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今日又出奇闻》 第1章 风月楼话风月01 三月出头,鹅毛簌簌飘落,裹满屋檐路板厚厚一层,在一派清冷肃杀氛围中,雍京落下了冬日里的最后一场大雪。 一片六棱飘雪顺着风颤颤下坠,无意落进了一户窗旁,与一声高昂唱和一齐消融。一墙之隔,划开清幽与热闹。墙外大雪落满枝头,墙内金箔浮动、暖意融融。 绸缎幕布自高处垂下,未被缚住的丝绦荡至宾客眼前,犹如雾里看花,旖旎生香。再一看廊内宾客如云,围着栏杆站定,满面红晕。 而那栏杆环绕一圈,高低错落、鳞次栉比,唯有中央空中一方小天地,乐者弄丝弦、舞者动惊鸿,一曲一转之间,惹来上三层楼、下三层楼叫好一片。 方才一声唱和,便是箜篌音到昆山玉碎之处,听客情不自禁之举。随这一声,堆叠金箔自高处洒落,如下一场金雨。 如此觥筹交错、光影坠跌之处,正是雍京城内最为繁华的“天上人间”——风月楼。 其中最声名远扬之处,则是每月初一十五戌时都会准点出现的—— 京城奇闻报。 风月楼坐落于京城布局正中,惯爱收集八卦。朝堂的风吹草动、王侯将相的诸项事宜,诸如前些日子的礼部尚书妻弟在赌坊散尽千金啦、监星寺卿迎娶了戏院里一位名伶啦,都会被风月楼的访事记录下来,登在京城奇闻报中,趁初一十五放送。 其中最为不可思议者,则奉为奇闻头条。若是想知京城奇事都有如何,来风月楼里坐着喝上一壶即可。 果不其然,一曲终了,乐师舞者纷纷欠身退下。紧接着自最高处垂下的绸缎渐渐上收,替换成数张纸帛,白纸黑字、笔走龙蛇,扑面而来一股墨香气息。 有些酒客心急,在栏杆边伸长了脖子去瞅。 而三楼雅间内,裴凌饮下一口甜酒,醉醺醺道:“你猜今日奇闻头条的主角会是谁?” 一屏风之隔,原锦泱咬下一口杏花酥:“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有可能是哪家贵小姐和贵公子的婚事。” 裴凌闻言一挑眉。 他容貌昳丽,眉似远山敛峰,眼如秋水空明,长睫高鼻,唇点朱砂,又常年流连于花酒温柔乡里,整个人被养得懒散娇贵,一副雌雄莫辨模样。此刻眉尾处一颗红痣随着他挑眉动作生动扬起,带起无边风情:“为什么?” 另一边的原锦泱又捻起一条小巧瓷匙,挖起一勺石榴籽嗅了嗅。她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世家贵女气派,语调却是和裴凌如出一辙的慵懒:“我爹最近一直在迫我相看一些郎君,若不是在朝堂上有了风向,他应当不会想起来这茬。” 裴凌却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其他细节:“被催婚?那你很惨了。” 原锦泱:“……” 原锦泱还要再说,却听楼内的钟鼓骤响,余音震颤、绕梁不绝。待音波散去,一个浑厚的男声喊道:“戌时已到——!” 楼内所有人皆屏息敛声。 “天地奇闻江湖晓,京城百事风月通。”那声音主人接着道,“诸位久等,这就公布京城今日奇闻头条!” 裴凌与原锦泱对视一眼,不知为何,他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不安的感觉。 那人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也不拐弯抹角,直白道:“早先说婚丧嫁娶乃人生大事,今日奇闻就与这几个字有关——陛下将国舅爷与敕勒侯召集在景华殿,便是在商讨儿女婚事! “「国舅府之女和敕勒侯世子经年里出双入对,关系甚笃、两情相好,特赐良缘一场,结为夫妻。」圣旨已然拟好,不日便要颁布,在座诸位尽可期待,望以后二人相伴相携、恩爱连理,不负圣眷恩荣!” 谜底揭晓,众人噤声一片,待反应过来后,又炸响沸沸扬扬的讨论声。有想攀国舅府和敕勒侯府门楣骤然失望的,还有早觉两人般配喜上眉梢的,更多还是没吃上瓜着急忙慌打听二人相貌性格的。 而三楼内,寂静。 静了好一会儿,原锦泱才开口喃喃:“国舅府之女……” 裴凌也跟着开口:“敕勒侯世子……” 一息过后,雅间意料之中地爆发出了一阵重叠在一起的惊呼:“那不就是我们吗?!” 大事不妙! 一片哗然间,一位女子游走人群中凑上前看垂落下来的纸帛。她似乎对那些风月事不甚关心,只一心一意要在奇闻里找到自己想看的。终于,她停住了脚。 片刻后,她眉眼微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而她面前的纸帛,墨笔端正写着——「户部尚书贪墨入狱,其案由国舅府长子原晋溯负责,然遇难处,停滞不前」。 偶有几人瞧见了此条,但瞳仁一转,又开始讨论起国舅府和敕勒侯府的联姻了。 自风月楼传出的动静喧嚣一直穿过街巷几里,到幽深繁容巷中,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大门前。雪落得厚厚一层,有仆役拿苕帚扫过,暂得干净,于是从天上飞下来几只鸟雀落脚。 忽而传来一阵马车轱辘声,伴随着一阵凄厉叫喊,鸟雀纷纷一惊,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马车里人未到声先至:“娘——!爹——!” 此处正是繁容巷最深处,敕勒侯府。 侯府里两位府中主人还在主堂里赏雪,堂门大开,中央一簇火炉烧得正旺,敕勒侯裴慎正边喝着热茶边问:“那混小子回来了没有?”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侯府夫人辛九归摇了摇头:“这孩子如此贪玩,将来成家了多不好,还要多教他顾家一点才是。” 裴慎连连点头:“夫人所言极是。”又见堂中飞雪簌簌而下,不由地称赞,“真是好风景,瑞雪兆丰年,想必今年又能有个好……” 话还未说完,远处传来一阵叫唤:“不好——” 裴慎皱了一下眉,他心系天下的模样还没装完,于是不理会,继续转头对夫人道:“有个好……” “不好!” 裴慎:“?” 裴慎怒了,叫来了候在一旁的小厮,严肃道:“去看看是谁家儿郎这么吵嚷,打扰到别人雅兴了这不是!” 小厮小心翼翼觑着裴慎的脸色,斟酌着开口:“侯爷,听这声音,好像是我们家的。” 辛九归转过头来,正看见裴慎抚着胡子低头沉思:“我们家的?” 小厮还未回答,前廊便跑过来一个急急忙忙的身影,因着步履匆匆,还差点撞上烧得滚烫的火炉:“娘!爹!大事不好了!” 辛九归与裴慎对视一眼。 “我听说陛下准备给我和国舅府千金赐婚,”裴凌气喘吁吁道,“怎么办?” 辛九归与裴慎没明白裴凌在担心着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雪的天气满头都是雾水。 最终还是辛九归走上前拂去他跑得太急而沾上的满身风雪,开解道:“小泱是国舅公唯一的女儿,家里对她千娇百宠,对未来夫婿的要求严格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你模样周正俊朗,性格也不坏,国舅府想必也知道你的品行如何,不会过多为难你的。” 裴凌听了半天,等娘亲说完了才发觉误会,神情变得更加命苦:“不是的娘,我不是担心国舅府挑剔我。娘,我是不想娶。” 这话一出,连带着面前的辛九归和身后坐着的裴慎都愣住了。 辛九归好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不想娶?!” “你不想嫁?!” 国舅爷正看着自己面前鹌鹑一样低着头站得板正的闺女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话?” “哎呀爹,”原锦泱围着国舅爷转来转去,“女儿不想嫁,女儿就是不喜欢他,不想和他成婚。” 国舅爷百思不得其解:“你不喜欢他,那你为何平日里总找上他出门去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两个形影不离,你现在又不喜欢他了?” 原锦泱锤头:“此喜欢非彼喜欢——我和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就是,哎,反正,”她脑海思绪乱成一团,忽然急中生智抓了个救命稻草,“我娘亲呢,娘亲怎么说?” 她母亲最疼她了,总不可能同意就这样把她嫁出去! “便是陌年提议的婚约啊,”国舅爷叹了一口气,“先前陛下过问你的婚事,她觉京城诸位儿郎都差些意思,唯有裴凌这孩子我们看着长大,心性如何最是放心,才特意点名。今日陛下召我们商拟婚旨细节,待陌年从黎庄老家探望双亲回来、两家换过名帖,圣旨便可昭告天下。” 顿了顿,老东西捋捋胡须又嘶了一声:“不应该啊,你打小就看京城里的各路公子不顺眼,从前见一个打一个给府上撒出去不少赔礼钱,唯有裴家那小子能入你的法眼。若说你对他没有情谊,怎可能呢。” 原锦泱:“……” 原锦泱已经听不见老父亲的碎碎念了,她耳朵里只有希望破灭的声音,沉默片刻忽然灵光乍现,她眼珠咕噜一转,又生一计:“我哥哥呢?” “你哥倒是还未着人知会一声,不过他最近正在为陛下处理要事,你莫去闹他。”国舅爷解答道。 原锦泱两眼一黑。 黑了两眼的还有裴凌。 好说歹说都不起作用,怪就怪他平日里吃喝玩乐总喜欢邀着原锦泱一起去,这会儿曾经每一次花天酒地都变成了回头箭正中眉心,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两情相悦,乃是一段金玉良缘。 辛九归笑着摇摇头,笑他嘴硬,喜欢却不肯认。 裴凌也无奈摇摇头,腹诽道嘴不硬,想死的心硬了。 一夜光阴如流水,星汉转瞬东去,只几个时辰的功夫,天边鱼肚白唤醒一轮金日。 裴凌彻夜未眠,卯时从床上挣扎着起身时,仿佛苍老了十岁。 进来侍奉他的小厮钟巳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少爷早起已是稀奇,面容憔悴更是奇上加奇。早些年风月楼评选张贴的京城美男子排行榜,他家少爷的容貌与精气神可是票数一骑绝尘、高居榜首的! “钟巳,”裴凌睁了睁眼,只觉面前一片恍惚,连看物都重影,只得坐在榻上伸出手,“过来替我更衣。” 钟巳从没见过他这样,心疼坏了,边伸手边掉眼泪道:“我知少爷苦恋多年而今得偿所愿,只担心国舅府挑剔。但少爷亦是惊世之姿,也不必紧张成这样……” “我不是……”裴凌有气无力说到一半就累了,沉默着把手收了回来,整个人直接往后一倒,“算了,你出去吧。” 钟巳:“?” 裴凌完全没有办法,心如死灰地翻了个身,两眼一闭就想驾鹤西去。 忽然间。 一道灵光乍现。 西去的鹤调了个头又碌碌滚进了裴凌的脑海,他猛然坐起身,不断回忆钟巳方才说过的话。 国舅府挑剔。 ——若是他折腾出什么乱子来让国舅爷他老人家不满意,不愿意将府上最宝贝的女儿嫁给自己,乃至于到陛下跟头请消了陛下赐这桩婚事的念头,一切困难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死气沉沉的裴凌开始活了过来。 一旁的钟巳不知道自家少爷都在想什么,只看着他莫名其妙的心情转变不明所以。又听裴凌问道:“你说,国舅爷最讨厌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好奇怪。但钟巳马上想到自家少爷正在担心什么,立时了然于胸:“少爷你放心,国舅爷最讨厌平日里沾花惹草、流连烟花柳巷之人。少爷虽然爱喝酒爱听曲,但这些雷池却是从未跨过一步,京城里的人都知晓,想必国舅爷也不会因此误会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方才还颓靡的小少爷一下子精神抖擞,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般大步流星往外走:“来侍奉我洗漱更衣。” 钟巳:“?” 裴凌逆着光转头,两眼炯炯:“我们收拾一番,就去全雍京最大的那家青楼逛逛。” 小裴小泱连夜翻阅《逃婚的108种方法》[狗头][狗头][狗头] —— (虽然没有人在意但是我)开文啦!给自己热个场[加油][加油][加油] —— 不知道有没有宝宝对都市娱乐圈感兴趣! 放一个隔壁的文案,是短篇小甜饼!等写完了这本就回去填坑!文案在下,《新星来自废墟》求求收藏[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为了给正在播出的剧集炒热度,草根出身的魏缙和京圈太子爷季洛槐组过一场轰轰烈烈的CP。 季洛槐每天都会凑到他身边,笑着逗他撩拨他,还会送他大大小小的礼物,要求他必须都收下。 魏缙第一次接触这类工作,和发小经纪人讨论过才知道这是CP的正常互动,恍然大悟。 后来魏缙与前公司博弈失败,恰逢突发一场大病,就此在娱乐圈销声匿迹。两人的CP也就地解散,连联系方式都没了,不留一点余地。 魏缙却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毕竟一个小镇来的糊咖和一个首都长大的少爷,本就成不了朋友。 在沉寂的五年后,魏缙终于成功接到了一份主演工作。 已经跻身超一线行列的季洛槐意外出现在剧组现场,魏缙也只当他是来支持好朋友,毕竟阔少导演看起来是和他关系不错的旧相识。 直到“槐缙CP复活”的流言在剧组的讨论里甚嚣尘上,魏缙终于对此有所回应。 他说:“我们只是普通同事,这个CP词条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登月碰瓷,不要再胡乱猜测了。” 当夜,他就被“普通同事”抵在房门口,同事皱着眉紧紧盯着他,灼热吐息落在他耳畔。 “谁和你是普通同事,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魏缙担心这位当红影星怀疑自己蹭热度,斟酌半晌,保险道:“前CP相方的关系?” 季洛槐:“……” 季洛槐气笑了。 第二天魏缙没能起得来床,他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感受着后腰被揉按的力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现实似乎与自己的认知……有点出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风月楼话风月01 第2章 风月楼话风月02 “什么?!” 姜桃大惊失色,忙拉住了自家小姐,用气音不可置信道:“小姐你当真要去?” “当然了!”原锦泱也是一夜未眠,此刻眼底乌青两片,但却像溺水之中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兴奋,“你不是说,敕勒侯及其夫人最讨厌生性顽劣、大手大脚花钱败家之人?” 她昨晚思来想去,听出父亲口中娘亲不回京婚旨便不颁布的意思,连夜写了封信让娘亲在江南吃好喝好多待会儿不必忧心京城。可这也终归只是治标不治本,思量许久,她才钻出了这纸婚约的空子。 ——两家结亲是因为信过对方性情人品,可若是对方的性情并不如长辈所见那般纯良呢! “是,是啊。”姜桃甚至开始磕巴了起来。她不知道小姐在想些什么,方才小姐突然问她侯爷的喜恶,她也只当是小姐怕哪里做错惹侯府讨厌,谁知和盘托出了之后,小姐竟然要转往侯府讨厌的方向发展! 姜桃迷茫了。 “所以,”原锦泱拉住她的手,“我们还是快走吧!” “小姐!”姜桃急了,忙劝道,“你夙愿得偿,就算是今日与裴公子置气,也不能开这等玩笑啊!这档口的,恩怨且放下说,等婚事定下来了,再找他算账不迟的!” 她言辞恳切,是在尽心尽力为主子着想。就是这方向不怎么对,原锦泱眯着眼思索了半天“夙愿得偿”是什么意思。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你走不走?”原锦泱不思索了,转头干脆问。 她竟是一直未闻自己与裴凌之间的友情在众人眼里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并且还如此地根深蒂固。姜桃面容坚定,显然是不会轻易动摇,她也懒得说服,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姜桃犹豫。 原锦泱见状,也不强求,径直走了。 姜桃大惊失色,忙跟了上去:“小姐,小姐!” “这不妥啊!!!” “不妥!!!” 裴凌近乎抓狂:“不妥什么?!” 钟巳颤抖着不敢吱声。 还能不妥什么,青天白日大婚前夕跑去秦楼楚馆里晃悠,这句话里难道还有妥的地方吗! 然而裴凌心意已决,见钟巳不肯随同去,遂放弃,自己一个人扒着门要离开。 钟巳脸色惨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他:“少爷!不妥……” 见裴凌一双眼瞪过来,钟巳嘴唇一哆嗦。裴凌脾气很好极少生气,他还从没见过少爷发火的样子,现在心里一怵,忽然福至心灵,急中生智道:“不妥是因为现在才刚刚天亮啊!哪有人一大清早去寻欢作乐的,很假啊少爷!” 这么一说,裴凌倒是冷静下来了。 裴凌转头,正看见窗框间一点青光倾泻。他醒得太早了,这会儿正是鸣鸡司晨之时,天光尚未大亮,除却兢兢业业的朝臣和勤勤恳恳的百姓,万物都在睡梦中。 钟巳说得对,这个点,他们这种纨绔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街市上。 他们应该躺在床上睡大觉。 想到这,裴凌困意袭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他走回屋里,兀自仰倒在了床上。 拦住了一时,钟巳也短暂地松了口气:“少爷困了?” “嗯……”苦苦思索了一整夜,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应对之法,裴凌松懈下来,整个人陷入困倦中,“我睡一会儿,戌时末叫我。” 钟巳应声。 随即裴凌便不省人事起来。 日头渐渐攀高,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今天是个好天气,金光洒下,冰雪开始消融。 高门大户家的仆役一大早就抄起了笤帚开始清雪,随着时辰推进,京城也活络了起来。 国舅府家门口也不例外,几个扫雪的家仆三言两句聊着天,丝毫没注意到旁侧一堵墙上探上来一双葱白纤细的双手,紧接着,原锦泱冒出了头。 姜桃在底下急得团团转:“小姐,小心雪滑!” “没事没事,”原锦泱不以为意道,“每年落雪都要翻个几遍,我很熟练了!” 姜桃无言。 这倒是,每回家里人不让小姐出门,小姐就攀墙跑,这么多年过去了,翻墙捣瓦的技能早比四书五经还要熟烂于心。 可是翻墙跑了去干什么呢,去和裴凌约着满京城溜达。小姐儿郎的情爱故事传唱过那么多,哪个不是主角两人郎有情妾有意才翻墙偷偷会面甚至红拂夜奔,她家小姐倒好,真要定下了,反倒要翻墙去剪了这段红线。 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桃头疼之际,原锦泱已经越至墙外,她朝姜桃招了招手:“快来!” 姜桃无法,只能兀自跟上。 雍京最大的赌坊迷离坊在城西,距离国舅府还有些远。但原锦泱并不在乎,她偷溜出来没法坐马车,便一路小跑得衣袂飞扬,古灵精怪模样,叫路人也忍不住多驻足了几眼。 将将要到赌坊门口时,原锦泱停了下来。 迷离坊门口站着一人,身形站得挺括,昂首立肩,普世的金芒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流畅又锋利的线,他眉头微蹙,仍不掩其容貌舒朗,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良才大将之相。 原锦泱停下,身上飘飞的衣带便回落下来。她停得有些急了,头绳系着的薄巾回落时遮住双目,等重见光明时,眼神便锁在那人身上,久久未能挪开。 金光顺着那人被风吹起的发丝延展到原锦泱的面前,纠缠不清,最后晕染成十七八岁少年面颊的一点绯红。 她从没来过赌坊,自然不知道赌坊的规矩。贪恋赌钱并不是个好名声,不止客人知道这个道理,赌坊也知道,为此单开了一条暗道,凡是世家勋贵来,都走暗道过。 而迷离坊大开的正门处聚集的,都是些五大三粗又相貌猥琐的肉眼凡夫。这人立于大门之前,简直是鹤立鸡群、仙君跌落人间。 原锦泱看得有些愣了,她未移眼神,只伸手摸索着姜桃的腕子:“你看这人,比裴凌吊儿郎当那厮不知道俊郎了多少倍……” 姜桃看了看自家小姐,又看了看站着的那人,眨了眨眼。 原锦泱下意识问道:“他是谁?” 姜桃亦是后宅养出来的侍女,怎么会知道站着那人是谁,只能苦哈哈地摆手。 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厉声呵斥,迷离庄的伙计出来道:“不必在此等候了,我们掌柜说过,不会见你就是不会见你。也不必想着进去,掌柜的说过了,迷离坊的死规矩,薛知微与狗不得入内。公子请回吧。” 说完,那名伙计便转身往庄内走去,徒留白衣公子一个人站在原地黯然神伤。 “薛知微……”姜桃喃喃,她脑子灵光,只片刻后就在脑海中找到了相关的记忆,为主子解惑道,“小姐,薛知微是现今琼林寺的寺丞,京城四大寺里只有琼林寺仅有唯一一个寺丞,当年和大公子一同中的状元呢。” 这么一说,原锦泱想起来了。 她的哥哥,也就是国舅府上的大公子原晋溯,考功名那年惊才绝艳,所思所言鞭辟入里,势得状元之位。然当年还有一个江南来的考生亦是才华盖世,所感所言直切要害,不拿魁首恐难服众。 圣上对于二人都很欢喜,实难抉择,最后干脆点了两位状元,盛赞二人是双子星现世,是本朝的福气。 原晋溯便和那人一同跨马游了街,也造就了史书上绝无仅有的一年双状元之奇景,可谓美谈一桩。 但原锦泱对这些向来不太感兴趣,当年只听了个热闹就没了,连那人叫什么都没记住。这下听了这回事,才把面前这人和记忆中那场事件对上号来。 迷离坊伙计的话她也听到了,见到薛知微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原锦泱气血上涌,只觉迷离坊欺人太甚,进而越发可怜薛知微,忙上前道:“公子莫担心,迷离坊我正要进去,你有什么事情,便告之我吧,我替你去做。” 这么说着,边撩动外衣,超经意间露出自己系在腰间的象征国舅府身份的腰牌来。迷离坊门口还聚集了许多无所事事的游民,就等着庄里有谁玩得高兴了,走大门出门时心情好能赏自己几个钱。这些人心思活络、消息灵通,今日在赌坊门口见了国舅府大小姐,想必不到晚上,国舅府大小姐逛赌坊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京城! 薛知微自然也看见了。 原锦泱正美美畅想着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忽见薛知微皱着眉挡在了原锦泱与那些游民的中间:“赌坊危险,也不该是姑娘家来的地方,姑娘还是先回去吧,薛某的事情薛某回头再做打算。” 原锦泱嘴角笑意一滞:这人把自己腰牌挡住了,那还怎么让游民们看见并传播消息啊! 她脑袋飞速转动,干脆装也不装了:“没事的公子,我是国舅府的人,进了赌坊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不妨说说。” 她把“国舅府的人”这几个字咬重了一些,生怕别人听不出来。 几个游民头子耳朵动了动,薛知微眉心则重重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天真单纯不设防的小姐! 他还是迟疑:“薛某……” 原锦泱生平最讨厌磨磨唧唧之人,哪怕此人长得天上有地上无都不行,她微转了个身,最后一次试探道:“你说不说?你若是不需要我帮忙或是不便告之于我,我就进去不耽误各自的时间了。” 眼见原锦泱一定要进迷离坊,薛知微张了张口,终于果断下来道:“薛某家里遭了贼,小贼偷走了我家一对玉如意。后来把盗贼擒获之时,玉如意却已经被抵押在迷离坊里了,烦请姑娘进庄后将玉如意带出来,所需费用皆由薛某承担,事后必有重谢!” 一对玉如意而已,想来不是什么难题,原锦泱一挑眉毛便转身走:“好啊,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先将你的事办了再去赌钱玩。” 语音落下她又扫了眼那群游民——又是国舅府的身份又是赌钱玩的事迹,这几个人只要脑子没进水应该都能猜出什么吧? 这么想着,原锦泱觉得事成在握,心情大好,拉着姜桃就进门了。 而薛知微守在门口,思索又思索,面色一凛看向了那些涎眉邓眼的游民:“今日之事……” 游民们正正衣襟站好了。 薛知微从袖兜里掏出几点碎银:“今日之事不可有半句泄露,若是秘密守好了还有赏金,但若是走漏了风声,我定会找你们是问!” 这群消息头子们平白得了钱,脸都笑开了花,连连称是。 薛知微挺了挺腰,吐了口气。 国舅府这姑娘愿意帮他的忙,他也得为人解了后顾之忧才是。世家子弟出入赌坊名声不好,他把这些消息堵住了,也算偿还人家一部分恩情了。 薛知微又点点头,深觉自己做得挺好。 一门之隔的庄内。 庄里的伙计向来有眼力见,原锦泱又没想过遮掩什么,故而一进门就被奉为了座上宾。经了几遭辗转,就顺利见到了迷离坊的老庄家。 老庄家并不老,甚至还年轻,只不过鬓边两缕白发,带着一副无悲无喜狐狸面,眼神却依然明净敞亮。他人也好相处,听了原锦泱的解释便直接拿出抵在庄内的那对玉如意出来—— 原来是那盗贼在赌坊里欠了钱还不上,于是剑走偏锋去做梁上君子偷到了薛知微家,跑来拿赃物抵债才脱身。不料脱身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薛知微抓住了,最终还是被扭送了府衙。 听完前因后果,庄主大手一挥:“这玉如意你拿去吧,银子就不必了。我虽不喜薛知微,但与你兄长有些交情,这对玉器就权当结个缘分讨个开心了。” 原锦泱一愣:“我哥哥?” 她只有一位哥哥,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御前大臣。但她这位哥哥向来冷情冷性,并不好想与,市井商贾里只和春晓馆馆主霍宗迢有些交情。 老庄主话临出口又拐了个弯:“……我仰慕你兄长风姿已久。” “哦。”这话原锦泱倒是常听,于是也没放在心上。她为玉如意而来,眼下如意到手了也不扭捏,道了谢之后就要出去交差。 临到楼梯口擦肩而过一人,这人身着一件束袖劲装,眉宇间似乎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杀伐之气。但与原锦泱肩膀相触的一瞬间,她扭过头,顷刻便换了一副含情脉脉的神情,柔情千种地伸手刮了刮原锦泱的下巴。 原锦泱霎时间红了脸。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就见此人似乎并非庄主的下属,未曾行礼,反而挑了个太师椅自己坐下了,仪态松松散散……庄主见了,也并未置喙。 原锦泱摸不着头脑,撇撇嘴走了。 而身份成谜的女人在她离开后道:“主上来了,在春晓馆等你。” 揭下了狐狸面,霍宗迢喝了口茶润嗓,便旋即站起身,他道:“你带我过去吧,我也好久未见原大人了。” 京城里没有第二个原大人,他话里提及的,正是权臣原晋溯。 