来似是传闻中的人鱼上了岸,锁骨中央一枚湖蓝宝石水滴形吊坠,和她上岸时挂在身上的水滴似的。
浑然天成。
她踩着细高跟经过林方好身边,照样叫她:“小林总。”
林方好跟上她的脚步,视线在她身上转两圈,最后说:“您不是熨了裙子吗?”
照去送东西的sa的说法,那裙子还是她见过的那条。
就这么穷?
对于她什么都知道,孟相宜不奇怪,点着头应了:“嗯。”
“那怎么不穿那条?挺不错的。”
之前你就穿着那条裙子玩儿我。
林方好笑眯眯地侧头看她。
“小林总都送来了,我不接,就不合适了吧。”
“是吗?我还以为您清高呢。”
孟相宜蓦地停住脚步。
她转身,微微仰头看林方好,宴会厅近在咫尺,柔纱般的灯光洒在她脸上。
好半晌,她用那双水润的眼睛盯住林方好,深黑瞳仁丝毫没有颤动。
当林方好想说话时,她却移开目光。
而后挑挑眉,顶着纯良的脸道:“小林总不是觉得我卖身求荣吗?那我还在乎什么清高。”
卖身求荣。
林方好把后槽牙咬紧了,伸手去攥她手腕。
但孟相宜笑着冲她眨眨眼,提着裙摆往宴会厅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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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卖身求荣]
第3章 [娶]
酒喝到一半。
林方好越过满场的人,视线在角落里找到孟相宜。
孟相宜坐在宴会厅一角,自己端着温水喝。
在剧组有角色有台词的演员里,她几乎是咖位最小的一个,没大公司做靠山,没靠谱的经纪人拉资源,平时这种小演员是会被边缘化的。
不是大家故意排挤,只是她没价值,耗费时间和她社交,得不到任何东西。
娱乐圈这种名利场,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
所以当孟相宜咖位最小但角色最重,圈儿里出了这种“反常”的事情时,大家又觉得和她交谈很有兴趣了。
她背后的金主,说不定比想象中还要令人咂舌。
所以她现在孤身一人坐在角落,不是被排挤,而是刚才被太多人来敬了酒,头脑有些发晕。
不得不往角落里去,要一杯温水解解酒。
林方好从经过的服务生手里拿了一杯温水,边喝边往孟相宜在的角落去。
但刚走两步,就见小刘匆匆拿着手机跑到孟相宜身边,孟相宜看了眼屏幕,而后放下水杯接过手机出了宴会厅。
隔得远,林方好看不太真切。
只看见她行色匆匆,等不了一刻的样子。
林方好浅笑着喝一口水。
和身边的周却道一句“失陪”,向服务生要了烟,从门口出去了。
/
找到孟相宜的时候,她又是穿着露肩颈的礼服趴在栏杆上吹风。
今晚酒店整个三层都被周却包下了,不止一个宴会厅,但大家不会去没有导演和投资方的地方扎堆。
所以这一处露台倒很安静。
孟相宜独自倚在雕花栏杆上,苍白单薄的后背裸露在黑夜之中,肩胛因为她的动作而突出,仿佛要从脆弱的皮肉之中生长出来,长成一对鲜血淋漓的翅膀。
仿佛一阵风来,她就要从高楼之上飞走了。
轻飘飘的,更像是一张纸被狂风吹得在空中胡乱地飘。
林方好缓步走过去,轻声开口:“孟阿姨,您怎么什么宴会都待不住?”
这种能和导演多说几句除了剧本之外东西的聚会,怎么也被一个电话就叫跑了?
这电话一定得接?
她指尖转着没点燃的烟,侧身靠上栏杆,目光落至孟相宜侧脸。
“小林总不也跑出来了?”孟相宜不意外她中途出来。
毕竟是资方,想做什么都可以。
低头看见林方好手上那只泰山茉莉,抬了眼去调侃她:“小林总烟瘾够大的。”
“要跟我爸告状?”林方好抬手把烟在她眼前晃一圈,“他刚说什么?”
孟相宜摇摇头:“不是令尊的电话。”
令尊?真够生疏的。
“不叫老公?”
“小林总这么想有后妈?”
林方好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烟,含进嘴里抽一口,再伸了手把烟夹在指尖中拿下。
低头,将带着轻浅茉莉香的烟雾轻吐至孟相宜清瘦的面颊上。
嗓音放低了,叫一声:“妈。”
声音低沉而缱绻,在宁北纸醉金迷的夜色中勾勒出清晰却又朦胧的情调。
不像在叫妈,像在和情人**。
“你……”
孟相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引得怔了怔,不过这烟味道不错,所幸她没有呛到。
两秒钟,她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退后一步,讲:“小林总平时和人上床时也喜欢这么叫?”
“没那癖好。”
“是吗?我还以为你恋母呢。”
林方好隐在烟雾之后看她一眼。
这一眼,孟相宜彻底反应过来。
刚才这句话,对林方好来说是真过分了。
林总近些年身边人不断,但真正结过婚领过证的,只有早些年的两位,还都不是娱乐圈的。
第一任妻子是位老师,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早早去世了,只留下林方好一个女儿。
四年后,林总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同年年底这位花艺师生下女儿林茜子。
豪门中老板续弦再正常不过,通常会牵扯出后续一大串关乎后妈继女不睦,撕破脸皮争家产的事情来。
但林家传闻倒有些不同。
本就不多的传言之中,没有一条说这位花艺师对林方好不好。
而林方好本人,对林茜子的态度更是百般纵容,看不出一丁点对花艺师母女的厌恶来。
只是世事无常,这位花艺师竟也在林方好八岁那年,生病去世了。
彼时她亲生女儿林茜子,只三岁大,还不到记事的年纪。
母亲、妈妈。
这种话题对林方好来说似乎过于沉重。
孟相宜无声张张嘴,好几次,才终于出声道:“抱歉……”
“您原来在想抱歉呢?”林方好挑着眉看她,“我还以为您是以己度人,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呢。”
“……”
孟相宜后悔了,她就不该和这种混蛋小孩儿讲沉重二字。
这烟刚入口不错,但抽到一半就腻。
林方好不想接着抽了,手一落,把烟杵在栏杆上熄灭,再扬手,让服务生过来把烟头收走了。
“那个电话是谁的?”她换了话题,回到最开始跟过来的初衷上。
“这很重要?”
“我得替我爸问问,”林方好歪歪头,似乎很无奈的样子,“您可是他近几年最‘投缘’的了。”
“荣幸。”
“所以?”
“前任的,行吗?”
“敲诈勒索?”林方好眉眼弯弯,凑近她,“需要帮忙吗?”
孟相宜笑出来,桃花眼不受控地眯了半分,半晌,她才接上话:“劳烦小林总有心。人家祝我幸福的。”
“那难了。”林方好皱着眉心。
“怎么?”
“都说我爸克妻。您好自为之。”
“我好自为之?”孟相宜讶异地看她,很意外的样子。
“嗯哼。”
“我只是个傍大款的,小林总不必给我‘升咖位’。”
孟相宜耸耸肩,刀锋似的锁骨要把风都切断。
“不敢说自己嫁进了林家。”
“这么有自知之明?”林方好伸手去抚摸她带着妆粉的脸颊。
每一次看见她的脸,林方好总会有瞬息的晃神。
孟相宜的脸真是老天赐给她用来改命的礼物。
她市侩,虚荣,浑身都是早早进入娱乐圈浮沉的尘俗之气,多年来,没有红极一时,但耳濡目染盛行的圆滑处事,眼尾也挂上永远似笑非笑的中庸神色。
没有人比她更俗气了。
但她偏偏有这样一张脸。
如沐春风,柔婉清明。
纵使上了一层层浮华妆容,原本藏在五官之间出尘清雅的气韵也未曾消散。
只是眼睛里隐约的犟,倒不像属于她这个人。
“或许您求求我,”林方好捏住她的下颌,“我能让您嫁进林家。”
“嫁谁?嫁你么?”
孟相宜抬手把她扯开,食指在她下巴上轻挑几下,孟浪无边地道:“不娶何撩?”
“孟阿姨怎么知道我不娶?”
林方好攥住她细瘦的手腕,上前一步:“八抬大轿够不够?”
露台无光,浓黑夜色没有阻隔地从天际洒下。
林方好用力一带,孟相宜即刻失了重心,整个人踩着细高跟跌进她怀抱之中。
她刚抽了烟,此刻身上萦绕着浅淡的烟草味,孟相宜失了神埋在她颈间,为了宴会精心描绘的双唇在她衣领上留下红痕。
“孟相宜,只要你愿意。”
林方好另一只小臂扣在她芊芊一握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你愿意,我就可以娶你。
孟相宜用了大力推开她。
反劲让她差点没站稳,发丝随着夏风在她眼前飘荡,她抓住栏杆,把发丝挽到耳后,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开怀地笑起来。
“小林总,您别逗我了。”
她看看时间,再上前拍拍林方好的肩膀。
“时间不早了,回去抱着季夏睡觉吧。我刚听周导说她胖让她再减点儿来着,说不定,之后抱着手感就不好了。”
“孟相宜你——”
“晚安小林总。”
孟相宜踩着细高跟往大厅走。
到门口时回过身来,抬手送了林方好一个妩媚飞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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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娶]
第4章 [茜子]
两天后,剧组正式开机。
开机前一天整个剧组去了宁北市郊的枫原山慈云寺举行了开机仪式,拜过四方神,方才能保剧组平安顺利,万事大吉。
这种固定流程,林方好只去露了个面。
作为资方上了香,说几句官方期许的话也就圆满完成。
后续剧组要对一些关键镜头进行试镜拍摄,林方好没兴趣,和周却打了招呼先下山回酒店补觉了。
娱乐圈信风水,信吉时,请了大师算开机仪式要在清晨八点一刻举行。
于是整个剧组都在五六点起了床,再一齐往枫原山去。
林方好作息不算规律。
熬夜可以,早起不行。
第二天开机,周却这个没人性的定在七点。
林方好五点时被季夏的动静吵醒,她睁开眼看见季夏坐在床边急急忙忙往身上套衣服,长手一伸,把这人揽到怀里。
“抱一会儿。”
季夏在她怀里暂且安静下来,一手摸着自己已然很纤细的腰肢,问她:“周导说我胖了,你呢,你觉得呢?”
“不胖。”
“你今天来片场么?”
“嗯……宝贝,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来看我,”季夏哼哼着撒娇,“那你不如回家好了呀。”
林方好揉揉她的脑袋,笑一笑,让她出门了。
再睁眼,是中午十一点。
林方好起身洗了个澡,洗到一半,有电话打进来。
看见是茜子的电话,她擦干手点了接通,声音混在满浴室的水汽中,缥缈朦胧:“怎么了?”
“姐,你起床了吗?”
“起了。怎么现在打电话,你不应该在学校?”
“今天周日!”
“这样。”
“姐,你怎么刚从洛河回来就去剧组了,我都没见到你。”
林方好这个夏天去洛河待了两个月。
小情人家里内斗不断,某天晚上打来电话说心烦,林方好原本只想安慰她几句,没成想到最后电话那头的娇娇女竟哭了起来。
林方好到底是个心软的,当晚便飞去了洛河。
她原本只计划留一周,但每次一说走,娇小姐就泪眼涟涟地望着她。
这就硬生生拖了整个夏天。
“我在家的时候你在学校。”
“嗯……楚楚姐还好吗?”
“她能有什么不好?”林方好笑一下,“大小姐无聊罢了。”
“姐……”
林方好冲掉泡沫,擦干了套上睡袍,道:“说话。”
“我想你了。”
“想我?茜茜公主还有空想我呢?最近那个打篮球的没粘着你了?”
“我又不喜欢她……”
“行,”林方好爱听茜子这幽怨的腔调,在电话后笑得双眼眯起,“那姐姐就纡尊降贵回家一趟,看看我们家小公主最近长胖了没。”
/
林家别墅在中北区,宁北最老最值钱的地方。
从剧组过去得将近两个小时。
算来林总称得上是出身豪门。
母亲老林总家境殷实,往上数发家史能数到民国,父亲蓝总背景稍弱,但在改革开放时期,抓住这缕东风,乘风而上。
当年二人趁低价购入宁北不少地皮,原本只是为了留取晚年傍身钱财,却没想到往后二十年里宁北地价飙升,让二老不必倚靠家族,一跃成为宁北除秦家以外最大的房地产商。
后来林总和夏晴——林方好的母亲相识,但二老认为夏晴不过一个普通老师,无论如何也不松口这桩婚事。
到最后,林总愤而离家,转而研究起互联网行业。
却没想到当初这转变,倒给起初只做房地产的林家在这几年续上了命。
如今林家老派与新锐并进,几乎在所有行业都有渗透,遍地开花。
林方好开车抵达时,已是中午一点半多。
铜质大门缓缓打开,经过草坪与喷泉后欧式的独栋建筑出现在视野之中。
她把车停到习惯的位置,下车先把买来的点心交给保姆阿姨。
“姐!”
只听一声呼喊由远及近,林方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团雪白的影子从大门处飞奔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蹦到她怀中。
林方好托住她,脚下转了两三圈才堪堪站稳。
“哎哟,”林方好故意做一副吃力样子,“是胖了。”
林茜子蹬着腿抗议:“我明明没胖!”
“别乱动,等会儿把你摔了。你先下去,我们进去说话,不然这大太阳把我们小公主晒黑了怎么办?”
小林公主很听话,立刻从林方好怀抱之中下了地。
站稳了,神采奕奕地用大眼睛望着林方好,才褪去方才莽撞的气质,纤长身子裹着米白的睡裙跟一个刚出了芽的柔弱花骨朵似的。
正午日光毒辣洒下,却只在她莹白肌肤之上铺了薄薄一层轻纱。
林方好拍拍她脑袋,揽着她肩头先进屋去。
两人洗过手,在小餐厅坐下,厨房卡着时间做好了饭。
林茜子先把姐姐买回来的点心就着茶水吃了两块。
林方好待她咽下解腻的茶,再问她:“最近累不累?”
林茜子这学期升高三。
初中时,她自己要求从国际转到公立,苦哈哈地跟着大部分学生早读晚读晚自习。
虽说宁北的高中已然比其他地方轻松不少,但茜子常居第一,又同时准备竞赛,这小姑娘对自己要求高得几近严苛。
“不累,”林茜子摇摇头,柔软发丝随着她动作轻晃,“要是数竞我能进前 60,我就能保送到北清,和姐一个学校了。”
“等你上学,我就毕业了。”
林茜子有片刻的沮丧,垂下眼睫,指尖碰在一起,声音低至喉间:“我总不能给家里丢脸。”
“我们茜茜公主高兴就好。”林方好去拨弄她垂下的眼睫毛。
小姑娘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姐。”
“嗯?”
“你看这个好不好看?”林茜子抬起藕段似的胳膊,让林方好看。
细瘦白净的手腕处松松圈着一根手链。
手链不是大牌的金银玉,只是价值几块钱的淡粉色毛线用钩针的技术勾出了一朵朵海棠花。
海棠花瓣相连,竞相绽放,倒像是春日里攀上枝头的真切海棠。
“好看,”林方好浅笑着看她,“你自己做的?”
“嗯。那天我整理房间,又看见妈妈以前钩的东西,正好房间里插着海棠花,我就跟着教程学了学。”
说到这,林茜子顿了顿,抚摸着手链,再说:“妈妈以前最喜欢海棠了。”
只是现在正值炎夏,后院满院的西府海棠都是葱葱碧绿之景。
不及半点季春时节,暖风和煦,湘妃色海棠花瓣纷纷而下的梦幻。
林方好用指尖在那手链上轻柔滑过:“黎阿姨是最喜欢海棠花的。”
“姐,”林茜子眨着漂亮的一双杏眼,脆生生的嗓音清泉似的,“你见过孟阿姨了么?”
“见了。”
“是不是和照片视频上一样?”
“差不多,”林方好用热毛巾给她擦了手,捏捏她的骨节,“呀,我看你还得长高。”
“孟阿姨有我高么?”
林方好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顶,说:“没有,比你矮多了。”
“什么语气啦,”林茜子埋怨地看着她,“比我矮也是很好看的。”
“哟,”林方好把毛巾丢回呈上来的盘子里,“咱们小公主很喜欢她。”
她这样一说,林茜子反倒不好意思了。
撅了撅嘴,安分地坐在位置上,终于要垂下眼睫,去理会桌上热腾腾的饭菜了。
/
林方好在家里待了一天,陪茜子上了小提琴课,周一早上将小林公主送到学校之后转道回了剧组。
到片场,已经十点过。
今天拍摄场地在一个老宾馆,打眼看去仿佛回了千禧年——剧本故事背景要从现在往前推二十年。
林方好推开再怎么擦都是雾蒙蒙一片的玻璃门,跨进大厅里,还没来得及把地方看全了,视野之中就有人快步走到她面前。
“小林总,”是制片组的助理,“周导正发火呢。”
您还是先别去触这个霉头。
听了这话,林方好认真去感受现场氛围。
果真是肃静非常,几十号人都屏息凝神着,空气里只有机器敢不时发出一点亮光。
林方好拍拍她肩膀让她回去,目光找到坐在监视器后戴着鸭舌帽的周却,信步过去。
她自顾自在旁边坐下,递给周却一片口香糖,问:“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烟呢,”周却不挑,拆了包装丢进嘴里,“怎么了?你的小心肝出不来戏啊。”
“让大家吸二手烟多不好,”林方好折着糖纸玩,“我的小心肝?谁?”
“合着孟相宜攀的不是林总是你啊?”
“滚。季夏怎么了?”
周却挑挑眉头,眼风向通往客房的狭小走廊递过去。
这个小宾馆虽老旧,但做个临时休息的地方也是够用,一楼的各个房间就被划分给了各个部门做休息区。
两个主演一人一间,虽说比不上大酒店宽敞明亮,但收拾收拾也是整洁干净。
这个小宾馆也是吴挣——季夏的角色的住处。
按周却的话讲,季夏得多在这儿待待,磨一磨浑身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气质。
“初遇的那场戏,她出来的情绪不对,我可是好声好气地跟她讲。”
林方好翘了个二郎腿,对周却说:“你继续。”
“讲完之后,拍了好几次,还是不对。”
“呀。”林方好给她当捧哏。
“我问她是不是状态不好,那我们可以休息,”周却摊着手,无奈了,“结果人家告诉我,说,觉得不该按照我说的那么演。”
林方好挑挑眉。
她倒没看出来季夏是个有想法的。
周却总算找到抱怨的对象,偏开头,用纸巾包着把口香糖吐了。
等助理把垃圾桶推过来,她扔了垃圾,说:“这是干什么?怕我,就让这么多人陪她耗?小林总,是不是她觉得你这个靠山不够硬啊……”
林方好点了点头,道:“是啊,你不是最喜欢那款香水了吗?”
“滚,”周却一脚蹬到她椅子腿上,用力把她推远了,“自己管不住人,别赖到我头上。”
林方好平移着离了她半米远,索性站起来,单手勾在裤子口袋上,环视了一圈现场。
“那现在是怎么?”她问,“季夏呢?”
“我说了她两句,结果人家哭了,我看不得小姑娘哭,心烦,就让她去休息室里歇一会儿,想想。”
周却撑着帽檐:“就这样。”
“知道了。”林方好说一句。
过了两句话的空档,她又问:“孟相宜呢?她怎么样?”
“她不错,该有的都有,挺合适的,但季夏不行,她也得耗在这儿。”
照现在这进度,今天得拍到凌晨才能收工。
所有人陪大小姐耗,明天还得照例七点。
周却随意支着长腿坐在折叠椅上,嘲讽着看林方好:“你爸比你眼光好。”
孟相宜背后的金主是谁,一般人不知道,但周却这宁北排得上号的二代兼大导,自是一清二楚。
“气大伤身,”林方好拍拍她肩膀,“你歇着,我去看看季夏。”
“小林总快去给她讲讲,要是你现在看到亲妈出现在眼前,会是什么表情。”
林方好手上转一支烟,缓步往前走,面上自是一派春风和煦的模样。
“这不正准备去吗?这是我强项啊。”
“一定让大家早点下班,不然我请宵夜可行?”
身边工作人员在欢呼,林方好点头应过,夹着未点燃的细长烟卷缓缓穿过布满机器,只留中央一处空地的大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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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茜子]
第5章 [吴挣]
林方好跨进门,就看见季夏盘腿坐在重新铺过的床上。
她穿着属于吴挣的衣服——洗得发旧的白T,长发被造型师随意扎在脑后。
清瘦身躯弓着,借着从防盗窗外落进来的日光看剧本。
房间原本的灯还是白炽灯,清冷光线照得小小的双床房隐隐透出潮湿的味道。
助理被她打发出去了,以是房间里安安静静,灰尘浮动中只有她周身沐浴在阳光下,仿佛显出几分不屈的意味。
听见关门声,季夏恹恹抬头,看见是林方好进来,瘪了瘪嘴,没说话。
林方好坐到她身边,伸手抹她眼角:“没哭了?”
“再哭妆要花了,眼睛要肿了。”季夏低头,反复去看刚才那场戏的剧本片段。
她虽然年纪小,但出道也早,十四五岁就在剧里露脸了,演技过得去,有时候也被评价为“有天赋的”。
长大之后要有热度才有商务,她也算不上一鸣惊人的演员,走不了纯演技派的路子,于是就往流量的方向靠。
但是当演员的初心还没丢,每一场戏都是想尽力演好的。
她是绝对没有吊儿郎当,《挣脱》的台词她几乎在进组前就全背下来了。
之前剧本围读,编剧老师把握了几个重要情节点的情绪,剩下的一些内容,还是需要自己去理解。
但今天看来,她的理解似乎有点儿偏差。
“不着急,”林方好拍拍她骨骼分明的后背,“昨天今天吃饭了么?”
“吃了鸡蛋和黄瓜,还有西红柿。”
“全部?”
“嗯。”要减肥。
林方好偏头问她:“要先吃点东西吗?你经纪人不在,就吃两口。”
“不吃了,”季夏饿习惯了,胃里空荡荡的感觉能让她觉得自己在减掉多余的脂肪,“我再想想……”
这个本子,中心思想就是母女关系。
近两年,关于“东亚家庭”“东亚母女”的讨论越来越热,这种潮湿并且甩不开的家庭关系被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自己就是局中人。
无论如何,女儿总是对妈妈抱有幻想。
但也总是在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绝望。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随便臆想。
而是无数个家庭的缩影。
正常家庭尚且如此。
那么,更扭曲的情况呢?
