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娇夫君黑化前》
1. 第一章
启元十七年,天子崩,晋王继位,改国号绍天。
绍天二年,南畤边境再起纷乱,天子决定派公主和亲,先帝有二女,名曰云露雪、云相宜。
三公主云露雪少时在佛寺修养,回京后身体每况愈下,且有武胜节度使宁峥求娶,故而只能出嫁五公主云相宜。
“三殿下放心,五殿下计谋无双,宁将军又武艺高强,一定能为您寻得解药的。”
飞鹤原为云相宜贴身侍女,因云相宜担忧云露雪身体,故而出嫁前将她留在云露雪身边,让她好生照顾阿姐,待赢得此仗,寻回解药归京后,再回云相宜身边。
云露雪与云相宜并未同母所出,但胜似同母,姐妹情深似海。
云露雪自知她的未婚夫君宁峥心悦妹妹云相宜,自会舍命护其周全。
此战因敌强我弱,才迂回以和亲为突破口,欲趁敌不备,直捣黄龙。只是此计太险,云露雪心中难免忧虑,如今二人出京已一年零三月有余,算起时日已至关键时刻,她更为心焦。
“境随心转,有容乃大。境随心转,有容乃大。”
“咳!”云露雪念了几句佛经便咳出一口血来。
飞鹤忙抚其后背,将沾血的帕子收了,劝慰道:
“我知殿下心中如有烈火焚烧,心焦难耐,一味压抑只怕适得其反,不若抒发出来才好。有什么话憋在心里总不如和奴婢说说,也可疗慰一二。”
云露雪亦知这个理,只是云相宜与宁峥二人离京后不久,她便被小叔——也就是当今陛下,接进了延福宫。
听闻这是先帝专门为她所建,一砖一瓦皆非凡品,可惜她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遑论知晓此情。
在她看来,延福宫远不如在护国寺自由,身边不论是宁峥安排的殿前司之人,还是当今陛下派来的宫人们,她都不熟。
她前些日子好不容同意查出给她下毒的凶手乃系姜副相一派,但因姜副相是妹妹云相宜的外公,故而一直压着,准备等妹妹回京后再做打算。
可她不过在院中与飞鹤言语了几句,天子便知晓了,当即罢了姜副相,姜家满门皆下了大狱,就连先皇后姜昭也被禁足永寿宫。
她拖着病体劝过几次都无用,如今小叔烦了她,已不愿见她,而姜家满门男儿已于昨日问斩,未满十四的女子没入教坊司,其余皆被押入掖庭。
云露雪回京时日虽短,却也知道,进了掖庭就没有出来的。
如今京中风声鹤唳,她不知道这院中到底谁是小叔的眼线,只能少说话。
她生怕又牵连出谁来,故而将许多烦闷憋在心里,反致病得更重了些。
“多说也无益,只盼着相宜平安回来。”云露雪止了咳,缓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了一句,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飞鹤掩面偷偷抹泪:“今日天气甚好,殿下喜欢的荷花开了满塘,不若搬张太妃椅到水边,殿下躺着喂喂鱼,顺便也能晒晒太阳。”
飞鹤见云露雪不反驳,便让宫人们收拾起来。
整个春日云露雪都沉浸在宁峥已有心上人还求娶她的自嘲和宁峥的心上人是自己妹妹的苦涩里。
她的十指干涩到脱皮,身体越来越沉重,身心的悲痛交杂在一起,让她没有精力去欣赏百花。
如今百花已谢,最爱的荷花开了,她才晃过神来。
“荷花还是那么好看。”云露雪卧在太妃椅上,看飞鹤撒着鱼食,金灿灿的锦鲤绕着圈拥来,让她想起兴国寺旁那一汪荷花池。
少时夏日,她常与师兄骑马迎风飞驰,风拍在脸颊上热气腾腾,待马儿跑累了,他们就摘几朵荷花带回去,何等快活。
“殿下有福,它们都赶着来拜您呢。”飞鹤捡着漂亮话哄着云露雪,云露雪思绪被拉回,有些意兴阑珊,往日不过追。
“殿下大喜!”一声高喊惊得众人侧首,只见宁峥的妹妹谢兰羲领着太和殿的大太监苏志明快步踏过殿门,“兄长大捷,特意托人将解药快马加鞭送来,殿下快服下,立刻便能好了!”
谢兰羲脸若圆月,眸似水杏,肌如玉雪,此刻眉飞色舞将丹药从苏志明手中拿过,递到云露雪眼前。
飞鹤将鱼食交给身侧宫女,挡在云露雪身前接过丹药,仔细端详,又用银针一试,并未发觉不妥,便弯身递到云露雪眼下。
谢兰羲瞧着云露雪脸色白若冬日雪,柳叶眉微蹙,眸中似有泪光闪动,惹人怜爱,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张,却不接丹药。
她忙劝到:“此药已让太医院查验过了,皆说此药最对殿下病症,臣女早就听闻殿下风姿绰约,若服下这药怕是比天仙还美上三分呢。”
云露雪欲伸手去拿,眸光触及手腕,原本白皙娇嫩的手腕已干枯起皮,毫无生气,更别说手掌,八旬老太的手亦比她好些,谁能想到她一年半前还曾持剑闯宫门,引百官侧首呢。
心中哀叹无人晓,云露雪转手撑起身子艰难起身,飞鹤一手端盒,一手扶云露雪,云露雪拍开飞鹤,侧身站在池塘旁,捏着丹药逗引着锦鲤,“姑娘今日怎么进宫了。”
“不怕殿下笑话,姜澈与我本就无情,如今姜氏倒台,我随阿娘进宫向皇后请愿退亲,正好陛下也在,又恰有宫人通报此事。兄长已走月余,嫂嫂病重,阿爹、阿娘着实担忧,我便壮着胆子请了这差事,也向殿下问安,回去也能宽慰爹娘一二。”
谢兰羲眉飞色舞,激动处小跑至云露雪身前,随意行了个虚礼,待看清满池的锦鲤,稀奇不已:“殿下这儿的荷花池真是美轮美奂,这些小鱼儿也太有趣了,还想争这丹药呢!”
说着还嬉笑道:“您看这鱼都知道丹药好,殿下还是快吃了吧,别真被鱼抢走了。”
“姑娘退亲算不得喜事,何必这般欢喜。”飞鹤瞧谢兰羲愈发没了礼数,原想指点一番,却又想到她是殿下的小姑子,殿下未变脸色,她也不好多说,“姑娘还是退后些罢。”
后又转身扶着云露雪,却见一条黄灿灿的小锦鲤跃出水面,奔着云露雪手中丹药去了:“殿下小心。”
飞鹤声不大,云露雪却被惊得一颤,呼吸不免急促起来,手也收了回来。
“殿下没事吧。”飞鹤轻抚云露雪后背,帮着顺气,“来人,将这些锦鲤赶到湖那边去,殿下心善没说什么,你们那两只狗眼也瞧不见?天天就在那里挺死尸,待我回禀了陛下,好好治一治你们的懒病!”
两侧宫人拿来渔网,欲将其一网打尽,云露雪缓过气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又安慰飞鹤:“好了,别气了,小鱼都来拜我,我欢喜着呢。”
又转头去问随谢兰羲来的大太监苏志明:“可有说五妹和宁峥何时能到京都?”
一直闭口不言的苏志明偷瞥了眼谢兰羲,犹犹豫豫:“宁将军已在路上,想来这两日就能来见殿下,至于五公主……不敢瞒殿下,听闻……胸口中了一剑……生死…不知……”
谢兰羲见飞鹤垂眸,似有伤感之色,怕耽搁云露雪吃药,便又向前几步哄着:“五公主洪福齐天,陛下听闻此讯已命小宋太医快马加鞭去了,小宋太医医术精湛,兄长回来得这么快,想来五公主并无大碍。殿下快些把丹药服了吧,等兄长回来,见殿下一如初见,怕是喜得心都发颤呢!”
飞鹤摸着云露雪皱巴又起皮的右手,将担忧与悲痛掩下,亦劝慰道:“殿下就把这丹药吃了吧,五殿下和宁将军冒死为殿下寻来的,定是极好的,殿下服下,定能痊愈。您与宁将军的婚事也能如期操办。”
“是了,待殿下服了丹药,我便回去与母亲商议操办起来。”谢兰羲笑久了略显尴尬,只抬头看着云露雪,也不盼着有人接话。
公主的婚事自有皇室操办,飞鹤心中不忿,却又不好驳她。
他们都说宁峥见了有多欢喜,云露雪打心底是不信的,但她知道,阿妹若见她病好了,必定喜笑颜开,还要往她怀里钻朝她撒娇呢。
她不能让阿妹失望。
云露雪仰头将丹药服下,飞鹤赶紧去小茶桌上倒茶,不想云露雪激得弯了腰,大咳出一口血来,一半落到池塘里,大片锦鲤簇拥着分食,有些更是跳上岸来,飞鹤被吓了一跳,急忙来扶。
“殿下!”谢兰羲惊得大喊。
云露雪被吵着又退了一步,堪堪停在岸边,不想跳上岸的锦鲤越来越多,拍着她的小腿,大有推她下水之势,云露雪猝不及防,仰身落入水中。
“殿下!!”飞鹤跃身入池,欲将云露雪拉出水面,却没想到不过是稍晚一步,她的殿下竟已朝河底沉去。
云露雪只觉天旋地转,数不尽的锦鲤朝她游来,围绕着她,拉着她缓缓下沉。
她看到飞鹤朝她游来,她想去抓她的手,可锦鲤们总是在上边穿插着游来游去,拉着她又向下。
她听到院中宫人们的尖叫,侍卫慌乱的脚步,岸上人她一个也看不清,可对话却清晰传来,
——“将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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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三公主刚刚落水,飞鹤也跳了下去,属下皆是男儿实在不敢冒犯!”
——“哥哥,你别急!飞鹤已经下去了,肯定能救上来的,你才刚回来,身上还有伤,下了水伤口怕是要烂的。”
……
——“飞鹤也太没用了,怎么还不上来……哥哥!你别!——”
——扑通!
——“你们还不下去把哥哥拉上来!若有半分差池,你们一个个都仔细你们的脑袋!”
云露雪放弃挣扎,彻底朝河底沉去,自从师兄为护她身死后,她心中就燃起了一把名为愤恨的火,日夜灼烧着她,她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
可火焰终将熄灭,她的记忆变得模糊,燃石耗尽,师兄已死,愤恨成了日常,火焰自然平息。
她需要的从来不只是南畤的解药。
岸边说话声越来越远,恍惚中云露雪仿佛听到了归心师兄和小舅的呼喊:
——“师妹!”
——“小主子!”
水中的她猛然睁眼,她想死,她也想回到师兄身边。
又是扑通一声,云露雪想去看是谁,锦鲤们闪着金灿灿的鳞片让她看不清水中景象,宁峥的手朝她更进了些,她转头要去找飞鹤。
飞鹤却变了模样,竟穿着一身寺袍,虽看不清模样,但身形像极了她的师兄归心,奋力朝她游来,生命似走到尽头,云露雪义无反顾朝他游去。
锦鲤们竟不再缠着她,朝四面消散,她竭力一蹬,踏在锦鲤上,推着她向上。
终于,她拉到了师兄的手,喜悦溢满心脏。
乍然被拉出水面,云露雪大口喘着粗气,惊讶于自己落水这么久竟未呛一口水。
耳边不知谁在念叨,很近却又听不清,她用力摇了摇头,将耳朵里的水甩了出来,眼睛也能看清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丰盈白嫩的右手,她不可置信地撸起袖子,白白嫩嫩的胳膊上都是水珠,她又用力捏来捏去。
“小主子,你这是干嘛?脑子真进水了?”许溥心伸手拍打云露雪脑袋,作势要把她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云露雪抬头看去,男子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竟是她战死边关的小舅许溥心:“小舅!我好想你!”
云露雪一头猛扎进他怀里,呜呜咽咽,恨不得将满腔委屈都诉说出来。
“咳咳,师妹没事就好。”归心捏了两把湿哒哒的寺袍,如释重负。
云露雪惊讶地探出脑袋,眼泪都来不及擦就又抱了过去,哭得更大声了:
“师兄,我好想你!你好坏啊!都不给我托梦!死了才来看我!”
“托梦?世间还有这般神通?看来是我近日懈怠未仔细钻研《金刚经》!”
归心摸着光头自责不已。
云露雪已是哭得涕泪横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许溥心见她除了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便起身朝宁峥走去,顺手又将放在马背上的靛青色大氅大敞着朝云露雪扔去,大氅正好盖住了她娇嫩的脸蛋。
宁峥没救着人便自己上了岸,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袖中左手轻颤,手心已被他掐烂,血肉模糊。
许溥心墩身致谢:“多谢公子搭救,我家小主子受了惊吓不能亲来致谢,望公子见谅。”
宁峥眼珠动了动:“救下她的是那小和尚,不是我。”
“公子已有救人之心,又有救人之举,我自然要谢的。”许溥心见宁峥并无答意,便摘了腰间的玉佩放在宁峥手旁,
“我现下并无什么可谢之物,只能将此玉佩相赠,待日后攒够了百两黄金,再找公子赎回。”
宁峥仍未言一句,许溥心见云露雪已央着归心背她要走了,只得起身跟上,走前还扔下一句:“公子可别丢了玉佩,我定有百两黄金来换的。”
宁峥在他转身后缓缓睁眼,捏着玉佩看了一圈,品质虽佳却也非极品,更不值百两黄金:“真穷。”
说着便将玉佩收入怀中,利落起身,转身欲走时,下意识回头朝三人看去,却不想正碰上那落水的三公主裹着披风只露出半只圆滚滚的杏仁眼回头偷偷看他,他扯着嘴角朝她一笑飞身而去。
云露雪惊得后背绷紧,直至宁峥飞身走了才缓过神来:“师妹,怎么了?”
归心见云露雪并答话,起了玩心,他用力颠了两下,云露雪下意识搂紧归心的脖子:
“哎呦,师兄,你稳点。”
2. 第二章
归心见师妹回了魂便稳了身形,只盯着脚下的路一步步朝兴国寺走去。
“这十万八千里的,你们就这么走回去啊?”许溥心追上来拢紧披风,拍拍云露雪脑袋,
“等你们爬上去天都黑了,不如去我那儿歇歇?”
“算了,你那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归心收了嘴,想起方丈的教诲,嘴里的经念个没完。
“好啊,你个小和尚,还嫌弃上了?”许溥心装势要去敲归心光头,云露雪赶忙抓了他手,劝道:
“小舅别恼,师兄刚还救了我,你怎不谢谢他反而还要敲他呢?”
“哎呦,佛子说得对,我那儿又破,一共也就十一二个人,又都是半大小伙子,是不好。”
许溥心认错态度积极,又转了转脑袋,提议道:“不如弄个驴车,我找个小将送你们回去吧。”
说干就干,许溥心骑马先行一步,去营寨拖驴车来,归心背着云露雪慢慢走,他盯着脚下,一步一步,云露雪趴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踏实的脚步声拉着她的思绪回到了荷花池。
她之前有落水吗?
——从来没有。
是梦吗?
——不是吧。
——如果是梦怎么会有宁峥。
“师妹,下雪了。”雪花飘落,随风而起,风缓后落在归心脚前,他这才意识到下雪了。
云露雪与他不约而同抬头看去,雪花扑面而来,不知何处飘来,天地无声,人生好似也如此空旷,总有机缘。
许溥心看下了雪,想着云露雪与归心湿漉漉的,衣裳还没换,便挥着马鞭赶得更急了些,
“你也快点,若冻着小主子,你我都有罪过。”
驾着驴车的小将急得额头冒汗也赶不上许溥心,
“将军,你带着大氅先去,我随后就到!”
话音未落,许溥心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行马踏冬雪的脚印。
小将更用力挥舞着驴鞭,顺着马蹄印追去。
归心踏着雪,一步一个脚印,可速度却越来越慢,他暗自懊恼,回去一定要好好练拳,再不敢偷懒,不然连师妹都背不动了,着实也太没用了些。
风雪顺着脖颈吹寒身子,快力竭时听到一串哒哒声,他抬头,见果是许将军,难得笑出了声:
“师妹,许将军来了。等回寺里,烧桶热水,你泡泡就不会生病了。”
云露雪朦胧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昏睡了过去,身上还热乎着,只是手一直露在外面冻麻了,僵得已经动不了了:
“师兄,我手冻疼了。”
归心眼底写满了心疼,半扭着头给云露雪哈气,奈何寒风太紧,热气还没碰到手就散了,幸而许溥心片刻便到了:
“这场雪来得太急了些,小和尚力气小,小主子,我来背你可以吗?”
“不,我是出家人,又是同门,让人看到也无碍,你与师妹……实在不合适。”
归心从着急到犹犹豫豫,再到坚定,许溥心双手怀胸无奈看着他,归心却像被击中一般,嘟嘟囔囔念起经来,
“境随心转,有容乃大。境随心转,有容乃大……”
“小和尚又呆了。”许溥心背过云露雪,不稍一会儿就见小将驾着驴车远远来了,云露雪把头埋进许溥心脖子里,哈了口冷气,许溥心被惊得一颤,
云露雪笑着问他:“小舅,你送我们回寺里吧,好不好?”
许溥心本就是为了保护云露雪才来的这儿,自无不愿,但见云露雪如此难免生了逗弄之心:
“好大的口气!我个大将军,你让我驾驴车,也太埋汰我了吧。”
“你们那驴估摸着随你,挺倔的,你看你那小将,左摇右摆的也赶不好啊。”云露雪趴在许溥心耳边细细分析,“小舅,你放心让他送我回去吗?”