小泱:这人比裴凌吊儿郎当那厮不知道俊朗了多少倍…… 小裴:我不服!这分明是仇人眼里出罗刹![愤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风月楼话风月02 第3章 春晓馆起风波01 戌时末。 日头西照,裴凌悠悠醒来,正对上钟巳皱成一团的苦瓜脸。 “少爷,我想我们还是……”钟巳忧心忡忡道,还没说完,就被睡饱了精气十足的裴凌拉着出门,“少爷……少爷不要啊!!!” “你不懂,”裴凌脚步如常,不仅不为所动,还试图说动钟巳,“这是必要的——春晓馆的路怎么走来着?” 春晓馆就是雍京城内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所,男倌女倌皆有,分作两处不同院子,因着男倌未成气候,平日里大家提起来的大多都是女倌春晓馆。它与迷离坊并称雍京两大醉生梦死之地,凡是京城中纨绔,没有哪个不知道其在何处的。 但不怪裴凌不认得路,敕勒侯府家风虽然不严却也算得上清正,他从小到大都被勒令禁止,只在几年前被狐朋狗友带着偷瞧了门口两只卷着九条尾巴的瑞狐图纹门当,都差点挨辛九归的鞭子。 日头西坠,洋洋洒洒的金光照彻了门当一角,门当之上的大敞楼门内,众多宾客正在推杯换盏,里头歌舞几多,映着觥筹交错,透出一股别样的热闹。待到了不久之后夜幕降临,坊内歌舞尽歇,又是另一种风情。 夜还未至,众舞女乐师仍在吟诵,换着酒和点心的小厮正忙碌地四处奔走。唯有二楼一处雅间几米开外人影疏疏、只有两人冷清对坐——这是馆主与贵客会晤之地,贵客不喜人多,侍女小厮皆受过严格规训,轻易不来此间打扰。 众宾客其中也有零星几个按捺不住,抬头上瞧。 权倾朝野原晋溯与春晓馆馆主霍宗迢交好已是京城诸人熟知的事实,每半月总有些次数会莅临此处,仅作饮酒问事,总在霞起时至,夜深前走,来去皆漠然冷淡。常有人想在这时动巧心思想攀点关系,却总近不了其身。 久而久之,诸人只好不甘歇了心思。 原晋溯之于春晓馆,不过一阵风停悬片刻,飞花片叶皆不沾。 “云胡去风月楼查过了,虽然有说此事,但也有隐瞒,语焉不详,”霍宗迢摩挲着酒杯,朝原晋溯汇报,“想必风月楼也是忌惮朝堂各势,它终归只是一场生意,不会无故来得罪我们。” 原晋溯看过来一眼。 他眉骨生得极高,眼又薄情,鼻梁挺似峦峰,脸上棱角干净利落,若不是霍宗迢知道他家世,怕是会以为他多少有点异邦血统。但他虽模样冷情冷性,却并不是一个喜欢刁难人的主上,于是应过一声,又问:“你没有见过风月楼主?” 霍宗迢一顿:“风月楼主隐市不出,神秘非常,旁人想见也毫无办法。” 原晋溯也只好作罢。 风月楼伫立京城数年,奇闻又广传四海,影响力非常。这样的势力又受朝堂约束甚微,隐患也大,不过这么多年相安无事,现在也不必太过着急。于是他又把话头转回当前更为紧要的任务上:“户部尚书贪墨案基本可以断定罪状,只是还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霍宗迢思考了片刻,猜道:“莫非是账本?他做了阴阳账本来抵御搜检?” 原晋溯没有反驳,权作默认。 这处雅间谈事从来都不仅是好友闲话家常,得到了任务指示,霍宗迢便端正了神色。他明面上掌着迷离坊和春晓馆,实则与春晓馆融成一体,都是原晋溯的一把利器:“我派人去与云胡传信。” 原晋溯朝他举杯:“有劳。” 末了又补上一句:“近日不算太平,你同云胡说,下次直接来寻我,不必中间传信。” 霍宗迢称是。 一事罢了,又想到一茬,霍宗迢停顿几许,话锋一转,突然道:“说起来,风月楼昨日的京城奇闻,主子听过了么?” 原晋溯闻言也无任何波澜,只是瞳仁一抬:“有所耳闻。” 霍宗迢:“主子怎么看?” 原晋溯:“裴凌品行尚可,既是两家商议决定,我不如何看。” 他言语淡淡,但霍宗迢知道,“品行尚可”从原晋溯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原晋溯素来与谁都不亲近,但对自己相关的人都不错,尤其亲人。他对婚约没有异言,便是也对裴凌颇为满意的意思。 霍宗迢也知道这位敕勒侯府小世子的名声。他提这件事也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他受原晋溯恩惠,以原晋溯为重,便多看一眼罢了。他今日在迷离坊坐了一下午,浑身骨头都坐松了,这会儿又站起来走到雅间外廊伸展伸展:“不过真是奇怪,按理来说婚娶大事,应以年龄大小为序,陛下怎么会先给小姐安排婚事而非主……” 他话音猝然顿住,原晋溯察觉到异常,微微侧头。 霍宗迢却是看着面前的景象呆住了:“……我没看错吧,那不是主子你的准妹婿吗?” 原晋溯:“?” 这雅间的视野极好,往下看能一览歌舞,再往远处瞧,就能透过高高门户见到明亮街景。此刻裴凌正从街的那边跑来,他一身红衣似火,发带衣带随着大幅度动作甩在身后,层层叠叠的袍袖卷在夕阳西下的晚晖里。这会儿正是霞光最盛的时候,裴凌整个人都罩着金色,他似乎很高兴,脸上笑容明媚,意气风发几乎让路过行人都移不开眼神。 好一个落日少年美如画……可是他奔来的方向是春晓馆啊!!! 霍宗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忽觉身畔一阵疾风刮过,再一看,原晋溯已经同样站在外廊了。他面色不动看不出悲喜,但霍宗迢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 裴凌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跌跌撞撞瞧起来很命苦的侍从,侍从的脚程没有裴凌快,刚至门口时裴凌已经进门,陷进莺莺燕燕的环绕中。 养尊处优的少爷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面,裴凌因着跑过来有些喘,面色泛起一层粉红,惹得春晓馆几位女倌纷纷前来挑逗。一位女倌伸出玉手轻刮了裴凌的下巴,语带笑意道:“公子跑得这样急,可是有心上人在这儿等着?” 其余几位皆掩面而笑,露出一双月牙弯弯,叫人心神恍惚。裴凌被人这样簇拥着,鼻腔又吸入一阵阵异香,他招架不来,脸更加红了,连带着头也有点晕晕的:“我,我……” 他语无伦次,隔岸观景的霍宗迢一颗心则提到了嗓子眼。 身侧,原晋溯忽然转身离开了雅间。霍宗迢不知为何,心莫名吊了起来,忙抬脚跟上去:“冷静,主子冷静啊!” 裴凌被姑娘们推推搡搡着不知往哪处走,他没真的打算在春晓馆交代自己,但又不知该怎么推拒,故而在一片衣香鬓影中略显无措,任由手被挽着袖被牵着,正在思索下一步怎么办时,忽然见姑娘们收了嬉笑的神色停步了。 裴凌:“?” 片刻后,围着他身边的姑娘便极有秩序地分两侧散开,其动作之规整,俨然不像秦楼楚馆中普通的倌人。 然而裴凌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身量高大、面色不虞的陌生男人。 他之前听说过,春晓馆久负盛名,其中人心气也傲,遇见了相貌丑陋或身份低微的来客,都是直接毫不客气地赶出门去。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得姑娘们青眼,这人虽然长得也不错,但他却有一种猛烈的直觉,这人不是普通花间客,其身份贵重连春晓馆的女倌都礼让了三分。 可裴凌不记得自己曾经结交或得罪过什么大人物。他胸无大志也很有自知之明,素来只混迹纨绔圈子,从未想不开去招惹什么权贵和朝堂中人。 这人却直直盯着自己,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虽然古井无波,可周身冷气压已经足够让春晓馆里再下一场雪。 “你……” “裴小公子好雅兴。” 两人同时开口,裴凌却在听完对方的话语时挠了挠头。 正摸不着头脑之际,遽然见旋梯口跌跌撞撞冲下来一人,那人瞧见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似要眼前一黑:“主……原兄,春晓馆里,冷静一点啊!” ……原兄? 原晋溯?! 来人竟是原锦泱的兄长。 裴凌之前听原锦泱提起过这号人物。原晋溯虽与国舅府众人皆不亲近,但也护短,从小到大对待原锦泱也算担负起了诸多兄长责任。这回春晓馆偶遇,他应是也听说过婚旨的事情了。 所以这人方才是在讥讽自己婚约在即还来此地寻花问柳! “我不是!”裴凌难得越矩一次,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辩解,突然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让国舅府的人意识到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从而主动退婚! 于是裴凌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是,是啊。本,本公子就是这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们把千金嫁给我,我肯定不会珍惜的!” 此话落地,面前的原晋溯仍是一潭死水、毫无起伏。裴凌与他瞪眼了片刻,正奇怪这人怎么没反应,忽而眼前闪过一道极快的黑影—— 原晋溯本来负手在背后,这下突然发作,直接伸出手越过了裴凌的视线扼住他的后脖颈,提溜着就往外走:“行啊,那我便让你有胆说今日这话,没命撑到圣旨颁布之时!” 裴凌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剧痛,呼吸霎时紊乱。他身形细瘦没有多少重量,此刻被原晋溯拖着走,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只扑腾了两下便喘不上气,登时只想向天大喊三声! 救命啊! 头一次听原晋溯一次说过这么多话的霍宗迢简直魂都要飞,忙扑上去想解救裴凌。敕勒侯怎么说也有荣宠在身,原晋溯若是今日冲动,来日必有大麻烦。 比他还更慌乱的是被堵在门外好说歹说许久才被放进来的钟巳,他才不过一会儿没守着就出了这样大的事,声音都变了调:“少爷!!你是谁,快放开我家少爷!!!” 然而原晋溯却步履如飞,仿若充耳不闻。 裴凌踉跄半天,后颈的手劲突然放松了些许,依然疼痛,却没有方才要命的感觉了。他只愣了愣,旋即就反应了过来—— 他是敕勒侯世子,若是折在这里,原晋溯自己也不好对长辈们交代,搞不好要一命抵一命,所以原晋溯虽气上头却有分寸,不会真的杀他。但他出言又实在不逊,原晋溯势必要替原锦泱给他一个教训,方才那样的力道就是对他的警告。 想通了这茬,裴凌吓得乱跳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管他三七二十一,能活着就行。 他小口小口地调整呼吸,后颈上的手还没松,他也不知道原晋溯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只能蹒跚地跟着,狼狈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请恕小女无礼,敢问春晓馆馆主何在?!” 原晋溯的脚步停住了。 裴凌挣扎着抬头看,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外,手里还提溜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壮硕的公子,其手法和提着自己的这位如出一辙。现下正看着面前的景象,一脸错愕。 不是原锦泱又是谁! 不用思考裴凌也知道,提着自己的这位肯定也是一脸惊诧。 匆匆赶来的姜桃五官皱成了一团,对自家小姐这样的行为很不赞同:“小姐,这不行啊!” 这话很耳熟,裴凌不久前才听得扑到他身上试图趁原晋溯分神把自己扒拉走的钟巳说过。 在她身后还有一个衣冠齐整的儒雅文生,一路紧赶慢赶跟在原锦泱身后,看起来也和姜桃一样想把原锦泱劝住,但无果。这人视线往里头一瞧,正与原晋溯身后的霍宗迢撞上眼神。 两人都是一愣。 裴凌又看向被原锦泱提着的人,这位公子大概是觉得丢人,一直低着头。但羞耻心最终被好奇心战胜,这公子也像裴凌一样抬起头,发觉裴凌处境与他一模一样的那一刻,眼睛里都迸发出一点光来。 沉默,无尽的沉默。 停顿,所有动作的停顿。 一刻钟前还气势汹汹的两波人,这一刻全都静止住了。 小裴:看我说几句话气死他! 小原:[愤怒][愤怒][愤怒] —— (虽然剑拔弩张但是)初见来也[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春晓馆起风波01 第4章 春晓馆起风波02 他们这一出闹的动静极大,连馆内的宾客们都吓得僵住了。 唯一还在随着时间流逝而走动的只有周遭路过的百姓。京城的百姓生在天子脚下、风月楼旁,对这些贵小姐富公子的身份事迹也多有耳闻,此刻皆是边假装浑不在意边忍不住频频偷看。 看那原晋溯和原锦泱,扼人脖颈抬头挺胸气昂昂的架势别无二致。 果然是亲生的兄妹! 看那萎靡成一团的裴凌和赵玄振,被人这样提着,左右没干什么好事。 果然是顽劣的世家公子! 看那无意间对上眼神又匆忙错开不知所措的霍宗迢和薛知微。 果然是血海深仇又默契十足的死对头! 看那可怜兮兮立在主子身旁的姜桃和钟巳,一脸绝望,拦也拦不住扼腕叹了长长一口息。 果然是命苦的打工人!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人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寂。