结合国内上世纪末拐卖情况泛滥的背景,加上久有争议的拐卖后代有罪无罪的论题。
于是编剧老师创造出了李盈香与吴挣这对母女。
李盈香,黔省人,17岁那年被拐卖到黔省宜周更深处的大山里。
父母皆是中学数学老师,而李盈香资质惊人,堪称数学天才,在被拐卖前刚获得某数学比赛一等奖。
在她被拐卖的几年间,母亲重度抑郁自杀身亡,父亲在一次车祸意外中抢救无效去世。
吴挣,是李盈香在买方家庭中被迫生下的女儿。
客观来讲,是活生生的犯罪证据。
而在吴挣七岁那年,李盈香终于找到机会出逃。
吴挣提前猜想到她的计划,却是从家里偷了钱,在李盈香临走之前给了她。
电影故事的开头,则是吴挣到宁北参加数学竞赛时,和已经成为数学教授的李盈香偶尔重逢。
所以,一个人突然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会是什么眼神?
[宾馆大堂,秋,上午,内。]
[人物:吴挣、李盈香、孙露。]
[拒绝队友的外出吃饭邀请之后,吴挣收拾东西背包下楼准备去附近图书馆,在宾馆大堂看见孙露和李盈香。]
[切吴挣停下双脚特写。]
[李盈香与孙露在前台交谈。]
[李盈香:今年有好苗子么孙老师?去年数竞你们省队可惜了,但今年我可等着招好学生。
孙露:孩子们都不错。
李盈香:你就没偏爱的?
孙露:哎哟,我怕现在说了,你期望太高,反而对孩子不好。]
[孙露看见吴挣,索性招手叫她过来。李盈香跟着她的动作看过去。]
[孙露:挣挣,来。]
[切李盈香转头镜头。定格三秒,]
[吴挣没有动作。]
[切吴挣双眼特写。]
就卡在这儿了。
前面吴挣单人景都顺利,有几幕还是一条过的。
从吴挣跟随队伍走出机场,抬头望宁北的天,到吴挣拒绝队友邀请,独自在房间中静坐,再到吴挣整理自己的行李,把身上的钱从头到尾点了一遍又一遍。
这些场景的情绪季夏抓得不错,周却夸她了。
但到吴挣看见十年没见的妈妈这里。
季夏揣摩了很多遍,都不对。
“那你跟我讲讲你都是怎么演的,”林方好温柔地看着她,“或者说,怎么想的。”
季夏坐直身子:“我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开我,留我一个人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家里长大,虽然我帮了她逃走,但这么多年会没有怨恨吗?哪怕一点点。”
她举起右手,拇指尖食指尖靠近捏出一段距离。
“嗯,然后呢?”
“但我其实又不太怨恨她,我希望我的妈妈过得好,所以我看见她现在很好,我觉得很开心。”
“还有吗?”
“可能还有一点不可置信,我竟然在这里看见她。嗯……还有不确定,真的是她吗?”
不可置信。不确定。
林方好想起周却的话,说:“所以你把眼神,或者说是目光,表现得很复杂?”
“嗯……”季夏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周却是怎么说的?”
季夏噘着嘴:“周导说我想太多了。”
林方好轻声说:“你不服气。”
“不、不是,”季夏哪敢认这句话,瞬息间乖软下去,“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么复杂的故事背景,怎么说,也不会在见到妈妈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吧……”
“那你最开始怎么不跟她讲你的想法呢?”
季夏身子一歪,靠到林方好肩头上,哼哼唧唧的:“那、我……也不敢和周导顶嘴嘛……”
“怎么?”林方好捏她的下巴,“怕她?觉得我没法儿护住你?”
“不不不,”季夏顿时要掉出眼泪来了,“我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嘛……”
林方好拿指节转着她的头发尖儿,一手给她擦了眼角急出来的泪花,道:“不麻烦。”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柳絮,仿佛一阵风来就能把这不算承诺的话语给吹散了。
季夏乖巧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那柳絮一直钻到她的心腔里,扰出不应该的酥痒。
她在林方好怀里窝了好一会儿,任凭林方好玩着她的头发。
一直到她快在这幸福里昏睡过去,她才强打了精神,撑着身子起来,伸手拿了剧本,想继续琢磨。
林方好圈着她,视线落到剧本上,问:“那你现在觉得周却说得对吗?”
要是内心里还不认同,无论怎么都是拍不好的。
就像最开始那样。
季夏没出声,显然是不同意。
捏着剧本想了想,再抬起头来,对着林方好摇了摇头。
表达完了,她垂下脑袋,又去看剧本。
林方好歪头从下看她,盯着她水浸浸的眼睛,问:“我可以说几句吗?”
“啊?”季夏有点惊讶,眨眨眼,又点点头,“当然可以。”
林方好了然,敛着眸半晌,道:“你知道,我妈妈走得很早——后妈也是。”
她这个起势让季夏皱了眉头,林方好抚摸她的手背,告诉她没关系。
“我想了想,如果我今天,现在,看见她出现在我面前。”
说到这里,林方好顿住,分明的睫毛垂下,在地板浅薄的一层灰尘之上印下单薄的影子。
她停了很久,似乎时间被按下暂停键。
从上个世纪存活到现在的小宾馆实在不太行,空间逼仄,窗户窄小,用了很久的家具常年不见光,已经从内里开始腐蚀。
潮湿渗进思绪之间,回忆与想象交织。
直到季夏开始惴惴不安。
林方好才抬眼,微红眼眶中视线依旧温和:“我应该什么都不会想,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只是会流泪,从心底感觉到幸运。”
“无论她过得好与不好,再看见她,就是幸运。”
“无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
“只要我看见她,或者说和她相似的脸,所有回忆都会涌上来,反而只汇成一滴无法控制的泪水。”
“只觉得,自己此刻,受到上天眷顾。”
/
“挣挣,来。”孙露笑着朝站在拐角的吴挣招手。
李盈香穿一身温婉的米白连衣裙,跟着她动作看过去。
吴挣没有动作,愣愣站在原地。
而后突然毫无征兆地蹲下身系鞋带。
青春期的女孩儿身量修长,高挑而又单薄,发旧的短袖裹住她不能再削减哪怕一分的身体,后背的骨骼清晰呈现。
细瘦手指扯松鞋带,再系上。
再站起身,像一杆竹子一般走到孙露身后,乖巧地叫一声:“孙老师。”
目光落在自己磨损了半边的鞋底。
“李教授,这是挣挣,吴挣,很好的孩子,”孙露轻抓着吴挣的手臂,“挣挣,这是李教授,北清的数学教授。”
吴挣快速地看她一眼,复而害羞怯懦般低下头,脸上没有表情问好道:“李教授好。”
“吴挣,”李盈香盯着她乌黑的发顶,“你叫吴挣。”
“对。”
“哪个zheng?”
“是挣扎的挣,李教授。”
李盈香重复一遍:“挣扎的挣。”
“是挣扎的挣么?”她没有道理没有缘由地发问。
“是的。”
李盈香点点头,转过头去不看她,嘴里呢喃着:“挣扎的挣……”
“吴挣……”
大家平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出门在外不要太过善良!!!一定要警惕警惕再警惕!!!还有什么公司招聘公司团建一定一定要谨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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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吴挣]
第6章 [NO WAY]
这天收工,傍晚七点。
比原定时间晚了一个小时——周却不喜欢熬演员,但也算还早,大家都没什么怨气。
没熬夜,林方好依旧请了剧组晚饭。
制片组的助理收集了大家都要吃什么,一齐点了送去酒店。
小姑娘来报账的时候有些战战兢兢的,林方好却没怎么注意,把钱给她时看着正在收拾的各个部门,问她:“孟相宜呢?”
季夏是有上一部剧的剧宣直播,刚收工就急急忙忙跑了。
孟相宜有什么事,这满场也不见人。
助理眨巴着眼睛回忆,好一会儿才说:“孟姐……孟姐好像在休息室。”
“知道了,”林方好收好手机,“快回去歇着吧。”
小助理一溜烟跑了。
林方好找道具组要了个杯子,装了热水往休息室去。
木门关着,她抬手敲门,道:“孟阿姨。”
“进来吧。”孟相宜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
进门,看见孟相宜趴在单人床上,身上连衣裙没换,长辫子顺着侧颈一直垂落到床面。
黄昏时分,天色暗淡不少,天光从明亮变作灰蒙,房间里没开灯,一派静默哑然的场景。
“天快黑了,”林方好关上门,靠到墙边,“您不开灯么?”
“刚才躺着,晃眼睛。”孟相宜侧身从床上起来。
棉质连衣裙被她翻来躺去弄得发皱,李盈香惯常的麻花辫散了半数。
孟相宜拆了发圈,走到镜子前拿木梳顺头发。
镜子里映照出她温婉的脸,语气却不咸不淡的:“麻烦小林总开个灯。”
林方好啪嗒一声将灯打开,没什么作用,反而冷白灯光竟照出阴恻恻的氛围。
她到孟相宜身边去,伸手递水杯给她。
孟相宜看她一眼,没接,说:“小林总真是贴心。”
“嗯哼,”林方好知道这话不阴不阳的,把水杯放到梳妆台上,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我来。”
“小林总折煞我呢,”孟相宜转身,把梳子抢回来,仰头盯着林方好桃花瓣一样的嘴唇,流转了眼波再去瞧她,“小林总,别玩儿我了。”
林方好为表清白,退后两步,举起双手似交出了全部武器的境况,道:“我可什么也没做。”
静静盯了她几秒,孟相宜挑挑眉,又转身去顺长发。
“我对您可是毕恭毕敬。”林方好自行坐到另一张床上,仰头望着孟相宜纤细的背影。
她似乎很纯良的样子,英气眉眼间仿佛有被误会般的怨怼与愁绪,嘴角抿着,好生可怜。
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让她哪怕情绪再真实,也只像是情场高手花两秒钟就在心中想好的甜言蜜语,浮光掠影,轻轻飘过。
白葡萄酒一样。
能哄得你晕乎乎。
孟相宜放下梳子,从镜子里与这人对视。
她真是不愧于传言,只用目光就能把人引入她的陷阱。
“你睡过很多女人么?”孟相宜靠在梳妆台边,终于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她。
“为什么不说很多女人得到过我。”
孟相宜忍不住,笑了,轻声骂她:“不要脸。”
“怎么?”林方好往前俯身,歪头看她:“孟阿姨要管教我?”
“不敢。”
“那您……”
“你一直这么混蛋吗?”孟相宜打断她拖长了的话音,似笑非笑注视她。
“还好,”林方好耸耸肩,“至少她们要的,我都给了。”
“她们。小林总魅力很大啊。”
孟相宜笑盈盈坐到她身边,抬手搭上她肩头,身体里的筋骨似乎在一瞬间尽数散掉了,剩下一滩柔婉的春水在林方好怀中。
她攀着林方好的双肩,忽然化作媚意无边的狐狸精,小巧下巴搁在自己手背上,嗓音温顺,内容却是了无情意的:
“既然小林总可以有那么多女人,为什么还非得逗我、玩儿我呢?”
她双臂轻拥住林方好,侧脸凝视这人小巧的耳垂,眯着眼,枕在肩膀。
一天下来,她曾经受过伤的腰有些疼,连带着四肢都没力气,现在卸了力软绵绵挂在林方好身上,意外的松快。
“和你比起来,我只是个艰难生活的底层人民,”孟相宜闭上眼睛,嗓音轻而疲累,“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陪你玩儿,小林总。”
“如果林总知道我和他宝贝女儿搞在一起,又会不会要处理了我?”
“所以你,想上床,回去找季夏。想和人玩儿感情,你披个麻袋出门去公园,都能招来一堆小姑娘。”
“为什么非得折腾我这个老阿姨呢?”
“你说是吧?”
孟相宜直起腰,放开林方好,柔顺发丝牵挂在林方好的肩头。
她伸手去撩过,顺便摸摸林方好瘦削的侧脸,讲:“你不是说了吗?我是你爸的女人。”
林方好掀起眼帘看她。
不咸不淡,没有情绪。
睫毛扫到孟相宜的指腹,像软针一般抵在皮肉上。
忽然间,她感到自己似真被针尖刺了一般,从心尖处蹿出一股荒谬的不舍。
大抵,以后不会再有更多的交集了。
在船上那一眼,一面,本就不是多深的情和爱。
做人要知足。
不能当个不要脸的,妄想把金玉和真情都捞到自己碗里。
孟相宜偏开眼,垂了头,想收手。
在空调制造的冷气中,林方好留在她掌心的温度是微凉的,就像是那一夜里,有料峭春风的游轮上。
够了。
够了……
却在她留恋之间,林方好攥住她的手腕,反问道:“我爸的女人?”
“不然呢?”孟相宜盯着她,“可是你帮他去机场接的我。”
尽管,孟相宜和林总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既然林方好不信,她也就顺势而为。
其实孟相宜自己都不知道,林总为什么,要无所图地捧她。
但她就是该感恩戴德,怎么还敢“狐媚勾引”林家的继承人。
“对啊,我去接的你,”林方好点点头,“那你就是我的人。”
什么?
孟相宜有一个瞬间的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然小林总是怎么心安理得地说出这种没逻辑没道理的话的?
“你有毛病吧?”孟相宜想挣脱她的手。
林方好使了更大的劲,脸上却依旧是笑盈盈的,她嘴角挂着笑,说:“有问题吗?”
“怎么?你要撬你爸的墙角?”
“不可以吗?”
孟相宜笑了:“真是个好女儿。”
“谢谢夸奖。”
“你是真的不要脸,”孟相宜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放开我。”
林方好在她细瘦的手腕上一吻,道:“不放。”
“你……”孟相宜无话可说,“那你放过我,行吗?”
“我凭什么要放过你?”林方好挑挑眉,“是我先见到你的。”
“见到了就是你的了?”
“我喜欢的,就该是我的。”
孟相宜祈求她:“你别玩儿我了。”
对面这人嘴里的喜欢不喜欢,哪里和寻常人一样呢?
她嘴里的话,大概只有一个标点,一个符号才是真的。
林方好半眯着眼,从眼角溢出一点儿愠怒。
孟相宜一用力,甩开她的手。
桎梏没了,孟相宜似乎终于冲破了什么画地为牢的顾忌,揉着手腕道:“你让我安安分分地‘卖个身’,行不行?”
林方好盯住她的侧脸,仿佛是要用眼神将她碾碎了。
卖身。
卖身求荣。
林方好在脑子里心里重复着孟相宜说出口的话,到最后突兀地笑了。
笑声清浅而飘渺,抓不住,看不透。
而她的嗓音混在气息里,显出危险又模糊的意味。
“不行。”她笑着说。
第7章 [假好人]
预赛前一晚,吴挣独自走在宁北的街道。
她从宾馆出来,从漆黑的小巷绕到挂满霓虹的大街。
中央广场人潮涌动,明亮灯光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高高的旗杆屹立在正中,红旗在日落时分降了下去,带着暑热的风吹过时,没办法做到模范作文中写得那样“红旗飘扬”。
但宁北的夜晚是繁华的,就算没有飘扬的红旗,也是安宁的。
吴挣在远方的街道站定,从树叶的间隙之中看见广场上不会熄灭的灯光。
热闹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随着热风将她包裹。
手边的店铺有顾客在进进出出,手里的袋子装着低腰喇叭裤。
街边的小贩坐在折叠小凳上,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和路过的人讲自己卖的手机按键。
煎饼的香味从背后传来,随后又被空气中灰尘的涩味取代。
光怪陆离。
欣欣向荣。
首都是什么样子,该是什么样子。
吴挣第一次来宁北,终于亲眼看见了。
小时候带着伤疤坐在山坡上看星星的记忆在脑海中闪过,渐渐与眼前光景重叠。
刺眼亮光夺走属于星星的微光,又缓缓将她脑中静默无声的山间夜晚剔除。
“你一直在这里生活吗?”
吴挣仰头凝望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你就该在这里生活。”
吴挣在街沿静立,瘦削身影被路灯拉得似长刀。
“我想再见到你。”
头顶的路灯闪了闪。
吴挣抬脚往回走。
“还是不见比较好。”
/
预赛那天早上,吴挣见到了李盈香。
她从楼梯下来,看见李盈香像从天而降一般,在前台和孙露说话。
她是被蛊惑的人,只要看见李盈香,她的神思就不属于她自己。
在熟悉的转角,她定在那里。
“挣挣。”李盈香朝她走去。
吴挣的视线在半空中乱晃。
李盈香温柔地抚她面颊,说:“加油。”
/
做完题之后,还剩三十分钟。
吴挣放任自己抽离。
昏暗房间中,粗糙手纸上写满公式。
那时候吴挣不过四五岁,走到桌边胡乱拿了手纸在手中。
密密麻麻的公式她看不懂,房间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抱住她哭泣。
印象里。
那是妈妈第一次抱她。
/
考试结束,吴挣往外走。
周边的人潮是压过来的水,吴挣不喜欢,她从学校高高的台阶逃窜。
烈阳直直照下,她抬手遮在眉眼。
“挣挣。”
吴挣朝一边树荫下望去。
李盈香背手站在树荫下,又招手叫她过去。
“李老师。”吴挣很乖巧地过去。
李盈香问:“感觉怎么样?”
“做完了。”
“全部么?”
“嗯。”
李盈香笑着夸她:“这么棒。”
吴挣扯一扯嘴角。
李盈香把背着的手举到胸前,说:“给你买的。”
她手上是一袋肯德基。
那个时候,肯德基是高档东西。
吴挣听过,没见过,没吃过。
“谢谢李老师。”吴挣接过来,抓在手里。
“我和你们孙老师说了,你今天和我回家吃饭,行么?”
吴挣没说话。
“我给你做饭。”李盈香温和地盯住她。
吴挣一时不能思考。
李盈香用纸巾去擦她额上的汗:“走吧。”
/
“冉冉。”孟相宜在沙发上看剧本,翻过一页。
小刘正把外卖盒一个一个打开,刺啦刺啦的声音让她听不太清:“诶?”
“没什么。”孟相宜摇摇头,放下剧本来帮她一起布置。
今天六点收了工,回酒店时太阳都还没往下落。
下午时候周却说孟相宜有点瘦得过头,于是小刘晚上没给她点纯素的沙拉,换了最近挺火的一家麻辣烫,又配了些水果。
孟相宜是九川人,能吃辣。
小刘和她是一个地方的人,自然皆大欢喜。
其实小刘最开始是去林家公司里面试的,前台岗。
不过刚一走进等候室,她就想跑了。
美女太多,她这矮冬瓜哪里还有勇气。
是小林总在面试的时候问她:“你是九川人?”
她才来了孟姐身边当助理。
没想到孟姐温柔体贴又大方,给她当助理比干前台不强多了?
孟相宜拉开椅子坐下,小刘去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手边。
“孟姐,周导都说你太瘦了,多吃点多吃点。这个微辣我看评论都说不太辣,应该还行。”
“谢谢。”孟相宜先端起杯子喝了水。
小刘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
孟相宜吃饭安静至极,坐下就不说话了,因为腰有毛病不得不挺直了脊背,薄薄一片的人收着眼帘吃饭。
“孟姐,这几天睡得还好吗?”小刘是不能不说话的。
孟相宜咽下嘴里东西,对她点点头,说:“还可以。”
“周导每天都要求七八点就开工,四五点就得起床,也太早了,我每天在旁边看你化妆我都快睡过去了,一天都没精神,你们演员居然还能拍一天的戏,真挺厉害的。”
孟相宜放下筷子,对她笑一笑,道:“还好,习惯了就觉得,也还行。”
“噢噢噢,那我可能还得适应好长一段时间哈哈哈哈哈。”
她前不久才开始工作,之前飞去从州还只是帮着孟相宜整理了行李。
这几天跟着进了组,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剧组工作的强度。
但周却的组向来是规律作息,不像其它一些男导演一样成夜成夜地熬演员,在业内已经算是很轻松。
孟相宜安静听了,顿住动作想了想,再道:
“其实你要是觉得太早了,可以不用那么早起来,我自己去化妆也是可以的。”
从前在从州各个剧组当群演的时候,谁能用得上助理。
就是一些杂事而已,自己多出半分力就能做了,实在没必要多让一个小姑娘跟着受摧残。
听见她这话,小刘掌自己的嘴,忙说:“孟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只是说两嘴,不是抱怨、不是抱怨。”
“别紧张,我只是说你可以晚一点来片场,因为化妆的时候真的没什么事。”孟相宜用很轻的笑容安慰她。
“那不行那不行,这是我的工作,而且小林总给我两万一个月呢!我听说别的艺人助理都只有七八千,最少的甚至三四千都有!我肯定更得好好照顾您,而且您又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我待在您这多舒服,就算让我通宵我都是愿意的!”
“小林总?”孟相宜愣了一个瞬间,随后皱着眉心问她,“你的工资不是众新发吗?”
众新娱乐,孟相宜早些年签的公司。
小得不能再小的娱乐传媒公司,就孟相宜这样的七八线小演员,在公司里都是“一姐”。
她没有自己的工作室,助理是算入职到公司,工资也应该是公司发。
“不是呀,我的社保是林家的公司交的,算入职到林氏的,”小刘嚼着哈密瓜,“我最开始是去林家面前台,但看着那一个个大美女,都摆烂了,但小林总知道我是九川人,就让我入职了,后面就让我来您身边当助理了。”
关于为什么小林总让她入职,又让她来孟姐这儿,她后来也清楚了。
大约孟相宜和林家大老板有那种关系,说不定还和小林总有什么纠葛,这种情况,助理肯定得用自己人。
但她对孟相宜是没有鄙视的,毕竟孟姐对她好。
“林方好知道你是九川人,就让你来当助理了?”孟相宜很震惊又疑惑的样子。
小刘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嘴里的哈密瓜没来得及嚼碎就哽着咽下去,说:“我我我是九川人,不过不是九川市区,是下面县城的,但去年爸妈在九川主城区也买了一套房,不过还没装修……我我是九川理工毕业的,一本——不过我学的是英语,我上学的时候就在教务处办公室当助理,虽然和艺人助理不太一样吧,但我肯定能做好的……”
“我不是说你做不好,”孟相宜知道自己好像吓到她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小刘闭着嘴,拿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像只受了惊的小鹌鹑。
孟相宜无奈地笑笑,伸手帮她把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道:“你应该能看出来,小林总……不太喜欢我。”
话说到这里,小刘要是再不明白那她就别活了。
“噢噢噢,”原来孟姐那震惊不是对自己,但这似乎牵扯到豪门恩怨的事儿,她是不太知道要怎么办的,“小林总、可能只是面冷心热……”
小刘以为自己看错。
孟相宜似乎冷笑了一下。
“嗯,可能是,”孟相宜低下头喝水,“她可能是个好人吧。”
小刘又不敢说话了。
评价老板这种事,她从来都不敢干。
孟相宜喝完水,复而抬头问她:“真的是林方好让你来的?”
