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总是乱我道心》 第1章 算命 “占卦算命…算年灾月降,算富贵贫贱……” 长乐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繁华的街市,却无一人停在那算命人的摊前。 那算命女师再次“高”声吆喝。 尽管是在招揽顾客,但发出的声音却更像是呓语,声音尚未传出去,便已被周围的喧嚣所淹没。 她左手边是“陈道人包子铺”,右手边是“薛道长古玩摊”,不论前后左右哪个摊位,都积满了商客。 唯独,唯独,这竖着占卦算命幡的摊子,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南知非抿了抿唇,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她实在不擅长这些。 呆在这集市上的每一秒,都极为漫长和难熬。 偏生,她还走不得。 南知非的手放在小摊的桌案上,桌上凌乱摆着许多命理经书。 拾起一本《渊海子平》,放弃了叫卖的打算,兀自坐在摊位前看了起来。 少女一身白衣,坐姿文雅端正,长发用白绫简单束在脑后,一身白衣裹着清瘦挺拔的身姿,面容白白净净,眉梢冷淡疏离。 在纷乱忙碌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不似个老谋深算的算命人,反倒像个书生。 唯独怪异的,是她那深红如琉璃一般的瞳孔。 她眉头紧蹙,似是对这本晦涩难懂的书抱有困惑。时而又了然点头,自顾自拾笔在纸上写画,验算着什么。 一时之间,这喧闹的集市,竟无法打扰她半分。 “道长可否替我算一卦?”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南知非从书里唤醒。 她看着面前的女子,眉目间有几分茫然。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数秒,南知非才恍然惊醒,想起来自己在摆摊。 她连忙将书放回桌面,又扯了扯被风吹起的招幌,局促道:“一卦五十文。” “……” 场面再次沉默 女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照理来说,不是还有些别的话么? 譬如我看你印堂发黑,似有血光之灾…… 结果这姑娘报完价,便什么也不说了。 这般沉默寡言,难怪她的摊子上也没几个来客。 “你算得准吗?”女人又问。 “准。” 这句话,她倒是答得笃定。 女人有些意外,又有些纠结。她穿着朴素的麻布长衫,上头打满了补丁,有的缝补精致,有的倒是略显粗糙。 看她的衣着便知她囊中羞涩,南知非并不催促。 静静等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听她说道:“还请大师为我算上一卦。” 这是今日第一个客人。 可摊主脸上并无喜色,只是淡如清水般的点了下头。 “请问姑娘要算什么?” 女人犹疑道:“我……途径此地,要去京城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十分困难,失败的可能性并不小,恰逢昨日又收到了家中来信,家人生了重病。” “我在想,既然难以成功,我是否应该放弃这件事,回去照顾家人。” 女人边说,面上渐渐露出浓重的忧愁。 南知非却只是默默听过,并无共情。 依旧淡淡询问:“姑娘是要进京赶考吗?” 那女人震惊,“道长果然神算!” 南知非语塞,其实这不是她算出来的。 只因这段时间,元国传得沸沸扬扬,无非就是新女帝上任,以及她大刀阔斧,大胆又新颖的改革。 允许女子读书参加科举是一方面,各州各县允许自由贸易是另一方面。 而几个月后,便是京城会试。 这些天途径杨柳县的书生男女老少各异,但都像女人这样,头戴方巾,背着书箱。 她刚想解释,自己为何知道她是去赶考,恰巧此时,脑海之中浮现出一道女声。 “不要解释。” 南知非动作一顿,神色如常,就好似根本没听见。 但她还是将原本的话咽回去,摸出一张纸铺在桌上,又将笔墨递了去。 “写下姑娘姓名,以及你和你家人的生辰八字。” 女人熟稔执笔,飞快落下几行墨。 女人名叫宋念,此去正是为了参与会试,而生了病的人,便是从小孤身将她抚养长大的姐姐。 南知非一看,便心中有了数。 接回毛笔,在空白处画了一个星宫图,笔走龙蛇勾勾画画,在外行人看来无非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图案,她却画得犹为认真。 画到最后,轻微点了点头,长舒一口气。 这让宋念放心不少。 偏偏此时,脑中的声音又响了,老神在在地叹道:“诶呀……此去真是凶险无比。” 南知非眉头一皱,显然是不认同那声音的说法。 可还是重新审视起星宫图,细细观摩考量。 只是始终没瞧出自己哪里算得有误,也看不出分毫凶险。 宋念看着她脸色一变再变,刚放下的心也跟着没底。 本来就犹豫还要不要去京城,如此一来,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道长,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脑子里的声音替她回答:“坎险重重,出行大凶,途中恐有风波之厄……得再加五十文。” 南知非终于听懂了。 她眉毛微微蹙起,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个诀,一道凡人瞧不见的白光快速飞出,精准冲入某间茶楼,只听那楼上响起一声“哎哟!” 她脑中彻底清净了。 替某人看摊子也就罢了,还在她脑子里指指点点。 一想到自己在太阳下晒了半个中午,当事人却在茶楼悠闲喝茶,就气不打一处来。 南知非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口,食指大拇指交错一擦,食指便破了个小口子,红艳血珠滚了出来,又拿来张黄纸,以指尖血为墨,龙飞凤舞,落笔成符。 最后,递给面前的女人。 “带着它,然后坚持你要做的事即可,日后将平步青云,万事顺遂。” “……” 越来越荒谬了。 算卦应当让人信服不是吗? 可这位摊主的话,她真不敢轻易相信。 女人目光犹犹豫豫,反问:“只要……坚持下去就行?” “是。” 南知非笃定点头。 “可…我姐姐她怎么办?几个月前便卧病在床,如今还不晓得是否安康……” “无需担心。” 既然卦象说顺遂,那便是顺遂。 或许去了京城,考上功名,衣锦还乡,便能请来有名的郎中。 或许她家人早已病好痊愈,只是尚未传达。 她孤身一人离开家乡,去往京城,心中不安稳胡思乱想也是正常。 只是南知非表现得太冷静了,甚至有些漠然,以至于宋念分不清她究竟说的是实话,还是敷衍。 宋念苦笑一声,“我如何能不担心……” “无需担心?没理没据便妄下定论。还以半仙自称,狂妄自大,一听便知是个江湖骗子。” 一道女声突然插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话。 顺着声看去,宋念不禁晃了眼。 来人一席白色长裙,身段纤瘦窈窕,撑着把遮阳的油伞,悠悠从人群中走出。 腰裙流苏轻晃,青丝如瀑,眉眼如月,阴影下曼丽缱绻的桃花眼,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宋念愣怔片刻,问:“敢问姑娘是?” 那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无需问我我姓甚名谁,只是恰巧懂些占卦算命,又听见姑娘受这‘司半仙’诓骗,这才出言提醒,免得姑娘枉受无妄之灾。” “她是骗子?” 宋念又看了眼那算命道长。 长得白净,看着年龄不大,尚有几分青涩,实在不像是出来骗人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嘈杂的人群,都寂静了一瞬。 数道探究的目光打在南知非身上,她却坦然自若。 南知非当然不是骗子。 只不过,她也没反驳。 因为这“司半仙”根本就不是她。 那“司半仙”是谁呢? 南知非的视线默默落在那白裙女人身上,嘴角抽了抽,心里闪过一句大不敬的话—— 她的师尊,好像脑子有毛病。 自己替她看摊子,替她帮人算卦,如今,她来砸自己的场子。 她眼睛一闭,懒得再答,将黄纸符咒收了回去,用砚压住,免得乱飞。 做完这一切,又坐回摊前,重新翻开书本。 “不信,便作罢吧。” 反正也尚未收钱。 宋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司若尘。 似乎……这白衣女子,要靠谱上一些。 “那,姑娘可否替我算一卦?” 司若尘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可看人时,那点狡黠尽数化作了真诚。 “自然可以。” 宋念一喜,但随即想到什么,略显尴尬地问:“我或许,给不出太多报酬。” “我们玄清宗弟子学来卜卦,本不是为了敛财,不收银子。” 南知非默默抬眼瞧她。 那眼神,一言难尽。 她什么时候成玄清宗弟子了? 她分明是…… 司若尘面色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走到摊位边,拿起方才她写下的八字,仔细端详。 像模像样地掐了掐手指,道:“姑娘名叫宋念,若我没算错,你的字叫平文。” 宋念大吃一惊,连连点头。 她有文采斐然之天赋,姐姐将她养大,自己却没读过什么书。找了好几个先生,才却为她取下平文二字,希望她不因此骄傲,目中无人。 宋念心中霎时对这白裙女子多了几分信任与亲近。 南知非心中却嘀咕,她这哪儿是算出来的,分明就是用术法偷看了人家包袱里的书信。 果真是……好不要脸的女人。 见宋念点头,司若尘又看着八字与星宫图,拢眉低声叹道:“果然凶煞……” 此话一出,那姑娘的脸色又变了,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若我没猜错,宋姑娘父母早逝,家中有位姐姐,含辛茹苦将你养大,还送你去读书。” “你姐姐绣工精湛,以替人裁衣缝补为生,可惜早年为了多挣点儿工钱,累坏了身子,落下病根。” 司若尘说得越多,宋念的脸色越发惊诧。 应该是每一句都说对了。 听到这儿,南知非也不禁有些困惑。 命理推算凶煞可以,但细致的生平可演算不出。 这绣工精湛,又落下病根之事,司若尘是如何得知的? 由不得她发问,司若尘面色一凝,那些慵懒玩味的神情消散了去,说道:“若之前的这些都没猜错,那你的姐姐,或许已经病危在即。” 宋念心头大震,面色惨白,一瞬间眼眶便忍不住的红了。 她攥紧了胸前包裹的系带,终是拱手一对,感激道:“多谢姑娘,我这便返程!” “且慢。” 司若尘摇了摇头,盯着宋念。 “你不能回去,你需继续前往京城。” “我……可我已经无心再参加什么科考,若没了姐姐,我名爵加身又有何用?我衣锦还乡又有何用!” 司若尘无言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宋念的肩膀。 “所以,你更要去京城。然后,我去替你医治你姐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算命 第2章 骗子 或许是方才直接说出了她的姓名,和她家中之事,宋念对司若尘深信不疑。 但神色还是犹疑,“我相信姑娘是一番好意,可……我实在是狠不下心。姐姐重病在床,我如何有心思去参加什么考试。” “我明白。” 司若尘叹了口气,语气甚是温柔,“可你姐姐供你寒窗苦读数十载,今日你若当真前功尽弃,又如何对得起她的养育之恩。” “这……” 宋念陷入两难境地。 一边是理想,一边是血亲,任谁来,都能以抉择。 司若尘看出她的为难,宽和一笑,“所以说,我替你回去看看你姐,是最好的办法。” 宋念心中哽咽,“我与姑娘非亲非故……姑娘为何要这样帮我?” 司若尘似是等了这个问题许久,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轻轻摇了摇头:“我也并非只帮你,不管换做是谁,我都会出手相助。修道需修心,日行一善,行善积德,仅此而已。” 随后轻咳两声,笑道:“也无需感谢我,更无需什么报酬。” 一旁的南知非听到这儿,翻页的手忽然顿住,静静抬头,朝司若尘投一言难尽的目光。 司若尘却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别出声。 这话像是点醒了宋念,“对了…对了……” 她匆匆忙忙解下身上的包袱,取出一个老旧的荷包。 荷包里空空瘪瘪,只剩十几枚铜板,几些碎银。 自己留了一点儿,甚至够呛到京城,剩下的,便尽数塞到司若尘手中。 即便全部交了出去,她的表情依旧有些局促,恳求道:“姑娘大恩大德,平文没齿难忘,只是在下家境贫寒,盘缠不多,心知这些定然不够,但还求姑娘先替我姐姐寻个靠谱的郎中……日后定当全力相报!” 司若尘微笑点点头,也不推脱,收下了那些银两,拢在手心。 “宋姑娘且放心。” 她掏出一块玉牌,玉牌上写着三个大字,玄清宗。 “此乃我宗门令牌,我以此令作为担保,必将保你家人平安无恙。” 她将玄清宗的令牌郑重交到宋念手中,上头的那流光溢彩的纹路,怎么看也不是凡品。 “若是不信,用此令牌去仙盟驻所查证真伪便知。” 看见“玄清宗”三个字,宋念眼中最后的担忧终于是散去了。 无他,众人皆知四大仙宗之首,玄清宗是也。 她目光变得坚定,连连道谢,三番四次后,才含泪重新上了路。 耽搁了一会儿,太阳倒是愈发炽热了, 这春分时节的风依旧寒凉,那姑娘清瘦的背影消隐在人群之中,也不知她冷不冷。 南知非坐了一会儿,没用灵气护体,手也凉下去一些。 她呼出一口气,白雾顺着往上飘去,遮住少女紧皱的眉头,南知非的视线终于从书上挪开,她静静瞧着司若尘,语气颇有几分冷淡。 “师尊。” “嗯?” “您…连好人的银钱也骗么?” 此话一出,二人只间的氛围,也随着冷风变得沉寂。 南知非自认学艺不精,却也知道,方才司若尘那番话,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可面前的女人却并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而是转身,靠在桌边。 手里白光一闪,出现了几盘糕点,几碗茶水,避开桌上杂乱无章的书籍,整齐摆放在桌面。 “喏,方才从茶楼里带的。看你也饿了一天,水也没喝一口。” 南知非拧了下眉,看着面前精致的糕点,并不去拿。 心情实在有些糟糕。 但不论心情如何,她那张白净的脸上始终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精致地如同一个没有生机的瓷娃娃,默默看着她。 她们是修仙者,早已辟谷,并不需要进食。 “师尊可知,方才那宋念姑娘的行囊里还装着什么?” 司若尘明知故问,笑着歪了歪头:“什么?” “半块馕饼。” “如何?” “从杨柳县到京城,还有一个月的步程,她余下的银子,也只够再买几块这样的饼,但师尊收的那些银子,却连这盘糕点也买不起。你何必……” 听到这儿,司若尘终是了然,“噢,原来徒儿是在怪罪本座。” 女人目光一片清冷,略带几分笑意,伸出如玉般的手指,擒了块糕点,咬了一小口。 “不过,徒儿算命倒是学得不错。” 她低头,看向那张星宫图,画得标准,没有一丝错误。 而实际上,南知非的解读也同样没有错误。 女人眯眼笑了笑,反问:“徒儿是否觉得,方才本座的话,全都是胡编乱造?” 南知非有一瞬间犹疑。 难道不是吗? 莫非另有隐情? 司若尘将糕点吞下,咽了口红茶:“确实是胡说的。” 南知非:“……” 有个鬼的隐情。 知道宋念的字,是瞧见了她包袱里的信,她姐姐这样称呼。 知道宋念的姐姐绣工精湛,只怕是看见她大褂上的补丁,稍显老旧的、修补精致的是她姐姐的手艺,而稍新一些的、缝补得歪歪扭扭的,怕是宋念自己动的手。 况且,卦象虽显示宋念姐姐虽身体抱恙,却并未病危,更不会死亡,司若尘却反而称她病急;后来刻意提了一嘴报酬,得来这几两碎银,未免真的安心吗? 最后,她交出去的玄清宗令牌,亦是假的。 倒不是令牌假,令牌货真价实。 但,司若尘根本就不是玄清宗的人,她是太衍门的掌门。 可以说,从一开始,女人嘴里便没有半句真话。 可这样去欺骗一个贫寒却心怀梦想的女子,当真,是她们该做的吗? 南知非心中有些发堵,原本以为只是替师尊来看一看摊子,此时却也坐不下去了。 她撂下书本,默默垂下眼眸,不去看那白衣女人。 “我先回去了。” 这话空落落的,说出去,便没有回声。 当街的集市依旧热闹,只是二人之间,略显空寂。 桌前出现一抹衣摆,清风拂起几片薄如蝉翼的纱,落在她手背上,引发些许瘙痒。 南知非的动作僵了一瞬,才将手挪开。 随后,耳边适时响起一声轻笑。 “可要我说,本座却也并未诳她,而是帮了她。” 这话说得莫名,南知非并不能理解。 她站定在原地,用困惑的眼神瞧着司若尘。 司若尘就着她的视线弯起唇角,道:“徒儿算对了卦。她的确只需依照原计划行事,所有困难便会迎刃而解,但以宋姑娘那时的状态,未必可以保证原计划顺利。” 瞧着她困惑的脸蛋,司若尘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道:“徒儿想知道缘由么?” 南知非不答话,只点了点头。 刚应下,嘴边便多了块散着桂花香的酥糕,上头的桂花碎都蹭到她嘴边,落下些许白屑,如今日晨时下的细雪。 女人笑吟吟道:“吃下这块,本座便解释给你听。” 南知非实在无奈。 明明身为修士,最忌讳仙体染上脏污,人食五谷,却也是杂根斑驳,偏偏她师尊断不了这食欲,总贪凡人间的这两口吃食。 她用手接过,咬了一口。 丝丝甜味散在舌尖,味道确实不错。 司若尘满意勾了勾红唇,慢悠悠开了口。 “卦象上说,若是意志坚定便万事顺遂。可方才那宋姑娘,她根本无法坚定意志。” 南知非等了一会儿,并未等来下文,含着糕点含糊不清地问:“没了么?” “没了。再说详细些呢……” 司若尘手指抵着下巴,思忖片刻,道:“那宋姑娘,遭人算计了。” “……啊?” 这又是何意? “我且问你,宋姑娘的姐姐含辛茹苦送她去书院读书,必然知晓这会试的重要性,她会在这等关键时刻,特地送来急信,告知宋姑娘她生重病一事么?” 南知非愣了片刻,意识到的确有些不对劲。 “可……仅凭这些未免牵强。说不准,她姐姐的确病危,想再见妹妹最后一面呢?” 司若尘忽然笑了,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看得南知非十分不自在。 再一思考,才想到卦象之中,分明就算不出她姐姐病危。 她略显尴尬的摸了摸脸颊,道:“所以……那书信不是宋姑娘姐姐写的?有人故意骗她?” 司若尘抵着下巴,模棱两可道:“是也不是。” 这算什么回答? “徒儿应当没看过宋姑娘包裹里的信吧?” 南知非当然没有。 她又没有什么窥探别人**的癖好。 司若尘倒大言不惭,干脆承认:“本座看了,出乎意料的是,字迹工整漂亮。” “那又如何?”南知非依旧不解。 “若宋念姑娘家境清贫,自幼父母双亡,被长她六岁的姐姐拉扯长大,那她姐姐大概率没读过书,也写不来信。于是本座猜测,宋念收到的家书,应是托了书院里的门生帮忙代写。但人的嫉妒心,却总会隐隐作祟。” “宋念姑娘独身上路,说明乡中并无其他同行中了会试……一个出生贫寒的人,甚至是女子之身,却是乡镇上唯一参加会试的人,这让那些身兼‘光宗耀祖’之责的男丁怎么想?” “而只需在信中稍稍提到她姐姐的疾病,再略施笔墨,将病症写得重些,这封信送出来,便能轻而易举动摇宋念的信念。轻则让她发挥失常,重则使她打道回府。” 到这儿,南知非总算听明白了。 宋念的姐姐并未病危,只是略有不适,但有人刻意在信中加重了她姐姐的病情。 司若尘说的,和她算出来的卦并不冲突。 若宋念当真能不顾一切,坚定前往京城考试,那所有问题的确便可迎刃而解。 但……或许就像司若尘所说,何以坚定呢? 若宋念当真信了南知非,就那么忧心忡忡上了路,兴许反而会影响发挥,错失功名。 回乡之后,又发现姐姐实则并无大恙,遭人欺骗算计。 而她家境贫寒,未必有下次重来的机会。 一切努力,毁于一旦。 “原来……如此。” 司若尘含笑道:“徒儿的卦算得的确准,却入世未深,终究是漏算一条——人心难测。” 南知非垂着头,看起来有几分失落。 她自幼生活在太衍门上,十几年的光阴,却未曾出过几次山门。 的确不懂何谓人心。 除了门内的师兄师姐阿猫阿狗,也没帮人算过几卦。 这次,还险些害了人。 少女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兴许误会了师尊,目光中有几分愧疚。 “那方才,师尊诓骗她,也是为了让她坚定信念?” 所以才特地说要替她去医治她姐姐,又拿出玄清宗令牌,让她安心? 可谁知,司若尘话锋一转:“呃……这倒不是。” 南知非:“……” 这女人总能在自己准备相信她时,将自己打醒。 那稚嫩的面容上闪过几分无言,司若尘看着好笑,没忍住上手掐了掐。 果然年轻人刚长的脸皮就是白嫩,摸着都软乎乎的。 南知非拧着眉退了半步,逃离了女人的魔爪,司若尘也便收回了手,笑着摇了摇头。 “徒儿其实也有所努力呢,为了让她心志坚定,特地画了张符,作为庇护替她挡灾,是么?” 这话让南知非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女人却牵过她的手掌,摊开。 只见右手食指上,有个不大不小的孔洞,血痂方才凝固不久。 司若尘叹了口气,面上有几分无奈。 “本座与你说过很多次,心尖血的使用会耗损元神,你倒好,遇上个生人,算个五十文的卦,心尖血便交出去了。” “你这血若这般便宜,不如全卖与本座,炼化之后,也算是大补的汤药。” 南知非垂着眸,愣愣看向自己的手掌。 另一只白皙的手指摁在她食指上,引发些许刺痛。这点儿痛实在微不足道,甚至懒得浪费灵力去修复。 但女人的手指划过后,那指尖鲜红的孔洞便不见了,余下白净完好的皮肤。 垂下的眼睫遮住眼中视线,南知非默默抽回了手指,转头看向桌面。 原本被她压在墨砚下的黄纸符咒,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 耳边又响起女人慵懒的嗓音:“既是为宋姑娘画的,便本该由她拿去。本座徒儿的符货真价实,日后能救她一命。将来平步上青云,如今以几两银子相换,也合情合理,物超所值吧?” “所以师尊收钱……是为了我?” 是心疼她那点儿心尖血? 南知非平静的面容上浮现一丝不自在,心中怪异地很。 甚至……有一丝丝暖意流淌在其中。 可司若尘又飞快摇了下头。 “也不是。” “……” 南知非心中的温存戛然而止。 司若尘忽然弯唇一笑,抬手,指向茶楼。 “是为了结账。” 说罢,几枚碎银落在南知非手中,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咳……出门忘了带银子,只能临时挣点儿。只是方才挣的这些还不够,剩下的,就拜托徒儿先垫付了。” 南知非还想说什么,司若尘却抬手揩走她嘴角的桂花碎屑,狡黠眨了眨眼。 “那糕点徒儿也吃了,可不能置身事外噢。还有,本座亲自给徒儿治伤,就不收医药费了。” 南知非双目一闭,只觉得耳晕目眩,脑瓜子嗡嗡的。 难怪。 难怪以前护食得要命,偏偏这次非要她吃一块! 她竟真的以为,这女人是好心来的。 还医药费。 是啊,这么大的口子,是得赶紧治。 若再不治,就要自动愈合了。 南知非只觉得额角阵阵发疼。 替人打工一上午,回头一看,一文没挣,倒亏二百五。 她的师尊,果真脑子有毛病。 【这个也是预收……】 《待在宫里,哪有不疯的》 注意事项:这本书的大部分角色精神状态可能都不太好 梁国二十二年,帝君陨落,太女登基。 那新皇不过十四,模样俊秀,面若桃花,性格唯唯诺诺。 看似优柔寡断,却偏偏有雷霆手段! 短短两年便剔除野党余孽,清理贪官污吏,解决民生水利。 群臣大呼新帝乃紫微星下凡,真龙在世。 百姓自发传颂她的事迹,为其立像、立庙,叩首明君。 天下太平,一切安好。 唯独,在大明宫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小皇帝疯了。 姜予溪被奉为明君,可她有两件事,对不起天下。 第一,那些功绩并非她所为。 第二,大梁王朝亡矣! 谁知旧皇陨落那日,外界天翻地覆,后宫却一片安和。 宦官宫女竟无一人为先帝吊唁,纷纷跑去皇后的宫殿,恭贺她大计已成,从此便是秦家之天下。 小皇帝迷迷糊糊上了位。 她堂堂皇帝,每日的工作,就是将太后写好的折子朗诵一遍,再装模作样听听群臣意见,最后看着他们,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堂堂皇帝,今日吃什么菜都做不了主,要跟着那女人吃斋念佛,还要日日被逼着喝下两杯牛乳。 她堂堂皇帝,却活成傀儡。 她堂堂皇帝,还偏偏知道,自己不学无术,亲力亲为,反而不如那女人万分之一。 小皇帝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江山越来越昌盛,夺回权势的想法反而愈发罪恶。 日复一日,仰屋兴叹,悲从中来。 终于,小皇帝疯了。 太后权倾朝野,后宫中人都以为,秦锦澜是最大的赢家。 她出生寒门,却有不输状元之才华。 她秀女入宫,却有宽容天下之胸怀。 她厌恶算计,却对朝堂之中尔虞我诈了如指掌。 谁都以为她夺得皇权逍遥自在。 可在慈宁宫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太后也疯了。 本想当个不争不抢的妃子,安详度日,偏偏被断袖皇帝拉去戴上凤冠。 本想当个与世无争的皇后,偏偏三宫六院非要拉她明争暗斗! 好不容易熬死了皇帝,本想安度晚年,偏偏即将登基的小太女是个呆瓜,上不通朝政,下不懂诗书! 被亲哥算计,还感恩戴德,被人当面羞辱,却听不懂,还搁那痴痴傻乐。 没有办法,为了守住大国江山,她只好自己先当了篡位的恶人,待到太女能独当一面时,再…… 天塌了,小皇帝不想独当一面了。 小皇帝开始日日缠着她,讨好她了! 起初,秦锦澜还觉得姜予溪是在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后来才意识到,这个没出息的,是在提前打好关系,等到她罢黜她后,还能留她一条小命。 后宫里,诡异的画面不断上演。 太后理政,皇帝暖床。 太后忙忙碌碌,皇帝说姐姐辛苦。 太后怒其不争,骂她废物,皇帝拍案而起,怒吃三个烤红薯! 终于,太后也疯了。 疯了好啊,都疯吧。 待在宫里,哪有不疯的! —————— 【彻底摆烂的呆瓜小皇帝 x 无心权谋被迫勤劳太后】(暂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骗子 第3章 指导 隔日清晨,太衍门灵霄山,桃源居。 高深入云的山峰藏在薄冷的晨雾里,清风一吹,浩渺飘散,山头便依稀出现了一角飞檐,此处正是太衍门掌门的居所。 高阔的府邸大门虚掩,一只手轻轻推了门。 少女从屋内走出来,身形如雪覆青松,纤瘦而挺拔。 手执长剑,长发顺着清风飘荡,一身仙风道骨,面色却带着几分疲倦。 修仙者少有疲倦,他们无需睡眠。 若是困乏,就地打坐,吐纳一个周天,浑身疲惫便会迎刃而解。 但南知非却打了个哈欠,显然精力不济。 昨夜月高风冷,她难得无法入定。 脑中回想的,皆是昨日摆摊之事。 宋念走后,她便继续守着摊子,虽然依旧没什么客人。 后来,只遇到一对眷侣来算姻缘,南知非说了实话,说他们缘分尚浅,难以修成正果,那男子便气得破口大骂,钱也没付便甩袖离开。 南知非实在不懂,她到底是要算命,还是只需说些讨喜的话,哄人开心。 明明只算了两卦,可两次下来,如实说出卦象的结果,都并不算好。 可比起那些诱哄人的甜言蜜语,真相难道不是更加重要吗?莫非说真话,反而是一件错事吗? 就这么些事,便困扰了她一个晚上,扰得心绪不宁。 大抵是修为不足,道心不稳。 在空旷的府邸门前,少女掩下了眼中思绪,雷打不动开始每日的晨练。 太衍门师祖自《易经》之中悟出太衍之道,创立太衍门。 而后历经数代弟子变更,直到千年之前,司若尘登任掌门之位。 在她担任掌门的一千多年里,又将太衍之道细分为五大流派。 一曰灵霄,以术法为尊;二曰玉岚,以医书为尊;三曰雁回,以御兽为尊;四曰终焉,以剑法为尊;五曰五行,以奇门为尊。 太衍门功法玄妙,却并无太多门生。 人数最多的灵霄山,也只有三百多位弟子,人数最少的五行山,更是只有区区十二人。 而同为四大仙宗的玄清宗,光是杂役弟子便有三千。 兴许太衍门整个门派加起来,都不如玄清宗一位长老门下弟子多。 甚至掌门人座下,只有一根独苗苗。 外人都以为这个根独苗是司大掌门宠在心间上的宝贝,可真相只有南知非自己知道。 还宠在心间呢,顺利长大都是万幸了。 大部门时间师尊都不管她,自己出门寻花问柳游山玩水,留个徒儿在家里放任自流。 说难听点叫放养,说好听点,叫自由教育。 因此南知非也长出较好的自我管理意识。 练了一个半时辰,晨练结束,她收了剑,回房间里背起包裹,好似要离家出走。 她惆怅望了一眼天空,叹了口气—— 该去摆摊了。 今日天空明媚剔透,可风还是裹着潇潇冷意。 寒风中蹲了一个上午,依旧没什么客人,她便在摊位上看道法经书,或是钻研功法剑谱。 刚过晌午,便收了摊。 揣着兜里几两银子,去桂花楼买了盒限量糕点,是昨夜师尊求她带的芙蓉糕,最后还自己贴了几十文。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不出意外,当她返回桃源居时,司若尘依旧没醒。 南知非仿佛习惯了女人的作息,将糕点放在大堂,自己只喝了两口水,便又回到府邸门外,开始第二轮的修炼。 一柄冒着霜寒的银剑出鞘,剑刃争鸣,斩山断水,破风凌空。 少女将银剑平在眉目之前,缓缓闭眼。 屏息不动,只待一枚冬寒的飞花滑落,霎时,白光剑影乍现,将那枚花瓣,散为了烟尘。 “徒儿看来又进步了。” 这声来得突兀,南知非怔了一瞬,悠悠睁眼,眸种有几分难以遮掩的困惑。 回首看去,不知何时,女人擒了把板凳坐在门口,像谁家大门前的石狮子。 裹床棉被,眉目慵懒,一头柔顺的青丝也乱糟糟。 南知非难以置信,她师尊居然中午就起床了。 十一年前,终焉谷有位师兄不慎将铸剑池给炸了,冲出来的岩浆喷至万米上空,整个太衍门都处在火海之中。 烧到其他流派的火,在长老们的帮助下顺利浇灭。 唯有司若尘住的桃源居,别人进不来灭火,烧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因为司大掌门在睡觉。 南知非犹记得那年她尚在洞府突破筑基境,听见动静出关,满山焦黑,满目疮痍。 她以为宗门灭门了。 回忆到此,南知非便觉得诡异。 望着那裹着棉被的女人,万分不解:“师尊今日为何这么早?” 司若尘弯眼,和煦阳光照在她脸上,镀上层慈祥佛光。 “吸纳天地之灵气,蕴养日月之精华……早起甚妙。” “可是已经午时了。” 这个“早”只是相对司大掌门平日的作息而言,就常理来说,这个点猪都该起了。 司若尘笑容僵了一瞬,后知后觉:“原来已经午时了……嗯,该吃饭了。” 确实,这个点猪也该吃了。 她哪儿知道徒弟心里的大不敬,只勾动手指,将大堂桌上那盒限量的芙蓉糕拿来,收进被子里,捻起一块塞进口中,丝丝甜意自口腔散开,司若尘露出满足的神情。 “其实,是看徒儿辛苦一上午,还特地带了糕点,本座甚是欣慰,特地前来指点徒儿修行。” 南知非默默垂着眼,不接话。 只要看过她那双狐狸般雍容狡黠的眼,就知道,不论什么话,凡是从她口中脱出,便只可信三分。 司若尘捏起的被褥,稍微松散了些。 能瞧见里头只穿着贴身的肚兜,藏着白玉般的肌肤。 师尊睡觉向来不爱穿衣服,由此可见,她根本就是临时起了个床,随时准备回去继续睡觉。 更何况,从她步入筑基的那天起,就再没见司若尘主动指导过她。 常常是南知非追着问十句,司若尘才答一句,后来更是嫌麻烦,每次还未碰上面,便躲得老远。 今日也绝不例外。 南知非无奈问:“师尊可以有话直说,究竟何事?” “指导徒儿啊。” “……” 南知非就那般轻浅盯着她,盯到女人面上挂不住,又真挚地眨了眨眼,“其实,是惦念徒儿劳苦,特来慰问。” “不可能。” 司若尘眉毛一拧,幽怨瞧着她,捏紧被褥在眼角下擦拭:“本座一番好意,徒儿是一点也不领情吗?” “不说便罢。” “徒儿去趟驿站,这儿有一物需要寄送出去。” “知道了。” 南知非丝毫不意外,应得干脆利落。 全然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看得司若尘是十分不痛快。 就像暗戳戳指责她这个师父多么无用,除了让徒弟跑腿,便一无是处。 这冷然的性格,倒真是不如小时候可爱了。 以前南知非还会追着她问东问西,头两下她还有耐心,次数多了,司若尘就不爱答了。 后来南知非被拒绝得多了,便也不再问,有困惑都是去请教隔壁池清长老,或是自己琢磨。 再后来,兴许是一个人呆惯了,性格也愈发孤僻。 终究是看不见以前那样一个小胖墩跟在屁股后头奶声奶气喊师尊了。 司若尘忽然叹了口气,可仔细一想,又怪不得别人,还不是她自己犯的懒,造的孽。 想到这儿,心中那所剩无几的良心忽然蛄蛹了一下。 她忽然从板凳上站起,裹紧被子,像条蚕一般蹦了两下。 却丝毫不在乎自己形象,一甩秀发,高调着说:“来吧,今日难得,让本座亲眼瞧瞧你如今剑法水平几何。” 本以为南知非会受宠若惊,可未曾料到,这姑娘只愣了一下,一双深红如琉璃般的瞳孔,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 虽没什么情绪波动,可司若尘还是在其中瞧见一抹……嫌弃。 南知非平静如水,摇了摇头,“算了吧,今日没空,下次再陪师尊。” 算了? 谁没空?! 谁陪谁?!! 要不是司若尘还裹着棉被,她现在就要给她两个爆栗。 放养十几年,真是变得没大没小。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冷凝,眯起眼睛:“那不成,今日非打不可。” 又从被窝里探出只手来,竖起一根手指。 “我就站在这不动,一刻钟,能让我动一步,你想学什么功法,本座都教你。” 南知非本来没什么兴趣,可听闻最后的条件,却还是隐约有些心动。 司若尘这师父当得虽然不负责,可一身功法却着实眼花缭乱。 甚至有许多术法,作用堪称离奇。 譬如,她钻研出来的《万食法》,听着很高深,其实就是能让食物不变质,放千百年都是刚出锅的模样。 《采墨法》,说是能调动纸上已干的墨迹。 用处……大抵是伪造文书。 但南知非想学的自然不是这些。 眼中多了一抹认真,提剑的手微微握紧,缄默思索了一会儿,又问:“若我做到,师尊除了教我功法之外,可否再解答我一个问题?” 司若尘微微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可以。” 