霍宗迢抹了把脸,沉重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 最终只有薛知微和裴凌钟巳先行离开了。 薛知微不受霍宗迢待见,原锦泱要见霍宗迢,薛知微便注定不能同去。他看清眼前局势,发觉原晋溯在场,确保原锦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就转身离开了。 而裴凌是原锦泱求了情才被原晋溯放开的,他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钟巳抱在一起,生怕再惹这尊佛不高兴,忙不迭地滚了。 春晓馆不是个议事的好地方,霍宗迢便带着几人去了自己一处私宅里。 坐下来讲开了才知道,原来是原锦泱去了迷离坊之后凑进去玩了一会儿,玩得没劲就左看看右瞧瞧。她瞧得仔细,这一瞧不得了,被她瞧见了这位公子在器皿中骰子动手脚,对面那人赔得就剩条裤衩了,凄凄惨惨。 原锦泱看不过去,抓起这人就要去找迷离坊庄主讨公道,可庄主人不见。又从候在门口的薛知微那儿打听到了霍宗迢的馆主身份,就直奔春晓馆而来。薛知微见状吓了一跳,原锦泱的身份去春晓馆比进迷离坊还要恐怖,薛知微怕她出事,才一直跟来。 而这做手脚的人则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赵玄振。 他和原锦泱一样,也是迷离坊新客,只进过这一次。这会儿他讲清了原委,就把赢来的所有钱都给了霍宗迢,拜托霍宗迢将这些钱财转还给那位被输光了的倒霉蛋。 原是他有一个不中用的小舅舅,在迷离坊输了太多的钱又还不上,已经被迷离坊重点关照,马上就要找他爹去追债。于是这位缺德小舅舅就找上了赵玄振,想让赵玄振进去靠下流手段赚回点本。赵玄振拗不过他,只好进了门,不料正巧就遇上了原锦泱。 现在被原锦泱一通鼻青脸肿的教训,赵玄振非常诚恳地道了歉,还发誓再也不碰赌,也再也不搭理这个小舅舅了。 至此,这场惊天动地的大剧终于了结。一话终了,夜已深沉。 - 裴凌睡前提心吊胆,这一夜并没有睡好,早上睁开眼睛时,眼底还留下了一片乌青。 钟巳就在门外候着,听到房里传来动静,忙进了来,只是整张脸都垮着,他走到裴凌床旁丧道:“少爷醒了?我伺候少爷更衣。” 裴凌瞄了他一眼,不解道:“怎么了?” 钟巳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担忧地看着裴凌,那眼神像看着一具尸体:“昨晚那事被传遍了,夫人和老爷就在堂中等着,说你什么时候醒了就去堂里回话。” 想了想,又把夫人的原话转达了:“若是少爷你辰时还没醒,就用鞭子把你抽醒。” 裴凌伸着懒腰的手一僵。 坏了,光顾着怎么让婚约取消,都没想过他娘和爹知道他去春晓馆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但依据自己往常的经验,和钟巳愁云密布的脸,裴凌扯了扯嘴角,开始思考离家出走躲避雷霆的可行性。 最终还是前往了大堂。 裴凌极有心理准备,甫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头低到地上去,一副虔诚悔过的模样。但辛九归十几年和这个顽皮小子斗智斗勇,压根不吃这套,她眼角眉梢都是怒意,手里还拿着一截小臂一般粗壮的鞭子,见人来了,抬手就是一阵凌厉的罡风: “你平日里贪玩,做什么我都不曾管过你。我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没什么才识建树但至少心思端方的正人君子,你倒好,居然跑去烟花楼巷里寻欢作乐!!!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都忘了?! “敕勒侯府和南府辛家传承几代都没出过这样败坏门风的不肖子孙,你倒是去闝/倡了,你哪来的胆子——你怎么敢的?!!” 九节鞭落下一道道痕迹,辛九归没有手软,力道实打实地碰撞出令人牙酸的响声。所幸现在正处冬日,裴凌穿的衣服够厚,不至于皮开肉绽,可仍然疼痛难忍。 他抿紧唇,额上疼出了一层冷汗,不发一言。 钟巳就跪在他旁边,眼看着一道道鞭痕落下,面上替主子焦急,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辛九归兀自惩戒了一会儿,气消了一点,盘问道:“听京城里流言说,你还闹到了原晋溯面前,对他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 裴凌依然低着头。 辛九归从这样的默认里品出了答案,她实在气结,最后反笑了出来:“好,好,我以前只当你顽劣,竟是不知你何时养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见她如此大动肝火,一旁的裴慎忙迎上前来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不气不气,娘子不气,被这兔崽子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就不好了……” 言罢,又看向了地上跪着的人,连连摇着头:“你也真是,想玩去吃吃酒听听曲逛逛勾栏瓦舍得了,去什么秦楼楚馆,你是疯了?” 听闻辛九归气伤,裴凌挣扎着缓缓抬头。数九寒天,他额前的碎发早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坠在眼前,看起来好不狼狈。他哑着声音道:“娘亲,裴凌一时糊涂,幸而最后没做什么、没有酿成大错,您别生气,保重身体。” 好一阵儿,才听到辛九归冷哼了一声:“你可真的知错?你明知婚约在身还跑去春晓馆,又与原晋溯冲突,你这是公然下人家小姑娘的面子!” 裴凌跪伏在地,辛九归也就挥开裴慎蹲下了身,开口话音里都是咬碎了的怒其不争:“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你与原锦泱那孩子也没有什么过节,你们幼时就玩在一起、情谊深厚,到底是为什么,你要做出这么伤害人家的事情来?” 训到了关键处,裴凌眼神闪了闪,道:“娘亲……裴凌品德有亏,配不上光风霁月原大小姐,娘亲还是去说一说,把这门婚事——” 距离目标只差临门一脚,裴凌语速快了些,却骤然被辛九归打断:“够了!” 裴凌疼得扭曲了的脸上露出茫然神色。 “国舅府今早传了消息过来,”辛九归冷声道,“说信你多年品性。到底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原小姑娘昨日去了迷离坊说来也有错,便不再追究此事了。你收拾收拾,随我登门去向国舅府道歉。” 这样的结果裴凌万万没想到,他顿时急了:“怎么会是也有错,原锦泱她那只是去玩点小钱,我是闝——” 他话还没说完,辛九归就瞪大了眼睛,连声音也陡然拔高:“怎么,你很骄傲吗?这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裴凌顷刻间噤声了。 “他们愿意信你,你还要如何?你要把国舅府一片赤诚踩在脚底下凌辱吗?”辛九归又是咬牙切齿。她年岁比裴凌大不少,见识和人心也见过许多,裴凌能任性胡闹,她却不能放任。 饶是心里还有不甘,裴凌也不再出言了。辛九归说的话有道理,他想通过此法让国舅府主动退婚,但他低估了国舅府对他的包容与信任,若是这件事情再发展下去,只会让一切事与愿违,还有损两家情谊。 裴凌垂下眼:“我知道了……我随您一起去登门道歉。” - 国舅府,祠堂。 原锦泱跪在祠堂中央,看着面前的摇曳灵烛和父亲,眼眶红红。 原晋溯就站在她身旁。 国舅爷酝酿了好一会儿,他也是郁结,许久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兴起想去迷离坊?” “我……”原锦泱眼睫扑闪几下,硬着头皮道,“我就是爱玩……那迷离坊大名鼎鼎,我没去过,想去见识见识。” 她这话颇为大逆不道,国舅爷直接气到头脑发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知道迷离坊是什么地方吗,就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去,你长本事了,国舅府管不了你了?!” 国舅爷体态魁梧,生起气来连地都抖了三抖,原锦泱向下撇了撇嘴角,眼泪已经盈满眼眶,看着委屈极了。她甚至想就这么认错跪一跪就过去了,反正家里人都很宠她,她也没真染上赌瘾。可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这时候退了,便是前功尽弃,遂接着语出惊人: “爹爹,我就是想去玩玩……我也不知为何,就觉得迷离坊我非去不可。你看,我就这样了,将来若是嫁进了敕勒侯府,一定会闹得家宅鸡犬不宁、不得安息的!” 原晋溯不动声色一转瞳仁。 这话中语气……听起来倒是耳熟。 国舅爷却安静下来了。他身处国舅之位,处于权势中央,混迹官场多年,最擅长的就是洞察人心。原锦泱这点初出茅庐的小伎俩,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半晌,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父亲在碧玉年华的女儿面前蹲了下来,堪堪与之平视,沉着声直白问道:“你哪里是迷恋迷离坊,你是不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将你与裴家小子牵红线吧?” 原锦泱眼泪汪汪。 国舅爷说:“昨日他逛青楼,你哥哥当面教训了他,今日敕勒侯府也及时来了书信说明此子已然严惩,九节鞭抽过十八道,不久后还要登门拜访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言下之意,是以为她介意裴凌昨日之事,宽慰她心。 可原锦泱根本不在意这个,她当然知道对方去春晓馆估计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目的,只是有苦说不出,最后也只能别无他法地低下了头。 国舅爷却在这时候站起了身,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泱啊,你可知陌年与我为何就相中了他做你的夫婿?” 还没等原锦泱做出什么回应,他就自顾自解答道:“这京城里没有人会不知道敕勒侯的背景。敕勒侯名为侯爷,其地位却可以比肩帝王手足。开国之祖定下来的规矩,血脉后人可不入仕途,他们手握高祖赐下的丹书铁券,从不掺合朝堂,世世代代,享尽清闲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身份背景,京中多少人艳羡?我虽身居高位,却还要处处注意躲着不知从哪来的明枪暗箭,你哥哥一同在朝为官,政斗、党争,费心劳力又诚惶诚恐!我与陌年为你拉来与敕勒侯府的姻缘,就是盼望你也能得这份丹书铁券的荫庇。你性子单纯跳脱,哪里是做当家主母的料?我们又哪里愿意让你斡旋在后宅深院,整日里提心吊胆,还要心系朝堂安危! “更何况那裴凌与你一起长大,两人知根知底,这雍京里,哪还有第二个这样好的夫婿给你呢!” 原锦泱默不作声听着父亲的教诲。原晋溯侧了侧头,正看见豆大的眼泪滴落木板之上,将一地灰褐染出几点深红。 国舅爷一番剖心,一时之间,祠堂里谁也不再出声。 最后还是前来通报的小厮打破了这份沉寂。小厮脚步匆匆忙忙,声也来得悠悠长:“国舅爷,公子,小姐,敕勒侯夫妇携其世子登门拜访!” 第5章 春晓馆起风波03 辛九归和裴慎是带着赔礼来的。 裴凌被按着对国舅爷和原晋溯说了一遍忏悔录,声声泣血,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叫国舅爷也忍不住抬袖抹了抹眼角。 后来到了大人们之间的寒暄客套环节,裴凌就自己溜了出来,在国舅府上四处乱逛。不过再信马由缰,也没敢往原锦泱所在的祠堂前进一分。 原锦泱当然还是要见的,不过现在特殊时期,还是小心为妙。 他的背上还有鞭伤,整整十八道鞭,最开始还有衣服挡着,后来衣服破了,鞭子就直接落在了皮肉上,火辣辣地疼。敷药包扎之后仍旧有些佝偻,裴凌自觉有些丢脸,但幸好这时候国舅府没太多小厮侍女在场,狼狈不会被太多人瞧去。 裴凌长叹了一口气。 叹完了忽然直觉旁边多出来了一道呼吸,裴凌心一提,颤颤巍巍侧过头,就被神出鬼没的原晋溯吓了一大跳。 缓过神来之后这一看更是不得了,他原来只有背在痛的,现在感觉到这股疼痛蔓延,连后脖颈都在跟着一起幻痛了。 他下意识就退开了些许。 原晋溯把裴凌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上次结下的梁子也已经翻篇了,此刻他面对裴凌,并没有多少的敌意。 只是又想起了原锦泱在祠堂里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脆来找裴凌直接问个清楚。 他道:“那日你春晓馆之言,是发自肺腑,还是故意而为?” 裴凌立时警觉。 这两个选择给的,和赐白绫还是赐毒酒有什么区别。 他和原晋溯之间的关系远远没达到能够撬开他的嘴说真话的程度,更何况假装去青楼只为退婚,说出来颇不给原锦泱面子。原锦泱没把去赌坊只为退婚的事情说出来,他也不能开口。 但他更不可能说发自肺腑。 