那小将颤颤巍巍赶着驴车,满头的大汗,气喘吁吁,许溥心看着心烦,便扔了马鞭给他:“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骑马回去吧,我送小主子。”
那小将千恩万谢地接了马鞭,也不敢骑许溥心的马,便牵着它走了,许溥心用好几个鸭毛披风垫在拖车上后才将云露雪放上去,又拢紧了她披着的大氅,帷帽也戴上,片片雪花不沾身。
一回头,归心还站在雪地里紧闭双眸念着佛经,念经声又急又低,许溥心催着他上驴车,喊了几声归心才听见。
他慌忙爬上了车,继续盘坐在那里闭目念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
雪花落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也不计较,许溥心看不过眼,扔了个大氅兜住他。
云露雪见归心又犯了呆病早已习惯,每至此时,她劝多少句他也不会理,若放着不管,一会儿经念停了也就好了,故而就自己坐着,于帷帽的缝隙中呆呆地朝归心看。
许溥心抽着驴鞭,侧首随意道:“小主子,刚刚那人是来给五公主送信的殿前司的人。”
“你怎么知道是五妹的人?”云露雪疑惑地朝许溥心挪动了两下。
“那人一身玄衣,身子挺拔又不失贵气,是殿前司的指挥使才有的派头,应当是拜了五公主的码头,这么些年都是他送信,一来二去,虽未招呼,却也是知晓的。瞧着轻功不错,就是不知武艺如何。”
许溥心也不回头,只笑道,“还得找他赎回我的玉佩呢。”
云露雪从不知晓此事,有些错愕,故而许溥心后半句她并未听清,只喃喃道:“那五妹今日是给我送了信的。”
可她之前心里惦记着父皇,兄长派来的御马司二人催得又急,她只来得及让寺里的师兄弟给小舅传个信,连衣服都没收拾就匆匆走了,唯有归心师兄奉师命相陪,可半路遇伏……
许溥心武艺了得,曾一人一枪击退百人伏击,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若有他相陪,云露雪能放心许多。
雪落得愈发急,幸而兴国寺离得并不远,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归心心绪已平,护着云露雪下了驴车,许溥心将驴车停在寺庙外,随二人一起入了寺。
刚进后院便远远瞧见五师兄归静莽莽撞撞地跑来:“师妹,大师兄,你们可算回来了,城里来了两个驯马的,说要接师妹回家侍疾。”
归静弯腰扶膝盖,大口喘着气:“来了有一会儿了,在侧殿呢,师妹,你快去吧。”
“陛下病了?”许溥心喃喃自语,“之前身体不是好得很吗?”
“五师弟,涉及皇家需放尊重些。”归心说得语重心长。
归静翻了个白眼,挥手催他们快些走。
“怕是我父亲病了,既来了人我就要走了,我先去换了湿衣裳、收拾行李,五师兄,你帮我去侧殿说一声,我速速就来。”
京都风云诡谲,她又身负不详之名,八年前被赶出京都,此番回去后要面对何种刁难与暗算,她已见过,若连害她之人都不知道,一味躲藏在兴国寺,怕是也得不到一世安宁。
她要回去挣一条活路出来。
“小舅,你和师兄一起过去吧,我收拾了就过来,来的人你或许也认识呢。”云露雪给了许溥心一个安心的眼神,急匆匆地回自己屋子里,一刻也不敢停地推开窗户。
风卷着雪花朝她扑来,她只眯了眯眼,果见窗户边的小盒子里有一封信。
她来不及关窗户,只转身靠着窗沿,拆开了那封信,只薄薄一页纸,上面写着:
“京危,勿归!勿归!!”
云露雪心乱如麻,颤着手吹火折子,将信烧了。
“咚—咚——”许溥心见了御马司的二人,问清了原委,便来寻云露雪。
“小主子,陛下重病,大皇子派御马司二人请您回京侍疾。”
云露雪回了神,吹灭火折子,匆忙换了湿衣,又收拾两件衣服。
许溥心听见屋内脚步声,犹豫道:
“陛下并未下旨,京都怕是乱了,小主子,真要回去吗?”
云露雪收衣服的手一顿,坚定地打开门,郑重地看向许溥心:
“十七个人,小舅,若有十七个刺客要杀我,你能打过吗?”
“区区刺客,只会埋伏、偷袭,就算是殿前司侍卫,三四十人,在龙胆枪下也只有求饶的份。”许溥心不明白云露雪为何这样问,却也捏着长枪作保。
“既有小舅护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咱们杀回去。”
云露雪戴好帷帽,拎着包袱,关了门,坚定地朝外走去。
前世夜路遇伏,师兄为了护她战死,御马司二人只顾策马无一人能救师兄。
她悲痛欲绝,那二人却只喊着:“快些,再快些。”
她曾于无数个深夜辗转,悔恨自己为何要师兄护送。
垂眸间,她已有了主意,朝侧殿走去的步伐更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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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溥心竟觉小主子有点迫不及待,心中狐疑却未开口,只跟着她朝侧殿走去。
屋内信已成灰,零零碎碎落在地上,窗外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其,竟飘出窗户朝屋顶飞去,与飞雪一起落在宁峥发尾:“蠢货。”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宁峥嘲讽之语还未说完,便觉头部右侧疼得厉害,他没提防歪倒在屋顶上,脑中闪过城郊雪夜刺杀,和尚推开他催他快走,御马司二人拉着他走,他想反抗却使不出力气,哭得涕泪横流,胸口闷得紧,憋了许久终于大喊出口:“师兄!!”
宁峥一惊,竟是一道清脆、凄厉的女声,惊得他一身冷汗,才回了神,一歪便要掉下屋来。
云露雪耳朵微动,砖瓦轻碰声令她下意识回了头,并未发觉一人,大雪落得更急了些,她怪自己多心,走得更快了些。
宁峥手趴着屋顶,一个翻身,无声落在屋顶,看云露雪与许溥心二人出了院门,抖落一身积雪,他也飞身下了山。
满院已是一片白茫茫,不过几步路,云露雪衣服上已沾满了雪,她顾不上收拾,直接进了寺院西侧殿——祖师殿。
归心师兄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点香递给师父玄慈,玄慈主持躬身给祖师上香,御马司二人不敢多言,亦恭敬拜之。
“归一,你也来拜一拜祖师们。”玄慈缓缓起身,为云露雪点香,“来。”
云露雪恭敬上前接过,许溥心随后,二人躬身三拜,云露雪上前插香,殿内香火弥漫,云露雪不安的心渐渐平静,祖师像们似也变得温柔几分。
“归静,请三位大人出去,此一去已无回头路,我还有些话需叮嘱徒儿。”玄慈双手合十拜师祖。
御马司二人已等了多时,再难按捺,一人握紧腰间马鞭,半步上前喝道:“陛下重病,我二人奉命请公主归京,住持百般阻挠是何意?”
玄慈双目未睁,只一句“阿弥陀佛”归静便已出手,只暗暗一肘,便逼得那人连连后退捂胸。
“你竟敢动手?”一人抽了腰间马鞭费力挥去。
“好了。”许溥心上前一掌接住空中挥舞的马鞭,一用力便将其整个收入掌中,“国寺岂容尔等放肆。”
那人被拽得踉跄,气得脸都变型了,正欲反驳,身侧伙伴拉着他使了个眼神。
那人这才看见许溥心背着的龙胆枪,当即闭了嘴,出了殿门才敢大口喘气,惊恐呢喃:“这个杀神怎么也在这。”
许溥心关上殿门,守在门前,御马司二人见此不敢造次,离得远些也敢恶狠狠瞪着许溥心。
屋内一片寂静,归心随着归静,二人也朝殿外走去。
“归心,你来。”玄慈面朝祖师像合掌,归心止住脚步,云露雪取下帷帽,二人带着疑惑一同站在玄慈身后,随师父合掌下跪磕头。
礼毕,玄慈缓缓开口:“京都不比寺庙,京都之人念的经、修的佛与吾等不同,所求与吾等也不一样。归一,你还要去吗?”
云露雪惊得抬起头来,直盯着玄慈后背。
前世,云露雪未落水,回寺后直接来了侧殿,御马司二人并无不满,师父只让师兄护她回京都后便走了,并无此一问。
她不明白师父为何有此一问,“师父,我经也念不通,或不是修佛的料,如今亲人病重,徒儿想回家一见。”
“徒儿无心富贵,只求平安。”
云露雪说得恳切,头也磕得响亮:“愿师祖保佑徒孙顺利归京。”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归一,你经念得不通,修行也不到家。”
玄慈缓缓也磕了个头:“师祖在上,保佑徒儿不用再见她。”
“归心,你经念得倒是通,可若想接我衣钵,还需再修一修心。你便随你师妹下山,看遍人间百态,尝尽各种滋味,再问一问心,若有所悟,才可回寺。”
“徒儿自知修行不到家,师父慈悲,莫要赶我下山。”
归心双手朝上磕头后未起,颤着身子:“我再不敢胡言。”
“莫怕,你还是我坐下大弟子。”玄慈合掌再拜祖师,片刻后才缓缓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归心思索片刻后起身又给玄慈磕了个头,“弟子谨记。”
云露雪也磕了个头:“师父放心。”
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3. 第三章
御马司二人不顾阻拦,牵了马车于殿门外,四匹御马高大威猛,高声嘶吼,搅得殿外不得安宁。
“去吧。”玄慈身未起。
云露雪与归心缓缓起身退至门口后又朝玄慈躬身拜别。
云露雪戴好帷帽,二人推门而出。
御马司二人即刻安抚了御马,迎向云露雪:
“殿下,天色已晚,城门将关,咱还是赶紧出发吧,陛下还等着您呢。”
许溥心跨步向前挡住二人,二人不防摔了个倒栽葱,疼得哎呦叫,却不敢有半分怨言,许溥心一个眼神便震得二人不敢乱动。
云露雪轻拍许溥心胳膊,安抚道:“小舅,我没事,二位大人有心了,这就出发吧。”
御马司二人脸色稍缓,见归心先上了马车还有些疑虑,却又不好发作,再见云路雪随后也上了马车,才稍安心些,正欲驾马车,不想一人被许溥心提溜脖颈扔进了马车内。
许溥心坐在原来那人的位置上,朝另一人使了个眼色:“快走吧。”
那人闷哼一声,扬起马鞭,一路飞奔出寺门,往山下,京都万胜门奔去。
被扔进马车内那人局促不安,幸而归心自出了祖师殿后便不言语,此时正闭眼捻佛珠,低声念着佛经。
那人心绪稍平,只盼着尽快归京,早早了结这份差事。
“出发了。”马鞭高高落下,骏马飞驰。
“不知两位大人如何称呼?何处高就?我少时离京,礼数多有不周,还望海涵。”云露雪瞧着那人问道。
“公主抬举,奴才御马司李稚,外面那位是御马司副使邓全德邓副使。”李稚规矩作答,不敢怠慢,
“邓副使一早领了大皇子的差,就带奴才来接殿下,见您前一个时辰就到了,等了许久,担心城门关了进不了城,这才急躁了些。”
若有宫中令牌,守城也不敢阻拦。
可他们这般害怕,想来接她一事是大哥擅自做主,且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心中猜想得到验证,云露雪不再多言,直到下了山,邓全德想走小路,许溥心来问她。
云露雪道:“邓副使心中有数,就走小路吧。”
“三公主若早些听奴才的,咱现在都到城门口了。”邓全德撇了眼许溥心,马鞭抽得更是猎猎作响,甚是猖狂。
李稚瞥了眼云路雪,见她脸色如常,闭眼小憩,像未听见似的,这才放心。
骏马飞驰,马车颠簸一路。
“小心!”
许溥心拉紧缰绳,四匹御马昂头减速,车厢内三人皆被晃得东倒西歪。
云露雪和归心还能稳住身形,李稚哎呦一声头撞车壁。
“许将军,你这是何意?!忽然抢我缰绳,若是翻了车,伤了公主,你可担当得起?”
邓全德气得手颤,马还未稳,就指着许溥心鼻子开骂,
“若耽误了回宫又怎么办?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没娘养的东西,和老子摆什么谱,当年是谁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跑了的,还敢装大爷?”
邓全德还没骂爽,许溥心手已摸枪,李稚慌忙掀起车帘来拉他手臂,大声劝道:
“副使息怒!副使息怒!!许将军此举必有缘由!再说,您老这高声,惊了公主又怎好说的。”
邓全德还欲开口,许溥心已挥起枪来:“噤声。”
邓全德推开李稚,掸了下衣袖正欲接着骂,忽而看到龙胆枪枪尖闪烁的光芒,便将未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识时务者为俊杰,回京后再和许溥心算账也不迟。
归心这才睁开眼,疑惑得看向云露雪,云露雪朝车外问道:“小舅,怎么了?”
许溥心跳下马车,持着龙胆枪悄声绕马车一圈后,站定于马车前,林间风声猎猎,几人不敢出声,
只闻他道:“小主子,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林中潜伏的刺客便已出手,数十道暗器袭来,皆被许溥心挥枪挡下:
“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邓全德抖着手拿起马鞭,正欲赶马,一道暗器飞来,刺穿了他的手。
“啊!!!”
邓全德叫得凄厉,马鞭也顺滚到了地上。
四匹御马吓得失了控,狂奔起来,却不想又是一道暗器,直刺领头的御马,瞬间毙命,一马摔倒,其他三匹马来不及停下,顺之绊倒。
不过一息,马车侧翻,电光火石之间归心将云露雪紧紧抱在怀中,三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艰难爬出马车,邓全德被摔得滚出一丈远,鲜血染红了双手,趴在地上喊着疼,又朝李稚怒吼道:
“混账东西,还不来扶我!”
许溥心一人一枪拦在前,但这些杀手不愿与他多纠缠,林中又飞出二十余人,共近四十人围困他一人,另有三人乘虚而过,直奔云露雪而来。
李稚已然慌了神,下意识便要去扶邓全德,不想三人逼近,电光火石之间他向后撤去,不料只后退了两步就跌了个屁股蹲,恐慌袭来,他下意识捂住脑袋。
李稚很清楚,没人会救他,他就算进了御马司也只能当个没骨气的废物。
这种要死的活儿谁也不愿来,只有他,只会是他!
绝望于心口蔓延,抱头的手勒得紧却止不住颤,脚步越来越近,要死了。
“趴下!”
归心一跃而起,侧身踢腿擦过李稚正倒下的身子,打歪长剑,救下李稚,“把马车扶起来。”
“好、好、好!”
李稚连滚带爬到马边,慌乱地解着马绳。
其余二人举剑朝云露雪刺来,归心见状摆脱纠缠,马上后撤,护在她身前,三人不敢轻易上前。
五人僵持间,邓全德爬了起来,朝林间跑去,又见锋利的长剑逼近,他又掉头疯了般朝李稚奔去:
“救命啊!!”
林间又一名刺客这才持剑现身,算起来,一共竟有四十多人。
许溥心一枪击退围困之人,朝云露雪靠来,不想刚跨两步,四十余名刺客又持剑拦他,形成包围之势。
不攻只困,他一枪击去如击水,但若要向云露雪靠去,便群起而攻之,实难脱身。
剩余四人持剑朝着二人死穴刺来,归心所学并非杀招,又要护着云露雪,实难招架。
云露雪躲在归心身后,若有归心难顾及之剑刺来,她便一脚击退,而后继续躲在他身后。
躲避之余,她朝马车处看去,李稚已整好马匹,正艰难地搬起马车厢。
紫檀木本就沉重,二人搬动尚且艰难,不想李稚一人便缓缓将其搬了起来,真是好大的力气!
车厢还未稳,躲藏在一旁的邓全德便捡了马鞭,爬上了马车,欲用完好的左手驾马车。
“快停下,公主他们还没来!”
李稚硬生生接下马鞭,将他扑倒在地。
云露雪与归心向马车边撤来,邓全德推开李稚,慌不择路,差点撞上杀手的长剑,只能向后退,也就越来越靠近归心和云露雪。
云露雪一个侧身踢脚,一脚踹在邓全德的屁股上,
邓全德凄惨大叫,不受控制地扑向了杀手的长剑,一剑刺穿肚皮,顺势还扑倒了杀手。
归心猝不及防,失神间长剑已至面门,云露雪上前一步,左手绕过利剑,控住杀手面门,利剑挥下,向前刺来,砍伤了云露雪左手大臂。
归心又是一脚,将人踹飞。
“师妹,你没事吧?”归心自责不已,可其余六人接势上前,让二人根本无暇整理伤势。
归心捡起打落的剑,化拳法为剑法,竟唬得几人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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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吓得躲在车轱辘旁,不敢露头出声。
杀手们对了一个眼神,一齐举剑刺来,归心横剑阻拦,不想其中一人剑头一拐,刺向云露雪。
归心见时已来不及,下意识弃剑扑向云露雪。
长剑穿透归心胸膛,云露雪眼眸颤抖着握住剑刃,鲜血于手心滴落,剑刃再无寸进。
其余人还欲再刺,远处几道银针飞来,刺痛了他们的手,疼得他们松了剑,云露雪趁势踹飞眼前刺客。
可几人也不是吃素的,稳住身形后卷拳便重来。
“嗖——!”
龙胆枪乘风刺来,一枪将几人如烤串搬拦腰刺穿,斜刺入地下,几人七窍流血,惨叫声也来不及发出。
“师兄,师兄!”
云露雪抱着归心跪在地上,归心肩膀血流不止,任她怎么唤也无应答,她机械地捂住归心的伤口,不自觉流下泪来,几息后眼眸才再次转动。
“公主,快起来。”李稚连滚带爬,上前拉她起来,她只将归心推到李稚手中,
“麻烦大人,将我师兄扶上马车。”
“遵旨。”
李稚含泪扶起归心,小心将他放进马车内,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抖着手撒到归心的伤口处,又撕了自己的衣裳缠住他的伤口,
“您是大慈大悲的佛子,可不能死啊。公主还等着您呢。”
云露雪抬头看向几道银针刺来的林间,她知道那几棵树上躲着一个人
——宁峥。
心下五味杂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为什么刺客从十七人变成了四十余人?
为什么师兄一定要死?!
有太多的疑惑萦绕在她心头解不开。
许溥心闪身至云露雪身前,单手拔起龙胆枪,枪尖一扫,几人尸体滚落于正欲上前的刺客们脚边,枪尖一震,鲜血洒落:
“谁来?”
