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枪顶到我了》 第1章 加攀 “老大，新来的指导员是他！” “是那个差点把小白枪决的人！他怎么敢跑这儿来？在穹顶混不下去被流放到这儿的？” “管他什么原因，等他来了教训他一顿。” “这些上层人不把人命看在眼里，早就该教训！” “我们可以——” “行了。” 乱糟糟的交谈声一顿。 坐在桌子最前方，被叫做老大的男人开口了。 屋子里的光线太暗，他离光源很远，只模糊映出一道魁梧高大的影子。 男人的声音又沉又哑，“对方既然是指导员，以前的指导员什么待遇，给他一样。都老实点，别干蠢事。” 队员们彼此看看对方，少顷，犹犹豫豫应声，“知道了，老大……” 还是有不服气的，小声嘀咕，“可，可是……这家伙当初可是扣下咱们提交的证据，对小白下了处决令啊。” 男人不为所动，目光转了转，看向屋子一角，一个坐着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小白，你说。” 那被叫做小白的年轻人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就事论事，老大说的对。” ——在政府挂名的队伍必须配备指导员，否则一切行为不计入考核奖励，也就是算打白工。一般来说，指导员进入一支队伍之后，领副队长职务，除非有特殊变故或者上级调令，不会再轻易变更。 但是，他们这只队伍不一样。 他们在的地方环境太恶劣，条件也差到极致，其他区来的指导员根本受不了，即便条件一再放宽，他们根本不用指导员跟队，只需要对方待在加攀做个吉祥物——即便如此，最长的坚持不到三个月，也就卷铺盖跑路了。指导员离开，他们只能继续申请新的指导员，员额变更一年只有五次机会，今年到现在为止连一半都没度过，他们就只剩最后这一次机会。 要是这次人再跑路，他们只能和去年一样歇菜，回工地上打工到明年了。 大概是想通这一点，屋里反抗的情绪偃旗息鼓，垂头丧气着彻底消停下来。 …… 加攀。 谈诀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上一年度的综合考评中评分最低的区域——锈环工业区中，等级又最低的城市。 最低中的最低，素有世界肛-门的美名。 就如同他现在乘坐的这列早已经达到报废标准的旧轨火车一样，拥挤、肮脏、臭不可闻。 行驶路线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差错，1号旧专列的车身再次猛地一晃，车内种种复合气味也跟着晃了晃，熏得谈诀不禁闭上双目，摒了摒呼吸。 “……” 三天之前，他还坐在穹顶区中央议会大楼仲裁官办公室，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色制服，闻着最喜欢的冷调香薰，因为空气稍显干燥而抹了护手霜，接着几个签名将新一波罪犯送进第一监狱。 谈诀眼前恍惚了一瞬。 之后的变故令人目不暇接，禁止令、停职调查、申诉、败诉、降职、调令——这一切就发生在半天之内，中院的效率从未达到过如此高度。而在那短暂的十二个小时，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出的一切努力，即便结果依旧不理想，但不妨碍他坦然接受这一切。 唯一令他略感惋惜的是，他动用自己的残余权力，原本想要调到位于锈环工业区二级城市兰阿塞的一只队伍，那里有他的朋友，但最后调令到他手上的时候，队伍地址那一栏开头两个字却是加攀。 队伍名称：掠食者N-990 谈诀对这只队伍模糊有些印象。 几年前的814特大案件似乎牵扯到这只排名很低的队伍，他们因此被传唤到穹顶区，其中一个队员还险些被他处死。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相处也不会多么融洽。 墙倒万人推，这想必是哪个好人的“体贴安排”了。 不过谈诀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个，他的脚底已经疼到麻木。因为资产被冻结，他没办法开锁私人飞行器，就任时间安排得很紧，他只来得及收拾几件衣服，就买票上了时间最近的一趟列车。 幸运的是，他从没坐过旧列，却最终成功赶在发车前最后一分钟上车，不幸运的是车上超员百分之三百而他又没有买到坐票——到现在为止已经是他站着的第二天。 他看了一眼车厢内频闪的坐标汇报屏幕，看到距离目的地最多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候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掐住手臂内侧拧了拧，让自己恢复清醒。 很快就能到了。 他又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自我安慰在现实面前是个矮个子。 人群实在太挤，谁轻微有什么动作就如同共振影响一大片人，这次振源不知道是哪里，再一次波及谈诀，他的头发被什么扯住，整个脑袋都跟着向后仰。 谈诀的耐心已经濒临极限，眯起眼睛，费力地转过身，看到身后一个身体肥硕的大汉也正看着他，手腕上的皮扣缠着谈诀的头发。眼神浑浊而黏腻，开口说话的时候，口腔里的臭味直朝谈诀面门扑过来。 “不好意思，没看到。” 谈诀闭目屏息，没能阻挡那股味道。 这个人大概是两个小时前挪到他身后的，谈诀记得他原本应该在他左手边四五米的位置。 见谈诀没有说话，男人神色更加肆无忌惮了些，将手搭在他的腰上，又开口，“这里实在太挤了，你可以靠我近一点。” 谈诀身体绷了一下，大汉估计是看他没什么反应，露出猥琐的笑容，“从哪来的，我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头发也能这么漂亮。” 谈诀脸色一僵。 眼睛眯得更深了。 男人毫无察觉，张张合合的嘴还在散发着毒雾一样的臭味，“像你这样的人，在加攀是活不下去的。跟着我吧，我可是荤食种……你知道荤食种是什么吗，嗯？跟着我，你在加攀才有活路。” 哦？ 谈诀在最困倦的时候嘴角都没有落下去的标准笑容淡了几分。 他看向男人。 那目光——就如同两人交谈这么久，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良久。 “……研究所对于荤食种的研究真是滞后，这样的废物都开始异化了吗。” 车厢里很嘈杂，男人一时没听到他的话，状似暧昧地凑近了些。 然后听清了谈诀接下来的话，“不过看样子，应该连初生体都还不算吧。是哪个山寨测试仪告诉你自己已经是荤食种的？” “真是滑稽。连Lv0都不到的残渣，已经耍起高人一等的威风了，”说到这里，谈诀似乎被气得发笑，“艹他的……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垃圾，空气才越来越烂。” 如果他曾经的同僚在这里，估计会幸灾乐祸看热闹。 ——某位仲裁官不再控制那张生来不积德的嘴的时候，就是他不再遵守规则的时候。 更何况赶上他事业不顺。 更何况赶上他心情不佳。 到底是谁倒霉谁活该，真的说不好。 ——谈诀单手扣住了男人的手腕。 男人本就难看的脸色一变。 只因那股力道大得离奇，不像是一个长卷发、英俊漂亮、苍白疲惫，散发着香味的男人该有的力气。 紧接着是咔嚓一声，男人比他至少粗三倍的手臂被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痛吼声立刻盖过车内所有纷杂声音，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于是眼见一个与加攀格格不入的俊秀男人残暴地将一个壮汉的手臂撅折，然后“嘭”的一拳砸断壮汉的鼻梁。 一拳砸蹋男人的眼眶。 每一拳落下去，壮硕大汉的身上都立刻跟着塌陷一处，无法想象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究竟有多大力气，拳头砸在□□上都是令人汗毛倒竖的闷响。 ……空间这种东西，挤一挤总会有的。 原本局促到人挤人身贴身的车厢里，随着那一声声闷响竟然愣生生挤出来一片直径一米的空地。 虽然不算宽裕，但是勉勉强强也够人略微施展了。 起先壮汉还能踉跄站着，没几下，膝盖一软就无声无息跪了下去。谈诀顺势抬腿，重重踢在男人的侧耳，直接把人抡在紧闭的车门上，□□与车门相撞发出一声巨响，连带着整节车厢都跟着晃了晃。 周围鸦雀无声。 ……车上疑似出现了恐怖分子，请问警察在哪？ 哦对，加攀的警察不管这些。 看看，把无辜的人都吓傻了。 恐怖分子本人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也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底实实在在地、吝啬地生出几分神清气爽——即便很快又被车内腌出来的气味吞干净。 他俯视着靠在门边一摊腥臭的烂肉，车厢里的光线太暗了，因此他那双眼睛更显寒光。 前仲裁官、现恐怖恐怖分子的嘴角终于重新缓缓出现笑容。 