毕竟他才刚忏悔完,后脖颈到现在还隐隐有青痕,他可不想再承受一番折磨。 于是他选择缄口不言,只用一双明亮透净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 原晋溯没得到答案,倒是看进了裴凌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坊间对裴凌天人之姿的一句赞誉,这句话已成市井俗语,妇孺百姓皆能随口说来,早成了裴凌此人的容貌印记。 ——蓝眸蕴玉,软眉藏锋。 名不虚传。 半晌,他意料之中地垂下眼:“罢了,如此问你的确强人所难。” 裴凌不语,只一味地生气。 你也知道强人所难,那还来找我。 仿佛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原晋溯解释道:“我寻你是为传话,令慈与令尊有事找你。” 裴凌很戒备,并没有立刻走动。反倒是原晋溯把话带到便不再多留,转过身去,朝着一个方向离开了。 裴凌看过去,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道方向好像是去祠堂的路。 - 明火曳曳,原锦泱跪在软蒲团上,一个人闲得无聊直打瞌睡。 “小姐,”忽而从外头传来了一阵儿清亮的声音,原锦泱忙转头看去,就见姜桃奔了过来,“小姐!打探清楚前院的动静了。” 原锦泱催促地挑挑眉。 姜桃奔到她面前喘了口气,就接着说:“侯夫人和侯爷真是带着裴公子来请罪的,裴公子一直佝偻着腰,想来应是受伤不轻。” 原锦泱嘴角撇得更下了。 他们一个跪祠堂一个受家法,计划双双夭折,还真是兔死狐悲。 她心中郁闷,声音也有气无力:“就没有什么好消息吗。” 姜桃:“有的小姐,有的。那赵玄振被他爹娘吊起来打了一晚上,还被严令一月内不准出门,比你和裴公子都要惨多了。” 原锦泱:“……” 也许是有更惨的衬托在,原锦泱的心情还当真好了一些。她好像咧开嘴装作轻松地笑一下,就忽然眼前闪过一道暗影,再一看,原晋溯进来了。 姜桃惯会察言观色,发觉原晋溯似乎想与小姐单独说说话,便作了礼退了出去。 原晋溯在妹妹面前盘腿坐下,与之平视。 他从未在原锦泱面前发过火,所以原锦泱也并不怕他,只直起了身,等着他开口。 他开口了:“你和裴凌是串通好的?” “……”原锦泱又把铁一般的腰弯了下去。 原晋溯默然。这句话他问出来的时候语气淡淡,倒也没有多少疑惑,见自家妹妹这幅态度,心中更是了然:“是为避婚?” 原锦泱乖乖点头。 原晋溯直问:“你不喜欢裴凌?” “喜欢啊,”原锦泱坦然道,“只不过是朋友间的喜欢。” 然后她就瞧见原晋溯极轻微地皱起了眉。 “……” 所有人都认为一对男女结为夫妻,只要互相看得顺眼就够了。若是关系不错就更好了,必然能够琴瑟和鸣,终成一段伉俪情深的佳话。国舅爷这样认为,显然原晋溯也这样认为。 原锦泱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位哥哥虽然总是冷冷的、生人勿近熟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可目前来看能认真听她说话的人不多,原晋溯算一个。 如果退婚还有希望的话,没准原晋溯会是突破口。 所以她又垂下眼眸,声音轻轻说道。 “可是哥哥,高山流水和比翼连枝是不一样的。 “就好比……” 这么说着,原锦泱的思绪飘远,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去赌坊的那天,在大门口遇上薛知微时的场景,面前那个披着金光的人,和自己久久未动痴怔的眼睛。 “就好比他的皮相是京城贵公子中顶级的漂亮。我见了他,我也会感慨他眉眼生得好,鼻峰挺又俊,薄唇一点恰如其分。可是我不会因为见了他而晃神。” 原晋溯瞳仁几转,似乎在思考原锦泱话中的含义。没多久,他抛开情感一事不谈,又说起了另一件事:“父亲说的话并不全无道理。” 说到这,原锦泱眨了眨眼睛,依旧是很轻地摇了摇头:“我想清楚了。 “你们当我是娇花,但我也想逢云气、遇风雨。倘若我真遇到了值得托付真心之人,朝堂波诡云谲,我愿意与他联手去应对,我愿意承担,愿意度过安稳或不安稳的日日夜夜。” “更何况,”说到此处,原锦泱忽然眨了眨眼,凑到兄长面前,“倘若我喜欢的人在宦海浮沉,我一定不会甘于后宅,我想走到前朝去,站在比他更高的位置上。 “我不想在他背后受他照拂,我是国舅府之女,我想站在他面前,护佑他平安。” 虽然她跟着裴凌胡闹了这么多年,说出这些话来尚且没什么信服力度。 但假以时日呢。 原晋溯没有立时出声,只是垂下眸。 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妥协地叹了一口气。 “我会尽力。” - 裴凌去了大堂没多久,就从国舅府出来了。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在他睡过去这段时间里原晋溯觉得他太闲了,所以到陛下面前讨了一个忙起来团团转的不入朝堂的职位而已。 ……怎么可能不是大事啊!!! 裴凌简直恨得牙痒痒,在心里把原晋溯模样的小人狠狠扎了十万八千遍。 这就意味着,他以后再也不能日日睡到午时三杆,再也不能出门花天酒地,再也不能和自己的狐朋狗友们胡吃海喝。而要每天按时按矩上工坐班,从此变成给京城打工的苦命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钟巳站在他旁边,看见他怒发冲冠,大气也不敢出。 “钟巳,你去备好夜行衣,”裴凌扭头对他道,“我今晚就要去暗杀原晋溯!” 话语铿锵,把钟巳震得浑身一颤。 但害怕归害怕,钟巳腿没移动半分。裴凌看得皱眉:“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就算不能去暗杀原晋溯,也离开一会儿让他自己调理一下啊! 钟巳老实道:“是,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让少爷你明日去任职时先去陛下面前报个到。” 裴凌:“……” 裴凌的气焰瞬间消了。 天大地大,都不比皇帝最大。 - 翌日,云气舒卷,天朗风清。 为了这日的御前任职,裴凌特地早睡早起,无奈常年作息不规整,一时改变难补精神颓唐,他走到景华殿时,仍然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他出门了才知道今日是早朝休沐,但皇帝还是早早起了,裴凌到的时候,一袭黄袍的人正端坐在案前看书。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皇帝放下手中卷籍,从桌前走了出来。 当今圣上德清皇帝,其实与裴凌原晋溯等人同辈,但要比他们年长上十余岁,再加上聪慧早熟、至尊威严,更让裴凌心生畏惧。他跪在德清面前行礼,心里七上八下。 德清皇帝却是笑呵呵地扶住了他的手:“凌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必拘礼。” 裴凌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抬起一双蔚蓝色的眼珠。 关于敕勒侯的由来,新朝并没有多加遮掩。相传,敕勒侯裴家原是旧朝之外西北面部族狄族的一支,在狄族内乱中被排挤出去,损伤惨重。没过多久,狄族忽然一夜之间被灭了个干净,又恰逢新朝开国皇帝揭竿而起,裴家先祖就带着自己的势力与领地投诚,两方一起打下了江山、一统了天下。 战乱的几年里群雄割据、政局动荡。北面几大部族在冲突中渐渐融合,待到新朝安定下来后,裴家这狄族仅存的一支自然也早没了位置。且又因与开国先祖一直生活在新朝领地,裴家已然习惯了新朝的水土,又助战有功,便被特许获封敕勒侯留在京中,赐一份丹书铁券永保荣华富贵。 血统有异终多非议,封侯一事引来诸多人猜忌与不满。于是裴家又自愿定下契约,虽驻京城,却永世不参与朝堂纷争、权权相斗,这才平了甚嚣尘上的几家之言。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经历了数代通婚,最开始狄族的血脉早已经逐渐淡去,裴家人面上的异族特征也越来越少,至裴慎裴凌这一代,已基本与新朝百姓无异。 裴家每代只生养一位孩童,孩童长大成人后,女侯招赘,男侯娶妻。只是不知为何,这明亮蔚蓝的瞳色只在男婴身上显现,且这么多代过去,此番特征一直未曾消失。 德清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这样蓝的颜色,和颜悦色道:“此时召你前来,想必敕勒侯与辛夫人都与你说明白了吧?” 裴凌乖巧点头。 原晋溯为他讨来的是天鹰卫外门中的官职,没什么权限,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整个雍京逛上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寻衅滋事或是突发意外等情况。一份又无聊又累人的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磨练心性。据传天鹰卫外门人脾性都很温和—— 废话!这样的无聊平淡的工作都能忍受下来,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裴凌在心里震声。 德清却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见他不吵不闹,笑得更加和蔼了。他拍了拍裴凌的肩膀:“我已让手下的人打点好,你去天鹰卫统领那儿报个到之后就可自行活动,往常如何,现在便也如何。” 裴凌诚惶诚恐地谢恩。 德清看着面前少年,忽然间话锋一转:“朕常听人言天鹰卫是个磨砺的好地方,凌儿长大了,也是该收收心了。” 裴凌想到了原晋溯见自己的那一面,估计是原晋溯把这事原委同德清说过了。 德清又道:“也是该成家的人了,不日婚事在即,学得端庄稳重些,也是好事。” 裴凌身形一僵。 ……造孽啊。 德清并没有要拉着裴凌长叙一番的打算。他们二人其实并不熟,只聊了不过三刻钟,裴凌就被放出了景华殿。 呼吸到澄澈清新的空气,看到云来风往的苍穹,裴凌顿时长出了一口气。他是真的不善于和皇帝陛下打交道,刚在屋里不自觉地一直佝偻背低着头,那股无形的天子威压就在肩头,压得他腰都快断了。 走出门时,西华公公迎上来笑眯眯地同他说了些话,又给他送了一张舆图。裴凌展来图纸一看,上面是雍京的俯瞰图,把各处好玩有趣的享乐地都标了出来,在最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飞鹰痕迹,是天鹰卫的总营之处。 他正琢磨着皇帝给他这副舆图是什么意思,冷不丁的眼前突兀被遮挡住一片阴影,他抬头瞧,正是熟人。 ——正是他昨日说要手刃的原晋溯。 今天是勇敢小泱![加油] 以及——快听啊小裴,她夸你好看![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春晓馆起风波03 第6章 陷危境怎挣脱01 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还没等原晋溯看清他手里拿了什么东西,裴凌就迅速收了图纸,恶狠狠骂道:“我讨厌你!” 原晋溯神情未动。 想来是自己骂得不够狠,裴凌又皱着眉疾言厉色:“我真的非常讨厌你!” 裴大少爷模样俊俏、性格又好,从小到大在京城人见人爱,被说一句讨厌就是顶天大的事情,除此之外,他暂时还想不到什么比之更具有攻击力和杀伤力的词。 他等着看原晋溯的表情变成难过,变得无措。 却见原晋溯淡然看着他,什么表示都没有。 裴凌:“?” 无视?奇耻大辱。 他心头火又窜上了几分,正要发作,却听原晋溯猝不及防开口道:“对不住。” 裴凌心上怒火顷刻间就消散了。 “我那日太过冲动,听你出言不逊,没忍住动了手,”原晋溯解释道,“你若需出气,有何要求也可以提。” 裴凌一怔。 没有了之前的硝烟味儿,原晋溯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还是歉疚之言,他反而陷入了一种不适应的境地,一下子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了。 他沉默之际,原晋溯则稍稍一侧头。数日过去,在春晓馆里留下的掐痕早已消失,连印子都没留下来。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裴凌一段细长又雪白如玉的后颈。 原晋溯瞳仁微动,最后目光极有分寸地落回来。 “那个什么。”裴凌挠了挠鼻子。他其实不是很在意春晓馆的事情,原晋溯对他下手事出有因,也确实是他故意恶言,这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他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又问道:“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呢?” 原晋溯八面来风仍岿然不动的脸上头一回染上了几分茫然。 还有? 裴凌朝自己身后的景华殿努了努嘴。 原晋溯霎时间反应过来,却没有如裴凌预料那般干脆利落地道歉,反而兀自思索了一番,然后道:“你确实很闲。” 裴凌:“?” 裴凌冷哼一声,很有骨气地没接受他的这次歉意,擦肩而过走了。 