可笑,区区金丹境界,还妄想撼动她一步? 可南知非似乎不这么想。 少女屏息凝神,吐出一口浊气,认真问道:“那您会主动用术法攻击吗?” 若是司若尘将她控在原地,她是一点儿办法没有。 司若尘却也不屑一顾,“本座犯不着用那些。只防御,绝不攻击,否则便算本座输。” “好。” 至此,南知非心中了然。 她点点头,却绕过她直接朝屋里走去。 望着那果断离去的背影,司若尘站在原地,面上浮现几丝困惑。 “你做什么?” 南知非回头,凉凉瞥她一眼,淡然道:“师尊的小金库,我记得是在床榻下的小匣子里吧。” “……?” “前些日子,池清长老同我抱怨,说宗门最近收支不平,多有赤字,好些地方周转不开。” “?!” 南知非微微鞠躬,恭敬道:“借师尊的私库一用。” “不可!” “我去拿了。” 司若尘惊得花容失色,尖叫道:“卑鄙!逆徒!你给我回来!” 她慌忙迈出一步,却又猛然想起她不能动,紧急收腿,反而被棉被拉扯得脚下一绊,整个人瞬间失衡,往前栽去。 动荡间,棉被散落,大片雪白的肌肤映入眼帘。 南知非听见动静时便已然停了步子,推门的手也收了回来,平静转回身。 一低头,便看见地上有条垂死挣扎的、白嫩美丽的…… 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指导 第4章 问题 南知非只看了一眼,便幽幽别开视线,仰头望天。 终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师尊,山上虽然没别人看,但我听说年纪大了若不注意保暖,容易中风……” 话到一半,脚腕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 南知非眯着眼不敢看太真切,虚着眸子低头。 依稀瞧见一双鬼爪扣在她脚腕上,那女鬼蓬头垢面,似是从地上爬过来的。 乍一看,可把人吓得不轻。 那“女鬼”缓缓抬头,散乱长发劈头盖脸,红口白牙森森一笑:“呵,我没动。” 南知非愣了愣,顺着这好长一条人往回看。 虽然栽在地上,但脚的的确确还在原地。 仗着自己身量高,加上手臂的距离,愣是跨了两米多,抓住她的脚腕。 南知非试着挣了挣,那爪子就像磐石一般,锁在她腿上。 为了不被甩开,这是连《千斤坠》也用上了。 千斤坠并非攻击术法,只是让自身重量成千万倍增长,如泰山一般坚硬稳固,因而不算违规。 南知非默了两秒,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有必要吗? 她无奈抿了下唇,道:“我输了。” 再纠缠下去的结果,无非也是被锁在原地,硬生生站一刻钟,场面实在不太雅致。 听闻这句,司若尘才大笑两声,松了手,又慢悠悠拱回被子里,再蛄蛹着站起来。 神情自若,面色如常,擒着被角抹额上虚汗:“还好本座技高一筹。” 南知非默然点头。 她的的确确没想到,师尊为了守住私房钱,为了不教她功法,老脸都不要了。 活了一千五百年,脸皮厚度果真不是一般人能比。 该她赢的。 司若尘站起后,缩在被子里不知捣鼓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便把棉被褪下扔在小板凳上,全身上下已然穿戴整齐。 一袭烟青色的长裙款款随风轻摆,柳枝一般的腰纤细柔软,被束得盈盈一握。 嘴里咬着一根红绫,抬手将散乱的长发捋顺,才取了嘴边的红绫,将发丝绕起,露出截修长皓白的脖颈。 那截颈子白皙近乎剔透,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衣领下,还藏着一颗朱砂小痣。 回首瞧着,她那徒弟像个石头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便招了招手。 南知非愣愣走过去,还没说话,便被迎面塞了床棉被。 “徒徒,帮本座放回去哦。” 话完,还趁机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南知非拧着眉避开,她总觉得司若尘招她根本不是想收徒。 她只是无聊,还刚好缺个丫鬟。 这被子散着不知名的雍容花香,尚有余温,南知非侧头避开这款款而来的香气,也顺道闪躲某人作乱的手。 不知为何,她发现最近师尊总喜欢没事摸她两下。 昨天就掐她脸,今日还故技重施。 虽然大家都是女子,更是师徒,碰两下似乎也无关紧要,但南知非向来独处惯了,实在是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 但或许,这在其他人那儿,只是很寻常的动作呢? 以往在池清长老山上,随她的徒弟们一块修行时,似乎也没见过池清长老对谁摸来摸去。 等等……好像是有的。 她倒是见过池清长老抱着三四岁小弟子掐掐脸蛋啥的。 但显然,这情景也并不适用于她和司若尘之间。 南知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一会儿,但她向来直接,有不懂的便会直接问。 那双琉璃般的瞳孔突然动了动,视线落在面前的女人身上。 “师尊为什么老是要摸我的脸?” 难得听她问与修仙无关的问题,司若尘还愣了一下。 狐狸眼睛缠着笑意,渐渐眯起,踱步到她身边,手轻轻柔柔搭在她肩上,嘴角勾起压低了声儿,软声细语道:“自是因为……。” 热气氤氲在耳畔,肩上那柔若无骨的手指,也搁着衣袍,在她锁骨处画起了圆圈。 南知非甚至能闻到师尊身上,同棉被如出一辙的艳丽浓香。 这女人似乎巴不得揽尽天下所有明艳,巴不得染上所有花香。 可分明是这般浓的香气,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呛鼻,沁入肺腑之中,反而能嗅出里头暗藏着一股厚重的古木沉香。 只是,司若尘探过脸左瞧右瞧,愣是没从少女脸上找到一丝羞意,顿时觉得无趣。 手一撒,说道:“自是因为,本座乐意。” 这般任性的回答,落在南知非耳中,她也只是轻浅点了下头。 平静得像雪堆起来的人一般清冷。 只是眉间稍蹙,似是在担心以后该如何保住自己的脸蛋。 司若尘轻声问:“徒儿不怕?” 南知非心头只有茫然。 怕什么?这是什么术法的施术动作吗? “听说有些牙婆,只需拍拍小孩肩膀,就能把人迷晕带走,然后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南知非后知后觉:“那师尊刚刚是打算卖我。” 司若尘整理衣袖的动作稍停,抬眼浅浅盯着她。 随后轻描淡写道:“不会。” “噢。” “傻子不值钱。” “……” 得了自由后,南知非便抱着被褥往屋里去,当真把它叠好了,放回在师尊的床上。 南知非的房间中只是素榻一张,也就比木板好上一些。 但司若尘的床那叫一个豪华,蚕丝棉被云锦榻,锦缎头枕金玉床架,只是不知为何,司若尘明明只有一个脑袋,床上却有四个枕头。 即便是一个拿来睡,一个用来抱,那剩下两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南知非想不通。 关于师尊的很多事她都想不通。 余光瞥了眼周围,衣物乱糟糟堆叠在凳子上、桌子上,她也顺手收拾了,捏了个净衣诀,再将乱七八糟的衣服分门别类,挂回柜中。 最后,还落下一个锦袋香囊。 香囊的气味同女人身上的如出一辙,只是缺了佩戴的人,这单一的香,便有些俗套了。 好似这天下,也唯有那人佩戴起来,才恰到好处。 忽然又想起方才那近在咫尺的距离,清澈的眼里划过一丝茫然。 明明是同一种气息,可为何是两种感受? 南知非并无过多念头,又想了想,许是一夜未入定,带来的心绪缭乱。 道行还是太浅,心性还是不稳。 少女惆怅轻叹一声,将香囊放回梳妆台的奁盒中。 在这暖冬雪化的日子,南知非再次将自己搞不懂的事的根源归结为——修为不足。 嗯……多练练就好了。 从屋里出来,见司若尘又搬了把躺椅摆在门前,对着今日的晴空晒太阳。 方才闹那么一出,纵然有再多困意,也合该清醒了。 左手捧了杯热乎的茶汤,肚子上放着芙蓉糕的食盒,右手举着本话本,惬意半眯着眼,看得起劲。 看来今日,她倒是不打算去摆摊了。 南知非估摸着,师尊只是一时兴起,毕竟摆一天的摊,也挣不到多少钱。 见徒弟出来,司若尘从怀中摸出一只宝匣,随手扔给她,“喏,这玩意寄去西阳镇。” 这镇子的名字有点儿耳熟。 “西阳镇……宋念姑娘的老家?” “嗯哼。” 司若尘也没再解释别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话本子上。 南知非将匣子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一颗流光溢彩的丹药。 丹药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霞光,此乃丹纹,唯有精华浓缩到极致,火候毫无差池,丹药才会出现丹纹。 虽然只是寻常的益气丹,可炼出了丹纹,价值便不可同日而语。 “寄给宋念姑娘的姐姐吗?” 司若尘点了点头,没答话。 这颗丹药,对修仙者而言或许只是滋补,可对凡人而已,无异于神药了。 可昨日听她的说辞,还以为她们钱物两清,为何又要送这一趟? 是因为答应了宋念姑娘,要医治她姐姐? 南知非向来猜不透师尊的心思,却也不再多想,既然师尊说要送去,那便送去。 “我出发了。” “嗯,去吧去吧。” 司若尘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南知非刚走两步,却又被叫住。 司若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主动发问:“对了,徒儿先前说有个问题想问本座,是什么问题?” 是在她们“比试”之前,南知非问若她赢了,能否解答她一问。 这个问题本来已经被南知非填埋回心里,突然被挖出来,还需整理一下思绪。 沉吟了一会儿才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问,凡人更喜欢听顺耳的话,而不是实话吗?” 还以为是最近修炼上的难题,没想到,却是毫不相关。 司若尘着实有些意外。 毕竟她这徒儿,总表现得对凡事毫无兴趣,日日打坐修炼,怕她变成呆瓜,才将她拎出去见一见光。 但,见她不再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总算是件好事儿。 想到这儿,女人嘴角的笑意柔和了些。 但这丝温柔只持续了一瞬,便悉数转化为了玩味。 她撑着脸,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原来是想问这个。好了,徒儿去吧,早去早回。” 南知非有点儿茫然:“所以答案是什么?” 哪知司若尘笑吟吟地说:“本座只问你问题是什么,又没说要解答。” 南知非:“……” 行吧。 习惯就好。 第5章 逮捕 总而言之,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南知非又被差使上了路。 好在杨柳县不远,距离太衍门的灵霄山大约三十里地。 凡人也许要走上个一天,可御剑的话,一刻钟便足以抵达。 不过最近仙盟颁了新规,仙凡划清界限,修仙者在凡人城邦中不可施法。 当南知非在天上能隐约瞧见杨柳县的影子时,便撤下了剑,落回地面徒步前往。 快到城门,周遭已然多了许多同行之人,大多是拉着货物的游商,偶尔见两个行色匆忙的旅人。 再走一会儿,便能看清石砌城墙,朱红城门,瓮城城门外守着一队兵卒,或是因为没有午睡,都显得没什么精神,歪歪斜斜倚着红缨枪唠嗑。 走进城里南知非才记起来一件事儿……她根本不知道驿站在哪儿。 顺着人流乱逛了一阵,想碰碰运气,走着走着,却是彻底迷失了方向。 但至少她知道长乐街在哪儿,只要走到那条街,便能寻见熟人问路。 是的,熟人。 准确来说,是道友。 长乐街和东桥连接,这巷口处最为繁华,是极佳的摊口。 昨日师尊的“司半仙算命摊”便在这儿,只不过地段繁华,仍然没挣多少银子。 就在它旁边不远处,一支布招幌高高竖起,上头写着“陈道人包子铺”六字。 蒸笼上飘着滚滚水汽,肉香味从街头飘到街尾。 一位身着红裙的姑娘站在摊前,干练长发束在脑后,笑脸迎着每位客人。 皮革束腰上挂着一只黑金葫芦,她伸手去取,以为是要喝口水,葫芦盖却被打开,里头装的满是零钱。 若南知非没看错,那葫芦名叫吞天嘴,看似小小一个,实则能装下一座府邸。 这是池清长老的法器吧? 红衣姑娘没注意到她,只撸着袖子,手持蒲扇,对着炉子使劲扇。 还不止葫芦,这扇子也是法器,名为煽风点火扇。 南知非对自己修行的意义,忽然有了一言难尽的感悟。 她那师尊总嫌修道无用,这不就挺有用的吗? 还能做包子呢。 “吃陈道人肉包,享无尽之荣华!” “两个猪肉包一个白菜包,一共十四文!” “这位客官要什么?” 正当陈先绫做生意做得不亦乐乎时,突然瞧见一张熟面孔,吓了一跳。 只见南知非定定站在摊边,手揣在袖子里,面色平静得跟湖水似的,在热络的人群之中,散发着不合时宜的森森寒气。 好似她不是来买包子,是来化缘的。 陈先绫手支在台面上,咧开嘴角一笑:“哟,这不是南师妹吗?稀客啊!吃点啥?” 南知非平静摇了摇头,让开一步,不挡着后头的客人。 她声音冷清,险些被喧闹的集市没过。 “我来问个路,你知道驿站在哪儿吗?” 这陈先绫不是司若尘的徒弟,是灵霄山长老池清门下的首席大弟子。 论资排辈,她俩属同一辈分。 但因为陈先绫年岁稍长,修为也高些,便以师姐自称。 当然,更适合她的称号应当是——杨柳县长乐街头牌销冠。 比起算命摊那赔本生意,这包子铺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五文的肉包算相当便宜了,还别提她家的肉馅汁水丰盈,味道咸香可口,摆了半月的摊,便声名远扬。 陈先绫一边招呼后头的客人,一边答道:“知道啊,东桥过去往北城门走,鸿福客栈旁的就是。” 说着说着,还塞了两个包子在她手里。 南知非默然接过,道了声谢,便欲离开。 陈先绫猛地叫住她:“等等!” “怎么?” “肉包五文一个。” 南知非:“……” 陈先绫嘿嘿一笑:“小本生意,客官见谅。” 南知非无奈极了,这是小本生意的问题吗?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她总觉得,比起自己,这陈师姐才更像司若尘的徒弟。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 即便这样想,还是乖乖掏了十枚铜板递过去,手里拿着两个包子,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有些手足无措。 她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想了想,觉得浪费也不好,还是带回去给师尊。 随后转身向东桥的方向走去。 可没走两步,不知怎的,周围突然多了许多官兵。 原本就拥挤的人群更是被拨开,清出一条主路。 一位捕头领着两队小兵,竟是朝着她们来的,那捕头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眼睛挤成一条缝,细小的眼里射出两抹精光,像个土皇帝微服私访般,抱着肚子往她们这儿走来。 陈先绫一看,脸色霎时白了,这来的也太快了吧! 她知道最近由于政策原因,摊贩规矩看管得严,但她不就强卖了两个包子给南知非吗? 拢共挣了十文钱,至于来两队人? 对方还没开口,她立即一个滑步,侧倒在地上。 悲悲戚戚抹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泪珠,哭丧着大喊:“大人我错了,草民不该强买强卖,这次就饶了我吧大人!” 但那捕头奇怪地看她一眼,“强买强卖?先把她也看住,等会一起带回衙门。” 陈先绫大悔,她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压根儿不是来找她的! 捕头在人群之中寻找,瞧见南知非时,忽然眼睛一凛。 大手一挥,众官兵瞬间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堵个水泄不通。 南知非有些茫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捕头走过来,手持画卷,对着她对比审视,随后问:“昨日,是你在这儿摆摊算命么?” 南知非平静点了下头。 “是。” 谁料捕头忽然一声冷笑,大喝一声:“带走!” 南知非眉头微蹙,倒是站得不卑不亢,只困惑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群众举报你摆摊行骗!” “我没有。” “还在狡辩!我们特地去追上那位姓宋的姑娘仔细询问,才得知确有此事!” 姓宋的姑娘……宋念? 南知非两眼一黑,忽然想起了昨日,她那好师尊跳出来演的那场好戏。 只怕就是那时,被周围的路人听了去,又举报到衙门。 最近风气严,那些招摇撞骗的算命大师都不敢出来了,唯独她这个名门正派还敢摆摊,也不知道多少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她。 “还有人向我们举报,说你在为他们算姻缘时,罔顾事实,只为推销你那什么消灾符咒!一张破纸卖得比金子还贵,可有此事?” 南知非回忆了一下,发现还真有此事…… 但她只是说实话,并且同样打算用心尖血画符,来替那对小情侣消灾。 可师尊说心尖血不可随意使用,她才想着要不提高些售价,虽挣了银子没用,但也不至于一点儿好处没捞着。 结果现在,反而又成了她行诈的罪证。 她抿了下唇,试图解释:“这是误会,我不是骗子,是太衍门的修士。” “太衍门的?” 听见这太衍门的名号,捕头狐疑地问:“你如何证明?” 南知非一摸腰束,才发现自己出来的急,并未携带令牌。 但随即,她想起了陈先绫。 “对了,这包子铺的老板是我师姐,她认得我,可以为我作证。”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一旁的包子铺,可不知何时,这铺子竟然已经人去楼空。 连台面都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支飘摇的招幌。 三里开外,陈先绫驮着包袱,脚下生风。 做贼似的一路狂奔,边跑边抹去额上的虚汗。 幸好不是来找她的…… 既然不是来找她的,那傻子才留下等着她们抓呢! 只是不知为何,跑着跑着,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心虚。 就好像有谁在暗中骂她一般。 …… 面对这空荡荡的铺子,众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竟无一人开口。 良久,才听见那捕头冷笑一声,讥讽道:“好啊,原来是有同伙!” 南知非手里还抓着热乎的大肉包,刚想解释,却忽然顿住。 反而点了下头。 “是的,她就是我的同伙。” 都别活了。 反正她也没有说谎,同门怎么就不是同伙呢。 “供认不讳是好事。小道长,随我们走一趟吧。” 几位官兵眼看便要上前捉她回去,南知非依旧平静,小退半步,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能和你们走,我还有事。” 她还要去驿站,还得回去修炼,没时间在这里同他们纠缠。 虽然不可使用术法,但悄悄运气跑路,也不是凡人的脚程能追得上的。 足下轻功运转,这燥热的街市兀的吹来一阵清风,将宽大的袖袍吹鼓。 一尘不染的白靴轻点地面,整个人便如同羽毛,轻柔飘起。 正想离开时,那捕头忽然大喝一声:“放捆仙索!” 捆仙索? 怎么听着那般耳熟呢? 好像她师尊就有一个法宝,名为“捆仙锁”。 只一瞬间的踌躇,几名官兵纷纷撂下手里的水火棍,抛出一白色小晶石,无需人为催动,十来颗晶石出现的瞬间,便依次互相激发,互相连接,眨眼之间便形成了一张薄网。 南知非心里一跳,这不是眼熟,这分明正是师尊的法宝啊! 顾不上仙盟禁令,也来不及想为何他们有捆仙锁,她脚底生风拔腿就跑。 偏偏那捆仙索跟索命鬼似的,一旦锁定,便穷追不舍! 捕头本就只剩一条缝的眼睛,还眯了眯,他搓着下巴喊道:“你若真是太衍门人,应该识得此物吧?你逃得掉,我林某今日脑袋便留在这里!” 所谓法宝认主,主人越强,法宝的功效则越强。 若只是个寻常的法器,南知非也就跑掉了。 但这捆仙锁的主人,可狗日的太强了!她就是长十双腿,也在劫难逃。 被抓她倒不怕,误会总能说清,她怕的是此事被那女人知道,天知道要被笑话多久! 眼前好似浮现了那女人幸灾乐祸的模样。 光是想想,南知非就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她还试图解释:“等等,昨日的事,真的是个误会……” 这林捕头压根不听。 “通缉令已下!嫌犯束手就擒!” “我能联系上太衍门掌门,她会为我……” 后头的话被堵回嘴里,那天罗地网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谁知道这法宝上,还被人添了个禁言咒! 南知非欲哭无泪。 官兵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她五花大绑。 当她被扛回衙门时,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恍然间,南知非突然回忆起一件事。 几年前,她找司若尘练功,司若尘懒得亲自动手,便放了自己的水灵来同她对战。 她自己呢,则是回到灵泉,美美泡了个花瓣浴。 而当她沐浴完出来时,南知非已经快被她的水灵打死了。 那是南知非离太奶奶最近的一次。 所以后来,南知非学得占星算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算了一下自己和师尊的八字。 还好,也不算太糟。 不过是,连冲带克,非死即伤。 …… 灵霄山上。 泉水凛冽,涓涓流淌,阳光温凉。女人趴在汤泉边,光滑的裸背在阳光下白若浮雪。 这日光浴晒得舒服,只是阳光有些刺眼。 女人躺得困乏,下意识喊徒儿来撑个伞。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徒儿被她派出去了。 怎么现在还没回呢? 脑中的困惑只存疑了一瞬间,便被抛之脑后。 反正这么大个人,总不至于丢了去。 司若尘半阖着眼,依旧舒适惬意。 放在池边衣服堆里的白玉吊坠忽然闪了闪,司若尘扬眉睁眼,心中一派欣喜。 这事儿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由于某次去乐馆请了几个江南姑娘唱曲儿,可出门又忘带银子,被人一下报到了衙门。 但衙门便没断她的罪,而是与她做了交易。 说是因为最近市场管辖严厉,不论凡人修仙者都不能在这里捣乱,可凡人奈何不了修仙者,便想借用法宝,能让他们捕捉那些违法乱纪之徒。 于是她便留了捆仙锁。 说是若法宝起效,捉到一个,不仅债务抵消,还额外交付一锭金元宝。 吊坠一响,黄金万两! 她捏了个诀,吊坠里传来男人谄媚的声音,光是听着,司若尘便感觉自己泡的汤泉都浮上一层油花。 “司道长果真神仙!您给的法器太厉害了!” 废话,她是谁? 司若尘心中得意,但面上不表,高冷地问:“捉到人了?” “捉到了捉到了!依照约定,一锭金元宝,我们亲自送去太衍门。只是您也知道,我们凡人即使是捉了这群恶棍,却也没法惩治,不知司道长可否愿意替我们惩治了这个骗子!” “什么骗子?” “装神弄鬼,骗人钱财,极其可恶!更可恶的是,还冒充太衍门弟子!” “世风日下啊。但可惜本座有要事在身,就不……” “若司道长肯帮我们杀鸡儆猴,我们还会支付额外的报酬!” 司若尘眉毛一挑,可此刻身子懒倦,不想动弹,便悠悠说道:“不是钱的事……” “您今年在醉花亭看戏喝酒的费用,我们包了!外加黄金五十两,如何?” “本座马上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逮捕 第6章 生闷气 县衙正堂。 堂堂知县,却亲自给大堂里的坐得懒散的女人端茶倒水。 衙役门偷偷看在眼里,却无一人敢露出轻蔑神情。 女人烟青色裙摆搭在翘起的腿上,露出被白靴紧实裹住的小腿。 青丝随意搭在脑后,还带着几分湿意,未曾配搭什么繁琐的发饰,难得朴素,只用一根梅花木簪轻轻一挽。 满堂幽香隐隐散开,勾得人心痒难耐,只是同样无人敢直视她的容貌,都恭敬低着头,用余光贪婪的窥伺。 本以为这县衙的捕头就已经够肥,未曾料想,县令更是大腹便便,虽然穿得清廉,体态却如同家养的猪一般,肥头大耳。 两人之间的桌上,整齐码着这一小摞金元宝。 司若尘低头品着茶,依旧摆着道骨仙风的架子,实则眼睛都要冒绿光了。 这杨柳县不愧是柳州府城,一个小小知县,竟也富得流油。 她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财迷,道貌岸然地说:“事先说清楚,本座并非图这点银钱,只不过是听闻有人胆敢冒充我宗门弟子,来见见是谁胆大包天,顺道帮你一个小忙而已。” 那知县笑得脸上肥肉和菊花似的,连连称是。 “司道长仙人之姿,岂会贪图钱财?这点道理,下官还是懂的。” “咱们凡间的俗物仙人瞧不上眼,但还望莫要嫌弃,一点银钱不成敬意,仙人定要收下。” 司若尘冷哼两声,故作勉强地点了下头,便闭眼不再表态。 实际上都忍不住要笑出声儿了。 她可太喜欢钱了。 在这凡间享乐当真是花钱如流水,吃个饭听个曲儿,银子哗哗的就流出去了。 可惜的是,修仙者挣钱的机会并不多。 不论是仙盟、仙市或是门派间的交易,用的都是灵石,就连掌门俸禄也是灵石。 她早已大乘境界,还要灵石有什么用…… 瞥了眼金光闪闪的元宝,司若尘眯了眼,遮住眼底的精光,用寻常的口气随意问道:“嫌犯何时候审?” 知县回道公案前,道:“这便来了。” 他手执惊堂木,重重一拍。 “传唤嫌犯!” 话到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密切的脚步。 两侧的皂班衙役齐齐跺棍呐喊:“威——武——!” 震得司若尘耳朵有些疼。 她低头揉了揉耳垂,余光心不在焉地一瞥,猛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那一上午未归的徒弟,被疑似捆仙索的玩意绑成粽子抗进来了。 司若尘愣了一下,第一感受是荒谬。 荒谬过后,便是离奇。 最后,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幸好旁边的衙役喊的声儿够大,将她的笑声掩了下去,但嘴角是不论如何都压不住了。 司若尘紧急端了茶水来喝,遮住自己的嘴角。 至少出门在外,还是要保持好自己清冷仙尊的形象。 难怪这呆瓜一上午没回,原来她就是传说中,冒充太衍门中人,十恶不赦的骗子! 衙役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知县庄重坐在“清正”、“廉洁”二字下,表情肃穆。 “现在,针对长乐街摆摊算命诈骗案进行提审!” 说罢又重重拍了下惊堂木:“嫌犯听令,报上名来!” 南知非根本没听见县令说了什么,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她好像出现幻觉了。 不然怎么会在这县衙大堂里,看见一个长相疑似她师尊的可疑女子呢? 对……应该是幻觉。 见南知非不答话,反而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县令勃然大怒,大声呵道:“报上名来!不要以为你是修仙者便能罔顾我大元律法!我们今日特地请来太衍门掌门坐镇,就是为了治你这等无法无天之人!” 请了谁? 南知非茫然抬头,看着县令,又看了看那“幻影”。 噢—— 不是幻觉。 猛地一下,她心脏骤停。 那双深红的瞳孔微不可见地震了震。 女人含笑看着她,南知非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丢人,心头臊得慌。 刚想挪开视线,师尊却又正色朝她偷偷摆了摆手,眨巴两下眼睛,张口无声说了什么。 南知非一愣,连忙仔细盯着女人的口型不敢走神,认真分析,竭力理解。 一字字读清后,发现她说的是—— “好巧哦。” 巧什么巧啊! 现在是寒暄的时候吗! 落得这幅境地,不说十之**,那是十成十是这女人的功劳! 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人难得有些欲哭无泪。 但捆仙索上的禁言咒把她的嘴也堵上了,半个冤字都喊不出来。 此时衙役也悄悄提醒道:“大人,是不是该先把捆仙索撤了,她才能说话……?” 知县一捋胡子,略显尴尬:“来人,撤捆仙索。” 随后又补了一句:“我警告你别妄想逃跑,也别想着反抗,有仙尊坐镇,你最好老实认罪,还能从轻发落!” 南知非现在根本不想跑,她只想死。 衙役们上前七手八脚卸了法宝后,终是重回自由之身,县令又问了一遍她的名字。 南知非叹了口气,准备老实回答,却不知为何依旧发不了声。 但她没多想,只当是这群衙役不会用捆仙索,不知如何撤除禁言咒。 “很好,不说话是吧。” 县令那宽窄的眼眯成了缝隙,扭头问司若尘:“司道长,您看此人是您门下弟子吗?” 南知非也眼巴巴望着她,希望她赶紧替自己澄清一下。 谁知司若尘看了两眼,便别开视线,缓缓摇了下头,道:“不认得,从来没见过。” 县令登时眼睛都亮了,“那这么说,此人是个骗子无疑了!” 司若尘也有些心虚,手里偷偷控着南知非身上的禁言诀不解,面上低头喝茶,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根本不敢抬头。 为了这金元宝顺利到手,不得不让徒儿委屈一下了。 不然没了嫌犯,便无需她出手,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至于徒儿,大不了事后再补偿她点什么…… 这股心虚促使着她始终不敢正眼看南知非,但心中却知道,这人现在大致是什么表情。 无外乎就是惊疑、愤怒。 她揣摩了一番,才偷偷瞥了眼正堂中央的人。 那人静静站立着,往常平静如冰川的小脸果真不再安宁。 却不是她揣测的惊恐,也看不出多少愤怒,眉毛微微下垂,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反而是……委屈居多。 司若尘诧异地轻挑了下眉,这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徒弟这幅表情。 明明以往干的坑蒙拐骗之事也不少,但每次这人也就叹几口气,便如扫尘一般揭了过去,怎么今日…… 正思忖着,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乍然,硬生生将她思绪扯回。 依照流程,本应再证实犯人罪名,再依法判罚。 但他杖着身边有仙尊撑腰,便径直越过了后头的步骤,狭促的眼睛用力瞪开,做出威严的表情,直接下了罪令。 “依照大元律法,行诈骗行为,当三倍赔偿诈骗所得金额!” 这倒无关紧要,司若尘记得好像拢共也没挣多少。 “情节严重者,当市杖刑六十!以慑众人!” 司若尘抚着下巴的手一顿,干咳两声,试图打断。 “其实本座认为,此人情节倒也没有那么……” “冒充太衍门门生,此条虽不在我大元律法之中,却是本官给司掌门的交代,罪加一等!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怎么就斩首了?! 司若尘亦觉得离奇,可那县令反而是朝她露出讨好谄媚的笑,绕过公案到她面前,小声询问:“如此,仙尊可还满意?” 敢情最后那道勒令,是替她加的。 司若尘无奈扶额,只觉得今日之事甚为荒唐。 她当然能看出这县令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简单请她来坐镇,更是为了巴结她。 为了升官也好,为了发财也罢,司若尘都懒得理会。 但事到如今,事态的发展却偏离了轨道。 她无奈挥了挥手,解了南知非嘴上的禁言令。 方才怕她坏了计划才封的嘴,现在嘛……这嘴边的鸭子怕是当真吃不着了。 不回答县令的问题,而是问正堂中央的人。 “你还有何要说的吗?” 本意是让她出声辩解,随便找些什么借口,她再顺势配合,今日这场闹剧,也变就结束了。 南知非自然感觉到嘴上的封印被解,不过这姑娘却并未着急说什么,反而是静静站着,身姿依旧笔挺,如雪松一般。 只是垂着的眼中含了几分落寞,让她这身影在空旷的厅堂里,都略显寂寥。 她缓缓开口,声音也轻:“没什么要说的,我认罪。” 这大厅诡异的静默了一刻。 司若尘隐隐呲了呲牙,坏了,似乎真的生气了。 就连县令也未曾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当即喜不自胜。 只需将此人推往闹市行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民众展示他与仙尊非同一般的交情,往后谁敢动他半根手指? 再者,他为了维护大元律法,连修仙者的头也砍,此事一旦传开,能引发多大的轰动更不必想。 日后,他必然加官进爵,仕途坦荡! 想到这儿,他眼里的喜意都快藏不住,连忙下令:“上捆仙索,押回大牢。” 站立在两侧的衙役再次掏出了方晶,连接成一张紧密的网。 但这网落到一半,却兀然停住了。 县令焦急忙问:“仙尊,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法器是坏了不成?” “没坏。” 司若尘平静开口,只是她的手指微微一勾,捆仙索便四散而开,落回各自手中。 “没坏,只是这人你们恐怕抓不得了。” 县令吃惊地瞪大眼睛:“这、这是何意?!” 司若尘略显苦恼地揉了揉眉峰。 “本座突然记起来,她似乎是本座徒儿呢。” 县令一愣,感到不妙,明明就差临门一脚,怎的偏偏不作数了呢! 他还试图争取,尴尬地笑着说:“仙尊莫要开玩笑了,若是徒弟,方才怎会认不出来呢?而且,这嫌犯可是直接认罪了呀!” “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老眼昏花,一时没认出来,也很正常吧。” 根本不正常! 这杨柳县就在太衍门山脚下,谁不知道太衍门掌门座下只有一个亲传弟子? 认不出来才有鬼了! 但谁敢拆穿呢? 县令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苦哈哈道:“可、可她也认罪了呀,文书上都记好了的。” 