一道龙胆枪不仅要了那几人的命,更让刺客们胆寒,一身黑夜不见血,夜色却难掩血腥味,皑皑白雪盖不住死亡,命丧龙胆枪的同伴流的血还温热,他们的心却入片片落下的白雪般,凉透了。
回去也是死,上也是死。
他们已无斗志。
“你们先撤,我来断后。”
许溥心挡在云露雪身前,李稚又扶着她上了马车,扬起马鞭便撤了。
有几名刺客还欲阻拦,不想刚上前一步,就命丧龙胆枪下。
地上多了几个热乎乎的人头。
“就算要死,我也想多活几日。”
剩下几人各个胆寒,一人口中喃喃,众人皆如梦方醒,扔了剑,钻入林中。
许溥心无心去追,后撤一跃单手挂在马车后,见没了人影才钻进马车内。
马车内乱成一片,榻上的垫子全堆在右侧角落,包袱散落一车,而上面都有一层厚度不一的雪层,云露雪靠着木塌,从垫子堆里抽出一节裹住归心。
她只发梢沾雪,归心身上一片雪也无,可鲜红的血却沾满了他全身,洒落的药粉与雪融为一体。
云露雪将帷帽两侧的薄纱掀起,将归心抱在怀中,双手紧按血窟窿,幸而有李稚带的金疮药,这才缓缓止住了血。
“师妹不哭,师兄…没事…不哭。”
有泪落在归心脸上,他用足了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想抬手擦掉,却用尽了力气也抬不起手来。
云露雪哽咽着止了泪:“师兄没事,我,我没事,血止住了,你,你睡一觉,就,就好了。”
“好…好…好……”
归心再也没了力气,只能用头蹭了一下云露雪手臂,就再也没了意识。
“小舅…”云露雪压着嗓子,可怜巴巴地看向刚上车的许溥心,
“怎么办啊?”
4. 第四章
雪夜无月,林间无光,马车已走远,马蹄声渐淡,二十几名暗卫早已丢了刀朝林间四散而逃。
宁峥这才显露身形,脚下生风,一息便要追上逃跑人数最多的暗卫们。
“有人,有人……”恐慌蔓延,他们看不清是谁,只能无助求饶,
“我们也不想的,饶了我们,饶了我们吧!”
宁峥无意多言,指尖飞出数十道银针,银针刺穿几人眉心,他们瞪大双眼似乎想看清是谁,却只能无力倒下。
雪花飘下,热血终凉。
“宁指挥使,我们是奉姜相之命,姜相让我们来的,求求您,饶了我,饶了我……”
余下之人尽诛,袖中已无银针,宁峥抽出腰间软剑,步步紧逼最后一人,那人先跪在地上朝宁峥磕头,眼泪随着求饶的话落下,见宁峥杀意更浓,只能绝望地朝后爬去,一只手悄悄摸向袖里。
一剑划破咽喉,那人也从怀里扔出数滴白露,头颅落下,宁峥双眼沾上白露。
他眨了眨眼睛,预想的巨痛并未袭来,白露似乎依然消失不见,眼睛只是有些湿润。
“真是疯了。”
宁峥又是一剑,拦腰斩断,无头尸体分成两端跌入雪中,扬起的手好似想去找回滚落的头颅。
“姜相?我尊的是殿下,他与我何干?”
大雪纷飞,宁峥抖落剑上血,掸尽身上雪,脚尖轻点林上叶,飞身追马车。
心头疑惑渐浓,他去试一下这位三公主,刚刚她以臂绕剑身这招太过眼熟,
明明,庄子上的人都死光了……
马车吱呀向前,李稚扬起马鞭不敢停歇,车内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
宁峥于林间穿梭,片刻后追上马车,而后超过。
他飞出树林,站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马蹄声渐近,他脚下一歪,倒在了雪地里,眯着眼看马车越来越近。
马车内,云露雪帷帽上,裙摆上,双手上,沾满了红透的鲜血:
“小舅,怎么办啊?”
许溥心放下龙胆枪,伸手把归心脉搏,又凑近看了眼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小主子放心,小和尚身强体壮,血止住了就好。现下脉搏稳得很,等回了宫里,找太医给他开副药吃着,不稍半个月,定生龙活虎。”
云露雪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现下稍安,她眨巴着眼睛朝许溥心看去,这才发现他胳膊上也受了伤,粗糙的布料被利剑划开,露出紧实的肌肉和可怖的伤口,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哽咽道:“小舅,对不起。”
许溥心彼时也才发现云露血的左臂血流不止,左手心的伤口更是深入骨髓,他惊地改坐为跪,头撞得车顶碰碰响,颤着手将角落的衣服搜罗起来,撕了块布料柔和的,小心给云露雪缠上。
“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不疼……”
云露雪哭得更凶了。
边哭还不忘扯了块布给许溥心包扎上。
两人就这样抹着泪给伤口打结。
许溥心跪坐在云露雪身侧,别过脸盯着角落里的龙胆枪。
云露雪抱着归心,在幽暗的灯光下,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洒脱、骁勇的小舅落了一滴泪。
“救…命……”
微弱的呼救声出来。
“吁——”
李稚拉紧马绳,堪堪拉着马停在宁峥身前,马蹄再进一步便要踏上他脑袋了。
“救救……我……”
宁峥面不改色,求救声变得急切,用尽捂住心口的右手,要抬又抬不起来的左手,仿佛再不救他,他便要命丧于此了。
李稚没了主意,如实回禀道:“三殿下,这人受伤了。”
许溥心没有犹豫,马车还未停稳便要掀开车帘下车去,幸而被云露雪阻拦,才停下动作。
“小舅,我们有更要紧的事。”
云露雪泪痕犹在,眼中却再无胆怯与无措,用受伤的手拉住许溥心的胳膊,淡淡道:
“我们连自己的护不住了,如何能救得了他。”
许溥心护着云露雪受伤的手,缓缓回坐:
“小主子说的是。”
眼中再无桀骜,垂眸间他仿佛失了魂:
“都是我的错。”
怀中重伤的归心拧眉轻哼,云露雪再无顾虑,吩咐道:
“李大人,无需理会。回去要紧。”
“是!”
李稚得了令,下车牵着马绳绕过宁峥。
“小舅莫要自责。今日若没你,我和师兄早就命丧厉剑之下了。”
许溥心愁眉不展,云露雪的宽慰也只使他稍好一些,整个人还是如丧考妣一般。
云露雪知晓他的心结,便将还未用完的金疮药从车窗中扔下。
车帘一角掀起,宁峥看到那金疮药跌落雪中后,滚落在那人身旁,手一摸便能摸到。
车帘落下,李稚再度扬起马鞭,抽打马臀,马儿吃痛跑得更快了。
他们也离京都越来越近了。
“你我都已尽力,剩下就看他的造化吧。”
云露雪抱紧归心,几息后许溥心长长叹了口气,似是自嘲,又似无奈。
寒风卷着雪花,吹起车帘,许溥心立马上前端坐于车帘后,将车帘末端压在龙胆枪下,用宽阔的肩膀挡住从车帘缝中吹来的寒风。
几朵雪花越过他,飘到云露雪眼前。
云露雪恍惚中好似回到了绍天元年的一个冬日,也是这般鹅毛大雪,她硬拉着宁峥陪她在公主府里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他们抄了一个冬天也没抄完那600卷。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今年冬天抄不完,等到春日,天气回暖,我定昼夜不分地帮你抄写。”
宁峥总是会在她抄得失神时夺了她的笔,每每当她着急时,他总这么安慰她。
冬日天黑得早,他们总依偎在一起取暖,漫天大雪见证了他们的难舍难分,情到深处时,宁峥总会抚摸着她的脖颈,让她睁开眼睛,贴耳低声道:“唤我。”
那年冬日,宁峥眉眼有六七分像归心,于床第间,情浓时,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唤错过,只知后来他的眉眼越来越冷峻,她再也无法认错。
寒冷的冬夜里,宁峥像一团火燃烧着她,她在他的手下失去理智,情话如筐般倒下:“求求你…别离开我。”
情爱于眼前闪过,心跳如鼓。
寒风卷着雪花于她眼前飘过,又钻入车侧帘中,朝后飘去。
躺在雪地里的宁峥拿起云露雪随手扔下的金疮药:
“这便是大慈大悲的三公主啊。”
“真是可笑。”
他笑着捏碎瓶身,细碎的药粉随风飘散,破碎的药瓶被他捏在手里。
宁峥飞身而起,无所谓地将手中沾着鲜血的碎片甩落,手心滴落的鲜血恰巧落入飘扬的雪花中。
红雪落地,宁峥头疼欲裂。
“明夷。”
头痛缓解,有人轻声唤他的字,温柔又缱绻。
“明夷!”
眼前景象朦胧,他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怎么也挪动不了半步。
“明夷!你别走!大般若经一半都没抄到,你陪我一起。”
他感受到自己缓缓转身,终于直面唤他之人,可纷飞的大雪挡住了她的脸。
那人见他不言语,便拉着他往院门走。
他看到了她的手,十指指尖微微起皮,露出粉红的嫩肉。
“那佛经保佑不了你我。”
他听到自己语气决绝,不容置喙。
那女子甩开了他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朝院内走去:“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他伸手想去拉住那女子,问问她到底是谁,为何知晓他的子,又为何那般唤他。
可刚跨过门槛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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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骤转。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口念佛经,与那女子日夜不离,经书抄了一卷又一卷,情事也做了一遍又一遍,在书案上,浴桶里,床第间,他越来越怕失去她。
他用力地轻吻她的脸颊,压抑地抚摸她的脖颈,禁锢她的双腿,将她抱在怀中,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是,大雪一直下,他至始至终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有半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杏眼。
绝望与不甘充斥心间,他身形不稳,轰然倒下。
雪地里,宁峥双眸失焦。
许久后,手指狠压紧伤口,疼痛让他逐渐清醒。
身下白雪融化,衣衫微湿,宁峥压下心中疑惑,飞身朝宫中而去,越过城墙,守门侍卫见是他便只当看不见,他将那辆马车远远甩在身后。
城门下,马车踏雪而来,愈逼近城门,马儿奔得越快。
“御马司奉旨办事,速开城门,速开城门!”
李稚高举手中御马司令牌,装腔作势,高声喊道。
“吱——呀——”
本已关上的城门缓缓打开,堪堪开至一马车的宽度,李稚扬起马鞭,迅速通过。
他心跳如雷,不敢停歇,只盼着快些、更快些!
马鞭拼命挥舞,烈马嘶吼奋力奔跑,前方巷口骤然出现一对迎亲队伍,无媵婢,无妆奁,而那顶红色小轿显得格外突兀。
“张府娶亲,还不退让!”
领队之人岿然不动,历声高呵。
李稚已收不住马,高声喊道:
“快让开!!御马司奉旨办事!退开!”
许溥心稍掀车帘,朝外看去,那人见他顿时停了动作。
血气扑面而来,他惊得动也不敢动,马车已至跟前,身后人见喊他也不理,只得两人向前将他拉回来,这才堪堪躲开那马车。
他跌坐在地,鞋也掉了,稍缓才回过味儿来,只觉离谱,心下又气不过,也顾不上穿鞋,起身就骂:
“御马司又如何!别让老子再碰到你!狗娘养的畜生!”
“小主子,那小轿有点奇怪。”
这支迎亲队伍不伦不类,更无一位侍女,就算是纳妾,这也太不合礼数了。
云露雪闻声掀起车帘朝后看去,那人正骂着欢,一圈人皆围着他,又是拾鞋又是整理衣着,那顶小红轿竟被放在一边。
一阵寒风吹过,云露雪眯起眼睛,正欲放下车帘,却正巧看到那顶红轿轿帘也被风吹起。
她与轿中女子远远对视。
那女子如出水芙蓉,艳若桃李,美得着实张扬,
可却被封了口,喊叫不出,双手被反束,双脚被绑紧,挪动不了一寸,只一双水眸泪眼汪汪看向她。
云露雪只觉荒唐,还想再细究一番,奈何那人见前车掀起车帘,当即住了嘴,有人见轿帘被吹起赶紧按住,云露雪只得作罢。
“这京都真是荒唐可笑。”云露雪喃喃道。
“御马司奉命办事,快开宫门,耽误了事你可担待不起!”
思索间几人已过虹桥,至宫门口,马车未停,李稚便扬起御马司令牌。
宫门口几人犹豫不决,不敢放行,也不敢阻拦,李稚见状便扬鞭欲闯过宫门口,几名侍卫也装作眼瞎,见真要走了,身子一步未挪,只喊道:
“不合规矩,不合规矩啊。”
一场表演,几人心知肚明。
“幸好,幸好。”李稚喘着气,小声念叨。
云露雪蹙着眉,催促道:“快些,快些!”
“殿下放心,已过宫门,无碍……”
远处马蹄声急促奔来,李稚看清来人,脸上露出惊恐,话头生生止住:“完了……”
一柄长□□破长空,嗖的一声,戳在马车前,御马嘶吼,李稚拉紧马绳,费力才停稳马车。
“擅闯皇宫,杀无赦!”
5. 第五章
“他怎么会来……”
李稚慌了神,下意识抓紧了马绳,侧首低声提醒马车内二人:
“来人是殿前司副使张安节张副使,武艺高强,负责宫门巡卫,宫门守卫无人报信,不知为何来得这么快。”
张安节武功虽高,但最喜饮酒耍懒,当值不力,才被遣来夜巡宫门。
可他却并未当回事,饮酒更甚从前,就因如此,李稚二人才在他当值之日出城接云露雪,却没想到如此雪夜,张安节如此抖擞。
“御马司趁夜偷人进宫,意欲何为?”张安节骑马至前,睥睨道:
“如今陛下病重,尔等想要弑君篡权?”
李稚辩驳:“张副使空口白牙,莫要污蔑。我与邓全德邓副使领大皇子之命出宫办事,邓副使遭贼人杀害,我速回京禀报,何罪之有?”
“既如此,那便让吾等检查一番!”张安节拔起插在马前的长枪,话音未落便擦着李稚的脸朝马车内刺去。
李稚只觉脸颊一凉,长枪便擦面而过:
“不!!”
他大吼出声,只觉血脉逆行,头昏脑胀,命不久矣。
“慢了。”长枪刚入车帘,许溥心随手一抬龙胆枪便将其击落,“行刺公主,汝命休矣。”
许溥心踏枪出马车,张安节转动枪身,将许溥心挑起。
只见许溥心借势飞起,又持枪朝张安节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张安节只得防卫,将长枪横于面前,欲挡下这一枪。
“镗——”
长枪弯曲,交击声响彻皇宫,
张安节手臂发麻,摔落下马,长枪落地,他堪堪稳住身形,眼神中毫无畏惧,战意愈发浓烈。
“好功夫!”
李稚惊呼出声,怪不得邓全德那么猖狂也怕许将军,一手长枪无人能敌啊!
守门侍卫已至身前,将长枪拾起,递给张安节,张安节只死死盯着许溥心:
“你是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弃枪受缚!等赵指挥使来可就来不及了!”
几名侍卫努力朝李稚使眼色,若再耽搁,捅到赵指挥使那儿这事可就兜不住了,还会连累他们挨罚。
李稚想问云露雪,可嘴还没张,许溥心已双手持枪,朝张安节刺去,击得他节节败退。
张安节咬牙压脚稳住身形,双手紧握长枪用力挥舞,欲挡掉许溥心迎面而来的又一枪。
“镗——”
许溥心反手一击,挑飞张安节手中长枪,长枪于空中飞旋,而后刺入几名侍卫脚前。
侍卫们咽了咽口水,收了刚抬起的脚,李稚也被惊得哑了火。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电光火石之间,许溥心已持枪再次刺向张安节,龙胆枪上红缨滴血,张安节被唬了神,只能眼睁睁看着龙胆枪朝他咽喉刺来。
“停!”
云露雪单手轻轻掀起车帘,耳朵微动,白雪被踩的吱呀声有节奏的传来。
龙胆枪枪尖刺破咽喉,骤然停下。
张安节仿若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喉咙留下一行红血,他随意摸了两下,此刻他才发现此人真的想杀了他,若没有马车内那人出声阻止,他此时已死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感还未袭来,就见从后宫方向走来的三人——殿前司指挥使赵不愠,皇后宫中司言姜姑姑,以及殿前司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副指挥使,宁副相长子,宁峥。
“赵大人!他们私闯皇宫,还欲杀我!”
张安节想起身,可脚早已软了,只能俯身叩拜,“请大人,姜姑姑安。下官武力不济,无法拿下贼人,请大人治罪!”
说得已是涕泪横流,不见之前的嚣张气焰。
赵不愠大笑着打趣许溥心:“许将军八年未见,风采依旧啊!一手龙胆枪,怕是这天下也无人能敌。今早能再见龙胆枪问世,已无憾矣!”
许溥心收了长枪,转身朝三人走去,后又站定于云露雪车帘一侧,一身血气未散:“赵将军官运亨通,不知武艺可有精进?”
赵不愠也不生气,只笑着轻点许溥心,似并未将挑衅放在心上。
张安节心下大骇,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呆愣愣趴在雪地里,只盼着几人能当他没来过。
“臣下殿前司指挥使赵不愠,携副指挥使宁峥请三公主安。”
赵不愠抬抬手将宁峥唤至身前,带他一同躬身向马车内行礼,又道:“那厮乃我殿前司副指挥使张安节,门童出身,没什么见识,不识殿下,请殿下赎罪。”
张安节没想到赵不愠竟会为自己求情,他以前最恨别人提自己出身,也只能按下不悦,求饶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殿下要怎么罚小人都行,只求饶小人一条命,还能继续守着这皇城。”
"哼!"许溥心扭脸,怒斥张安节:
“吾手中龙胆枪,乃先皇后所赐,陛下赐名,曾言:若有人敢伤公主,皆可杀。你又是什么东西,今日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将军饶命!殿下饶命!将军饶命!……”
张安节头磕得砰砰响,口中求饶声不迭,这个故事他是听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抛诸脑后,如今再想起,只觉心中有苦难言。
“既犯了错,挨罚便是,如此吵闹,成何体统?”赵不愠面色不虞,“住嘴!”
张安节闭了嘴,只能不停得磕头,血色染红白雪,夜色太深,无人得见。
赵不愠见手下如此软弱,心中难免烦闷:
“你也是经历过战场的人,杀人不过头点地,生死全由天做主。何苦如此?”
张安节只能跪着趴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当死亡近在咫尺时,他才知为何他曾经的手下败将为何会那般可笑。
他与他们并无二样。
白雪纷纷扬落下,无人言语,天地寂寥。
“拜见三公主。”一直未出声的姜姑姑行至车帘前,恭敬行了礼,施施然道,
“奴婢乃凤仪宫司言姜觅风,奉皇后旨意,迎殿下回宫。今日天色已晚,不便惊扰圣驾,殿下可否随奴婢去凤仪宫安置?”