那笑容让周围的乘客不禁又努力退后了半步。 旧列的喇叭声恰巧在此时响起，车到站了。 车厢门故障一般咯吱咯吱响了几声，缓缓打开，恐怖分子提着行李，像一个普通的到站该离开的旅客一样，向门口走去。 只不过在路过门口那摊因身体失去支撑而向后倒去的壮汉时，他脚步轻转。 其余旅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他。 然后清晰地看着他，一脚狠狠将壮汉的头踩进旧列与站台的缝隙。 只听清晰的“咔嚓——”一声响。 原本还低低痛吟的肉块瞬间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中，不少人都牙酸地移开视线，幻痛一般下意识揉了揉脖子。 站台上很吵，其他车厢也很吵，静寂的只有这一节车厢。 因此某恐怖分子轻哑的、欠缺起伏的，平淡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 “下次有缘再见的话，我会让你，分批滚出加攀。” *** 锈环工业区时间17:00pm，谈诀下了车站，冷风混着铁锈味往他身上一扑，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身上沾染的难闻味道风吹不散，谈诀捏着领子嗅了嗅，皱眉干呕了声。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味道停滞在他的身上，想定个酒店先洗澡，但时间却不等他，备忘录的铃声响起，距离他新工作报道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 “……” 无法，他退而求其次，拿出出发前买的清新剂对着身上猛喷，眨眼功夫就用掉半瓶——忽略周围人看神经病一般的目光，他这才能呼出一口气，正了正被挤出褶皱的衣服，大步离开车站。 锈带工业区没有普及全自动驾驶载具，所以谈诀随意上了一辆停在车站门口的出租飞行器，在导航中输入了地址：巨像大道渣脚街63号，导航显示预估的行程时间大概在二十分钟左右。 谈诀盯着那鲜红的二十半晌，嘴角抽了抽。 给他设置报道时间的这位也是个人才。 从他提着行李走出被贴上电子封条的家开始，到他下旧列的此刻，再到他接下来赶往目的地。 掐死的时间刚巧够他狼狈不堪、不怎么体面地赶到。 很难不说是用心巧妙。 最好是别让他抓到…… “滴——” 车身后催促的喇叭声将谈诀拖回现实，他扫了一眼车窗外的环境，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境遇，又在做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轻啧了声，驱动车快速驾驶向目的地。 旧列终点站在加攀西侧，而目的地则偏东北，一路飞驰而过，加攀的夜色避无可避闯入谈诀的眼中——这里的空气是可视的，到处弥散着一股锈味的、橘色的雾霾，随处可见高高耸立的烂尾楼和工业废墟，城建毫无规划可言，如同没长牙的小鬼用烂积木疯狂堆砌后任由它摇摇欲坠自生自灭，无数禁止牌上用荧光涂料涂满了抗争涂鸦，路灯灯柱不知道被什么撞得弯折。 他额角的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 “……” 车门车窗关得很紧，但是那种奇怪的腥臭味似乎在加攀的土地上无处不在，令人呼吸艰难。 谈诀单手拿出包里的清新剂又是一阵猛喷，直到鼻翼被淡香味儿包裹，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更加发沉。看着那瓶被他扔在副驾的，已经空瓶的清新剂。 无论是清新剂抑或是别的，都不是长久之计。 必须尽快找到办法…… 这个没有交通规则的地方，正前一架飞行器以铁了心要拿到巨额保险费的速度直冲过来，谈诀猛打三圈方向盘才错身避开。 这个——溃烂的、腐朽的、没有规则的。 环境排泄物的填埋场，锈环工业区的脓疮。 加攀。 前仲裁官谈诀所必须要面临的未来。 ——野心家无可奈何的，新的苗床。 第2章 再遇 飞行器行驶进入巨像大道，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谈诀目光落在越来越逼仄的街道，心中再度闪过一路以来构想的几种预案。 回想起几年前，这支队伍离开加攀时，他恰巧有事路过城门处的安保建筑，与同僚交谈期间无意向城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N-990丧家之犬一般狼狈离开的背影。 他还记得那只队伍的人看上去都很强壮高大。不是穹顶区那群做肌肉塑型手术的塑料力量感，而是每个人的身影都扎扎实实的……很能吃苦的感觉。 那个名字叫做霍骁的队长尤甚。 而且，对方十分敏锐，在他侧头垂下目光看过去的第一眼，那位队长就回身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接着他的队员们也跟着看了过来。 ……那目光里的怨愤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没人规定同事之间必须其乐融融，但若关系太过恶劣，显然会影响工作效率，那是谈诀不愿意看到的。 将车泊停，谈诀看向渣脚街63号-蜂巢公寓F区。 他将车门关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抚了抚西装上的折痕，收效甚微，刚才在旧列上的动作似乎有些太激烈了，西服外套上留下的褶子很难看。他思索了片刻，把外套脱下搭在臂弯，又把衬衫袖子挽起，解开两颗纽扣。 如此感觉稍微好了些，他这才提着行李迈步走到门口，按响门铃。 之后退后一步，静静等待。 这里的公寓质量堪忧，隔音做得相当差劲，隔着门谈诀都能听见里面原本交谈的声音一顿，化为一片寂静——接着是脚步声。 两秒之后，门打开了。 “……” 谈诀稍微扬起视线，与对方对视。 他本人身高185厘米，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一道身影只是走近就像朝他压过来的错觉。 ……这人怕不是因为身高做的队长。 遵循基本的社交礼仪，他嘴角带着一贯的笑容伸出手，“你好，我是谈诀。新就任的指导员。” 对方皱眉看着他，神色虽然说不上冷淡，但也绝不是欢迎，并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停顿了两三秒，突然偏头打了个喷嚏。 “你……” N-990小队队长的声音很低沉，首次正式见面，说了一个字又被打断，偏头又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老大，他投毒？” 屋子里另一个人似乎按捺不住，大步走了过来，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几乎和这位队长一样高，走过来的时候，黑色紧身背心露在外面的皮肤肌肉都是绷紧的，声音洪亮，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瞪着谈诀。 谈诀在资料里见过这个人，庞天威，荤食种里分化方向是老虎，和队长霍骁同为这支队伍的主力战斗员。 对方瞪了他两秒，扭头偏向另一边也猛打了两个喷嚏，“你……你喷什么了？好难闻！” 她说完，似乎感觉那股味道更浓了，和霍骁一人偏向一边，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谈诀神色一顿。 这可不在他的预案里。 他也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因为气味被人避之不及的一天。 “……出车站的时候喷了清新剂。” 两个人喷嚏打得停不下来，又一个女人走出来，递给两人一人一个口罩，自己也戴着口罩，站在离门稍微远一些的位置，蹙眉看着他。 谈诀扫过对方脸庞，和脑中闪过资料里的内容对上号，是这只小队的侦查员唐鸿夜，目前荤食种里分化方向少见的猛禽。 侦查员面对他时，眼皮半掀，声音冷蔫蔫的，“指导员没有接受培训就来了？荤食种嗅觉敏感，气味太刺鼻的香水会刺激我们的鼻腔。” ……那不是香水。 其次，就是因为把培训手册背了下来，所以谈诀把自己常用的品牌都换成无香型。 不过现在，情况看上去显然并非如此了。 谈诀不喜欢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争辩，眼见已经戴上口罩的两位战斗员还没有停下打喷嚏，甚至严重到露出了一双熊耳和虎耳。 “……” 他目光在两位战斗员的头顶转了几圈，罕见感到几分尴尬。 公寓里光线很暗淡，光没有笼罩到的地方，似乎还有两个人要走出来。 唐鸿夜偏头对他们说，“你们别出来。不然待会儿更麻烦。”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 没露面的两个人不用出来，谈诀也不用进去了。 谈诀认为，审时度势、有自知之明这些算是他本人比较美好的品质之一。 