司若尘犹疑了一瞬,随后朝县令轻微笑了笑。 “那你们就当没听见吧。” 她打了个响指,一旁记录案审经过的书吏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原是自己落下的密密麻麻的字,一瞬间全部变成游龙,一个个从纸册上飞了出来,又钻入墨砚里,再消失不见。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是不敢相信方才看见的一切,但他面前的纸,是实实在在变为了空白。 司若尘随手从桌上顺走一个金元宝,算是最初承诺的报酬。 元宝被握在手里,随意掂了掂,白光一闪,便收进纳戒里头。 随后缓缓起身,抚平裙摆,走到正堂中央。 南知非依旧垂着头,视线里闯进一片裙摆,鼻息中多了几抹清香,却偏不看她,刻意望着石砖地板。 司若尘瞧了一会儿,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往上抬了抬。 那深邃的瞳孔之中果真藏着一份愠怒和委屈,情绪没来的及遮掩,被看了个干净。 南知非神情一滞,飞快躲开她的手指,低回头依旧一言不发。 瞧着那发旋对着自己,司若尘无言笑了笑。 果真……是在生闷气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生闷气 第7章 不快 出了县衙,便是三口街。 这条街较为冷清,从西街门拐进大道上,来往的行人才渐渐密切。 杨柳县内有条南北流向的河,名为涓河。 这河将城一分为二,东边多是官家住宅,西边才是多数老百姓生活的地方。 两道身影缓缓走上桥,往河西走。 司若尘走在前头,双手背在身后,步履轻盈,神情自如。 扫视着桥边的小摊,像是在逛街般寻常。 而南知非则跟在她身后,大约三四步,始终保持着这不近不远的距离。 偶尔抬头看一眼方位,然后继续低垂着眼,与世隔绝闷头前进。 那平静的脸蛋上波澜不显,但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如何像堵了一团泥巴,沉甸甸又闷得慌。 她不清楚这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只分析得出,从衙门出来后,胸口的气就没顺过。 有一种……十分不痛快的感觉。 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烟青色裙摆,那女人依然是闲适地逛着集市,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更堵了。 她刻意又放慢了步伐,拉远了距离。 在这拥挤的桥上,两人倒不像是同行,反而像陌路。 南知非有股冲动,就是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不走了,看看那人究竟何时才会注意到她没跟上来。 但想法也只是想法,这般丢面子的事她做不出。 而且那女人自在得很,她在这儿思来想去,也只是庸人自扰。 可走了一会儿,那抹烟青色的裙摆又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距离并未被拉开,反而变近了。 还以为某人良心未泯,终于发觉她没跟上,故而在原地等待。 可抬眼一看,只见师尊停在路边某个小摊前,俯下身观望。 摊上摞着一叠叠小册子,摊主蹲在一旁,应是天寒的缘故,双手缩在袖中拢在一起。 及便是来了客人,也只笑着招呼一下,半点不敢把手抽出来。 “客官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今日进了批新货,绝对新鲜!包您满意!” 南知非瞥了眼摊上的“货物”,只一眼,便立即收回视线,眼中闪过几分薄怒,和一丝不自在。 那摊上也不是别物,正是司若尘攒了一整个书房四壁的烂俗话本。 乍一看,什么《嫂子开门我是我哥》,什么《师姐你好香》……诸如此类,她虽不知里头具体写了什么,但无非就是那些苟且旖旎之事。 还以为师尊是停下等她,原是自作多情。 南知非眼中闪过一寸晦涩,压着胸口的闷堵,冷声道:“师尊慢慢逛,我先回去了。” “等会儿。” 司若尘开口叫住她,倒是没再看那摊位上的东西,而是直起腰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回来。 可她仍是什么也没说。 不过这次,总算没再一前一后隔得老远,终于并肩而行。 没走出多远,司若尘突然开了口:“人并非只喜欢听好话,只是希望能够得偿所愿。” 南知非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她是在回答她清晨时随口提的那个问题。 “考生希望功成名就,有情人希望终成眷属,县令希望升官发财。人们可以接受失败,但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生来注定失败。可命运大多……事与愿违。” 天知道司大掌门纠结了多久。 她怎能看不出这人在闹别扭,那双澄澈的眼睛什么都替她说了。 只是纠结一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道歉。 毕竟她身份在此,这么多年,也没有谁不知好歹与她置气。 可这家伙敢。 敢便罢了,司若尘还忽视不得。 到底是自己的徒儿,惹恼了人,也该在乎一二。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解答,实则是她主动示好的表现了。 “凡人迷信,却也不信命。” “譬如那对眷侣,命里无缘,可他们依旧会怀着白头偕老的希望走下去,哪怕终将分别。” 南知非却不明白她的用意,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即便心中闹着别扭,默了片刻,还是说:“所以,他们来向我问卦,并不是想得到真实的答案,而是想印证自己选择,是吗?” 司若尘目光轻轻扫了她一眼,叹道:“大致如此。” 所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会恼羞成怒。 就像前些日子,师尊说的,人心难测。 她终是懂了些。 只是……这困扰她昨夜整晚的问题得到解答,心中依旧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发现,让她心中思绪不通的结症,似乎并不在这儿。 若人都有所求,有所愿……那为何她的心中,却空无一物呢? 她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因为自小生活在太衍门,成了修仙者。 那除了修仙,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两人面前走来几个挑着泔水的小厮,人潮拥挤,南知非出神的低头走着,突然被人捉住手腕,轻轻一带。 “走路看路,竟是随时随地都能发呆的吗……” 鼻息间又是那股醉人的浓香,手腕上的触感温凉,耳畔的声音尚染着也有几分无奈。 “行了,问题也答了,徒儿若是还气本座冤枉了你,那本座只好……” 还以为是威胁,女人眸子轻轻瞥她一眼,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只好认真道歉了。” 话题歪七扭八的拐回来,南知非一向跟不大上她的思路。 此时才茫茫然弄清楚,这竟是师尊的退让。 但说来也奇怪,刚才在胸口闷得不上不下的气,就在这半句似是而非的赎罪中散了大半。 不过南知非并没接她的话。 她有种预感,此时此刻,不论她问什么,司若尘都会耐着性子解答。 便刻意瞒住自己的心情,反而问:“既然人都有所求,那师尊想要什么?” “我?”司若尘眉毛轻微挑了挑,想也没想,道:“本座想要钱。” “……” 还真是直白。 “想要钱,想喝酒、赏花,想见春盛冬雪,想见天高地阔。总之,这个世界大得很,三千年也看不完。” 南知非眨了下眼,听着有几分憧憬,可惜脑中并没有什么画面。她唯一见过的山是太衍门的山,人也是这里的人。 但,自她有记忆起,似乎也没见司若尘出过几次远门。 “师尊不是天天都躲在灵霄山看那些烂俗话本吗?” 司若尘语塞,意味深长瞟她一眼。 你说为何呢? 她倒是想去游山玩水,但那时,她徒儿是个差点被水灵打死的小家伙。 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不留神,甚至会被凡人逮住。 司若尘都怕自己离开个几年,回来徒弟的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只是这些话,她自懒得说出口,只没好气道:“本座的事儿你少管。” 南知非“噢”了一声,却也没再纠结,而是搜刮起以往司若尘懒得解答的问题。 “那捆仙锁为何会有禁言咒?” “拓印的。以灵符为机触,将二者链接,捆仙锁激活时便能触发灵符,再由灵符触发拓印了禁言术的灵石。” 南知非立马在心中记上小笔记,原来灵符还有这等妙用。 而后便抓紧时间多问一些:“那如何用灵石拓印术法?” “……这与灵气本源有关,一两句话讲不清,你若是感兴趣,回头可以去五行山听听课,五行山专攻奇门,也通机巧。” “好。还有关于‘千斤坠’,为何我每次施术,都无法将自己稳定下来?” “你缺乏土灵根,千斤坠乃土系术法,以你现在的修为使用土系术法效果大打折扣。” “那我练风羽剑诀时,为何前八式衔接顺畅,到了第九式时,却总觉得气息阻逆?” 司若尘这次没立即回答,单手托着下巴,思量片刻:“兴许是你气息运转的方式有误,回去后你施展一番,本座……”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那漂亮的桃花眼眯了眯,随后和善一笑。 “原来徒儿生了这么大的气得,竟是还未消么?” 南知非心头蓦然哆嗦两下,木着脸,老实道:“消了。” “那问完了吗?” “问完了。” 司若尘笑哼两声,闭口再不言语,独留南知非兀自懊悔。 实在可惜,应当先问风羽剑诀的。 南知非在脑海里整理着方才的答案,稍一走神,又落几步的距离。 这次,她没落在后头,而且快步追了上去,并肩而行。 身侧女人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悠然扫视着街边陈列,忽然停住在一家卖银饰的小摊前,打量起一对银镶玉的耳坠。 南知非没看摊上的物件,而是微微偏头看向师尊的侧脸,视线在那艳丽的眉眼之上绕了半圈。 心头最后一丝不快,也莫名烟消云散。 她轻声解释道:“其实我先前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快。” 南知非本身也鲜少动怒。 生气和不快,南知非觉得这是不同的情绪。 这认知来源于池清长老。 印象中,池清经常被陈先绫惹得火冒三丈,南知非在她府邸修行的日子,经常见这两人打得天昏地暗。 池清长老那般温和的人,能被气得两眼充血,口吐芬芳。 南知非认为自己并没有生气到那种程度,也没有想要师尊如何赔罪。 只是,有一点儿细微的不快,细微到或许明日她就记不得了。 仅此而已。 她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 因而,师尊愿意主动示好时,她其实……反而有些开心。 司若尘视线从耳坠上收回,意味不明冷哼两声。 对,你没生气。 她那脸都快垮到地上,再不哄,怕是要委屈得躲回被子里流金豆豆。 转身想接着逛,却迎面对上一张微微带笑的脸。 被斜照的日光裹着,如一片冰晶那样剔透望着她,细碎的发丝落在脸侧,被风吹得稍乱。 深红的瞳孔浅浅望着她,嘴角罕见地出现了上扬的弧度。 司若尘有些晃神。 好像,相比曾经那个被水灵撵着屁股跑的小东西来说,还真是长大了许多。 至少,模样是的确长开了,已然亭亭玉立。 她挑了挑眉,回过眼,依然冷着声:“谁管你生气还是不快,别挡道。” “哦。”南知非侧身让出位置,又小跑着跟上去,难得话多:“还有,我不快也不是因为师尊冤枉我。” “那是为何?” “是因为师尊说,你不认得我。” “……”司若尘默然抬眼,目光轻轻瞥她一眼,好似嫌弃:“真话假话都分不清吗?” 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太衍门资金周转,迫不得已做出的伟大选择? “分得清。”南知非点了下头,“分清了才不开心的。” 司若尘侧眼瞧她,此时不是笑得挺开朗?也没见她有多不开心了。 早知道这么容易哄,还不如先把钱拿了。 司大掌门后悔不已。 越想越气,看旁边那笑眼盈盈的脸蛋,心中越发不爽。 心中越不爽,看某人就越觉碍眼。 拐了个弯,脱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人往驿站走去。 南知非都以为这个话题结束了,走着走着,司大掌门却突然回头睨了她一眼,金口缓缓吐出两个字。 “呆子。” 南知非:“……?” 第8章 池清 清明时节,烟雨如雾。 凌冽的剑气刮起尘嚣,白衣少女手执银剑,点刺劈撩行云流水。 平地罡风骤起,呼啸之声尖锐,十步以内的树木被无形之风吹得齐齐断裂,应声而倒。 自那日回来后,司若尘终归还是告诉她这《风羽剑诀》第八式衔接第九式的奥妙所在,南知非豁然开朗。 再练了两日,便能熟稔使出去一整套剑诀。 如今,也算是大成了。 只不过《风羽剑诀》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剑法,恰恰相反,它十分基础,是以剑为尊的终焉谷的入门剑法。 南知非本只修炼灵霄山的术法,后来被师尊说要全面发展,便去终焉谷领了这套剑诀回来自己慢慢练。 最初学术法,然后学奇门算卦,后来学剑,许久没巩固一番自己的术法修为,南知非想着,若是今日无事,便去一趟池清长老那儿进修一番。 清明这天,空气里都飘着潮湿的水雾,混着泥土里散发出来的草香。 天空下了细密的小雨,倒不足以将人衣衫打湿。 师尊也住在灵霄山里,但单独划了个山头,叫桃源居。 池清长老是灵霄山流派的长老,她住的地方才是正宗的灵霄山。 灵霄山在桃源居东面,具体距离南知非没衡量过,反正只需朝着东面一直飞,听见鸡飞狗跳的动静,便说明到了。 略过山隐树林,依稀瞧见几座高瓦飞檐,而后她便听见了一声震慑灵魂的怒吼。 “陈先绫!我今日不把你吊起来打一顿,我誓不为人!” 须臾间,四周升起金光大阵,南知非愣了一瞬,便看见阵中海水倒灌,浪潮翻腾。 一抹青影悬在高空之上,双手控制着这滔天巨浪,前赴后继向某个红色“苍蝇”扑去。 那苍蝇还挺灵活,在浪潮之中穿梭自如,看上去倒是游刃有余。 但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红的根本不是衣裳,是陈先绫身上飙出来的血。 天上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一个哭爹喊娘地求饶,一个拿着剑鞘当擀面杖越追越狠。 南知非此时在大阵边缘,习惯了眼前的景象,静静站着,也不劝架,也不干扰,等着她们打完。 陈先绫被追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余光突然瞥见不远处的小师妹,眼睛登时一亮,像看见再生父母似的急停猛转,朝她扑来! 南知非闪躲不急,眼瞅着这人引来一波巨浪就要扑她脸上,还差三寸,这浪潮竟突然止住了。 潮水稍稍褪去,女人从浪中走来。 相比司若尘那艳丽的着装,池清素爱朴素,一身朴素青衣穿得严谨,盘扣一丝不苟地系到顶端,长发简单挽在脑后。 和她师尊那整日披块破布……香肩半露的风格相差甚远。 方才的追逐太过于激烈,落下几缕碎发,身上唯一显眼的,是右耳垂上的一只祖母绿耳坠,细长的流苏坠在肩上,安安分分,不摇不晃。 也就方才动了真怒,袖子撸上手臂,失了些道骨仙风。 池清眉头紧皱,目光凶狠,但瞧见南知非时,那盛怒的眉眼突兀温和下来。 “师侄来了?你去我府上坐会儿,桌上有些零嘴,你先吃着,等师叔清理完门户再来找你。” 这变脸速度快得使人咂舌,南知非刚想应下,身上一沉,哪知陈先绫像个八爪鱼似的,四肢瞬间缠了上来。 一身血蹭上南知非的白衣,看着分外骇人。 哭丧个脸,悲戚喊道:“南师妹,你是千万不能走啊!我师父她真发疯了!她真要打死我啊!” 南知非被她嚷嚷得耳朵疼,难受偏了偏头,问:“师姐,你又做什么了?” 陈先绫的声音瞬间小了。 嘴唇嗫嚅,眼神闪躲,心虚极了:“什么叫…我又做什么……” “呵。” 池清突然冷笑一声。 南知非都感觉这挂在自己身上的人,肝胆都颤了几颤,抱自己抱得更紧。 池清皮笑肉不笑看着她,这滔天水势还未散去,依旧蓄势待发。 女人压低了声音,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如步步逼近的索命钩:“还不承认是吧?我最后问你一遍,三天前,雁回峰上一夜失踪的十二头灵猪,是不是你偷的?” 南知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先绫,仿佛在问,你偷人家的猪干嘛? 还偷了十二只? 陈先绫眼睛一闭,扯着脖子道:“不是我偷的!” 见她这般死鸭子嘴硬,池清强忍怒意:“有人说你这几天在杨柳县卖包子,挣了不少吧?” 陈先绫脸色一下白了,却愣是不承认:“我卖包子咋了?那是我自己去菜场买的猪肉,还不是想挣点银子给宗门做贡献!” 说罢还抹起眼泪,抽抽噎噎的,委屈坏了。 “徒儿一心为了宗门着想,师父却听信小人谗言,没有证据,便来冤枉徒儿,要徒儿性命,师父要杀便杀吧,杀了我再仔细搜身,徒儿身上究竟有没有一根灵猪毛……” 她突然撒手松开南知非,滑落在地上,抱着膝盖埋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从这三言两句中,南知非终于是听明白了。 应当是前些日子,专门养灵兽的雁回峰丢了十二头猪,却没找到是谁偷的。 而那几日,陈先绫恰好在杨柳县摆摊,正是那个什么“陈道人包子铺”。 于是,联想一番,池清便认为是陈先绫偷的了。 南知非有些犹疑,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池清师叔,兴许真的不是陈师姐偷的呢?要不再查查清楚?” 池清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冷冷说道:“不必查,必然是这孽障干的。” “可没有证据,万一当真错怪呢?既然说陈师姐偷宰灵猪肉做包子,那拿一个包子来瞧瞧不就行了吗?” “找不到的,想必她早已处理掉所有证据,才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南知非犹豫了。 池清师叔待她极好,平日里,也是个温柔亲和的长辈,但这件事儿,似乎确实没什么道理。 虽然陈先绫平日不着调,却也不能这般妄下定论。 一听南知非在替自己说话,陈先绫连忙抱住她的大腿,可怜兮兮抹眼泪。 “就是就是。徒儿命贱,若是师父厌我倦我,我自行了断便是,何必来这么一出……” 说完,她眼角流出两行晶莹泪珠,仰头望天,愁绪万千,嘴里开始为自己写讣告。 她这副模样,看得池清的眉头越皱越高。 几乎是花光了所有的定力,才忍着没上去抽她两下。 “行了,起来。” 一听这话,陈先绫便知此事是揭过了。 心中顿时转悲为喜,但面上还挂着张泫欲泣的脸,松开南知非,转而磨磨蹭蹭回到池清身边。 像没骨头一般攀在女人肩头,偷偷将鼻涕眼泪全抹在师父身上,哀怨道: “师父,站不住了,好痛。” 池清眉头稍微疏解,刚才气过了头,下手的确没轻没重,仔细一想,她的确也没有证据,只是凭借猜测便武断定责,这孽障如此哭天撼地,或许真的是自己冤枉了她呢? 想到这儿,池清叹息一声,带着几分内疚问:“哪里伤到了?” 陈先绫立刻蹬鼻子上脸,委屈道:“额头、腰椎、胳膊、大腿,还有人家的心。” 池清:“……” 好想揍人。 南知非倒是没察觉池清长老紧绷的额角,她倒关心陈先绫的伤势。 “我这儿备有外伤药,平时练功时总会伤到哪里……诶这是?” 南知非在纳戒里翻找,突然看见两个眼熟的东西。 她恍然回忆起一件事。 前些日子在杨柳县,自己被衙役围堵捉走时,陈先绫不是毫不犹豫丢下自己就跑了吗? 只不过南知非也不爱记仇,况且,最后也并未损失什么,只是多了一场闹剧,便想着就此作罢。 不过倒是另有一事…… 她眼眸清亮,欣喜道:“我有办法证明陈师姐的清白了。” 这一声,倒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不仅是池清面色犹疑,连陈先绫本人也有些懵。 南知非急匆匆拂过纳戒,不一会儿,她手中出现两个又大又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几日前,我也去了杨柳县,恰巧陈师姐卖过我两个包子,我本打算带回去给师尊,但后来出了别的事儿,这两个包子便忘在纳戒里头。” 南知非看向陈先绫,冲她人畜无害地微微一笑:“师姐,这下你没事了。” 谁知,陈先绫愣怔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响彻整个山谷。 她闪电般地出手,连滚带爬就要去抢,却被池清一把掐住后脖颈,往旁边一扔,人在空中转了十来圈才砸在地上。 包子自行飞起,落在池清长老手中,她从容将它掰开,里头还冒着热气。 南知非用神识一看—— 哦豁,还真是灵猪肉! 南知非摸了摸后脑,意识到自己似乎帮了倒忙。 还想说什么,池清突然袖子一挥,一块白布便蒙上她的眼睛,取也取不下来。 耳边传来池清长老温柔的声音:“师侄,把耳朵捂好了。” 南知非听话捂上耳朵。 好歹师姐妹这么多年,叫得太惨,终究是于心不忍,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假装听不见了。 她绝对没有报复的心思。 一切,都只是巧合。 而后,她依稀听见天崩地裂,又听见电闪雷鸣,足下大地震颤,似有地龙在地底咆哮。 她知道池清长老出手再重,也不会波及自己,可这动静,也太骇人了些。 池清长老的修为虽不至大乘境,却也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合体期了。 修仙修到这种境界后,实力异常恐怖。 只是她那位师尊,平日只会用些堪称“生活小窍门”的投机术法,鲜少见她大开大合开天辟地,但池清长老动起手来,那是当真不留情。 她捂着耳朵,突然想到……似乎许久没听见陈先绫的惨叫了。 也不知过了过久,耳边的雷鸣逐渐息宁,眼周的白布也松散开来。 南知非微眯着眼,生怕瞧见师姐被大卸八块的惨状,但周围依旧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连陈先绫也不见了。 南知非低头看向土地上芳草萋萋,心道师姐不会已经入土了吧? “池清师叔,师姐她……没事儿吧?” 池清此刻是终于出了胸口那股恶气,此时是容光焕发,精神奕奕。 眉眼重新柔和下来,微笑望向南知非,温声道:“她不是说她额头腰椎胳膊大腿都受伤了吗。” 南知非松了口气:“那您手下留情了吧。” 池清摇摇头:“其他没受伤的地方,我帮她补上了。” “……” “不过没事,还剩一口气呢。” 但南知非觉得应该换一种措辞比较贴切,不是还剩一口气。 是只剩一口气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池清 第9章 冬寒 不过说归说,气归气,总不至于真的将人打出伤残来。 南知非心头默默为师姐祷告一番。 随后问道:“陈师姐为何要去卖肉包?她也缺钱?” 一说起这个,池清刚平缓下来的眉毛,隐约有再度凝结之势。 “我若是知道她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便好了。”她叹了口气,问:“那肉包卖多少钱一个?” “肉包五文。” “还有别的?” “菜包四文。” 池清揉着额角,恐怕,玉岚山上头种的野菜也遭殃了。 那样好的灵物,被她拿去卖了几个铜板。 一想到这儿,池清心都在滴血。 更糟糕的是,这些东西价格不菲,陈先绫可赔不起,她兜里比她的脸还干净。 让她掏钱,势必又要哭爹喊娘大闹一场。 池清耳边起了声儿,聒噪至极。 不用想也知道,这笔钱,到最后还是得她这个师父来赔。 一想到这个,池清就想将那孽障再拎起来打一顿。 南知非听见她惆怅的叹气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总觉得,太衍门最近是不是太缺钱了。 好歹也算是名门大派,怎么好像人人都为了生计发愁呢? 从掌门到弟子,都要去摆摊了。 于是她直接问出了口:“池清长老,我们太衍门很缺钱吗?” 说到这个,池清更是满脸愁容。 她拉了拉南知非的胳膊,道:“回屋里再说吧。” 回到山峰上,一座古朴大气的庭院出现在她面前,虽不如司若尘的府邸那般华丽,可古色古香,更显文雅。 池清领她入了厅堂,倒了两杯清茶,将桌上的果盘推过来。 “那群小崽子爬树摘来的冬枣,尝尝,味道还不错。” 说罢便兀自嘀咕:“当真是长成野猴子了……整日在山沟里蹿。” 南知非虽不爱吃东西,但这盘中的枣饱满圆润,便拿起一个,咬了一口,丰盈汁水在口中炸开,清脆爽口。 池清也拿了一个,这般甜的水果却也没让她宽心。 “咱们太衍门倒是不怎么却灵石,只缺些银子。” “缺银子?”南知非不解,他们都是修仙者,要钱有什么用? 话未完,门外猛地咋咋呼呼跑过一群孩童。 不及人大腿高,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你追我赶的,一个小孩摔了个跟斗,还傻乎乎地揉着屁股笑。 池清拧眉低喝:“王立秋!书背完了吗?就在这里玩!” 也不知究竟谁是王立秋,外头一群孩子一听,立刻欢叫着做鸟兽状散。 南知非瞧他们有些眼生,问:“这又是外门新收进来的弟子吗?” 太衍门分内外两门。 这些所谓灵霄山、玉岚山都是内门流派。 确定有修仙资质后,择己擅长流派加入。 而外门倒是大杂烩,只要是修为不达筑基期,不论是有资质的、没资质的、锻体期的、炼气期的、成年人、孩童统统塞在外门,由内门高阶弟子担任先生,□□学。 外门人数众多,因此外门学院安排在地域最广的灵霄山。 刚刚跑过去的那一批就是外门小门生。 池清点头:“就是这些年,门派里这样尚未辟谷筑基的孩童太多,他们还需食五谷,即便吃了辟谷丹,还说嚷嚷着说饿。” “本来卖些延年益寿的丹药给凡人,能赚点银子,但最近仙盟和京都那边都颁发新律,以后仙凡两界互不干涉。银钱源头断了,还没想好新的来路,便暂时有些紧缺。” 说着说着,池清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莫非陈先绫去卖包子,就是为了筹钱? 包子虽也是食物,可总归是要其他柴米油盐的。 池清拧起了眉,若有所思。 只是她不信那人会有什么好的心思。 明明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却最是让她烦心,除了惹她生气之外,再无别的作用。 她兀自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 南知非却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银钱短缺在何处。 她本想问,那少收几个弟子进来不就好了吗? 这些小孩粗略扫去,有灵根的也没几个,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筑基。 但随后又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好像她早些年就已经问过师尊了。 师尊的回答她现在依稀记得,她说外面的世界不如宗门里安稳,外头在打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是常有的事儿,门里的这堆大多就是战争遗孤。 他们年纪尚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到这儿后发现见不到父母了,便开始哭闹。 后来又见这儿的人能在天上飞,惊喜得很,便稀里糊涂开始修仙。 师尊的回答南知非记得清楚,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其实和他们相差无几。 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司若尘的徒弟了。 从没见过父母,也没见过其他家人。 她怀疑自己也是战争遗孤,但向师尊求证,只得来否定的回答。 司若尘从不告诉她真相,每次问起,也总会说些胡扯的话。 什么地里长出来的,水沟里捞出来的,钓鱼钓上来的,买鸡蛋送的。 南知非真信过。 后来长大了,这些忽悠的话南知非不信了,她便懒得编,只淡淡两个字。 忘了。 唯独有一条线索,是池清长老说的。 说师尊本在外游历,有几十年未曾回来过,后来突然一天回了宗门,那时便带着她,是三四岁模样。 门里甚至有过传言,说南知非其实是司大掌门的私生子,一向温和、不爱出面的司若尘亲自去了外门,封了那造谣人的喉咙,将他逐出宗门。 再后来,便无人敢随意揣测。 对于自己的身世,说不好奇是假的。 但师尊闭口不言,她是一点儿办法没有。 二人各怀心事,末了,池清叹息一声,不想再聊这些。 “师侄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 在池清长老那边请教了一日,南知非收货颇多。 临走前,池清还给了她一本新的功法。 说她步入金丹,也该学些进阶功法,当初她渡劫时池清不在,这本功法便算是份迟来的贺礼了。 还说,她那懒鬼师尊若是无用,便尽管去找她。 南知非胸中盈着微微热意,感激鞠了一躬。 若没有池清长老,如今的她,只怕连金丹的门槛也摸不到。 太阳西沉,南知非踩着落日回到桃源居。 一身白衣被昏黄的光镀上半边金辉。 恍然间觉得,这院子真是大,却又如此寂寥。 风声簌簌,夕阳如火。 一阵风将冬寒吹得通透而遥远,也吹起她宽松的道袍,和额前碎发。余晖映得那清冷的眉眼不再像冬日寒雪,终是多了几分温度。 桃源居没什么不好,却终归像是少了点什么。 太安静了。 就像她这个人,好端端活着,却不知来源与去处,空荡荡的飘摇在浮世之中。 南知非摇了摇头,抛去这些胡思乱想,推开沉重的木门,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进屋里。 四周瞧了瞧,没看见她师尊的人影。 随即将目光投向卧房,心里踌躇。 她清晨出的门,总不至于睡到现在还没醒吧…… 她站定在门口,轻喊了一声:“师尊,我回来了,你在屋里吗?”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 若是往常,她便就此放弃,回屋看书。 但今日,她突然想找师尊聊聊,关于自己的身世。 便又叩了叩木门,依旧无人应答。 或许又去哪里找乐子吧。 这种事倒也常有,司大掌门行踪不定。 只是有点儿遗憾,无法得到想要的答案,南知非抱憾转身,却忽的眉头一凝! 猛地看向手指,发现一处诡异的异常。 门板……好冰。 即便是寒冬,也不可能将门板冻得和冰一般。 更奇异的是,站在半步外,寒意没有传递过来一丝一毫。 而只是叩门的那轻轻一触,她的指节便起了层白霜。 意识到不对劲的南知非提高了些音量,喊道:“师尊,你在屋里对吗?发生什么事了?” 依旧无人应答。 南知非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手中银剑乍现。 不再敲门,而是将手指抵在门边,轻轻推开。 门并未上栓,合页乍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在空寂的府邸里分外突兀。 南知非心微微提起,不自觉屏住呼吸。 但下一秒,冰风如刮骨刀一般汹涌冲出,还蕴含着恐怖灵力。 南知非灵巧躲回门板后,避过最初狂乱的风浪。 待风暂缓,便不再犹豫,抬脚踹开大门! 银剑争鸣出鞘,随时准备与房内敌人交手,闯入屋内后,眼前的景象,却更是让她大吃一惊。 屋内并没有被潜入的痕迹,一切规规整整。 只有一道身影倒在床边,嘴角溢出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冰,在白色中衣上拖出一条刺眼的血痕,那人死死捂着胸口,眉头紧缩。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身体冻得僵硬,昏迷之中,仍是紧绷着身体。 神色是南知非从未见过的痛苦。 整个人像是冻僵了一般,皮肤已经浮现青紫色。 此人,正是司若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冬寒 第10章 旧疾 “银灵长老,师尊她怎么了?” 银灵刚从房里出来,便被迎面扑上来的黑影吓了一跳。 看清来人,女人本就阴冷的脸色更蒙上一层阴鸷。 可看见这人面上的倦意和藏不住的担忧时,语气又放缓了些。 “不是叫你先回去吗?怎么还在这儿?” 南知非抿了下唇,不答话,也不离开。 依旧是站得笔挺,可眼中却多了一层不宁。 她从未见过师尊虚弱成那副模样。 说来可笑,见师尊倒在地上,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惊慌,而是以为她又在玩什么把戏,譬如故意装死来逗她。 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但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儿时,她瞬间慌了神。 女人身体几乎没有温度,探脉搏就像碰到一具尸体,气息微不可闻。 南知非那时大脑一片空白,几息之后才惊醒,抱起人马不停蹄赶往玉岚山。 直到将人送到银灵长老处,她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才慢慢有了实感。 在屋门口站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天色暗了又亮,玉岚山弟子抱着各种不同的药草进进出出,她都始终魂不守舍守在门边。 到底来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她是一概没有注意。 只蹲在门边,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先前看见的画面。 