云露雪轻手轻脚地将怀中归心放下,那大氅当被子给他盖好,见他并无不适,才安心起身下马车。
许溥心听着声音,转身与李稚一同扶着她。
云露雪下了马车后,朝姜觅风行了个虚礼:“皇后有心,只是我们回京遇伏,师兄为救我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染血的帷帽,随意包裹的左臂,整条胳膊都染尽血色,单薄的身子好似随时会随风而去。
姜觅风大惊失色,快步上前,刺鼻的血腥味冲入鼻腔:“何方贼人竟如此猖狂!殿下竟受了如此重的伤!”
又侧首瞧见许溥心手臂上歪歪扭扭的布蝴蝶结:“许将军竟也受了伤!”
又去掀起车帘一角,瞧见车内昏迷不醒的归心,口不择言:“这可如何是好!”
云露雪只问:“姜姑姑,不知护国寺可有弟子在宫中祈福?护国寺住持玄慧师算是我师伯,如今师兄重伤,还请姜姑姑安排将归心师兄送到护国寺师兄弟所在殿宇,我自会面圣请御医前去救治。”
姜觅风瞧不见云露雪脸色,但听说话井井有条,危难之时还能这般镇定自若,便知她不是糊涂人,不再踟蹰:
“谨遵殿下吩咐,玄慧主持领护国寺四十八位弟子居延福宫佛堂为天子祈福,奴婢即刻携皇后宫中玉牌请御医。”
垂眸间瞧着云露雪染血的左臂,心中不忍:“殿下不如一同前往,御药院夜间仍有两名御医值夜,奴婢可将他们二人都请来。”
“谢姜姑姑关心。”云露雪摇头道,“麻烦姜姑姑亲自去御医院请御医,要快。”
“小舅,麻烦你帮我送师兄去延福宫。”
云露雪抬头拉许溥心手臂,柔声道,“你也受伤了,别逞强,去也让御医看看。”
“不行!”
许溥心怒声相拒,如五脏被人捏碎般难呼吸艰难,满头大汗,他伸手拉住云露雪左臂,努力平和道,“小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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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过阿姐,我要守着你,你的伤这么重,陛下不会医术,见他也无用,不如我们一起,明日再见陛下又能如何?”
“小舅,爹他病了,我们连夜回来就是为了见他,我要去找他,就算他不愿意见我,我也要去。”
云露雪用力扭着左臂,却怎么也也抽不出来,只能憋着嘴,朝许溥心走进,忍着哭腔道,“师兄流了很多血,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小舅,你帮帮我,好不好?”
许溥心眼前闪过阿姐,听闻死讯的慌乱再度袭来,他心乱如麻,风雪迷了眼睛,他缓缓松手:“好。”
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不能让小主子再经历一遍:“那秃头小和尚,交给我了。”
“殿下……”
姜觅风原以为许溥心能劝住云露雪,却不想反而是许溥心被说服了,她眼瞧着二人谈妥了,欲开口阻止,可刚一张口,许溥心那要杀人的眼神便刺了过来,万般言语也能咽下,她思索片刻后诺诺说道:“奴婢全听殿下安排,这就去请御医!”
“多谢姜姑姑。”云露雪见姜觅风如此识趣,心下稍安。
姜觅风脚下生风得溜了,三公主回京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她不知道,但她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早已明白哪位主子她都得罪不起,今日她敢说个不字,许溥心立马就能将她捅出个洞来。
“唉。”
若三公主那要死的师兄救不回来,她怕也不过是晚一日死罢了,姜觅风长长叹了口气,步伐又更快了些。
许溥心收了枪,翻身坐上马车,拿起鞭子便要赶马,这时才想起自己不识路,瞧着李稚便说道:“李司使陪我走一趟如何?”
李稚早在见三人来时就趴在雪地里装死,只盼着赵指挥使没瞧见自己,原看姜姑姑走了,几人话也将毕,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正在庆幸时却被许溥心揪住。
“好……好……好……”
李稚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边走边活动僵硬的身子。
“我与许将军八年未见,还想多叙几句,我来陪你走一趟。”
赵不愠说着就跳上马车,坐在许溥心身侧,重重朝马屁股拍去,马儿一声嘶吼跑了起来,“宁峥,你送三公主去文德殿。”
云露雪透过帷帽瞧宁峥,宁峥抬眸,二人对视,云露雪只觉脊背发凉,余光瞥见李稚收了脚,低头缩在原地:
“李司使,今夜有劳你了,便随我一同去面圣吧。”
“啊?”李稚瞪大双眼,不敢反驳,只能捏着衣角挪到云露雪身前,
“遵命。”
李稚挡住二人视线,云露雪遍体凉意渐退,咬牙说:“麻烦宁副使带路了。”
“全凭殿下吩咐。”宁峥扯了扯嘴角,说出的话恭顺,语气却十分随意,说这话便朝云露雪走来,擦肩而过后,继续向前走去,
“时辰不早了殿下,走吧。”
擦肩而过时,宁峥眼中尽是嘲讽和不屑,云露雪不服似地扯着嘴角,回敬一个冷笑。
可惜宁峥并未瞧见,她也不计较,转身跟在他身后,李稚缩着身子无奈跟上。
三人路过张安节及几名侍卫时,宁峥抬手让几名侍卫先回去,又指着窝在雪地里的张安节对云露雪说道:
“张副使今日冒犯殿下,不知殿下要如何责罚?”
张安节已窝在雪地里许久,寒意让他清醒过来,此时才觉自己早些时候恐惧冲昏了脑袋,冷静下来后,他朝着云露雪重重磕了三个头:
“臣冒犯公主,请殿下赐死。”
云露雪脚尖微抬,拦住了张安节再要磕下的头:
“指挥使这条命不该失在我手。”
“留着这条命守皇城吧。”
张安节愣在原地,待几人走后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朝云露雪去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头后,他才艰难起身,边走边涕泪横流道:“我佛慈悲!三公主大善!!”
宁峥耳尖,只觉可笑:“三公主大善~”他学着张安节的话小声嘲讽。
云露雪恨恨看向宁峥:“莫名其妙。”
6. 第六章
血腥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宁峥耳朵微动,一字一句如小猫恼怒时伸出的爪子般扎耳朵,不痛,只挠地耳朵发热。
夜色如墨,染血的帷帽遮住云露雪的视线,又是一阵寒风,轻轻卷起遮挡的薄纱,她低头躲开雪花,眯着眼睛再抬头时,瞧见宁峥那只耳朵像染血了般红。
“本宫乍然回宫什么也不懂,宁副使可否赐教?”
云露雪理好帷帽,要为这纷飞的雪夜再添上几分趣味。
小猫放下爪子,歪头凑过来,宁峥松开握紧的双手,似是随意:
“殿下身份尊贵,不敢言赐教,殿下有何疑问,微臣若是知晓,不敢不答。”
官话说得这么顺溜,云露雪只觉恶心:“宁副指挥使,家住何方?家中父母可都健在?可有兄弟姐妹?”
“殿下果如菩萨,竟如此关心臣下家事。”
宁峥一楞,不明所以,开口还是暗讽,却也不得不答,“属下启元二年生人,虚岁十六,家父是副相宁修雅,母亲并未能为我生育什么兄弟姐妹。”
李稚在旁边听得耳朵痒,嘴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闭上了。
他不过是个小司使,得罪不起宁峥,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啥也不说为妙。
云露雪追问:“宁副相想来也是学问渊博,即是独子,为何不走仕途,反而要习武入殿前司呢?”
宁峥不假思索,张口就道:“陛下乃武将出身,臣下钦佩,心向往之,故而自幼习武,不敢懈怠,幸而得陛下赏识,得入殿前司。陛下治国有方,如今北邶已灭,南畤内斗自顾不暇,值此天下太平之际,吾等也不必浴血奋战,想来还比文官轻快些。”
好似这样的问题已有无数人追问过,而他早已将答复烂熟于心。
话说得实在漂亮,云露雪瞧他一头黑发用乌木簪高高束起,不落一丝残发,身着墨色玄袍暗纹浮动,宽肩窄腰,腰佩宝剑,脚登长靴,步履轻又稳,尽显天家威仪。
谁能想到这人今夜还曾躺在马车前痛呼救命呢?
云露雪后槽牙越咬越紧。
她曾经也这般问过,可他那时怎么说的?
风雪骤然急了,寒风从身后袭来,浮起薄纱,卷着风雪轻抚云露雪脸颊。
思绪在空中飞舞。
“你醒了?”曾经的她,被张安节拦在宫门外,抱着昏迷的宁峥不知所措,脸颊滚泪之际,宁峥朦胧睁开双眼,她心下一喜,急切问道,
“你家住哪里?”
宁峥缓了缓,眼神才清澈了一分,只喃喃道:
“我想不起来了。你是谁?我这是怎么了?”
丢下一句后又昏了过去。
她记得当时的难过与无措,抢过马鞭调转车头找护国寺的孤勇,看他昏迷的担忧,请医师的恳切,看他再度转醒的欣喜。
她不舍昼夜的照顾他,去寺外买馄饨回来时,他悠悠醒了,正挣扎着要下床。
急得她丢了馄饨就上前去搀扶他:“你身子还没养好,莫急,快躺下歇歇!”
“我这是在哪里?”宁峥乖顺坐下,喘着气问她。
云露雪瞧着那双温柔似水的双眸,想起师兄,不禁泪流:“师兄!”
她扑到他怀里,将委屈与思念融在泪了,哭了个肝肠寸断。
后来,他说:“谢你救命之恩,日后有缘,定结草衔环已报。但如今家有年迈父母,弟妹年幼无知照顾不得,多次催促,我必须要回家尽孝。”
“那日被歹人追杀,伤及心肺,虽得你照顾,已然痊愈。可只要想到那日情形就胆寒,已见不得刀枪剑斧。如今只盼着多读几本圣贤书,能入大理寺,便是不辜负父母双亲期望了。”
……
他那张嘴总有很多说头,她那时全听全信,尽心竭力,如今才算识得他是个什么货色。
云露雪恨恨得看着宁峥:“宁副指挥使言辞真切,多有受教。”
寒风轻抚薄纱,于细缝间卷着血腥味朝宁峥袭去,宁峥转头之时恰被风雪迷了眼睛。
鼻中血腥味骤浓,他只觉头痛欲裂,用力睁开眼时天地颠倒,他竟躺在了云露雪怀里。
他听见自己扯了慌,装昏,装病,趁她睡着偷溜,又悄声回来。
一次不慎被云露雪逮到,只能装得脚不利索,不知世事。
他没想到她会扑到他怀里,抱得那么紧,哭得那么伤心。
皇城里的人都不这般,她不该用话试探他吗?
不该装作一副关心他,背后又想着如何利用算计他吗?
他不明白,措手不及,只能犹豫得将她抱在怀里,继续装傻充楞。
他撒了很多慌,漏洞百出,可她都信了。
慌越来越多,轻车熟路,竟从她那儿讨得许多好处。
恍惚间,宁峥痛抚额头,竭力稳住脚步,李稚缓步上前扶他:
“宁指挥使,您这是怎么了?”
缓缓睁开眼,他瞧着那薄纱,好似看到了一双弯刀,如火的眸要将他挫骨扬灰。
骤然腰松腿软,朝前跌去,幸而李稚将他扶稳。
云露雪瞧他的模样只觉滑稽、可笑,心中不忿,凑近时又暗中狠狠踢了一脚。
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去。
宁峥自幼习武,摔打挨揍是家常便饭,小腿被踢一脚似如猫扑了下,轻轻一下好似撒娇。
在李稚的关切问候中他拍拍衣袖站稳:“被颗石子绊了一脚,无碍,面圣要紧。”
说着便继续带路,李稚摸不着头脑,他也没瞧见有什么石子。
心下以为宁峥有何隐疾不便示人,顺着他装作恍然大悟般小跑跟上二人脚步。
宁峥则在心中暗暗盘算得找司天鉴问问这等怪事到底是为何。
云露雪心中虽恨,却不想再与宁峥有何交集,故而也闭口不言。
一时间,只闻风雪声。
雪越落越厚,渐见几名宫人拿着扫帚扫雪,眼前宫殿巍峨,灯火微亮,一人迎上拦住三人。
“宁副使,钦天监张监正在里面呢,要请黑杀将军为比较解惑,特意吩咐了,谁也不能打扰,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指挥使还请回吧。”
苏志明愁眉不展,小声和宁峥说着,又瞥见云露雪与李稚二人,疑惑不已,
“御马司怎派这么个人来见陛下?这位戴着帷帽,一身血的又是谁?如此这般冲撞了陛下可怎么办?”
“宁副使,宫规怎么还能忘了!快带她走!”
他扇了扇冲鼻的血腥味,颇有些责备。
宁峥挑眉看向云露雪:“我只是个带路的,三殿下,这位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苏公公。”
李稚眉心拧成一团,想上前解释,可又不知如何说,表情十分古怪。
云露雪倒是毫不犹豫,说辞早已想好,平淡开口:“父皇下旨召我即刻回京面圣,苏公公,你有何不解?”
“何时有此旨意?我伴驾并未听闻!”
苏志明心里大呼不妙,压着眉毛怒声责问,“三公主,陛下当年可是下了旨的,让你于兴国寺修行,无诏不得回。如今诏书何在?若无诏书老奴劝你还是歇了心思,连夜回兴国寺,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也罢了。”
云露雪表情轻蔑:“苏公公,我见我爹,这是家事!怕是还容不到你来置喙!若非父皇召我回京,今日唐突面圣,我也是身首异处,你大可不用替我担心。我的尸首也自有人收!”
说着她便朝殿中走去,苏志明错愕之际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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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一瞬,又不敢高声喊叫,只能快步跟上云露雪的脚步,边走边侧身劝阻:
“三公主,文德殿有规矩,陛下召见黑杀将军时,任何人不得擅闯!就算老奴耳瞎,您奉旨归经,可这一身也不宜面圣啊。”
扫雪的数十名太监丢了扫帚,急忙上前阻拦,他们只垂着头,堵着路,云露雪不胜其烦,脚步一顿,恰好瞥见宁峥双手环兄一副看戏的模样,心中烦闷更甚,脑子一转,她抬手拔过宁峥腰间佩剑,将剑搭在苏志明脖子上,怒声控诉:
“苏公公,你百般阻本宫面圣,是何居心?本宫虽久居兴国寺修行,却也是陛下血脉,名正言顺的三公主,你凭何拦本宫?!”
“今日入京途中,本宫等遭歹人人行刺,御马司邓全德命丧当场,师兄为护本宫生死不知,本宫这胳膊也差点没了!今携李稚面圣回禀,有何不妥?你有何不服?心里有打的什么歪心思?要如此阻本宫面圣?!”
拦着的太监只垂着头不敢吱声,苏志明也没见过这种架势,利剑贴着脖颈,剑锋闪着寒光,他腿肚子直打颤,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若横心如此,本宫便当你谋逆,杀了你再向父皇请罪!”
利剑又近一寸,脖颈似有鲜血滑落。
“三殿下息怒!息怒!!”
苏志明从未见过这般的皇子皇女,生死关头,满头冒汗,保命要紧,只得道,“我去给您通传,通传!待陛下召您,您再进去如何?这也……也符合规矩些……”
“巧舌如簧!若本宫有罪,自有陛下治罪!永不着你这个笑面虎来和本宫说什么森严宫规!”云露雪步步紧闭,苏志明冷汗直流,只能颤着身子,举起双手,步步后退,他不敢再多说一句。
费力朝被夺了剑的宁峥使眼色,宁峥却像无事人一般,手搭在剑鞘上轻抚,云露雪向前逼近一步,他就跟在身侧也近一步。
李稚慌得不行,想劝云露雪又不敢,瞧着苏志明只觉自己完蛋了,最后只能翻来覆去说着:
“苏公公,您别恼,三殿下遇伏肯定生气,主子气头上来了都有些脾气,咱做奴才的便受着,受着。”
苏志明咬着牙,心思转了不知多少遍,却毫无办法,利剑抵脖,只能屈服。
片刻后,几名太监后背抵住殿门,再无退路,云露雪仍向前逼近,几人只能缩着身子装死。
“吱——呀——”
不知谁悄悄推开了殿门。
厚重的殿门缓缓敞开,明亮的烛火照在几人身上,云露雪眯着眼,只觉恍如隔世,温柔的烛火轻抚眼眸,她终于活过来了。
苏志明见机痛声高呼:“陛下救命啊!!!”
尖锐的喊叫声刺得云露雪耳疼,她忍了太久,不想再忍了,心中火气太盛,她用尽全身力气踹了苏志明个窝心脚:
“闭嘴!”
“啊!!”
苏志明疼得站不住身,向后跌去,连着身后几名太监皆站不稳身子,你踩我我踩你,凑成一团,齐齐向后跌去,文德殿的砖块很硬,疼得几人屁股疼得高呼。
殿内,已起黑杀将军上身的钦天监监正张烬已摆好请神台,捻香三拜后,正高举双手跳动,口中喃喃自语。
高台之上,一身黄袍的陛下脸色苍白,咳嗽不止。
黑杀将军嘶哑着嗓子高呼:
“仙宫已成,天门将开,晋王有仁心。”
话未毕,云露雪踹飞苏志明,再掷手中剑,利剑擦着黑杀将军的大腿,刺向砖石,砖石破了一角,利剑清脆地摔在地上。
张烬惊地跌坐在地,大腿滴血,难得迷茫地看着云露雪,正欲高声质问,就见云露雪越过众人,朝高台上的天气扑去,扯着嗓子撕心裂肺:
“爹!!!”
7. 第七章
云露雪一步跨过两层台阶,俯身跌倒在圣上身前,她抬手拉住明黄色衣襟,用力时伤口挣开,鲜血层层渗出,她高昂着头,薄纱轻抚面颊,映出眉眼轮廓,用尽所有力气,全身颤抖着又喊了一声:
“爹!”
两世所有的委屈与不解融在这一声里,说不出,诉不尽。
龙椅上的云之阳止了咳,颤着手将云露雪拉进怀里,小心翼翼掀开帷帽,一寸寸细看她的眉眼,果如他所想一般,她像极了早逝的发妻,他不敢眨眼,生怕是人之将死时的梦一场:
“我儿回来了?我儿回来了!爹对不起你!”