况且他在规定时间出现在这里，坐标已经上传，就任报道完成，也算是基于礼貌礼仪和N-990小队打过照面没有直接转身离开，现在实在没有继续杵在门口的理由，“那我先回酒店了。我的通讯号是RBR-Jia-90888642017，你们领到任务之后直接告诉我集合地点就好——下次，我会吸取经验。” 虽然他其实并没有订好酒店，因为新换的加攀通讯号需要在加攀区域内才能进入加攀网域，而他赶时间。但待会儿订也来得及。 虽然指导员培训手册里说过，每只小队都会分配集体公寓，其中自然设有指导员房间。但谈诀从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们一起住，上班大家互相忍受也就算了，没必要下班之后还要彼此碍眼。 他资产被冻结之后，账户上只有一些零钱，也够住半个月的酒店。 至于半个月之后，相信那时候他已经想到办法了。 谈诀说完，唐鸿夜没有说话，目光依旧没什么力气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等等。” 露出一双熊耳的霍骁戴上口罩，一边打着喷嚏，目光没什么意味地看了唐鸿夜一眼，才转回谈诀的身上，因为打了太多喷嚏，低沉的声音似乎混入了几分鼻音，“楼上有你的房间……没必要再订酒店。” 他的话大概引起队员的不满，尤以狂打喷嚏的庞天威表现明显，声音没有压得太低，“队长，他都说了，你干什么还——” 霍骁看了她一眼，她又把话憋回去了。 谈诀收回刚才的身高队长论，眉角很轻地挑了一下。 这位队长的忍耐能力显然要比他的队员要强上不少。涵养看上去也要更好一些。 他当然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妥协。 分明当初在城门外，这位队长看自己的眼神最复杂、最愤怒。 “不必这样。” 对于有涵养的人，他不介意费些口舌将事情讲得明白一点：“我来之前看过申请资料，这应该是你们队伍今年最后一次申请指导员的机会吧。” “现在就说清楚比较好。” 谈诀将外套搭在行李箱上，重新将挽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把解开的两颗纽扣重新扣好。 加攀的气温还是有些低。 他撇了一眼自己的外套，还是重新穿上，扣上门襟纽扣。 ……他果然还是更习惯这样。 “你们队伍和我之前发生过什么，不用我来赘述。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大家既然接下来要共事，还是彼此方便比较好。” “放心，我的确是第一次来加攀，但还不至于像之前的废物一样，待两三天就逃跑。至少在明年你们能重新申请别的指导员之前，我不会离开。” 霍骁站在那里，口罩挡住他的半张脸，谈诀观察到对方皱着的眉心似乎动了动。 虽然霍骁没说什么，但是想必也比较认同他的话。 谈诀想了想，除了能威胁到这只小队今年能不能继续正常接任务的问题，他应该没有别的事情需要补充了。 “那我就先走了。下次任务开始的时候，请直接联系我。” 他说完，收回目光，没再管N-990小队的反应，转身回到了刚刚停在一边的出租飞行器，重新启动，然后转动方向盘，驶出了蜂巢公寓。 还在仲裁办公室的时候，同僚们常说他精力旺盛，好像进化掉了睡眠功能。 他现在可以很遗憾地回答，并没有。在旧列上站了三天三夜，他是真的想洗个澡睡一觉。 飞行器驶出了一段距离，完成就任报道也与N-990打过招呼，任务栏清空，他的精神才随着驾驶速度放缓松了松，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挺直的脊背缓缓靠在驾驶座，他揉了揉因困倦而隐隐抽痛的眉心，提着自己的领子又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或许是……即便是无香型，对于嗅觉敏锐的荤食种来说，还是过于刺激。 这是唯一一件他稍感懊恼的事情。 就好像他没有丝毫准备贸然就任似的，显得他很业余，很缺乏职业道德。 这让他不能忍受。 在旧列上的时候，他耳机里播放了很多提前下载的分化方向的资料，因为他要面临的是一只全荤食种的队伍，还尤以这个分化方向为重。不过看来临时抱佛脚果然是行不通的，他对荤食种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 趁这段时间应该再多找些资料。 他把车停在路边，先拿出终端准备定个酒店。 进入加攀的网购站点浏览了一圈，感觉眉心抽痛得更厉害了。 加攀的酒店溢价竟然比穹顶区还要夸张。 这么一个腐烂的夹缝，层层嵌套的钢铁棺材——一个连星级都没有的普通酒店的普通标间，竟然能达到90000锈币一晚。 换算成信用点就是3000Cr。 照这个价格，他现在的账户余额也就只够住五六晚。 还是标准很低的五六晚。 “……” 谈诀感觉头好像更疼了。 算了，明天再做打算。 他现在必须去睡一觉。 谈诀订了离自己目前位置最近的一家酒店，然后带着几分怒气将终端甩在副驾，猛踩油门朝酒店冲去。 第3章 酒店 等用生锈的花洒将全身洗了个遍之后，他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无香型沐浴乳和身体乳，最终还是没用。 不清楚任务开始的时间以及这些东西会不会也像清新剂一样“刺鼻”，他不打算再用了，待会儿查查荤食种常用的牌子换成新的再说。 他换了自己的睡衣，拉上窗帘，门锁上加了自己带的防盗装置，床上换了一次性床具，终于把所有力气耗尽，跌进床里，长长呼了一口气。 明明累得不行，但是因为脑袋一阵一阵抽痛也睡不着，脑子似乎运转到停不下来，还在回放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标间内连呼吸的声音都断了片刻，最后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啧”。 他看了一眼通讯器，N-990小队并没有人加他的联系方式。 谈诀设置了一个缓冲时间。 如果他睡醒之后还是没人加的话，他会主动添加……呃，添加队长吧，反正他们的通讯号都在资料里，他都记得。 要把通讯器放下得到时候，弹出来新的消息。 谈诀看了一眼，并不是申请好友的信息，是一条短信。 联络人：赤霄 他在兰阿塞的朋友。 赤霄：加攀怎么样，和N-990见面了吗。 提交了就任坐标，已经回酒店了。 赤霄：哦？那就是不太融洽啊，公寓里可是有指导员的宿舍。 少说风凉话。本来也没想过和他们一起住。 赤霄：好吧好吧，对他们的观察怎么样？ …… 赤霄：？ 很单纯。加攀能藏下这样一窝干净的荤食种，不可思议。 赤霄：我看不出你是在夸奖还是阴阳怪气。 我从不阴阳怪气。 赤霄：…… 谈诀见他不信，在工作时间之余，难得有心情和友人多聊几句。 当初我对其中那个叫寇白的队员下过处决令，今天预想了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其实并没有发生。 这只队伍比起“敌视我”、“仇恨我”，更像是“不欢迎我”，即便如此，还是给我准备了房间，并且大概在我来之前就商量过关于我的情况，决定以比较温和客气的方式对待我。 挺可爱的。 谈诀想起霍骁和庞天威的耳朵，不太礼貌地轻笑了声。 赤霄：也许只是因为他们今年只剩最后一次申请指导员的机会。 赤霄：你对别人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一点？关于当初那件事，我不觉得你的处理有任何问题。 我为什么要对别人有要求。 那件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属于“已完成”的事情，没必要再提了。 赤霄：听你的仲裁官大人。 赤霄：这一阵忙完，我们队放假，打算团建出去旅游，到时候转到加攀慰问您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带的提前说。 来这旅游，队员会骂你的。 赤霄：本队长自有决断。 赤霄：早点休息吧，从穹顶区赶到加攀也不轻松。 嗯。 没有消息再传来，谈诀将通讯器放在一边柜子上，熄灭灯光。 闲聊几句，他的大脑似乎终于降下速度来，疼痛也减轻了不少，眼皮沉沉往下压，然后慢慢闭合。 这是谈诀在加攀度过的第一晚，在一个价值3000Cr的、墙皮老旧的标间里，他睡得并不算沉，多年养成的习惯，至少留了一根备用神经预防突发情况，确保无论发生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刻清醒过来。 正如几天前监察机关闯进门的时候，他就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留出时间和余地做了必要的准备。 否则，想必他的待遇会比现在更加不体面。 ……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谈诀罕见地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自己更年轻的时候，还住在特隆堡那会儿。 夜晚的特隆堡漆黑一片，烛火一排一排熄灭了，他在佣人沉睡之后悄悄溜出房间，沿着花纹繁复的墙面摩挲着向前走。 