一种名为惶恐的情绪侵占了她的思绪,久久等不到银灵长老出来,又怕她出来后,宣布更差的结果。 终是等到出结果这一刻,南知非紧紧盯着她,喉咙干涩得几乎要冒火。 可银灵却一如既往的平淡,只说了声:“暂时无事。” 南知非长舒一口气。 当今修仙界有位“医圣”名为万千浔,医术妙手回春。 但实际上,太衍门玉岚山的长老银灵,医术不比他差。 只不过她不被人称为“医圣”,是因为她有个更为响亮的名号,名为“毒仙”。 女人皮肤白若纸浆,几乎病态,眼周又盘着一只红紫色的蝎纹,栩栩如生。 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身形比南知非还矮了一些,体态甚是娇小。 可太衍门绝无人敢将她视为寻常女子。 这银灵长老,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一言不合,便就给你来上几手无形无色的毒。 疼得你生不如死,痒得你抓心挠肝,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死。 但南知非并不怀疑她说的话,听见她说没事的瞬间,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不过仅仅一瞬,那平眉又紧紧蹙起。 眼睛隐隐瞥了一眼银灵身后,床榻上的纱帐垂下,依稀可以见女人的身影。 她藏着眼中忧愁,小心地问:“银灵长老,师尊是被人所伤吗?” “不是。”银灵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是旧疾。” “旧疾……?” 南知非愣住,是谁有那样通天的本事,让司若尘患上无法治愈的旧疾? 还想问什么,银灵便已然往她怀里甩了包东西。 “既然你不打算走,就守着吧,这药等她醒后服下。还有,记得别让她使用灵力。” 最后这句,南知非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何不能使用灵力? 只是银灵自然懒得解释,她转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冷漠的目光定定瞧着她:“她喝药时,你看好。” 看好?看什么? 南知非心中石头刚放下一些,又被银灵长老的话绕的云里雾里。 她心里还有太多疑问,想问旧疾从何而来,又想问为何伤得如此之重,但由不得她发问,银灵便负手离开。 这位长老的脾性向来古怪,南知非自身后向她道了声谢,等她的身影消失,才急匆匆往屋里走去。 卧房里的药味儿很浓,还掺着血气。 床踏外侧的薄纱放下了,隔着纱帐,南知非能看清女人的呼吸虽然依旧轻浅,好在平稳了许多。 衣衫被人换过,血迹不再,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那明艳的眉眼骤然安静下来,竟生出些飘渺,纱帐将女人的脸遮得若隐若现,依旧美得惊人,可却好似不该身处凡间。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 过往的十七年里,司若尘强得就像无所不能一般。 可今日,一切颠覆。 这一刻她清晰感知到,哪怕是司若尘这样强大的人,依旧,是会死亡的。 她抿着唇看了一会儿,心绪终是不得宁静。 不知司若尘何时会醒,入定不了半分,更不敢睡觉,便始终吊着自己的注意力,慢慢熬着一分一秒。 谁知,这一熬,便是整整三日。 期间银灵又来了一次,只切了个脉,什么也没说,便又走了。 南知非几日不合眼,哪怕年轻精力旺盛,也难免遭了些疲倦。 不过,她却像没事人一般,只在极度疲惫时稍稍入定,等精神恢复了一些,又飞快退出。 这几日,除了偶尔起身喝些水,便再也没动过一步。 直到太阳第四次下山,南知非忽然听见一点儿轻微的动静,好似一阵风那样微不可闻。 但下一瞬,那声音愈发扩大。 闷闷的,有些耳熟,还有些…富有节奏。 南知非睁眼,不经意一瞥,却忽然看见床上的人竟然睁开了眼睛。 她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撩开床纱,探个脑袋进去。 “师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叫银灵长老来?” 南知非难得炮语连珠,但这些问题,司若尘是一个都没答。 但她确实醒了,面色还有些病气,白得似雪。 愣愣盯着帐顶好一会儿,嘴唇微张。 南知非以为她要交代什么重要的事,连忙凑上去听。 只听她郑重说了两个字。 “好饿。” “……” 原来之前的动静,是肚子在叫。 半个时辰后,司若尘捧了碗粥,靠在床头一口口舀着。 女人如墨的长发随意散开,苍白的唇色,被粥的热气熏回一些红润。 整个人慵懒半缩在靠枕中,眼眸微微垂敛,缱绻的眼睫投下一片阴翳,终于是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她心不在焉盯着粥勺,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喝了两口,又嫌弃地皱起了眉,这灵米粥实在寡淡,想了想,凭空取出一小碟榨菜倒在粥里,这才喝得闲适。 门吱呀一声开了。 南知非双手端着碗,用肩推开门,由于几日不曾歇息,她的步伐有些虚浮,盯着药碗的目光过分紧张了些。 顺利走到床前,瞧见那凭空出现的榨菜碟,又愣了愣,眉便皱了起来。 “银灵长老说,您现在不可使用灵力。” 她的语气说不上严厉,但定是有几分严肃的。 银灵长老特地嘱咐过,师尊醒时她也强调了,可这人扭头就用起了纳戒。 这般不听医嘱,难怪她能留下旧疾! 司若尘眨了眨眼,方才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荡然无存。 听着徒儿话语中的那一点斥责,轻咳了两声,身子病怏怏缩进被子里,含水三分的眼眸上抬,楚楚可怜望着她。 南知非默然,反省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的确是重了些。 她干巴抿了下唇,道:“若是师尊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 “我要吃肉。” “不行。” 屋内陷入沉默。 司若尘那双眼睛好似又要控诉她,南知非赶紧别开视线,说:“银灵长老交代过,饮食清淡。” 银灵长老说、银灵长老说……这人是意识不到自己从方才起,就把银灵挂在嘴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银灵的徒弟呢。 司若尘不满,愤愤舀了一勺粥,还没提溜起来,连碗带勺就被南知非端走了。 “师尊先把药喝了,我去叫银灵长老。” 银灵长老又出现了。 司若尘心头腹诽,吸了吸鼻子,突然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目光落在那碗黑糊糊的汤药上,面色一凛。 “这银灵配的药?” “当然。” 司若尘的面色诡异的僵住了。 她盯着碗,眼神是说不上来的诡异,像是看见了仇敌,还非得笑脸相迎。 “嗯,本座知道了,你去唤银灵吧。” 南知非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两秒后,司若尘狂奔下床,捧着碗冲到窗边,哪里还有半分病秧子的模样? 她面容惊恐,将药碗推得老远。 喝不了,一点都喝不了。 她喝过几次银灵调制的药,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呢? 就好像在下雨天的泥泞路上,挖了一碗被臭脚丫踩烂淤泥,拌上铁锅锅底烧了十几年的锈油,最后放上两滴牛肚子里的草酸胃液,又苦又涩,还带着一点点辛辣。 喝下去的瞬间,眼前会浮现四五只小猫手拉手跳舞。 回忆起来,司若尘都觉得腹中翻涌。 她倾身推开窗扇,端着碗的手探出去。 刚想倾倒,一股柔和力道竟推着她的手收了回来! 窗扇被寒风吹开,南知非就站在庭院里,透过窗户无奈看向师尊。 “——她喝药时,你看好了。” 现在总算知道,银灵长老要她看什么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司若尘是第一个心虚,“我是看……这窗外的花儿有些蔫了,想分它些灵药,你信不信?” 南知非再信,她就是傻子了。 在徒弟火眼金睛之下,司若尘终于是捏着鼻子,把这碗药一饮而尽,整条人虚脱了一般,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别喊银灵了……本座不想活了。” “是么?那我回去了。” 这声音冷得像冰,竟是不知何时,银灵竟自行找了上来,站在门口,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 司若尘立刻乖顺坐好,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看得出,连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畏惧银灵三分。 “师妹怎的主动来了?本座又给你添麻烦了是不?得亏咱们神医出手救本座一命,怎么舍得死呢?” 银灵根本不搭她的腔,走近床边,单手搭上司若尘的脉搏。 木着脸思索一会儿,淡淡说道:“没事,你若想死也不用急于一时。我估摸着,也就半年了。” 此话一出,屋里是鸦雀无声。 南知非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司若尘却并不意外,反而笑得苦涩无奈,好像早已知情。 银灵抽来椅子坐下,不急不缓,好似随口一问:“怎么弄的?” 司若尘默了两秒,轻叹口气,扭头看向南知非:“本座与银灵长老有要事要谈,你回避一下。” “可是……” 南知非想留下,虽然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心中总有份心忧放不下。 还想说什么,司若尘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 “出去。” “……” 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浑身冷得发颤。 长老间议事,自己本也没有旁听的资格。 “是,那徒儿在门外候着。” 她退出房间,还细心替她们合上了房门,告诉自己本该如此,心底却沉得像绑了块铅石。 她呆靠在墙边,如这三日一样默默无言的等候。 长廊寒冷的晚风一吹,惊掉檐角几些冰霜,南知非才后知后觉。 这天寒地冻,竟是又入深夜了。 第11章 同眠 “这便轰出去了?” 银灵面无表情,用手支着脑袋,目光凉凉瞥向门外。 门外的人没走远,就蹲在廊柱脚下。 面上无甚表情,只是身影被冬夜的冷风裹成一团,显得几分凄凉。 这几日银灵虽没来过几次,可监察着此处动静。 自然也知道,这小家伙几天几夜没合眼。 饶是她这般不讲情面之人,也觉得她合该有几分伤心。 司若尘叹息一声,眼底罕见没什么笑意,薄唇微启,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有些事,还不能被她知道。” 银灵一下便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你这身寒毒与她有关?” 司若尘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反而是看向银灵:“关于这些事,还需要你替我保密。” 银灵蹙起眉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她深思熟虑,还是摇头。 “保密不了。你一死,得大办。” 银灵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不饶人,司若尘一时被她气笑。 只是这笑,却让银灵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面上的紫红色蝎纹竟然爬动几步,绕着眼周,甚是骇人。 “你还当真想死不成?” “不是,只是这件事很复杂。” 司若尘语塞,似在整理思绪。 屋内沉香缓缓燃烧,白烟如流水一般流淌到木地板上,消失不见。银灵耐着性子等她开口,可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全盘托出。 司若尘的瞳孔中映着点点烛辉,许久才缓缓问起。 “你还记得幽珫吗?” …… 半个时辰后,屋里一片死寂。 银灵的脸色几乎凝结成冰,眼睛里没有丝毫情感,看司若尘的眼神,就看在看一具尸体。 “你确定你说的话,不是再和我说笑吗?” 反观司若尘,眼瞅着银灵一副隐怒不发的样子,便扯开半个笑脸,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师妹,好师妹,你答应过替我保密是不是?” 银灵简直气笑了。 此时此刻,她甚至想直接将这人脑袋劈开,看看里头装了多少水。 她深呼吸几口,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冷眼瞥向她。 “两件事。你做得到,我就替你保密。” “你说。” 司若尘立刻乖巧坐正,一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的表情。 银灵却一点不搭她的腔,语调反而更冷了:“第一,把你的丹田封印起来,禁止再动用灵力。” 司若尘笑意踌躇,好半天才唯唯道:“一点儿都不行吗?” “那你直接躺冰棺里吧。” “好嘛,不用就是了……” 她其实早已知道,自己使用灵力,便会催发体内的寒毒,因此平日里本来也不怎么动用术法。 不过一些不痛不痒的生活窍门小法术,却没收敛过。 这寒毒留存了一千多年,再如何克制也积少成多,累积到如今,病症发作。 日后,怕是半点儿术法也用不了了。 司若尘抿了抿唇,满目惆怅。 银灵懒得理她那些小情绪,伸出两根手指:“第二件事,让你那徒弟,即刻开始闭关,直到化神境。” “……” 司若尘眼角蓦然抽搐,她盯着银灵,小心翼翼地问:“你应该知道,她才金丹中期吧?” “知道。” “金丹修到化神要多久?” “她的话,天赋不错,或许三百来年。” “她今年多大?” 银灵面色冷了些,不满道:“十七。” 司若尘气笑了,“师妹原来都知道啊,所以你是让她从现在开始闭关个三百年是么?” 银灵确觉不妥,可面上一丝歉意也无,反而点了点头。 “是。” 那双冰冷如霜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司大掌门,接着说:“晚一日,你难活一分。” 三百年或许太久,却并不是做不到。 司若尘摆摆手:“不必,我一点灵力不用就是了,拖个三四百年还是无妨。” 说罢,女人红唇勾起轻浅笑意,支着脸挑了挑眉,话中颇有几分得意。 “况且不必我说,她自是比谁都努力,就这样慢慢来便好。” 南知非修行的勤奋程度,向来不需要她催促的。 银灵睨她一眼:“我知道她不会偷懒,我让她闭关,是怕你打扰她。” 司若尘的脸瞬间皱起来。 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她这个师尊只会拖后腿似的。 银灵阴恻恻瞧着她,身子往后一靠:“你最好说到做到,倘若又搞些把戏动用灵力,我会让你睡个三百年再醒过来。” 司大掌门老实了。 她知道银灵这决计不是威胁恐吓,这真是她的计划。 太衍祖第四代祖师,门下亲传弟子七人,司若尘便是大师姐。 师祖羽化之后,剩她辈分最高,又当了掌门,因而能在宗门里横行霸道,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位银灵师妹。 她是当真说到做到啊! 尤记得当年,她不过偷拿了棵银灵珍藏的“九珠仙草”,结果被她追着下了一整年的毒。 那一年,司若尘看太阳是绿的,吃水果是苦的,说话是牙齿漏风的,走路是打摆子的……银灵的毒千奇百怪,无形无色无味,中毒者不知自己毒深,下毒的手法,还变幻莫测。 好在最后留了份情面,下的毒没一个致命,但却没一个叫人好过。 自那之后,司若尘是懂了,就算把全天下的人惹了个遍,也绝不要招惹这位“毒仙”。 静默时,银灵已然兀自起了身,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原地,独留某掌门惆怅难堪。 是夜,月色空寂,山上风冷寒凉,风撞得窗子砰砰作响。 丹田封印后,自然连灵力护体也不能用了,庆幸寒气被阻隔在窗外,屋里还算暖和。 但司若尘一时有些不习惯,解衣卧躺在床上,盯着窗油纸外朦胧的月色发呆。 总觉得,这夜晚空荡荡的,她好像忘了什么事…… 是什么呢? 司若尘拧眉思索片刻,忽然脑中闪过一个人影,她顿时抽了口气,掀开被褥,连鞋袜也未来得及穿便匆忙下了床,将门扇打开,探出头去左右张望,却没看见预想中的身影。 心下便松了口气。 南知非应当是等了太久,便先行回去了。 正欲回房,什么东西突然在她腿上轻轻一撞。 司若尘低头看去,一团黑影不偏不倚靠倒在她小腿上。 看样子,这小家伙是靠着门板睡着了。 明明十多年了没见她睡过觉,此时坐在槛边,靠着门扉蜷成一团,竟也能睡得安稳。 她蓦然想起银灵说过的话,自己昏迷的几天里,这人寸步不离,还不眠不休。 估计精神松懈下来后便困意席卷,连入定都来不及,便睡了过去。 纤瘦的身子平日看着高挑,缩起来也就一团大。 走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晃荡,灯影阑珊,这团影子缩在她腿边,倒不像人了,像被谁扔出门不要的狗崽子。 司若尘弯了弯唇角,全然忘了正是自己将她驱出去的。 她俯下腰撑着膝盖,自上而下打量了片刻,见南知非睡得熟,又伸出玉指在她头顶戳了两下。 这么一扰,人便醒了。 懵懵半睁着眼,一时还搞不清状况。 张望了半天,嘴里黏糊糊喊了句师尊。 司若尘轻笑一声,也只有这种时候,徒弟才符合她的年纪,不过分沉默早熟,终究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她放轻声音,道:“进屋里睡。” 南知非鼻腔里答应了。 然后又睡了过去,一副叫不醒的模样。 司若尘想了想,干脆单手穿过南知非腹部,轻轻一挑,便像挎了个菜篮子一般将徒弟夹在臂弯里。 也懒得再找人要间屋子,直接把门一闭,将人扔在床上。 动作不能说是温柔,大抵和人贩子绑架小孩儿是同一路数。 更何况,南知非只是睡着了,不是死了。 司若尘把人扔在床上,替她解了长靴,自己也将外袍褪了随手扔在床角,掀开被子躺上床榻外侧。 余光里,瞥见身边一双眼睛半睁半合,涣散迷茫,呆头呆脑瞧着她。 夜深如墨,阴影之中,二人的视线都不那么清晰。 南知非总觉得自己在梦里,不然怎么和师尊躺在一张床上。 但她自筑基那日起,便再未睡过,对所谓梦境极其陌生。 晕晕乎乎间,脑子里也似做梦游山一般,掠过许多画面。 譬如师尊倒在房里的一幕。 譬如银灵长老来医治时,师尊气若游丝的模样。 南知非情不自禁抿了下唇,眉毛微微下撇,瑰丽的瞳孔好似蒙了一片雾,浅浅绕着她。 愁死了。 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中交错,司若尘不知她在想什么,鲜少见她这幅沮丧的表情,觉得可爱,又有些引人发笑。 女人弯起唇角,轻声哄道:“睡吧。” 这声音也像一缕微不足道的风,扑在眉心处,柔软发暖,似有魔力。 南知非慢慢合上眼睛,困意再次席卷。 但她没有放任自己意识消散,而是蹭近身子,将额头抵在女人手臂上,含糊不清地问:“师尊……旧疾好些了么……” 原是还惦记着先前的事。 司若尘笑道,胡乱回道:“好了,本来也没多大事。” 再听不到回应,取而代之的,是那抵在她肩上的脑袋点了点,像是说了声好。 可司若尘莫名觉得,这动作更像是在主动蹭她。 雁回峰上看门的小黄狗也爱这么蹭她,爱撒娇,不顺顺它的毛,便会又吵又闹。 好在南知非是安静的,蹭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但安静又乖巧的,就更该多摸一摸,作为表扬。 十六七岁,眉眼倒是有几分美人之意,皮肤白若霜雪,鼻梁高挺秀气,眼睫沉沉闭着。 只是脸蛋上软肉没消干净,稚气未脱,捏起来倒是十分趁手。 那日还问她为何总摸她的脸。 司若尘无言轻笑,怕是这人不自知这张脸蛋多么讨人喜欢。 南知非晃晃悠悠又入了半梦,即将深眠,脸上却总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扰得她不得安生。 她撇了撇嘴,玉岚山的蚊子好大一只。 可周围又同时涌来熟悉好闻的幽香,她的潜意识在烦躁与舒适中拉扯。 最终她不耐烦地按住脑袋上作乱的爪子,抱在怀里。 再无人烦扰,好闻的花香也散不去了。 夜寒来得浓郁,都说灵根似本人的性情,但南知非却是反的。 外表看着冷如霜、淡若雪,实则她却是火灵根。 在天寒地冻里,少女体温都要高上不少,往这一靠,被中暖烘烘的。 司若尘被制住了手,便再也体会不到揉搓小朋友的乐趣,很快也困乏起来。 窗外庭院里的小池塘结了冰霜,冰面映着东边熹微的亮。 众所不周知,司大掌门睡相极差。 前半夜还穿着里衣,后半天就迷迷糊糊的嫌它膈应。 被褥中一阵蛄蛹,随后几片飘着幽香的白衫被嫌弃扔到床脚,女人这才舒舒服服窝回被褥中。 隔日。 清晨。 南知非早起了。 南知非瞎了。 第12章 怕冷 司若尘再睁眼时,身边已然空了。 那侧的被褥都是凉的,南知非早已起床多时。 司若尘窝在被子里,有点儿遗憾。 她乃水灵根,又身负寒毒,这千年以来寒毒偶尔发作,发作起来,身体甚至比冰块还冷。 常年如此,导致她耐不住寒,怕冷得要命。 若是往常,运转灵力驱寒便是。 但今时不同往日,再用灵力,银灵便要铲她脑袋了。 这忌讳司若尘不敢犯。 可躺在这被子里,和光着身子在躺雪里头没什么差别,是怎么睡也睡不暖。 她仰面叹了口气,回忆起昨夜的暖炉徒弟,心头恹恹。 那呆子就想着练功。 明明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自律这坏习惯是跟谁学的。 司若尘郁郁寡欢起了床,可问题又来了。 她平时臭美,大冬天也穿得香肩半露,厚实的衣物都存放在纳戒之中。 没了灵力,甚至衣服也取不了! 但没关系,正所谓,遇事不利,召唤徒弟。 “徒徒!” 司若尘料想她不会走太远,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果然,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细微的动静。 人影打在窗棂纸上,并未进门,南知非在门外问道:“师尊有何吩咐?” “你进来。” 司若尘一边和南知非对话,一边翻找着被褥。 昨夜,她将里衣随手扔在床上,此时不知去了哪里。 司若尘对睡眠的舒适感极为挑剔,连压着衣褶的触感都难以忍受。 大约昨晚,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把衣服扔了。 不过她倒没什么不自在,自家徒弟在她眼里,和雁回峰上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差别,就是更通人性。 更何况她对自己的身材有十足自信,更不会感到羞耻。 她一顿翻找,衣服没找到,伸出被子的手已经冷了下来。 恹恹缩回被中,往门边一看,怎么那人影还杵在门外? 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徒儿?” 好半天,外头才传来闷闷的声音:“师尊有何事直说吧,我在煎药,不方便进去。” “进来说。” 门外的南知非又墨迹了半晌,才推开门。 一进门,便低垂着头,盯着手里那碗黑糊糊的汤药。 也不抬头看路,不小心别到凳腿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却仍旧垂着个脑袋。 走到桌前,将汤药放下后,才终于肯抬起视线。 可看了地板又看房梁,偏是不看床上的女人。 目空一切,老僧入定般沉沉问道:“师尊有何吩咐?” 司若尘探究着看她好半天,问:“你斜视啦?” “……” 南知非眉间轻微一拧,不答话。 司若尘总觉得,她行为举止有些奇怪,像是刻意不看自己。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衣服穿上。 她取下左手尾指上的纳戒递出去,道:“帮我取套衣物。” 南知非薄唇松了,吐出一个好字。 那视线画了个弧,从房梁绕到她手掌之上,完美避开了中间。 分明就是不想看她! 南知非伸手去拿纳戒,谁知下一瞬,托着纳戒的掌心反扣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拉。 连带着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前栽去。 但预想中的磕碰并未发生,反而……落入了一处相当柔软的境地。 “徒儿怎的,都不看我?” 一声轻哝软语,委委屈屈飘入南知非耳中。 可南知非现在眼睛都不敢睁。 师尊一只手擒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如灵蛇般搂在她腰后,鼻息前散着幽幽冷香。 她栽倒在女人怀中,不必想也知道,此时此刻正对着她的脸的是什么。 这死女人怎么就不爱穿衣服! 还问她为何不看! 今日清晨,她便毫无防备看到了全部,仅仅是回想,热气便涌上她的脑袋,冲得耳尖血红。 偏偏司若尘还真没明白为什么。 想了半天,忽然后知后觉。 “昨夜,是本座语气冷了些,只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冷漠待你。” 南知非一愣,随即明白师尊误以为她在生昨晚的气。 那声“出去”是很冷。 可今早的被窝太暖,她其实都记不起来了。 不过南知非难得聪明了一回,将计就计。 “我不在意了……师尊可以放开我了吗?” 女人的身体比预想中的还要柔软,被拥着反而是一件舒适的事。 可是,可是…… 鼻息间的香馨愈发浓了,就像今日清醒过来时被裹住的餍足。 她很喜欢,却又觉得这样十分奇怪。 身体滚烫,心脏也在宁静的清晨不合时宜狂跳不止。 所以她跑了。 今日晨练,再次以入定失败告终。 可眼下又被捉回来,熟悉的感觉像漩涡吸着她沉入海底,顺着波浪浮浮沉沉。 这样太奇怪了。 司若尘低头看着少女紧闭的眼睛,颤动的羽睫,眉间不安宁的蹙起。 女人顺势松开了禁锢,南知非立刻跳走,一秒也不敢逗留。 拿起纳戒,闷头在里面翻找衣物,随便找了一套塞给她。 正想逃走,又被人轻声唤住。 南知非心头微微一跳,便听见女人慵懒地说:“跑那么快做什么?帮本座更衣。” 南知非:“……” 这次还真不是司若尘娇气了,平日里有御衣诀,不必亲自动手,衣服便条理清晰地自主裹了上来。 可现在是不行了。 那些华贵雍容的衣物,细节繁琐,不是一个人能穿得来的。 司若尘笑眯眯看着徒儿在那进退两难,眼中笑意更盛。 故而再度变脸,垂着头轻咳两声,声音虚弱沙哑。 “好冷啊……” 南知非一惊,想起那日,师尊气若游丝的模样。 没有灵气御寒,这高山上的清霜何其冻人。南知非心中懊恼,自己怎么这么粗心,立刻转身回到司若尘身边,轻轻搭着她的手腕。 腹中灵气一丝丝传递过去,火灵气像火苗一般顺着她的脉络游走,还真将她冰冷的手脚回暖一些。 南知非又拿回衣物,这次倒没有再躲避什么,只帮她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最后披上厚实大氅,悉心合了合。 这才问:“师尊还冷吗?” 少女澄澈的眼睛盯着她,司若尘默了片刻。 分明已不太冷,偏是不饶人,牵过少女炽热的手,轻声道:“再牵一会儿吧。” …… 甫一出门,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人一哆嗦。 连南知非都觉得有些不适,侧脸看了一眼师尊,女人神情自若,似是无碍。 门外有一方小院,种着些缤纷五百的奇花异草,即便是冬天,也开的繁茂。 院中盖了个八角亭,南知非先前就是在这儿打坐和煎药。 她去收拾药炉,听见师尊在一旁赏花的动静,眼眸闪过一丝踌躇,又冷凝垂下,故作随口一问:“师尊的内伤是怎么回事?” 司若尘捻来一朵白花在指尖观赏。 “年纪大了,体寒。” 这话鬼听了都不信。 但很显然,司若尘并不打算说明自己这身寒毒的由来。 南知非心知问不出结果,默了片刻,又换了个问题。 “除了不可使用灵力外,银灵长老还有嘱咐什么吗?” “没有。” 其实还有。 银灵说,需要南知非尽快突破化神。 南知非乃异火灵根,南明离火。此火霸道无比,所以,银灵应该是想借用南知非的异火以压制司若尘体内寒毒。 昨日银灵嘱咐过千万遍,到了司若尘这里,便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没有。 银灵若是知道,怕是要气得给她下泻药。 南知非盯着女人随性的背影,手中抱着药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嘱咐也没有,但她真的很怕再次看见师尊那样倒下。 可师尊什么也不说,她便什么也不能问。 她心中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又坐回八角亭的蒲团之上。 清晨心绪那样缭乱,难以入定,现在缓缓平静下来,心中仿佛有一条小溪,在慢慢流淌。 渐入佳境,面前却突然拂来一阵香风。 紧接着,温润的手指贴上她的眼睛—— 掰开了她的眼皮…… 入眼,又是那张笑眼盈盈的脸。 银灵说得的确没错,南知非天资不错,又勤奋修炼,修行之路亨通无阻。 若有阻碍,那只能是她的师父了。 哪有在人家打坐时掰眼皮的道理! 换做其他人,打坐时被这样打扰,轻则动口重则动手,但这人是南知非。 不知是她真的没有脾气,还是无可奈何。 她睁了眼,司若尘就蹲在她对面,手支着脸,另一只手便在她脸上作乱,笑吟吟看着她。 南知非都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精准解读师尊的各种表情了。 明明都是笑,她却能一眼分辨出什么是开心的笑,什么是冷笑,什么又是使坏的笑。 现在这个,就是典型的心怀鬼胎。 果不其然,司若尘将手收回来,眉毛往下一耷拉,又开始每日作妖。 “徒徒,不能辟谷了,为师好饿啊。” “……辟谷和灵力有关吗?我怎么记得池清长老教的,说辟谷是仙体受丹田润泽的影响?无需主动调用灵力。” 司若尘想也没想,道:“那是她没教全,到了大乘期你便知,体魄会返璞归真。需食五谷,归自然,方能与天同寿,万物归一。” 这番话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南知非一时不知她是否又在诓骗。 正犹疑时,司若尘又补了一句:“徒儿若是不信为师,找个大乘期的前辈来问问不就好了。” 这下确认了,绝对是哄骗她的。 这天底下,还能去哪找大乘期修士?当挖野菜遍地都是吗? 南知非沉默,从纳戒里取出一个白净瓷瓶递给她,“辟谷丹。” “是橘子口味的吗?” “……”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橘子口味的辟谷丹。 南知非抿了下唇,耐着性子问:“那师尊要如何?” 司若尘面上的哀色顿时消散,“本座听说,三十里外的平康县新开了家酒楼,徒儿与我同去?顺道置备几套新冬衣。” “师尊可以自己去。” 这些天被各种事耽误,修为没有长进,好不容易缓下来,南知非想抓紧时间巩固一下。 说完才想起来,若不能用灵力的话,怕是跃迁和御剑也不可以。 想到这儿,南知非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难道说…… 她胆颤抬头,果然,司若尘微笑看她。 “不仅是这次,日后每次出门,都要拜托徒徒了呢。” 南知非沉痛闭眼,长叹一声。 “师尊,实在不行,你再收个徒弟吧。” 别逮着她一人霍霍。 “不行。” 司若尘俯身按着她的肩膀,轻轻一带,南知非就从地上被捞起来。 这力拔山兮,哪里像是濒死之人? 南知非心中惆怅,跟在女人身后。 走了两步女人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南知非心中燃起一丝希冀。 “不去了?” 司若尘摊开手掌,朝她勾了勾。 南知非不明其意,又把辟谷丹递过去。 司若尘瞪她,口中啧了一声。 “牵着我。” 既不是“本座”,也不是“为师”,南知非听见这最为稀松平常的自称,不知怎的,心头蓦然跳了跳。 低头看摊在眼前的白皙手掌,闷头牵了上去。 兴许,只是怕冷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怕冷 第13章 撒娇 半月后,大雪纷纷扬扬,轻若鸿羽。 玉岚山的小庭院积满了雪,踩在上头,便会陷下一个鞋印雪坑。 只是,庭院中心那块地却犹为干净,并无积雪。 少女站在空地中心,袖袍被罡风吹鼓,束起的长发有些许飘回她脸颊边,待风息止,飘飞的衣角也浅浅落下。 南知非的日常生活就是这般无聊,读书,练功,打坐。 师尊总说她没半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死气沉沉的。可,若她像陈先绫那般跳脱,只怕那女人又不乐意。 一段剑招过后,她收了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银剑清脆入鞘。 尾音消散,院子突兀的安静下来。 这座小院处在玉岚山深处,鲜少人至,除了些树叶摇晃的沙沙声外,也只有冷风灌过月亮门时,吹出呜呜作响。 南知非收了剑,望着屋檐上冰锥渐渐消融,心中默默想着一会儿的安排。 忽然,院中花丛微不可见动了动。 她警惕看过去,那里却并无人影,应当只是起了一阵风。 这太衍门内法阵无数,难有外人闯入。 南知非并未放在心上,只想着似乎又快到煎药的时间。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这角落花丛里的两朵花,竟然抽出土下的根,走了起来! 根须像极了人类的双足,啪嗒啪嗒走了两步,花朵像脑袋一般左右张扬,最后伸出叶子,挠了挠脑壳。 “这儿三个房间,是哪一个啊?” 另一朵红花走的慢了些,还被杂草绊了一跤,此刻正揉着不存在的屁股爬起来。 “哎哟……这也太难适应了,什么哪一个?一个个找呗!” 于是,两朵鬼鬼祟祟的花,在院子里撒足狂奔! 