小刘小鸡啄米般点头。
孟相宜“嗯”一声,不讲话了。
她态度奇怪,小刘不敢多说,只心想豪门果真千丝万缕勾心斗角。
正在思索小林总让自己来这儿的真实目的,又听见孟相宜问:“你这两天看到她了吗?”
“谁?”
孟相宜顿了两秒,说:“林方好。”
从那天那句“不行”过后,她这几天都没在剧组看见过林方好。
这让她觉得,这人嘴里当真是没有一句真心话,无论是说喜欢,还是爱,都是可以用来胡扯和编谎的工具。
不放,不行。
难道不应该缠住她,让她每一天都不得安生吗?
怎么说完了,也就只是单纯地说完了,紧接着就销声匿迹了呢?
孟相宜低着头,在思绪间警惕地发现那一抹隐秘的期待。
“噢噢小林总,这两天……这两天好像没在片场见到她。”
“嗯,知道了。”孟相宜给自己浇冷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孟相宜摸摸她的脑袋,道:“吃饭吧,都快凉了。”
“诶好的好的。”
“那她——”去干什么了?
孟相宜张了张嘴,气声混在空气里,但刚说出口就收了话,低下头,继续喝慢慢凉下去的水。
第8章 [哎哟,祖宗]
林方好这几天在医院。
茜子从小体弱,尽管平时花了精力调养,她依旧有轻度的贫血,免疫力也低。
前几天宁北突然下了暴雨,她在学校淋了雨,没等走到宿舍去换衣服,直接在楼梯上就晕了过去。
幸好当时有同学在她身边,眼疾手快接住了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但就算是这样,体弱的小姑娘也是遭了大罪。
先是发烧,再是脱水,心率过快,林方好接到电话的时候,医生说因为茜子本来身体条件就差,如果再持续这样下去的话,或许要往鬼门关去一趟。
林方好在医院守了小姑娘三天三夜。
林茜子醒过来的时候,宁北的太阳正在西下,林方好坐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枕在她腿上睡着了。
她意识还不太清醒,动一动手指,林方好就惊醒过来。
“茜子?”林方好起身去看她,发现她懵怔地在眨眼睛,“你醒了?”
林茜子再把眼睛眨一眨,想说话,但脸上有氧气面罩。
突然,有水珠从空中落下,顺着面罩边缘在她苍白面颊上留下灼热的痕迹。
林方好抬手抹一把眼角,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别乱动,我、叫医生来,”林方好在话语之间哽了一个瞬间,等呼叫铃被接起,她清清嗓子,道,“我妹妹醒了。”
/
等医生检查过了,林茜子才摘了氧气面罩。
但刚开始不肯说话,还把林方好赶出了病房,一直到保姆阿姨帮着她洗漱完毕,林方好才被恩准进入。
小公主受了好多天的罪,整个人都蔫儿了,恹恹地半躺在病床上,见林方好进门,也没力气往上扑,只抬起眼睫看了她一眼。
“姐……”她嗓子闷了一半,葡萄糖顺着手臂上的留置针往身体里输。
黄昏的暖光笼罩在她周身,反倒显得她更脆弱。
林方好坐到病床边,声音放柔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茜子摇摇头,小脸儿在这几天都又瘦了一圈。
“饿吗?要不要吃什么?爸刚回家做饭了,等会儿过来,你要吃什么我跟他讲。”
“不饿,不想吃东西。”
“姐……”茜子伸手拉住林方好的衣角,晃一晃。
林方好凑近她,问:“怎么了?”
“这几天我做了好多梦,梦到我变成了天使 ……”
“茜子本来就是小天使。”
“我长出一双好大的白色羽毛翅膀,在天空里一直飞一直飞,后来飞到家里,我看见姐和爸爸在后院里给海棠花浇水。”
“我好高兴,想从天上下去,但我扇动翅膀,却怎么也下不去,还来了一阵大风,我一下就被吹走了,我就越来越远,姐就离我越来越远……”
林方好去擦她的眼泪,温声安抚她:“茜子是小天使,但不会离我们而去。茜子是姐姐的宝贝,姐姐不会让你走的。”
“嗯……”茜子窝在她怀里,像一只劫后余生的小白猫。
有人敲门。
林方好拍拍她后背,示意她松开。
等茜子乖乖躺回床上后,林方好去开门,看见是之前在楼梯上接住林茜子的那个小姑娘。
瘦高瘦高的高中生小姑娘提着东西,站在病房门口很规矩地叫林方好:“姐。”
谢谢的话几天前就说过了,林方好知道她是特意来看茜子的,没有多说,对她笑一笑,出门让她进去。
小姑娘轻手轻脚走进房间,看见林茜子醒了,立马笑起来:“你醒啦!”
茜子仰头盯着她,说:“那是我姐。”
/
林方好从住院部下去,在医院的小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转。
小公园里种的月季开花了,一大片簇拥在一起,淡粉如云,天际的太阳越来越低,直到隐入远处的群山,于是橙红的天边缓慢变换成幽远的深蓝。
她在长椅坐下,突然就像被抽干了力气。
所有神经似被扭到一起,到崩断的边缘,又突然全放开,在体内回荡一声声震颤的嗡鸣。
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她抬手按住耳屏,熟练地弓起身子。
她坐着缓了五分钟,直到再次听见医院里永远不会消失的人群声,才直起身子,抬手擦掉自己方才无法控制流下的眼泪。
她没办法抵抗自己生理性的恐惧。
晚风吹过,带起她搭在肩头的长发。
眼前人流如织,急诊的灯光永远不会熄灭。
忽然间林方好眯了眯眼睛。
从小公园望过去,透过玻璃门,正是急诊缴费的地方。
现在在柜台前扒着的那个低马尾,不是刘冉冉还能是谁。
现在这个时间,在急诊?
林方好给她打过去。
小刘正努力去听玻璃后工作人员说些什么,架不住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她暗骂一声有病啊谁动不动打电话,但还是谨慎地看了一眼。
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她不敢不接,先接起来歪着脖子夹在肩膀上,等费力交完了钱,才走到一边,颇为心虚地问:“小林总,什么指示?”
“你在医院?”
“那个、那个……”
“抬头,往花园看。”
/
从急诊病房出来。
林方好关上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刘,问:“你给她吃什么了?”
被现场抓包,小刘全交代了:
吃过晚饭没多久,孟相宜就开始吐,刚开始还好,吐了一次之后歇了半小时,小刘以为没事了,但没想到刚刚只是序曲,紧接着孟相宜就开始像是要把胃给吐出来。
到最后胃里空了,没东西,就只有血。
小刘这下是一秒都不敢再耽误,急忙把孟相宜送了急诊。
没想到在这儿碰见几天没见过的小林总。
“下午周导说孟姐实在太瘦了,要多吃点,我就没给她点之前的纯素沙拉,正好最近很火的一家麻辣烫在附近,就点了那家麻辣烫,我问孟姐可不可以,她说可以,选了微辣的底汤……”
小刘顿了顿,脑袋垂得更低:“我就不该问,明明孟姐好像本来就胃不太好,这完全是我的错,小林总,您扣我工资吧……”
林方好抱着双臂,眉心皱了皱:“她胃不好么?”
怎么全身都是病?
“是,应该是,孟姐喝凉水都不太舒服。”
林方好点点头。
“算了,”林方好靠在墙边,抬手轻捏眉心,“你也不是故意的。”
这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
小刘差点热泪盈眶。
几天没睡好觉,林方好其实有点昏沉了,她闭闭眼,对小刘道:“你歇着吧,我再进去看看她。”
“好、好,我就在那边椅子上坐坐。”
林方好没精力再和她讲话,只转身进病房去。
急诊病房,没什么特殊的单人间。
现在也还没到急诊真正要开始忙的深夜凌晨,所以三人病房里只有孟相宜一个人。
她在靠窗的那张床,刚才护士来挂上水之后就沉沉睡了过去。
林方好先前进来看她的时候,她缩成一团蜷在病床上,整个人被冷白的光照得毫无血色,眉心紧紧拧着,睫毛随着眼珠不安地转动在颤。
连睡也睡不安稳。
她给林方好的印象像一只极度易碎的瓷瓶。
林方好走过去,发现她已经醒了。
孟相宜自己坐起来,靠着床头望窗外。
“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清楚么?”林方好很自觉地在她床旁坐下,“孟阿姨,这么多年白活的?”
听见她声音,孟相宜回头,看见她之后莹莹双眼眨了眨,过了半晌再恍然大悟地对她笑:“小林总,好巧。”
“是巧,怎么在哪都能碰到您。”
“是吗?我还以为小林总特别关心我呢。”
林方好对她这每句话都要接回来的行径不太满意:“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话?存心让自己不好过吗?”
再想了想,告诉孟相宜:“茜子前两天不太好,我在医院陪她。”
“那现在呢?”
“刚醒。”
醒了就好。
孟相宜微微颔首,环顾四周,又问:“冉冉呢?”
“我把她开了。”林方好这样回答她。
“开了?”孟相宜用不赞同的目光去瞧她。
“不然?您都吐血了,不是她办事不利么?”
“是我自己太娇气,和她没关系。老板高抬贵手,放过她,行不行?”
“嗯,”林方好不意外她知道了,往后靠上椅背,“那就让她回来吧。”
她语气轻飘满不在乎,孟相宜即刻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林方好正常说话。
好半晌过去,她轻声道:“那麻烦小林总帮我把她叫进来。”
“您要做什么?”
“回酒店。”
林方好往前俯身,从下往上看她,不太赞同:“现在?医生开的药还没输完。”
孟相宜抬头确认挂瓶:“只剩一点了。”
“还有五瓶。”
“没事,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
林方好皮笑肉不笑地问她:“孟阿姨,剧组有新情人?您这么急着回去。”
明明时间还早。
明明都已经到了胃出血的严重程度。
自己知道?知道就不会躺在这儿。
孟相宜偏过头去,选择望着窗外,不看她。
白皙侧颈在病房的灯光氛围下显得病态非常,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露出她脆弱的筋骨。
吐多了,吐空了,她的喉咙里泛起苦涩。
她往下咽一次,而后说:
“明早有戏。”
“输完到凌晨,天气预报显示有暴雨,冉冉开车不安全。”
“我剧本没带,明天要拍的还没再复习。”
“我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也不应该占着床位。”
说完了,孟相宜把目光从窗外挪回来。
林方好脸上的浅笑淡下去,用冷峻的神色审视她。
“孟相宜。”
“小林总有什么指示?”
“你能不能为自己考虑一点儿?”
孟相宜静止在原地。
扎在血管里的钢针似乎没了身影。
林方好偏头,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再回过来,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跟周却请个假怎么了?她是会吃了你还是会扒了你的皮?”
孟相宜回神,很轻声地回答:“周导不会吃了我,但是能换掉我。”
“我在这儿,她不能。”
孟相宜仿佛噎住,很久之后才看着林方好,乐不可支:“小林总,少看点霸总文。”
“孟相宜,你至少得把急诊医生开的药给输完。”
孟相宜本人不作声。
“祖宗,”林方好没辙了,“你输完,我现在就让刘冉冉先回去,就算凌晨下刀子我也亲自送你回去,行吗?”
“我回去陪你理剧情,行吗?”
“咱俩死在一起,行吗?”
说完了话,林方好只觉几天没睡好的困顿在席卷,揉着太阳穴闭了眼。
耳中又没听见孟相宜的回答,更觉得心里堵着。
她睁开眼,抬手敲敲床边的围栏,把塑料的围栏敲出沉闷的声响。
“说话,”林方好收了手,扬起下巴看她,“行不行?”
孟相宜终于道:“我暂时还不想死。”
“正好,我很困了,让我先睡一觉。”
“你……”孟相宜张着嘴回视她,惊讶于这人歪曲理解的能力。
林方好没接到她的目光,早已兀自闭了眼,撑着额角翘着腿。
又反手把病床间的隔帘拉上,在消毒水味浓郁的急诊病房里,试着要睡觉。
第9章 [FM101.8]
零点过一刻,急诊病房里人多了起来。
护士来把孟相宜手上的针头拔了,一面按着针口止血,一面交代:“至少禁食禁水一天,一天之后可以适当吃点流食,后续再慢慢恢复正常饮食。”
“你们约的是周五下午的胃镜,记得按时来,术前八小时禁食禁水。”
孟相宜的凝血功能有些差,护士按了好一会儿,直到终于没有细小的血珠往外涌,她才丢掉棉签,又交代了两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推着小车走了。
半个小时之前下起了小雨,玻璃窗户上刮着雨痕。
“走吧,”孟相宜要下床,弯腰去穿鞋,动作时抬头看了看窗外,“雨还没大。”
但她现在虚得厉害,身子刚弯下去就似有一股血流往脑海中冲,让她双眼前白光乍现,刺得她不自觉哼出声来。
她用力抓住床沿,才没栽倒下去。
“看来我得提醒提醒周却,别让她被您讹个工伤。”
林方好蹲下身帮她把鞋穿上,两只运动鞋上都系好蝴蝶结。
顶着孟相宜从头顶看下来的目光,林方好用膝盖去碰她松力耷拉着的小腿,再说:“您说是吧?孟阿姨。”
“周导有得是钱赔给我。”孟相宜细瘦的小腿一晃一晃。
林方好没急着起来,盯着她小腿看了一会儿,末了突然问:“您多高?”
“裸高164,穿鞋165,谎报168。”
“怪不得。”
“嗯?”
林方好没说话。
孟相宜抬脚要去踹她:“长得高了不起?”
“嗯哼,”林方好抓住她脚腕,轻轻放下,“比您高十二厘米。”
“我从小营养不良,行吗?”
“可怜,”林方好不以为意,终于起身,去床头柜拎了小刘留在这儿装着些日用品的包,“走吧,孟阿姨不是要回去见情人么?”
孟相宜不欲与她废话,缓慢地下了床。
四肢都是软的,走起路来颤巍巍似风飘。
林方好伸手扶住她,很惋惜的样子:“算了,您还是别见情人了,不然,您这把老骨头散架了怎么办?”
“比不得小林总年轻美貌身强体壮,”孟相宜拨开她的手,回头挑眉看她,“现在社会乱呢,还是洁身自好吧,小林总。”
/
下雨天,林方好没上高架。
所幸凌晨时分,白天里总堵得要命的宁北路上也不得不松散下来。
半个小时过去,总共就没见几辆车从对面开着灯经过。
九月末,照样有残留的暑热。
车里开了冷气,孟相宜裹着薄毯,从车窗看出去,路灯的光透过窗玻璃在她面上映出明灭的画。
车里响起铃声。
没想到这个时间有人给林方好打电话。
林方好看了一眼来电人,抽空点了接听:“怎么还不睡觉?”
林茜子在那头哼哼唧唧的:“姐你人呢?”
她同学来了不久后,林总提着自己做的饭也回来了,一直到十点,她刚醒,精力不佳,明明脑子里是想着林方好的,但架不住困意汹汹,睡过去到现在才又醒。
醒了发现姐还是不在,有脾气了。
孟相宜裹在毯子里当空气。
林方好侧眼看她一眼,转过一个弯,说:“孟阿姨在那家医院的急诊,我现在送她回剧组。”
“孟阿姨?”茜子在那头愣了愣,想到她在开车挂着外放,于是乖巧地称呼一声,“孟阿姨好。”
“茜子好,”孟相宜放软了嗓子说话,“你好点了么?”
“好很多了。孟阿姨怎么在急诊?孟阿姨也要注意身体呢。”
“嗯,我小问题。”
林方好看眼时间,道:“好了,小公主早点睡觉。”
“嗯!姐你开车注意安全,这么晚了。”
“知道,姐姐过几天再回去看你。”
挂断电话,正好一个红灯,林方好把车稳稳停到斑马线前。
孟相宜拢了拢薄毯,盯着她侧脸说:“茜子倒比你可爱多了。”
言下之意:
你烦人得要命。
林方好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滴滴哒哒。
“茜子是很可爱,多谢孟阿姨夸奖。”她转头朝孟相宜微微颔首。
“小林总在妹妹面前真像个好人。”
温柔似水善解人意。
把混蛋的里子掩藏得一干二净。
红灯转绿,孟相宜朝前方抬抬下巴。
林方好轻踩油门,注视前路:“看来明年影后是我的了。孟阿姨谬赞。”
孟相宜转头又去看她,正想说话,天边突降骤雨。
瓢泼大雨从黑压压的云层之间往下落,砸到车身上溅出无数朵水花,窗外墨黑幽远的景象被铺天盖地的雨帘模糊,只剩下看不清的虚影。
天气预报显示凌晨一点有暴雨加雷电。
孟相宜看一眼时间,发现还真是准时。
天边一道闪电照亮夜空,北方的半边天瞬时间亮如白昼。
“天亮”的刹那,她不受控地瑟缩,指尖裹在薄毯里轻轻颤抖,原本要说的话从口腔落回去,忘得一干二净。
林方好瞥她一眼,道:“孟阿姨怕打雷?”
孟相宜坐正了,盯着窗外,不说话。
闪电过后,天空响起闷响的雷声。
每一道都像是从远古而来,以势如破竹的气势劈开世界的裂缝。
林方好轻笑一声。
在隆隆雷声的间隙里,她抽空打开了电台。
FM101.8
上世纪末的歌声静静流淌。
“孟阿姨,您睡着吧,”林方好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还有一个多小时,到了我叫您。”
孟相宜睁着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睛看她。
天边又是一道闪电,惨白的光芒映在她双眼之中,竟幻化成珍珠般的流光溢彩。
林方好朝天际望了望。
等又是一个红灯,她把车停下,看着孟相宜,说:“别怕,方好在您身边。”
/
孟相宜从浴室出来,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凌晨两点半。
她擦着没太吹干的头发,换了拖鞋去客厅。
林方好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的衬衫有些皱了,米白的波浪在她身上泛起,她手肘撑着沙发靠边,指节抵在额上,长发随着动作而飘扬在半空之中。
窗外雷电轰鸣大雨倾盆,她闭着眼,呼吸很轻缓。
也许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显得乖一些。
才能勉强看出她今年也才 22——但偏偏是个小混蛋。
孟相宜放轻了脚步过去,坐到沙发另一边,看医生开给她的药。
说明书看到一半,又转头去看林方好。
其实她长得像个好人、好学生。
利落英气的脸和气质,往那一站像是常上荣誉榜的标杆——也许她闭了嘴站在那里,也确实是个标杆。
但她的眼睛像一块琥珀,晶莹剔透的琥珀,看进去的时候难找到自己的影子。
或许这就又显得她风流又多情。
这也确实是事实。
这个世界上能得到她真心对待的,可能就只有林茜子这个亲妹妹了。
除了她谁还能让小林总在医院守上几天几夜——眼睛下都泛起青色。
除此之外,全是她温柔的陷阱。
孟相宜放下药,拢着睡袍去窗边。
不多时,林方好醒了,先揉着眼睛缓了缓,说:“孟阿姨,您不是要看剧本么?”
“小林总请回吧,我没在洗澡的时候晕倒,”这是林方好刚才留在这儿的原因,“但现在困了。”
孟相宜往卧室走,扒在门框上,道:“晚安,小林总。”
林方好坐在沙发上,目光穿过空气,没出声。
良久良久,一直到孟相宜想关门直接上床,她才终于起身,走到孟相宜面前,问:“您知道我爸怎么叫我吗?”
“嗯?”
“好好。”
“怎么了?”孟相宜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不了小孩儿的脑回路。
林方好撑住门,用孟相宜从未见过的痴恋神色,语气诚恳到近乎请求:“您能这么叫我一次么?”
“好好?”
“嗯。”
林方好退开两步,很乖巧地回复道:“晚安。”
林茜(xi,一声)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FM101.8]
第10章 [深呼吸]
第二天上午,周四,分AB组分别拍了些吴挣和李盈香的单人景。
季夏在A组。
剧本中有大量吴挣单人镜头,只算在宁北取景的场景,吴挣单人沉默镜头都有 23 个。
[秋宁河边,秋,上午,外]
[吴挣独自在秋宁河边散步,陌生环境——宁北让她有一些不安。]
[秋宁河边,秋,上午,外]
[吴挣穿着昨天晚上吃完烤鸭后李盈香送给她的衣服独自在河边散步。]
[对面走来一对母女,吴挣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远去。]
[市图书馆,秋,下午,内]
[吴挣抬头望窗外,日光洒落在她身上。]
[吴挣把借来的书放回图书馆书架。]
[北清大学,秋,上午,外]
[吴挣和队友跟着孙露在北清里参观,走到数院时,看见教职人员名单和照片。]
[吴挣掉队,注视李盈香的照片。]
[吴挣隔着玻璃抚摸李盈香的照片。]
[四下无人时,吴挣轻声说:妈妈。]
/
林方好睡到 12 点才起。
在医院的时候她顾不上关心自己形象,粗糙着过了几天——昨天身上那件衬衫已经被她当外衣睡衣合二为一穿了两天。
今天得了空闲,终于从衣柜里找了干净的衣服来换上。
收拾完再吃好饭,已经是下午一点过。
等服务生收走碗盘的时间,她给小刘发消息,问:[你们下午在哪儿?]