忘记走到哪里，听到大人们说话的声音。 “南方又发现了新的分化物种，我看到了传回来的视频，那个怪物的力气足以把人撕碎。” “军队那边怎么说。” “控制了对方，研究所那边正在紧急研究钳制的办法。” “我担心……” “这种情况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多，这场古怪的分化，会将现有一切社会规则推翻。” “新政府那边早就已经跃跃欲试，等着大展拳脚呢。” “我们绝不能与他们合流，否则，总有一天会被这些暴力机关吞噬。” —— 在旁听了这场可笑对话的一个月之后，他入职新政府，成为仲裁办公室的一员。并于当天被赶出特隆堡，成了族亲口中，向政治暴发户奴颜婢膝的软骨头。 他乐得与笨蛋划清界限，抹掉姓氏，恢复自由身心安理得做他的“软骨头”。 之后不过一两年的时间，新政府势力迅速崛起，将手伸向各区，在政治、军备、经济方面恐怖的整合能力迅速将各自占山为王的、傲慢死板的，所谓的蓝血贵族踩在脚下。 那些硬骨头们终于意识到，有的时候确实应该识时务地软一软。 这时候他们终于想起—— 哦，家族里好像有个不起眼的家伙，在新政府里混得不错…… 谈诀在梦中气得笑了声。 这群人，尽情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吃屎吧。 …… 第二天刚过七点，谈诀就睁开眼。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通讯器看了一眼。 发现有一条新的添加通讯的信息，是N-990的队长霍骁，申请时间就在半小时前。 谈诀点了通过。 他就说，这个队长比其他几个幼稚小孩要成熟一点。 这位队长不知道在做什么，刚通过不到一分钟，就发来了信息。 霍骁：酒店的地址在哪，把作战服和装备给你拿过去。 不用麻烦了，早餐之后我自己过去取吧。 半晌，那边没有新的回信。 谈诀把通讯器放下，准备叫早餐的时候，通讯器又震动了两声，他拿起来看。 霍骁：加攀治安不像你之前在的地方，队伍至少应该知道你常住的地址，通讯联络出问题的时候，知道去哪找你。 谈诀盯着看了片刻。 他这个人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自己住在哪里，并不太想让同事知道的。 不过，霍骁说的的确有道理。 霍骁：之前的指导员都住在公寓，所以没有这些问题。 “……” 听上去，他似乎添了麻烦？ 渣脚街17号布莱酒店339。 霍骁：嗯。 这下他的胃真要开始抱怨了，他把通讯器扔在床上，用酒店内线叫了早餐。 早餐没到的间隙他去浴室冲了澡，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昨天选好的那套深蓝细条纹的西装，预热了酒店的电熨斗，将衣服重新熨平整，然后一丝不苟套在自己的身上。 谈诀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得体的自己，神色间露出满意。 门铃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客房将早餐端了上来，步伐轻盈地走过去将门打开。 正对上一个熟悉的、强壮的肩膀。 “……” 谈诀脸上的笑容干了一瞬，马上恢复自然，抬眼看向对方，“霍队长，来得这么快。” 对方还带着口罩，估计是担心昨天那样的情况再发生，不过谈诀看到他耸了耸鼻子，然后又把口罩摘了下来。 “嗯。” 谈诀以为对方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他两人就可以道别了，没想到霍骁完全没有抬起手的意思，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蹦了一个嗯字之后，不说话了。 “……” “……” “……请进。” 谈诀侧身让出位置，霍骁没有边界感地走了进去。 没有边界感地目光转了一圈，将手中的袋子放在一边桌子上，又坐在桌子一旁，“你打算在这里住多长时间。” “……” 事实上，谈诀本来就打算送走霍骁之后开始考虑这件事。 “这个不急。” 霍骁沉默了几秒，又说：“加攀的酒店价格不合理，也容易生事端，不适合常住。” 谈诀原来的计划也并不是常住，租房这种事情，他原本想要等再熟悉加攀一些再说。正好也可以趁着没有任务的时间在加攀转一转，和脑子里加攀的地图对一对号。 “你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话，”霍骁停顿了片刻，“如果觉得蜂巢公寓还可以，我可以帮你问问那里其他的房子。租金会比找中介合理，而且离得近也更方便一些。” 虽然这只是实际情况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N-990小队的队员也不喜欢跟他住在一起，不过谈诀真是没想到N-990小队的队长竟然是个这么公私分明、还挺热心的人。这不禁让他对接下来的工作减少了一些消极的想法。 蜂巢公寓的环境还不错，他是可以接受的，租金合理这一点也很重要，毕竟他现在确实不宽裕。 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连带着嘴角的笑容都跟着真切了几分，他走过去坐在霍骁的对面，“可以啊。真是麻烦你了，霍队。” “没什么。” 标间的空间并不算大的，尤其是霍骁这样身量的人，挤进这样的房间让谈诀感觉本就空间有限的房间更紧促了。 正事说完，他不知道霍骁为什么还坐在那里。 正巧这时，门铃再度响了。 出于客气，他逐客的方式很委婉：“应该是我叫的早餐到了，霍队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霍骁看着他。 几息之后说：“可以。” 又说：“正好，我还没有吃。” “……” 啧。 算了。 看在他做事周到的份上。 第4章 邀请 幸运的是，出于对加攀食物的好奇与探索精神，谈诀几乎把菜单上的餐食点过一遍，不必面临因为这位不速之客决定留下而发生两人分吃一份早餐的尴尬情况。 不过……谈诀垂眼看着盘子里的不明物体，没有想好怎么把它送进嘴里。 回顾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还没有见识过这种色香味三不沾却被称作是早餐的东西。 ——一份杂蔬饼。 蔬菜被切得粉碎却依旧能看出来尸体并不新鲜，混入了某种颜色奇怪的合成蛋白丁令人食难下咽。 回收植物油的味道谈诀闻过一遍已经腻得什么都不想吃。 旁边一小碟子酸辣酱那股发酵野椒的味道更是岂有此理。 罗宋汤他只抿了一小口，所有的原料扑面而来的同时又泾渭分明。 脱水的甜菜根、管道农场的卷心菜、还有防腐剂致死量的罐装酸奶油。 谈诀能有幸认识这些原料并不是他曾经吃过。而是还在仲裁办公室的时候，处理过穹顶区市民举报流动摊贩用料不符合卫生标准的案件。 他还记得那几个摊贩最终因犯“危害市民身心健康罪”被判十年。 而在加攀，这不过是酒店一顿正常的早餐。 “……” 谈诀端起勉强能入口的滤芯茶喝了一口，眼皮掀了掀，看着对面埋头吃得安静而迅速的霍骁。 “你们平常都吃什么？” 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不如多了解一些加攀的信息。 霍骁一直生活在这里，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霍骁还鼓着的腮帮子顿了一下，慢慢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他抬起头。想要擦嘴却又突兀意识到什么，转而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蜂巢公寓每天都有配额。会发营养剂。” 营养剂…… 谈诀嘴角抽了抽。 那种反人类味蕾的东西竟然还没死吗。 霍骁大约看了出来，想了想，又说：“我们在工地上的时候，每天也会有工作餐，绩效拿到A级的话，会有合成肉和土豆泥。” “……” 谈诀对上霍骁坦然的目光，半晌没说话。 他记得以前赤霄说，合成肉罐头这种东西，他们家的小狗都下不去嘴。 谈诀夹起一小块杂蔬饼尝了一口。 咀嚼。 吞咽。 食物经由食管滑向他不可一世的胃腔。 ……好像除了味道不佳，也并非不能忍耐。 “你呢。”霍骁问他，“这里的东西是不是吃不惯。” 他看着桌子另一边，缓慢吃着杂蔬饼的人。 卷发随意扎在脑后，手指纤长苍白，吃东西的时候嘴唇闭合，咀嚼的动作一下一下的。 眼睛恹恹往下垂。 显得没什么口味，也不怎么喜欢。 他问了个蠢问题。 这个人是穹顶区的仲裁官，怎么会吃得惯加攀的东西。 霍骁就也将筷子放下，“吃不惯的话不要勉强。商场里可以买到有机蔬菜和培育肉，待会儿回蜂巢公寓的时候可以买一点。” “……嗯。” 虽然应了声，但是谈诀并没有放下筷子，一边缓慢地吞咽杂蔬饼一边说，“没有任务的时间，你们会做什么？总不会整天闷在公寓吧。” “训练、武器保养，没有任务的时候，就去铁索集市找零工。” “休息呢。” “不出任务就是休息。” 谈诀沉默地又吃完一块儿杂蔬饼，“训练去哪里？” “蜂巢公寓里有公共胶囊舱，按次数收费。