可惜根太短,积雪太厚,走一步陷一次,腿都跑打结了,也才跑到一半。 白花气喘吁吁道:“非要幻化潜入,想见掌门的样貌,直接用神识扫一眼不行吗?明明掌门现在丹田封印,未必会察觉。” 红花也喘,但十分不服气:“掌门她徒弟也在呀,若被发现那便死定了!更何况,亲眼看和神识看那能一样吗?” 白花恨恨嘀咕:“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一道冷声突然插入:“你们打算看谁?” 两朵花“花”容失色,大惊回头! 本该进了屋的南知非正盘腿坐在八角亭上,也不知看它们狂奔了多久。 她轻盈跳下来,衣袍翻飞,松松落在雪上,手里的剑却那样凛冽,阵阵发寒。 “等、等下……我们是……” 话音未落,南知非的剑尖飞快一扫,顿时,花头落地。 与此同时,五十米外的小树林里发出两人惨绝人寰的尖叫。 …… 一炷香后,院子里多了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女。 一个身着红衣,扎着两个丸子头,另一个一身白衣,长发披肩模样秀丽。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被“砍头”的画面太恐怖,这两人也好似死过一遭。脸色煞白,呼吸急促,肩膀若有似无的发着抖。 平时的南知非,在司若尘面前乖顺得不行,好像没有半分脾气。 可此刻的她却截然相反。 少女脸色如霜,目光似箭,扎透了二人心扉,一开口,便冷得要冒出寒气。 “谁人坐下弟子?” 这是要告状了。 白衣少女一下便红了眼眶,低着头,噙着泪,面色煞白。 那红衣少女倒是胆子大一些,虽有些慌乱,却还是扯着脖子嘴硬道:“告状算什么本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她无关,与我师父无关!全是我一人的主意!” 南知非回忆着她们之前的对话,陷入沉思。 师尊旧疾发作,住在此地休养,在玉岚山应该不是秘密。 可丹田被封一事,应当十分隐秘。唯独她、师尊、银灵长老三人知晓。 她不觉得银灵长老会将此事外传,可……她们又如何得知? 南知非紧紧皱起了眉,看这两人的目光,没有一丝一毫善意。 “我不管这是你们是谁,潜入掌门居所,依门规,该处何罪。” 她淡淡问着,可手里的银剑已然蒙上一层红热,是火灵气附着,烫得空气都扭曲。 红衣少女吓了一跳,只听说掌门的徒弟不好相处,没想到,竟真的这样不讲情面。 “别别,有话好说啊!”像是一张嘴不够她用,红衣少女急急忙忙说:“我们不是潜入,就是来看看而已!” “看什么?” 南知非脸色更阴一层,手一横,剑刃已经抵在她们脑门上。 剑刃上的火焰灼烧掉她额前一丝刘海,红衣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敷衍狡辩,哭丧着脸老实道:“看…看一眼掌门长什么样子罢了……” 南知非眉头一凛,倒显几分困惑。 这有什么好看的? 看她有多懒? 还是看她多么老不正经? 显然她不信这套说辞,握剑的手发力更紧,手背绷出若有似无的青筋。 红衣少女绝望,她明明什么都招了。 横竖这把剑都不打算从她头顶撤下,当即嘴巴委屈一扁:“我又没做什么!你敢动我,我…我师父定会揍你!” 南知非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你们师父是谁?” 红衣少女脖子一梗:“是银灵长老!怕了吧!” “……” 南知非眯起眼,仔细打着二人,这才记起银灵长老坐下两位亲传弟子,名曰红曲、白芍。 又检查了她们的令牌,的确是银灵长老的亲令。 南知非默默无言,再次竖起剑锋。 还来?! 正当红曲近乎绝望时,剑尖一挑,却松了她们身上的绳索。 南知非淡淡说道:“若有下次,必不轻饶。” 嗯?放过她们了? 白芍红曲二人面面相觑,这传闻中的南师妹煞气果然大得吓人,还以为今日非得留下几根手指赔罪呢。 可结果报出银灵长老的名号后,便这般轻易放过自己。 想来,是确定她们二人没有威胁,便松了手。 红曲眨了眨眼,这么说来,这位南师妹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嘛。 只是表情冷淡了些,举止吓人了些。 白芍得了救,连连道谢,抓着红曲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扭头一看,只见红曲眼珠子精明转了转。 一眼瞧出她的心思,白芍登时吓得不轻,惊恐拉住她拼命摇头。 红曲却不依,不但不走,反而上前行礼,笑嘻嘻道:“多谢南师妹饶恕,保证不会有下次!但,这次能否让我们拜见掌门呢?” 几分钟前还泪眼汪汪,现在又蹬鼻子上脸。 不知银灵长老的徒弟,性格和她师父怎么相差这般大。 南知非皱起眉冷声道:“不行。” 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两人非要见师尊。 反正,她自己是决计不会冒着违反门规的风险,去瞧一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实际上,这可是她的偏见了。 在太衍门里头,司若尘可不是一般人。 南知非当了十几年徒弟,早已司空见惯。 但殊不知,对于太衍门其他弟子而言,自家掌门是个奇谈般的存在。 天资傲人,少年成名,以一己之力,开拓太衍门五大流派。 后千年登顶大乘之境,绝世无双,身居仙盟六剑,问鼎天下。 不论是哪一个名头,单拎出来都是一方人物,偏偏全落在一人头上。 又加之,司若尘不喜在宗门抛头露面。 公务甩给池清,自己隐居深山,平日里神龙不见首尾,甚至连徒弟也只有一个。 于是乎,太衍门的门生,对自家掌门的真容,可谓是好奇得抓心挠肝,早已超出了寻常地步。 只不过南知非看得多了,对那些瞩目耀眼的光环早已免疫。 她看见的,是那女人精致皮囊之下的恶劣灵魂…… 偏偏红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竟冲上来抱着她的手臂苦苦哀求:“南师妹,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就帮我们问问嘛……若掌心亲口说不愿意,我们立刻就走!” 南知非平生最怕这种死缠烂打的,她飞快抽出自己的胳膊,连退两三步。 声音再次冷了下来:“不、行。” 她想直接动手将两人扔出去,此时,一道香风甜腻拂来,三人皆一时忘了争执。 “我说怎么半天唤不来,原来,是有客人到访。” 只见女人白衣胜雪,面如皎月。 面若雪中红梅,身段如风中飞柳。 仅仅靠在门边微微笑着,手里捧着卷经书,对红白两位少女歉意点了下头,便美得如画中仙。 “抱歉,我徒儿也只是不想让本座被打扰,方才的事,还请二位见谅。” 她是掌门,身份尊贵,何来请人见谅一说? 红曲刚刚还吵着闹着要见她,此刻却嘴巴打结了似的,面色爆红,半天也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却也不怪她,司若尘那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轻柔弯起,笑得温柔,真是看狗都深情。 “可惜本座正与徒儿研讨经书,下次,再和你师尊一起来桃源居做客吧,嗯?” 柳眉又微微下垂,似是十分可惜,又万分愧疚。 两位少女不自觉心神荡漾,唯有南知非惊恐万分。 鬼上身啊! 怎么笑得这么温柔! 不管你是谁,快从师尊身上下来! 还研讨经书,那分明是南知非看到一半,搁置在桌案上的,她司若尘会看正经书嘛! 南知非大骇,却又实在佩服这女人装模作样的本领。 红曲恍然惊醒,连语气也不冲了,红着脸磕磕巴巴道:“十分抱歉…擅自闯入,叨、叨扰了掌门,能见上一面,已是心满意足,我们这便告辞!” 她顺手拉过看得傻眼的白芍,两人飞速溜走。 这院子,倒是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司若尘笑吟吟望着远处,直到再看不见二人身影,才猛地打了个哆嗦。 “好冷好冷好冷……徒徒救我!” 破功了。 熟悉的感觉重新回来,南知非松了松眉头,果然,装不过三秒。 为了做出道骨仙风的样子,司若尘可谓是拼上老命,明明冷得上下牙打快板,却还不穿大衣,非要穿得仙气飘渺,保住她掌门天仙般的风姿绰约。 南知非走近后,都能察觉她身上的冷意。 女人拢眉垂眼,可怜兮兮看着她。 这些天,司若尘可谓是一招鲜吃遍天。 但凡瞧见南知非皱起眉头,似有责怪她的意思时,便会摆出这么一副可怜模样。 只怕这次又要念叨她。 可这次,屡试不爽的方法似乎是失灵了,南知非默默收回视线,淡淡道:“自作自受。” 明明这些天,银灵长老为了调理她体内寒疾,送来名贵药材数不胜数。 即便银灵长老虽从不主动说这些,但南知非当然看在眼里。 可司若尘自己却毫不在意。 分明惧寒,还为了些莫须有的颜面,穿这么些衣物。 既然她自己都不在意,那她又何必在乎。 南知非掠过女人身边,回到屋里,还顺势抽走她手里的书卷,坐在桌案前看了起来。 司若尘尚有几分意外,难得这人不管她了。 “徒儿?” 唤了两声,这人没有反应,司若尘便知是闹别扭了。 她细细回想方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好似也没有什么地方惹恼了她。 轻浅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停在南知非身后。 桌面覆下一片阴影,遮去的窗外投来的光。白皙的手撑在她胳膊旁,混杂着药苦的淡香从头顶慢慢渗来。 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缠绕在她后脑。 “不理为师了?” 女人声音自她身后懒懒传来,带着几分不着调的笑意。 “没有,但师尊若是无事,不要妨碍我看书。” “我没你想得那般脆弱,只要不用灵力,穿多穿少都不会引发旧疾。” “……” 原来心思早就被看透。 明明听到她的解释,可不知为何,南知非心中恼意更甚。 甚至在那琉璃般的瞳孔上也蒙了一层薄怒。 “那师尊又何必喊冷。” 敢情这些天,都是在逗弄她? “可是,真的很冷嘛……” 司若尘也无奈,冬寒伤不了她,只是她耐不住罢了。 她俯下腰身,浅浅将下巴抵在南知非肩头。 女人呼出来的气息,那般冰冷,如冬日的风一般萦绕在她脖颈。 可既然只是冷而已,伤不了身,又何必每次做做出那般可怜的模样,好像马上就要冻死了。 回忆至此,南知非忽然放下书,盯着桌上那只白皙如玉的手。 了然。 “所以,师尊每次喊冷,其实只是在撒娇吗?” 司若尘面色凝滞,笑容僵硬。 她忽地起身,另一只手拧上南知非的耳朵,微微发力,眉头轻蹙。 “胡说。” 女人轻哼一声,松了手决绝离开,带着南知非看不懂的恼意,和耳尖遮不住的粉红。 第14章 休了她 新年将近,风雪更甚。 柳州县出摊的人少了,似是都做好过年的准备。 好在桂花楼开着,司大掌门就不会太难过。 酒楼生意依旧红火,二人坐在三楼雅座,仍旧能听见楼下觥筹交错之声。 南知非既没有吃饭,也没喝酒,面前只放着一碗糖水凉糕,时不时吃一口,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师尊大快朵颐。 扫荡完一整桌,南知非自觉掏出荷包,招来小二买单。 谁知她还没开口,司若尘忽然说道:“同样的菜色,再备十桌。” 南知非:“?” 南知非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饕餮,司若尘倒是自在,捏着手帕斯文擦嘴。 “不是现在吃,徒儿用万食法将饭菜保存起来,如此佳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上,本座会很难过的。” 这话让南知非一愣。 “师尊终于愿意待在宗门里好好修养了?” 司若尘却笑:“反了,我要出躺远门。” “噢。” 南知非点了点头,低头喝了口糖水。 忽然后知后觉:“我也去?” 司若尘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写着:“不然呢?” 南知非:“……银灵长老允许吗?” 司若尘眉头一挑:“又不是去打打杀杀,为何不许?”她忽而勾唇一笑,说道:“乐东城烟火盛会十年一届,徒儿总该去看看才是。” 师尊现在和凡人无异,南知非不希望她出远门,太过危险。 可转念一想,天下大多数人谁不是**凡胎活在这个世上?自己未免太多心。 若是哪里都不能去了,对师尊而言肯定又是个囚笼。 …… 回到玉岚山,今日枝头挂满了清霜。 远远看去,山头一片白。 南知非花了半柱香时间,将屋里的物件装入纳戒中。 等她从屋里出来,恰巧听见司若尘和银灵的谈话。 司若尘半靠着八角亭的木柱,问:“所以你那俩乖乖徒弟,是如何知晓我丹田被封印的?” 银灵依旧是那副能冻死人的表情,眉头深深皱起。 “她们说是无意听来的,奇怪的是,却不记得何时听见。” 司若尘眉头微挑,耸了耸肩:“好可怕噢。” 银灵冷冷瞥她一眼:“在外的时日你最好安分一些。这些事我会调查。” 司若尘无辜眨眼:“我哪有不安分过。” “金丝软甲穿着吗?” “穿着穿着。” “传讯石?” “带着带着。” “药呢?” “……” 司若尘诡异地沉默片刻。 然后扯出一个尴尬的笑脸,“诶呀,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女人慢悠悠走进另一间屋子,打开了衣柜,拿出衣柜里的收纳箱,打开收纳箱,端出来一个玉匣子。 最后从玉匣子里拿出一大包药草。 怎么看都是刻意藏起来的吧! 银灵的眼神冷得似冰,好像在她眼里,司大掌门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司若尘是不敢看她,抱着药走到南知非面前,不情不愿塞给她。 “收好,千万别忘了。” 还如此嘱咐。 南知非总觉得她的意思是:找个地方赶紧扔了。 不可能的。 惆怅过后,司若尘终于正经了些:“门内之事,需要你多加费心了。” 银灵瞥她一眼:“说得好像你处理过公事一样。” 司若尘:“……” 死女人嘴真毒。 南知非见师尊吃瘪,心头大不敬地偷偷笑了笑,低头将怀里药包也收好。 听见笑声,司若尘回头看南知非。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 两个纳戒戴在手指上,一个装着南知非的两套衣服,一把剑,几本书。 另一个装了百来件锦服,司大掌门的御用床榻,以及十几桌金华楼的饭菜,甚至还有一艘飞舟。 最后是格格不入的几大包药草。 纳戒就是好,背了这么多东西,仍是两袖清风,少女眉眼淡然疏冷,平静问道:“何时启辰?” 女人笑了笑。 “现在。” 南知非也不多问,两人乘坐飞舟而去。 可在她们离开后不久,一道黑影,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司若尘原本住的房间中。 太衍门内结界无数,此人却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其中。 不过此时,人去楼空。 那黑影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嘶哑,雌雄莫辨。 “逃得真快……” 他随意逛着院子,如入无人之境,下一个瞬间,庭院中的所有花朵忽然抽枝发芽,朝黑影缠绕而去。 这玉岚山的一花一木,皆是银灵的眼睛。 可他退了半步,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 司南二人离开以后,这玉岚山的躁动终于是平息了些。 不少弟子抱着遗憾的心情,望向后山的方向。 唯有两位红衣白衣的少女,蹲在药炉旁,一边扇风鼓火,一边压低声儿兴奋地讨论。 “我就说那日得捷足先登!听说今日掌门便离开了,若是错过,下次不知何时能再见。” 红曲洋洋得意道。 白芍却抠着手指拧着眉,攥着扇子一筹莫展:“可我怎么觉得,正是我们打扰了掌门,她才离开的呢……” 红曲一愣,尴尬摸了摸后脑:“不会吧,那日掌门也和颜悦色的呀!” 白芍睨她一眼:“那是掌门人美心善,对谁都会和颜悦色!” 说罢,她面上浮现一抹娇羞,“掌门确实好美……” “确实。” 两人对视一眼,发现这声附和并非对方发出,不禁吓了一跳,慌忙左右寻找,四下皆无人。 最后抬头,才发现这数米高的桃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来人一身红衣潇洒利落,长发高束,眉眼温润浅笑,英气逼人,长腿落在空中随意摇晃,手一用力,便从树干上高高跃下。 然后扭到了腰。 只听一声怪叫,陈先绫扶着树干鬼哭狼嚎。 白芍无奈极了。 “陈师姐,你知道你的腰伤为何一直好不了吗?” 陈先绫一下子苍老了五十岁,扶着白芍的肩颤颤巍巍说不出话。 前几日陈先绫满身是血,被扔在玉岚山脚下,往那一躺就像案发现场一般。 可实际上,这种事在玉岚山已经司空见惯了。 原来,每次陈先绫犯事后,都会被池清教训得体无完肤,最后扔到玉岚山来治伤。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来得太频繁,银灵干脆让白芍红曲两人专门为她治病。 反正陈先绫挨打惯了,皮糙肉厚,刚好用来试药,偶尔药性不稳,她也扛得住。 一来二去,三人也是熟络起来。 陈先绫抹了一把老泪。 “为何好不了?还不是池清那个臭女人下手重得要死……” 敢直呼师尊名讳的,放眼整个太衍门也就陈先绫一人了。 白芍无奈,运起灵气按在女人腰后,替她缓解腰疼。 “既然知道自己伤得重,还非要到处跑。陈师姐,这几日你又去哪儿了?” 陈先绫撇了撇嘴,随意答道:“去办了点事嘛。” 其实是新年将近,她想给灵霄山上那群小萝卜头买点新衣,整点儿花炮玩玩。 不过银钱短缺,某夜在外溜达,碰上几头放养的猪,当时便决定去摆摊挣钱。 这几日,便是去集市上采买年货。 否则等她躺到伤好,清明都过了。 红曲忽然又说:“陈师姐,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池清长老来寻过你。” 陈先绫一愣,当即轻笑。 “绝不可能,只怕是山上哪个小崽子又受伤了,她来取两副药而已。” 白芍犹豫:“是吗?她那日来后山找人,我还以为是来找你的。” “她哪次找过我。”陈先绫委屈控诉。 每次将她打得半死就扔到玉岚山不管不顾,天下哪有这样的师父? 可她也不想想,为何温柔的池清长老对谁都轻声细语,唯独见了她,便怒火中烧。 只怕池清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收了陈先绫这个徒弟。 入外门的头一年,就因不服管教,和比她高几个境界的人大打出手。 对方没伤到一丝一毫,自己反而差点死翘翘。 后来凭着天赋异禀,进了灵霄山,又把灵霄山整得和土匪窝一般,带着几个原本听话的弟子占山为王。 不好好修炼,去凡间打架斗殴,还说是惩恶扬善。 池清将她收为亲传弟子,不是看上她的资质,而是为了更方便的管束她。 起初义正言辞地训斥,不见成效。 后来苦口婆心的劝说,不予理会。 最后忍不住,打了一顿。 消停了。 池清长老终于找到教训此孽畜的正确方式。 于是乎,后来师徒二人的相处模式剑走偏锋,越发怪异。 说是师徒,更像宿敌,那叫一个水火不容。 所以说,池清怎么可能回来玉岚山探望她? 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要我说,等我哪日修为比她高了,我定要休了这个师父!” 她愤愤不平嚷嚷着。 白芍扯了扯她的衣袖,使劲挤眼色。 “干嘛?我不仅要休她,我还要当着她的面,拜入司掌门座下,让她天天看我们师心相亲,她却孤家寡人,独守空房,终日以泪洗面!” “……” “哼,只怕到不了那时,那女人就后悔了。她不求我三百次,我是决计不会回头!” 话尽,背后突然凉飕飕的,像是刮着零下十多度的冰风。 只见面前红曲白芍二人嘴巴紧闭,小鸡仔似的低着脑袋。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回头,一身青袍的池清,正站在她身后。 那眉眼如凛冬飘雪,淡然冰冷。 “现在开始求你,算在三百次内么。” 陈先绫嘎巴一下死了。 第15章 孽畜 真是见了鬼,她师尊竟真在玉岚山! 此时她大脑飞速运转,心头瑟瑟发抖,眼睛一闭,往白芍怀里一扑。 三道视线盯着她昏厥,好一会儿,陈先绫才再次睁开眼睛。 用人畜无害的清亮眼眸看向白芍:“师妹,你给我下了什么药?我刚刚是不是性情大变了?” 她居然在装鬼上身。 白芍哪儿敢接茬,苦笑着不知所措。 池清面色冷淡,看着她胡闹,一言不发。 僵持了好一会儿,陈先绫总算长回骨头,从白芍怀里站直了,走到池清面前。 沉痛闭上眼,脖子一扬:“打吧。” 等了半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陈先绫微微睁开眼,眯起一条缝。 女人眉目清冷,静静瞧着她,看不清情绪,只听她淡淡说了句:“既然伤好,就跟我回去。” 其实还没好。 红衣包裹的身体还绑着绷带,背上交错密布的鞭刑伤口,在方才上蹿下跳间再度裂开。 可她现在哪儿敢说什么? 迈着小碎步就跟在女人身后回了灵霄山。 留了两位少女默默为她祈福祷告。 昨夜下了场冰雨,上山的路结了冰霜,地面又湿又滑。 还没上山便瞧见两个小崽子在滑冰,不知又拆了哪栋房子的门板,两人坐在板上从阶梯顶部一冲到底。 眼看要撞上池清,这木板突然被谁摁住一般戛然而止,木板上的两个人没停住,叽里咕噜滚了老远。 “你们两个很闲是吗?” 池清眉间紧锁,看着这群家伙就闹心。 本来都挺听话,跟陈先绫混了一段时日后,一个个都便成了泼猴。 那俩泼猴滚进草丛里,又一蹦三尺高,惊声喊着:“我的新衣!我刚——” 看清面前的人是池清,又瞬间成了哑炮。 低眉顺眼的,别提多么听话。 只是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还冲陈先绫悄悄使眼色,陈先绫则是吹了声口哨。 这是他们帮派的暗号,意思是:自求多福。 两个小家伙一下子萎靡了。 可今日,池清长老似乎没心情训斥他们,只勒令他们把门板安回去。 只是越平静,陈先绫心中越发不安。 风雨欲来时,天地间总是那般宁静。 她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苦着眉眼,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跟着池清上了山。 推开府邸大门,池清将手里从玉岚山提回来的东西搁置在大堂的桌子上,转身看向陈先绫。 要来了。 陈先绫抿紧了唇,心中不断猜想这次是要骂她还是揍她。 “刚刚江初雪他们身上的衣服,是你买的吗?” 嗯? 陈先绫愣了一瞬,这问题问的,似乎不是兴师问罪啊? 女人摸了摸还酸疼的后腰,谨慎地答:“算是吧……” “钱哪来的?” “我没偷!”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先绫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 这次池清不是在质问她,而且询问。 只是以前唇枪舌剑火拼惯了,突然这么和平,她还真不适应。 “摆摊挣的。” 池清不仅是长老,还是代理掌门,要处理颇多繁杂事物,因此没精力去整天管着灵霄山上的那群泼猴。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陈先绫这个大师姐在执行师父的职责。 虽然效果和预想中的相差甚远就是了…… 陈先绫摸了摸后脑,忽然福至心灵的明白了什么。 她师尊忽然这么反常……不会是,内疚了吧? 打了一顿狠的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为了给其他师弟师妹买年货,于是愧疚心起。 想到这儿,女人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精光。 她忽地捂住后腰,垂着眼,憋出一个疼痛难忍的表情。 “师尊若是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休息了。” 不等池清回复,她便转身离开,还刻意走得一瘸一拐。 果然没走两步,池清便问:“伤还没好?” 陈先绫心头闷声笑了笑,嘴上则乖顺极了,说道:“差不多好了……估计躺一躺就舒服些。” 好一招欲擒故纵。 女人心中为自己鼓起了掌。 池清果然沉默,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似乎有几分踌躇。 末了终是说:“你先回房躺下。” 不知她要做什么,陈先绫怀着新奇独自回了屋。 躺着没多久,门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一具人影隐约打在门纸上,却不敲门,而是停顿了一会儿,似在犹豫。 陈先赶紧把手里的话本子塞进枕头底下,故意轻咳了两声。 声音传递出去,门外人影动了,随后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陈先绫心中轻笑,关心都这般瞻前顾后,她这师父还真是别扭 门吱呀一声开了,还没看见人,陈先绫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腥。 她忽然想到池清从玉岚山提到灵霄山的油纸包,莫非,里面装的正是给她的药? 这可着实令她诧异。 “喝了。” 明明是关心,可吐出来的两个字和嘴里含了冰块似的。 陈先绫慵懒从床上爬起来,又“嘶”了一声,扶住腰。 这次不是装的,是真扯到了。 她这腰早些年断过一次,虽是治好了,可腰这种地方,总会留下些不可逆的损伤。 上次池清又下手太狠,给腰伤打复发了。 她呲着牙,真情实意想揉揉后背,哪只自己还没摸上,却碰到另一只手。 池清的脸色依旧冷漠,动作却十分自然。 细长的手指落在她后背,攀着脊柱,一节节往上。 摁到腰椎断裂处时,陈先绫忽然闷哼一声,身子酸疼发软,端着药的手轻轻一颤,险些没端住。 那般脆弱的地方,自己摁都要万分小心,更何况是外人被摁住。 不知轻重摁下去,酸胀疼痛从腰眼处弥漫开,延伸到四肢,像抽走了她的筋,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走。 只是她却没躲开。 女人轻拧起的眉带上一丝痛苦,眼中蒙了片薄薄水雾,陈先绫咬着下唇轻喘一声。 “别……” 腰后的手指显然停了片刻,才一点点减轻力道。 仅仅这么一下,陈先绫额上便疼出森森冷汗。 英气的眉眼此刻泛起一片殷红,抬眼看池清时,还有三分埋怨和苦楚。 那朦胧的眼睛盯着她,池清也只是如同雕像那样静静站着。 求饶失败,陈先绫捏着鼻子灌完这苦涩难忍的药。 碗被池清自然而然接过去,放在床头。 女人平静开口:“衣服脱了。” “……?” 陈先绫睁着眼眨了眨,渐渐面上浮现一丝困惑。 虽然不大理解,但手已经积极缓缓抽开腰带,红衣滑落,露出大片白似雪的肌肤,以及几乎遍布全身的,蜈蚣般的疤痕。 绷带裹住前胸后背,留下半截细腰,就在刚才池清触及的腰眼处,一道贯穿剑伤,连接着小腹和腰后。 正是这道伤,曾将她的腰椎一斩而断,险些成为废人。 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中,寒意像毛刷一般剐蹭而过,屋内却有一种异样的火热腾腾灼烧。 陈先绫细细看着师尊的眼睛,一如既往,毫无敬意,满是某种浓腻的纠缠,与耐人寻味的迷蒙。 没有半分羞涩,反而跪在床上,身子像抽去骨头,懒懒靠向池清,双手揽着师尊的脖子轻笑。 “脱完了,然后呢?” 刚碰上,就被池清抓着肩膀调转一周,摁囚犯似的摁在床上。 声音依旧那般平缓,余光里,女人眉间却闪过一丝恼怒,补充道:“上药。” “噢……原来只是上药啊。” 陈先绫失望极了。 这次终于老实,趴在枕头上,微微偏着头。 池清指尖灵力凝聚成水刃,划开厚实的绷带,皮开肉绽的裂口清晰浮现,却又远远没有她身上已然愈合的疤痕可怖。 几乎无一处皮肤完好,各种伤痕层层叠加,将这白皙的后背染得那样丑陋。 不过这些疤痕,并非池清留下来的。 入太衍门之前,陈先绫的身体便满布疮痍。 乱世之中,善良的人只会被吞噬得残渣也不剩,为了活下来,陈先绫烧杀抢掠什么都做过。 人活得像野兽一般,互相蚕食□□,弱肉强食。 劣根性在那个满地饿殍的年代埋进了她的骨髓,而后,成为她的一部分。 最终也练就了她一身反骨。 后被抽得皮开肉绽,托她自己上蹿下跳的福,伤口完全没怎么愈合。 绷带带起些皮肉,重新撕开,又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珠。 一道视线萦绕在她后背,陈先绫难得有些耳热。 先前好歹有层布裹着,现在……算是什么也没有了。 一根手指轻轻落在她的后背,清凉的药膏覆盖裂口处火辣辣的疼,引发一阵阵酸涩难忍的痒。 如涟漪一般,层层叠叠漫向她的全身。 不多时,陈先绫才发觉自己的呼吸都隐隐打着颤。 “别动。” “……” 陈先绫幽怨盯着床板,她哪里控制得住! 比起这种又慢又轻的“厮磨”,倒不如直接下重手给她个痛快得了! 她回头,看向床边的女人,眼中湿气氤氲,耳根还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总是轻佻的眸子萦绕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妩媚。 目光轻柔,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求饶。 池清的手指微顿,发觉躺在床上的人,和平日里那个只会惹她生气的孽畜不大一样。 她皱了下眉:“有这么疼吗?” 死女人尽说风凉话。 陈先绫咬紧牙关,余光瞥见那满脸漠然,不知为何,心头翻涌起一阵愤懑。 她突然起身,抓住池清的手腕,将人拉回床榻,再欺身压上。 手指绕上女人耳垂,却只碰了碰那晃眼的明坠,凉丝丝的触感落在指节,陈先绫漫轻声软语地问:“师尊觉得我不该疼吗?” 池清眉间紧蹙:“那我动作轻些便是了,起来。” 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正经得跟寺庙里的佛像一般。 可她偏不想起。 心头那点逆反心理又起了,似乎在惹池清生气这件事上,陈先绫总是不厌其烦。她反而更进一步,将额头抵在女人下巴,放软了声儿,轻浅说道: “就这样?我要补偿。” “别得寸进尺。” 可耳畔响起一声轻笑,陈先绫快速埋下头,嘴唇落在女人白皙的脖颈。 并未逗留多久,陈先绫便重新抬起头,看着那一片白皙之上浅浅的红印,终是勾出一个得逞的笑。 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腰后搭上一只手。 池清居然就着这姿势环住她,陈先绫心头一紧,热意吞噬了她正片腰腹,灼烧滚烫。 可还没来得及感受其中暧昧,那只手便精准找到她腰后旧伤,对着脆弱敏感处毫不留情用力一摁—— 那一刻,仿佛有一片魂魄,自陈先绫口中飞了出来。 陈先绫甚至叫不出声,呼吸停了,瞳孔散了,尸体直了。 她好像有点死了。 池清随手将身上这具“尸体”扒开,眼中是一片冰霜冷意。 用衣袖揩去脖子上的水痕,冷笑一声,再未看她一眼,径直离开了房间。 若再对这孽畜心软,她才是真正的蠢货。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好半天,陈先绫的视线才从一片乌黑中恢复,额间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浸湿了脸侧的发丝,腰疼得钻心剜骨,全身几乎脱力。 死女人……下手真重。 自己的腰,她也不敢再碰,只慢慢挪着身体,趴回床上,做完这一切才如释重负。 然后,红唇勾起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值了。 值在哪儿?亲了池清一口? 她陈先绫从来都不是贪恋美色之人! 女人慢悠悠从被褥中拿出一个钱袋,正是方才声东击西,从池清身上摸出来的。 这才是她要的补偿啊。 钱袋抵在鼻尖,淡淡青竹浅香侵入鼻息肺腑,但她闻到的,是那金钱的铜臭,她师尊高风亮节,这点俗味儿,还是由徒弟承担吧。 陈先绫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像只餍足的狐狸,片刻后,那抹餍足又转换成浅淡的惋惜。 不过……若是再解风情些,就更好了。 第16章 笑纳了 池清的心情被搅得乱七八糟,尤其是从那孽畜房屋里出来之后。 回到自己的书法,看着密密麻麻的公文和账簿,心中像被火烹着,烦躁更甚。 她鲜少这般浮躁,总是能平静处理各种事情,可今日,不知心中的兵荒马乱又是从何而起。 她抬头望向房梁,叹了口气,余光骤然瞥见一张在旁冷冷盯着她,吓得她心脏扑通狂跳。 “银灵你……你何时来的?” 银灵也不知在她书房里站了多久,又默默看了她多久,想到方才自己长吁短叹的模样被人看在眼中,池清心中便浮现一抹不自在。 银灵默默开口:“从你自言自语,骂的那句‘畜生’开始。” 池清:“……” 真糟心。 果然和那畜生扯上关系的,就没好事。 她无奈地问:“何事?” “方才,宗门内部被人入侵了,正是掌门住过的地方。” 池清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懂银灵平淡言语中的惊涛骇浪。 太衍门的结界可谓是严防死守,层层把关,若无令牌想擅自闯入,难于登天。 可偏偏就是这样严密的地界,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入侵了。 池清直起身子,紧张地问:“人呢?” 银灵摇摇头。 “那人出现的奇怪,掌门离开没多久,便突兀出现在后山,我的感知中寻不到他出现的路径,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池清的表情严肃起来,心中其他情绪被抛之脑后。 凭空出现并非不可能,跃迁术法能够做到这些。 但银灵后山的结界更为周密,不论是何种跃迁术法,只要记录在册,便通通被屏蔽。 除非,是未曾公布于世的,她们不知道的某种秘法。 池清低垂着头,问:“一点灵力痕迹也无?” “嗯。” “掌门呢?” “出远门。” 池清眉间浮现一丝焦灼。 “这个时候?那黑影来路不明,甚至能直接出现在宗门里,师姐这个时候出去,万一……” 可她看着银灵平静的神情,又噤了声。 银灵性子淡然,看似什么也不在乎,可关于司若尘的事,她一向上心。 司若尘拖着这病体外出,她不但不拦,还平静如此,池清觉得奇怪。 想了一会儿,她眉头松了些。 “师姐……她早知道会有人来?” 银灵漠然颔首。 “为何?” 银灵在一旁的木梳椅上坐下,垂下眸子回忆。 “不久前,我那两个徒弟听说了掌门在后院休养,又得知她现在丹田被封印,擅闯了后院。可怪异的是,她们二人并不记得自己为何知道丹田封印一事。” 池清拧着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是有人将这个信息,直接植入了她们脑中?” “这是一种可能。但不论如何,结果都是她们去了后院,这一举动表明,她丹田被封的事已然暴露。” 所以,白芍红曲上山后,没过几日,司若尘便打算离开了。 便面上似乎只是厌烦了无趣的生活,打算去外头找找乐子,可却不声不响看清了整个形势。 那女人平时总是没个正型,以致于她们总是忘了,她是何等精明。 “那她这次出远门,也是有计划的?” “不知。” 说道此处,银灵的表情又染上三分寒意,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 屋内一时安静,池清的书房外,便是一片苍翠竹林。 青竹香气顺着窗台缝隙流入室内,与她桌案上点燃的香炉糅合在一起,能够稍稍缓解人心头焦躁。 池清摁揉着眉心:“入侵后院的人,有身份线索吗?连你都抓不住他……恐怕此人不简单。” “他用面具遮盖了面部,除了跃迁之法,没有再用其他术法,只能从脚印看出,这入侵者大概是位女子。” 若来者不善,自当是有仇之人。 可司若尘行事也并非嚣张跋扈,这么多年,几乎不曾树敌。 她眉间闪过几分愁绪,仅仅是性别这一条线索,能搜集到的信息太少太少。 银灵的话已经说完,准备起身离开。 步伐停顿几息,还是说道:“可以和五行山那边一起,研究一下这种能够跨越结界的秘法,其他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掌门寒毒之事,暂时你我二人知晓便可,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这句话说得怪异,池清微愣,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你怀疑入侵者……未必是外人?” “……” 银灵转过头,黧黑的瞳孔静静看着她,好似没有生机,眼周的蝎纹蛊却缓缓爬动着,看得人心生惶恐。 池清下意识抵触这样的推测,她们和司若尘同出一门,是亲如手足的存在,经历过千年前那场腥风血雨,她不相信会有人叛变。 可退一万步说,从内部潜入后山,要比穿过层层宗门大阵容易得多。 没有人愿意这样猜忌。 但倘若真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 银灵收回视线,肩膀微微下沉,似是松了口气。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酌情处理吧。” 池清作为代理掌门,此事也只能由她接手,她并未犹豫,点了下头。 那死气沉沉的女人离开了她的书房,还未安静两秒,又再次出现。 以为她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可二人视线对上,池清居然从银灵那面瘫脸上,看出几分一言难尽。 “虽然不管我的事,但……”她的目光意有所指,轻飘飘落在池清颈间。 “吻痕最好遮一下。” 池清:“?” 没等她发问,银灵幽灵般的身影已然化作一道紫烟,消失在原地。 她倒走得轻松,留下池清满心惊涛骇浪。 什么遮一下?! 她抬手凝结一片水镜,颤颤巍巍扬起下巴,轻易便能看见一道深紫色的诡异痕迹落在白皙皮肤之上。 她刚刚,就是顶着这玩意从陈先绫屋里走过来?! 女人深吸一口气,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持通通消失不见,手抓紧扶手,坚硬的红木硬生生被掐出一个掌纹。 咬牙切齿的话从齿缝中挤出来:“这个……畜生!” …… 北雁南飞,落于江畔,今日大寒。 江畔初见飞雪,天地一片白。 两匹白马轻盈骑过石桥,踏出两道点点雪蹄印。 马上两位女子,一位裹着厚重的狐裘,面带轻纱,只露出一双笑吟吟的桃花般的双目,视线流转在这清霜天地之间。 另一人却无心这江南美景。 南知非将缰绳绕在手上,另一只手捧着书卷,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师尊的位置,策马跟上,又继续沉浸在书中。 可随后,她的马儿微微一沉,馥郁浓香便无端裹了过来。 一直手自她身后伸出,拎走了她手中书卷。 女人不知是如何骑上了她的马,坐在她身后,不满地声音萦绕在耳边:“既然是出来玩儿,徒儿不如把你那破书收起来。” 好在白马健壮,担起两个人也轻轻松松。 南知非眉头一点点蹙起,偏了偏身子,躲开扑在她耳根的冷气,心头微微一叹。 “这不是破书,是《太衍录》,入宗必读书目。而且……师尊你可以回你自己的座位上去吗?” 她的语气有几分像课堂上的先生,老气横秋的。 司同学嘴巴一撅,懒洋洋贴在她肩头。 “本座身子一向虚弱,徒儿知道的,哪儿还有力气跳回去。” “……那我过去。” 说罢,南知非就要运功跳走。 蹬了一下马镫,身体顺势飞了起来,飞到一半却戛然而止,整个人狼狈挂着马侧。 回头一看,她师尊紧紧抓着她的腰带,死不松手。 面纱之上的眉眼无辜微挑,诧异道:“徒儿好厉害,倒挂着也能骑马吗?” 她是自愿倒挂的吗! 两人走得管道,周围行人还真不少。 视线一撮撮飘过来,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充血,南知非面色红得跟喝了酒似的。 “放开我……!” 她想大声喊,又怕招来更多人的视线,南知非头次出远门,实在害怕丢脸。 好在司若尘也没继续,笑着提起她的腰带,将人捞回身前。 “徒儿要长些记性,坐在马上,千万不要乱动,摔着可就不好了。” 如果不是你抓着我,我怎么可能摔! 南知非死死咬着下唇,面上因尴尬而泛起的红,有一丝转化为恼羞成怒的意思。 刚想指控某人罪行,身边忽然徐徐行来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 南知非拽着两匹马的缰绳给它让路,它却不走,反而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行在他们身侧。 方才还在恼怒,见此情形,南知非目光瞬间清明,紧盯着这辆马车,手摁在纳戒上,随时可以出剑。 可手背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 南知非回头看司若尘,只见她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车厢的帘子缓缓被人挑起,里头坐了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 目光轻佻油腻,落在南知非脸上时眼神几乎放光,随后又看向司若尘,虽蒙着面,可仅仅一双眼睛,便足以摄人心魄。 他忽然笑道:“二位姑娘,我看这天气寒冷,二位骑马只怕容易受冻,不如来本公子的马车中,如何?” 这油腔滑调,惹得南知非心中一阵反胃。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们从太衍门出来,一路骑行,这种搭话的事少说也有三四次。 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 她低声道:“师尊,我们快些走吧。” 可谁知,司若尘忽然朝那公子哥露出一个轻柔的笑。 “这马车看上去的确舒适,真的可以吗?” 南知非瞪圆了眼,微微震惊。 公子哥大喜过望,他毛毛躁躁点头,目光紧紧盯着司若尘的脸,简直要淌口水。 “当然!当然!快停下!请二位姑娘上来!” “既然如此,本座便笑纳了。” 三分钟后,南知非驾着马车,车里装着某位大掌门扬长而去。 公子哥和他的仆从牵着两匹马,站在路边,目瞪口呆。 司若尘躺在这豪华车厢里,伸了个舒适的懒腰,叹道:“刚好本座骑马骑累了,如此舒适的车厢说给就给,这乐东城果然民风淳朴呀。” 南知非驾驶着马车,目光呆滞盯着泥土路面,神情也有些茫然。 好像……哪儿不大对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笑纳了 第17章 凡间仙宫 依照世俗常理而言,她们刚刚是在打劫。 南知非正因头次犯罪而心中惶恐,神思恍惚。 身后的帘子突然开了,一条长腿伸出来,踩了踩她的腰。南知非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倏地直起腰腹。 回头,只见司大掌门坦然靠在柔软坐垫中,手里还拿着两个橘子。 不想动弹,就着这个姿势,将橘子扔给她。 “徒儿尝一个。” 南知非稳稳接住,想说什么,瞧那人躺得惬意,心中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师尊喜欢,纵是抢了又如何? 谁叫那人自己送上门来的。 南知非心中妥帖了,单手握着缰绳,另只手去剥橘子。 掰了一片塞入口中,酸甜交错的汁水在口中炸开,便听见后头的人问:“好吃吗?” “……” 原来是拿她试味儿的。 南知非瘪了下嘴:“苦的。” 司若尘轻笑两声:“本座就爱吃苦的。” 又行了半个上午,南知非在外吹着冷风,司若尘倒是舒适,窝在车厢中小憩。 等天空又下起绵密细雪时,那传闻之中的乐东城,总算是出现了。 青灰色的巨墙,如一道横卧的山脉,趴在地平线尽头,中间一座朱红大门顶入云霄,门头若隐若现。 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进城的队伍已大排长龙。 因着烟火盛会、柳湖彩女的噱头,慕名而来的人数不数胜。 还有不少马车,竟然比她们抢来的这辆更豪华贵气。 可见,来此处的多有名门贵族。 不过南知非倒是不认得这些,她从来不知人间帝皇更替,也不在乎谁权势滔天,只是看见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眼中多了些探究。 太衍门外的人,原是这些模样。 行到此处,司大掌门终于舍得出来。 女人撩开垂幕,钻出车厢,同她并肩而坐,狐裘软软挨着她的肩膀,南知非挪了挪屁股,给她腾出些地。 而后便听见那饶有兴致的声音说起:“江南乐东,凡间仙宫,徒儿可曾听过?” 南知非摇摇头,“未曾。” “那柳湖彩女天人之姿呢?” 南知非默默偏头看了身侧的女人一眼。 “……也未曾。” 只是“天人之姿”这词,从司若尘口中说出,她还真有几分好奇。 虽然这个师父不怎么靠得住,但她不得不承认,直到现在,她也没见过比她更适合这个词的。 女人未曾察觉她的视线,对上少女的瞳孔轻轻一笑:“那徒儿便是来对了。” 南知非心中却不予认同。 目前看来,这乐东城除了阔气些,气候暖些,其他的与杨柳县相差无几。 和一路走来,路过的每个城池,都相差无几。 可进了城门后,南知非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 千金一掷轻王侯,万盏流霞醉春风,人间富贵无寻处,皆在江南第一峰。 何谓人间仙宫? 天地金辉,满目华彩,这儿便是了。 饶是南知非这样无爱钱财之人,看见这街景金碧辉煌时,不禁有几分诧异。 连客栈的门匾都金镶玉……这乐东城里,难道没有穷人吗? 她收敛心神,看见师尊的目光已然被周围琳琅满目的店铺吸引了去,她不禁咽了口唾沫。 回忆起这一路走来,和师尊吃吃喝喝,这位大人手一指,眼睛一亮,眼巴巴瞧着她,她就得乖乖掏银子。 南知非这些年在宗门接取委托,赚取的灵石用于修炼,奖励的少许银钱倒是未曾动用过。都积攒起来,约莫有个几十两黄金,也算是个小富婆。 寻常而言,肯定是够二人此趟出门的花销了。 可来了这乐东城,光看此地富饶程度便知,钱得十百倍的花。 她心中没底,不知自己身上带的那些银两,能够师尊挥霍到几时。 只怕,明日这个时候,她们就是乐东城里最穷的人了。 也可能现在已经是了。 随意找了家客栈,混杂在诸多富丽堂皇的商铺中也不算起眼。 看着玉牌上的价格,南知非暗自咂舌,一间寻常客房住一晚便要五百文,高了前日住的客栈十倍。 还没看到后头,便听见司大掌门挥金如土的声音响起:“掌柜的,两间天字房!” 南知非心头咯噔一下,心惊胆颤地拿出自己的小荷包。 准备掏钱时,几声清脆锒铛的声音入了耳。 只见司若尘随手抛去一锭金元宝,落在柜台上轱辘几圈,被那眉开眼笑的老板拿去。 做完这一切,司若尘才洋洋得意得瞧她,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意。 南知非默了片刻,凑近师尊耳边小声问道:“那假元宝不会被发现吧?” 司若尘当即面色僵住,眉毛蹙起,“说什么呢!那是真的!” 南知非更惶恐了。 让司大掌门主动掏钱这种事,她这亲传弟子也是闻所未闻。 也不知南知非这表情落在司若尘眼里,是怎样一副模样。 此时她似乎心情颇好,没计较先前南知非的胡言,而是抬手又捏了下徒儿白皙软嫩的脸颊。 “瞧你那表情,好歹也是个掌门,不至于处处花徒儿的,这城中花销不低,为师来便好。” 难得慷慨解囊,这女人简直要臭屁上天了。 口中说得如此大义,一双桃花眼却灼灼盯着南知非,眨了又眨,像是在暗示些什么。 南知非微微张口,深深呼出一口气,夸赞道:“师尊真大方。” 那狐狸般的眼眸霎时弯成一条缝隙,满意点了点头。 “还有呢?” “……师尊人真好。” “继续。” “我上楼了。” “不许!” 头次花钱,司若尘硬是拉着徒儿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天上仅有地下绝无,臭美的司大掌门才终是放过了她。 南知非几乎是逃回了客房,回到屋里猛灌了两口茶水,一口气才从心底续上。 下次……还是她出钱吧。 要不说这是天字房,装潢甚至不比司若尘自己的府邸差。 但南知非没有白日休憩的习惯,哪怕一路舟车劳顿,此刻也只是浅浅坐在椅子上吐纳。 运行几个周天,南知非修整一番心境,才缓缓睁了眼。 窗外余晖斜照,该是到了饭点。 难得师尊没嚷嚷着喊饿,安静了半个下午,也不知在她自己的房间捣鼓些什么。 南知非对着镜子整理一番着装,便出了门。 “这位爷!真的没有房间了!您要不去别家看看?” “哼,看什么看!老子今日点背得很,今日非得从你这儿撬出两间房来!天字房既然被人住了,那让他们滚蛋不就行了!” 声音有几分耳熟,南知非走到师尊的房间前时,台阶上怒气冲冲闯上来两个人,身后的掌柜苦着脸劝说,却是根本拦不住。 掌柜没拦住,不知从何跳出来一个小姑娘,绑着两只丸子头,穿着粉红襦裙,模样乖俏,却这般张牙舞爪像只小老虎一样跳了出来。 “说了住满了就是住满了,你们二人也忒不讲理!再闹我可要报官了!” 女孩站在阶梯上叉着腰,板着小脸瞪起杏圆眼,人没那护卫的剑高,气势却还唬人。 “哪来的野种?滚开!老子正在气头上!” 那人大手一挥,竟直接将人推开,那女孩一下没站稳,眼看要从阶梯上栽下去,掌柜大惊失色。 恰在此时,一道白影如清风掠过,抓住了她的后领,轻飘飘将人提回来。 南知非也迎面碰上那嚣张跋扈之人。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两人都愣住了。 这不是……被她们抢了马车的那位公子哥吗? 南知非目光微微愣怔,那人也瞪大了眼,天下这么大,偏偏他也是来乐东城!又偏偏也来这家客栈! 南知非心中翻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赶紧收回了视线,装作路过之人淡定转身,祈祷那人别认出她。 可认不出就有鬼了。 只听耳旁一声冷笑,前几个时辰还对她们谄媚的人,此时一副阴森面孔,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见姑娘几分眼熟?我们可是见过?” “没见过。” “王二!给我打!” 骑了半日的马,这公子哥一身烟尘狼狈不堪,此刻怒气勃发,他身旁那一身劲装的护卫二话不说抽出长剑,锃得一声向她刺来。 敢在这城中动手,那掌柜却反而不敢拦了。 行事如此嚣张,来头一定不小。 更何况这恩怨与他无关,便悄悄缩到一旁闷不做声。 南知非的手摁在纳戒上想取剑时,才想起来在外不可使用术法。 这片刻犹豫,剑已经扎到额前三分,竟是直取死穴。 护卫的剑又急又快,在凡人中也算是个高手。 只可惜,他遇到的人根本不是凡人。 南知非不慌不忙偏了下头,剑刃挑去几缕发丝,上前一步,进到护卫面前,左手架住他的手臂,右手化掌拍击男人肩旁。 顷刻间,这客栈里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动作太快,几乎眨眼之间,护卫已经倒了下去,捂着肩膀冷汗直冒。 瞎子都能看出她身手不凡了。 公子哥僵在原地,咽下几口唾沫,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南知非只淡淡瞥他一眼,道:“只是卸了肩膀,若是此时带他去医馆,手臂还救得回来。” 人还怪好的。 那公子哥面色一阵青紫,嘴唇张张合合,似是不甘心就这样逃走,却又怕巴掌落到自己身上,良久,还是那精明的掌柜冒头出来打圆场,哄着二人离开,还顺道偷偷带走了先前胆子忒大的小姑娘。 那两人终于有了台阶下,在一声声“你别跑!”、“你给我等着!”、“等老子回来收拾你!”中,一点点消失在台阶处。 南知非茫然看着他们,偏了偏脑袋。 干嘛要跑?房钱都付了,当然住这。 她摇着头低叹一声,城里人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这小插曲她并未放在心上,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方才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一门之隔,师尊应该早就听见了。 可几分钟过去,她竟然还没出来。 她敲响木门,静静等了一会儿,迟迟没听见里头叫她进去。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心中空了一拍,上一次师尊寒毒发作,便是这般场景。 少女一怔,眉眼染上几分焦灼,慌慌张张去推房门,心跳密如擂鼓。 生怕看见的,又是那令她心惊肉跳的情景。 可门扉大开,屋里的场景却让她傻了眼。 第18章 怜人馆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最近来城里的人非富即贵,咱们得罪不起!小祖宗欸,算我求你了,你去外头玩儿行不行?” 南知非匆匆自楼梯跑下,便听见掌柜在训斥那小姑娘。 小姑娘瘪起张嘴,闷闷不乐。 “什么非富即贵?两个泼皮无赖罢了……” 掌柜见她说不听,气得真要上手打。 余光瞥见一道清影匆忙而来,又当即转换成笑脸。 之前的笑容精明谄媚,现在,倒是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歉疚。 “这位客官,刚才真是抱歉,打扰您休息了吧……谢谢您出手救小女一命,二位住这的房费,咱就不收了。小云,快谢过这位道长!” 小云也不扭捏,大大鞠了个躬:“多谢道长姐姐出手相助!姐姐你好厉害,一下就把那无赖赶走了,可以教教我武功吗?” 南知非没出过几次宗门,更别提和陌生人打交道,面对小云的热情,她有些哑口无言。 好在掌柜及时拉回了自家女儿,无视她在那头吵着闹着要拜师,讪笑着说:“客官下来,可是有什么需要?” 总算是有了说话的空隙,南知非匆忙问: “方才与我一同进店的女子,她出门了吗?” 掌柜一愣,倒是回答地快: “那位小姐早就离开了呀!离开快两个时辰了。” 南知非倒吸一口凉气,眉间蹙成一个小山包。 她闯进师尊的房间,倒是没有看见预想之中师尊寒毒复发的场景,可师尊不在屋里,这让她刚松的一口气再次提起来。 乐东城这么大,那女人还不顾自身安危,一声不吭到处跑! 明明就在隔壁,去哪儿也不同她说一声。 南知非心中莫名结起一阵闷堵。 绝对不是被抛下时的不快,而是她这师尊太不让人省心。 掌柜一拍脑门,连忙说道:“您瞧我这记性!那位小姐嘱咐了,说客官您在休息,她出门去逛逛,叫您无需担心。” 南知非抿了下唇角,无奈的视线扰得掌柜也有几分尴尬? “哈哈……您瞧今儿客人多,一时忘了不是。” “她有说具体是去了何处吗?” “没说。” 掌柜摇摇头,却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但我猜,她应当是去了怜人馆。” 南知非眉头轻轻一挑,总觉得这名字怪怪的。 “为何这么说?” 掌柜嘿嘿一笑:“她手中拿着一副面具,去寻梅巷便要便需要带上面具。而今,去寻梅巷的,哪个不是冲着怜人馆的彩女姑娘去的呢?” 南知非还是没能理解。 但既然得到了消息,那便往怜人馆寻就是了。 到时候再用神识扫一遍,应该能找到师尊的动向。 “对了,若客官您要去怜人馆,那便也带上这个吧。” 掌柜热情递来一副崭新的面具,这面具倒是没有什么门道,上面简单画着一只眯眯眼小猫脸。 她接了过来,掌柜神秘一笑:“今夜彩女之舞,客官可不要错过。” 虽对那“彩女”无甚兴趣,她还是点点头,面目清冷:“多谢。” 再出来,天色已然暗沉。 余晖的金光将这金火辉煌的城邦照得十分灼眼,离开了客栈,冷风徐徐吹进她的领口,抹去一丝余温。 她眯起眼左右看了看,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满堂的富贵衬得她一身白衣反而显眼。 如开在牡丹群中的一朵清莲。 问清寻梅巷的位置,顺着人流左拐右拐,却越走越偏。 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在乐东城城墙的军旗之下,天色彻底暗沉了下来。 街上燃起五颜六色的彩灯,甚至比白日还晃眼,可巷子却是愈发窄了。 南知非左右打探身旁同行的路人,不知何时,他们脸上也带上了形色各异面具,有动物,有神佛,也有脸谱。 她看了看手中的小白猫面具,也有样学样的扣在脸上。 可竟是这带上面具的瞬息,周围一切都变了! 原本狭窄偏僻的街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灯红酒绿的长街,左侧房屋鳞次栉比,右侧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清湖。 红纱垂在街头巷尾,随着晚风轻柔的晃荡,她眼前也跟蒙了片纱似的,街灯影影绰绰,月光碧落银辉。 透过面具,看什么都绰约朦胧。 街边的商铺也与外界大有不同,那些装潢华贵的铺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楼阁。 这楼阁说雅却也不雅,装饰得有些红尘俗气;可说它俗,却总归是一派江南风流。 南知非瞳孔怔了怔,不知何时,她竟被传送至此。 明明元国才刚刚颁布律法,切断仙凡二界,可这乐东城却明目张胆设下阵法,不知是它富裕到罔顾国家律法,还是背后有人默许。 她试探地放开神识,神识像撞在了棉花上,被挡了回来。 面具下的眉头慢慢蹙起,此处颇为怪异,师尊不该来。 她茫然在街上寻找着传说中的“怜人馆”。 怜人馆没瞧见,只看见什么“红鸢阁”,“妙音坊”。 每路过一处门派,那言笑嬉戏娇柔妩媚的声音,总是混着三两声琵琶钻进她的耳中。 她有意远离那些地方,可只是走在街上,仍有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有的探究,有的玩味,有的更是**裸的引诱。 少女身姿高挑清瘦,虽身着宽松道袍,却依然能看出不是男子身形。 在这烟花柳巷之地,少有这份清新脱俗,像只掉入狼窝的小羊羔似的。 多看两眼,便有人朝她抛来个媚眼。 南知非看向那些店里形形色色的美丽男女,陡然缩了缩肩。 想问路的心思也压回心底。 终于,她找到一家看起来正常些的铺子,店名倒是格格不入,只有风雅的“画锦”二字。 店门前没有奇怪的人,在摆些奇怪的姿势。 南知非心下缓了口气,打算找这家店主问问路。 推开大门,门上的铃铛轻轻一晃。 大堂里挂满了色彩鲜明的画像,画的清一色的人像,别的南知非看不大出,只觉得这些画栩栩如生,画工了得。 南知非盯着大堂中央、装裱得最精致的那一副。 画上女子却不似其他那般妖艳浅媚地盯直视着看画人,她只是简单站在那儿,垂着如烟如月的眼,舞袖如一抹浩渺烟沙,顺着风儿飘摇而上。 明明都是画,可南知非却莫名觉得,这幅画与别的全然不同。 大堂里没有人,她转了一圈,才找到楼梯顺着上去。 “请问有人吗?” 温润的嗓音打破那缓缓流淌的沉香,南知非悄然上到二楼,便依稀瞧见有一道身影,朦朦胧胧印在画满繁花的屏扇之上。 “请问是画锦的老板吗?” 那女子似在饮茶,听见声音动作一顿,明明没有回头,却仿佛看见了她身着道袍。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女人缓缓开口:“这位小道长,是否找错了店?这儿可不是寻欢作乐之所。” 想到来时的路,南知非面具下的面颊阵阵发热。 “老板误会了,我不是来此处游玩,是来问个路。” “噢?” 那女子好似有些意外,她不急不缓站起身,从屏风后绕出来,南知非愣在原地。 这人……不就是方才那画上的女子吗? 所以那张画是老板的自画像? 难怪,她总觉得那幅画画得比其他的都更用心。 女人手里还端着杯子,缓缓走近两步,进了才闻见杯中不是什么茶,而是醇香的酒。 “我不是这儿的老板,不过,小道长想问什么?” 女人倒没有画上那样疏离了,此刻近在眼前,弯如月牙的眼前浅浅望着她,唇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额间落下一只华贵的红宝石额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 眼眸流转,在她身上绕了一周,南知非便有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好像自己在她面前毫无保留一般。 她尴尬地退开半步,拉开距离,恭敬地问:“敢问姑娘,怜人馆是在何处?” 那女人听后眉头微挑,却是不答。 反问:“小道长去怜人馆做什么?可是要去看那……柳湖彩女?” 南知非摇摇头:“只是寻个人罢了。” 女人盯着她许久,忽然轻浅一笑:“原来如此,也是,那彩女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我自可以告诉你怜人馆的位置,可小道长打算如何感谢我呢?” 她的语气轻得如一缕青纱,飘渺滑过耳际。 目光一寸寸落在她的面具之上,仿佛透过这面具,能瞧出她的模样。 面具之下,南知非眉头紧了些。 问个路……怎么还要回报的? 她哪知该做什么,只抿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眼中有一分警惕,始终隔在二人中间。 她不说话,女人也只是笑笑,扬了扬手中白玉酒杯,笑道:“不如我请小道长喝一杯?” “不……不了。” 南知非心中已然打起退堂鼓,实在不行,换个地方问路罢。 “你找的,可是一位身披狐裘的女子?” 此话一出,南知非那深红的瞳孔轻轻一震,师尊今日出门,披的正是狐裘。 可她为何知道自己找谁? 南知非忙问:“敢问姑娘,那人在何处?” “喝了这杯,我便告诉你她的去处。” “……” 南知非盯着面前的酒杯,轻轻落到她跟前,又抬眼看向面前的女人,依着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轻笑,眉眼微弯,额前吊坠轻摇,红色剔透的光闪得她脑中思绪几分混乱。 南知非缓缓接过酒杯,握在手中,这酒气味清冽,带着一丝荷叶的清爽,应当不难下口。 面具被挪开了些,露出少女莹润如玉的下巴,就着杯壁抿了一口。 丝丝甜味渗入口舌,再仰头一饮而尽。 “现在,姑娘可以说了么?” 可那女人却笑意更盛,原本浅淡的微笑多了一抹玩味。 “这神仙也醉的酒,小道长喝得如此轻易,小女子佩服。” “……什么?” 南知非茫然极了。 几息之后,一股强烈的天旋地转之感冲上大脑,连带着步伐也摇摇晃晃,她深吸一口气,想抓住栏杆稳定身形,反倒抓了个空,闷头栽了过去。 一只手适时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南知非终是没摔倒,被人扶着肩,歪歪扭扭寻了张椅子坐下。 “诶呀……现在该怎么办呢?” 迷蒙之间,南知非听见那女人苦恼的喟叹,可那张脸上哪儿有为难,分明是笑意更甚。 她忽然想起,那个同样爱笑、爱作弄她的坏女人。 若非是为了寻她,自己怎会…… 面具被人揭了下去,露出那张白净秀气的脸,只是被酒气染得微红,本是瑰丽清澈的瞳孔,此时也微微溃散。 眉间不安地拧起,眼睛蒙了层白雾,愁绪翻涌,似是在埋怨某个胡乱瞎跑的大人。 南知非又听见几声轻笑,和脑中回响的那些讨人厌的声音渐渐重合。 她用力睁眼,试图看清面前绰约人影的面貌。 “……师尊?” “小道长,我可不是你的师尊。” “我…我要找她。” “师尊有什么好,小道长,看看我?” 一只手浅浅落在她脸庞之上,指腹轻浅划过,带来的瘙痒和酒气的滚烫糅合在一起,南知非尽力想别开脑袋,可身体却重若千斤。 下巴被人缓缓抬起,墙上跃动的烛光印在她眼中,人影阑珊,眼底也只有一张雾蒙蒙的轮廓,看也看不清。 “我费力带你出来,烟儿姑娘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一道清冽如风的声音飘来,吹散这屋中过于浓重的酒气。 听见声音的瞬间,南知非险些闭上的眼睛又重新用力睁开。 视线之内,又出现了另一人的影子,依旧看不清面貌,可她闻见了藏在酒香中的馥郁。 她耸了耸鼻尖,脑袋朝那边偏去。 可那人没理会自己,而是看向烟儿:“你给她喝了什么?” 烟儿眼睛眨巴两下,无辜道:“一小杯神仙醉罢了。” 司若尘低头,看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眉头紧蹙的徒弟。 女人眼中笑意浅了些,眯着眼眸,转身拿起桌上那壶酒,递给烟儿。 “该你赔罪了。” 看着这满满当当一壶,连烟无奈道:“饶了我吧……我只是瞧她有几分好玩罢了。” “那也是我的徒弟。” 眼见那双眸子强势盯着自己,连烟认输,她接过酒壶拧着眉喝了下去,这让南知非一杯便倒的酒,她饮完整整一壶,倒还双目清明。 司若尘这才收了视线,扭过头看瘫在一旁,呆头呆脑瞧着自己的傻子。 又想起自己上楼时看见的那一幕,少女的脸乖顺躺在女人手心之中,目光迷蒙地盯着她。 自己不带她来这烟花柳巷之地自有缘由,她却反倒找了过来,甚至连来路不明之人给的酒,都贸然喝下。 到底是谁不让人省心? 心头冒了些不知名的气,可想要责怪的话,却在那思虑朦胧的瞳孔之中吞了回去。 她鼻间轻哼一声,上手掐了掐那泛着红晕的脸蛋。 “一会儿再收拾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怜人馆 第19章 重影 “依照约定,我带你出来了。” 司若尘的目光打量着这间屋子,最后悠悠停在那空了的酒壶之上,似有所指。 方才喝的酒,后劲现在才慢慢上来,连烟颊边染上些红晕,可眼神还算清明。 轻笑着点点头:“许诺道长的酒,自然不会少。” 她绕回屏风之后,打开了里头的木柜。 这样价值千金的酒,只在怜人馆卖个几坛,这不起眼的小店却是存了整整一柜。 司若尘也不客气,接过连烟递来的酒壶,握在手中晃了晃,轻轻嗅着散发出来的清香,勾起了红唇。 “果然好酒,这笔买卖不算亏。不过我实在好奇,姑娘为何笃定我能带你出来呢?怜人馆可不是什么寻常之地,何况姑娘身份还如此特殊,看守密不透风。” 连烟拿来一套崭新的酒器,动作熟练分杯上酒,口中徐徐答道:“小女子活在着风月之地,没别的本事,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若是修仙者也不能带我出去,那可真是再无希望了。” 司若尘眉头微挑,觉得有趣:“我只是坐在那儿,你便认出我是修仙者?” “脱离了凡俗之人,气质也截然不同,我不仅认出了您,我还认出了您的徒弟。” 连烟眉目轻弯,似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得意。倒是和画上那不染凡尘的仙女,有几分落差。 司若尘抿了口酒,不置可否。 “那姑娘费尽周折离开怜人馆,到这小店中来,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消遣我的徒弟。” 说到这儿,瘫在椅子上的人好像意识到,对话中提到了自己,唔了两声,视线迷茫地投射过来。 明明难受得紧,却仍是乖巧坐在那儿不吵不闹,只紧紧敛着眉头,绷紧嘴角。 司若尘难得没理会她。 是该让她难受难受,省得哪天喝了被下药的酒,还毫不自知。 连烟听到她的问题,默了片刻才答:“来此处也好,那处也罢,都无关紧要,只是想避开怜人馆的耳目,找个地方和道长叙上一叙。道长可见乐东城如此繁荣,甚至比京城还富裕,就不好奇缘由么?” 她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勾起女人的好奇心。 可司若尘的面色一如既往平静,清亮的眸子始终盯着杯中玉露,良久才淡淡笑问:“与我何干?” 眼见提不起她的兴致,连烟面上浮现一丝无奈,“就当我病急乱投医罢,可此事,或许会让元国刚刚平息的战火再度……” “还是那句话,这凡尘俗事,与我何干?” 司若依旧尘笑得平静,可如今才看清她眼中带的几分凉薄。 连烟面色苍白了些许,终是点了下头,“小女子明白了。” 司若尘看了眼屋外,时辰差不多到了柳湖彩女该出演的时间,街头巷尾也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兵卫,他们神色焦急穿梭在人群之中,左右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她将杯中玉露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平静道:“告辞。” 被无情拒绝,连烟面上也没有难堪,反而很快收拾好那份失落,站起身来委身恭送。 “倘若道长日后有兴趣了解,可以随时来寻我。” 这话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司若尘没做回应,而是看向了南知非。 刚才提起点儿精神,此刻又蔫了下去,无精打采地靠着柜子。 走到她面前了,那双深红的瞳孔才动了动,顺着洁白的裙摆寸寸往上,束在脑后的柔顺长发乱了些,刘海遮住了双眼,头顶还别着只小猫面具。 