少时征战沙场留血不流泪的将军,万年执掌天下的帝王,此刻竟抖着身子流下两行悔泪。
摔了个屁股蹲的苏志明费力起身,俯身跪在地上,一身筋骨似断了般疼,他要向陛下告状,要让这胆大包天之人见识下宫里的规矩与厉害,可他刚要张开,就听到了云露雪撕心裂肺的呼唤。
他想到了十六年前,先皇后难产时的惨叫。
冷汗留了一身,他恨不得将脸埋进转头里。
“陛下!”钦天监监正张烬受宠多年,渐没了眼色,此时竟还要控诉贼人的猖狂与狠毒。
高台上的圣人一言不发,眼神也未给他一个。
“完了,都完了。”苏志明趴在地上,心如死灰。
今日计谋百密一疏,许是天意,他要尽快为自己寻条活路!
云之阳坐了十六年龙椅,第一年就痛失发妻,留下的两位幼子——
一位不足月便夭折,一位则被钦天监批出“身负火命,烧尽至亲”的命格。
人人皆说幼女不详,他不信,一意孤行将她养在太和殿八年。
不曾想八年前元宵节,一次意外落水后幼女昏迷不醒。
满宫物议沸腾,皆说幼女是要克他,但遭龙气反噬才落得这个下场。
群臣觐见,以死相逼。
他不得不将她送往城外寺庙修行,且下令非诏不得归京。
八年了,他未曾见乖女一面。
除夕将至,元宵节又近,思女之心急切,便命钦天监张烬再请黑杀将军,欲问如何才能迎回女儿。
张烬嘟嘟囔囔许久,他心焦难耐,咳嗽不止,天色渐暗,他耐心告罄之际,黑杀将军终于再度附身张烬。
他紧盯着张烬,希望他能给出个满意的答案,不想,却说他竟给出个“他寿命将尽,帝位应传于皇弟”的批命。
阿娘逼他,黑沙将军也逼他。
他正欲再问,殿门就被推开,一阵人仰马翻后,一柄利剑刺向张烬。
无所不知的黑杀将军竟被吓倒在地。
一个染血的娇小身影向他扑来,似梦般,他心心念念的乖女儿回来了。
云之阳做过许多女儿回到身边的梦,张烬吵嚷着什么他也听不清。
他只颤着手掀开薄纱,一双含泪的杏眼映入眼帘,柳叶般的弯眉像极了他的发妻,高高的鼻梁竟像他,像他不好,都像清浅该多好。
他看着那花瓣似的唇、白嫩染血的鹅蛋脸,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儿啊!”
云之阳泣不成声,扶着云露雪起身坐至他身侧,一瞬不敢挪开视线。
身子单薄,衣襟也单薄,一身血色,冷得打颤。
云之阳越想越觉得亏欠女儿:“爹对不起你,是爹让乖宝受苦了。”
冷血的君王难得落下了悔恨的泪水,小声乞求女儿原谅。
“女儿知您不易,从未怪过您。女儿只是想您,很想您。”
云露雪窝在云之阳宽厚的臂膀里,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温情。
云之阳甚是欣慰。
女儿既然已经回到身边那就没有再送走的道理。
他不欲去深究是何人让女儿回来,他只想知道她这一身的伤是何人所为。
高居帝位十六载,他已许久不闻血腥味,从未想过有人敢将伤他的乖宝。
帝王之怒没人能够承受,苏志明服侍了两代君王,最会看眼色,心中腹诽:
“今年冬天京都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张烬身为钦天监监正,极受重用,平日里天子也给三分脸面,到哪儿众人都前倨后恭,何时被如此冒犯过。
心中火气越烧越旺,眼中根本容不下任何人,若不是陛下在,他早已拔起剑将歹人砍成几段。
八年前他能将这丫头赶出京都,八年后还能忍她?
张烬再高声喊道,高举双手,做请神动作:
“此人行刺臣下,欲取微臣性命,微臣之命死不足惜,可惊着黑杀将军却不可饶恕!”
“若不惩治此人,黑杀将军便再不愿临凡,如此损我大庸根基,不杀不足以平神怒!”
“请陛下责罚贼人!以平神怒!!”
云之阳眼神晦暗,垂眸瞥张烬,殿中只闻张烬狠厉斥责,竟显几分滑稽。
待张烬累得放下双手,云之阳才淡淡道:“我儿是贼人?”
张烬眼珠一转,痛声高呼:“黑杀将军被如此折辱,气愤不已,直欲取三公主性命,被臣下拦下,如今已弃臣而去矣!”
说着还摸了两把泪,尽显悲凄。
文德殿内鸦雀无声,云之阳气极反笑:“依张监正之言,我儿非死不可?”
云露雪侧首看他,无人见帷帽先圆滚滚的杏眼里满是哀怨。
她也想问,为什么满城的人都认为,她出生是错,活着是错,什么都是错?
她就非死不可吗?
“殿下本来只需居于佛寺,每日潜心祈福,神明便不会降罪。如今……”
张烬面露难色,犹犹豫豫,拱手悲壮道:“如今怕是需每日抄写经文,为表诚意,望三公主能以血为书,交与臣,臣再交与黑杀将军请罪。”
寒风卷着白雪飘进殿内,张烬说完无人言语,只闻寒风呼呼,静得可怕。
又一阵风雪袭来,宁峥两步上前单膝跪地,拱手请罪:“臣未能阻拦三殿下持剑,臣有罪!”
风雪与他同行,似是推着他向前一般。
苏志明见缝插针:“回禀陛下,这还是今年冬日第一场雪,实乃瑞雪。”
云之阳瞧着宁峥身侧轻轻卷着飞起又落下的雪花感叹:“天降瑞雪,带吾儿回带朕身边,此乃神明保佑。”
“你们说,这天上有多少神明?”
他倾身扫视堂下,无人敢应,他又仰天笑道:“宁副使,你武艺退步了啊。”
云之阳亲飘飘一句便将此事揭过:“剑都没了还如何当值?还不去捡。”
“臣遵命。”
宁峥起身走到张烬身侧,以脚拾剑,利剑于空中旋转一圈,划过张烬耳侧。
张烬只觉寒风扫过耳边,身躯一震。
利剑入鞘,张烬耳侧几根碎发落地。
他本就不喜张烬,如今看他吃瘪自然开心,浅笑着转身,再抬头时竟瞧见云露雪也转头向这边看来,薄纱轻抖,竟漏出一条缝来。
还是半颗杏眼,黑瞳似利箭向他射来,却好似能直抵他灵魂深处。
他惊得低下头去,心跳加速,还想再看,可再抬头时间那薄纱已垂下。
思绪回拢,只听见陛下催促道:“宁副使,还不快过来。”
他不明所以,也只能朝高位走去。
云之阳又朝底下吩咐道:“苏志明,你去请宋伯岐过来。”
苏志明还未听完吩咐便麻利起身,心中百转千回,小跑着朝殿外去,跑了两步后像刚想起来般又朝殿内磕头,问道:
“宋太医年事已高,其孙宋清源医术颇高,是否要一同请进宫为殿下医治?”
“都请来!快去,快去!”
云露雪受伤的左臂又渗出了一层雪,云之阳赶忙道:“宁爱卿,你也快些过来替我儿止血!”
宁峥快过上前,单膝跪在云露雪身前:“请殿下伸手。”
苏志明招手唤走殿内跪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又赶走殿外跪了一地的小太监,从中抓了几个走的慢的关了殿门,口中骂骂咧咧,一字未传入殿内。
随着吱呀一声,风雪被关在门外,张烬独自跪着,心慢慢冷了下来。
云之阳竟不信他了。
宁峥解开一层层血布,瞧着眼前被长剑直直砍下的伤口,红肉翻出,伤口再深些便能瞧见白骨了。
云露雪绕剑的招式在他心中再度重现,瞧着如出一辙的伤口,他的疑惑更大了。
“我儿苦啊!全是为父的错!”
云之阳狠狠落泪,呜咽喃喃:“快些止血!”
“臣明白。”宁峥小心翼翼擦净伤口外红血,又拿起小太监捧上来的金疮药,轻点瓶身,一点点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云露雪疼得咬唇,转头不去看伤口,她从下到大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从紧张中缓过神来,竟觉更疼了,左臂疼得血肉不受控制地跳动。
宁峥一只手握紧云露雪左手,向下压着,一只手撒药粉撒得更慢了些。
额头细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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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云露雪咬着牙问道:
“张监正,本宫非习武之人,平生第一次拿剑,不过轻轻一掷,黑杀将军竟没躲过?不是武神吗?”
字字坠地,砸得张烬心口疼,他不愿作答,只跪在地上装死。
云之阳止了泪,抽泣着逼迫道:“说!”
张烬半抬头,云之阳眼中的怒火似要将他烧尽,他搜肠刮肚,只道:
“黑杀将军满心都是陛下的江山永固啊!陛下!能见天上宫阙,可观未来,非神力不可达啊!陛下!”
张烬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还哭了起来,如泣如诉,吵得云露雪头疼。
她还不知道他名字时,就知道他这人了。
张烬,十六年前突然出现,说神可借他之身降世,说神已预言,她阿娘会难产,幼子必早夭。
云之阳起初也不信,可他句句皆中,云之阳不得不信。
她阿娘、幼弟死之年,张烬一步登天,成了钦天监监正。
黑杀将军附他身,说她是不详之身,天生火命,必定会将父亲烧死。
无人不信。
八岁落水晕厥,张烬借机逼迫云之阳将她送往兴国寺。
要她永别至亲,日日修佛赎罪。
也因她的不详之名,上一世,她连阿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云露雪咬牙忍着手臂的疼痛,宁峥终于包扎到最后一步,打了个花结。
宁峥还似挑衅般笑着摸了摸花结瓣,云露雪额头青筋直跳,心中怒火难消:
“黑杀将军既为神明,心胸宽广,想必不会与我等凡人多计较。但如今不愿再降,可是你惹了他?张监正?”
心中越气,她说起话来越随意。
这般玩笑话,张烬却不敢大意,强打精神道:
“黑杀将军身为神明,竟被凡人冒犯,心中不忿也是常理。臣亦是凡人,只能揣度一二。”
云露雪似有所悔,自责不已:“我不过是天生火命的不祥之人,怕是难消神明之怒。张监正,你是可请神明降世之人,只有您才可与神明交流。”
“臣万死也会尽全力消除黑杀将军怒火。”
张烬再度高举双手,昂头做请神状,前话不似对云露雪所说,倒像是向苍天表忠心,为殿上添上了几分压抑,而后又向高台上磕头,高呼道:
“只要殿下听臣一言,抄……”
“张监正所言极是!”云露雪笑着打断他,
“我这般不详想来血也是脏的,怎敢污了神明之眼。”
“倒是张监正,很受宠爱,若诚心悔过,想来用不了几日便能使黑杀将军回心转意。”
“便请张监正手抄经文,烧与神明。”
“哦!还要以你之血为墨,才算用心!”
说着她便想抬起左手缓缓,却发现还被宁峥按着,也不敢用力,抽不出来手便只能在薄纱后狠狠剜了宁峥一眼,不耐烦道:
“黑杀将军若消了气,想来会再度临凡。若他给我与陛下托梦,便是他消了气了。”
张烬还欲再辩。
不想云之阳已摸着胡须,盖棺定论:“好,好,好,就如此!”
张烬跌坐在地。
云之阳:“我儿果然聪慧!”
张烬辩无可辩,那一剑刺来之时,他便知今日计谋已被破。
可要他怎能甘心?
云之阳:“张监正,意下如何啊?”
张烬如丧考妣:“微臣领命。”
云之阳大手一挥:“着令,钦天监监正张烬自即日起非诏不钦天监,需日日抄写血字经文,非黑杀将军托梦于朕与三公主不得出!若有人求情,就陪他一同在钦天监抄写血经!”
“臣领旨!”
张烬已心如死灰,却又觉得,或许不出钦天监是好事。
云露雪:“那就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吧,我这八年念了许多经,张监正抄完后,拿给我看看再烧才好。”
云之阳十分欣慰:“我儿愿花这心思,甚好,甚好!”
张烬:“臣遵旨。”
等他出来,他定要云露雪千倍、万倍付出代价!
“吱——呀——”
殿门缓缓打开,两名殿前司侍卫入内请张烬回钦天监。
见状,高台上三人心情都不错。
一小太监恭敬上前通报:“禀陛下,皇后娘娘和五公主来了。”
“请他们进来!”云之阳道。
小太监后退至殿门口后转身高呼:“陛下有令,进!”
8. 第八章
高呼声朝后传去,姜皇后携五公主云相宜来了。
因着文德殿的小太监们先前都跪成了一片,无人扫雪,她们只能踩着薄薄一层雪进来。
小太监们怕被责怪,领头的壮着胆子上前请罪,姜皇后轻瞥一眼,颇为不满。
云相宜先发制人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夜色已深,今夜也都累了,值夜的留下,其余人都回吧。”
几人连忙应声,谢五公主体恤。
眼睛却偷瞄姜皇后,等了几息后才簇拥着退了。
口中还念着“五公主心善”、“菩萨转世”等等。
随侍他们的宫人收了伞和宫灯,于殿外等候。
“规矩就是规矩,你今日错了。”
姜皇后淡淡丢下一句,先一步跨过门槛入了殿。
云相宜袖中手捏得涨红,抿嘴慢半步跟上,踏进殿门时,面上已无异样。
姜皇后从一进殿眼里就只有云露雪,越瞧心越疼,眉头越皱越紧,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云之阳先问道:“皇后,这么晚了,还带着相宜来,是有何事啊?”
“听闻淼淼回来了,夜再深,雪再大,我也是要来的。”
姜皇后两步向前,又将云露雪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淼淼怎伤得如此之重。”
又微微转头问半跪在云露雪身侧的宁峥:“请太医了没有?”
云露雪瞧着眼前的女人,姜副相的妹妹姜昭,云之阳登基那年入宫,与她母亲一同怀孕,两人一夜产子,皆是龙凤胎。
她的孪生哥哥死了,姜皇后的儿子四皇子也十分体弱,药罐不离口。
八年前离京时,她还是姜贵妃,如今已是皇后了。
她自幼养在太和宫,两辈子和姜皇后说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如今竟这般情深意切。
身姿挺拔,珠钗满头,凤眼微抬,一颦一簇间仪态万千,举手抬足间尽显皇后风姿。
云露雪心底发酸,她母亲要还在,会是什么样呢?
她都没见过母亲一面呢。
云之阳将云露雪往怀里搂,颇有些责备道:“你吓着她了。”
“苏公公去宋太医去了。”宁峥恭敬行礼,正欲起身时,薄纱轻扫脸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受控制地仔细回味,轻轻的,有些痒,让他想起了那些意乱情迷的春梦,整个人瞬间如煮熟的虾般红透了。
慌张后退躲开薄纱,垂首掩饰尴尬。
“那就好。”姜皇后心里还是忐忑,还欲再问,就见自己女儿云相猛地跑了过去。
云相宜跪在台阶上,向前伸着身子,再伸手握住云露雪垂在身侧的手,担忧不已:“阿姐,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啊,手怎么这么冷!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一箩筐的话噗噗倒出,姜皇后抿唇忍耐着,她的女儿太失礼了,但她现在出口斥责也十分不妥,她朝云之阳递了个眼神,希望他能出声劝阻。
奈何云之阳如今眼里只有云露雪,根本没收到她的暗示,只搂着云露雪小声询问:“相宜说得对,淼淼,你可还有哪儿受伤了?”
乍然被这般关心,云露雪很不适应,没人教过她,这个时候该如何应对。
她只能尴尬地直摇头:“没有,我很好,别担心。”
说完又觉有些敷衍,颇为懊恼。
“那就好,那就好。”云之阳和云相宜却并不觉得,父女二人心安了大半。
云相宜拉着云露雪的手轻轻摇了摇,狡黠道:“那阿姐今夜和我我那儿吧,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天色已晚,陛下龙体为重,早些安歇吧。至于淼淼,我已让人去收拾延福宫,今夜太急没法安置了。”姜皇后紧接着开口道,“淼淼,你若不想和相宜住,也可以去凤仪宫。”
云露雪扶着龙椅缓缓起身,云相宜见她如此,想上前搀扶却又不敢踏上台阶。
狠剜了眼垂首发呆的宁峥,心里挣扎一瞬,咬牙一脚踏上单阶,扶稳云露雪,幸好云帝和姜后并未斥责。
“我和相宜住。”云露雪哑了嗓子,说得艰难,云之阳这时才懊恼这么久了也没给女儿喝口水。
姜后适时抬手唤宫人,小太监端着两杯茶躬身进来,跪着递到云露雪身前。
云露雪暗叹,姜皇后不愧是大家出身,太周到了。
小太监原还想介绍各色茶式,一句没说完,云露雪如牛饮水般将五盏茶全喝光了,一口一盏,眨眼间就全没了,肚子还不满似地咕咕叫了两声。
云之阳又摸眼泪哭嚎:“我儿命苦啊!”嚎得十分响亮,又要向前搂住云露雪,想起乖女有伤在身,柔弱地都要站不稳了,才讪讪收了手,又垂心顿足,
“我儿放心!就算掘地三尺爹也不会放过贼人!!”