原晋溯倒是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原处侧身,看着裴凌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的边境线了,才听得西华公公上前来通报,说陛下在殿内等候多时,还请快些进去。 - 景华殿。 德清就立在窗外,却没在看窗外景致。他低着头,原晋溯的视线顺着望过去,正看见他在细细摩挲手上环着的白玉扳指。 那白玉扳指原晋溯见过,上头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鹿影,陪在德清身边十数年,从未见德清卸下过。每到德清出神时,皇帝陛下就会下意识去寻指上飞鹿,其熟练程度,似乎是经年累月留下来的习惯。 原晋溯收回眼神。 德清也在这时听见脚步声,从容地扭过头来:“你与裴家公子关系很好?” 原晋溯朝他行了礼,答道:“才认识不久。” 德清意料之中地点点头。他与原晋溯之间关系相熟,此刻的状态比方才见裴凌时放松了些许,然而政事压身,他一开口,还是冷冰冰的公事:“你来找我,可是账本之事有眉目了?” 原晋溯惭愧道:“臣办事不利,仍在查探中。” 德清顿了顿。 既不是为账本一案而来,那就是另有所求。原晋溯所牵念的事情不多,结合最近的京城各出奇闻,他只需要略一思索,就知道原晋溯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原晋溯行君臣礼跪下道:“臣今日所求之事是为私情。前几日的风月楼奇闻……” 德清补上原晋溯没有说出口的话:“你对原锦泱与裴凌的这桩婚约不满意?” 原晋溯没有犹豫,直言道:“此二人,情意并不相通。” 屋内一时沉默。但很快,德清沙哑沧桑的声音响起:“你可知我为何要促成这桩婚事?” 原晋溯迎着他的话抬头。 婚约是德清与国舅夫人楚陌年牵线、拉国舅爷和敕勒侯两家人一起定下的,所图不过二人自幼相识、知根知底且情谊深厚。就连国舅爷与原锦泱说的那点小算盘,都不至于放到台面上来说。 从表面看,这是一桩饱含对小辈的期许爱护、非常纯粹的婚事。 德清却是重重叹了口气,青年天子也没比他大多少,开口却已是慈父般的口吻:“你终日浸润朝堂,我不信你看不出。国舅府地位尊崇,权力超然,这样的门户无论是谁搭上,又与谁联手,都会成为朝堂中一个失控的存在。 “只有敕勒侯府。敕勒侯世子金尊玉贵,不算辱没了国舅府门楣,又安身立命不掺和政治风云,放眼整个京城,与国舅府结亲的,只能是敕勒侯府。” 德清的眼神看过来,一瞬间,原晋溯只觉视线压在身上似有千钧之重,还不待他喘息片刻,熟悉的浑厚的声音又响在耳畔:“原晋溯,我知你对亲人都爱护有加,但我也须教你,立身泰山之才,不能因一情而蔽目。” 原晋溯垂眸,他喉结滚了滚,感觉出一片干涩。 “原晋溯,你该知道的。政局在前,小儿女的情长,不重要。” 德清如是说。 原晋溯却不那么温顺听话,他抬了眼,如同厚冰裂开裂纹一般,眼底压了丝丝缕缕的猩红:“陛下所说在理,可是陛下,臣有一事不知。臣也是国舅府出身。敕勒侯府没有女儿,陛下打算如何安排臣的婚事?” 此话尖锐,德清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皇帝陛下粗粝的手指还覆在白玉扳指、那一只奔跑飞鹿上。他细细摩挲,多年过去,他已经不需要用眼看,就能在心里勾勒出小鹿自由的姿态。 自由和畅快都锁在扳指里,他放眼看去,却只能看见森森宫墙、困囿四方的囚笼。 良久,青年天子才缓缓吐出一口郁气:“……你知道朕想要做什么。” 原晋溯无言。 “何况圣旨已然拟定完成,国舅府和敕勒侯府两家也是知道的,君王不可戏言。再者,国舅府与敕勒侯府邸相隔不过百米,两家亲厚,成全这一桩婚事,也是笼络臣心之举。这驭臣之道,你得好好学学……” “陛下!”原晋溯皱着眉厉声打断,甚至没顾上君臣之礼。 “……”德清又看过来,这一次眼神很淡,已经不带着任何情绪,“罢了,你现在不想听,朕不强求。” “臣以后也不想听。” “以后?”德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有一日你会想听的。” “……” 德清没再管地上跪着的人,自顾自地走到了桌案旁准备拿些奏本看。原晋溯被忽视了也不起身,依然沉默地保持着跪地请求的礼节,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开春天气,冰雪消霁,窗外有几只鸟雀飞过留下阵阵清脆的啼鸣。 没多久,西华公公就走了进来。他为帝王送上来几盏温茶,过后便驾轻就熟翻出一件厚实狐裘,走到堂中去,盖在跪着的人肩头。 案旁帝王端起茶抿了几口,看起来正专心致志处理奏折,神色未有变化。 这一件狐裘覆在身上添了许多暖意,原晋溯还是冷眼冷相,西华公公正好退了出去,规规矩矩地关好了殿门,没多出一点吵音。 一炷香。 两柱香。 三炷香。 德清放下茶杯,杯身和茶盘敲出了清润的一声:“……婚事的拟定经过了两家的商讨,两家对此都很满意,帝王之命亦不可朝令夕改。若你能使两家人主动拒绝这桩婚事,朕就答应你婚旨作废。” 原晋溯对帝王此话没有丝毫意外,他只停顿片刻,郑重地朝着帝王弯下腰去叩首。额头与地板相撞一声,与方才打破沉寂的一声一般,不轻不重。 - 雍京西北角,天鹰卫总营处。 各人都在安排妥当的位置上,梁攸坐在堂内最上首,正支着脑袋,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太阳穴。 他知道等会儿要来的人是敕勒侯府家的世子,也知道这人就是在春晓馆公然下大小姐面子的人。 主子吩咐过了,等人进了天鹰卫,就要让他尝些军纪的威力。这人将来要与大小姐成亲,不磨炼贪玩性子不行,须得让他在军令严明中耳濡目染,戒了爱逛花楼爱吃花酒这些臭毛病来。 他握拳。 主子的妹妹就是他梁攸的妹妹,主子的事情就是他梁攸的事情! 他一定要替主人好好整治一番! 再一抬头看,那道湖蓝色的身影已经快到眼前。 裴凌今日要当值,第一次工作没经验,问过了一圈才知道不能穿太艳色的衣服。可他偏爱浓艳明亮的色调,打开衣橱一看简直光彩夺目堪比九天星辰。只好勉勉强强挑了一个偏暗色稍低调的湖蓝来。 他自进门时就察觉到了不对。 德清陛下说他打点好了,包括西华公公给的图纸也说明他这一趟应是不需要费什么力的纯玩赏。可总营虽然少见人影,但整个地方却透出一股阴冷肃杀来,那些泛着寒光的冷兵器陈列在侧,仿佛前面就是他的死期。 裴凌脚步微顿。 待走到了正堂处,他才瞧见掌事的人。这人不知为何,一直坐在上首未曾挪动,整张脸陷在阴影里,浑身的气质看起来不好惹,对他也似乎不怀好意。 裴凌忍住了想要转头就跑的冲动。 他人缘好,在京城里没得罪过什么人。敕勒侯又不参与政事,更没什么政敌。何况他与天鹰卫素不相识,听闻天鹰卫外门人统管京城的治安,天鹰卫的核心则直接听令于陛下,是陛下最称心如意的刀,陛下对他无甚恶意,那天鹰卫的统领就更不应该有什么坏心思了。 想来只是常年蜗居暗处做些杀人不眨眼的任务,才养成了这一身阴冷的地方气质吧。 裴凌这样在心里给自己一解释,便释然了不少。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想了想,行了个平辈之间的揖手礼:“在下裴凌,天鹰卫新人,特来总营报到。” 上首的人“嗯”了一声。 裴凌抬眉:“?” 这么装? 他又等了半天,上首的人除了这一句应答外似乎就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于是他想了想西华公公给的图纸,又开口试探道:“既已完成报到,那我就先去巡城了?” “不。”上首之人忽然说出一句。 这人从座椅上起身朝着裴凌走了过来。裴凌这才看清楚这人的全貌,这人五官下颌都生得凌厉,眼神也像鹰钩,好似专为了天鹰卫这个组织而生的一样。 裴凌听见这人说:“我叫梁攸,是你今后的顶头上司。你这身板弱,巡城也做不了什么,先去练基本功吧。” 裴凌:“?” 什么? 这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不是……”裴凌微微扯了扯嘴角,“我身体素质还行,不用做这些的。我还是去巡城吧……” 还没待他说完,梁攸就喝道:“梅光、陈绝!” 有两人从不知道哪处的黑暗中窜出来,精准落在裴凌的两侧,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在!” 梁攸下令:“带他去练体魄。” 梅光、陈绝:“是!” 这两人立即上前架住了裴凌,一双手力气出奇得大。裴凌从小混迹纨绔圈里吃喝玩乐,细软的胳膊压根拼不过这些刀枪里练出来的精兵,他一脸惊恐连声摇头:“等会儿!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梁大统领……梁攸!” 他的声音随着风飘远了。 梁攸则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复盘了一会儿自己的表现,心道自己做得还不错。 完成了主子的吩咐! 小裴日记: 今日。 天气晴,就这样从京城纨绔华丽丽变身京城牛马(哽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陷危境怎挣脱01 第7章 陷危境怎挣脱02 日头正烈,即使才刚刚回春没多久,也积攒了些热意。 裴凌扎着马步,额头上密密麻麻皆是汗珠。 背上的伤口上了药膏,已结了痂有了要愈合的趋势,此刻浸了汗水,漫起了密密麻麻的痒意。 他身体实在不行,扎不了多久腿就开始发抖,再强撑一会儿就要倒下来。但他周围还站了两个刚接触天鹰卫核心的新人,和他一起在演练场接受体魄锻炼,马步一扎就是稳稳当当两个半时辰,面不改色。 又一屁股摔倒在地,裴凌摸摸摔痛了的腚和腰,用余光偷偷瞄了这两人一眼。 要说只有他一人在也就罢了,他本来进天鹰卫就不是自愿,这样的流程象征性做一做就权当给陛下和梁攸一个面子了。实在不行挑明了和梁攸吵一架再出门巡城,他也未必会输。 可这有两个天鹰卫外门转入核心的新人在。 他虽从没接触过天鹰卫,但传说也听了不少,知道外门和核心的地位和任务皆是天差地别。能够从外门转进核心的人,都经历了极为残酷的选拔,都必须有坚决的意志、狠厉的功法和誓死的忠心。 从外门到核心上上下下,为主上效忠都是天鹰卫的殊荣。而外门人只能做着巡城的无聊事儿,大家都冲破了头想进核心。 也就是说,后面这俩新人,能够进天鹰卫核心,必然是九死一生吃了不少苦头。 可人家梦寐以求的训练,他却刚开局无痛直达。 这让他觉得……若是自己对待练功不认真,就好像把别人放在性命面前的尊严和信仰摁在地上踩一样。 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所以只能咬咬牙和他们一起勤勤恳恳了。 但有些事情不是有心就能做成的,他两股战战,吐出一口浊气。正听得这时前头的梁攸开口了:“你们可知天鹰卫为何取此名?” 两位新人皆是摇头。 “天鹰天鹰,乃是上天的鹰犬,”梁攸振振有声,“我们是陛下的爪牙,是陛下最趁手、最锋利的刀。陛下旨意随时有可能会下,我们的任务也随时有可能颁布,所以修行,万不可懈怠!” “是!”两位新人声如洪钟。 “……”裴凌默默把直起来偷会儿懒的一条腿重新弯下了。 - 春晓馆里,霍宗迢递过去一杯茶,瞧见来客脸色若有所思,问道:“主子,可是被陛下为难了?” 原晋溯吹开浮沫,缓缓摇了摇头。 霍宗迢思考着挑起一边眉毛:“那……这是为何?”他这位主子事事顺风顺水,除了陛下的命令,就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烦心事了。 原晋溯将殿内之事简要同他解释了一番,最后问道:“让两府歇了婚约的心思,你有何想法吗?” “为什么要取消婚约,”霍宗迢听他说到开头就一愣,忽而联想到了前不久那个鸡飞狗跳的夜晚,“因为那裴凌并非良人?” 原晋溯道:“好人,只是并非良配。” 霍宗迢转了转眼睛。他没经历过什么情爱之事,今生也不打算与谁成婚,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只好放弃道:“我把探子放出去搜集些民间法子来罢。” 一语毕,他又紧接着道:“不过陛下既答应了让主子一试,就不会这么早定论。比起这个,我还有件事要与主子你说。” 原晋溯看过去。 房内便走过来一位女子。倘若原锦泱在此就能认出,这人正是当日与她擦肩而过的姑娘。云胡姑娘从袖中抽出了一只精巧的小竹筒,在旁边颇具礼数地递给了原晋溯。 霍宗迢就在这时出声道:“你交与我查的户部尚书账本一事,有眉目了。” -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日。 三日不仅是裴凌身体的极限、耐心的极限,还是他同理心的极限。这三日里他跟着梁攸和两位新人上午练基础下午学招式,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两腿发颤,就连晚上坠入梦乡也是噩梦连连。 这活儿绝对做不下去了。 他必须去找梁攸挑明自己不干了,一定得讨到巡城晃悠的任务来。 ——然而等他到了天鹰卫总营,却没见着梁攸的身影。 在总营得闲练功的正是那俩新人。他们正在练习的间隙换腕上绷带,其中之一见了他道:“统领今日一早就有事外出了,他嘱咐了营中人自行安排任务。小公子,你不是一直想去巡城吗,现在正好趁统领不在去一去呗。” 另一人也道:“是啊是啊,小公子也不需要出生入死,不需与我们一般苦练的。要是统领回来过问,我们替你做掩护!” 裴凌沉默。 裴凌感动了。 裴凌热泪盈眶。 