瞧着自己的眼神,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得亏是被自己撞上,若是进了别家店,怕是要被人吞个干净。 司若尘抬手,拨算珠似的拨了拨那颗脑袋。 本就晕晕乎乎的人眉间更是涌上一股子沉闷,这任人宰割的模样气也气不起来,欺负了两下,司若尘便寻回了自己的善心。 “运气,逼出酒气。” 手掌撑着少女的脸,酒热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南知非迷迷糊糊听着,不只是脑袋太沉,还是真听懂了,她微微点了下头。 司若尘便松了手,谁知那颗脑袋瞬间失力,又磕上了一旁的柜子,发出“咚”的一声响。 “……” 司若尘眼中满是无奈,身后罪魁祸首还发出一声轻笑。 若是她还能用灵气,此时一掌过去也差不多能把人扇醒,不过此法用不得,司若尘一时也有些为难。 连烟适时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司若尘本想顺嘴应下,可想起先前这人磋磨她徒弟的事,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罢了。” 想了一会儿,她将南知非头顶的面具替她戴好,也为自己带上面具。 又转了个身,蹲在南知非面前。 看她那样子也听不懂人话了,便不由分说勾起她的膝弯,那软绵绵的身子也顺势滑倒她背上。 虽然看着长手长脚,可重量着实没多少。 一颗脑袋浅浅滑到她肩上,细碎的发丝蹭着女人耳根,引来细细密密的瘙痒。 “我要的酒,就劳烦姑娘送去鸿福客栈了。” 撂下这句,她不做停留,转身离开。 出了门的瞬间,喧哗吵闹灌入耳中。 大抵是彩女快出演,人群齐刷刷涌向柳湖的方向,只有她们二人逆着人群离去。 嘈杂的声音灌入南知非的耳中,吵得她有些难以安宁。 身子像飘在一叶扁舟上,起起伏伏,飘摇晃荡。 总是感觉要跌下去,可每次又稳稳当当落了回来。 她吸了吸鼻子,肺腑中散不去的酒气另她眉间紧蹙,可绕在鼻子前的,还有一抹熟悉又好闻的幽香,终是睁开了眼。 昏暗的街道充斥着五颜六色斑驳杂乱的光,她愣了一瞬,才觉出自己被谁背在背上。 心头乍然生出危机感,甚至连酒都醒了半分。 可偏头,看见背着自己的人戴着一副狐狸面具,墨水描出来的笑都是那般不怀好意。 刚刚不安的心思,又渐渐放了回去。 脑袋瓜子重新搁在女人肩头,女人的发丝浅浅落在她的颈窝,带来凉丝丝的触感。 “师尊……” 语调平缓,也没什么起伏,可总觉得掺了几分委屈在其中。 耳边传来两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如果醒了就自己走。” 南知非垂着眼睛眨了眨,心中想的是“好”,话到嘴边却消了声儿。 明明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甚至还拢紧了胳膊不想下去。 装醉也好,真醉也好,南知非分不清辩不明,可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些她不理解的渴望,希望这条路能更长,能一直走。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她又皱了下眉。 酒真不是好东西,喝了那么一些,便身子无力,人也变得矫情。 沉默了好半天,脱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周遭的华灯也渐渐消隐。 月色如瀑倾泻而下,南知非愣愣盯着投射在石板路上的影子,又晃了晃小腿,看着影子和自己一起动,莫名笑了一声。 可随后想起自己现在在装醉,又噤了声。 渐渐离开了寻梅巷,这面具闷得慌,南知非下巴蹭了蹭师尊身上那软滑的布料,将面具推到头顶,随即便听见女人的声音传来:“腾不出手,徒儿也帮我摘一下。” 南知非便顺势也替师尊将面具摘了。 司若尘晃了晃凌乱的发丝,余光瞥见一双清明的眼睛,在一旁闪闪发光,无奈道:“你果然清醒了吧?” 南知非“唔”了一声,悄悄又把脑袋搁了回去:“没有,好晕……” “活该。” 被莫名凶了一下,南知非有些委屈。 明明她是为了找这个乱跑的人才喝下那杯酒,可到头来还是自己的不是了。 遂闭上了嘴,像颗蔫了的白菜似的栽在女人肩头,独自闷闷不乐。 司若尘想不通,平时看着那么成熟,稳稳当当的人,怎么沾了点酒就变成这样一副呆子样。 刚想点她两句,这昏暗小路的尽头,突然歪歪扭扭出现个人影。 那人一身华贵锦衣,背着月光头颅低垂,站在河边摇摇晃晃,好似也醉着酒。 司若尘警惕地驻了足。 南知非意识到不对劲,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同样也看到那月亮之下,朦朦胧胧的身影。 她努力睁了睁眼,又眯起,待朦朦胧胧的感觉散去一些,她轻声说道:“他好像…是白天那人……” “谁?”司若尘那时不在,自然不知道南知非和那公子哥起冲突一事。 “被我们……唔,被我们打劫的。” 南知非说得迷迷瞪瞪,司若尘这时才想起来这号人物。 她了然点了下头,想着不要节外生枝,早些回客栈。 刚迈出一步,那人身子忽地一抖,噗通一声栽进了河中。 两人都愣了一下,这下,南知非的酒是真的醒了。 司若尘放下她,嘱咐道:“你在这儿等我。” 可人又被南知非拉了回来,面具下那混沌的瞳孔总算寻回些清明,“我过去,师尊留在这儿。”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冲了过去,只是脚步还带着几分虚浮。 她站在湖边,手摁着纳戒,小心翼翼往外探出身子。 河面漆黑一片,又安静至极,甚至,连划水声也听不见。 她运起灵气,集中视线,昏暗的视线一点点明亮起来。 可诡异的事却发生了。 湖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身影。 夜间凉风一吹,她蓦然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心中何处作祟,只觉得一股毛茸茸的寒恶自心底生出。 “师……!” 刚吐出半个字,嘴巴却被人死死捂住。 身子一轻,便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屋檐之上。 拂来的香让她知晓身后是谁,她忍住了想说的话,拍了拍她的手背,司若尘这才渐渐松开。 女人指了指方才她们走过的街道,南知非顺势看过去,心中一颤,顿时脊背发凉。 只见,方才跌入水中的人又重新出现在街道上,微微笑着,步伐不急不缓。 月光倾覆在他的脸上,照出惨白的光,和流着血的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重影 第20章 袖手旁观 鸿福客栈之外,匆匆忙忙掠过两道身影。 这乐东城的里人大多去了柳湖,客栈里人影寥寥。 大堂里只有小二擦拭桌椅的声音,和柜台那儿传来的算珠噼啪响,掌柜正对着账本喜上眉梢,眼前光线突然暗了一瞬,抬头,只见那两位天字房的客人如一阵风一般刮上了楼。 “这么早就回了?” 掌柜兀自嘀咕两声,还记着下午的恩情,便差遣小二道:“去给那二位送些茶水和点心。” 大门一闭,这精致典雅的房间,在熹微的烛光下显得几分诡异。 司若尘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眉头微微蹙着,南知非却面色发白,显然还没从方才的一幕中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惨白如尸体的脸从脑中抹去。 可越是回忆,画面越发清晰。 月光照得那男人的皮肤泛着诡异的蓝,可他的行动又是那样灵活!信步闲庭的慢慢离开了街道。 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幻觉?是妖术?还是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想不通,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师尊身上,可女人隐隐皱起的眉,让她感到不安,似乎她也暂时没有头绪。 “师尊,那人……” “二位客官!” “!” 突兀的敲门声如疾风骤雨般乍起,仿佛一道雷劈在她身后,南知非背部的肌肉骤缩,整个人往前弹了几步。 回过神来,才看见师尊那无奈的眼神,好笑地看着自己。 南知非压着嘴角缓解尴尬,好像这一晚上,就把她这二十多年的脸面都丢了个干净。 门外是送点心和茶水的小二,司若尘接过,难得没像平常那般贪嘴,精致的糕点放在桌上,久久无人食用。 又不知过了多久,鸿福客栈外的街上慢慢多了些嘈杂的人声,许是去看彩女的那批人散了场,各回各家。 屋里响起一声轻叹,南知非抬眸,便见师尊目光浅浅盯着她。 似有犹豫,缓缓说道:“徒儿要不,先回宗门去吧。” 这话让她一愣,却想也没想便摇头拒绝:“不要。” 像是预料到她会这般回答,司若尘坐回椅子上,苦恼揉了揉太阳穴,拂起袖子招了招手。 南知非走到她跟前,垂着眼眸看她。 女人明艳的脸藏在昏暗之中,跃动的烛光让她的瞳孔影影绰绰,偶尔闪过几缕光亮。 没了那份不正经,南知非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司若尘也望着她,视线交错片刻,启声问:“你想如何做。” 南知非垂着头想了想:“去找到刚才那人,查清他是人是鬼。” “不,我们不查。” 南知非目光怔了怔。 她轻轻抬头,看着女人的眼睛,想听到她的解释,但女人也只是平静的回望着她,原来同样一双眼睛,看人时可以带着温柔或狡黠的笑意,也可以如此冷漠。 声音更是平静得如一枉深泉,难有波澜。 “徒儿始终在山上清修,不曾听过入门戒律。其中便有一条,入门之后,再不可涉凡尘俗事。” 南知非愣住了,师尊的意思,是要袖手旁观吗? 刚才那些诡异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之中,这分明表示,乐东城或许潜藏着威胁人姓名的危险,也或许,有更多无辜者像刚才那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们修仙者,不正是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吗? 活了十七年,她头一次觉得师尊说得不对,可看着女人平静的眼眸,师尊的话如一座山一般压了下来。 她心中震颤,想反驳的话再多,也说不出口。也只剩讷讷一句:“为何?” 司若尘却淡淡收敛了视线:“每一条门规,背后都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你若执意不从,那现在就回去。” 南知非心中仿佛遭了沉沉一击,嘴唇张合,半晌说不出话。 印象之中,师尊鲜少有过这般冷漠的时候。 可想到这儿她又兀自愣怔。 师尊活了那么久,自己满打满算,与她相识也不过十多年,这般浅的缘分,又怎敢说,知晓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心头好似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无名的酸涩慢慢溢出来,盈满整个胸腔。 她用力呼吸几口气,艰难地问:“那……我若不去插手,师尊便同意我留下,是么?” 司若尘沉默良久,眼中藏着思绪结郁,终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南知非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垂着头,纤长的羽睫遮住了她眼中思绪,也似黑夜蒙在她心头,覆了轻轻一层纱。 她退出房间时,外头恰巧下起雨来。 冬日的雨雪总是分辨不清,打带身上都冰得人发颤,南知非站在窗边,低着头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雨水打在窗檐上,也砸湿了她的手背。 她忘了催动灵气驱寒,一时,手被冻得发紫也不曾察觉。 下雨后,这街上的人总归是少了些。 南知非盯着街上匆忙走过的每一个人,盯着他们的眼睛,想去瞧那些眼里有没有同样的鲜血,可看了半个时辰,只看到安宁的夜雨,和渐渐积起冰霜的街道。 好像没什么不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许忘掉先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也不是那么困难。 凡人自有命数。 隔壁的窗子早暗了下去,师尊或许睡了,她也该回去打坐了。 少女的眼眸渐渐垂下,关上了窗,将沙沙雨声阻挡在外。 回头时,看见放置在桌上的点心,偏又想起楼下的掌柜和他那闹腾的女儿。 不过一面之缘,她心中存不了多少温情,那掌柜也不是大好人,遇见不好惹的权贵,也会选择明哲保身。 她叹了口气,压住心中翻涌的思绪,回到榻上坐下,闭目打坐。 一声惊雷炸响,雨越下越大。 鸿福客栈三楼那紧闭的窗子开了一条小缝。 一道白影悄然无声自窗户蹿了出去,踩着房檐瓦片的声音,混杂在密密麻麻的雨声里,看不清那人面貌,只依稀瞧见她面具上描画的白猫。 身影和那些轻微的动静,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如同积水一般流淌向暗处。 南知非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极致,掠过一间楼台,也只如蜻蜓点水。 若只是探查,什么也不做,或许不算违了规矩。 虽这般想,可她这么做,定然违背了师尊的意愿。心脏仿佛吊在空中,惴惴不安,她只能选择忽视,看一眼,只需要看一眼,或许就能认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那公子哥应当也住在城内某间客栈,只可惜她初来乍到,不太熟悉路况。 顺着鸿福客栈这条街找起,找了四五家客栈,用神识探查客栈中的每位客人,一无所获。 又寻了一个时辰钟,雨水彻底打湿了她的道袍,冰冷湿润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带来异样刺骨的寒冷,她却仿佛没察觉,只是被打湿的身子,步伐都要沉重一些。 南知非感觉自己已经在这城内来来回回跑过一遍,仍然没找到那人身影。 她想了想,决定冒险一把。 蹲在房檐上的白影忽然高高跃起,身子如离弦之箭升入厚黑云层,银剑骤亮,泛着月光的冷白,轻飘飘停在她脚下。 这样一来,整个乐东城尽收眼底。 她屏息凝神,将神识拓展到最大,竭力覆盖整座城池。 城中的每个人,每只飞鸟,每一棵树,每一朵花如同画卷一般展开在她脑海之中,清晰可见。 这样的神识使用正在快速消耗她的灵气,南知非不敢拖沓,快速扫视着这些信息。 可越看,她的眉头越是紧蹙——一个人,真的可以消失得如此干净吗? 不仅是他,连那位叫“王二”的护卫也不见踪影,就好像凭空消失了,如一滴水落如广阔的湖面之中。 面具下焦灼的眉眼一怔,视线悠悠转向乐东城的北方,那一片安静澄澈的湖泊。 从上方看,湖面上的点点灯塔像极了星光倒影。 或许,她还有另一条线索。 南知非循着记忆,回到了柳湖边。 湖边柳树被吹打得抬不起头,飘摇的柳枝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妖怪。 重新回到此处,南知非脑中下意识重现当时看见的诡异画面,心头泛起些惶恐。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面具下清亮的瞳孔警惕扫视着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才一点点向湖边靠近。 重新站在湖边,这一次没了之前酒精的干扰,她思绪清明。 淅淅沥沥的雨水,把镜面一般的湖泊砸地分崩离析,自己的倒影也扭曲破碎。 若她没有记错,那人就是从这里跳下去后便不见踪影,随后另一个“他”,出现…… 或许问题的关键,就在这柳湖之中。 南知非站在岸边,凛冽的风吹起她被浸湿的衣袖,显得那纤瘦的身子有几分摇摇欲坠。 少女盯着湖面的视线充满挣扎,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夜雨茫茫,一道白影如花瓣,轻轻钻入了深不见底的湖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袖手旁观 第21章 湖底之棺 冰冷的水没过耳朵,听觉被瞬间剥夺,外界狂乱的风,纷繁的雨,打下来的声音都变得极其细微,朦朦胧胧。 那股冰冷好似要从耳膜钻进她的大脑,南知非屏息,用灵力将自己和湖水隔绝,形成一个空泡。 在岸上,不论她如何探查,这柳湖之下都一片平静,可她始终不信其中半点玄机也无。 身体在湖中稳定下来之后,南知非再度凝聚视线,顿时怔了一瞬。 这湖……好深! 哪怕是她的灵视也只能看见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南知非还发现一件怪事。 这样大的湖,多少也该有些游鱼在其中,但目前为止,她没有看见任何活物。 她压着脑中的困惑,深吸一口气,放仍身体慢慢往下坠,直到外界折射入水的光再也只剩一缕残存,她仍然没有瞧见柳湖的湖底。 这样怪异的发现让她心中生出几分恐惧,好像这是一个无底的空洞,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空泡内的空气也一点点的消耗,耳畔回响着自己的愈发粗重喘息与心跳声。 南知非打起退堂鼓,或许她该先回去,做好完全的准备,再重新下来一探究竟。 可余光一瞥,居然发现这一成不变的漆黑湖底,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那东西似乎顺着湖底暗流飘荡,像水草一般柔软无骨。 既然是水草,那说明她一定离底部很近了! 这发现令她心头冒出一丝欣喜,当即顾不上其他,调转方向再度沉下去。 越靠近,她的灵视越清晰,那水草不知是何种类,漆黑而柔软,可南知非觉得眼熟,笃定自己曾在哪儿见过。 她好奇地继续靠近,直到更多的水草暴露在她眼中,“水草”生长的根部,出现了一颗头颅。 南知非瞳孔睁大,身子剧烈一抖——那根本不是水草,而是女人的头发! 一具几乎快被水泡烂的尸体,立在湖水中央,整个人发着肿,像一块臃肿的肉球,附在骷髅之上,试图依顺浮力往上飘,脚腕上的锁链却将这具尸体死死捆绑在幽深的湖底。 锁链的尽头深埋入地下,不知来源。 南知非第一次见到这样扭曲的尸体,心脏砰砰直跳,一锤一锤砸着她的胸腔,她的身体也轻微发着抖。 不止这一具,正片柳湖的湖底,如秧苗一样“种”满了尸体,如稻谷一般随风飘荡。 这些尸体层层叠叠围成数个圆圈,而圆圈的中心,是一只朱红色的红木棺材。棺材贴满了黄色的符纸,静静沉在湖底纹丝不动。 而在南知非脚底正下方,她终于看见了她找了整整一晚的人,华贵的锦服裹着那还算新鲜的尸体,至少还有个人样,其他的,早已浮肿成夸张的肉球。 南知非控制不住胃部抽搐,几乎要吐出来,但她强忍着那股恶心的感觉,立刻调转方向离开此地。 她要将此地的发现传达出去,刚运起灵气,周围却传来些沉闷的细簌声,像尖利的爪子刮在木板之上,南知非怔了一瞬,很快意识到棺材内竟有活物! 平静的湖底骤然掀起猛烈的乱流,诞生强大的吸力,少女被乱流裹挟其中,耳畔又响起金属碰撞的锁链声! 她一时难以稳住身形,低头一看,那些扣在尸体脚腕上的锁链,同样扎根在她的脚腕。 更要命的是乱流之中,她无法维系周身空泡,冰冷刺骨的湖水涌入口鼻,窒息感弥漫整个胸肺。 她死死憋住想吸气的生理反应,肚子抽搐不止,抽出长剑,用力砍向那根粗壮的铁链。 可在湖底,沉重的湖水卸去了剑势,轻飘飘砍在铁链之上,不痛不痒。 挥剑带动了全身的肌肉,她一下没忍住,下意识吸了口气,湖水瞬间灌入她的肺里。 强烈的咳嗽感挤压着她的口腔和喉咙,南知非咬紧牙根。 在这生死关头,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面具下的瞳孔渐渐阖上,像是放弃了挣扎。 可很快,湖底出现了怪异的变化。 周围的水忽然冒起了密密麻麻的小泡,不停逸散出去,翻腾的水泡开始蔓延扩张。 整个漩涡在暗流之中变得紊乱,小泡也渐渐涌出大的空泡,不断翻腾。 这片冰冷的湖水,竟然沸腾了! 温度的上升仍然没有停止,她身边烧出了一方无水之地,任何涌入的水,都在瞬间被烧至沸腾,化为白汽。 而脚边的铁链温度越来越高,如同被放进了千万度的熔炉之中,便得红热,再渐渐融化为一滩铁水,从她的靴子上滑落。 脱身的瞬间,数十条铁链再度朝她席卷而来! 南知非用尽全身的力气蹿了出去,她的丹田快要耗尽,也不敢懈怠分毫。 眼前的光线越来越充足,水面近在眼前!可她也能听见,身后铁链追逐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只手率先触到了空气,她心中惊喜万分! 脚腕上却是一沉,连同刚雀跃的心也一同沉了下去。 第二条、第三条锁链随之到来,层层扣住了她的双足和右手,铁链那头,仿佛是一座山,不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冲出那最后的一层水面,铁链收紧,像沼泽拖着她一点点下坠。 肺被压缩到了极致,长时间的窒息另她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灵气疯狂运转,也不过是即将燃尽的火堆,一点点熄灭。 无力感涌上四肢百骸,身体好像和湖水融为一体,渐渐变得冰冷,麻木。 唯一生出水面的手一点点垂下,即将沉入水中。 可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不断下坠的身体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托住,沉重的锁链也骤然静止。 湖底传来金属摩擦的“嘎吱”声,仿佛什么东西正在崩碎,南知非眼前只剩最后一缕朦胧的视线,透过湖面,看不清来人,只能看见那半浸在湖里的月白色裙摆。 僵持不下,周身的水再次翻涌起来。 这次却不是将她卷入湖底的涡流,而是硬生生破开了湖面,柳湖被一分为二,形成两座镜面般光滑的水涯。 接触到空气,南知非再也忍不住猛吸一口,肺中残存的水引发剧烈的咳嗽,瞳孔中便溢满了生理性泪水。 疼痛如烈火灼烧着她的肺腑,身体的无力感让她如此难受,她依旧看不清托住她的人是谁,却听见了那如同山泉一般清泠的声音。 “断——” 一声崩裂之声炸响,随即接二连三不断反复,南知非终于觉得身体轻了起来,她爬上了冰面跪倒在地,激烈地咳嗽,好似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良久,她才渐渐寻回理智。 “师尊,我……” “起来。” 这两个字如冰川般刺骨。 南知非心头一紧,刚刚清明的眼睛又染上少许低落。 是她一意孤行,又自不量力,若要受罚,也是咎由自取。 她想看看湖底那些怪东西有没有追来,可不知何时,湖面已然结出厚重的冰霜。 这不是凛冬带来的冰霜。 南知非愣怔一瞬,忽然瞳孔骤缩,意识到什么,她抬头看向司若尘,女人同样带着面具将自己的容貌遮挡,可描着狐狸的面具之上,已然结了一层厚重白霜。 是师尊的寒毒!司若尘不可再动用灵气,否则将再度遭受寒毒的侵蚀,逸散出来的寒气冻结了湖面,寒冰仍在蔓延。 她去触碰女人的手,司若尘的手,竟然比在湖底浸泡的她还要冷,还在隐隐发着颤。 南知非瞬间慌了神,疯狂回忆着出发之前,银灵长老的嘱咐——可越想脑子越乱,如一团打了死结的麻绳堆在脑中。 “先带我回去。” 司若尘此时似乎无力斥责她,只低声说了句。 愣了短短一瞬,南知非取出纳戒中的灵气丹囫囵吞下,抱起司若尘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夜雨依旧下得密不透风。 腹中灵气几乎压榨般的催动,南知非将火灵气尽数传递至师尊身体之中。 可司若尘的身体仿佛一个无底洞,疯狂蚕食着涌入的灵气。 不过片刻,南知非重新从窗户闯回了自己的卧房,将人放在床上,纳戒中的东西一股脑搬出来,终于寻到了银灵长老给予的那瓶丹药,能在紧急情况下,暂时压制寒毒的蔓延。 丹药喂到女人口中,司若尘盘腿坐正,闭上了眼,开始吸收药力。 屋内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南知非此时才渐渐缓过神来,认清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蠢事。 认不清自己的实力,行动又如此鲁莽,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却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她能够拯救苍生,愚蠢又可笑。 到最后,不仅差点害死自己,还差点害死师尊。 师尊虽没有斥责她,可铺天盖地的愧疚将她席卷,仿佛刚刚经历的生死也抵不上此刻心中半分酸疼。 她颓然坐回椅子上,连换身衣服的心思也没有,像个木偶一般呆呆坐着。 夜来的寒连同下了整夜的雨,还有那冰冷的湖将她淹没。 坐到了天蒙蒙亮,耳边终于听见一声吐纳。 南知非听见声音,呆滞了整夜的目光终于凝聚一些光亮。 她紧紧盯着榻上的人,见司若尘悠悠睁开眼睛,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放下。 可随即,女人隐忍愤怒的视线,再次将她心中的不安提起。 “过来。” 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南知非低垂下眼眸,拖着一身狼狈,慢慢走到床前。 一个耳光重重落在她脸上,将她的头打偏过去,火辣辣的疼痛比不上心中翻涌的酸楚,她咬紧下唇,依旧低着头站在师尊面前。 她苍白的嘴唇木讷张开,生涩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女人没有说话,目光沉寂,手再度扬起。 南知非咬紧下唇,闭上了眼睛。 只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那只手反而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了过去。 南知非跌坐在床上,落入女人的怀中。 那双手紧紧环着她的背,透过湿冷的布料,师尊的身体竟轻微发着抖。 就这样紧紧拥着她,谁也不曾说话。 许久,她的呼吸才慢慢平静下了,手指轻轻蹭上了她的面颊,温凉的触感,渐渐遮盖掉那层辛辣的疼痛。 耳畔的声音如同轻语。 “抱歉…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湖底之棺 第22章 烦人的东西 屋内一时寂静,安神的沉香徐徐烧了一夜,终于燃到尽头。 南知非挨了打时,她没有想哭,只觉得愧疚极了,可现在她趴在师尊怀中,心中的酸涩却根本止不住。 说到底,也不过才活了十七年,更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险些死掉,如何能不害怕。 可她不想哭,死死咬着唇忍了又忍,才将那股酸涩憋回去。 司若尘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掰直了,目光浅浅落在那张白净的脸蛋,和有些发红的眼眶上,心中满是懊恼。 她是动了十足的气,那一掌打得不轻,红印如此鲜明,女孩垂着眼目光并不看她。 “疼吗?” 南知非抿了下唇,摇头。 “方才是我冲动了。” 司若尘眉头浅浅皱着,遮不住她心中的烦乱。 对于师尊的歉疚,南知非似未曾预料,心中诸多复杂的感情混作一团,她一点儿也分辨不清。像是委屈,可她又不觉得自己委屈,像是愧疚,却在听见师尊的话后,隐隐多了几分雀跃。 沉默片刻才说:“我明白,是徒儿做错了事,师尊没错。我违反了门规,还连累了师尊……” “徒儿觉得自己只做错了这些吗?” 司若尘的语气又不自主重了些,仿佛触动到她哪些情绪,南知非愣愣抬眸,澄澈的眼睛微微垂着,茫然又失落地看着她。 对上这样的眼神,司若尘才知道这人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刚忍下去的恼怒又开始作祟,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最大的错,是瞒着我擅自行动。” 话脱口而出,便再也忍不住。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没发现你出去了呢?万一我没去柳湖,而是去别处寻你呢?万一我寒毒发作时…救不了你呢?” 说着说着,她反而又动起气来,接连三声问得南知非不知所措。 原来师尊气的,是她差点死掉么…… 心中好似裂了道口子,不知名的情绪流个不停,本来压下去的酸涩又冒了出来,压得她喉咙喘不过气。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重复那句“对不起”。 司若尘气她如此木讷,可她本就是一块璞玉,未经雕琢,没那么完美,只有些朴实的剔透。 她放低了声音,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却未消减分毫:“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你记住我方才说的话,我要你以后想做什么前,先想想其他人。” 南知非愣愣看着她:“想想师尊么?” 司若尘哑了一瞬,别开脸。 “总之,你若再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那就回去闭关吧。” 但南知非似乎抓错了重点,她倏地直起腰,比先前的几个时辰都要有精神,眼底闪着片片细碎的光。 “所以,师尊现在不会赶我回去?可师尊先前说……” 司若尘睨了她一眼:“你不是非要查个清楚吗?回什么回。” 本以为她会欣喜,可那头却彻底没了声,司若尘正困惑着,余光里突然扑来道黑影,将她撞倒在床上,像是雁回峰放养的猪一样拱在她怀里。 明明先前差点死了都没留几滴泪,现在却埋在她颈窝中,肩头一耸一耸的。 连她也搞不明白了,只得抚上这人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 摸着摸着才发现这人身上还湿漉漉的,这样冻的天,湿了衣物裹了一夜,司若尘敛了下眉。 刚想让她回去换衣服再接着哭也好,这人忽然又支起身子。 双手撑在身侧,压在她身上,微垂的眼睛红成一片,眼睛比她身上冒着寒的衣服还要湿润。 连嗓子都沙哑了,话音里藏着颤抖:“我……我有很多事不懂,若是我做错了,师尊就像今日一样骂我,打我,只是…千万不要抛下我。” 饶是司若尘也呆滞了片刻,此刻才明白,原来这家伙一直担心的是,自己将她扔回山上去。 可说到底,即便让她回去,也不过是闭门思过,又不是逐出师门。有必要像只没人要的狗崽子一样这样求她吗? 司若尘一时无奈,可“求”这个字,意味不明地在她口中含了半晌,吞回肚中,女人心中却莫名多了几分快意。 那种被一个人视为全部,动动手指便可摧毁她信念的……快意。 瞧着面前楚楚可怜的人,那种感觉更为明显了,她哑了哑声,将这冒昧的家伙推开。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但你若再这样湿哒哒地蹭我,我真要把你踢下去了。” 南知非闻言愣怔片刻,挪动膝盖远离了些,但那双眸子仍是不依不饶看着她。 看得司若尘面上架不住,恼怒瞪她一眼:“快去把衣服换了,脏死了。” 没得到许诺的人垂下脑袋,略显失落地离开了房间。 屋里安静下来,司若尘才终于得以松懈。 明明出门前那人还不情不愿的,也不知今日,怎么又这般不愿回去,敢情,那么多年的逆来顺受都是装的? 司大掌门难得也有想不明白的事。 不知她在思索什么,倚在床头思绪缭乱,她兀自叹了口气,床榻上残留的雪松般清泠的冷气顺势侵入了她的鼻息,女人浅浅皱起了眉。 烦人的东西。 不过片刻,南知非便重回一身干爽,即便是回自己的房间,也先敲了下门。 “师尊昨夜淋了雨,可以泡个驱寒的药浴。” 司若尘也脱了那件厚重的大衣,随口应道:“搬进来吧。” 南知非这才推开门,将纳戒里的浴桶都拿了出来。 平日差遣徒弟烧个水泡澡也是常有的事,可现下不知为何,司若尘感到几分不自在。 小二挑水上来,南知非的火灵根倒是方便,就地烧起水,将药包浸在里头煮沸了,激出药效,再将冷水混进去,将温度控得刚刚好。 回头一看,不知司若尘在一旁看了她多久。 “师尊?” 司若尘淡淡瞧着她,偏了下头:“徒儿要一起么?昨儿冻了一夜。” 南知非试探水温的手抖了一下,“不…不必,我不会受寒的。” 想来也是,她那异火灵根一烧,什么寒都没了。 司若尘也没再强求,只是看着少女变得局促的动作,嘴角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像是故意招她尴尬一般。 算是小小的报复回去了罢。 “既然要查这件事,那便查到底,一会儿,徒儿将昨夜的所见所闻,全部讲述给本座听。” 虽然不知道为何师尊突然改了主意,南知非心中自是开心的,但回忆起昨日那些惊心动魄,面色又沉了下来。 点了点头:“好。” …… “湖底之棺……”听到这儿,司若尘的眼睛眯了眯,手指无意识点着水面的花瓣,打出一圈圈细小波纹。 屋里充斥着苦涩的药香,隔着一扇屏风,南知非做在屏风后头,认真回忆。 “我还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刮着棺材板……然后铁链就出现了。” “有妖气么?” “没察觉到,也可能是棺材上的符纸封印了气息。” “湖底都是尸体?” “是……那日跳入水中的人,的确死在湖中。但我们后来瞧见的,出现在街上的分身也不见踪影。” 一想到那东西可能真的不是人,南知非就心中隐隐惶恐。 “徒儿用神识将整个乐东城都探遍了?” “是,它会不会已经离开乐东城了?” 话到此时,司若尘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 良久才说:“未必。徒儿或许忽略了乐东城内某处地方,那里隔绝了神识,探查不到其中情况。” 经她这么一说,南知非才想起来:“师尊是说寻梅巷?” “是……不过寻梅巷中暗藏玄机,若无神识,想在那儿找个人的确不容易。”