出去打零工，谁挣的钱多，谁就可以多训练几次。” “……武器保养呢。” “渣脚街33号的铁匠，前几年一次任务救了他。我们维修不了的部分，他会折价帮我们。” “跟我讲讲铁索集市吧。我记得地图上它是在悬窝地带，离蜂巢公寓并不近。渣脚街附近的集市怎么不去。” “嗯，”霍骁见他是真的想要了解，坐直了更多，“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走确实不近。但是走大烟囱林那边的话，就不远了。附近的集市时薪太低。” “大烟囱林……” 谈诀看过那一带的图片资料，那里有数千根废弃的、断裂的烟囱群，早就已经弃置不用，烟囱表面附着很多成分未知的化学残留物，下方深不见底，那根本称不上是一条路。 霍骁：“正好可以作攀岩训练。” 谈诀竟然没忍住笑了声。 不是觉得这件事好笑，而是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训练。” 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问，“有保护措施吗。” 霍骁看着他，少顷，摇了摇头，“没有。现在我们不会摔下去。” “那就是以前摔下去过？” 霍骁沉默了半晌，说，“鸿夜把人捞起来了。” 哇唔，捞起来了。 谈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鼓掌以表赞赏。 “……” 面对N-990的队长，能言善辩的前仲裁官竟少见有些黔驴技穷了。 恰巧这时床头提醒退房的铃声响起，打断了这段尴尬的对话。 谈诀垂眸发现桌上的食物大多被吃完，虽然有一多半是霍骁吃的，他只吃了一份杂蔬饼和罗宋汤，喝了半杯滤芯茶。 不过他认为这是自己适应加攀一个好的开端。 因此他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时间不早了，等我收拾完行李就出发。” “嗯。” 霍骁跟着站起身。 “你坐着等一下。” 霍骁站了几秒，坐了回去。 即便只有一夜，但谈诀昨天从行李中掏出来的东西不少。 衣服收好装入防尘袋，接着是零零碎碎，通讯器、终端、充电器、耳机、门上的防盗……还有他那些清洁的产品。 “没拆封。”他注意到霍骁的目光也落在那些东西上，便先开口说，“我确实没考虑到荤食种对于无香型都反应这么大，这些待会儿拿出去扔掉。” 霍骁见谈诀将那些瓶罐都推到一边，“其实没有拆封，也可以闻到他们的味道。” 谈诀停下动作，转身看向霍骁，“……是吗。可是看你，好像没有像昨天那样。” “嗯。”霍骁站起身走到谈诀身边，拿起润肤的瓶子嗅了嗅，然后递给谈诀，“别扔了，浪费。这个味道没事。” 同样都是无香型，怎么昨天那么大反应今天又没事了？ 谈诀接过瓶子装进专门的收容袋里，猜测也许是牌子不同的原因。 “这些呢？”虽然剩下的清洁用品都是一个牌子的，但谨慎起见，他还是让霍骁把剩下的都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才装进收纳袋。 霍骁盯着他拿起最后一个瓶子，“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什么问题？ 谈诀瞥他一眼，“护肤？洗脸洗澡的时候用的。” “哦。” 霍骁问了一句，就没再往下说了。 谈诀收拾好之后，去前台办了退房手续，两人离开酒店。 霍骁开来的飞行器就停在外面，银灰色的标准六人座飞行器，侧面有掠食者N-990等的蓝漆喷涂，车身有许多划痕，从这些划痕的位置也能隐约看出这辆飞行器经历过什么样的险境。 上车之后，谈诀目光无意间扫过整架飞行器。 可以看得出来，这辆车的主人们很珍惜它。 车内因人为而有损坏的部分都做过认真修补。 打扫得很干净，以谈诀的挑剔标准，也看不出有什么灰尘。 只不过大概时间太长了，有些地方已经掉漆。 车座也有许多磨损。 ——除了谈诀所坐的位置。 谈诀的位置在副驾，这也是专设给指导员的位置，他看了一下，这座椅几乎可以说是全新的。前方配备了许多用于检索资料和记录数据的设备，谈诀顺手检查这些设备，竟然发现上面的登录信息都因为太长时间不用而失效了。 ——说明本该坐在这个位置随小队外出执行任务的指导员已经缺席很长时间。 由此可见之前来这里的指导员渎职多么猖獗。 “哼。” 谈诀冷笑一声。 他用自己的终端把前面几个指导员的信息都看了一遍，记在脑子里。然后才把面前设备一侧卡槽里的对接卡抽出，插在自己的终端上。 所有的设备都滴滴答答响了一遍，屏幕依次亮起，上面出现谈诀的3D证件照以及身份信息。 车内发声装置启动：“指导员谈诀，您好。身份信息已接入，掠食者N-990小队欢迎您的到来。” 这是谈诀自到加攀之后，听到的第一声欢迎。 他挑了挑眉，“你好。” 霍骁的飞行器刚停在红灯路口，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又把视线转向前方。 酒店的位置本身就离蜂巢公寓不远，又过了三分钟，车停在停车场。 两人下车后，霍骁将应诀带上二楼，管理员已经等在那里。 蜂巢公寓的隔音的确不好，飞行器刚停下的时候，几个在公寓里假装忙碌的人影立刻凑到窗边。 “来了？” “来了。” 霍骁和谈诀下了飞行器朝这边走过来，三个人默契地往窗户后面躲了躲。 接着，脚步声很快路过他们门前，上了电梯，又在上面一层走出电梯。 “真是不懂老大，干嘛还要带他回来？他自己都说了在外面住。” 唐鸿夜的眼神就和昨天一模一样，侧身靠着窗框，耷拉着眼皮，“老大有自己的打算。” 庞天威哼了声，“啥打算，我看不出来。不想他离我们近。” 唐鸿夜，“他昨天话说得明白，至少这态度不惹人讨厌。比前面那些指导员顺眼。” “漂亮话谁都会说。反正说了又没有损失。”说话的是连玉山，昨天想挤到门口凑热闹被唐鸿夜挡住，连未来指导员的面都没见。只在庞天威连绵不绝的喷嚏声中听到一句“长得那个模样，怪不得心如蛇蝎。”又在自家老大持续不断的喷嚏声中听到一句，“不要以貌取人，我是怎么教你的？” 他当时没什么反应或者感受，只死死盯着唐鸿夜拿出来的口罩，翻开账本，含恨在额外支出那一栏填上九个锈币。 而寇白依旧站在一边，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有说话。 楼上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庞天威示意大家都别说话，仔细侧着耳朵听。 唐鸿夜抱臂站在原地，清楚说出内容，“在说租金，管理员想要涨价。” “什么？”刚才还云淡风轻的连玉山额角一绷，他听到“涨价”这种词浑身都不自禁开始表达抗拒。 唐鸿夜接着说，“两边在谈。” 唐鸿夜继续，“管理员声音高了。他急了。” 连玉山坐不住了，“我得上去看看。” 万一要是管理员真给涨了价，转头就心血来潮，转到楼下也涨价该怎么办？而且，再怎么说这毕竟已经是他们队的指导员了，从他手里流出去的钱……有钱在连玉山眼前溜走他就肉疼。 他着急出门，庞天威拉了他一把。 他用眼神问她有何高见。 庞天威憋了几秒，“要干仗就喊一嗓子。” “……” 连玉山翻了个白眼直接走了。 第5章 蜂巢 单人间的条件其实不错。 睡眠舱在西侧墙角，长方形窗户边有一套简易的不锈钢桌椅，窗户下面有凹槽，桌椅都是可折叠收起的。 如此狭窄的地方，卫生间和淋浴间还做了干湿分离，简直不像是加攀的产物。 ——的确不算是。 这里起先是政府出资，专供小队成员集体居住的。 谈诀继续迈动脚步往其他地方看。 东侧一个简易厨房、房顶有可以放下来用于悬挂的折叠架。 一个衣柜一个收藏柜隐藏在墙面里，衣柜下方还有一套可用来洗单套衣服的洗衣设备、收藏柜有一整面可以用来挂工具的磁吸墙面。 且不论这十平不到空间的大小问题，单论功能性而言，谈诀是满意的。 于是问了价。 管理员眼珠一转，说，“每月2300锈币。” 谈诀在路上早就问过霍骁六人间的价格，一个月是3500锈币。他一个人住，价格竟快抵得上六人间的三分之二。 管理员想要宰羊的心昭然若揭。 霍骁一听到价格就皱起眉，冷声说，“你这价格不对。” 管理员眼睛一瞪，“怎么不对，单人间都是这价。已经比外面便宜很多了。” 霍骁还想再说，谈诀冷哼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也不轻，剩下两人不约而同都看向他。 管理员看了一眼即将被宰的羊羔，他并不知道谈诀什么来历什么背景，只思忖着既然是霍骁带回来的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背景，因此被那一声冷哼唬住的胆子很快就又涨起来，“你别哼，咱们这儿就是这个价，谁来都一样。你到底租不租，不租就赶紧走，有的是人想住。” 原本2300锈币对于谈诀来说不算不能接受，更何况有酒店里那夸张的价格在前。 但是提前和六人间的价格有了比较，他不乐意了。 谈诀这辈子不吃的东西有很多，但是他最不爱吃的东西就一个字。 ——亏。 谈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没有回应管理员，慢悠悠在房间里又转了一圈。赶在管理员皱起眉，开口要说什么话的时候，他压线插话，“站着说话一会儿怪累的，都坐。” 