[迎春里。]小刘正等着孟相宜化妆,坐在旁边没事干。
迎春里。
剧本里李盈香在宁北的住处。
上个世纪末,李盈香作为北清有资格的数学教授,是能分房子的。
市中心靠近北清的中心地段,没电梯的六层小矮楼,虽然放到现在外表看着过时破败了,但靠着地段和面积依旧能卖出高价。
租下这地方,周却是花了高价。
除了一间是李盈香的“家”,一栋楼里其他房间也像那个宾馆一样分给了各个部门做准备室休息室。
化妆间里人来人往,空气中充斥着脂粉的味道,孟相宜坐在镜子前,对着灯光供化妆师摆弄。
小刘起来去给自己倒一杯热水,没地儿放,就端在手里,看着屏幕上的聊天界面,大着胆子问一句:[您要过来吗?]
“冉冉。”
“诶诶诶。”小刘赶忙回了神。
孟相宜抬手指指她手里的水杯。
原本她是不能喝水的,但化妆师吩咐要她润润嘴唇。
等孟相宜用棉签在双唇上沾过,小刘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低头一看。
小林总回复她说:[过去看一眼。]
“孟姐,”小刘往前挪了半米,凑近她,把聊天界面给她看,“小林总要过来。”
孟相宜瞥眼看了,淡淡应一声:“嗯。”
经过昨天晚上,小刘现在觉得小林总真是个好人。
正心想孟姐您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就听见老旧的铁门被推开,紧接着是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相宜姐。”
孟相宜从镜子里看见是季夏推门进来。
季夏做好了妆造,高挑清瘦的女生穿着和昨天同样的衣服——白短袖牛仔裤,头发被绑成一贯的马尾,随着她的走动在白皙后颈上轻扫。
她走到孟相宜旁边,让小刘给她拿个凳子坐下。
举目四望,化妆间里哪有多余的凳子,小刘想了想,把自己的凳子让给她,自己捧着孟相宜的水杯站在一边儿。
季夏施施然坐下,对着孟相宜又是甜甜一声:“相宜姐。”
孟相宜不能动,看着镜子里的季夏,说:“夏夏,有事么?”
“没事呀没事呀,我就是来找妈妈玩一会儿,”季夏看着镜子,用手去捏藕段似的胳膊,“相宜姐,你看我最近瘦了没?”
“瘦了。”孟相宜依言打量了她之后认真说。
“太好了,终于不用被周导骂了。”季夏展颜笑开。
她真是漂亮,就算是这么朴素的妆造放她身上,一笑,依旧是跟穿着晚礼服在电影节红毯上似的,仿佛整间屋子都亮了不知多少度。
能从童星转成流量,看着理所当然,但又有多少人在半途就悄无声息地没热度了。
能到季夏这样的流量和话题量,实则是个不容易的事——没长残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刚提起嘴角,她复而垂下头去,双手放在竹竿般的大腿上揪裤腿。
“怎么了?”孟相宜看她又沮丧了,“怎么瘦了还不高兴?”
季夏撅着嘴,小声嘀咕:“可是小林总说我之前不胖的。”
孟相宜明白了。
混娱乐圈的说话总是弯弯绕绕,一层盖着一层,要经过不知多少个过程,才能听到对面人真正想说的。
要想从童星成功转成流量小花,除了没长残这个硬性标准,还得自己有心眼。
季夏和林方好的关系,虽然不算明目张胆,但也没刻意避开,因为剧组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不会乱说话的。
就算林方好没自己告诉过孟相宜,那孟相宜也是能在片场看出来的。
前几天季夏从没自己提起过林方好,今天却特意来找孟相宜,就为说一句话,借此体现出她和林方好关系不一般。
多半她看见了什么,来提醒孟相宜:
这是我的靠山,请您离远一点。
孟相宜扬扬眉头,说:“夏夏你本来就不胖,但瘦了点儿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说到这儿,她抬手示意化妆师停一下,微微倾身,低声道:“小林总会更喜欢你的。”
“相宜姐!”季夏羞恼着轻瞪她。
孟相宜捂着嘴笑,双眼含着笑意看她这副样子。
季夏站起来,往外走:“不要找你玩儿了……”
今天早上,她助理跟她讲说:
凌晨下楼去拿宵夜的时候,看见小林总和孟姐一起从车上下来,而且孟姐在副驾,小林总亲自开的车。
嘎吱一声响,季夏开门出去。
小刘坐到凳子上,拿小扇子给孟相宜扇风。
“困。”孟相宜闭着眼,道。
凌晨林方好走之后,她就没睡了,一直看剧本到上班。
化妆师说:“你可以先眯着,一会儿要睁眼了我叫你。”
“不用,”孟相宜用力眨眨眼,“冉冉,去把窗户开一点吧,我透透气。”
“好嘞。”
小刘把先前紧闭着的窗户打开一掌的宽度。
风依旧有些热气,从缝隙钻进来。
满屋脂粉味散去半分。
孟相宜终于深呼吸一个来回。
/
[迎春里,秋,傍晚,内]
[李盈香带吴挣回到在迎春里的家,两人一起吃晚饭。]
[李盈香:这几天在宁北还习惯么?
吴挣:还好,只是有一点干。
李盈香:那你晚上睡得好么?有没有接盆水放在屋子里,那样会好些。要多喝水,喝热的,身体才能舒服一点。有流鼻血么?要是流鼻血,不要仰头,沾点凉水抹在脖子后面,等一会儿就好了。]
吴挣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垂着眼睫,道:“知道了,李老师。”
“噢……”李盈香拿杯子喝水,玻璃杯遮住她大半的脸颊,“你先吃,你先吃……今天累坏了吧。”
吴挣点点头,很斯文地去夹菜。
她向来都是沉默的,话少的,以前在学校时,同学对她的评价都是“不好接近”“不好相处”“性格古怪”。
在李盈香面前,这种与生俱来的封闭就更甚。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面前这个女人。
她不敢相信巧合和奇迹。
桌对面的女人,将将而立之年,面容未曾老去,眼尾的细纹只像是在她面上泛起的波浪。
她温婉柔和,笑起来像春风一样,吴挣靠近她时,能闻到她身上的浅淡香皂味。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亮起来,笑一笑,阴天都放晴。
在吴挣的记忆里,妈妈是很少笑的。
绵延至天际的群山挡在她身前,她是唯一有资格去埋怨养育万千生灵的大山的人。
而李盈香高不可攀,恍若神明。
吴挣“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想要拿出所有东西上供。
她想,就这样已经最好不过。
但李盈香不同寻常地对待她,让她心底的枝条又开始萌芽。
“你们两天后回去是么?”李盈香一口没吃,光是坐在对面看着吴挣。
“是,回去上课。”
“噢……回去上课,”李盈香动动喉头,斟酌几次,牵起笑容说,“吴挣,真好听,只是挣这个字倒是很少有父母会想到用来取名,一般……都是珍珠的珍,忠贞的贞……”
她说话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女生的头顶,手心都渗出汗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吴挣抬头对李盈香抿抿嘴。
“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李盈香给自己盛一碗汤,放下碗,又说:“那你爸妈平时应该挺放心你的,你这么乖。不过来宁北还是有好几天,他们肯定担心着。”
“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打电话给他们报平安?”
她手心里的汗更甚,几乎要浸湿她的衣裙。
吴挣没有说话。
咽下嘴里的饭后,她看着李盈香,很平静地说:“他死了。”
“死了?!”李盈香控制不住惊呼出声,片刻后反应过来,讪讪稳住情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李老师,没事的。”
李盈香克制地深呼吸,她看见窗外的天一寸寸暗下去,而自己眼前是充满暖光的家。
吴挣很乖巧地在吃饭,慢条斯理,没有一点声音,偌大的房屋之中,只有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在规范地念稿。
这本该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天傍晚。
李盈香克制住颤栗,十分温柔地笑起来,再看了一眼窗外。
然后对吴挣道:“挣挣,今天很晚了,就先不回宾馆了,在李老师家住,行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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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深呼吸]
第11章 [羽毛]
林方好去片场之前回了学校一趟。
因为她出门才想起来,今天下午有门水课要考试。
考完不过下午三点半,但和之前的同学聚在一起聊了聊,一回神时间就到五点了。
今天剧组有夜戏,还在迎春里,所以她还是决定去一趟。
她到片场周围的时候,下午请剧组的咖啡奶茶早已经无影无踪。
老小区附近不好停车,她转着方向盘找了好一会儿,才在街边看见个车位。
老小区在的地段生活气息都浓,又正值饭点,窄街两边店铺都开了张,人群进进出出,带起玻璃门口贴着的欢迎娃娃一声声说:“欢迎光临”。
林方好从这条街穿过,经过拐角的中式点心店铺,再直走到了小区门口。
制片助理被派来接她,正站在门口张望。
她走过去,在小姑娘眼前打了个响指。
小姑娘回神后忙带着她进去。
她跟着进了单元楼的门,一步两个台阶,到了给主演休息的房间外,让小助理先去忙。
开门进去,打眼就看见客厅的小茶几上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
孟相宜抱着抱枕趴在长沙发上,听见动静,抬眼看见是她,即刻又把头低下去。
“孟阿姨,不想活了?”林方好坐到一旁木椅子上,笑眼盈盈地看她。
“怎么?小林总改干诅咒巫师了?”
林方好偏头哼笑,笑罢了转过头来说:“医生让你禁食禁水。”
“嗯哼。”孟相宜学她。
话音未落,眼风飘到茶几上那杯奶茶上去,顷刻间明白了林方好怎么一进来就像个点燃了的炮仗。
她侧脸枕在枕头,看着林方好,说:“那是冉冉喝的。”
“看来孟阿姨没我想得那么傻。”林方好收了脸上的假笑。
孟相宜不想搭她这话,只问她:“你不是下午要来么?”
这都收了下午的工了。
两个小时之后,又要开始晚上的戏。
“下午学校有考试,”林方好歪歪头,“之前忘了。”
“不务正业。”
孟相宜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而软。
“怎么?”林方好挑了半边眉毛,“孟阿姨在片场找了我一下午吗?那真是荣幸。”
“别自作多情。我没有。”
林方好视线在她腰间轻点而过,又问她:“腰疼?”
“嗯。”
“您是怎么做到把自己搞得一身病的?”
在娱乐圈里混了那么多年,名气没混出来,反倒让自己全身上下没个完好的地方。
“之前有一次,吊威亚从半空摔下来,腰折了,”孟相宜有点困了,眯着眼睛,“小林总,我困了,让我睡会儿,行么?”
客厅中突然沉默下去。
在这安静之中,孟相宜快睡着了。
其实她有入睡困难,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深夜里。
很多个晚上她睁眼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直到纯白的墙面似乎开始自己绘画,她才会昏昏沉沉睡过去。
这会儿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合眼,她感觉再多一秒她就不能回答林方好的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林方好的声音蓦地沉下。
“好多年前,”孟相宜要开始说胡话了,“真的像我能飞了一样……”
“后续呢?”
“给我付了医药费,然后让我不用去剧组了,这好理解,毕竟我——”
“导演是谁,出品方是谁,制片人是谁?”
“不记得了。都过去了……”
“孟相宜你——”
孟相宜睡着了。
呼吸变得绵长,隐匿在嘈杂的背景音中。
她还是趴在长沙发上,棉麻的长裙轻轻裹住她瘦到极致的身体,仿佛是一条刚被打捞上岸的美人鱼。
怎么有她这种人。
明明是极为严重的伤病,但在她口中也只是云淡风轻的过去。
林方好闭上眼。
眼前一片漆黑,时不时有闪着光亮的碎片划过,将黑暗划出一道道裂隙。
到最后,黑暗尽数褪去,竟是孟相宜刚才所说的画面。
“好,来,3、2、1,威亚上!”
……
“导演不好了!有个演员绑的威亚下端卡扣锈了,刚从半空摔下来,地上没软垫!”
于是孟相宜就像一片羽毛一般从半空落下。
但她比羽毛多了筋骨,于是她重重摔到没有软垫的地上,连腰也断了。
/
休息了两个小时,黄昏时分孟相宜去做好了晚上的妆造。
距离开拍还有一会儿,她就先回了休息室。
小刘再翻了翻拍摄通告,确定了明天下午孟相宜没戏,可以好好去医院做个胃镜。
孟相宜坐在沙发上看剧本,“嗯”了一声。
墙上的挂钟指到七点。
孟相宜放下剧本,仰头将后颈搭在沙发靠背。
“小林总走了么?”她抬手揉有些酸的脖子,随口问小刘。
她睡醒之后,客厅里没人,在刚醒来还不甚清醒的时刻,她有一瞬间怀疑闭眼之前是看到了林方好吗?
仿佛先前看见林方好坐在那把木椅子上的场景是一场幻觉,是她意识混沌时想象出来的梦境。
因为高高在上的小林总,似乎很为她从前的受伤义愤填膺。
她的眉心皱起来,上眼睫往下压,身子往前倾,用一种关切和担心的目光放在快要睡着的她身上。
混蛋才不会有这种眼神。
孟相宜盯着一顿一顿走着的秒针,在心里想。
“小林总……”小刘叼着吸管回忆,“噢,我刚看见小林总去季夏的房车了。”
听说火的明星都觉得剧组人多眼杂,休息的时候都去自己的房车上,方便,也私密些。
季夏有人气,又背靠大公司,生活上自然是什么都有,她的房车就停在离小区不远的地方。
孟相宜还是看着滴滴答答走着的钟,一时间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将脑袋垂下,点点头,没继续问的意思。
客厅中安静非常,孟相宜轻轻翻着剧本。
小刘思索两番,正想安慰孟相宜说咱们以后也会有的,却听见她带着笑意开口:“小林总倒是很喜欢她。”
话音刚落,孟相宜起来,带着剧本往门外走,道:“时间不早了,先去片场等着吧。”
闻言,小刘赶紧放下了手里的奶茶,好一通收拾,挎着大包小包跟她过去。
到了片场,灯光师正在调试光照,美术老师在布景,周却在和副导讨论分镜。
不大的屋子里,嘈杂而喧哗。
孟相宜去自己常待的角落坐下,告诉小刘,现在没事儿,可以玩手机,不用一直待命。
小刘“暧”一声,应下来。
过会儿,美术老师布好了景,就等灯光到位,瞧着不用多长时间了。
周却和副导讲完话,正要拿对讲机叫助理去催季夏,季夏偏偏自个儿先进门了。
“周导,我在这儿呢,”她扬着音调,过后又转身看着身后说,“今天要熬夜,我请大家喝咖啡。”
话音未落,她身后便跟着进来两人,都拿着保温的大箱子,里面装着或凉或热的咖啡。
小张给工作人员分着,季夏则亲自拿去给了周却和副导。
等到最后,她拿起一杯加冰的,施施然朝着孟相宜走来。
“相宜姐。”她走到孟相宜身前,把咖啡杯递给她。
孟相宜放下剧本,双手接了,说:“谢谢夏夏。”
季夏说不客气,应该的。
客套几句后,她转身走了。
孟相宜闻了闻咖啡香。
夏夏高兴成那样,这咖啡是林方好出的钱吧?
她没开盖,转手给了小刘。
不是她不想喝,而是她禁食禁水,不然,林方好要咒她死的。
第12章 [白开水]
周五。
前一天熬了大夜,今天即使要开工的也都是在下午。
临近中午,剧组各部门都早早准备去了,一辆一辆车从停车场开出去,蛮壮观的场面。
孟相宜没排戏,一直睡到大家都出了门,睁开眼后,小刘正好来叫她起床。
她应了一声,说已经醒了,马上洗漱。
小刘在门外“噢噢噢”,随即待在客厅里,确认今天下午剧组的行程。
待再次确认了孟相宜今天下午没排戏之后,小刘收好了通告单,在双肩包里点着去医院做胃镜有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刚拉上拉链,就听见大门有人敲门。
她赶忙过去,开了门,就看林方好衣领上挂着个墨镜,单手拿着手机在回消息。
“您怎么来了?”
林方好在手机上看一眼日历:“接孟相宜去医院。”
“噢噢噢,那我——”
“给你放半天假,歇着吧。”
小刘点着头,乖觉地接受了突如其来的假期。
“人呢?”林方好又去看时间,“下午两点的胃镜,现在快十二点了,她在磨蹭什么?”
还说清楚自己的身体,其实摆明了就是清楚怎么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林方好靠上门框,抱着手臂。
顿了两秒,问:“你没给她吃东西吧?”
“没有没有没有,不敢不敢不敢……”小刘忙不迭摆手。
咔哒一声,卫生间的门打开又关上。
孟相宜擦着手出来,到客厅时把纸巾团成团扔进垃圾桶,俯下身去拿茶几上的鸭舌帽扣在头上,转过身,对小刘说:“走吧。”
看见林方好在门口,淡淡点头:“小林总好。小林总有何贵干?”
林方好站直了,踱步进来,到她面前停下。
孟相宜仰头望着她。
因为是去医院,孟相宜就素着一张脸。
其实她惯常喜欢脸上什么都没有的感觉,那样她才可以不管妆会不会花地随时都可以躺下,无论怎么翻身。
但她不是浓艳的长相,算不上随时随地没有死角的脸,因此没化妆时,素颜只像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白开水。
在美女一茬一茬似韭菜的娱乐圈里待久了之后,她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漂亮了。
她的眼睫轻轻地在颤,像寒冬里承载了厚厚一层雪的枝丫。
瞳仁里又漾起那种,仿佛春风吹过,带起燕子在湖面轻掠又飞走的涟漪。
无端静默了一会儿。
随后孟相宜把脸转开,抬脚往外走。
林方好伸手把她拽回来,取下领口挂着的墨镜,双手给她戴上。
“小林总,您这是多此一举了,”孟相宜扶了扶镜框,“没人会来拍我的,我这么糊。”
“你会红的。”林方好垂着眼帘看她。
原本,孟相宜以为她要说的原因左右不过是:
“你拍了周却的电影。”
“你运气好,攀上了我爸。”
但林方好竟然一句都没有挤兑她,只是看着她被帽子墨镜已经遮了大半的脸,似乎很真心地夸赞说:“你那么漂亮。”
/
孟相宜选的是无痛胃镜,到了医院,休息了会儿就进去休息室准备。
到胃镜室后,先喝麻药局麻了,再等麻醉医生来了后给她点滴输入麻药,不出三秒就毫无意识地昏睡过去。
整个过程大约需要半小时。
林方好在胃镜室外等她。
医院里随时随处都弥漫着消毒水味,仿佛沉入劣质泳池的底部,白歘歘的灯光从天花板直直照下,在白色地砖上晕出大朵大朵的云雾。
林方好拆了片酒精棉片,坐在等候椅上擦手机屏幕。
擦一遍,干净了。
她把原来手上那片丢了,但过一会儿,又撕开一片,把已经干净非常的屏幕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擦了个完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于擦拭的动作都有些颤抖。
消毒水味让她不太舒服,她去医院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个口罩。
自动售货机在栏杆边,从栏杆望下去是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缴费和挂号窗口前排起长队,又不断有人从大门进来,霎时间化作渺小无力的尘埃。
拆开口袋戴上,鼻腔中的刺激味道才削减下去。
林方好在栏杆边趴了一会儿,从楼上去看对面墙面上装饰性的大棋盘。
她现在长高了,和那幅“妙手回春”棋盘之间只隔了虚渺的空气。
但从前,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从这里看过去,还要透过面前一片浑浊的玻璃。
那样看过去,“妙手回春”的棋盘不太清晰,似乎连带着所有人的生机也被模糊。
后来每当她回忆起那模糊的视线,会荒谬地去想,会不会看清楚了,黎湖就会好过来,可以不再受化疗放疗的折磨。
但还没等她长高,黎湖就走了。
在一个春天的下午,死在最爱的西府海棠花下。
林方好终于回神,是因为一通电话。
她收了思绪去看是谁打来的,结果发现是孟相宜的手机在响。
备注:[疗养院-护士长]
孟相宜的姥姥几年前患了阿尔兹海默,之前一直是在潮东的一家疗养院,最近孟相宜决定长住宁北了,于是把姥姥也从潮东接来了宁北。
这个消息,林方好几天前才知道。
孟相宜把姥姥保护得很好——尽管她本身也不太红,不花点心思是难以打探到这消息,连林总有没有特意让人查过也难说。
林方好知道,还是因为姥姥在宁北住的那家高级疗养院,是她一个朋友的私产,几天前看了看客户资料,发现这不是新攀附上林家的那个小明星吗?就告诉了她。
护士长来电话,事情可大可小。
林方好不想耽误,直接接通,问:“什么事?”
“孟小姐,今天老太太午睡起来,神思清醒了一会儿,就吵着要见孙女,我们先安抚了老太太,但过了一会儿,我们把她平时最喜欢吃的红糖凉糕端过来,她也不吃,说要开始绝食,见到孙女才肯吃饭。”
“很抱歉打扰您,但这种情况我们不敢擅作主张,您看……您有时间过来一趟吗?”
“知道了,”林方好轻轻皱眉,“我马上转告她。”
“噢……那麻烦您了。”
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是会有间歇性的清醒期的,同时性情也会大变,仿佛变成一个小孩儿。
如果老年人性情大变,变得尤其尖酸刻薄让人不能忍受,其实很大概率这是她阿尔兹海默症的前期表现。
挂断电话,林方好往回走。
正好医生叫家属进去把人接走。
林方好用轮椅把孟相宜推去休息室。
受麻药的作用,孟相宜浑身都是无力的,垂着脑袋瘫在轮椅上,林方好能看见她尤其细瘦脆弱的脖颈,似乎下一秒就要折断了。
到休息室,林方好双手撑住她的脸颊,防止她等会儿醒过来只能感受到自己脖颈难受异常。
好一会儿,孟相宜嘴里似乎嘟嘟囔囔的。
麻药劲儿开始慢慢过去。
她的声音混作一团,棉花一样塞在喉咙里,模模糊糊,听不大清。
林方好撑着她的脑袋,用目光去描绘她的面貌,孟相宜还没醒,闭着眼时,显露出几分平时绝不会有的柔弱。
对啊,她这张脸,就该是温和又柔婉的。
就该是话语间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般的。
怎么偏偏长成现在这样嘴上不饶人的样子呢?