女人垂下眼眸,忽然一笑:“不过,那个人应当能告知我们一些线索。” 南知非好奇心起:“师尊说的谁?” “既然事情发生在柳湖,那自然该去找柳湖彩女。” 自从进入乐东城的第一日,她便听过不少次柳湖彩女的传闻,似乎人人都对此津津乐道,只是她始终未亲眼见过。 “师尊认得那彩女吗?” 司若尘笑了一声:“不仅我认得,徒儿你也认得。徒儿可还记得那杯神仙醉?” 南知非愣了愣,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小道长~” 她惊得跳了起来,诧异地问:“那人就是彩女?” 可刚冒出个脑袋,整个人便僵在原地。 女人微微直起了腰,上半身脱出了水面,背对着她,手中拿着块锦帕心不在焉擦拭着手臂和肩膀,长发如瀑般坠入水中,遮住那柔弱无骨的腰肢。 剔透水珠顺着白皙如玉的背渐渐滑落,滚入腰窝之中,又贴着那柔软的曲线,一点点没入褐色的药水。 南知非垂着眼,慢慢将头缩回去。 似乎司若尘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发现这人突然没了声音。 困惑唤了一声:“徒儿?” 南知非更加往屏风后缩了缩,“无事……” 她抱着膝盖团成一团,保持住声音的平静,也藏住了红得似要滴血的耳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烦人的东西 第23章 怪事 “柳兄,你听说了吗?昨夜彩女失踪,柳湖上的演出被迫终止了!” “我当然知道了!我昨日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突然告诉我演出取消,气死我了!我钱袋还被人趁乱偷了!” 另一人却神秘一笑:“听说啊……只是听说,昨儿傍晚,一采花贼入侵了怜人馆高阁,进到彩女姑娘的房间里,愣是穿过了层层看守,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盗了出去!你说离不离奇!” “嘶……此事当真?” 那头的话音低了下去,可南知非却不自觉听完了全程。 她们正要去找彩女,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个采花贼呢? “师尊,彩女失踪了?” 司若尘倒是平静,她来晚一步,站在楼梯边,将一张符纸贴在客栈的梁柱上。 “没关系,她已经回怜人馆了。” 南知非没明白:“师尊怎么知道的?” “本座当然知道。”贴完符咒,女人将手拢回袖中,朝她挑了下眉,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得意,压低了声儿:“把她劫走的人……就是我。” 说罢,女人弯了弯唇,擦着她的肩而过。 搞了半天,师尊就是传说中的“采花贼”。 她觉得新奇,脑中拼拼凑凑,终是还原了昨日完整的事件历程,首先是师尊独自去了怜人馆遇见了彩女,出于某种缘由,将彩女掳了出来,并带到画锦。 随后南知非发现师尊不见踪影,追去了寻梅巷,又恰巧寻到画锦。 而后,便是她喝了那杯神仙醉,再后来,便彻底断了片。 直到被师尊背出画锦,才模模糊糊续上些记忆。 回忆到这儿,南知非抿了下唇。 看着女人步履轻盈,似乎心情颇好,是因为要去见彩女吗? 她眼中闪过几分踌躇,迈开了步子小跑跟上去,二人并肩而行,昨夜下了整宿的雨终于是停了,今日的天空剔透而明净。 南知非瞥了一眼师尊,抬头望着天空,神游天外般自言自语:“今日天气真好……” “嗯。” “对了师尊,你为何要将彩女劫出来?” 司若尘默了片刻,不知道她这声“对了”是对在哪儿了。 视线偏在少女那略带尴尬的脸上,似乎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转折实在生硬,司若尘无言笑了笑:“方才徒儿不是听见了吗?采花贼将人劫出来还能做什么?” “可师尊又不是真的采花贼。” “你怎知我不是?” “……” 这她还真无法保证。好像以师尊随意的性子,发现怜人馆想见彩女的人太多,她干脆将人掳到外头来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那便姑且算她一时兴起,可是,为了什么呢? 南知非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不该问这些,师尊想做什么本也无需向她解释,可心却像是揉皱的纸,怎么也展不平,就像落在鞋子里的小石子儿,虽不至于让人走不了路,却处处都膈应。 她告诫自己沉住气,闭上嘴巴。 十五秒后:“师尊和彩女在画锦里做什么?” 刚问完,耳边就想起一声揶揄轻笑,“我当真以为徒儿能忍住不问呢。” 被点中心思,南知非心头略有几分尴尬,很快这股尴尬便转化为了理所应当。 她强撑着面子正义凛然说道;“那女人坏得很……我是担心师尊受她诓骗。” 她就是这样迷迷糊糊被灌了杯酒下去的。 可不知是哪句话引得女人发笑,微微弯起的红唇,如三月初的桃花那般灼灼耀眼,目光轻轻瞥了她一眼,像是在说,除了你还有谁那么轻易就上当。 但好歹是给徒弟留了几分薄面,倒也没说出昨日彩女的请求,只念道:“传闻之中,彩女起舞时,有萤蝶伴舞,星落为幕,月华为裳,云彩为袖……请人出来,自是为了一探究竟。” 南知非扬了扬下巴,“传闻当真?” “没见着。” “……” 司若尘弯了弯眼,用莹润的手指抵着下巴,微微一笑:“许是,今日可见。” 话到此处,南知非视线一黑,冰凉坚硬的触感抵上了她的面庞,师尊将面具戴在她脸上,再睁眼时,果然又身处寻梅巷了。 回忆起上次来的怪异,南知非更加跟紧了师尊,甚至肩抵着肩,袖子下的手也悄悄勾住师尊的手。 感受到探究而来的视线,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此地来往人员密集,莫要走散了。” 师尊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也回握住着她的手掌。南知非悄然松了口气,压住心中不知为何而起的雀跃。 或许面具的确是个好东西,能藏起许多不想被别人看见的事物,譬如她现在微微发热的脸。 这次有人带路,南知非终于瞧见了传说之中的怜人馆。 一招金色华贵牌匾高高挂在街尾最高大的楼阁之上,还没进门,这怜人馆外就堵得水泄不通。 若是此时天下掉下来颗石头砸在怜人馆面前,约莫一下要把元国十七八个富贵家庭给砸得断子绝孙。 南知非渐渐拧起眉毛:“若要进去,得排多久啊……” 司若尘却转身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正门是留给凡人走的。” 南知非觉得诧异:“还有留给修仙者的门?” 哪知司若尘带她拐了个弯,钻入胡同巷子里,先弯腰在地上拾了几颗小石子儿。 随即,突然蹬着围墙直接翻上三楼,回头朝她狡黠一笑:“没有留给修仙者的门,但有留给采花贼的。” 这怜人馆高九层,下三层为凡阁,接待身份寻常的客人;中三层为地阁,接待商贾富豪、名门望族;上三层为天阁,接待的,那可便是皇家贵族了。 一路翻上了九层,踩上九层屋檐的瞬间,几道机关暗箭朝她们射来,司若尘不急不缓抛出手里的一把石子儿,精准堵住了每个膛口,动作那般轻车熟路,跟回家似的。 果然,经过昨夜彩女失踪一事,这天阁连夜将窗子也用铁水封死了。 司若尘捏了捏她的手,南知非会意,以指尖为笔,在铁板上画了个圈,所过之处很快烧得通红,这密不透风的铁板也切出一个半人高的大洞。 二人飞速溜进去,一路躲躲藏藏,终于是找到了一间门扉紧闭的房屋,大门一推,便溜进屋里,给屋里人吓了一跳。 “道长?” 连烟果然好眼力,光是看这“不凡”的身手,和二人身形,便认出了两人。 眸中本还带着几分诧异,瞧见那半躲在女人身后的白猫面具时,又兴起弯了弯唇:“小道长也来了呀,许是想奴家了?” 南知非拧了下眉,她果然不怎么喜欢她。 “烟儿姑娘又想喝神仙醉了?” 司若尘微微笑着,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南知非没明白,却见连烟那玩味的神情僵在脸上,转化为丝丝缕缕的埋怨。 “好了好了,不打趣她便是。” 虽然不知她为何就这样怂了,但南知非倒是乐得见到这一幕。 那张总是无甚表情的脸上扬现几分得逞,瞪了眼连烟,颇有狐假虎威之态。 连烟无声笑了笑,这师徒二人还真是有意思。 她绕门前,将门闩阖上,请二人进到内室落座,终是正色问:“道长又来拜访,可是回心转意了?” “回心转意什么?”南知非不明,只见连烟又端来了玉色酒壶,心头又是一紧。 不过这次,连烟只倒了两杯酒,放在自己和司若尘跟前,最后,往南知非面前塞了杯牛乳。 真不让她喝了,她反倒是有几分别扭,像是被人瞧不起一般。感觉自己这情绪实在无理取闹,南知非默默压了回去,学着师尊取下面具,低头抿了口牛乳。 这玩意比酒好喝太多了,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就爱那些辛辣酸喉的东西。 司若尘并未顺着她的话说,而是说起别的:“在那之前,本座有些事想问问姑娘,姑娘可否替我解答?” 即便没得到司若尘肯定的答复,连烟还是点了点头:“当然。” “柳湖彩女的传闻已有一年半载之久,烟儿姑娘可知那柳湖的来历?” 问起这个,连烟面色茫然摇了摇头:“我自幼被家人卖到怜人馆学艺,那时乐东城还不如现在富饶,是一片贫瘠之地,但那时,柳湖和寻梅巷便已然存在。道长问起这个是为何?那柳湖有何重要之处吗?”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对湖底的事全然不知。 司若尘若有所思,“没事,我看柳湖上景色宜人,想泛舟出游,却被告知不允。便想知道缘由罢了。” “原是如此。”连烟冲她弯唇轻笑,“是这样的,十几年前,城主大人携着百十位工匠搭建柳湖心台……也就是平日里演出的那个台子,不过施工难度大,搭建时淹死了不少人。后来即便建成,柳湖上也偶有怪事发生。” “譬如好端端的游船忽然翻了,好水的人下湖游泳却溺死了,湖里的游鱼也渐渐死光……总之慢慢的,就没人敢进入柳湖。这件事在乐东城应该是无人不知了,或许是鬼魂作祟吧。” 她们两个就不知道。 南知非和司若尘对视一眼,分别看见对方眼中的茫然。 但南知非猜测,这并非鬼魂作祟,而是湖底那诡异的棺材所为,只不过两件事并非没有任何联系。 根据连烟的说法,这些怪事正是在修建完柳湖心台后才渐渐发生,说不定那棺材里的怪东西,正是修台时产生。 不过连烟这般说辞,或许她对湖底之事全然不知了。 司若尘心知湖底的事问不出更多,便转了话题:“依照姑娘所说,修建柳湖心台的是乐东城城主?可我记得姑娘方才便说过,早些年间,乐东城并没有这么富裕,在水中修起一座高台可不是易事,消耗的人力财力更是不少,那城主修台的银子从何而来?” 连烟苦笑道:“这便是昨日,我想说给道长听的事。” 司若尘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道长也知道,十几年前凡间战火纷纷,而仅仅十几年,乐东城便从一片贫瘠中,筑起这样一座纸醉金迷的凡间仙宫,那需要多大的财力?虽然城主大人是为了乐东城的百姓……可我一直奇怪,城主大人为何总能拿出大笔银钱修缮城池。” “直到一年前,我无意撞见一件怪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怪事 第24章 不要忘记 元国前朝乃姜国,姜国皇帝昏庸无度,大明宫内玉食金瓯,歌舞升平。 仅十三里外的京郊,遍地饿殍。 一道城墙,分隔了天堂和地狱。 造就这一切的并非姜国昏君,而是他的国相,林振。 他手段了得,骗取皇帝全部的信任,将皇权紧紧握在手中。 皇帝就像一头猪一般被他圈养,沉浸在酒池肉林中,全然不知外界百姓疾苦。 “那时林振权势滔天,百姓家无余粮,国库里无银子,天下钱权都集于一人之手。” 说到这儿,连烟目光低垂,叹了口气,随即紧紧皱起了眉。 “然而一年之前,我却无意撞见那位国相,匍匐在城主大人足下……将成百上千的金银财宝进贡给他。” 南知非喝牛乳的动作也跟着一顿,“你确定?不会看错吗?” 连烟肯定地说:“我不会认错,更早前,林振就和其他朝臣到访过怜人馆,那时我便奉命演出,近距离见过那几人。小女子别的本事没有,但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南知非记起上次,她仅仅是看了两眼,便认出了她和师尊是相识之人。 司若尘目光淡淡徘徊在这间屋子。 作为风光无限的“彩女”,应该住得更加金碧辉煌才是。 但连烟的屋内装潢,过于朴素了,一张素榻,一幅桌椅,掉了漆的妆奁台,模糊不清的铜镜。 甚至不比鸿福客栈的天字房。 连烟:“因为林振这件事,我对城主大人的行踪多了几分注意。我想或许城主大人有过人之处,能让别人对他心服口服,听之任之……” “你说谎了。” 司若尘收敛了视线,手指轻点白玉酒杯:“你是觉得,你那位城主大人用了什么不可见光的手段,才控制了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吧。” 连烟沉默片刻,苦笑道:“的确如此,那画面太过于诡异,我没办法想出合乎常理的解释。可我身处乐东城,有如今衣食无忧的生活,皆是拜城主大人所赐,我不该这样妄加猜测。” “可你还是觉得,这些是不义之财。” 司若尘看着这素朴的房间,意有所指。 身为彩女,她当然可以享受更加奢华的生活,只是她没有,这让司若尘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 沦为红尘舞女是身不由己,但,能清醒的活在这样纸醉金迷的环境中,却是份不得了的心境。 连烟摇摇头,目光微垂:“我没有那么大义,若我当真大义,就不会现在才将这些事说出来……” “就是昨日,姑娘所说,这些事会让元国再度陷入战火?” 司若尘无心一问,连烟的面色却变得有几分惶恐。 “是,元国初立,百废待兴。曾经姜国的朝臣或死、或罢黜,这怜人馆也许久未曾接见过名门贵客。但直到半年前,元国的重臣也渐渐出现在怜人馆中。” “其中不乏地方知府,新任六部侍郎,甚至还有军中部将统领,他们或许没有曾经那些人富贵,却都呆在元国至关重要的位置之上。乐东城如今早已不缺钱财……可我担心,城主大人的目标,早已不止于钱财。” 一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司若尘轻描淡写道;“谋反?” 轻飘飘两个字,却着实骇人听闻。 一个小小城主试图谋反,可谓是痴人说梦。 可如果他当真有蛊惑人心的手段,将那些国之命脉的要臣控制在手中,谋反,真的不可能吗? 人的**是一个巨大的窟窿,食不果腹时,**是有吃不完的粮食;衣足饭饱时,**是华服美屋;富甲天下时,**是权倾天下;甚至权倾天下,拥有了一切的人,仍然有**,妄想长生不死,永不磨灭。 可天上争权斗势,遭殃的却总是凡人。 姜国的暴政害得凡间民不聊生,绝望的世道杀出一位敢与天斗的女子,掰到了通天皇权,建立新的朝政,再无草菅人命,再无辛酸疾苦。 可这正在复兴的国度,也正处于最脆弱的时期。 期盼的视线,落在二人身上。 “我一届舞女,没什么本事,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也未可知。但恳请二位道长相助,查明真相。” 说罢,她走到桌侧,对着二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正想磕头,一只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只见之前对她避之不及的小道长站在她身旁,一股轻飘飘的力道托着她站起来。 “不必如此,我师尊她说过,既然要查,便查到底。” 南知非回头看向司若尘,“是吧?” 这分明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她们要查的,是柳湖底下的棺材。 司若尘可从没想过,要淌这么大一趟浑水。 可少女目光期盼瞧着她,她即便想推脱,都不好开口。 真是的……这人惯的爱多管闲事。 她目光停留在连烟的脸上,那张淡然出尘的脸,面相也不该是凡人。 司若尘把玩着酒杯,随口问道:“若我还是不想掺和呢?” 连烟面色一白,很快再次变得坚定。 “那我便等下一位贵人……若等不来,等不到,那我就亲自去查证,兴许凭借我的力量,不过是蚍蜉撼树,但至少死而无憾。” 司若尘闭上眼,沉默片刻,忽然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既如此,那便拿出至死的决心吧。依照仙盟律法,我们不可以涉足凡尘俗事。” 连烟的背颓然倒了下去。 却又听她说:“不过,若真有什么蛊惑人心的邪术,倒不算凡尘俗事了。我们帮你查清城主的所作所为,但之后,这件事要如何断绝,与我们无关。” 听她的话,似乎是应下了。 连烟大喜过望,似乎又想磕头拜谢,司若尘却先一步起了身。 又顺走了一壶酒,踱步走向门前,慢悠悠道:“没必要谢我,你还是想想,如果证实了他谋反的意图,要如何走下一步吧。” …… 离开怜人馆天阁,原路返回,南知非甚至贴心地把铁窗给重新封上。 两道身影迅速消失在那直入青天的阁楼。 回到暗巷,走在无人的小道上,两边都是高立的围墙,一道视线始终黏在司若尘的侧脸,她往身边一瞥,南知非又立刻回过头去。 如此重复个两三次,像是打地鼠一般。 司若尘着实无奈,遂干脆止住脚步,将着她的手腕将人拎过来。 透过面具,那双透彻的红瞳倒是没瞧出什么情绪,只好问:“事情也答应了,做到这个份上,徒儿还不满意?一直瞧我作甚?” 那双眸子眨了眨,有点儿被抓包的尴尬。 “没有瞧。” “你没瞧,莫非是我的脸在盯你的眼睛么。” “……”南知非无可辩驳,解释道:“我是在想,倘若师尊当真不愿多事,要不让我一人去查便好,来了乐东城两日,师尊也没闲心去逛逛。” 说得好听,司若尘淡淡问道:“你去哪儿查?” 南知非默了片刻,试探地答:“城主那儿?” “城主是谁?” “……” “去哪儿找他?” “……” “该从何处查起?” “……” 接连三问,问得南知非哑口无言,她哪儿知道城主是谁?她连刚才的对话,涉及朝政、官员的地方都一知半解。 司大掌门睨她一眼,南知非老实了。 跟个小鸡仔似的跟在女人身后,巴巴地问:“师尊,那我们现在该去哪儿?” “现在么……的确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徒儿去做。” 南知非立刻精神起来,点了点头:“师尊尽管吩咐。” 两人走出了巷子口,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司若尘伸出玉指,往街尾一指:“瞧见那乐馆了吗?” “嗯,城主和这乐馆有联系?”南知非严肃谨慎地问。 “不是。”司若尘往南知非手中塞了些银子,“这家的小笼包特别好吃,去帮我买点。” 司大掌门的人生格言——活得干,但先吃饭。 可一刻钟后,南知非手里提着包子,慌慌张张跑回来。 “师尊!我刚听说乐东城里走水了,烧的正是我们住的鸿福客栈!” 听此消息,司若尘却不慌不忙,接过小笼包,实在不怎么讲究,站在街边便用筷子夹了一个,塞进口中。 鼓着腮淡淡地说:“徒儿难道没做好心理准备么?” 南知非一愣:“师尊是何意?” “你以为,你带个面具出去,这天下就没人能发觉你的踪迹了,是么。” 南知非身子一僵,突然如坠冰窟。 她昨夜虽然隐去了身形,可又有谁能保证,这乐东城里没有比她修为更高的人?谁又能保证她的行踪没有暴露? 如果幕后之人想查是谁撞破了这湖底的隐秘,未必查不到她们身上。 这一把火未必是冲鸿福客栈来,而是冲着她来的。 一场火烧不死她们这些修仙者,却能烧死**凡胎,烧毁别人数年家业。 她脑中闪过掌柜那张精明的脸,还有他不过几岁,性子十分闹腾的女儿,心头犹如堵了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偏偏此时,司若尘还轻声一笑:“我以为徒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牵扯一两个凡人,也无伤大义。” 南知非面色白得似纸,声音发着颤:“不是的……我没想过……” “既然烧了,怕是不能住人了。走吧,回去看看还剩下些什么行李,收拾收拾,换家客栈。” 女人说得如此轻易,就像一片从天而落的飘雪,南知非跟着她,一路走得魂不守舍。 心底的愧疚翻江倒海,她明明只是想查清真相,从未想过自己的鲁莽,会害死无辜的人。 鸿福客栈外围了一圈人,把客栈堵得水泄不通。 一瞬间,南知非感觉无数双眼睛都扎向她,目光似利剑,一剑一剑捅进她的心底。 “怎么,自己做的事,带来的后果自己都不敢认么?” 师尊的声音淡淡响起。 南知非咬紧了牙根,摇摇头。 是的,至少她要担起责任,烧毁了房屋,就替他们重建,烧死了人……那便想尽一切办法赔偿,请求他们的家人恩赦。 脖子上像压了块千斤巨石,她咬着牙一点点抬起头,可看见的,却是完完整整的客栈,没有半点火焰灼烧的痕迹。 “真是怪事!起了那么大的火,屋里连根毛都没烧掉!这火究竟怎么起的!” “是啊,莫非真是神仙显灵了?” 南知非愣愣听着旁边人的议论,脑袋宕机了一般,转不过弯来。 良久,她终于想起早晨所见过的一幕——师尊将一张符咒贴在鸿福客栈的梁柱之上。 她的视线缓缓看向司若尘,只见女人云淡风轻看着客栈的牌匾,声音轻如微风。 “我曾与你说过,太衍门的每一条门规,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凡人很脆弱,我们轻易涉足凡间的事,随意引发的后果,对我们而言兴许无足轻重,但落在他们身上,却是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重量。” “刚才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有多自责,有多懊悔,你要死死记在心中,永远不可忘记,不是每次鲁莽,都有人替你收尾。” 南知非愣神许久,站立在人群之中,师尊的话字字流入她的脑海,她没有心有余悸,只有更深的自责与悲痛。 良久,才沉重启唇:“徒儿……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不要忘记 第25章 根源 临近傍晚,辉煌的余晖如金子一般洒在湖面,反射出富丽堂皇的波澜。 栏杆处早已围了好几圈翘首以盼的人。 现在的柳湖,便如它的外表那样平静安宁。 或许没有人想不到,这湖底下束缚了多少具腐烂的尸体。 回忆起上次的惊心动魄,南知非看见柳湖便犯怵。 “师尊不是说先去找证据,为何……来这柳湖边上了?” 司若尘靠着栏杆,目光悠悠盯了一会儿水面,说道:“不来这儿,徒儿想去哪找,溜进都九诚的家里,翻个底朝天?” 都九诚便是乐东城城主。 说来惭愧,南知非当真是这样想的。 既然怀疑都九诚有问题,那不是该去他家里寻找蛛丝马迹? 抬眸一看,师尊果然又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面上不禁有几分发热。 司若尘低头惬意抿了口酒,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酒不离身。 这神仙醉似乎颇得她心意,南知非略微打量着玉色酒壶,在心中记下一笔。 便听女人娓娓道来:“鸿福客栈的一场火,将一切都摊在明面上。都九诚必然得到了修仙者的协助,才能察觉到我们的行踪,当然他也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湖底的秘密。” “不过,或许是忌惮我这个掌门,才仅仅用一把火警告我们不要无事生非。大概是想我们闭嘴,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南知非这时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暴露了?” “别自责,未必是徒儿暴露的,可能早在入城时,我们就在他的监测之中。” 南知非恍然大悟:“所以,都九诚对我们已有防备,现在去他的府邸,恐怕会中埋伏。” 司若尘诧异地瞧她一眼,“不得了,文曲星显灵了!” 好似是存了心笑话她,南知非幽怨敛了下眉,她虽迟钝,但也不是蠢笨。 司若尘被她眼神逗笑,抬手摸了摸徒儿的脑袋瓜子,叹道:“恐怕还不止埋伏,本座好歹名声在外,可这都九诚明知我的身份,却还不忌惮,反而敢来警告我们……”她轻声一笑,意味深长道:“你猜,他藏起来的底牌有多大?” 司若尘可是四大仙宗的掌门,更是大乘期修仙者。 虽然如今丹田受损,但外人不可得知,在外,她依旧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高大能。 可都九诚却不怕? 协助他的人是有多强,才让他如此有恃无恐。 这么一想,南知非暗自心惊,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前夜究竟多么鲁莽。 “所以,我们今日来柳湖观赏,是为了让他误以为,我们不打算搅局了?” “不全是。” 司若尘目光若有似无扫过湖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数人都张望着柳湖中心,那美若天上月的舞台。 “去不了都九诚的府邸,但我们还有另一条线索。” 南知非这次却不明白了,“是什么?” “徒儿不是亲眼确认过了么,那公子哥死在湖底,既如此,行走在凡间的那个‘他’,会是谁呢?” “顶替之人……”南知非愣了片刻,脑中骤然劈下一道闪电,“我明白了!都九诚控制那些高官权贵的手段,不是蛊惑人心,而是杀死原身,再捏造一个一模一样的人顶替原身而活。” 司若尘微微笑着,南知非却觉得脊背发凉。 这样无声无息的渗透持续了多久?又有多少人被顶替? 湖底,宛如秋稻的尸群是答案,渐渐陨落的姜国,一点点富裕的乐东城,也是答案。 无声无息之间,早已渗透了太久,太深。 司若尘笑意浅了下去。 微风拂过她的发丝,遮住微微阴冷的眼睛,那双眼睛似毫不在意扫过周围的每一人。 “想要顶替而不被怀疑,‘他’一定精于模仿原身。” 司若尘意味深长,将酒杯落在栏杆上,轻轻点了两下。 南知非终于明白她们为何来柳湖边。 “因为依照那位纨绔的性格,一定会来此处。”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没想到如此宛然曲折的逻辑,师尊却早已不声不响地洞察。 不过司若尘却皱起眉,罕见浮现一丝困惑。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本座没想到答案。” “什么问题?” “都九诚是如何将那些权贵,统统骗进柳湖的呢?” 南知非思索一会儿,上次那公子哥在湖边摇摇晃晃,并不像是被人强行推下去,更像是迷迷糊糊喝醉了酒,摔了进去。 那其他人呢? 那些高官身边,定然有更多的护卫随从,稍有差池,消息便会走漏。 如何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进湖里,却是个暂不可知的问题。 南知非兀自推敲:“如果都九诚身边有厉害的高手,或许直接动手?不对,风险太大容易暴露,那或许是连同……” 一只手指抵在她唇上,温凉的触感引发少许酥麻。 白若琼脂的肌肤近在眼前,几乎贴上她的鼻间,紧张的心思被幽幽灌入的香拐走,不知绕到哪里去。 抬眸,师尊并未看她,而是看着江畔对岸。 南知非顺势看去,虚眯起眼,瞧见那头人群之中,有一张十分眼熟的面孔。 那夜惨白得好似死尸的皮肤,在阳光下与常人无异,那人勾着侍卫的肩膀,手持折扇,扬头说笑。 就是他! 南知非的注意力骤然紧缩。 试着探出神识,可这一片区域和寻梅巷中一样,神识被蒙在一片灰翳之中。 现在她总算明白,都九诚为何要屏蔽此地神识。 若放任神识,只怕湖底的景象,将一览无余。 “我去看看?” 南知非握着师尊的手,问道。 这一次,司若尘没有阻止,而是嘱咐道:“不要直接接触他,徒儿用我纳戒中的寻妖盘,先确定他是个什么东西。” 自从丹田被封印后,司若尘的纳戒始终留在南知非手上。 南知非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松手时,司若尘又捞住了她的腕口,女人的眼睛印着落日的金辉,静若浮尘,浅浅凝视着她。 诸多言辞,最后只化为一声轻柔低语。 “万事小心。” …… 太阳终于沉了下去。 在光线渐渐暗下去的同时,河面上五彩斑斓的河灯,也渐渐亮起,点点光亮倒影着湖面,好似漫天星光。 昨日不见柳湖彩女,今日便是重演之时。 或有更多人听了“采花贼”的传闻,想来一探究竟,人群本来只包了三层,但仅仅过去一刻钟,外头圈起来的人已经一眼望不到头。 南知非废了许多力气,才从人群中挤出来,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落了下去。 昏暗的视线让原本就人头攒动的街道显得密密麻麻,勉强能看清一二。 她巡着记忆中的方位,来到湖泊对岸。 想再挤入人群是不可能了,在同龄人中,少女身姿自是高挑,可混迹在驳杂的人群里,还是有些冒不出头。 她踮了踮脚,目光快速扫视过人堆,眼神倒是和猫一般精准,穿过重重人群,锁定了那个后脑勺。 左手遮蔽在宽广袖袍之下,拇指摁上纳戒,一只古铜色罗盘出现在她手中。 正是此时,河面上骤然传来一声鼓点。 身边人群瞬间躁动,甚至齐声发出呐喊。 一朵莹白雪莲不知何时出现在柳湖心台上,悠扬古琴争鸣脆响,先是两三声拨弄,湖上飘起点点荧光,那带着面纱的女子闭着眼,静静坐在莲花台上,周身落满星辉。 南知非耳畔回荡着师尊念过的话,传闻彩女起舞,有萤蝶伴舞,星落为幕,月华为裳,云彩为袖…… 那些似天上才有的景象,渐渐真实地浮现在眼前。 鼓声渐重,琴音连绵,女人应风起舞,唤来天高地阔间无双的雪,拨弄星云,水袖连天。 连南知非一时也看晃了眼,仿佛被眼前的美景,勾去了魂魄。 心头忽然被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她陡然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将注意力重新挪回罗盘之上。 默念口诀,罗盘宛若一只铜镜,映照出来一片混沌。 随着她的口诀,色彩不断变幻,南知非渐渐眯起眼睛。 最后,镜面定格。 南知非火速跑回原处,寻寻觅觅,终是在人群外围,找到了师尊身影。 女人浅浅靠在树边,眸子映着湖里交错的光辉,思虑闪烁。 难得南知非到了身前,她都未曾察觉。 “师尊,我探出来了!是……” “蛊?是么?” 南知非微愣,“师尊怎么知道?” 女人沉默着不说话,良久,才沉沉叹了口气。 话里颇有几分无奈与自嘲:“我也是刚刚察觉,难怪,难怪都九诚有恃无恐。” 南知非听得更加云里雾里,司若尘盯着柳湖心台,那绝美的舞蹈仍在继续,光点浮浮沉沉。 “徒儿看这舞如何?” “很美,名不虚传。” “未曾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牵扯住你的视线吗?” 这么一说,南知非立刻点头。 “的确是有,或许是这舞太美了。” 司若尘却垂下了眸,纤长的睫毛覆下一片阴翳。 “所谓蛊,虫皿也,以人为皿,埋藏进人的身体里蛰伏不动,汲取养分逐渐生长,也潜移默化的渗透神智,吸取记忆。直到听见信号,再控制人的精神、动作……” “自那一声鼓点响起,我便察觉到异常,什么东西影响着我的注意力,让我不自觉盯着舞台,想要靠近。” “恐怕,这就是都九诚控制那些人走向柳湖的办法。” 受蛊虫控制的人,听见来自柳湖心台的信号,便不自觉想要去往湖中。 蛊虫再携带人的记忆,爬向另一幅没有神智的□□。 最后,彻底融合一个崭新的“活”人。 南知非听着听着,却倏地冒出一身冷汗。 因为师尊的话中所述,用的代词,都是她自己。 “师尊你中蛊了?是何时……” 她迫切扶住师尊的肩膀,想要检查,却不知该怎么做。 随即听见她轻声说:“不止我,还有你。” 南知非动作一顿,立刻想起刚才听见鼓点时,自己不经意的恍神。 她瞳孔震颤,全然不知自己又何时中的蛊。是湖底?寻梅巷?脑中思绪结成一团乱麻。 司若尘仍是凝重分析道:“甚至,乐东城内至少半数的人,或许都……” 她轻叹一声,手指抵在面具的额心,话语间浓稠的无力令人疲倦。 见这傻徒弟还没反应过来,又无奈苦笑。 “来乐东城后,我和徒儿都吃过的东西,只有一样吧。” 女人举起右手,手里还扣着那只莹润的酒杯。 平民喝不起,喝下的人非富即贵。 甚至无需主动筛选,喝酒中蛊之人,皆是都九诚的目标。 唯有那一滴千金的仙酒——神仙醉。 谢谢朋友们的喜欢,下一章应该就入V了,明天更新[猫爪] 还有就是很抱歉,最近工作事情太多,本来有很多存稿应付这段时间,但回过来自己看着不顺眼,改的时候全给删了重写orz…… 之后会尽量保证日更滴。[抱拳] 再次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根源 第26章 解蛊之法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7章 找上门来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8章 什么期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9章 上当了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0章 风波暂息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1章 由着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2章 新年快乐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3章 尸蛊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4章 神引术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5章 别来寻我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6章 幽族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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