然后率先缓步坐在桌边。 慢悠悠将目光重新落回管理员的身上。 管理员脸上露出不耐，“别浪费时间了，要是觉得合适，签了合同给钥匙就完了。不然就走人。” 谈诀不为所动，“交钱之前我不得问清楚吗。不能你痛快收钱，我这边稀里糊涂，生意也不是这么做的。” 管理员顿了顿，还是走过去，坐在谈诀对面，阴阳怪气，“问吧，讲究人。您想知道什么，最好是一次性问清楚。” 要不是提了几次房租，房子越来越难租出去，他才懒得耗在这儿。 “你来蜂巢公寓多久了？” “这个问题跟房子有关系吗？” “对我个人来说，有关系。说呗，又不是什么保密事项。” “你还挺横……四五年了，怎么着？” 谈诀思索了片刻，“那就是第二十三批补录的管理员，我没记错吧。” 听他说出这个，管理员怔了一下，不自觉坐直几分，“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谈诀没有理他，继续说，“入职之前没有听工作手册宣读？” 管理员盯着他，抿着嘴唇没说话。 “蜂巢公寓仅供入编小队使用，基于政策优惠，租赁费用为当月任务酬劳的百分之零点零六一，不可私自出租或用作其他用途。” 谈诀向他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第一页第三条。” 霍骁闻言，也看向谈诀。 管理员，“你……” 谈诀抬手，没让他开口，“当然，我知道，加攀的入编小队就这一只，其他房间空着也是浪费，出于节省资源的目的，把房子出租出去也无可厚非。” “诶，诶……对！”管理员立马接上话，脸上迅雷不及掩耳扯上笑容，“对，就是你说的这么回事。” “不过……你报备了吗？” 管理员的脸色又是一僵，然后马上接话，“报，报了。” “什么时候，是就任之后就报上了？当时对接人是什么名字？”说着，谈诀好心提醒，“这么长时间，你估计也记不清，可以查一下管理员终端，上面提交过的对接会有记录存档。” 房间里沉默几秒。 谈诀也不是真要他找，“我刚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公寓现有的租户不少，不可能光因为工作手册就不让他们搬走。但规矩就是规矩，但凡破了，没人追究也就算了，真有人追究，不论别人口头给你什么样的许诺，程序上出问题，到时候担责的……你觉得会是谁。” 这话倒并不是唬人。想也知道，管理员将蜂巢公寓的房间出租这种事是瞒不过加攀的分化者管理署的，他想安生在这里收租赚钱，这些钱就必定有一部分得送进管理署某些人的口袋里。不过对方若给过他什么凭证，刚才提起报备的时候他怎么会慌张。 上不得台面的私下协议，说白了，赚钱的时候大家一起花，事发的时候倒霉蛋自己扛。 这种事，管理员自己心里也清楚。 他神情怔怔，对上谈诀的视线时显得有些呆。 谈诀给他时间缓冲，片后刻才慢悠悠说，“这件事想解决也容易。” 峰回路转得太快，管理员呆滞了几秒才反应，“什，什么。” “补办呗，补一个就行。” 他眼睛里刚闪出来的希望就灭了，脸色苦哈哈的。 废话，要是这么好补办他至于坐在这儿听废话吗。 谈诀继续说，“房租给我按一个月七百算，他们小队，”他指了指站在他侧后方的霍骁，“按照正规标准收租金。还有那个训练舱——” 提到训练舱，管理员对上谈诀看似在笑，其实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头皮又是一紧。 “工作手册上怎么写的不用我重复一遍了吧，咱们一切按规则来。剩下的，我给你解决。” 管理员迟疑，“可是……管理署那边，你能有办法补办？” “我不能太有办法，”谈诀笑了声，“我说的条件你今天做到，补办的手续明天给你。” “行……可以。”管理员将信将疑着立马答应。 一个租户外加一个入编小队的租金只是小钱，要是真能把出租房子这件事过明路，他算是能踏踏实实在这养老了。 总归他是没有什么损失的。 而且，这人看起来来头不小，要是真有能力解决这件事，别说降价，就是免费他也得蹭几分情面。 “很好。” 谈诀轻点头，视线往门口移了移，“慢走，我就不送了。” “啊……哦。”管理员茫然站起身，看了已经垂眼打开终端的谈诀一眼，走到门口，临出门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这才脑子懵懵地走了出去。 等到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谈诀挺直的背脊松了松，向后靠在靠椅上。 想起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霍队长还有事？” 侧后方的人影动了动，走到谈诀的对面坐下，问他，“你……早就想好这样做了？” “你说的时候，恰好想到了。” 这种损人又利己的事儿，他怎么能不物尽其用呢。 在车上的时候，他顺手给赤霄发消息，让他查一下管理员的资料。 确定对方和管理署之间没有什么过于粗硬的裙带关系之后，他至少想到十点可以拿捏管理员的证据。 “以后……管理员就按照你说的标准收租了吗?” "暂时先这样。" 谈诀还是有些地方不满意的。 队里之前多交的租金，他可不想白被占便宜。虽然那是N-990小队的事情，但毕竟现在他是指导员。 不过小刀割肉也要一刀一刀割，慢慢来吧。 谈诀抬眼皮看向霍骁，用目光问他还有什么事。 霍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我走了，有事情通讯器联系。明天上午十点我们要去训练舱培训，你……如果想看看的话，可以一起去。” “我知道了。” 霍骁没有从谈诀的话中听出他会去还是不会去，但是也没有追问，起身离开。 他离开房间下楼梯的时候，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闪身过去扣住对方肩膀，毫不意外来着是谁，问他，“干嘛呢。” 连玉山目光直直地看着终端上的计算机页面，神神叨叨，“零点零六一、零点零六一，咱们现在一个月能接的任务量差不多是不到两万，租金才一千多……省下来的两千可以给小白买药，维修武器、修飞行器，妈呀……那可是两千多……” 直到被霍骁拖回公寓，连玉山还抱着终端如痴如醉。 进门的时候几道目光一瞬都聚了过来。 有唐鸿夜在，楼上什么动静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真减了？”庞天威问。 “嗯。” “靠……咱们交了这么多年的房租，他几句话就减了三分之二？”庞天威的话中多少冒出几分愤世嫉俗的酸味。继而，她挠了挠下巴，“工作手册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唐鸿夜说，“那种东西，应该是他们那套系统里面的人才比较清楚。” “咱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定出来有什么用，看看管理员，还不是他说啥是啥。”庞天威愤愤不平地哼了声，“当官的就是不一样。” 唐鸿夜说，“之前的指导员没提过这回事儿。” 连玉山还在呢喃，“零点零六一……” 寇白依旧安静坐在沙发上。 他经常会这样，神游一般，大家早就习惯了。 庞天威还背靠着他的肩膀二郎腿翘在沙发梆上，抱着胳膊盯着天花板嘟囔，“倒是干了件人事。也不光是会卖弄权势。” 连玉山念叨的声音终于因为听到庞天威的话停顿了一瞬，看了她一眼，轻咳两声：“我觉得吧……咱们以后不能老这么说，毕竟人家会做咱们一段时间指导员。” 庞天威眼睛一睁，圆溜溜瞪着连玉山，“你上了趟楼就被策反了？” “什么叫策反，我这是实话实说嘛，”连玉山连忙甩锅，“阿夜你说。” 唐鸿夜，“至少这件事有利于我们。” 有人赞成，连玉山的腰杆立刻挺了起来，把终端在自己手心里敲得啪啪响，“你们是不知道，他跟那个管理员说话的时候有多……多让人神清气爽，听得我血管都通了。” 唐鸿夜说：“我们知道。” 霍骁坐在队员们的一边，同样并未参与他们的讨论。 只是因为连玉山的话，也想起刚刚谈诀的样子。 ——说话的时候姿势很正式，声音却平淡随意……跟当初在仲裁庭批下处决令的时候一模一样。 第6章 中心 凌晨五点的时候，谈诀准时睁开眼。 他要先去一趟管理署，他不了解加攀管理署的办事效率，但补办的资料最好能在十点之前结束。 出门之前，他站在穿衣镜之前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一套崭新的西装，订做回来之后还没穿过，就被他带来了加攀。 上身效果和他想的一样完美。 那镜子中，干净、整齐、规矩、方正，没有褶皱的人令谈诀身心舒畅。他呼了口气，转身出门。 蜂巢公寓附近交通便利，他在停车场就轻松找到一架出租飞行器，一边解锁一边翻出通讯录，重新拨通了昨晚联系过的电话。 那边嘟了几声之后出现接通的提示音。 “秀明，起了吗？我十分钟之后到。” “我出宿舍楼了，门口等你。” “嗯。” 加攀遍布雾霭的清晨，一辆出租飞行器“嗖”地冲出蜂巢公寓，朝着加攀市中心驶去。 管理署机构位于政务大楼。 加攀的政务大楼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群之一，五栋错落高耸的大楼环形排列，表面由漆黑的吸能合金板和防窥玻璃渐次覆盖，里面没开灯的时候，远看这里如同五个巨大的黑色立方体。