林方好歪着头,正在看这人与季夏有两分相似的眉眼——正是因为这一点,周却才会选两人做电影的主角,指尖却感受到温热的泪水。
她动一动手指,那眼泪就顺着指节流淌而下。
“孟相宜?”林方好凑近她。
孟相宜不知梦到了什么,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嘴里说着:“别不要我……”
她的热泪滴到林方好的衬衫袖子上,把浅灰的颜色染深两度。
林方好知道她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这对象或许是爸妈,或许是前任,再或许是一个选角导演也有可能。
但她还是帮孟相宜擦了眼泪,回答说:“没不要你。”
“但你给我个好脸色行不行?只要你给我个好脸色,或者只要一句好话,我就,我就……”
她停了话音,好半天。
没就出来。
第13章 [785]
孟相宜在轮椅上醒过来,脑海中尚且昏沉,她掀了掀疲软的眼皮,从睫毛的间隙看出去。
浅淡日光穿过医院统一的限位窗,被玻璃折射出七彩的斑斓,但这颜色并未挂上医院一贯的白墙,反而是照在了别人脸上。
小型彩虹绘在林方好的下半张脸,像是古时候那种戏班子要上台唱戏前在脸上涂满的油彩。
竟然将林方好都显出几分滑稽可爱的意味来。
她是一直在这里安静等着么?
这真是小林总罕见乖巧的时候,真在表皮之下透出认真的味道。
孟相宜敛眸看地面,浅浅笑了一下。
林方好似有感应一般,抬头看她:“醒了?”
“嗯。”孟相宜的嗓音哑着,有些长久未开口说话的轻微沙哑。
“孟阿姨。”林方好定定看着她,不知为何只这样叫她,却不说什么话。
“怎么?”
林方好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
她双腿交叠,细长小腿似杨柳枝一般轻轻晃荡,上半身也不比方才笔挺,借着撑住扶手的手肘斜立住,冷白指节抵在下颌一边,挑起眉毛看她。
好一派戏谑风流的模样。
被她用这样挑拨的视线盯着,孟相宜竟觉出一丝窘迫,或许是因为麻药作用,让她现在想不出来能用什么话讲回去。
无端抬手摸摸侧脸,再问:“怎么了?”
“孟阿姨麻药劲儿还没过的时候和现在很不一样啊……”林方好笑着看她。
孟相宜皱一皱眉心,“我干了什么吗?”
林方好只顾把她的心态给挑起来,转头却不顾尾巴了。
轻轻摇头,说:“没什么。”
小混蛋。
孟相宜在心里暗骂她一声,但不想掉进她陷阱里,于是问:“几点了?”
“三点过一刻,”林方好回答完,把孟相宜的手机拿在手里,说,“刚才有人给您打电话了。”
“谁?”
林方好道:“她说她是您前女友。”
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两片柳叶般的薄唇上下一碰,便把不着边调的谎话吐出来,在半空中转一个圈,晃悠悠进了孟相宜耳朵里。
“谁?”孟相宜皱着眉心。
“哟,没想到孟阿姨前任挺多,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人家的名字,”林方好抱着双臂靠在椅背,“您谈过几个?”
“和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林方好说得认真,“我情敌啊。”
“都分了还哪儿来的情?”
“说不好,万一余情未了呢?”林方好起了身,把手机还给她。
孟相宜什么也不说,就像那用火烧封了嘴的葫芦,林方好乍然间没了兴致。
给了手机后,她靠到一边儿的窗台上,拿指尖去拨弄绿萝叶子玩儿。
袖子上那几滴眼泪早干了,被她体温烘得一丝痕迹也没有。
孟相宜打开了手机,看见真正的来电人是谁。
这下她再顾不了什么林方好林方坏,立马给护士长回拨过去。
等绷着心弦讲完了电话,她才把手机一放,望着林方好,有些咬牙切齿地问:“林方好,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被质问的当事人抱着手臂,笑眼盈盈地说:“当然有。”
“我看不见得。”孟相宜撑着扶手起身,试探着下了地,确认自己能行,才放开了手。
她拿了自己的包在手里,看了林方好一眼,对于她满口谎话的行径想再说些什么。
但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孟相宜就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抓着包出了门。
/
疗养院在宁北市郊,清静偏僻。
孟相宜自己打了车,从市中心直直飞去五环外。
这个司机在车里放的熏香味道让人想吐——又或许是她这几天让肠胃跟着她遭了太多的罪。
但所幸她已经将近两天没吃东西,纵然想吐,也是从骨血之中再掏不出什么东西来。
林方好虽然不当人,但也说要送她去疗养院,是她自己今天暂时不想再看见那混蛋的脸,丢下一句“不敢”,自己出医院打了车。
司机停在一个红灯前时,她想起前两天凌晨。
在暴雨雷电之下,她竟真的在电台的音乐中沉沉睡过去。
等她醒来,看见自己已经在停车场。
她不知道那是深夜几点,只看见窗外漆黑一片,林方好发现她醒了,于是问:“醒了?”
“到了吗?”
林方好去看表:“到了十分钟了。”
“怎么不叫醒我?”
林方好把电台关了,说:“多睡一会儿没什么的。”
似乎她车里的味道格外好闻,不闷,也不熏,仿佛安神的效果极好,能让她在梦魇一般的雷电天气里睡过去。
到疗养院,已经是两个半小时以后。
孟相宜脚步匆匆穿过大门前清幽的绿化,到了大厅里后前台对老太太的情况了解,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即刻动身领着她过去。
姥姥前几天才从潮东过来,时间正好在她进组之后,因此她还没来这里看过老太太。
这样想来,老太太突然的小孩子脾气是丝毫算不上过分。
突然换了环境,又长久地不见孙女——虽然说不好老太太到底有多少时间能记起她。
普通老人尚且会不适应,更何况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的老太太。
算起来,是有将近两个月没去看过她了。
孟相宜心中隐隐作痛,亦步亦趋跟着前台往前走。
走了一段,她突然叫住前台:“等等。”
“孟小姐,有什么问题么?”
孟相宜看着立在一颗青松边的“特级陪护区域”几个字,说:“孟桂花是高级陪护,不是特级。”
孟桂花,是老太太的名字。
这家疗养院,以态度好环境好以及配备顶级的医疗团队著称,自然价格也是不菲,原本的高级陪护几乎已经是要了孟相宜全部的积蓄。
而“特级”比“高级”虽只高了一个级别,但价格和所有东西都堪称指数级的跃升。
能在这里长期接受特级陪护的病人,非富即贵。
听说老板就是某个开.国.将.军的直系重孙女。
前台小姐很笃定地回答说:“孟小姐,胡老太太就是特级陪护级别。”
“我没有……付这个钱。”
“我们老板和小林总是很好的朋友,她给小林总打了八五折。”
孟相宜恍若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天书。
“小林总?”她微张着嘴,用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面前温柔的前台小姐,“林方好?”
“嗯。”
霎时间,孟相宜眼前和在天旋地转似的,方才那车里让人想吐的香薰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把她包围。
眼前在旋转,耳边是前台小姐轻声细语的那一声“嗯”和林方好随口的谎话在交织,明明只有两句话,却吵得她脑子发晕。
出现幻觉了,可能。
不吃东西的后果来了。
孟相宜想问其他的,但说出口的是:“她付了多少?”
“785 万。”
孟相宜神色空白地扇了扇眼睫。
她真是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林方好这种人。
第14章 [房卡]
早上七点,李盈香洗漱好,去厨房做早饭。
她穿着睡裙,抬手从壁橱里拿一袋挂面,锅里白水在沸腾,冒出朦胧的雾气。
等水开了,她把挂面下进去。
次卧的门轻轻打开又关上,吴挣穿着那套小粉睡衣,转去卫生间洗漱。
李盈香拿筷子在锅里搅,以防面条坨成一团,视线在吴挣身上扫过,等她进了卫生间,才又收回来。
联赛之后,取得不错成绩的学生会再参加冬天的决赛。
而现在距离决赛还有两三个月时间。
惯常来讲,队伍都会回去,学生们也不能耽误自己本来的高中课程,理应回到自己的学校去上课。
按道理,吴挣三天前就该跟着孙露回去宜周,但李盈香想要她留在宁北。
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可是吴挣又没有父母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去或留只该她自己决定。
而孙露本就喜欢吴挣,能看见她留在首都,自然是高兴的,于是在吴挣点了头后,就竭力向学校汇报争取。
原本学校的态度是不太赞同,因为吴挣的竞赛成绩几乎是断层性的突出,这种好苗子——能为学校赚名气的好苗子,一般人都是不愿意放的。
但领导架不住孙露一通又一通电话,最后折了个中,同意吴挣不回宜周留在宁北,但学籍不转,最后她有什么成绩还是算在宜周一高头上,这才“放”了吴挣。
本来,转学籍对李盈香来说也不算难,只是要找些同事同学,若是借读,就更不算难事。
她只花了一天时间,成功让吴挣接下来能在北清附中上学以及训练。
今天,吴挣就该上课去。
李盈香往锅里加酱油的时候,吴挣已经回卧室换好校服。
附中的校服是红白的配色,板板正正,穿在吴挣这样清瘦高挑的女孩儿身上,更是衬得她朝气蓬勃。
从前经过附中校门口,也是看见过很多和她同龄的女孩儿,照样是青春靓丽生气勃勃。
可是今天看见吴挣也把这许多人求而不得的校服穿在身上,却是尤其好看,像春天里抽了条的柳枝似的。
吴挣顶着高马尾走进厨房,问:“我能帮您么?”
“不用,”李盈香正往外挑着面条,“你去坐着,马上就好了。”
吴挣向来不反驳她,出了厨房,在餐桌边坐下,摸出一本英语单词小册子来看。
李盈香煎了个蛋放进她面碗里,端上桌后去抽走她手里的小册子,道:“哪要这么用功,先好好吃饭。”
应一声过后,吴挣很捧场地把面条全吃了个干净。
七点半,吴挣洗好碗,擦着手出来。
李盈香在对着镜子戴耳环。
她歪着脑袋,在镜子里看见吴挣,于是开口叫她过来,问:“挣挣,你看这副耳环好不好看?”
“好看。”吴挣点点头,又想折返回去拿书包。
李盈香说:“那哪天老师带你去打耳洞好不好?”
似乎,小女孩都是被妈妈带着去打耳洞的。
吴挣拿上书包,背好了,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想了想,说:“好。”
“好,”李盈香觉着她真是比一般孩子还要乖巧,“上学去吧。”
/
吴挣出了门,季夏今天就收了工。
她把身上衣服还给服装组,即刻和助理一起坐上车回酒店去。
其实她今天没事了,新剧宣传大头都交给公司打理,直播也不能太勤,不然显得不务正业。
但她今天就是想早点回酒店,早点回去看看林方好今天在不在。
她昨天没见林方好,其实小林总乐意干什么做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本来不当回事,不料小张又对她讲说:
昨天中午,她拿了外卖上来,出电梯就看见小林总,原本以为她一个人,但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孟相宜。
“夏夏,来,水。”小张把保温杯拧开递给她。
季夏接过来喝一口温水,视线透过车窗看刚下楼来的孟相宜。
孟相宜换掉了戏服,现在身上是她惯常爱穿的T恤和长裤,她从单元门出来,仰头用手挡住日光,望了一眼天边。
她脸上的妆容淡到几乎看不见,和白开水似的,但早秋的阳光从天而降,尽管落不到她脸上,也依旧在她纯白的短袖之上幻化出柔雾般的光晕。
“般般。”季夏把保温杯握在手里。
“诶?咋啦?”小张听见自己的名字,原本要问她要说什么,但视线跟着她从车窗看出去,就懂了,“没你好看,真的。”
“我知道,”季夏把保温杯往她怀里一塞,自己闭上眼睛,“回酒店。”
/
看见林方好,是在开门之后的一秒钟。
她背对门口坐在沙发上,发丝从椅背上悠悠垂落,听见开门的动静后,侧过脸来,道:“宝贝。”
屋里没开灯,日光在灰调的房间中逐渐被削弱。
到她脸颊上时,已经暗淡得几乎看不见,她的侧脸像是掩在昏暗之中,清瘦的线条折出凌厉的影子。
季夏心一空。
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不过一瞬间,她反应过来,欣喜若狂扑进林方好怀里,黏黏糊糊地说:“你回来啦?”
“我不就昨天不在?”林方好理着她的长发,“这么想我?”
小张拎着季夏的包,先轻轻关门出去。
季夏脑袋从她臂弯里冒出来,搂住她脖子盯着她:“前几天不也不在么?”
“前几天是茜子在医院。”
一听这话,季夏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跨坐在林方好腿上,好一番关心茜子小姐身体状况如何。
直到林方好用双手去轻捏她的脸颊,指尖拎着她薄薄一层雪媚娘似的面皮揪起来,问她:“你不是想我?就只关心茜子么?”
于是季夏把脑袋一偏,故意不去看她,等她的目光里带上点无奈,才转回来,小啄木鸟一般去啄她的嘴角。
林方好扶着她的后颈,在她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浅笑着说:“之前的抓痕还没好呢,夏夏好狠的心。”
季夏把脑袋埋到她侧颈,任凭她身上轻浅的东方调香水味钻进自己的鼻腔。
“饿吗?”林方好轻拍她的后背。
季夏摇摇头。
“那先不吃饭了,”林方好把她整个人抱起至半空,“夏夏不是想我了么?”
季夏紧紧搂住她脖颈,张嘴在她锁骨上一咬。
不轻不重,留下淡淡一圈猫儿似的咬痕。
/
林方好洗完手出来,看见季夏裹在被子里跟个蚕蛹似的。
她走到床边坐下,俯身拉开床头柜抽出一只烟,在手里转一圈。
季夏从被子里出来,睡衣排扣统统开着,她从背后圈住林方好的腰,下巴搁在这人肩头,声音有些哑:“你的衬衫皱得不像样了。”
原本挺括的衬衫被她抓得像咸菜。
难道要这样出去抽“事后烟”么?
林方好反手摸摸她的脑袋,说:“不抽,转着玩儿。”
“你就在这儿抽,”季夏要去拿打火机,“陪我。”
“宝贝,”林方好把她捞进怀里,“二手烟害人啊。”
说着话,手上把那支细烟丢进垃圾桶里。
季夏回头看着那烟掉进垃圾桶,明明只是一瞬间就看不见了,但她久久看着那个方向,再眉眼弯弯地回过头来,窝在林方好怀里像一只汤圆。
“怎么?”林方好松松圈住她,看不见她神情。
季夏摆摆脑袋。
有一会儿了,她才又坐到姓林的大腿上,纤细双臂抱住眼前人的肩与颈。
林方好抚摸她只剩一掌宽的腰,她的腰向来是最敏感的地方,整个人不过两下就瘫倒在林方好的掌心之下。
“你昨天去哪里啦……”季夏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林方好眨一下眼,说:“回家。”
“那、般般跟我讲,她昨天碰见你和相宜姐一起出去,是么?”
第二次了,她怎么能忍得住不问。
她看着林方好,没见她神色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样笑盈盈的,让人如沐春风般的。
但林方好把她裹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脸颊,而后对她说:“是吗?”
没有回答,只是反问。
季夏扇动着眼睫,知道自己多嘴了。
她抿抿嘴角,把小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细软的嗓子憋闷着:“应该是她看错了,记错了。”
林方好没说话,歪头笑了笑,又问她:“累不累?”
“累呀,”季夏拿娇甜的声儿道,“都怪你那么折腾我。”
“那……睡觉?”林方好问她。
季夏点着头:“嗯。”
“好,”林方好从抽屉里再拿一支细烟,在手里转着,“那这次我是要出去抽事后烟了。”
季夏伸出一只手,用指尖去戳她腰。
林方好握住她的手腕,拉到面前亲了一口。
过后再帮她塞回被子里,拍了拍她的脸颊,夹着烟出门了。
/
林方好从季夏的房间出来,指尖转着细烟走到电梯厅。
电梯前有垃圾桶,她手一松,将烟丢了。
她的耐心不多,偶尔才会多给一次机会,
所幸季夏是个懂眼色能听话的人,不用点破,她就能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小姑娘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之后的眼神颤巍巍的,像一根瘦削的枝条立在冷风里。
林方好心总是软的,见她如此,也乐得再给她一次乖乖听话的机会。
电梯屏幕上的楼层不断变化。
到35,“叮”一声停了。
箱门缓缓打开,孟相宜穿着不起眼的一套从电梯出来。
抬头看见林方好正直直站在面前,初始愣了一瞬,然后回神,很不失恭敬地道:“小林总。”
林方好冲她一颔首,现在也不想多说,只点点头,抬脚往电梯走。
擦肩而过时,听见孟相宜又喊她:“小林总。”
“怎么?”林方好挑着眉回头看她,“孟阿姨有话要说?”
“是。”
林方好转着脖颈活动一圈,正要说话,手里的手机却嗡嗡震动起来。
她这一动作,孟相宜便看见她锁骨上那一小圈咬痕。
暧昧旖旎,不清不楚。
“打扰了,小林总受累。”孟相宜垂眸,想走。
不料林方好反手捉住她手腕将她扯回来,任凭手机响着,另一只手指尖夹着东西放进她裤子口袋里。
孟相宜拿出来一看,是3613的房卡。
“孟阿姨等到十点再来找我吧,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就有空了,”林方好伸手在房卡上轻轻一弹,笑眯眯的,“您可以直接进来。”
话音刚落,她冲孟相宜摆摆手,转身接了电话进电梯。
孟相宜看着她面容消失在箱门背后。
待回神时,手里的房卡已经还不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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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房卡]
第15章 [微小银河]
电话是林总打来的。
他特意打来提醒林方好,说过几天是奶奶的生日。
尽管他用极尽温和的语气,小心翼翼和女儿状似不经意地说起:“呀,过几天是林总的生日。”
但林方好也能很轻而易举地知道,他一定特意得不能再特意,或许在给她打来电话之前,自己对着空气排演了很多遍滑稽的独角戏。
林舒圆——或许称呼全名显得不太尊重。
因为她是林方好的奶奶。
但并不是全天下的“奶奶”都和蔼可亲。
在林总年轻时为了夏晴这样一个在老林总看来毫无价值的女人与家庭决裂的情况下,林方好作为夏晴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受她待见。
似乎只要林方好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要被迫回忆起那段并不愉快的时光。
林方好也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奶奶和爷爷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不去老人家面前碍眼。
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茜子出生时,林总与家里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
茜子是在她们的期待下出生的,是名副其实的小公主。
对于茜子当小公主这件事。
林方好是最忠实的拥护者。
作为国内排得上号的女强人,老林总过去的生日总是有大用途的,宴会厅里会有无数个人,无数位早已取得世俗成功的生意人会排着队给她敬酒。
在那种灯光与酒香交织,真心和**重叠的场合里,林方好是最不起眼的人。
老林总会把宝贝孙女茜子带在身边。
而林方好这个“不速之客”,送完礼物敬完酒,也就完成了任务,随即便溜去某个情人的家里睡大觉。
今年,林方好以为还是像从前那样。
可据林总讲,今年林老太太似乎厌烦了那种推杯换盏,只说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就好。
而这个“一家人”,她仿佛为了避免什么误会,特意点了名要林方好回去。
她和林总是这样说的:“林……好好呢?我多长时间没见好好了,她必须回来啊,知道了没?”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说话的时候,嗓子比在谈一个百亿项目时还要紧绷。
既然如此,林方好没有了蒙混过关的机会。
在电话那头林总隐秘的期待之下,她应承下来,说自己到时候会回去。
林总在那边仿佛松了很长一口气,又似乎怕自己节外生枝,简单再嘱托她几句要好好爱惜身体,随后挂断了电话。
关于这件事,林方好说不上抗拒不抗拒。
她想,自己只要做好一个看起来孝顺的孙女就行,尽管只是表面——但老太太想要的,表面不也足够了么?
挂了电话后,她先去洗了个澡。
后背上被季夏新添了几道红痕,热水一冲,带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习惯了这种痛感,简单冲洗完后穿上睡衣出客厅去。
她坐到沙发上,窗外漆黑的夜色铺了连绵百里,沙发边的落地灯发出柔软而厚重的暖光。
这光似醇酒一般洒落在她膝头,昏昏渲染她看上去安静乖巧的身姿。
她今天没什么事情做了,孟相宜似乎还在纠结要不要来房间找她。
她知道孟相宜要问她什么,**不离十,所以她暂且也没有那种翘首以盼的情绪。
思来想去,她给朋友打语音过去。
那边很快接通了,清冽女声浅浅一声:“喂。”
“哪儿呢?”林方好给自己倒一杯水。
“床上躺着呢,小林总有何贵干?”
林方好喝着水,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蠢。
但电话已经接通,她还是把一开始打算问的说出口:“你给你们家老将军,都送什么生日礼物?”
她实在是没有在这方面走心的经验。
“不熟。我想想以前送的什么,啊……想不起来,应该是让助理挑的吧。怎么突然问这个,噢对,老太太过几天生日了是么?”
“是。”
那边笑了笑:“你怎么亲自给她挑礼物了,前些年不是连宴会都待不下去么?今年有什么不同?”
林方好沉默了会儿。
似乎确实没什么不同,她和老林总的关系并不会因为今年这一顿饭就变得亲亲热热。
礼物这种事情,像往年一样吩咐给别人做就好。
她何必像个蠢货一样给朋友打电话咨询“如何给老太太送礼物”这个问题。
林方好没来由地烦躁了。
正好电话那头传来另一道婉转的女声,想来朋友现在必定是美人在侧,她就不再多说,随意聊了几句后挂了电话。
她在沙发上一直坐到孟相宜来敲门。
期间看了几家拍卖行的消息,但看来看去,最终也没定下什么东西。
孟相宜是十点来敲的门。
她很准时,只是没有按照林方好说得那样直接用房卡开门进来。
林方好给她开了门,自己则去吧台边,隔着大半个客厅问她:“孟阿姨,喝酒还是喝水?”
她靠在吧台,站姿很不规矩地斜倚着,柔顺的长发从她的肩头一缕一缕垂落。
客厅里只有那盏落地灯亮着,而厚腻的暖光无法随着空气飘扬,于是她近乎于半隐在黑暗之中,只有身后满墙的酒瓶与酒杯折射出零零碎碎的光。
孟相宜手里攥着这个房间的房卡,进门后很规矩地站在沙发边。
她是想一进门就把这烫手东西还给林方好的,但转身看见这人远远立在那里,突然就不能思考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晚的夜空乌云密布,上弦月和星星都不能看见。
而那满墙的酒,本就是让人陷入美梦与幻想之中的东西,今天竟也在本该没有星空的夜晚里,借灯光打造一面星光闪烁的微小银河。
林方好置身于那星河之间,无端让孟相宜觉出几丝落寞。
她知道这种感觉很荒谬,她这种凡人怎么配揣测小林总这种天龙人的心情。
但当她看见林方好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多一句话都没有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个小混蛋也有现在啊?