裴凌忙上前握住了他们的手:“此等大恩,我必铭记在心!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巡城一定多多留意好玩的好吃的铺子,多买点稀奇玩意儿和小食,等交班了就给你们带过来!” 两人“嘿嘿嘿”地笑了。 他们其实都知道裴凌是富贵公子被罚来磨练心性的,未来要走的路和他们并不一样,也不必如他们一般刻苦。不过看裴凌努力融入他们的模样很感动,心道裴凌出身富贵却没有矫情挑剔的臭毛病,不免觉着坚韧心生好感。 而且裴凌性格好嘴也甜,短短几天就已经与他们关系交好,现下也不过是能帮就帮顺手的事。 见裴凌一蹦一跳地蹿远了,其中一人高声道:“小公子,你跑慢点啊!” 另一人也喊:“小公子小心摔了!” 裴凌远远地挥了挥手。 - 西华公公送上来的舆图终于派上了用场。 裴凌心情大好,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他顺着舆图出了雍京的富贵乡,一路走到了独属于老百姓的东市西市中,瞧什么都有趣,什么都付两三碎银买下来,一天过去,收来的东西装了满满一兜。 雍京中间一水横过,将贵人和百姓分隔开。富贵乡小而黎民地大,皇帝不可能真的将巡城大任交给裴凌,西华公公给的小部分舆图亦是暗示,所以裴凌草草逛了逛,就准备收东西回总营复命。 残阳如血,暮光正西斜。映照出少年人长长一道身影,在砖瓦地上倏忽而过,他张扬跑着,却如有所觉,猝然在一道狭小暗巷前停住了脚步。 那小巷被阴影罩着,没投进一点光亮去,尽头乌黑,怪有些瘆人。 裴凌默默看着,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本话本中桥段。这样漆黑一片的暗巷向来是不正当事件多发地,尤其现在天将日暮,更添几分不详之感。 隐隐约约的,他好似听见了几声楚楚可怜的狸猫叫声,顺着风吹了过来。 钟巳在这时匆匆跑至。 他本是裴凌的贴身小厮,但按天鹰卫的规矩,裴凌训练时他不得一同前去,前几日便一直在总营外侯着陪裴凌上下场。今日裴凌终于得了机会出来巡城,他才忙不迭出来跟在主子身后。 裴凌顺着脚步声回头,便把手里的东西都递给钟巳,道:“天快黑了,天鹰卫的兄弟也快下值了,趁现在他们还在总营,你替我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我稍后就到。” 钟巳下意识就接过,结果被满满当当的一兜惊了个踉跄:“那少爷你呢?” 裴凌指了指身后的小巷:“我进去看看。” 那狸猫叫声微弱,听起来气息奄奄,但尚有一线生机。虽然是猫非人,但总归一条生命,事不宜迟,他想赶快进去瞧瞧。没准能帮上什么,救回来一个小家伙呢。 钟巳却担忧地瞅他:“少爷……你一个人去吗?” 裴凌点了点头:“如何?” 钟巳:“万一有什么危险呢?” 裴凌却笑道:“皇城雍京,天子脚下,会有什么危险?”语毕,又忽然凑近了,指着自己亮晶晶的眼睛接道,“更何况我一双蓝瞳,一眼便知身份,谁敢欺负我?” 钟巳还是不太赞同,但顺着他的话细想了一下,却挑不出这样的办法里什么问题,只好皱着眉作罢。裴凌便催促他:“你快些走吧,等会儿赶不上天鹰卫换值了。” 钟巳犹豫几息,还是转身离开了。 裴凌也不敢耽误,抬脚就进了漆黑的巷子,越到里处,狸猫叫声便越清晰,也越发可怜委屈起来。裴凌担心小家伙撑不久,走得也快了起来。这时候夜色也渐渐落了下来,浓烈的黑墨将残留的一点红阳吞没,四处也变得寂静。 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了几声虫鸣,裴凌越往深处走心越悬空,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笼罩下来,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远方抖落几颗星子,裴凌也走到了小巷的最尽头,这儿竟是直接通到了城墙之外,入目一片荒芜。干枯腐朽的长草枝叶歪歪斜斜在地上,人烟寂寥。 不过好在听声音猫猫就在附近了,裴凌心下一松,打定主意找到猫猫就立刻动身带回去,边四处张望起来。 “唔——” 还没探清四周,风声和黑暗一起袭来。 裴凌视野忽然失了色彩,当即愣了半刻,直到察觉到口鼻被什么东西隔着粗布麻袋摁住,隐隐传来一股窒息感,才陡然发觉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唔!唔!!” 来的人力壮如牛,裴凌力气本就不大,使劲挣扎也挣脱不开,再加上无法呼吸,久之渐渐头脑有些眩晕,连带着手脚也软了下来,彻底使不上力。 这人应当是个惯犯。 裴凌思考完这一句,便抵抗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狸猫声再也没响过。 飞鱼小提示: 在野外如果听见了小动物的叫声,千万不要独自去查看情况哦!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陷危境怎挣脱02 第8章 陷危境怎挣脱03 裴凌迷迷糊糊间恢复了一点意识。 双手动弹不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稍一挣扎还传来火辣辣的疼。裴凌估摸着是自己手腕细皮嫩肉的被麻绳之类磨破了,不仅是手上,脸颊处也有细细密密的刺痛,不难想到昏过去的时间里他都是被怎么拖行着赶路的。 旁边似乎有和他一样被绑来的人,见他兀自倒腾了半天,出声道:“他们绑人用的是金阳结,解不开的,你省点力吧。” 裴凌停手了。 他尚未睁眼,只听到四周有些轻微的呼吸声,从吐息来看,这一房间里关着的至少有五六人。 另一个尚有些力气的骂道:“我呸!哪里来的狗屁蛮种,也敢来我们雍京地界撒野!” 另有人气若游丝:“我们好像已经出了雍京的城门……” 裴凌沉默着听了半天,越听越心慌。从身边几人零零碎碎的咒骂里他也拼凑出了一点信息,这群人是专门绑人的劫匪,专挑穷苦孤身的人下手,带着他们一路边乞讨边赶路,现在已经出了雍京,但也没走远,只到了隔壁的梁都外城。看整体路线,是往南走。 以及,多亏了绑匪都是在雍京外城枉法,抓的都是一些平头百姓,也多亏了他出门前特意挑了一件最朴素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普通了许多,这一群人里上到劫匪下到难友,没有人认出他是敕勒侯府的世子。 不知为何,他莫名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睁眼,最好不要暴露自己敕勒侯府的身份。 瘫坐间,裴凌神游天外,想到了被绑走前一刻才见过的钟巳,想到了侯府双亲,还想到了顶头上司梁攸和上谏把他塞进天鹰卫的原晋溯。危难时刻,他发觉自己从未像如此这般想念这些熟悉的脸庞过。 他一夜未归,钟巳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侯府应该已经奏秉圣上,派人来找他了吧? 可现下他对雍京城内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也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在援救的人找过来之前给自己谋划一点出路。 敕勒侯就算黄金乡里沉溺了几代,归根究底也是武将出身,总有种常人难以言说的莽劲。 身边难友还在絮絮叨叨着,但只剩了一些狠毒的发泄粗语。裴凌意识到在这里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便试着往人堆外围挪动。事实上他的脚腕也被绑着,麻绳蹭过痛得他差点不知今夕何夕,不过幸好他挪的方向对了,此时除了难友话语之外,耳边还多了一点雾蒙蒙的声音。 他还想再听得真切一点,于是不由自主往前凑了凑。 那群人吵嚷的声音更大了些。 他们虽然讲着一口大燕官话,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口音。裴凌自小在雍京长大,只觉得这番言论着实别扭。 其中一个道:“怎样,把这群人带走?” 另一个更加粗犷的声音暴躁说:“带去哪里?哪都不安全,不如路上卖了。” 第三者言:“若是能带回长沼……给尊主做试药品,也是不错的。” 然而不知是这句话哪里有问题,一时间竟把周围的人都点燃了。裴凌听到一阵猛烈的桌椅磕碰,并着其余人的大骂:“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回去?!” “那地方现在就是个炼狱,今早还能见到的人,明早就一大家子全没命了,要回去?你这是在害我们!”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大伙儿都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别想拖累我们!” “那鬼地方,谁还想回去……谁又能回去!” “可是尊主……” “够了!!!” 一道声如洪钟的定音响起,留了阵阵回涛,除此之外,没有谁再出声。 裴凌皱起了眉。 听他们的言语,像是长沼这个地方起了大的灾祸。他对大燕的地理不是很熟悉,料想长沼应当是大燕某个偏远的地方辖域。可是大燕素来时和岁稔、长治久安,连年上奏的折子、耳听八方的风月楼也没有任何动静……退一万步说,真是犯了天灾,这群人都到了皇城脚下,为何不击鼓说灾、上报圣听? 裴凌越想越觉奇怪。他仍在思索着,忽然听得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起,登时心就吊了起来。 门轴转动出一道刺耳划拉声,惹得人下意识鼓膜一缩。难友的话头猝然止住,整个房间一时落针可闻。 这地方仿佛年久失修,停在他面前的人一开口,嗓音也是一样的锈坏蚀朽:“醒了?” 裴凌沉默。 那人注意到他的异常,话语里染上了几分危险:“把眼睛睁开。” 裴凌立马想到了自己的蓝瞳。 蓝眸蕴玉,软眉藏锋。 这声美名响彻整个雍京,他不知道领头者人可曾听闻过,但一股可怖的直觉在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反复提醒他,最好别把蓝瞳暴露在这么危险的境地,尤其是无法确定“长沼”一词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气氛越发焦灼,裴凌的额头渗出了颗粒大的冷汗,终于开口:“这位爷……我天生有缺,睁不开的。” 此话落地,对面却没有声响了。裴凌不能睁眼,也不能知道对面之人究竟在做什么,霎那间心如擂鼓,紧张到浑身发抖。 良久,他听到了一道之前没有出现过的声音,从方向来源判断,应是距他较远的难友。这道声音怯生生的,声线颤抖,却意外地吐字清晰:“……他的眼睛就是睁不开的,方才醒了也没睁过。” 这些人来势汹汹,蛮不讲理,裴凌无意识攥紧了拳头,还担心这位难友会被自己连累。但不知为何,难友出此一言后,一阵几不可查的气流闪过,紧接着是一道收刀入鞘的响动——这群人收手了。 裴凌感觉到那股危险逼人的气劲退开了,心下一松,才发觉身上里衫已经湿透,贴在肤上,让原本难受的状态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这都被劫后余生的欣喜盖过了。 同时还忍不住窝囊地想,要是他像真正的天鹰卫那样会武功就好了,一剑出手打得人片甲不留,哪里还要受刀悬眼上的委屈! 他的眼睛被誉为雍京最明亮的珠宝,就连他的母亲父亲,也从没有对待他过! 死里逃生一回,裴凌的胆子也大了一点点,试探着道:“这位爷……我虽眼盲,家里也不甚富贵,但我有个在朝里做官的亲戚,不如你看……让我给家里写封信,给几位大哥大爷们送些钱财来,你们有了赶路的盘缠,我也能回家,这样不是皆大欢喜……” 话还没说完,就遭到对面有人朝他啐了一口:“哪里来的小嘎毛,就你这寒酸样还有个做官的亲戚?怕不是在哪个城门口当个守门狗!这点官威也被你拉来攀亲了吧。” 他这话一出,余下众人皆是大笑出了声。他们平素惯于挖苦人找乐子,裴凌这一番话也能让他们笑得不成样。 裴凌:“……” 裴凌气到攥拳,心想等救他的人到了,他就要把这些人全拉去守城门,守个九九八十一天,再回来说到底谁是狗!!! 他自小调皮,什么骂名都挨过,练得一张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饶是如此,他也从没被批过攀附权贵,更何况嘲弄声不绝于耳,这一下惹得他心头火起。 他还要再说,然而才刚张口,就被不知哪个匪寇当空踹了一脚。这群人明显不想再多废话,一个狗腿子道:“你们既然醒了,那就收拾一下上街去,乞讨也好偷抢也好,凑够爷几个吃饭的钱。少了一个子儿,我就砍了你们的手。” 另一狗腿子再补充:“收起你们的小心思。这儿离官府可远,到了时辰不见人,等找着了直接砍了你们的头!” 众人皆是被棍棒打怕了,此刻哆哆嗦嗦地接话,一字不敢多说。 唯有裴凌扶着肚子颤巍巍站了起来。那一脚不知用了几成的力,踹得他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脑中嗡鸣、不知人语。狗贼似乎知道他这样的状况,趁他尚未站稳,又上前来提着他的耳朵大叫:“这位达官显贵,记得领着破碗上街要点钱——你门路多就自己琢磨一下多要点——你听清楚了没有?!” 他被耳廓上的油腻触感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冷静下来听清楚了话中含义,升起的心头火瞬间沸腾起来——这些人竟是要他去沿街乞讨! 