中间位于最前方的一栋楼体表面有一面巨大的半透明LED屏幕，上面滚动播放加攀市犯罪人员的处决名单。 谈诀远远驶过来的时候，抬眼看到那块屏幕，嘴角抽了抽。 ——很少有哪个城市的处决名单会滚动这么快。 加攀到底每天死多少人？怎么感觉还是到处都是人。 建筑群前方有一个黑白格子棋盘广场，有一个人影远远看到他，朝他招了招手。谈诀提前停车，付费之后，棋盘广场的人影已经迎了过来。 谈诀的脸上也扬起几分不太明显的笑，“秀明。” “你真的来了，”秀明笑着过来搂了搂谈诀，“起先听他们说你来加攀我还不信呢。” “被人一脚给踹了。夹着尾巴跑过来的，”谈诀的神色难得鲜活了几分，“当初我送你走的时候，就有种唇亡齿寒的感觉，果不其然，没多久不就来陪你了吗？” “唉，千万别这么说，”秀明笑得无奈，“我怎么能跟仲裁官比。你就算离开也是功成身退。我当年……要不是你帮忙，可就直接进监狱了，哪还有机会在这儿聊天。” “过去的事了。不提那些，今天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过的手续，想补办一下蜂巢公寓出租房间的证明。” 秀明带着他往里走，政务大楼结构特殊，从外部是找不到门的，必须有内部人员的通行令或者临时磁卡才能进入，这里也被市民戏称“无门之墙”、“眼瞎耳聋的黑盒子”。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交谈，清晨还没到上班时间，大楼里只开着应急的夜灯，四处都非常安静。 秀明说，“办这个简单，难的是盖章。这事儿我打听了一下，这钱会私分给管理署后勤科那边。你过了明路，钱转财务科，可就给他们找了不痛快。想要拿到后勤科的签章不容易。” “这不是问题。不过得需要你这个城维队长帮我一个小忙。放心，绝对在合规范围之内。” “你说。” “到时候，你就这样……”谈诀凑近秀明，低声给他说起自己的计划。 秀明针对几处提出了疑问，谈诀一一给出解答。 最后听完，秀明视线落回谈诀的脸上，神色复杂又有点儿想笑，“……你可真坏。” “被逼无奈。” 说着这样的话，被赶来加攀的谈诀身上并看不出落魄。 他西装革履、身姿挺拔又神态自若，做一个倒数小队的指导员，还是遭人算计分配到一个和自己结过仇的小队，自然地却仿佛升职一般。 不禁让秀明想起前几天同事们讨论的，在旧列上，这个人将一个黑户揍到半残的视频。 他将那个视频看了几遍。 看得出，谈诀对那个黑户最后说的话不是狠话，而是真话。 这个前几天还严守律则的仲裁官，被规矩框得死死的人，转头就能将其踩在脚下。 也许是因为室内还没开启暖风系统有些冷，也许是因为谈诀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一如从前一般亮到渗人，秀明打了个激灵。 他又回想起当年谈诀送他离开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是如此，烧穿了他的狼狈和落寞，用平静的、笃定的声音对他说，“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回来。没什么好丧气的。” “……” 他总觉得……谈诀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这个人旺盛的精力、无需任何人认可的自信以及不容任何人践踏的自尊——都不属于加攀。 藏污纳垢的加攀唯独无法容下这样的怪人。 “对了，蜂巢公寓的使用手册你后台能查吗？” “可以。系统里有。你昨天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已经拷了一份。” “谢了，秀明。改天请你吃饭。” “别人说这句话是客气。你说，我真要惦记了。” 谈诀看着自己昔日的同事，又笑了一下，“认真的。” 九点五十，N-990小队收拾完毕，穿着训练服坐专用电梯上楼。 到二楼的时候电梯停了一下，开门，谈诀所在的房间房门紧闭，几位荤食种耳力都超过常人，听得到房间内并没有动静。 里面要么没人，要么在休眠舱里没醒。反正，不是要跟他们一起去训练舱的意思。 庞天威打了个哈欠，“一点也不意外，他会来才比较奇怪吧。” 唐鸿夜默不作声，对这件事也并不关心，靠在电梯一角，抱着胳膊单手刷终端，“今天的训练舱自动修复只到百分之六十五，每个人最多两次，不能再多了。” 霍骁看了那紧闭的门最后一眼，电梯门重新关上，收回视线，电梯继续向上升。 寇白开口，“我做陪练。” 庞天威回头看靠在电梯另一半的寇白，很不满，“你又陪！我也想陪，上次就是你陪练，这次我来！” “不。” “那你三个我三个！” “不。” “你小子，该迷糊的时候迷糊，该精明的时候精明，你是不是故意的？”庞天威抬腿踢了踢寇白。 “。”寇白上身不动，提膝把她的腿拨开了。 庞天威紧接着腿一绕要踩住寇白的脚，寇白侧身扭胯，要蹬住庞天威大腿。 狭窄的电梯里，两人腿斗得整个电梯厢都跟着晃，最后，站在门边的霍骁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两个人身形一顿，僵持片刻，在霍骁的凝视下乖乖把腿放了下去，目光一左一右偏开，躲掉视线。 “电梯里面不要打斗。说几遍你们才能记住？” 电梯厢里重归宁静，只有连玉山还在小声念叨的声音，“他说的那个工作手册到底在哪啊，要是能让我找到一份就好了，说不定里面还有什么训练舱的优惠政策呢……” 蜂巢公寓的训练舱位于顶层。这里所谓的舱并不是一个狭窄的胶囊舱，而是顶楼出楼梯后，整个一层都是训练舱的范围，只有小队队长的ID号能打开舱门，一个队长ID号只能开一个训练舱，可供整个小队使用。 按说应该是这样。像别的城市队伍多的情况，还可以在队长协定同意的情况下将训练舱联合模拟练习战。 但是霍骁的ID卡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小队等级太低，还是因为他们在的城市是加攀的缘故。每次模拟整个小队只能进去一个人。 这导致他们根本无法协同练习，只能一个一个进。一两年之前寇白无意之间不知道摁到什么按钮，打开了陪练位，每个人单独进去的时候还能带一个陪练，这个位置的限制很多，会压制位于陪练位的人的分化速度，接入一部分训练舱系统自带的陪练功能，根据每一场的模拟情况不同，这种能力还会有变化。简单来说就是进去当NPC，半自由度，于实战上的增效不如处于训练位的人好。 唯一的优点就是陪练位不需要频繁变动，可以一直进模拟场。 最终庞天威也没有争过寇白，陪练位又被寇白稳稳夺走。 第一个模拟训练的是霍骁，他和寇白一同走到训练舱中央，将身份ID输入控制台。 寇白问：“老大，你要什么模拟哪个。” “把上次任务的数据导进去。” “嗯。” 寇白拿出自己的终端，插进控制台一侧。控制台的屏幕上很快就飞速弹出一行一行代码，将他们上次任务时寇白所记录的数据导入训练舱当中。 远处三个人贴着舱壁坐了一排，庞天威摸着下巴不可思议，“上次任务那么紧急，阿白同志还有时间收集任务数据？” 唐鸿夜：“要不为什么他是陪练。” 庞天威：“嘁！收集个数据，下回任务我也收集。” 唐鸿夜：“玉山，这是她第几次说这句话。” 连玉山：“保守估计第六次。” 庞天威：“……” 唐鸿夜：“呵。” 庞天威：“……” 唐鸿夜：“无志之人常立志。” 庞天威：“……” 控制台切入数据之后，训练舱周围的环境模块已经开始发生变动，开始大面积渲染，冰冷的暗金属色渐渐被场景覆盖，只有剩余三人待得这一小片地方被一层正在缓慢升起的保护罩包围起来。 就在保护罩快要完成的时候，训练舱舱门的方向叮地一声响，几个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凝聚过去。 因为不知道除了他们谁还会靠近训练舱。 谈诀走了进来。 他的动作并不匆忙，但是却很快，在保护罩合拢之前一步迈了进来。 见控制台那边霍骁和寇白还看着自己的方向。 他在坐下的同时，含笑打了个招呼。 “抱歉来晚了。你们继续。” 第7章 更多 环境渲染完成。 霍骁与寇白只得收回目光专注于训练。 而保护罩之内的一角却沉寂下来。 挨着谈诀的庞天威睁圆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 唐鸿夜和连玉山虽然不至于这么夸张，但是也偏头看着他。 谈诀神态自若，嘴角带着第一天与他们相见时弧度相同的笑意，“幸会，各位。” 庞天威在几息后才状似毫不在意地、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开视线。 唐鸿夜没有反应，嗯了声，不再看他。 倒是连玉山，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中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最终却没有开口。 谈诀的目光落回在场中，看向四周渲染的角色，眼底闪过几分好奇。 在他来加攀之前，因为工作划分的问题，与分化者的交集少之又少。分化者属于新兴力量，许多建置到今天都属于未完善的阶段，而且他们所隶属的超自然威胁应对总局（NTA）实际归于军队管辖，有关分化者的一切重案特案，会越过正常司法体系，直接由军事法庭接手。 