“你不开心吗?”孟相宜站在原地问。
林方好愣了愣。
她听清了,但还是说:“什么?”
孟相宜摇摇头,冲她招手,道:“过来。”
隔得太远,屋里太黑。
林方好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只听见她温柔的嗓音流淌在黑暗里,充满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
尽管孟相宜好像倒逆了“尊卑”,用温柔作表皮向她发号施令。
她还是乖乖走过去,到孟相宜身前两步停下。
孟相宜抬手,轻轻捉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给转了一百八十度。
酒瓶上零碎的光落进她双眼。
孟相宜伸手指着那整墙的酒,用哄幼儿园小朋友的语气,说:“那像不像星星?”
星星。
刚才,林方好走到阳台上,仰头去看漆黑的夜空,她长久地凝视被遮掩的银河,似乎执拗地想从里面找到什么。
可她一直仰到脖子酸了,也没有从天气预报早已通知的漫天乌云里找到一星半点的亮光。
第16章 [滚]
十四年前的春天。
那年后院的西府海棠开得比往常都要绚烂。
日光碎碎而下,水红的海棠花在风中摇曳。
自远处缓步走来,仿佛是看见一片连绵不尽的粉雾烟霞,似真似幻。
黎湖最后一次从医院化疗回来,是在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
她从生病以来,就极度畏寒,在已经带上热气的季春时节,依旧裹着厚厚的毛毯。
她最爱的那条毛毯,是粉白色的,裹在她身上时,似乎让她将要枯竭的生命又短暂地回到了春天。
她躺到海棠花旁的躺椅上,苍白脆弱的眉目被春风一遍遍照拂。
天际和煦的阳光落至她眉间,一直到远方融进黑暗。
她从浅眠中睁眼,看见那时只有八岁的林方好站在门口,于是很温柔地出声:“好好,过来。”
林方好跑过去,身上一层薄汗被风吹干时有些冷。
她坐到黎湖腿边,还没有说话,眼泪先往下掉。
黎湖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抱住她。
那天的星星尤其亮。
月亮掩在云层后发出浅淡的光。
林方好已经过了爱把星星赋予幼稚幻想的年纪。
但黎湖还是抱着她,指着高不见穹顶的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说:
“好好,不要难过。”
“你看那颗星星,是不是很亮?”
“以后……我就是那颗星星。”
/
“孟相宜。”
林方好依旧看着那整墙的酒,其中有她钟爱的,但现在想来,钟爱的理由不过是为了那种独一无二的醺然。
而那零碎的,被折射出来的光,在酒瓶之上,本该是最世俗的幻影。
可聚集在一起,反而变作最纯净的星空了。
“怎么?”孟相宜扇扇眼帘。
林方好转身回来,微垂着脖颈,看着她。
好一会儿。
林方好才抬手在她眉间轻弹了一下,说:“你当我是个小孩儿吗?”
她的力道不重,想来只是一个拉开距离的隐晦手段。
孟相宜捂着额头往后退,很揶揄地笑开,道:“不是么?小妹妹。”
林方好走去拿杯子接一杯温水,放到茶几上,自己又从醒酒器里倒一杯好酒,坐到沙发上,朝孟相宜扬扬下巴:“没得选了,喝水吧。”
“多谢小林总,”孟相宜在另一头坐下,没有去端水,先把手里的房卡推出去,“小林总,房间的钥匙这么随便就给人的?”
“孟阿姨又不是别人,不是么?”
“承蒙您厚爱。”
林方好偏过头去,笑了。
很浅的一声笑,在昏黄的灯光中微不足道地溜滑而过。
两个呼吸,她回过头,对孟相宜说:“您不是有事找我?怎么浪费时间和我在这里胡扯呢?”
尽管她和孟相宜之间,好像是从来没有像正常人一样说过话。
就算是陌生人,尚且留几分疏离的客气。
怎么她们之间,反而像仇人。
孟相宜看她一眼,没说话。
但林方好知道她想说什么。
从再见面的开端,就是如此。
以后怎么好改呢?
林方好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被下了降头似的,竟然纠结起一件又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来。
她只让想和孟相宜好好说话的想法在脑子里停留了一个瞬间,眨眼后便挥走,对孟相宜说:“您再不说话,我可就要以为您是想来找我做点别的了。”
“小林总还是那么自信。”孟相宜笑眯眯地看她。
“嗯哼。”林方好恬不知耻地点头。
……
孟相宜其实有一点后悔真的在这个时候来找了她。
如果说刚才,不开心的林方好是柔软的。
那现在被人不小心看破的林方好,就是把柔软的肚子收起来的一只刺猬。
孟相宜不是故意的。
她有些抱歉了,于是不想再接招对方夹枪带棒的用攻击来做的防御。
只说来的目的:“小林总,我姥姥的事,谢谢你。”
这是林方好意料之中的话。
她轻摇晃着酒杯,点头权当知晓。
孟相宜无意识地咬了下唇。
明明来之前打了不知多少遍腹稿,但真到了正主面前时,她竟然只能说出一句苍白的谢谢。
再多的话,从她的嘴里出不来。
其实这句谢,也夹杂着一些扭曲拧巴的情绪。
那是很多钱。
她高中没读完就去从州跑龙套了,这些年来,饿不死富不了。
即便是在外人看来人人都能赚大钱的娱乐圈,她也只是捡一点上面人指缝之间漏出来的,她们不要的小钱。
可是在她看来已经是顶层的明星,就算她们已经做到自己成了资本。
在林方好看来,依旧不过是一群不很重要的人而已。
将近千万,小林总挥挥手就出了。
这钱孟相宜可能要攒一辈子。
小林总的漫不经心,于她而言是要命的慷慨。
可能她就是假清高的命。
竟然会在大恩人面前,产生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
长久的沉默过后。
孟相宜突然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纸和笔,摊在茶几上,说:“我给你打欠条。”
林方好歪头盯着她。
“不过……”孟相宜握笔的手缩了缩,“下次别这样了。”
林方好很缓慢地眨眼。
她的目光久久地在孟相宜自带的纸笔上停留。
原来是有预谋的要打欠条。
原来,她的钱,人家不稀罕要啊。
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林总的资源,但她的钱就得老老实实打欠条,是吗?
到底,是虚荣拜金还是清高孤傲?
难道林总给她钱,她也掏出纸笔来吗?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这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她林方好要给的东西,向来只被别人求着要,但今天却是被人要打了欠条,想要规规矩矩还给她。
为了往上爬,这界限画得可真是清晰。
“孟阿姨真是高风亮节。”
林方好眉眼弯弯地笑看她。
“既然这样,我怎么好意思要您的欠条呢?”
她起身,拿起孟相宜面前的纸笔。
然后丢进垃圾桶里。
再把手中酒杯一放,转身往卧室去。
留下纤长的背影,和一句波澜不惊的:“滚”
第17章 [薄雾]
那天过后,林方好回了自己距离北清不远处的房子。
她从高中开始就搬出来住了,在宁北的时间里有一半是在这里度过的。
第二天,林方好在拍卖行收到一件昭元时期的玉盏,听说是女帝曾用过的物件。
老林总爱好收集古董古玩,于是林方好直接吩咐了拍卖行的人把玉盏送去她的私人博物馆里。
在林方好回到林家老宅时,那件玉盏已经沐浴在精心调整过的柔和灯光下。
/
在老林总生日这天,林方好很规矩地把衬衫扣子系到了最上面一颗。
这样板正的穿法,衬得她很斯文的模样。
茜子像一只小蝴蝶一样飞出来接她,一手挽着她的胳膊,一手提着自己的石榴裙摆,轻快地上老宅前的台阶。
林方好装得过了头,上个台阶像在婚礼殿堂。
跟了老林总很多年的保姆在一边笑说:“二位小姐像是要去结婚的。”
茜子回头朝她道:“哪里有这样乱讲的啦。”
保姆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拍拍嘴让茜子小姐恕罪。
林方好挑挑眉,侧头问:“茜子小时候不是吵着说要嫁给姐姐吗?怎么现在不乐意了?”
“姐,你就知道拿小时候的事笑话我。”林茜子松开她的手,往一旁去。
眼见着小姑娘要生气了,林方好赶紧伸手把她揽过来,问:“18 岁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哪有这样的!还有大半年呢!”
“我早做打算,”林方好拍拍她肩膀,“万一我们家小公主想要天上的月亮呢?”
林茜子噗呲一声笑出来,抬头望了一圈将黑未黑的天,再说:“那姐也给我摘吗?”
“嗯哼。”
林茜子立刻又高兴起来。
林方好笑一笑,揽着她往里走。
林家这处老宅是从民国时期传下来的,不算奢华,只能算是先辈侥幸。
老林总和蓝总不在这里长住,但生日这种日子,她总还是想回老宅看看。
小洋楼静静矗立在院子中央,其上夜明珠似的灯发出柔和而美丽的光。
林方好揽着茜子穿过盛开的花园,到大门下时,听得几声脚步声。
老林总从台阶上走下,背后屋内大片的光晕照亮她的银发。
老太太一身中式蚕丝套装,配着水玉的耳坠和项链,一头银丝用木簪盘起来,眼角的皱纹仿佛是她这么多年来的见证。
她依旧清澈的目光在林方好身上停留。
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又认不出来快要一年没见的孙女了。
林方好松开茜子,站直了,很乖巧地低头称呼:“奶奶。”
“诶诶,”老林总似刚回神,被叫了一声之后喜笑颜开,“好好,奶奶是又多久没见你了,是不是?”
两人一年见一次。
在老林总生日这天。
没等林方好回答,老林总抬手拍拍她的肩,说:“那个玉盏真是好漂亮,我孙女有心了,奶奶特别喜欢。”
“您喜欢就好。”林方好微笑附和。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林总和蓝总从屋里出来,说外面天热,让老林总快把好好和茜子带进去,别把孙女都热坏了。
老林总这才一拍脑袋,说自己老糊涂了,又去摸林方好的脸颊,慈祥地让她赶快跟着进去。
屋里暑气尽散。
厨师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时不时传来清脆的乒乓之音。
蓝总和林总方才的棋局未尽,从屋外回来后便赶快续上。
孙辈陪着寿星说话,茜子挨着林方好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老林总从沙发上一个包里掏出一本相册。
她枕在林方好的肩膀上,眨巴着眼睛问:“奶奶,这是什么呀?”
老林总把那本精装的相册放到大腿上,用指尖去抚摸封面上镌刻的花纹。
“我让你爸今天拿来的,”她笑眯眯地看林茜子,“你姐小时候的照片。”
林方好拿叉子戳哈密瓜的手顿住。
“奶奶想起来,都没怎么见过好好小时候呢。”说到这里,老林总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像是在把一个错误翻出来,摆在明面上,任人指摘。
她确实是没怎么见过林方好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在她记忆之中的林方好,只有小姑娘下一年总比上一年高上许多的身高,到最后小姑娘不再长高了,似乎关于她的记忆就更模糊了。
总共不过一年见一面。
哪能有多大的印象。
更不要说林方好更小的时候。
那时夏晴在老林总看来,是不择手段的狐狸精,而她的女儿,也是让自己儿子辛苦受累的累赘。
可是人总会老的。
看过更多春秋之后,从前一些事情都如浮云般逝去。
茜子把林方好往老林总那边推,边推边说:“我要看!我更没见过姐小时候呢!”
林方好没办法,顺着她过去。
老林总身上浅淡的檀木香攀上林方好的衣领。
她有一些不适应。
她从来没有和长辈这样近地坐在一起过,这样近的距离让她恍惚产生一种“家和万事兴”的念头来。
老林总轻轻翻开相册。
和大多数人一样,相册是按时间排列的。
第一张,是林方好刚出生不久。
面庞白净的小婴儿被裹在小被子里,葡萄似的双眼盯着摄像机,嘴里一边含着手指,一边对着摄像机笑。
老林总隔着装照片的塑料膜去摸小林方好汤圆似的脸蛋,说:“真漂亮,刚生下来就这么好看。”
茜子凑近,把照片上的小婴儿和现在身边的人做对比,道:“姐小时候长这样。”
林方好抿着嘴。
她现在竟然有几丝窘迫,不过这感觉并不十分难受,只是她害怕等会儿说不定要亲眼看见自己小时候滑稽的模样。
老林总说着女大十八变,继续去翻照片。
却没想到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纯白的连衣裙,背着单肩包站在树下,她如墨的长发从肩膀垂下,被日光渲染出丝绸般的光泽。
她是很清丽的长相,气质柔婉而温和,年代久远的照片已经开始泛黄,但依旧掩盖不住她的出尘。
林方好张张嘴,撑在沙发上的指尖颤了颤。
那是夏晴。
老林总眼中的狐狸精,林方好的妈妈。
照片边角印着日期。
距离林方好出生还有七个月。
夏晴那时候已经查出怀孕了。
年轻夫妻对孩子的到来总是激动非常,也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不是被她们当作妈妈与孩子的第一张合照。
老林总呆愣了一个瞬间,抬手想翻过这一页。
茜子出声:“夏晴阿姨真漂亮。”
林方好眉心皱了皱,圈在她身后的手轻捏她的胳膊。
茜子一抖,缩在她怀里不明所以。
果然,老林总的脸色骤然暗淡下去。
她把相册页翻回来,停在夏晴那一页上,盯着照片沉吟良久,而后转头,对林方好用一种颇为语重心长的语气道:
“好好,你姓林,你是林家的女儿,你要记住,你是林家的后辈。”
林方好低垂着眼,视线从刚才就停留在照片上久未移动。
照片上的夏晴那样美丽,那样温柔。
听林总说,夏晴总是每年学生们最喜欢的语文老师。
她的怀抱必定是充满香味的,混杂着洗发液与沐浴露的味道。
她的声音是最轻柔的,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和林方好说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
可是那又如何呢?
在拍下这张照片七个月之后,她便因生产而命丧黄泉。
林方好本应是最该在她怀抱之中被她温声教导的人。
可她竟然一秒也未曾经历过。
“可我是我妈妈生的。”
林方好仍旧垂着眼看照片,嘴上却是顶撞的话。
这个话题几乎是老林总的逆鳞,她从来都忍受不了“夏晴”这两个字。
她把相册重重合上,看着林方好:“好好,你一出生她就死了,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她和奶奶这么生疏呢!”
林总听见这边的动静,忙喊:“妈!你说什么呢!”
他跑过来,拍着林方好的背,温声让她先去房间休息。
对啊,她一出生夏晴就死了。
她的出生让夏晴死了。
林方好耳中突然响起尖锐的鸣笛声,似要刺穿她的耳膜。
她很熟悉这种声音,在无数个梦魇的夜晚里,她短暂地在夏晴的怀抱中栖息,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这样刺耳的,尖锐的,仿佛是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
“我倒宁愿她活着,我死了。”
林方好猝然起身,拿起那本相册。
她要往外走,但还没动作,先停下来,望着虚空中某一个点,道:“如果要把她从我的生命中抹杀。”
“那就先放掉我身体里一半的血。”
话音未落,她抱着相册,走出门去。
薄雾盖在天边,星月又是在她抬头看不见的地方。
第18章 [梦魇昙花]
林方好抱着相册从大门出去了。
那道似哭喊又似鸣笛的声音依旧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她的眼前有白影在闪,一个又一个,闪得她头晕目眩。
热风包裹在她周身,把供给她的氧气全部挤压。
她感觉到自己眉心之间越来越重,一股酸苦的电流从眉心窜到全身各处,眼底的压力似乎越来越高,让她从视神经开始,一直到瞳孔都承受着过度的挤压。
她在大门外的台阶上跌落下去。
一直从台阶上滚到底下。
人从楼梯上滚落时,会发出重物相撞的闷响。
林方好滚下去时,还伴随着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哗啦声。
她的表盘在台阶上磕碎了。
碎玻璃跟着她一起从台阶落下去,到最后,细小的玻璃扎进她的小臂,扎出鲜红的血。
今晚看不见月亮,因此没有月光。
只有路旁做成了民国时期样式的路灯发出浅薄稀疏的光。
这光洒落在林方好身上,照出她许久没有这么狼狈过的模样。
她撑着地起身,但还没站起来,又全身脱力般跪倒在地,只有胃在痉挛,让她想吐出什么来。
但她胃里空空,只有一遍遍地反酸。
相册坚硬的边角深深扎进她的掌心,留下深刻的印记。
那个梦魇又回来了吗?
夏晴又要像昙花一般在她的梦中出现,而后便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吗?
这种梦她还要做多久呢?
她从来都清楚地知道,是她的到来,才让夏晴如此美好的生命在这样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落幕。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为什么,要先给她制造美好的幻觉,随后又提醒她这件事。
甚至,要她将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剥离。
不然,就要将她弃如敝履吗?
尽管如此,林方好觉得自己也能接受。
毕竟她从出生,就被妈妈“抛弃”。
八岁那年,黎湖也离她而去。
就连孟相宜,也不愿意要她的钱,仿佛在躲瘟神。
林方好手臂上的血染红她的衬衫,让人看了心惊。
“姐!”林茜子跑下楼梯,跪在地上扶住她。
小姑娘满脸挂着眼泪,呼吸都不匀了,转眼看到姐姐手臂上被玻璃扎出来的血,更是不断抽泣,在眼泪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说:“姐,我错了、我、我不该多嘴,都怪我……”
林方好用鲜血淋漓的那只手去擦她的眼泪,道:“茜子没有错。”
林茜子被她的血吓到不知怎么思考,自己用双手在她手臂上擦,连她说话也听不见似的,搞得双手上鲜红一片。
吓到她了。
林方好捉住她的手,提起精神对她笑一笑,说:“我没事。”
“姐……”林茜子哭得双眼都红肿起来。
林方好在她眉心轻浅一吻。
“不哭了,”林方好抚摸她的脸颊,“乖。”
/
处理完手臂上的伤口回到家,已经将近十点。
林方好再没有精力,只能先去睡觉。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又浑浑噩噩醒来。
相册被她放在枕头边,一半被她压在枕头下。
似乎这样能让照片上的人入她的梦中。
但没有,夏晴今天没有到她的梦里来变成一朵昙花。
或许她在天上看见林方好因为她这样难过,终于于心不忍,想要彻底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林方好坐起来,翻开相册。
相册里夏晴的照片其实不多,只零散的三四张。
她在没开灯的房间里长久凝视那些照片。
直到她的腰因为长时间地弯曲而泛酸,她才把照片收起来,放进床头的抽屉里。
看一眼时间,是凌晨一点。
林方好下床,从卧室出去。
客厅的灯关着,但有暖光铺洒在地面上。
林方好顺着光的方向走过去,发现是厨房里灯火通明。
林茜子围着小围裙,守在咕嘟咕嘟的汤锅前,纤瘦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更脆弱的影子。
林方好走过去,发现她撑着台面在小声地抽泣。
“茜子。”林方好去敲她的脑袋。
林茜子抹了眼泪,用水津津的眼睛望着她:“姐,你醒了,还有哪不舒服吗?”
“我不是让你去睡觉么?”
“我想着你晚上没吃东西呢……这个鸡汤我炖了两个多小时了,你要先尝尝吗?”
林茜子掀开锅盖,独属鸡汤的香味顿时冒出来,她转头看着林方好,眨了眨眼睛。
林方好其实没什么胃口,也不饿,但她知道小公主今晚这样乖巧积极,是因为还在自责。
于是她点点头,转而去餐厅坐下。
小林公主是最娇贵的,唯一乐意伺候的人就是她姐。
得了恩准的令,她即刻去洗碗盛汤,再小心翼翼端上桌,先用勺子舀了舀,道:“烫。”
林方好抿一小口,说:“不错。”
茜子小姐终于笑了笑。
林方好缓慢地把那碗鸡汤喝完,至于碗里的鸡腿,她近乎是逼迫茜子吃掉了。
等林茜子洗完碗,她靠在一边,道:“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吗?小公主。”
茜子点点头,先把炖好的鸡汤盛起来放进冰箱里,再打开水龙头洗手。
林方好帮她解围裙的系带,垂着眼,嗓音在深夜里显得低沉又熨帖:“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小公主不要自责。”
“姐。”
“嗯?”
“我明天在家给你做饭吧。”林茜子仰头盯着她,双手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
林方好晃一下视线,说:“我明天回剧组。”
“那我也去。”
“你不上课么?”
林茜子又要哭了:“姐……”
她明天怎么心安理得去上课。
“好、好,去,”林方好把围裙挂回原位,又把茜子揽进怀里松松拍了拍后背,“不哭,不哭。”
听见她答应,林茜子的眼泪暂且停住了往下掉。
她在林方好怀抱之中待了一会儿,随后跟着林方好去卧室睡觉。
在林方好的家里,她有自己的房间,可今天她要和林方好在一个卧室,才能放心。
她们小时候是经常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但今天林方好其实不太想答应她。
因为常年都有情人在侧,林方好担心自己睡觉时会有不自觉的动作。
可茜子很自觉地缩在大床最边角,把自己团成一个不占地方的团子,林方好又有点于心不忍了。
茜子是个敏感的小姑娘,她很会揣摩人心,也很会自我反思——有些时候过了头。
于是林方好没有把她抱去次卧,自己在大床另一边躺下了。
第19章 [垂垂]
“你这怎么弄的?”