姜后气得头发昏,袖中手狠狠掐着自己手才堪堪稳住。
云之阳当了十六年皇帝,武将习气已改了许多,平日里也算是喜怒不形于色,今夜却崩了个彻底,姜后自知不该责备皇上,故而压着火气道:
“陛下,淼淼既回来了,我们好好待她就是,天快亮了,您明日还有政务要忙,还是早些安歇吧。”
云之阳感动得拉着姜后的手嘱托要好好安置乖女儿,又命宁峥随护,目送四人走了许久后去偏殿安歇了,睡前还吩咐小太监让苏志明明日一早就去请晋王和许溥心来见他。
待到窗边晨光微亮,守夜的太监垂着头直打盹,无人发觉龙床之上的天子翻来覆去频频叹气。
话说这边,云露雪随姜后出殿后,没走进步就见十余名太监远远便跪了下去,待走进后就有几人将三顶小轿前侧压下时动了动,其余时候都如石头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这些宫人们身着绯色丝绸,一尘不染,相较之下,云露雪一身染血麻布显得格外滑稽。
她自去了兴国寺,就没穿过绫罗绸缎,随身的几件麻布衣衫若是破小洞,师兄就给她补上,长大些穿不上了师父才会给她做新的。
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八年兴国寺修行,已然塑造出了一道隐形的屏障,将她与她的至亲们隔开,明明就在身旁,心却无法亲近。
“我要去看师兄和小舅,不和你们一起了。”云露雪抽出手来,转身就要走。
宁峥下意识跟上她,云相宜则眨巴着眼睛看向姜后,姜后犹豫一瞬,也就准了:“好。相宜,你陪淼淼一起去,看过了,心安了,就早些回永宁宫。”
云相宜忙点头应声:“母后放心。”
她还微微蹲了身行了个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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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峥慢半步跟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但他的存在感太强了,云露雪并不想和他有太多瓜葛,极力要将他赶走:“天色太晚,宁副使先回吧,在宫里不会有事的,我和五妹也还有些些悄悄话要说。”再说,在她来看,他才是最危险的,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掐脖了。
云相宜挽着云露雪,帮她掀起轿帘后,趁机给宁峥使了个眼色。
宁峥等小轿走远了,要消失在拐弯处时,飞身跟上,只远远跟着,白雪积满身时他抬手轻掸衣裳。
皇宫很大,云露雪坐在小轿里,很久才到延福宫。
轿子还未停时,她就已经掀起了轿帘,刚停下,她就跳下轿,一路飞奔进延福宫,两侧宫人得了消息早已提灯站在两侧等候,见云露雪跑了过来立刻一齐等下身行礼,还没喊完祝词云露雪就不见了。
延福宫里佛堂旁侧的一间屋子灯亮的很,她顺着光亮跑了过去。
屋前人头攒动,宫人手里拿着水盆、白布、剪刀、蜡烛等物件跑来跑去,屋里血味刺鼻,云露雪不敢耽搁,又心慌又自责地冲进了屋里。
掀开门帘,就见许溥心焦急地在屋内踱步。
他人高马大的,手里还握着龙胆枪,气势汹汹。大有一副救不活归心就要戳死所有人的架势。
宫人们就算端着东西快步走着,也会识趣地绕过他转圈的地儿,本来还算宽敞的屋子,一下就局促了起来。
云露雪冲上去一把拉住他,颤声问道:“小舅,师兄怎么样了?”
许溥心白了脸,没想到云露雪来得这么快,只能硬着头皮道:“两位太医在救了,没事的,会没事的!”
云露雪原本还有些血色的脸瞬间煞白,她拨开人群,冲到了榻边。
两位太医看着年纪就不大,手也生得很,此时二人皆满头大汗。
一人抖着手拿着剪刀趴在归心敞开的胸膛上,一人一边拿白布擦着归心满身的血渍,一边面色凝重地把着脉,还不忘催促着另一人:
“王太医,你把烂肉剪了就成,脉搏越来越弱了,再不看看真要不成了。”
说着又擦了擦满头的汗,王太医喃喃点头说着:“好、好。”咬牙就要拿剪刀下手。
“脉搏怎么会越来越弱!血不是早就止住了吗?!”
云露雪五脏如烈火焚烧,又不敢搅了王太医动作,只能蹲下身拉着把脉的李太医问。
李太医以为是哪位宫人爱凑热闹,吧唧了两下嘴也如实答道:
“血是止住了,原本也以为开点敛疮生肌、益气养血的药,吃吃便好。可没想到药才入了口,气息却更弱了!唉,想来是伤口处还有隐患,待王太医把烂肉剪了,再细细看看。”
他长吁了口气,又催了两下,最后又喃喃:“要是宋太医在就好了,唉……”
拿着剪刀的王太医小心翼翼剪了胸口一片细小的烂肉后,大口喘着气,汗水都流入眼睛里了才眨巴着眼睛用袖子随意擦了擦:
“老李啊,要不你来吧,我这手太抖了,不行啊。”
说着便将剪子放下,甩了甩僵硬的手才好些。
老李咽了口口水,也不敢拿剪刀,云露雪急得拿起了剪刀,做势要剪,还不忘问:
“我来!你们说!怎么剪?!”
9. 第九章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进来的?快走快走!别误事!”
两人都愣住了,老王猛然扭头,挥手让云露雪走,“真是的,要命的事情也有人往上凑,嫌自己命太长了?!快走快走!”
云露雪满身血渍,装扮也明显不是宫里人,二人对视一眼,都以为是如今天色太晚,延福宫佛堂乱成一团,防守有所疏漏,才让这人跑了来。
原本这要死的和尚救不活他们也八成要为他陪葬了,若再惹上什么秘辛,那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了。
老王做势要夺剪刀,老李艰难起身,一边在心里骂许溥心不中用,一边要去喊他来帮忙赶人。
不是说是什么大将军吗?那么大块头,还拿着个长枪,势头倒是足,怎么这人跑进来他都没看见?!
又是个花架子!酒囊饭袋!
屋里吵闹不休,无人发现头顶上的砖瓦被人从屋顶掀开了一块。
宁峥飞身上偏殿屋顶,隐于夜色中,轻轻挪开一块瓦片,便听见里屋三人争吵不休,心下好笑,正抬手间,手心一滴血顺着空隙落下,正滴到云露雪拿的剪刀上。
他暗道不妙,立马趴下身子,将手藏在袖中。
云露雪看着那滴鲜艳圆润的血滴,不再管王、李两外太医的吵闹,倾身抬头向上去看。
正巧宁峥收手前又一滴血落下,正好落在覆在她脸颊上的薄纱上。
那滴血好似落在了她脸上,又将薄纱染红。
“屋顶有人?”老王后知后觉,也要起身去外面喊人。
“咳、咳、咳——”
归心剧烈咳嗽,胸膛起伏,口中喷出血液,胸口原本已止住血的窟窿又流出血来。
“师兄!”
云露雪顾不上屋顶,扑到床榻边,捧着归心脸颊,痛声呼唤,但归心吐血后完全没有醒来的征兆,眉头却越皱越紧。
老王彻底慌了神,跌坐在地:“完了,完了。”
云露雪紧张地擦拭着鲜血,可血越流越多,她恼羞成怒,丢了白布,冲到老王身前,猛扇他一巴掌:
“你是太医!师兄流了那么多血,你只卖呆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救人!!”
“你……我……药没用,药没用,得针灸,针灸……”
老王慌得手抖,他努力克制身体的颤抖去翻药箱,拿起针包到床头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我没用,我没用……要想救他还需去请宋老太医,快去请,快去请……”
老王于胸口处扎了两针,归心毫无反应,血窟窿依旧流血不止,云露雪听着他的话,像想到了什么,猛得起身朝外冲去,纱帘还未拉起时,云相宜走了进来,三名女官行于她身侧,进屋后两人拉起纱帘,一人站定于前高呼:“五公主到!!”
屋外早已跪成一片,屋内宫人们皆放下手中物什,跪地磕头,刚要踏出屋门的老李差点与女官撞了个满怀,此时也跪在地上,老王闻声捏着针跪了下去。
唯许溥心持枪立于屋中,手臂滴血,仿若未闻。
那女官年轻,还欲上前训斥,被云相宜身侧一嬷嬷用眼神呵斥住。
云露雪不管不顾,冲到云相宜身前,焦急催促:
“师兄不行了,快去请宋老太医来!还有谁医术厉害,快都请来!”
云相宜身侧的张嬷嬷脸露不悦,云相宜却不合时宜地笑了:
“阿姐还是这般性急。也是巧了,父皇见阿姐受了伤,早就遣苏公公请了宋家太医来,正好到了。”
殿外的苏志明闻声便带着宋家老小两位太医进了屋。
“见过五公主。”二人先向云相宜行了礼,而后又朝云露雪行礼,“见过三公主。”
“虚礼都免了,快去救人!”
云露雪伸手便拉宋老太医起来,宋老太医撇了眼云相宜,见她微微点头这才起身朝内走去:
“五公主莫急,老朽虽无起死回生的能耐,但只要有一口气在,阎王殿上老朽也能给拉回来,莫急莫急。”
说着便行至塌前,老王接过药箱,恭敬道:“已服了紫枢丹、玉红生肌汤,原已止了血,可毫无苏醒的迹象,我与仁康本想去了腐肉再看看,没想到腐肉还未去完,这血又流不止了,可还要再服紫枢丹?”
宋伯岐心有成算,镇定自若,见状云露雪心中稍安,毫不犹豫地跪下:“劳烦宋太医出手相救。日后宋老太医若有需要,我与师兄定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就要给宋伯岐磕头,几步之外的许溥心亦要随她跪下磕头。
宋清源眼疾手快,立马拉云露雪起身,劝道:“三公主如此大礼,我和爷爷担不起,行医救人本就是医者之职,殿下何须如此!”
许溥心也被苏志明来了起来,悄声凑他耳边道:
“许将军,他们可受不起您与三殿下的礼。三殿下心软,您合该多劝劝才是啊。”
再抬头就见许溥心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讨了个霉趣也不恼,只悻悻地退到屋外等候。
“有的治!此人交给我,三公主就放宽心!”宋伯岐少时随军出征,什么伤没见过,定心安抚云露雪几句后,便挥挥手喊孙儿宋清源上前,问:“清源啊,你说这当如何?”
宋清源自幼学医,思考片刻后便答道:
“两位太医做的得当,确需以针刺激井穴、血海、三阴交等穴位,再灸神阙、关元、气海。”
宋伯岐轻点头后又摇头,盯着那血窟窿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赶人:“清源,你去为三公主与许将军重新包扎一番,这里交给我,你们都出去吧。”
宋清源擦掉满头汗,抬手请云露雪去外屋。
云露雪不舍地看了昏迷不醒的归心一眼。
两位宫人见二人出来,上前将纱帘放下。
端水与各种物件的宫人们再度疾走起来,一盆盆血水端出,云露雪紧张地坐着,不时还伸着头朝里屋瞧。
许溥心站在她身侧也不言语,云相宜亦坐在她身旁静静陪着。
宋清源解了宁峥为她包扎的蝴蝶结,一片片血布撕开,宋清源心下大骇:“何人竟敢伤殿下至此。”
云相宜眼中溢满心疼,泪水止不住地流,哽咽道:“阿姐受苦了,我必要将贼人千刀万剐!”言语中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幸而这伤口包扎地好,想来很快便能恢复。”
宋清源一寸寸清理好血渍,伤口几乎深可见骨,他跟随爷爷学医虽有数十年,但久居京都,宋老太医医治的多为达官贵人,外伤如此之重的他还未见过,眼下多有不忍,下手更轻了些,
“这伤从几乎横盖整条手臂,又宽又深,想来还是缝合一番才好。只是……”他面露犹豫,颇有不忍。
云相宜咬着帕子催促道:“只是什么,还不快说!”
“只是……会留下疤痕。臣之医术只可使其淡化,却无法彻底祛除。”
京都女子何人不在意自己的样貌,虽说大片伤痕在手臂上,可藏于衣袖下,可手背也有几寸伤口,人见着这个,也不难猜测手臂伤是何样。
如此,择婿时就更要难上几分了。
事已至此,却也难转圜。
他躬身等着吩咐,云露雪不觉有异:“多谢小宋太医,不过些许疤痕,无妨。”
云相宜咬着帕子冷笑着骂道:“哼,我阿姐这般人物,有些疤痕也是美的!这京都男儿只有被挑的份儿!宋太医,你只管用心治就是,治好了本宫自有谢礼奉上!可若是得了这话就随意应付,先不说本宫,就是父皇也自要与你多说些话的!”
“两位殿下放心,臣无敢不尽心!”
宋清源应声取出细针,王太医取来灯盏,李太医接过宫人送来的麻沸散和酒,宋清源拿针至伤口处:“殿下,还请饮下麻沸散,臣这便开始了。”
许溥心接过麻沸散和酒,皆倒了一些到掌心,观其色,品其味,确认没问题后才递给云露雪:“小主子,喝吧,喝了就不疼了。”
云露雪皆饮下,只觉晕乎乎的,坐也坐不稳,云相宜将她搂在怀里,帷帽太大,云露雪下巴搭在云相宜胳膊上,些许薄纱轻抚云相宜面颊,浓烈的血腥味冲进她的鼻子里,她搂着阿姐眉头越皱越紧。
宋清源在灯盏下一针针缝着,忽然停了手,轻轻掰开血肉朝伤口深处看去,心下一惊,竟与屋内那和尚的伤口如出一辙,越深腐肉越多,如同从内里死了一般。
他抿唇思索片刻,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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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先将腐肉去了,云露雪疼得手抖,云相宜死死盯着伤口眼中怒火愈发浓烈。
“幸好处理得当,还有救,还有救。”宋清源喜得自语,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心里了有数,下手也愈发快,腐肉都去掉后继续缝针,血流得越来越少,最后一针缝完,他大松了口气,一身轻快。
再撒上金疮药,纱布包住,齐齐整整。
宋清源用袖子擦掉满额头的汗,用李太医端着的清水洗尽手中血渍,边收拾药箱边说道:
“五殿下安心,三殿下饮食需清淡些,伤口莫要沾水,多歇息,左手手臂能不动便不动,臣每日晨间来给殿下换药。”
“多谢。”许溥心拱手道谢,心里也松快了些。
宋清源这时才瞧见许溥心渗血的伤口,立刻上前掰开许溥心的手查看:“许将军也受了伤,怎不言语。”
合上的药箱再度打开,也不管许溥心的推辞,三下五除二给他上好药:“幸好伤的不深,这便好了,我日后每日晨间瞧过殿下后便来替你换药。”
也没给许溥心拒绝的机会,收拾了药箱便和云相宜告辞。
云相宜颇为疑惑:“宋老太医还在屋内,你不去瞧瞧吗?”
宋清源摇头:“回五殿下,我阿爷没喊人那便是心中有数,若去打扰反而会坏了事,臣在纱帘后等阿爷就成。”
云相宜也不为难,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云露雪身上,云露雪稍缓片刻才有了些力气。
见自己都包扎好了,师兄那边还一点动静没有,又心焦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就见宋伯岐掀开了纱帘,满脸疲惫却浑身轻松:
“好了,他也无碍,我每日晨间来给他换药,不出半月,保证他行、走、立、卧皆如从前。”
云露雪晃晃悠悠走到塌前,归心胸口处伤口已被包扎好,脸上也有了些血色,瞧着睡得挺沉,她这才放了心:“太好了,太好了。”喜不自禁,泪如泉涌。
云相宜心疼地扶她起来:“这天都快亮了,阿姐也累了,跟我回去休息吧,明日咱再来瞧师兄,也让师兄好好休息。”
“好,好,好…”
云露雪泣不成声,由着云相宜搀扶着走了。
宁峥垂眸等在屋外,见二人出来,宫人们提盏开路,两侧相随。
许溥心依旧跟在云露雪身后,朝永宁殿走去。
永宁殿在延福宫左侧,从延福宫侧门出,行走不过五六十步便能到,云露雪拒了轿撵。
那张嬷嬷欲上前搀扶,被云相宜一个眼神遣走:“张嬷嬷先回宫收拾吧,我来搀阿姐。”
张嬷嬷只能悻悻然走了。
“小舅。”云露雪轻唤,许溥心快步行至身前,云相宜缓缓松开云露雪,挥手让众人朝外散开。
“小舅,我还是不放心师兄,你替我待在延福宫可好?只有小舅在,我才能安心。”云露雪一口气说得太多,竟有些喘不上气来,“我……我明日一早就来寻你们。”
许溥心深思片刻后,点头应道:“好。”
又朝云相宜看去,见她朝自己点头,才稍放心些。
他朝后退去,见宁峥也在此处,并不惊讶,竟还上前托付了几句。
云露雪顺着他的脚步隐约间瞧见宁峥,看他鞋间与衣摆处沾了点泥,有些湿了,一头墨发散了几根,本应有些狼狈,可他却显出几分不羁来。
她嘲讽一笑,手下捏紧了几分,云相宜也顺着她目光看去,似是随意道:
“他是殿前司副指挥使,负责的便是皇嗣宫殿这一圈,因着皇兄常不在宫中,阿弟又一头埋在书堆了,故而与我多有来往。武功不错,人也不错,这几年我与阿姐往来书信都是托他送的。”
“人还不错啊。”
云露雪歪头盯着他,风雪渐轻,雪花缓缓漂浮落下,宁峥亦回望过来,右手放在腰间利剑之上,轻抚摸剑柄,捏紧的左手掌心滴出一滴血落在白雪地上。
天色渐亮,无人瞧见二人的剑拔弩张。
“你我最好再无瓜葛,否则……”
云露雪喃喃,后半句飘散在风雪里。
宁峥好似听见了一般,口中亦喃喃道:
“那你可要小心了。”
10. 第十章
冬夜的天亮得格外慢,像是被黑布包着的珍珠,再亮也只能透出一点来。
“阿姐,不必理他。明早怕是还要去给太后请安,还是快些回去歇息要紧。”
这一夜,众人都觉疲惫,云相宜搀着云露雪进了永宁宫。
临进宫门前,苏志明还不忘来卖弄两句:“二位殿下好好歇息,陛下那边自有我去回禀。”
云露雪和云相宜都累了,懒得理会,一直在殿门口等候的张嬷嬷上前客套了几句也散了。
侍女们要上前伺候,都被云相宜赶了出去。
只余一位教坊司琵琶女抱着琵琶跪在屏风后,身后放着古琴,她单手抱琵琶,另一只手放在屏风上,像泥塑般一动不动。
云相宜上前敲了两下屏风,她似有所感,半起身放下琵琶,摸索着跪到古琴前开始弹奏。
琴声舒缓,云相宜解开云露雪的帷帽,生气地扔在地上:
“这破东西真是碍事,阿姐哪日若能摘下就好了。”
云露雪嘶哑着嗓子苦笑:“你倒是不怕,可这世上除了你们,谁都怕。”
云相宜赶忙倒了杯茶给她饮下。
云露雪一饮而尽,而后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叹喂道:“这茶真好喝,这床真舒服,这曲儿真好听啊。”
说着便翻了个身闭上了眼,只喃喃丢下句:“相宜,我先睡了啊。”
“好,好,好,阿姐先睡吧。”
云相宜笑着给她擦净脸颊,而后便躺在她身侧,趴在她耳边轻声许诺:“阿姐,我能护好你的。”
琴声悠扬,云露雪一夜无梦,直到宫人来敲门才悠悠转醒,只觉脸上被什么东西蒙着,一伸手抹开,捏了捏,拽了一下,身上盖着的被子也被拽动了,她便明白是自己半夜给自己蒙上的,朦胧间又睡了过去。
“阿姐,今早要去给太后请安,快起来换衣服吧。”
云相宜将她被子都拉走,风雪已停,天光大亮,云露雪这才醒了,只觉光亮太过刺眼,想睁又睁不开,云相宜立即扔了块帕子在她脸上,光亮变得柔和,帕子上满是荷花香,云露雪这才舒服得睁开了眼,只瞧见床边只云相宜一人,她身侧的衣架上挂满了衣裙和披风,小桌上满是各种帷帽。
“阿姐,快起来洗漱换衣。”云相宜已然穿戴齐备,一身桃粉色衣裙,俏皮可爱,随意扎了个寻常发髻,簪了套珍珠头饰,又不失柔顺温婉,“阿姐,快来呀。”
云露雪听话的起身,任由她洗漱装扮。
眼里只瞧着云相宜那张熟悉的脸,像个小鸡蛋般圆润,一双小巧的圆眼格外可爱,鼻子也小小的很可爱,弯弯的眉毛和嘴巴也可爱。
她看自家妹妹,哪儿都好。
珍珠头饰晃了几圈,云相宜给云露雪换好了衣裳,又唤来飞鹤盘好发髻。
身着与她样式相似的淡蓝色裙襦,盘的是更复杂些的飞仙髻,再搭配上不同的珍珠发饰,尽显端庄贵气。
飞鹤似是不知云露雪的不详般,边梳边夸:
“三殿下头发真好,乌黑发亮的。”
“殿下盘飞仙髻真美,奴婢年纪轻,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儿呢。”
她痴痴看着镜中人竟有几分看呆了。
云露雪本当玩笑话,只瞧着云相宜欢喜便觉心情好。
看飞鹤这般失神,便也认真看向铜镜,白皙透亮的脸蛋配上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柳叶眉配上眼波流转的杏仁眼,高挺的鼻梁中间微微拱起似驼峰般,凑在一起竟引得她都看呆了。
她都不知,她可以这般美。
“阿姐真漂亮!”云相宜搂着云露雪笑得发颤,“这便走吧。”
云露雪点头:“好。”
“帷帽还未戴呢。”飞鹤挑了个更浅一点的淡蓝色帷帽,小心给云露雪戴上,云相宜咬紧嘴唇,微微张嘴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的眼眸中隐隐有几分狠厉。
绝色容貌隐于帷帽下,一点发髻露出,又用珍珠发簪固定,显得可怜又可爱。
云露雪并不丧气,她拉着云相宜的手朝外走去,她比云相宜微微高上一点,身材相似,若二人都戴上帷帽,怕是亲近之人也得细看一番才能分辨出来。
不是一母所出,却胜似一母。
可惜她左手臂受伤不能动,还戴着帷帽,在外等候的张嬷嬷远远便认了出来,上前劝阻:
“殿下,慢点走,这样跑出去,有失礼数,不合规矩啊!”