纵然他在来加攀的路上已经尽力收集有关分化者的信息，可真正涉密的部分，他却依旧无法探知。 即便是能查到的部分，大多也停留在理论层面。 就比如说，荤食种的分化表征。 保护罩外，场景已经暗了下来，由内而外去看，如同一场沉浸式5D电影。 周围的潮气很重，湿冷的雾遮住人的视线，雾气中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影，是霍骁和寇白。他们的身形看上去比训练开始前要更加高大宽阔，并且，已经开始出现了少量兽化的象征。 谈诀凝神的时候，嘴角的笑意慢慢变淡，眼睛分毫不动地盯着训练场中。 霍骁的熊耳、寇白的狼耳都已经长了出来。 他们的眼睛也发生改变，霍骁的瞳仁几乎已经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呈现出一种令人心中发寒的厚实棕色，而寇白的虹膜则化为浅蓝。 除此之外，他们的身体并没有出现其他更加明显的兽化。 谈诀回想起了自己所掌握的理论材料，对比得出他们应该同样位于初生体的中期，等到了初生体的末期，他们就有可能出现更明显的兽化现象，各方面的能力也会更强。 两人走得很谨慎，以标准的作战式两人队形前进，逐渐朝着雾气的中心靠近。 谈诀看得出，这是在回溯他们上一次的任务场景，指导员能拿到该队伍之前的任务数据，他早就已经研究过一番。 上一次任务中，N-990小队被派往酸湖区抓捕一只刚刚融合的新物种。 酸湖位于加攀的南侧郊区，是由数个功能性质不同的垃圾场围起来的污染水源。那里在十年前就已经是封锁区域，除了车厢外壳有特制防护涂层的垃圾车，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就像谈诀之前听到的那样，如果说加攀是世界的□□，那酸湖就是其中的中心，通往这里的路就是各区域各城市的大肠。各区域城市的垃圾会在当地进行统一分解，再回收利用——到最后实在无法分解，又无法回收的垃圾，就会被运往加攀的酸湖，到今天，这里的垃圾横向已经几乎将整个酸湖围住，高度也有城市楼层那样高了。 这里藏污纳垢，很容易就会出现不知道与什么融合而新生的有害未知生物。 N-990小队接到的不少任务，都与酸湖有关。 这次研究院那边检测到了一群野狗与化工垃圾场的某种废弃药剂接触发生变异，从而出现了肉融、血涨等等，很有研究价值，要求N-990小队务必带回。任务称不上难，不过是C级任务而已，一趟下来也只有不到一万信用点的奖励。 可是任务结尾的时候却出现了意外。这只被编为WZ-11320的有害物种竟然伴生了特殊能力，在N-990收工打算交差的时候，将队伍困在了幻境之中。 当时离任务目标最近的正是霍骁和寇白。 此刻谈诀坐在一侧看着两人进入垃圾场，就拿出终端新建文档，打开一个新的文本，记录了日期，随手在上面记录一些东西。 第一点，N-990小队在进入化工垃圾场的时候，没有佩戴防毒面罩。 “什么面罩？你在说我们坏话吗。” 旁边突然插过来一个声音，打断了谈诀的思路，他偏头正对上庞天威警惕的眼神。 谈诀似笑非笑，庞天威反应过来，嘴硬道，“我没有偷看，荤食种的视力都很好，这点你不知道吗？” 说完，她又马上问刚才的问题，“你记这个干什么？没有哪条规定进垃圾场得到时候必须带防护面具吧？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条规则，之前也一直都是这样的。” 旁边连玉山也看过来，声音连在庞天威的后面，有几分弱，“而且自己买的话加攀一个面罩要1000信用点……买了的话我们的武器、房租还有正常生活都没有办法保证了……” 谈诀可以理解庞天威的警惕，不过多少还是有几分啼笑皆非，“没有哪条规定说必须带，但是这东西你们可以向分化管理局申请，有涉及到污染环境的任务，分化局都应当提供必要的防护措施。免费的。” 听到是这个，庞天威顿时失去了兴趣，并且相当不屑地嗤了声，“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在意我们的死活，还防护措施，不克扣我们的正常报酬就算不错了。” 连玉山也沉默了片刻，神情难掩失望，“那条规则我知道，我看过工作手册……第一次去酸湖的时候，我们也申请过，在后台申请，分化局那边根本没有回复。想着直接线下去找，可是连市政大楼的门都没进去。” 谈诀嘴角的笑一顿，慢慢放了下去。 是啊。连正常酬劳都会被克扣的情况下，怎么会正常给他们发物资呢。 他并非看不穿这一点，只是在想到这一点之前，先想的却是N-990小队没有认真阅读分化者工作手册所以对这一条规则不清楚。 这是一种傲慢的轻视。 是不该出现的错误。 知错就改，谈诀的目光落在连玉山失望的眼角，轻轻呼了口气。 他警醒自己，不能再犯。 不过他也并未将那一点从文本中删去，他是指导员，申请物资这种事情，本身也是他的工作，不论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想法，总之，下次任务的时候，他不可能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思索着，谈诀垂下眼睛，另起一行圈二，继续记录着自己的观察。 第二点，队长霍骁与队员寇白在训练舱中回溯编号2379790任务，进入训练场中，分化体征表现为兽耳与兽瞳，目测位于初生体中期，情况有待补充。 第三点，任务目标出现，左目肉融，与皮肤融为一体，增生畸变多眼球，肌肉含量超出正常范畴，胸腔皮肤呈现为半透明状，其中可见脏器异状膨大，颜色偏黑。霍骁与WZ-11320先发生肢体接触，前者力量大于后者，后者速度大于前者，于酸湖化工垃圾场的交集地带追逐。寇白接到讯号率先赶到，与霍骁共同对付超过十余只变异体，体表均有划伤，伤口未见变色，污染、中毒情况未知（WZ-11320爪尖发绿，疑似含毒，有待确认。） “确实有毒。”谈诀再度抬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换成了唐鸿夜。 唐鸿夜不像庞天威。她光明正大地将目光投在谈诀面前的终端上，“我们赶到的时候，老大和阿白已经几乎将变异体杀光了。他们身上被划伤多道，当时并没有异常反应，也及时打了防生针，但是在解决完意外回来之后，他们两人的伤口却迅速发生恶化，体温降不下来，最高的时候在43度。” 唐鸿夜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目光又重新落回训练场上，“他们在医院住了几天，医生对这种仪器无法检测的新型病毒没有办法，我们就带着他们回来，给他们喂了退烧药，剩下的，听天由命。” 谈诀微怔。 “不过还好。他们昏迷了几天就醒过来了。” 沉默须臾，谈诀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记录，眼睛眯了眯，“之前的任务，你们也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吗？” “不少，”一直支着耳朵听的连玉山接话，“任务中途受伤时正常情况，轻伤基本上睡一觉就没事了。重伤的情况比较多，但医院大多时候没有办法，有办法的时候医药费我们又支付不起，还是得回家躺着。不过荤食种的体质不错，基本上睡几天就能醒过来了。” 睡几天就醒过来？ 他们这支队伍常年面对的都是未知物种，不同的伤口上有什么样的病毒和细菌？是真的身体素质强壮到睡一觉就能解决问题，还是说这只是一种身体表象？那些伤口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这些对于谈诀来说全都是问号，他便一一记了下来。 连玉山接着说，“我还记得最严重的一次，老大身体完全兽化了，我们都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变回来，又怕他睁开眼睛之后不认识我们了，守了他十几天，最后还是成功化险为夷了。真是惊险。” 谈诀的笔尖一顿。 完全兽化……这应该属于稳定体或者初生体末期才会出现的体征，他看到的所有资料中并没有看到哪一条说，初生体末期以前的分化者会在受伤严重的情况下完全兽化。这是孤例，还是研究样本太少呢？ 他在记录的文字上重点画了个圈。 他对于分化者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所收集的那些资料，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赤霄平常倒是会对他说，不过之前两人身处的位置不同，涉及保密协议的部分默契得都没提过。对分化者有研究的研究员他也有认识，只不过走的是刁钻偏门，掌握的资料并不系统。 想要对分化者有更深入的了解，留在他们身边才是最直观的有效的办法。而且…… “看！意外要来了！” 连玉山盯着训练场，紧张处不禁声音大了些。 谈诀抬眸看去，正看见那奄奄一息的任务目标拼死朝着空中喷出热气。 霍骁会因为这场任务受伤，谈诀凝神去看，他想知道更多。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