周却指尖从林方好缠着一圈绷带的小臂上滑过,扯一扯绷带小蝴蝶结,问。
林方好把她手拍开:“别乱动,等会儿扯散了茜子给你好看。”
周却笑一笑,抬头看见林茜子提着几盒切好的水果从层层书架之间走来。
今天下午在图书馆取景,除了拍摄场地,其余地方都摆满了机器,林茜子小心跨过不知是哪个机器的电线,走得颤颤巍巍。
周却让助理给她搬了个椅子。
“谢谢周导,”林茜子挪到林方好身边坐下,把几盒水果都打开,叉上一块哈密瓜送到她姐嘴边,“姐,吃水果。”
林方好叼走那块哈密瓜,含进嘴里。
“你残了?这么严重。”周却又去看她负伤的小臂。
茜子在一边皱起眉头,瞥了周却一眼。
周却闭嘴,给了自己一巴掌,又说:“茜子小姐,我错了。”
她戴着鸭舌帽,双眼隐在帽沿的阴影之中,可瞳仁中竟是亮莹莹的。
茜子看她一眼,随后把脑袋低下去,用叉子戳盒里的哈密瓜。
林方好一巴掌盖在她笑着的脸上,把她拉回来,俯在她耳边警告:“先把你那些情人都断干净了再来和茜子说话。”
“我哪有很多情人?我又不是风流的小林总,”周却理理袖子,“姐,一点机会都不给?”
“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个月才从酒吧捞了个妹妹回家,而且我听说,人家刚满十八。”
周却摊手,道:“人类都爱救风尘,我能有什么办法。”
林方好反手让她滚。
“行吧,一段美好的姻缘就这样被你扼杀。”周却站起身,手里拿着打火机开合。
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夹在指尖,先没点,温柔地对林茜子说:“茜子小姐,你有什么需要告诉她们就好。我出去抽支烟,失陪。”
林茜子点点头,目送她从门口出去。
直到看见她走到门外把烟点燃,灰白的烟雾从细长烟卷尖端升腾,才收回目光,对林方好说:“姐,伤好之前,你不能抽烟。”
“嗯,都听你的。”林方好揉揉她脑袋。
“以后也要少抽。”
“嗯。”
“戒了最好。”
林方好哈哈笑着去摸她的脸颊。
茜子在她掌心蹭一蹭,眼风看见门口,于是说:“夏夏姐来了。”
季夏做好了下午的妆造来片场候着,没预料到在这里看见林方好,很是惊喜的模样。
她快步走过来,在林方好身边蹲下,先向林茜子问了好,再双手搭在林方好向上的掌心,仰头问:“你这是怎么了?”
林方好摩挲她的指节,说:“没事,小伤。”
她不说,季夏也就不多问了,正要起身,看见林茜子突然放下手里的叉子,抬头定定望着门口的方向。
“孟阿姨……”茜子无序地扇动眼睫。
林方好闻言回过头去。
早秋的午后,孟相宜背光从门外走来。
微黄的日光在她纯白裙摆上散出柔雾般的光晕。
她今天的妆很淡——应该说是每一天都很淡,轻薄的一层粉底似有呼吸一般附在她温婉的面容之上,双眼被勾勒出最柔和的波光。
以至于在她看到林方好手臂上的绷带时,眼中的情绪似涟漪一般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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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NG 了很多次。
是谁拖了进度,在片场的人是都知道的。
但这种事情谁又能控制,谁也不想,因此今天这位拖一拖,明天那位卡一卡,常年在剧组的工作人员早已习以为常。
之前季夏好半天进不了状态,让剧组晚下班了三四个小时,这种情况大家肯定有怨言,但只要艺人不做态度上的蠢货,大家也不会把事放在心上,日后作为圈内人,甚至还能为她说说好话,夸上一句敬业。
大家要的是什么?
不就一个态度吗。
只是今天拖进度的,反倒不是这几场戏里情绪更复杂的季夏。
而是几乎顺风顺水,情绪和往常几乎没变化的孟相宜。
用周却的话讲:“游魂一样。”
她今天是真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出错:台词嘴瓢,走位偏了,反应慢了。
和开机以来靠谱的形象大相径庭。
原本这段时间有人感叹她这么漂亮,演技又不错,到底是为什么不火。
今天就又闭嘴了。
各组的工作人员在收机器,摄影机收音器一大箱一大箱地往外搬。
制片组的助理在订饭,发着语音经过林方好的时候被她叫住。
“怎么了小林总?”
林方好对她笑一笑,说:“让大家点想吃的吧,我报销。”
小助理应了声,继续发着语音走了。
林方好从椅子上起来,理理衣摆。
茜子下午时犯困,先回了酒店睡觉,想来现在也该醒了。
林方好伸手扯一扯茜子给她系的小蝴蝶结,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正要给茜子发消息过去,却听见一声:“林方好。”
连名带姓的大名。
“怎么?”林方好熟悉这声音,边回头边道,“孟阿姨叫我大名,是要讨伐我?”
转过身,看见确实是孟相宜站在她两步之外,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眉心间隐隐皱着。
她还没有换掉戏服,依旧是那条温婉的纯白连衣裙。
裙摆被风吹得轻轻荡。
林方好行至她身前半步站定:“您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简单的戏,演不下来?”
孟相宜抬头看她,望进她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却没有说什么,低头再去看她小臂上的绷带。
好半晌过去,她垂着头,也垂着眼,用近乎于气声的语调,问:“……你还好吗?”
第20章 [假清高]
在问出口的一瞬间,孟相宜就有些后悔。
她依旧垂着眼眸,但脚下往后退一步。
她在叫住林方好的时候,就该意识到走过来的冲动纯属多余。
就像她喊出来的名字一样,那是林方好。
林方好从来不缺人关心,即便受了再重的伤,自有旁人在她身边嘘寒问暖,怎么会唯独缺少她孟相宜的一句问。
只是今天她骤然看见似乎无法无天的小混蛋身上竟然罕见地带上了伤,心中惊疑。
又想起前几天那个夜晚,她偶然撞见林方好的情绪低沉。
她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竟也不自觉地揣摩了一下午。
尽管那天晚上林方好让她滚——可她从记事以来听过太多次这个字。
歇斯底里的,愤怒非常的,轻蔑无比的,她都早已习惯了。
“好啊,”林方好笑着说,“我哪里不好呢?”
孟相宜不去看她,盯着地面点点头:“抱歉,多嘴。”
她要往前走,仿佛是想要略过什么空气一样把林方好略过去。
微风吹过她的长发,发梢似春天的柳条一般晃荡。
林方好看见她神色空白地往前走,双眼似乎放空到了失焦的程度。
那张清丽的脸了无表情,固封的版画一般盖在她脸上,好像她提动一下肌肉需要耗费很多力气,好像她多做一个表情就要累死过去。
林方好发现她有时候会是这样的神情。
在表演的间隙,或者和人说完话。
突然间林方好拽住她的手腕,把她从肩旁扯到身前,低头问:“孟相宜,你再多问我一句会死吗?”
原本她今天何必来剧组,好好在家歇着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脑海中总浮现孟相宜避她如蛇蝎,连一点小钱都要和她打欠条的情景来。
她就想,孟相宜真就那么讨厌她,那么想要和她划清界限吗?
如果她消失了几天之后,身上带着伤又出现在她眼前,那孟相宜会是什么反应呢?
结果只是一句客套似的询问。
不应该是这样的。
林方好紧握着她的手腕,认真去看她上了一层薄妆的脸。
孟相宜感到莫名,笑了一声,道:“小林总不是让我滚吗?”
“我的钱你拿着就烫手,是吗?”
孟相宜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个,愣了愣,而后说:“是。”
剧组虽已收工,此时比不上拍摄时吵闹,但也还算是人来人往。
孟相宜偏头避开她的视线:“小林总,放过我行不行?”
“为什么?”林方好换了副脸色,充满探究地看她,声音压低了,“怎么当我爸的情人就心安理得,我的钱就烫手?”
“看来小林总对我和林总的事意见很大。”
“我只是好奇,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
孟相宜扇动眼睫,在睫毛的残影之中,她问:“我什么样的人?”
林方好盯着她的脸,出口却是莫名其妙的话:“和这张脸不相配。”
“是吗?那我是什么样的?”
“假清高。”
林方好咬紧后牙把话说出口。
她怎么能顶着这样一张脸做那些庸俗的事情。
她本该温婉而柔和,让人如沐春风一般。
假清高?
孟相宜点点头,似乎颇为认同她的话。
林方好把她抓得太紧,像收紧的手铐一般紧紧箍在她细瘦无比的手腕上,她抬手想要挣脱,但几番下来,没了力气。
她感到自己的手臂都酸了,但分不清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心里的酸楚。
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被多年经受的无数冷眼和羞辱鞭打出金刚不坏之身,可是林方好这句话,将她意料之外地击溃。
孟相宜低着头,良久之后她去掰林方好紧握着她的指节。
林方好的指节是极为修长的,骨肉匀称不显干柴,她触碰到时,恍惚觉得有玉的质感。
这是多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而她孟相宜的,有些地方细看都能看到薄茧。
似乎察觉到她的动作后,林方好收了力道。
以是孟相宜很快把她的手甩开,终于退后一步,微仰着头看她。
“所以,在小林总看来,我只要接受了一个人的施舍,就没有拒绝别人的权利了,是吗?”
“你把施舍当恩赐,我就该跪地接旨,是吗?”
……施舍?
林方好皱着眉摇头:“我没有。”
她想再往前,可孟相宜绕过她,径直往前走去。
林方好抬脚追上,孟相宜却猝然停下,转身对她说:“今晚十点,酒店的行政酒廊,我们把欠条写了吧。”
谁也不欠谁最好。
就当她假清高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假清高]
第21章 [小米山药粥]
快到十点的时候,小刘来找了林方好。
说孟相宜腰疼又犯了,连饭也没吃,现在趴在床上起不来,所以原本今晚的事情,或许又要推迟了。
“孟姐说,很抱歉。”小刘站在门口,复述完一遍孟相宜的话,最后一句便是这个。
林方好靠在门边,抱着手臂,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让她回去。
她走了之后,林茜子给林方好端一杯洋甘菊茶放到茶几,又拿了药和干净的绷带。
“姐,过来换药。”茜子理着绷带道。
林方好这才回神,从门框上直起身,坐到沙发上,把胳膊给林茜子伸过去。
旧的绷带先被拆了,露出左小臂上不长但深的伤口,伤口结了浅浅一层痂,形势看着还不错。
“孟阿姨她身体不好么?”茜子垂着眼,边给伤口涂药,边问。
“嗯,不是不好,是很差,”林方好喝一口洋甘菊茶,“你可得好好养身体,别学她——嘶……轻点儿小公主,疼。”
“姐不是很能忍痛的么?”茜子换上一截新的绷带慢慢给她缠上。
“嗯?我什么时候能忍痛了?”
林茜子低着头说:“后背都被抓成什么样了,不也完全不叫疼的吗?”
她轻轻给绷带打上一个漂亮的小蝴蝶结。
林方好脸色一变,训她:“说什么呢。小孩子家家的。”
“姐后背上有好的时候么?”林茜子收拾着东西,瞥她一眼,“总看见过一两回的。”
连带着没遮好的吻痕,肩头的咬痕,次数多了,想不看见一两回都难。
林方好眉头拧起来,神色严肃了,问她:“林茜子,你别给我开玩笑,你老实告诉我——”
“我没有!”林茜子双颊上泛起不明显的红晕,“我怎么可能……”
“那个打篮球的你离远点,我看她就不怀好意。”
“嗯。”
“还有周却,你别理她,就算她和你说喜欢你都是在胡扯。你别看她长得好看,其实人渣一个。”
“知道了。”
眼见着小姑娘脑袋越埋越低,林方好尽量把语气放柔了:“不是我封建,是你还小,这种事情,至少要到成年,知道了么?”
“嗯,”林茜子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说,“那姐自己呢?”
她可知道,林方好早早就和女人厮混。
林方好一噎,随后挑眉道:“茜子也想当出名的渣女吗?”
“不想。”
“那就别学些坏的。”
“不学。我就喜欢一个人就好了。”
“嗯,乖,”林方好揉揉她柔软的头发,看着自己焕然一新的小臂,说,“你去睡觉,本来就赖在我这儿,还不乖乖睡觉的话小心我把你打晕送回家。”
“姐呢?”林茜子望着她。
林方好看一眼时间,道:“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小姑娘问题这么多呢。”
“不可以喝酒,不可以抽烟,不可以吃辛辣的。”
“不喝,不抽,不吃。行了么?”
“嗯,你去吧。”
林方好一翻身,单膝跪在地毯上,很恭敬地道:“多谢公主殿下恩准。”
茜子去端桌上的洋甘菊茶,轻轻抿了一口,说:“那我给姐留一盏灯。”
/
林方好在酒店大厅等来了送餐的人,拿了东西后又上楼去。
她临时吩咐餐厅备好小米山药粥,惹得餐厅经理急急忙忙跨进大门。
尽管她只说了要这一个东西,但餐厅经理是个多年精于察言观色的人。
以是送来的餐盒里多了鲈鱼炖蛋和冬瓜汤——和小米山药粥一样,都是养胃的东西。
林方好提着保温袋上了楼,在 35 层下了。
走到孟相宜房间门口时,她站在那儿顿了顿。
酒店的香薰选得有些闷,香味在走廊中翻来覆去地流转,厚实的地毯踩上去微微凹陷,似乎撑不住,卸掉了人一半的力气。
她在门口沉吟良久,最后还是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小刘,看见林方好在门口也不太惊讶的样子,只是说:“小林总,孟姐在床上呢,趴着。”
“没事,我就来看看她。”林方好把手里的保温袋提起来晃了晃。
直系老板到门口了,小刘是没有拦人的胆子的,何况孟相宜也没给她下过类似于“林方好与狗不得入内”的禁令。
于是她就更从善入流地退到一边,让出进门的路。
林方好略过她,到卧室前轻轻开了门。
卧室里没开灯,落地窗前一层纱帘,清泠的月光被模糊,在房间中摇晃成夜晚湖水的柔波。
空气安静非常,一粒灰尘也没有似的干净,轻浅的呼吸声丝丝缕缕地在澄澈中穿行。
孟相宜睡着了。
她趴在床上,抱着个枕头垫在脑袋底下,乌黑的长发从她的肩窝流淌而下。
一条薄被铺在大床上,因为她在中间而鼓了个包,看上去,像是一座矮小却连绵的山脉覆盖了皑皑白雪。
这似乎是很难得的场景。
打嘴仗绝不能输的孟相宜安静睡觉时还真是乖巧。
温柔的月光笼罩她周身,仿佛把她也浸染出这般美好、温柔,又春风化雨般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的底色。
林方好站在门口,静静隔着不近的距离望着她的背影。
她希望孟相宜一如现在这般,在泠泠月光下笼上永远柔和的光晕。
“冉冉……给我倒杯水。”
孟相宜抱着枕头,含糊地说了句。
林方好回了神,意识到似乎是自己把她吵醒了,于是去水壶里接了温水,再进卧室端给孟相宜。
她把水杯放到床头,孟相宜听见轻轻的一声“哐当”,道:“谢谢。”
“孟相宜,”林方好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装着饭菜的保温袋放到小桌上,打开包装,一边说,“是我。”
闻言,孟相宜睁开双眼,扇着睫毛去看她。
林方好纡尊降贵地在开一次性的打包盒。
那双修长的手一个个把盖子打开,指尖或许不小心沾上了油渍,孟相宜看见她去扯桌上的纸巾,细细把指节都裹着擦拭了一遍。
揉皱的纸巾被她丢进垃圾桶里,似被风刮落的花。
突然间,孟相宜没有来由地觉得自己就是那张纸巾。
能被林方好肆意地揉皱,又能被她漫不经心地抚平。
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她不动声色地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抬起头后,说:“既然小林总亲自来了,那我们在这儿把欠条写了吧。”
林方好把筷子拆开,搁在碗上。
清淡的饭菜香搅混原本清澈的空气。
她看了孟相宜一会儿,然后起身把小桌拉到床前,一次性的木筷从碗沿儿滚到桌上,叮铃当啷地响。
那声音清脆极了,敲在耳膜上跟打小鼓似的。
孟相宜看着她忙前忙后,没了动作。
林方好又把椅子往前搬,坐到小桌另一边。
她拿勺子舀一小口炖蛋送进嘴里,咽下去了,又舀一小口小米山药粥,等她把冬瓜汤也喝了一小口,才道:
“不烫,先吃饭。”
第22章 [我爱你]
直到孟相宜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
林方好才开口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孟相宜用纸巾盖在嘴上,轻轻擦了擦。
然后她把纸巾攥在手里,看着林方好:“小林总只是天生高贵。”
其实她从来不觉得林方好在故意看轻她,贬低她。
因为日理万机的小林总哪里有那个闲情雅致呢?
不是吗?
只是像她说的这样,小林总是出生就注定了要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人。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天生就有傲气,就有一种自立为王,脚下众人皆是浮云野草的高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二世祖们刻在灵魂里的箴言。
孟相宜的语气像白开水,似把林方好的解释溶解。
而她神色也是极为淡然的,和下午在片场时,那倔强与自我大相径庭。
林方好从前以为自己讨厌她尖酸刻薄的样子,但现在才知道自己对于她这种仿佛扔一块巨石进去都能悄无声息的态度更加抓狂。
这显得林方好坐在这里很蠢货。
她有一瞬间想起身走人,可看见桌上几个碗里都干干净净了,就平白地消了怨气。
孟相宜是两天不吃东西都能活的人。
把她带来的这几碗菜和饭都吃完已经是给了她天大的好脸色。
“我没有在施舍你,”林方好看着她,聚集了耐心来解释,“你应该知道了,那家疗养院是我朋友的,我碰巧知道了、姥姥在那里,只是顺手抬了一个陪护规格而已。”
她说的时候,在某一处卡了壳。
夏晴的爸妈在她中学时去世了。
所以林方好也从来没有姥姥姥爷。
每年寒暑假,茜子都会回黎湖在清江的老家,在那里和姥姥姥爷待上一段时间,有时是三四天,有时是一两周。
夏晴是洛河人,但林方好几乎没有硬性的机会去洛河。
她随茜子一起去过清江,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能养出黎湖这样的人的夫妻自然也是极好的人。
可她每次跟着茜子喊“姥姥姥爷”,总会从心里觉得这仿佛是蹭来的一丝温情。
顺手。
“嗯,我知道。”孟相宜料到她会这样解释。
但心脏忽然间又蠢蠢欲动,她借着床头的灯去看林方好的脸,看见这人罕见的极为诚恳的表情。
俊秀的一张脸上显出可怜的、不被对方理解的神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掩藏了往日里的嚣张,此时像小边牧的眼睛一般低垂着。
极其具有欺骗性。
孟相宜相信,只要眼前这个人想,连神仙也会为她折腰。
于是她原本不想再多说,现在也被她看得开了口:“小林总,你可以顺手,我就不可以拒绝吗?”
“可以。”
听见她答得这么干脆,孟相宜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通情达理的人是林方好吗?
她想要笑一笑,但嘴角却苦涩地往下一撇。
不过一个眨眼就过的瞬间,她架不住心声强烈,很小声地说:“那我凭什么就是假清高。”
林方好盯着她:“那凭什么我爸给你东西就要,我给你,你就要还给我。”
明明上一秒还在无人的角落里抱着她亲吻。
怎么再见时就成了她爸想要力捧的演员?
她还记得那个吻里,夹杂着黑色卡比龙独特的奶油味,和东江上咸湿的江风的味道。
最多的,是孟相宜那天喷的香水味,那道迷醉的香味蔓延至她耳边,轻声道:“湿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林方好咬着后牙,道:“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林方好。”孟相宜叫她的名字。
“为什么?”
孟相宜咬住下唇,又松开,她直直迎上林方好的目光,似把心底唯一的期望说出来:“你放过我吧。”
她的声音轻,又飘,在空气里转啊转。
林方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应该也会是唯一一次,被同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
这说出去简直令人不可置信,她林方好什么时候当起了狗来?
还是那种,别人不要的,连个项圈都没得戴的野狗。
林方好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恼羞成怒,摔门而出。
但她竟然并不想那样做,归根结底是她并没有多恼怒,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手肘撑在膝头,身子往前倾。
她看着孟相宜生得温婉的眉眼,嗓子居然放得软得不能再软。
但说的话却阴恻恻的。
她浅笑着说:“你休想。”
/
茜子答应给她留一盏灯。
于是林方好进门后看见漆黑的客厅中,沙发边的落地灯发出温暖的光。
茜子蜷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旁边放着一本书,翻到了中页。
柔和的光洒在她纤细的手臂上,更显得她单薄一片。
林方好放轻了脚步,去沙发边把小姑娘捞起来。
小姑娘实在是太瘦了,抱在怀里和没有似的。
到次卧里,她轻轻把茜子放下。
但茜子就像那小婴儿,沾床醒。
刚被放到床上,林茜子就缓慢地睁开眼睛,双手往林方好肩上勾了勾,等抱到了,再含含糊糊地喊:“姐……”
林方好顺着她在床边蹲下,说:“不是让你睡觉么?”
“你去见谁了?”
林方好蹲着,想找一个借口。
林茜子凑近她,在她领口一闻,过了会儿撑起身子,说:“你去见孟阿姨了。”
听着她笃定的语气,林方好惊讶了:“怎么闻出来的?”
“孟阿姨今天下午用的是这个味道的香水。”
“狗鼻子,”林方好去捏她的鼻梁骨,“以后你对象别想鬼混了。”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姐去干什么?”
林方好在她额头上一弹,说:“小孩子管那么多呢?睡觉。”
林茜子捂着额头撇撇嘴,终于收了刨根问底的念头。
见小姑娘老实了,林方好安抚她两句之后想要出门去。
但茜子拉住她手腕,突然想起来:“刚才爸给我打电话了。”
“嗯?”
“他说他明天来剧组看看。”
昨天晚上林方好和老林总闹得不愉快,当时茜子已经跟着她走了,那林总这个儿子哪里有把生日的亲妈丢下的道理。
他留在老林总身边给她顺气,一边又担心林方好怎么样了。
好容易把老太太哄得把这事儿揭过了,自然接下来第一件事是来关心女儿。
林茜子又说:“他说给你打,没接。”
“可能没注意,”林方好点点头,“睡觉吧,小公主。”
“姐。”
“怎么?”