云露雪挥手让她走,云相宜见状笑得肆意:“张嬷嬷别管,咱今天就闹上一回又如何?”
飞鹤也紧跟二人步伐跑了出去,院内其他宫女顺势围上张嬷嬷,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在宫门外站了一夜的宁峥无声跟上二人,见二人跑累了停下,躬身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时,才道:
“殿下,苏公公在宫门外等着传圣上口谕呢。”
云相宜:“啊?”
这苏志明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日日服侍圣上,鲜少见着,来后宫多为传旨,昨夜来,今早又来,竟有些烦人了:“肯定是为着阿姐来的,喊他过来就是。”
天光大亮,红墙白雪,扫雪的宫人们早已面朝红墙蹲下行礼,远远的,也不用喊,苏志明领着四五名小太监跑了过来:“哎呦,两位殿下身子骨真好!”
大口喘了几下,缓过气来才端正传话:“奴婢特来传陛下口谕,三殿下身体抱恙,应多修养,无需日日去永寿宫和凤仪宫请安。”
说完又凑到云露雪身前悄声说道:“陛下心疼殿下,天不亮便唤晋王入宫,狠狠训斥了一番,让他闭府自省,又罢了那张安节副指挥使的官职,本要让他回去给晋王看门的,但那厮苦苦哀求,头都磕破了,流了一地血,陛下心善,就命他日日守城门,他立了誓,若再有懈怠便以死谢罪呢。”
说完抬头看了眼云露雪脸色,但只那淡蓝色帷帽的薄纱随着微风轻轻飘了两下,也瞧不到神态,见几人也不接话,便接着说道:
“晋王是陛下幼弟,深得太后喜爱。陛下心疼您,便让奴婢一早等在永宁宫门口,免了殿下请安,让殿下好好养伤,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开口。陛下政务繁忙,晚点再来看您呢。”
云露雪难得体会到父爱,心下欢喜,嘴也甜上三分:
“多谢苏公公,回去和父皇说,我等着他来呢。”
“幸苦苏公公了。”云相宜朝飞鹤看了一眼,飞鹤便从怀中抓了把金瓜子塞到苏志明手里,苏志明笑吟吟收下,领着小太监们欢欢喜喜回去复命。
路上他还在袖子里悄悄颠了下分量,竟与上次晋王赏的差不多分量,姜家还是有钱啊。
他难掩喜色,身旁的小太监奉承着:“不愧是老祖宗,原还以为是个夜叉,没想到老祖宗一出手,随口两句话便哄得她找不着北了。”
“住嘴!”苏志明当即赏了他一响亮的巴掌,“主子的事是你我能议论的?!奴才就是奴才!”
又拧着他耳朵拖着走:“今日我教你这规矩,日后也能救你一命!”
那小太监自幼进宫,一直跟着苏志明,他瞧他格外机灵,当半个亲儿子带在身边,教他规矩,故而那小太监也随他姓了苏。
这位小苏公公疼得哎呦、哎呦直叫:“老祖宗,喜儿知错了,知错了!绕奴才这一次吧!”
苏志明一路拧着他,回了太和殿才松了手。
小苏公公缩成一团直揉耳朵,一脸委屈,苏志明戳了他脑袋一下,叹气道:“我今日的话你若听不进去,那边等着死吧!”
说完便急忙整理好衣冠进殿了。
殿内,晋王跪在一旁不吱声,许丞相与姜、宁两位副相在殿内争吵不休。
苏志明小心翼翼上前凑到云之阳耳边回禀,下面几人默契闭嘴。
待苏志明回禀完后,姜副相率先向前一步道:
“陛下,三公主身负不详之名,如今擅自回宫怕有伤陛下龙体啊!若她反噬伤了自身,陛下难免忧心,也对龙体无益!”
其余几人都揣着手看戏。
云之阳笑眯眯扫视几人:“我儿携瑞雪进京,此乃大喜!有何不详?!
“想来是在兴国寺这八年日夜拜佛修行的缘故,朕看啊,佛祖保佑,所谓不详已变为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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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
几人震惊一番后又轮番上前或义愤填膺或阿谀奉承。
苏志明垂首站在旁边,见此情景,不禁暗暗感慨: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门外的小苏公公还独自嘟嘟囔囔着:“天天就是等死,就知道吓我!”
话说那头的云露雪因着不用去向太后请安,便想去延福宫瞧师兄。
她拒绝了云相宜作陪,让她按规矩去请安。
而云相宜便把宁峥塞给了她:“阿姐,你初回宫,好多人都不认得,让宁副指挥使跟着你,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还能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不过几步路,谁能冲撞了她?!
云露雪当即就要拒绝,宁峥竟咬牙接了这活,还似笑非笑地说道:“臣职责所在。”
心思峰回路转,云露雪心里打起别的算盘,也应承了下来:“好啊,那边麻烦宁副指挥使了。”
既如此,四人便兵分两路。
云露雪和宁峥转个弯便进了延福宫,玄慧主持已带着弟子们在正殿祈福,云露雪没让宫人去打扰,自顾自地进了归心所在的屋里,许溥心早已在殿内,宋老太医也前后脚也来了。
“哟,三殿下来得这么早,我那小孙儿还跑去永宁宫了呢。”
宋老太医替归心换了药,捏着胡子把着脉和云露雪开玩笑:“脉虽弱却也没什么大碍了,慢慢将养着便成。”
见孙儿还没来,便又替云露雪换了药。
他慢慢掀起长袖,瞧见那长长的伤口颇有些心疼道:“殿下受苦了啊。”
细看之下,眉头逐渐拧紧,又像意识到什么一般,陡然笑道:“清源缝得不错,等伤口好了,臣给殿下研制些祛疤的药,定然能好。”
云露雪察觉出宋伯岐方才的反常,心中更加笃定,回京路上那群刺客剑锋上已抹了南畤奇毒。
宋伯岐见多识广,竟见过此毒沁入皮肉的样子。
想来他混迹皇宫多年,早是条老泥鳅了,这毒他怕是治不好,也不想言明,能免些祸事。
云露雪眨巴两下眸子颇有些不自在:“我不在意这些,能活着便很好了。”
又是引得宋老太医长吁短叹。
小宋太医适时拎着药箱小跑进来后,他便转头痛骂道:
“你这小子真如个弱鸡一般,不过八十来步,喘成这样,还不如你爷爷我,殿下若等你来,血都流干了!”
宋清源有些腼腆,也不回嘴,只红着脸翻药箱要再给云露雪看一遍,
宋老太医瞧着气更大了:“我已经换好了!怎么如此之呆!你若有拧副使半点机灵劲,我也不用天天把你带在身边了!用心些!”
宋清源脸更红了,就连耳朵也红了,撇着嘴又给许溥心换药:“将军身强体壮,这伤过两日便能结疤了,谨记不能沾水。”
包扎好后,收拾药箱时小声凑到宋伯岐身侧语重心长道:
“阿爷,我自知样样不如宁副使,但他也不会瞧病啊,您这衣钵还是得孙儿我来接,孙儿一定好好看,好好学,您别在外面骂我了。”说着还委屈上了。
他不知屋内另外三人耳朵都极好,听了个清清楚楚,云露雪先没忍住笑出了声,引得许溥心也笑了。
宁峥也难得见到如此爷孙和睦之景,心底虽有些酸涩,可嘴角还是挂上了不易察觉的笑。
唯身旁的云露雪瞧见了,可她只觉做作。
一个满手鲜血、心机深沉之人会被这种温馨的亲情打动吗?
当时躺在她怀里装死,天天就瞧着她天天日夜不分地守在他床边,忙前忙后,茶饭不思时,
他躺在床上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时,
他心里可曾有半点愧疚?
宁峥头又疼了,他捏着额头,踉跄半步差点跌进云露雪怀里,被她一把推开:
“宁副使被夸了也不用高兴地站都站不稳了,这般拙劣的戏码可讹不到我!”
宁峥:“……”
他头不疼了,但又好像更疼了。
他立刻、马上就要去太医院和钦天监!!
11. 第十一章
“宁副使这是怎么了?”
宋清源快步上前扶稳宁峥,宁峥还想推脱,奈何宋清源硬要压着他坐下把脉,他也确实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有毛病,便也顺势坐下了。
宋清源搭手把脉:“咦?”
他颇有些惊讶,又把了下另一只手的脉,还是不解。
宁峥还没见过有御医看病是这种架势的,带着满肚子疑惑问道:“宋太医,我这是怎么了?”
“身体很强健啊,什么问题也没有,怎么会站不稳呢?”
宋清源拍着宁峥坚硬如铁的肩膀满脑子疑惑。
宋伯岐实在看不过眼,上前将他拉开,自己把上宁峥手腕,片刻后说道:“蓬勃!强壮!宁副使身体倍儿棒啊。”
说完又捏了捏宁峥另一只手的手腕,两边一起把脉。
云露雪起身进了里屋,坐到归心床榻边,轻手轻脚地捏好背角,见他面色红润,她将手放在他胸口,里面的心脏像是回应她似的,砰砰猛跳了两下。
她彻底放下心,拉起归心床侧的手,双手捧着放在脸颊旁。
她感受着归心指尖的温度,不自觉隐隐垂泣,细小的哭声无人听见,她用脸颊抚摸归心指尖,小声道:
“师兄,快点好起来吧。”
“师兄,下次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师兄,我想你了。”
……
明明是一句又一句细碎又隐忍的念叨,没人察觉到。
可外屋的宁峥透过纱帘隐约看见那模糊的身型,他感觉自己听见了。
他感觉自己就躺在那里,云露雪抱着他的手,边抽泣边小声唤他起来。
一字一句,如泣如诉,皆是因他。
她比此时更伤心,他就躺在那里,感受着每一次指尖的抚摸,肆意占有着她的关怀。
如饮下烈酒般,宁峥眼神飘忽。
脉捏了又捏的宋伯岐沉思许久后问道:“你何时会觉得头晕?”
宁峥醉酒般后无遮拦:“遇见她的时候。”
话一出口,倏然清醒,将这话在齿间回味,总觉得有些歧义。
“情病啊。”宋清源愣在原地,小声嘀咕。
引得宁峥颇为疑惑地看向他:“是感觉脑袋上有经脉猛地狂跳,好似要跳出来一般,痛得厉害,一会儿也能好,想来是有疾?”
总会闪回的画面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狠心掩下,就是头痛!
“啊?”宋清源颇为不解,相思成疾是这般吗?
宋伯岐又踢了他一脚,剜了他一眼,他姗姗退后,嘟嘟囔囔:“我医术不精,还是爷爷来吧。”
宋清源年纪轻,但自幼就随阿爷进了宫,自然是知道世家之首的宁家愿意让独子弃文从武来干这殿前司副使的原因。
如果宁、姜两家结亲失败会怎么样?
宋清源不敢想。
怎么样这不是他们宋家能掺和的,
宋伯岐搜肠刮肚,故作高深地捏着胡子道:
“昨夜忽将降大雪,骤然大寒,宁副使辛劳,整夜都在风雪中,应当是邪风入体,有些偏头痛了。现下不打紧,若在拖上些时日,怕是会头疼难耐、手脚发寒,到时便难治了。我开一方药,宁副使喝上几日便能好了。”
宋伯岐精通医术,又说几日便能好,宁峥自然相信,立马起身道谢。
宋伯岐当即给他开了副祛湿驱寒的药,百般叮嘱:
“这雪下得又急又大,今年冬日怕是比往年更冷些,年关将至,宁副使怕是要比平时更劳累些,若是三四日不见好也不打紧,那便继续喝着就是。”再喝不好也无碍,春日就要定亲了。
宁峥也觉有理,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这偏头疼着实蹊跷,是要多喝几日,拱手收下了药方:
“待病好了,一定登门道谢!”
一脸疑惑的宋清源呆愣愣地直摸脑袋,他怎么不知道偏头痛是见着谁就会疼的?
他满肚狐疑地看向爷爷,被宋伯岐敲了下脑门催促着收拾药箱,他疼得直揉着脑门,
刚收拾好药箱,就见爷爷和许将军、宁副使说太医院有事,急匆匆地带他走了。
出了殿门,回了太医院,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拉着爷爷就问:“爷爷,偏头痛是这么症状吗?”
宋伯岐一个爆栗:“你书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偏头痛是这种症状吗?!”
“哎呦,爷爷!”宋清源摸着脑袋痛呼,
“爷爷不是说不能不懂装懂吗?这症状咱治不好还骗他干嘛!我就是不懂才问的啊!”
宋伯岐长吁了口气,抚摸着孙儿的脑袋,既欣慰又担忧:“你这么笨,以后怎么当好个太医啊。”
宋清源抱着脑袋小声嘟囔,很是不服。
宋伯岐自知要教教孙儿何为处世之道了,道:
“我也觉得他是对三公主一见钟情了,喜欢得都一见面就头疼,但咱要说他是情病,那宁家和姜家的联姻若是毁了,两家一恼,把咱们当成罪魁祸首,那宋家在京都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这天气冷,我给他开点驱寒的药,喝着也没坏处啊,或许等不到春日,他自己想通了也就不喝了,想来他也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宋清源:“……”他觉得宁峥如果知道了真相,能拿刀砍了他和阿爷……
宋伯岐捏着小胡子很是自信,宋清源思绪纷飞。
世道艰难,他只是个小太医,贵人们的纷争与他并不相干,治病救人才是他的事。
劝解自己一番后,宋清源拿着医书跑到后院,一页页翻开着熟悉的医书,字字读进心里,心绪才渐渐平复。
四方高墙将他围住,药香扑鼻,他沉醉于书海中,直到天上飘下细碎的雪花,他才恍若梦醒。
而他们根本没想到不善药理的宁峥揣着药方心情大好,在许溥心提议去屋外等着时无所谓地同意了。
二人就这样一左一右靠在屋门外,一人抱着长枪,一人腰佩宝剑,一人头疼不已,一人笑得肆意。
“谢谢你啊,百两黄金我会尽快凑齐给你。”
许溥心捏了几下眉头,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京都是个吃人的魔窟,小主子她心性单纯,应当不会待太久,我们会走的。”
世家子弟,最不缺的就是银钱和书籍,宁峥并不把那百两黄金当回事,但还是煞有其事的点头道:
“你那玉佩我留着,等你来赎。你们想走时,若有阻碍,和我说,我一定帮你们。”
偏头痛自昨夜遇她而起,就算是迁怒,他也想立刻就将云露雪送走。
他最不怕的就是意外。
许溥心:“多谢。”
他彻底放心了。
屋内的云露雪给归心喂完了药才抹着眼泪出来。
昨夜忙碌一晚,今早又贪睡,只喝了两口茶,她早已饥肠辘辘,想吃热腾腾的米饭了,正巧有永宁宫的宫女来请她回去吃午膳。
天空慢慢落下小雪花,云露雪讶异于自己竟待了这么久,此时听到午膳,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她拍拍没出息的肚子,借着帷帽遮掩,狠狠咽了下口水,立马就要回永宁宫。
“相宜回来没有?”她边走边问。
那宫女紧张地捏着手,犹豫了一番。
宁峥心下不悦,催促道:“快说!可是被太后留住了?!”
那宫女这才脱口而出:“清雨去永寿宫请殿下被赶了出来。张嬷嬷不忿自去了,也没回来,奴婢们没了主意,也不敢擅自去凤仪宫。”
宁峥眼中怒火难平,恨不得立刻抽出刀来杀进永寿宫。
越想越急,当即便要去,幸而被许溥心拦住:“宁副使,别冲动。”
“陛下让我护皇嗣安危,我若不去,五公主有什么危险,我也难辞其咎!”