林茜子挪到床边,抱住她,说:“我爱你。”
“知道了,”林方好把小糯米团子似的脸颊搓一搓,“姐姐也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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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爱你]
第23章 [声声慢]
林方好十点钟醒了。
睁眼后,她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有十五分钟没动作。
昨晚她做了个梦。
梦里是洛河的水,碧绿清波,耀眼的日光照耀在柔柔水波上,碎成一簇一簇。
她在这水波中飘荡,入目是水纹的眩晕,可她仿佛是在空中,长出翅膀翱翔。
林方好从房间里出去,看见茜子在拆快递。
林茜子听见动静,抬头朝她招手:“姐,快来。”
“怎么了?”林方好先去餐厅拿了块小蛋糕丢嘴里。
林茜子原本坐在地毯上,被走过来的林方好一把拎起来丢上沙发。
茜子在沙发上弹了弹,好一会儿才安安稳稳地坐下,弯腰把地上快递箱里的东西抱到腿上。
她在一堆东西里扒拉扒拉,最后拿出个青团双手举着,眨巴着眼睛,说:“姐前几天不是说想吃青团吗?我就跟姥姥说了一下。听说她老人家这次自创了麻辣小龙虾味儿的馅料,连小龙虾都是从买活虾这一步开始的,你快尝尝。”
掌心里的青团和市面上卖的那些用色素兑出来刺眼绿色的大不一样。
这一只小团子,身上的绿是纯艾草汁的墨绿色,也比市面上的大上许多,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是家里老人做的。
林方好接过来,虚握在手里。
刚出锅的青团是会冒白蒙蒙的热气的,让人不敢靠近,一伸手,说不定就会让手被烫得蜷曲起来。
手里这只,因为要从清江送过来,从而包上了薄薄一层保鲜膜。
乍然握住它时,保鲜膜表面尚且残留保鲜盒里的冷气,但再一感受,似乎就能从艾草汁染就的糯米皮中寻找到刚出锅时的烟火气。
她把青团放在手里掂了掂,又问:“这些呢?”
“这些我没要,是姥姥说姐喜欢吃那家小店的酱板鸭,非说宁北买不到,就一起塞进快递箱了……还有这个盐水鸭,她说是前不久刚开在家附近的一家店里的,她偶然发现,说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味道——诶,怎么有块石头?”
林茜子把那色彩斑斓的小石头举在光下瞧了瞧,好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
林方好发现快递箱里有张小纸条,捡起来一字一句地念:“给好好和茜子的幸运石——姥姥亲自捡的。”
“所以这一堆东西里只有这块石头是给我的!还要和姐平分!姥姥偏心!”
林方好哈哈笑着去捋猫咪炸起来的毛,耳朵在她忿忿不平的抱怨里捕捉到来电的铃声,于是拍拍她的脑袋,伸手去拿手机。
来电人是林总。
林方好正想喝水,把电话接通了后丢给茜子。
茜子打开免提,嘟嘟囔囔地叫:“爸。”
“嗯?你姐姐呢?”
“姐在喝水,爸我跟你讲,姥姥不是寄了一大堆东西来吗?竟然!那里面属于我的东西只有半块石头!”
“哈哈哈哈……”
茜子更幽怨了:“你再笑。”
林总在那头即刻噤了声。
林方好咽下温水,没忍住,笑了。
茜子剜她一眼,林方好立马给嘴上了拉链。
霸王公主。
林方好把水杯放下,正要开口。
手机里传来一道很轻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她微张的双唇不自觉顿住了。
这声笑恍然给她一种错觉:仿佛夏晴还活着,或者是黎湖还在人世间,她听见茜子在家中称霸王,于是忍俊不禁,但到面前后,又会温柔地教导。
可这终究是错觉。
林总在电话那头道:“你们孟阿姨正在剧组,我就接上她,和我们一起吃个饭,行不行?”
对啊。
那是孟相宜。
林方好把手机接过来,“嗯”了一声。
然后没再多说,自行挂断了。
/
下车的时候,孟相宜险些崴了脚。
她从后座下来,竟有一瞬间神游天外,以至于地面仿佛离她百丈之远,踩上去像在虚空之上。
一晃神,她就连地都没踩实。
所幸林总下了车后,本来就要来牵她,于是不费力地接住她。
她在林总的怀抱中待了几秒钟。
林总年近五十,戴一副银丝边眼镜,纵然现在岁数上去了,也能看出年轻时不失为一位俊秀的后生。
林方好像他,把清俊遗传了九成,其实林方好只要不说话,也能从眉眼之间看出几丝和他一般的儒雅。
近十年来一直在国内富豪榜前十的林总,外人对他的评价是“儒商”。
可是能这样成功的商人,哪个不是用下层人的血汗堆上去的呢?
而“儒商”林总,自第二任妻子过世,往后也是女伴不断,并且尤其钟爱于娱乐圈里气质清纯的女演员。
孟相宜没有很深厚的文化。
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儒商”。
“相宜,小心。”林总虚揽着孟相宜的肩头,温声道。
孟相宜回了神,站稳了,把手从林总温厚的掌心中抽出来,垂着眼说:“谢谢林总。”
林总比林方好还要高上不少,他微垂着脖颈看她,顿了顿,说:“其实你可以叫我文斌。”
孟相宜很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后低下头,很柔顺的模样,但没有说话。
“当然,”林总把车门关上,很和蔼地笑开,“你要是觉得不自在,那就还是叫林总好了。”
她们走的是内部通道,因为孟相宜本人虽然糊得要命,但只要是当了周却的主角,多少要被关注。
尽管这才开机没多久,她的微博已然是涨了不少粉。
谁都说不好剧组边有没有专业狗仔,又有没有专业代拍——当然这代拍肯定是拍季夏的,可镜头摆在那儿,想拍谁也就拍谁了。
这个时候,还是谨慎些好。
餐厅经理领着两人在风景如画的园林景致中穿行,廊外早秋光景树叶摇曳,并未听见多余的人声。
只有溪流在安静流淌,以及鸟雀被惊起的扑簌之音。
孟相宜看见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
清澈的溪水将它送至远方。
为什么这样的地方,反而比充满奢侈品的商场更让人不自觉噤声呢?
想必是因为,她就是这些有钱人想要通过“钱”这个特权来远离的人群其中之一。
她这充满庸俗气的人,怎敢在风雅无比的如画景致中呼吸。
“林总,到了。”餐厅经理弓着身子退下。
孟相宜放远目光去看一段曲折水上走廊后的湖中亭。
湖面广阔,水波油润。
亭角飞檐,燕落于上。
林方好背对她坐在亭中的太师椅上,面前是洛河年少成名的评弹大师洛七娘。
洛七娘一身翠绿旗袍,手抱琵琶,婉转地吟唱一曲《声声慢》。
声声慢,意迟迟。
旧笛声声吹,思念落几许。
林方好戴在左耳的流苏玉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在洛七娘的吴侬软语中,玉坠折射出的光都似乎柔和半分。
但总归,这柔和与当下的小意柔情,都建立在宁北高昂的地价与洛七娘不低的演出费之上。
孟相宜垂下眼,跟着林总穿过曲折的走廊。
每走一步,碧波荡漾。
玉坠晃一晃。
林方好回头,在《声声慢》中注视她走到亭中。
声声慢,意迟迟,旧笛声声吹,思念落几许。——《声声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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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声声慢]
第24章 [Rosa xanthina Lindl]
茜子很喜欢孟相宜。
听林总说今天中午要和孟相宜一起吃饭,她立马让管家把她自己钩的毛线海棠花从家里送了过来。
原本这毛线花被她放在卧室的花瓶里,离远了看和真的似的。
今天被孟相宜拿在手中,茜子倒说:“还是孟阿姨更漂亮呢。”
一顿饭里,茜子喋喋不休,从自己小学有一次在体育课磕伤了膝盖,一直讲到前不久淋了雨之后的那场大病。
她甚至挤到孟相宜旁边,轻轻掀开一点裙摆,给她看自己膝盖上那一道现在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疤。
孟相宜用指尖去抚摸她小小的伤疤,说:“小可怜。”
“是呢,”茜子朝她撇撇嘴,“茜子好可怜的。”
孟相宜在下午晚些时候还有通告,因此不能久留。
下午三点林总让司机送她回去,茜子在车窗边嘟囔了好一会儿,直到孟相宜伸手来揉揉她的脑袋,她才扒着车窗道别。
茜子从停车场回去时,林方好正在太阳底下昏昏欲睡。
她抛了竿到湖里,只不过久没有鱼上钩,鱼漂静悄悄地在湖面上。
下午的阳光醇厚温暖,清风从湖面而来,照拂她清朗的眉眼。
林茜子原本想去她身边坐下,但被林总捷足先登,于是只好走到一边,和在随意弹着琵琶的洛七娘说话。
林总刚过去,就见鱼竿剧烈地晃动,转眼看见林方好依旧眯着眼睛,只好替她把这鱼给钓上来。
是条鲤鱼,不算小,放进水箱里仍然活力满满地游来游去。
“你自己抛了竿,又不收。”林总给她倒茶。
林方好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浅酌了一口,道:“爸不是来了吗?”
“诶,是,你爹我来了。”
林方好冲他抬一抬下巴:“有事儿?”
“真有,”林总点点头,“你奶奶吧……”
“这事儿啊?那不用说了,又没什么,奶奶想亲近我我知道,只是一时间嘴快,哪是什么大事儿呢。”
林总叹一口气:“你把我要说的说完了,让我说什么。”
林方好朝他摊手,很无辜的样子。
“反正吧,你是我女儿,和林总总归隔了一辈,也不是说必须得亲成什么样,但逢年过节做做样子,行么?”
林方好说:“这点孝心我总是有的。”
林总突然添了一句:“但家业是肯定要给你的。”
“哟,爸没个私生子?”
“怎么和你爹说话呢?”林总很伤心,“你就这么想我的……你爹我早结扎了!”
“哇塞。”林方好为他鼓掌。
“倒是你……你喜欢女孩儿我是知道的,”这很难不知道,“我刚开始是不能接受,但新时代了,断背山也行。只是……”
“只是什么?”
“个人作风,还是要注意点。”
“我这属于遗传。”
林总扶额:“我错了。”
好一会儿他缓过来了,又说:“你就没想过,好好谈个恋爱?”
说着话,他往洛七娘那边看。
洛七娘偏头在教茜子弹琵琶,侧脸清秀俏丽。
她虽出身普通家庭,但家底清白,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也能称得上书香门第,自己天资高,是琵琶顶级大师的关门弟子。
林总很满意她。
林方好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换个姿势趴到椅背上,扬声对洛七娘说:“洛老师,和我谈个恋爱?”
“诶你……”林总想跳起来捂她嘴。
洛七娘抬头瞧她,问:“小林总当真?”
“林总让的。”
“那我不要,小林总要喜欢我,我才和你谈。”
茜子小声在她耳边说:“洛姐姐,我姐嘴里的喜欢你别信。”
“我知道,”洛七娘对她笑一笑,“多谢茜子。”
林方好揪住她:“林茜子,你编排我呢?”
“没。”
“不想洛老师当你嫂嫂?”
“姐少来祸害人。”
林方好笑着坐回去,不去看小姑娘颇为正义的神色。
洛七娘用柔婉的一把嗓子问她:“小林总还要听什么?”
“再来一遍《声声慢》可好?多谢七娘。”
/
原本林总今天来,是要顺便把林茜子揪回去的。
但茜子软硬兼施,又是撒娇又是生气,说想和孟相宜再说说话,之后几个月她要更忙,就更没机会了。
看见她亲近孟相宜,林总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林茜子在做完一张卷子后,抱着一大束毛线海棠花乐颠颠地去敲孟相宜的门。
这是九点过,孟相宜看完了剧本还没打算睡觉。
她给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切了一盘西瓜端过去,坐到旁边道:“茜子很喜欢海棠花呢。”
林茜子的声音脆生生甜腻腻的:“我妈妈喜欢海棠花。”
那位花艺师。
孟相宜不知该不该在关于林茜子母亲的事情上多说,略一思索,道:“那茜子喜欢什么花?”
“黄刺玫,”林茜子笑盈盈地看着她,“我喜欢黄刺玫。”
孟相宜点点头,说:“是很漂亮。”
孟相宜没有特别喜欢的花。
她似乎没有精力去想什么花好看,什么花寓意好。
但林茜子没有追问她,换了副好奇的模样问:“孟阿姨怎么没和爸待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会在爸的房间呢。”
她先去骚扰了林总,没想到孟相宜不在那儿,才转头下的楼。
孟相宜微不可察地抿抿嘴角,片刻后放开,解释道:“林总忙,我不好去打扰他的。”
“孟阿姨。”林茜子眨巴着眼睛看她。
“怎么了?”
“我爸他……不算个好人,他以前那些女伴儿,虽然没怎么让我见过,但我就是不喜欢,”林茜子垂着眼,话到一半抬起来,“可我就是喜欢孟阿姨,要是孟阿姨一直在爸身边,茜子特别特别高兴。”
“就算爸对你不好了,茜子也会对你好的,还有姐,我们都会对你好的。”
“要是孟阿姨一直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小姑娘说着说着竟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孟相宜轻轻搂住她,温柔地去拍她单薄的后背。
茜子在她怀抱中微弱地抽泣,声音都抖了:“就算、就算孟阿姨生个宝宝,我们都会很高兴的。”
孟相宜愣了愣,而后去刮她鼻子:“小姑娘想什么呢?”
“茜子就是这样想的。”
孟相宜失笑,她是真不知道该怎样和眼前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解释了。
解释说她和林总没关系。
林茜子一直在她身边赖到十点半,最后睡眼惺忪了才上楼去。
走之前听她说起在九川的过去,软软靠在她怀里说今年一定要去九川,去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那可真是小公主大驾光临了。”
林茜子当时快睡着了,看着她迷迷糊糊地说:“妈妈……啊,孟阿姨。”
“诶,”孟相宜揉揉小姑娘的脸颊,“去睡觉吧,眼睛都睁不开啦。”
林茜子走后,孟相宜去洗漱。
吹干头发出来后,她竟是毫无睡意。
往常她虽难以睡着,可困意是实实在在的,今天倒是反常,仿佛是刚睡饱了一个整觉后的精神百倍。
她把装水果的盘子洗好放回橱柜里,到客厅时听见有人敲门。
开了门,发现是林总。
林总依旧衣着规整,很斯文地站在门口,说:“茜子说她的U盘好像掉在你这里了,让我来拿一下。”
孟相宜刚洗完澡,素着一张脸裹着睡袍,故而林总目光往一旁偏,并不放在她身上。
孟相宜点点头,到沙发边看见确实有一个小小的U盘掉进了缝隙,不仔细看难以发现。
她蹲下去把那小巧的东西摸出来,正要起身,却忽地感受到心跳一瞬间剧烈。
这感觉,是突然间心脏往外泵了双倍的血。
心跳似鼓声一般在她耳边越来越响,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这最重要的器官的缩放,滚烫的血液冲上她的大脑,过量的供氧让神经不正常地紧绷。
不对……
不对劲……
孟相宜逼着自己深呼吸,握着的 U盘快要嵌进掌心之中。
“相宜。”林总温柔地唤她,话语间顿上许久,似乎在踌躇。
短暂的犹豫过后,他问:“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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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Rosa xanthina Lindl]
第25章 [Cold Night]
“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总第一次看见孟相宜,也是在潮东的那次宴会上。
有无数人来敬他的酒,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宴会厅里灯光绚烂,又被高脚杯里的美酒折射出华丽的身姿。
其实他有一些厌烦这样的场合,眼前的笑脸都是虚情假意,有哪个人是真心,又有哪个人不带着算计。
身前都是虚假与奉承,耳中是酒杯在碰撞,发出清脆的鸣音。
又一个女演员被经纪人拉到他眼前。
女演员一袭白裙,很是清纯俏丽的模样,看上去尚不适应这种场合,神色中有些怯生生,但被经纪人使了眼色,也是恭恭敬敬地叫他:“林总。”
声音甜腻,婉转动听。
但他突然难过非常。
他想起他的发妻。
夏晴从不叫他“林总”,通常是温柔似水地唤他“文斌”。
每一次,他只要看见夏晴,听见她的声音,哪怕只一眼,只一声,他便觉得所有疲累一扫而空。
他爱夏晴。
纵使为了她脱离家族,从零开始,他也从不觉得累。
他想,只要夏晴在身边就好,只要夏晴在他身边,他就能克服所有困难,哪怕从此从富家少爷变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他也万般愿意万般高兴。
夏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的女儿……她还那么小,我没有办法、听她叫我妈妈了……我爱她,文斌,告诉她、我爱她……”
在看见孟相宜的一瞬间,他觉得世界都颠倒过来。
夏晴于弥留之际留下的“我爱她”还在脑中回荡,可是孟相宜站在人群之后,就仿佛让他回到第一次遇见夏晴的那一天。
怎么会那么像呢?
足以让他的过去与现实都交织在一起,让他仿佛觉得夏晴还在身边,还在家里备着课等他回去一起吃一份夜宵再入睡。
她那么美丽,像洛河的水。
那些庸脂俗粉怎么比得上她半分。
可是他一晃神,又看不见她了。
仿佛她是一阵幻雾,一朵昙花,在他眼前乍然开放,不等他用尽全力留住,就又消失不见。
/
孟相宜在宴会上接到来自妈妈的电话。
可并不是什么温情的事。
她站在桅杆边吹风,静静听着电话那头的女人哭泣。
女人说,她爸“打牌”欠了钱,十几万,马上要过还钱期限,但他们没钱,还不上,对方威胁说要剁了她爸一根手指。
她说,要不报警,要不被剁。
找她没用。
女人在那边嚎啕,说,自己在电视上看到她了,当明星肯定有钱,这点钱不算什么。
“就当妈求你。”
求她有什么用呢?
明明她从高中辍学去从州跑龙套开始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不是吗?
她没有松口。
女人只是哭,也并未破口大骂,在挂电话的时候,对她说:“妈对不起你……”
对不对得起,都不太重要。
只是她在挂断电话后,突然感觉全身都没了力气。
今天是她妈打来电话,明天或许就是她那混蛋至极的生物爹找上门来。
为虎作伥。如果说她妈是伥鬼,那她那个父亲,就是真真正正的恶鬼,偏偏她是他的女儿,她一辈子都甩不掉。
身后的宴会厅是那么奢华,任意一件东西都价值不菲。
东江上的风都带有奢侈的味道。
是不是有传闻说,夜晚的水域里会有水鬼。
它们蛊惑人们往下跳,以此获取养分。
“不冷吗?”
那个小孩儿一看就是玩咖,光看脸就是风流样。
可是为什么她第一句话是问她冷不冷呢?为什么不是问她:“美女,有空吗?”
不冷吗?
冷啊,春寒料峭的时候,她穿着一条露肩颈的裙子,怎么会不冷呢?
可是这么多年来,又有谁问她冷不冷呢?更重要的,难道不是漂不漂亮么?
她知道自己因为一句话就动容简直太蠢货了。
可是烟雾在她肺腑里肆虐时,她确确实实烧了起来。
野火燎原一般,似乎烧尽她心中的愁绪。
她想要和眼前这个人发生些什么,哪怕只有一晚。
/
经纪人在电话里说:“有大老板要见你,点名要见你!超级牛逼的老板!”
孟相宜抬眼看着两步外,那下巴都被她口红染脏的小孩儿。
小孩儿靠在墙边等她,目光裹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吞吃入腹。
大老板。
超级牛逼的大老板。
孟相宜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需要一个靠山。
是不是有了靠山,她就可以不用担惊受怕。
不用自己去承担关于过去的破事。
不用在睡梦中惊醒,因为梦到迎面而来的巴掌和拳头,以及永远被恶鬼缠身不得摆脱的生活。
她想,她可能确实应该放弃一些底线。
/
出乎意料的。
超级牛逼的大老板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大腹便便,甚至算得上儒雅。
而大老板似乎突然想做慈善,竟然对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是想对你做什么。只是刚才看见你,实在亲切。”
“我可以给你资源,给你很多,只要你别那么辛苦。”
经纪人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
尽管总说天上不会掉馅饼,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可是孟相宜这个人,又有什么好图的呢?
哪怕这大老板突然变了脸色,要对她做什么,那她不也早就准备好了么?
在明亮宽敞的房间里,她轻轻点头。
刚才那一段比露水还无根的遇见,本就是插曲。
/
不对……
孟相宜越发地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思,她跪倒在地,拼命用指甲掐着皮肉保持清醒。
林总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说关于第一眼的印象。
好半晌,他见孟相宜长久地蜷缩在沙发边,才终于醒了神,想要进门来看她情况。
“相宜,怎么了?不舒服吗?”
“别过来!林总,别过来……”
孟相宜用尽了力气厉声斥他,一句之后整个人都快瘫软下去。
如果这时候林总想要对她做些什么,更是轻而易举,而这,本来就是她的“义务”。
但林总当即停在原地,又退回门口,只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扬声问:“相宜,需要叫医生吗?”
“不用、不用……麻烦你转告茜子,U盘我、我明天还给她……”
“好,好,我跟她讲,”林总紧握着门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林总、您……回房间就好……”
“好,好,如果你要找医生,就告诉我。无论多晚。”
孟相宜颤抖着点点头。
她不敢说话了,怕一开口就是难耐的呻.吟。
“那我走了,有事立马找我。”
林总没有多说,帮她关上房门,消失在门后。
孟相宜终于敢发出声音。
她感觉到体内仿佛有一团火在烧,要将她烧成灰烬。
林方好……
脑海中却只回响林方好的名字,和那春寒料峭的晚上她极尽侵略的目光。
她恍若觉得身边有东江的风在掠过,呼啸着只把她一人留在世间。
耳边突然又寂静无声了,好像进入一个令人抓狂的怪异空间。
林、林方好……
孟相宜去拿手机,试了很多次才开机,通讯录里林方好的号码掩在人群之中,她找到的时候已经要崩溃。
她用混沌的神思确认了很多次,才敢拨过去。
嘟、嘟、嘟……
接电话,林方好、接电话……
“喂?”林方好似乎很惊讶,“孟阿姨有何贵干?”
“林方好、林方好……来找我,来我房间找我……”
电话那头蓦地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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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Cold Night]
第26章 [败絮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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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论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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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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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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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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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二十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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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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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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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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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荡.妇.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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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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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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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茜茜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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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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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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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绿茶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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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I 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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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幼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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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bloody ki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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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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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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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唔系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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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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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变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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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楚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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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永恒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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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雨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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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我有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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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别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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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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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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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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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苦甜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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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桂花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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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偷蛋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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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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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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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于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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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飘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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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清蒸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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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转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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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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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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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星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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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碱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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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造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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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烂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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