宁峥双眼泛红,手捏紧了剑柄,好似下一刻便要杀人。
“永寿宫是太后居所,怎么被你说得像什么魔窟似的。”
云露雪颇为嫌弃,这么拙劣的借口他也说得出口:“正巧想念太后了,本宫去永寿宫请了安再回来用膳。”
那宫女当即拦住了云露雪:“三殿下,您不能去!若您也出了事,我们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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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法交代啊!”
急得双眼通红,泪如雨下。
云露雪觉得可笑,在他们看来,永寿宫不是魔窟胜似魔窟。
她自小便知道自己不讨皇祖母喜欢。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有时总自责、难过,长大了一些她就知道了。
皇祖母十分厌恶她阿娘,连累着讨厌她的孩子,还曾说过“你怎么不和你娘、你同胞哥哥一起去死啊”这种话。
孝道当先,她爹也没有办法,只能将她养在太和宫。
也因着她是被圣上养在身边,同吃同睡,才没怎么被太后磋磨,可每年大年初一她都不得不去给太后请安。
身形矮小的皇祖母如针般的眼睛从她踏入永寿宫那一刻起就会扎在她身上。
她总被挑错,总要受罚。
永寿宫主殿台阶下的青石砖上沾过她不少血。
云相宜不过是受她牵连罢了,云露雪似笑非笑:“我在兴国寺这八年,每至除夕夜,就格外想念皇祖母。”
几人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宫女见阻拦不住便跺脚跑回了永宁宫,想再多喊几个人来拦。
许溥心则颇有些忧心忡忡,而宁峥则恨不得立马冲进永寿宫。
三人便这般朝永寿宫走去。
云露雪不认识路,故而让宁峥走在前头带路,他走路急,云露雪也心急,也就随着他的节奏小跑起来,只三人竟走出了来势汹汹的气势。
永寿宫门口的小太监远远见了,心跳如雷,当即便跑进宫内,着急忙慌向管事姑姑禀告:
“久思姑姑,宁副使来了,还有三公主,身后跟着个拿枪的,应当就是赢了张安节那人,快禀告太后啊!”
久思姑姑轻蔑一笑,捏着指尖点了下那小太监的额头嗔怪道:
“你也忒没出息,你身后可是永寿宫,皇帝来了都得跪下请安的地儿!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也值得你怕!”
“姑姑说的是!”
那小太监笑着脸摸着额头走了,转身垂首暗骂久思姑姑不要脸。
头发都半白了,还总拿他们这些小太监打趣。
满嘴的礼义廉耻,却仗着皇太后作威作福。
久思姑姑抬手唤来两名宫女和她一同去殿门口拦人:
“别怕,姑姑来给你们撑腰。今日没太后娘娘吩咐,就算是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踏足永寿宫半步。”
见云露雪三人已至,当即便让两位宫女上前拦下。
宁峥心焦难耐,恶狠狠道:“滚开。”轻抬宝剑出鞘一寸,剑锋闪着人眼。
殿前司早有杀人如麻的传闻,三司只听陛下号令,就算杀了他们,宁峥也只用向陛下解释,而不受永寿宫约束。
两名小宫女瑟瑟发抖,皇太后想来也不会为了她们而去为难陛下。
今日若死在此剑之下,那就是死了。
利弊权衡不过一瞬,他们做势被宁峥吓着了,直往久思身后躲。
久思最好脸面,当即便上前挡住三人去路,宁峥早已压不住怒火,就要动手。
云露雪用力扯了下他的胳膊,见他岿然不动,便直说道:
“这位嬷嬷莫介意,宁副使护我乃职责所在,我乃陛下琴女,昨夜回宫,今日特来向皇祖母请安。”
“既知道了原委,还不快让开!”宁峥咬牙怒斥。
久思瞧着那只露出一寸的宝剑毫不畏惧,冷笑一声道:“老身乃永寿宫管事姑姑,永寿宫有永寿宫的规矩!每日来请安的人多的是,皇太后也不是人人都见的!皇太后方才说了,她要午憩,谁都不见!”
见她油盐不进,宁峥又逼半步上前,握剑的手捏得生疼。
他欠云相宜一条命,今日若要给她,那就奉上又如何?
云露雪恐他失智误事双手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呵斥道:
“要说规矩,奴才不给主子请安是什么规矩。”
转头又对许溥心:“小舅,教教他们什么是规矩!”
“遵命!”
许溥心歪头勾唇,两步上前便将久思踹翻在地,“不尊殿下,该罚!”
12. 第十二章
在场几人都有些猝不及防,久思更是没想到,她胸痛,屁股痛,喊疼都要没了力气。
两位宫女也被带着摔了个屁股蹲,只能忍痛扶久思起来,心里也发慌了:
“姑姑,您没事儿吧!”
三人也没耐心管他们,长驱直入永寿宫。
宫人们瞧见他们就和见鬼了一般,都疯了似得朝殿内跑。
久思忍着痛起身,瞧见这景象痛骂道:“一群废物!”气得胸口更疼了。
那小太监早吓得跌坐在宫门口了。
久思只能推着两位宫女:“你们去找赵不愠和宋伯岐,快去!”
两个宫女应声跑了出去,在转角处不知所措地愣了神。
一个殿前司指挥使,一个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二人行踪飘忽不定,她们配找吗?
“怎么办啊?”
“宋老太医不常在太医院了,咱也出不了宫,宋老太医肯定是找不着了,更别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指挥使了。”
“别说请不来,就是请迟了,咱们俩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哼,何止是死路一条,咱能痛痛快快地死,都是老太婆大发善心了。”
此话不假,年纪小些的宫女掩面哭泣:“怎么办啊,咱们也去跳湖不成?”
比她稍大些的宫女不甘心地咬牙道:“不!谁死还说不定呢!咱们去闯一闯文德殿,你敢不敢?”
“文德殿?!那不是陛下面见朝臣的地方吗?那在前面,咱们怎么出后宫啊!”小宫女心鼓如雷,自知已无退路,狠心道,“姐姐若是敢,妹妹愿随你闯一闯!”
她今早听闻三公主夜闯文德殿时还惊叹不已,难免心生敬畏,如今竟变成她们二人了。
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没有大将军舍命保护,也没有殿前司副使领路,她们只有两条谁也瞧不上的贱命。
她们要用这条贱命去拼一条活路。
“你这不详之身,克母克兄又要克父的东西!”
站在台阶之上的皇太后已然满头银发,身材矮小圆润,满头插满了翡翠金钗,满宫宫人站在她身侧,她手指着云露雪怒斥道,“竟然还敢擅闯我永寿宫!是想要克死我不成?!”
大庸以忠孝治天下,克亲的名声让云露雪一出生便背负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从幼时起她这位皇祖母见着她就如见着瘟神一般,总要惩戒她,好似只有如此才能不沾她的晦气。
她就能长命百岁一般。
“老太婆!我看你才是不祥!你的儿媳妇、孙子都被你克死了!老而不死是为妖!你活这么久,怕是吸了他们的阳寿吧?!”
许溥心最恨别人说云露雪不详,将他阿姐的死变成他阿姐女儿的罪责,怎么错和罪都要她阿姐来受?他不信命,也不怕这老太婆!
“放肆!永寿宫岂容你放肆!”
皇太后气得珠钗乱晃,推着刚凑到她身边的久思:“满宫侍卫都死了吗!告诉赵不愠,若气死了我,殿前司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
“是、是、是!”
久思缩着身子贴着墙朝宫外跑,宁峥双手背后,在久思左脚刚要踏出宫门时,于袖中放出一根软针刺入久思的脚跟。
久思本就被许溥心一脚踹得屁股痛,软针刺入脚踝更是痛得站不稳跌了个狗吃屎。
“啊!!”惨叫声响彻整个永寿宫。
皇太后气得手都发颤:“废物!一群废物!!”
宫人们皆缩着脖子跪在地上请罪时,云露雪的嘲笑声刺入耳中,那笑声很轻也很随意,好似看了一出有趣的戏,被逗得正开怀呢。
“这么多年皇祖母还是这般恶毒。”
云露雪话中带着笑意,开玩笑般说道,“永寿宫满宫都是废物啊。”说完又开怀地大笑了两声。
皇太后竟逐渐冷静了下来,将手收入袖中,云露雪瞧着还真有了几分威严来:
“你初回京都,想来不太懂宫里的规矩,你生母死得早,后母怕是不想沾上不详也不愿教你。我既为你皇祖母,今日便好心教教你规矩。”
“皇祖母十六年不当祖母,如今想来当了啊。可我今日没时间当你的好孙女呢!”
云露雪抬脚走上台阶,语毕时已与她站在了一处,云露雪身材纤细,看她时还微微低着头。
自云之阳登基以来,十六年了,第一次有人敢这般看她,皇太后嘴唇发颤,袖中手越捏越紧。
她贵为皇太后,天下万民都是她的子孙,皇帝见她都要行礼,谁敢不尊她?
她站在正殿台阶之上,冷眼看着三人,气极反笑:“活够了想死来闯永寿宫!再进一步,我都要你们求死不能!”
云露雪眉头都没皱一下,竟直朝里走去,
宁峥与许溥心紧紧跟随其后,就在要走出前殿时。
“站住!”
皇太后眯着眼睛高声怒喊道:“你们可知擅闯太后寝宫该当何罪?”
三人脚步未停径直往后去。
他们闹得动静这么大,相宜若听见了怎么会不来?
除非出了什么事?
云露雪越想越怕,脚步越走越快。
“宁家小子,你难道不怕污了世家门楣,你父亲不认你吗!”
皇太后这次说得急了几分,宁峥回头撇了眼她,那眼神似毒蛇一般冰冷,好似她已死了一般,根本不像个世家子弟,皇太后咬着后槽牙,又朝许溥心喊道:
“许溥心!只要你今日拦住他们,我便赐你云姓!你知道皇姓意味着什么!”
“有病。”许溥心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跟上云露雪。
宁峥还跟着附和道:“是啊。”
皇太后一张老脸气得通红,跺脚骂道:“出生低贱的奴才,永远只配做奴才!肮脏的血脉再怎么样都上不了台面!都是贱种!快去请皇帝!快去!”
离门口最近的两门宫人扶着跌在门口起不来的久思走了。
满殿只闻久思一步一哎呦。
“废物!”皇太后又骂道。
久思三人出了永寿宫,拐了个弯便撞上了正过来的殿前司众人,三人立马扑了上去,嚷着让他们快去永寿宫救驾。
此时,云露雪三人已闯入了内殿,终于见着了云相宜。
她已昏迷不醒,身若无骨般卧倒在榻上,珍珠步摇摔在地上,其上的九颗珍珠滚落一地。
散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脸颊红肿,裙摆膝盖处满是血渍。
两名小宫女正围着她,一个费力地将她挪正,另一个焦急地给她喂水。
她已没了神智,一滴水也喝不下去,尽流入脖颈中。
宁峥快步上前将二人推开,小心翼翼地将她嘴角水渍擦干,碎发整理好,又低声轻唤道:“相宜,相宜,醒醒,我们来接你回去了。”
像是吵着她了般,云相宜身体猛颤,猛吐了口血,宁峥接住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急得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云露雪耳尖微动,立马让许溥心拉开宁峥,自己上前将云相宜抱起,云相宜好似知晓一般,顺从着搂住云露雪。
云露雪用受伤的左手搂住云相宜上半身,用力将她搂进怀里,云相宜下巴窝在她的脖颈处,呼吸喷在肌肤上,她才稍稍安心。
“等出了永寿宫,你速去请宋老太医!相宜的命,在你手里了。”
宁峥心疼地看着她怀里的云相宜,横眉怒目,腰间宝剑颤动,恨不得立刻拔刀杀尽永寿宫。
云露雪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向他,理智回拢,“好。”相宜还没死,她还有救。
外面人头攒动,皇太后喊着要立刻将他们拿下。
许溥心持龙胆枪在前开路,云露雪抱着云相宜跟随其后,宁峥手握紧腰间剑柄断后。
“他们带着兵器擅闯永寿宫,意欲行刺本宫,还不快将他们拿下!”皇太后远远瞧见他们就吼道。
台阶下的殿前司侍卫们很是为难,他们眼力比皇太后好,早就瞧见了三人中有一人是他们的副指挥使。
老大不在,他们怎么敢对老二动手,几人只能只能装模做样喊着:“太后娘娘,我们一定拼死保护您!”
急忙上前挡在皇太后身前,又装作严正以待的样子一齐慢慢往后退。
皇太后也被搀着直往后退,眼瞧着三人走至身前,马上要越过他们了。
她急不可耐地嚷道:“你们快上啊!”
“贼人慢走!吾等来也!”
侍卫们喊得视死如归,长剑出鞘,就在皇太后激动时,又压着她朝后退,宫人们瞧着那锋利的长剑也只能埋头装瞎。
云露雪四人至时,侍卫们恰好让出了一条道来。
皇太后只能睁圆了眼狠狠瞪着他们。
许溥心行至她身前时,轻蔑地撇了她一眼:“你姓云吗?”自己都不姓云,还要给我赐姓。
“你们都给我等着。”
皇太后咬牙切齿,侍卫们不懂何意,只使着眼色让他们快走。
云露雪抱着云相宜只想着快些,更快些,故而并未看见云相宜微微睁眼,冷着眼看向要发疯的皇太后,本来怒火攻心的皇太后顿时如坠冰窟,倒下了身子。
永寿宫彻底乱套了。
殿前司众人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已走至殿门外的宁峥回头甩下一句:“殿前司只听天子号令。”说完便飞身朝宫门外去了。
满殿的侍卫们顿时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宫人们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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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神,久思跪在皇太后身前,涕泪横流:“快去请太医!快去禀报陛下!”
“活该。”许溥心一直觉得阿姐会死,就是被这老太婆害的,她若能把自己气死,那他定要豪饮三大坛烈酒!
眼瞧着永宁宫快到了,云露雪左手手臂的伤口裂开,鲜血漫出,染红了她的衣袖和云相宜的后背,滴落一地。
她渐渐体力不支时终于瞧见了永宁宫的牌匾,永宁宫的宫人们鱼贯而出,她怕她们碰坏了云相宜,忍着痛,将她抱进寝殿内床榻上。
放下时,她也倒下了。
她的衣袖与裙摆上都浸透了鲜血,许溥心跪地将她抱在怀中,慌神地唤她。
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皱眉听着他喊。
飞鹤赶忙上前劝道:“将军别急,我们再搬张塌来,将三公主放下,太医也来也好一起医治啊!”
几名太监吃力地将小憩的软榻搬来,许溥心慢慢将云露雪抱起,又轻轻放下,愣了片刻后慌忙地催促飞鹤:“快去请太医,请太医!”
飞鹤遣散宫人,替云露雪解下帷帽:“将军宽心,已去请了,殿下们既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定然会逢凶化吉的。”
她挑了条淡蓝色丝帕盖在她的眉眼处,又凑近到云露雪耳边轻声说道:“殿下放心,这帕子是夏日里用的,不会捂着您的。”
许溥心满手血渍,六神无主地蹲在云露雪脚边。
飞鹤端茶来一点点抹在二人嘴唇上,嘴里还不忘说着安慰他的话。
太医久久没来,她心里也急,就走到宫门口等着。
不过几息便瞧见宁峥手里拧着药箱,肩上扛着小宋太医,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飞鹤喜上眉梢,先跑进了殿内,唤着宫里人赶紧准备好清水、白布和一些常被的金疮药之类,又快步走到榻边,拉起许溥心:“许将军,太医来了,咱到一边等着。”
许溥心颤着身站起来,便瞧见宁峥在门口放下宋清源,宋清源扭了几步才站稳身子,刚抬脚要进门,就扶着殿门哐哐要吐。
宁峥快步走入殿内,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云露雪,被鲜血染尽的裙摆,浓烈的血腥味冲进他的脑中,他不明白,张嘴想问飞鹤,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明明片刻之前她还好好的。
他视线不断来回看向云相宜和云露雪,心乱如麻,愣神间,他想到怀里的药方,竟扯着嘴角漏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宋清源终于将今日吃的都吐完了,随意用宫人端着的水抹了把脸,还没擦干就小跑入内。
见云露雪和云相宜一齐躺着,他只觉头昏眼花,连忙一手一个闭着眼把起脉来。
殿内鸦雀无声,许溥心拉着宁峥到殿外等着,两人像丢了魂似的,静静地站在一块儿。
飞鹤端着清水蹲在宋清源身侧,三人都提着心盯着他,片刻后宋清源猛然睁眼:“能活。拿笔墨来!”
飞鹤飞快走到茶桌旁,笔墨纸砚早已备齐,她拿起笔道:“你说,我记。”
宋清源连报了两方药,一味七厘散止痛止血,一味桃红四物汤活血化瘀。
将药方给宫人去太医院抓药熬煮后,又和飞鹤一同将二人伤处衣物剪开,用清水擦拭后附上金疮药,宋清源看着自己昨夜刚缝上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头痛地又拿出针将裂开的部分修补好。
他连连叹气,终于将二人伤口清理好时,他没忍住轻声问飞鹤:“这是又怎么了?”
飞鹤咬唇不语,永宁宫宫门口忽然吵嚷起来,飞鹤连忙朝宫门跑去,只见殿前司指挥使赵不愠带着人硬要进来。
宫人们伸出双手挡在他身前,奈何殿前司众人人高马大,张嬷嬷又不在,永宁宫的宫人们不敢叱责,气势上弱多了。
宁峥拨开宫人拦住赵不愠,许溥心则气势汹汹的站在宫人们身后。
“赵指挥使,不知来永宁宫所谓何事?”剑拔弩张之际,飞鹤快步上前挡在赵不愠身前,挺直腰杆问道。
赵不愠一手随意放于剑柄上,一手背在身后,义正言辞道:
“陛下有令,三公主擅闯永寿宫,至皇太后昏迷,此乃不忠不孝之举,特着殿前司来请三公主至文德殿问话!”
最后一句,他特意抬头大声朝殿内喊。
宁峥慌忙阻拦:“老大,公主受伤昏迷不醒,我随你去面圣。”
“晚了。”赵不愠摇头道,“陛下口谕,殿前司不能有违,若再不让,那便要动手了。”
持剑者宝剑渐出,许溥心龙胆枪直指赵不愠命门:“你再说一遍?”
细碎的雪静悄悄落下,宋清源扶着云露雪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靠着殿门,虚弱地大口喘着气:
“我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