裴凌顿时暴起:“我乃金尊玉贵之躯,锦衣华服珍馐海味中长大,怎能去做这等掉价之事!就算是死我也不会——” “叮——” 粗糙木块敲打在破烂搪瓷碗上,裴凌蓬头垢面,声音九曲回肠:“路过的老爷夫人们行行好……给两三铜板积一世福报,钱财事小功德无量……” 他仍旧闭着眼睛,脸上刚被掳走时的傲气已经被打磨殆尽,肩骨也弯垂、驼背低首,行人见了他,都只扔下几个铜板就匆匆避过。他这副模样,哪怕是哪个京中显贵来了,也认不出来这就是享誉雍京的敕勒侯府裴凌。 他才刚卷入这个小集体,又和绑匪头头结了梁子,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他,大有让他自生自灭的排斥感。那位帮他说话的难友倒是不嫌弃,就在他身侧的位置讨钱,边陪他闲谈解闷,说话仍然小小声:“那群绑匪脾气差,越是硬刚越是吃苦,顺着他们的话会好很多。” 裴凌满脑子都在想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压根没怎么听旁边的人蚊蝇般的声音,只礼貌地点了点头。 “你看不见,”难友又说,“本就是弱势,再惹恼了他们就不好了。要是赶路途中被抛下,就不知道是生是死。” 没想到这位难友看出了他的敷衍,还颇为耐心地继续开解,裴凌顿觉有些羞愧,终于正了神色,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难友见他听进去了,很浅地笑了一声。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馒头,关切道:“你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没吃过东西,还和绑匪对峙,现在应该饿了吧。我这里有一个馒头,是前几天偷偷攒下来的,你不嫌弃冷了硬了的话,吃一点填填肚子吧?” “……”裴凌沉默不语。 难友就当他应下了,伸手把馒头对半掰开,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裴凌:“喏。” 裴凌思索了好一阵,才伸出手接住了递来的好意。 难友就在一旁开始啃了起来:“我叫方五,你叫什么名字呀?” 裴凌也把一半的馒头塞进嘴巴里,不松软,不香甜,却出乎意料的好吃,闻言停了好一阵,才开口:“我叫严九。” - 景华殿内,一派冷肃压抑之气。 裴凌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皇宫与侯府,钟巳在祠堂跪了整宿,辛九归和裴慎亦是一夜未寝。 这日正是休沐,天刚大亮,景华殿就有人登足。德清掀起眼皮,才意外发觉通报求见的人竟不是来自敕勒侯府。 而是原晋溯。 原晋溯眼下横过乌青,想来昨夜也是难眠。还不待德清发话,他就先自己跪了下去,连君臣礼都略过了,开口便道:“敕勒世子在天鹰卫任事时失踪,是臣办事不周。请陛下将此事全权交与微臣,臣定将裴凌安全带回。” 这本是一道再正常不过的请求,然而德清抚书沉默半晌,开口却平地炸响一道惊雷:“哦?裴凌乃是巡城途中,行至外城处失踪,此时全关天鹰卫,与你——原晋溯,有何干系?” 原晋溯一怔。 小裴日记: 今日。 天气不知,就这样从京城牛马变身京城乞丐。 ……其实京城牛马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陷危境怎挣脱03 第9章 两线交出意料01 这是不准备让原晋溯插手的意思了。 原晋溯敛下眉眼,争取道:“推荐裴凌入天鹰卫历练是我的主意,他出事是我失职,我自当——”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德清出声打断。德清起调不徐不疾,却有一股不由分说的威严:“谁说是你的主意?” 原晋溯终于噤声了。 德清则从桌案后起身,走到了他的旁侧:“你来求问我时景华殿中无人在场,除了你我与敕勒侯,又有谁知裴凌入天鹰卫是你的举荐。” 他话是肯定语气,凡是他决定了的事情,其他人便无法轻易动摇。原晋溯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他还眼如利鹰,轻易洞穿人心想法。比如现在原晋溯神色冷若冰川,他还是看见了冰下燃烧的不忿,他也不恼,只是平淡道:“前几日除了风月楼奇闻之外,我还听到另一些奇闻。” 原晋溯一顿,隐隐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教过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你却在春晓馆当街与裴凌发生冲突。我尚未罚你,这次就当是你行事不顾前后的惩戒。”果不其然,德清再一开口,说的便是几人春晓馆那一次胡闹。 原晋溯垂下眼。 他知道皇帝也是在敲打他,全雍京都知道他与裴凌之间的过节,虽说和解了,却不像春晓馆那样结下恩怨时众目睽睽。这回若是受皇帝之命掺合进与裴凌有关的案子,怕是办好办坏都会落人口舌。 德清又道:“此事我已交托专人去查办,你不必管了——你还有话要说?” 原晋溯如皇帝所愿退让一步:“臣肯请陛下能够告知臣关于裴凌案的具体进展。” 这条件不算过分,比起强硬阻止逼得原晋溯自己私下里派人去查,摆在明面上显然是一个更好的处置策略。德清允诺下,又说:“之前就让你去查的户部尚书案,如何了?” 原晋溯:“已经追查到了账本行踪,今夜便可收尾。” 德清点了点头。忽而以手抵额、闭上了眼,状似头疾发作,他缓了半晌,才松开手又覆上了飞鹿扳指,转过几圈,终于彻底平复下来。 他轻声说:“你且去办事吧。” 原晋溯瞧见了他双眼无神模样,欲言又止,犹豫权衡片刻,还是行了臣礼,快步离开了景华殿。 只剩下德清一人的身影,在生机勃发的春风里孤立,显出一派枯槁之态。 - 天近日暮。 匪徒先是让他们在街路边乞讨了许久,得了几个铜板做盘缠,到了下午就开始了赶路,一路上都没给什么吃食,裴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半个馒头有多权威。他不能睁眼,只能感觉到这一趟走了很远,这群人好似提心吊胆,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 他们在一处客栈落脚。 方五对他道:“严九,这客栈看着不像是做正经生意的……” 那番分馒头之后方五就一直挨在裴凌身边。他闲聊时还和裴凌说了些家里的事,裴凌知道了他自小就浪迹街头,半月前被这群绑匪抓住,到现在已经习惯了被绑架之后的生活。他们赶路途中一直躲在一起,颇有些相依为命的味道。 裴凌不知道什么样的客栈能怪异到让人下意识发出这样的感叹,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客栈应该破烂不堪,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一个正常的的客栈应该不会在冷夜里被风吹得骨架嘎吱作响。 他们被安置在了弃置不用的马棚里,裴凌稍微坐得离众人远了些。不过他一整日都与大家不怎么交流,众人也没见怪。方五睡在他旁边,也许是信了他出身富贵人家的话觉得他更喜独卧,便没有像赶路那般粘着他,而是隔出了一点距离。 知更啼过三声,夜已深沉,裴凌睁开了眼睛。 他不敢掉以轻心,拿手在眼前挡了片刻,确定周围的人都睡着了之后才敢放心地打量起四周——他们身处的马棚四周都围着篱墙,顶上有个棚盖,勉强算得上是遮风挡雨。马棚的门虚虚掩着,他控制好了力道,出门时没让这个风烛残年破烂门发出一丁点动静。 等见到客栈的全貌,裴凌终于知道方五为什么会那样形容了。 整座客栈只有一层楼,用于构造的木板已经被腐蚀地深一道沟壑浅一道留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正是风声里响彻山林的主力军。 有些实在残破的地方用不知名的东西遮了起来,裴凌仔细眯着眼看了,才发觉是些深紫色的旗帜,腐朽的程度轻一些,好歹能挡下风。这些深紫色的旗帜动一块西一块耷拉在房子上,旗帜形制扭曲,旗面还有不知含义的符号,把这样一处偏僻的地方衬得鬼气森森。 裴凌再抬头看,这座客栈坐落在深山,周围杳无人烟,也完全看不清雍京所在的方向。 他对雍京城派来寻自己的人的效率表示了深深的担忧。 左右无事,他又不想立刻回马棚里躺着,那棚地下只垫了薄薄一层干草,光是躺着就硌得慌,更别提睡着了。 这墙板这么多缝隙,他想先去看看绑匪都长什么样。 说做就做,裴凌即刻动身。野外山头没有树林荫蔽,月光都洒下来,照出这个小地方也亮堂堂。裴凌轻手轻脚地绕过正门来到角落的窗底下,瞄准了空荡荡的廊道,掀开窗户翻了进去。 这客栈没有多少房间,一两个都响着震天的鼾声。他正在道中挑了一个屋想找个孔往屋里瞅时,忽听屋里传来了一句清醒的人声。 裴凌登时吓得浑身僵直。 里头的人声也模模糊糊传来:“……原晋溯追账本追得死紧,这会儿不知道有没有甩掉他派来的人,我们今夜不得留宿、必须马上离开。” 另有一人道:“下一步按原计划走?” 裴凌悚然一惊。这两人讲的是一点口音都没有的正统大燕官话,甚至还和原晋溯有点关系。 这个庙小妖风大的客栈里竟然住着两拨人?! 下一刻,就有人解了裴凌的困惑:“这里的另外些人怎么办,要不全杀了?” 有人制止了这样残暴的决定:“那些人数量不少,还拖带着一群少弱病残,杀光有点麻烦。别多生事端。” 渐渐的没了交谈声,裴凌意识到这群人应该是在行动了。他转身就要跑——等会儿这群人要是推门而出,怕是会和他面碰面。 那多尴尬。 然而正要迈开步子,裴凌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最后一声话音落下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这群密谋的人听着也不像是会拖延的人,要推门早推门了。 而且——他们是在躲追杀吧,躲追杀的人会正常走门吗? 几乎是直觉袭来的同一刻,裴凌感觉到自己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就往头顶上看去—— 有几个黑色影子蜗居在房梁上侧,他们的衣服几乎要与屋顶融合在一起,只有一双双晶亮的眼睛正阴恻恻泛着光,昭示着他们其实是活物,那样森冷的视线最终的落点,是裴凌的蓝眸。 下一刻寒光一闪,裴凌也条件反射地弹了出去。飞镖的利刃一头扎进了木板里,锃亮的镖面映出慌不择路扑倒了不知道哪处房间门的裴凌。这里太破旧了,支撑不住的木门倒下去时溅起了一堆粉尘,呛得裴凌直咳嗽。 死士追了过来,裴凌也是灵机一动,边往绑匪窝点跑边扯开了嗓子大叫。他这一叫把山鸟都惊飞了,几个睡成死猪的绑匪头顶冒着星星地醒来,嘴里还在喃喃:“野鸡怎么烤熟了还会叫……” 直到天外飞来一镖落在两股之间,绑匪斗鸡眼看了一会儿不可置信:“烤鸡怎么还动手了……” 旁边的人一抡他脑袋:“蠢猪!我们沾上事儿了!” 死士显然也没想到裴凌会选择直接把绑匪叫醒,他们身份不能暴露,但也不能就此被拖住完不成任务,权衡利弊之下,为首那人朝众黑衣人比了个手势,示意撤退。 然而绑匪对于行踪暴露的恐惧比死士更甚,领头的人见他们就要退开,厉声喝道:“他们见过了我们的身份,不能放一个人逃出去!!” 裴凌缩在一旁的角落里,死士和绑匪互相纠缠让他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时机,他却根本不敢庆幸。 这群绑匪先前操着一口发音歪出十里地的官话,他还以为是哪处深山老林里出来的乡民。可现在睁开眼仔细看了他们诡异的着装和颈间腕间的刺青,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群人必定来自外邦!!! 外邦人来大燕做什么? 裴凌不敢细想,他琢磨着得赶紧赶回去把事情告诉给德清皇帝,软着腿正要爬起来趁乱跑出去,忽而眼前闪过一抹玄色,紧接着脖子上传来了被掐住的窒息感。 一个蒙着面的死士抽出身来落在他面前,正狠戾地盯着他要他狗命。 裴凌呼吸不上来,被掐得眼前阵阵发黑,只能颤颤巍巍抬起手。死士还以为他要做无谓的挣扎,连一个眼前都不屑于给予。 尖锐刺痛袭来,不屑的眼神才缓缓往下落。 裴凌正抓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飞镖,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扎进那只威胁脖子的手上,力气之大甚至把手掌整个扎穿,镖尖险险擦过脆弱的脖颈皮肤。 死士面目狰狞地松开了手跳了起来:“……你怎么还偷东西!” 裴凌挣开了桎梏率先大口地呼吸,乃至于把自己呛得脸色涨红。这会儿他开始想念原晋溯捏他后颈的力道了,和真正要命的猛掐比起来,原晋溯简直称得上温柔。他说:“你们把飞镖不要钱地乱丢,我路过捡了一个而已。保命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少废话!”死士终归是训练有素,这么一会儿已经缓过来了,就着一只被重创的手也要来暴揍他。不过幸亏裴凌在天鹰卫还训练过几天,有生于无,起码抗住了死士袭来的鹰钩爪。 死士的神情更加挫败:“你这身板怎么能挡住我的出击?” “……”裴凌扯了扯嘴角,“可能是偷东西练出来的。” 死士更觉侮辱,手腕一翻猛地给了裴凌一拳。裴凌一下子飞了出去,正撞在摇摇欲坠的木板子上,这一下木墙就寿终正寝、轰然倒塌,把裴凌一整个埋在了下面。 裴凌痛到眼冒金星,心想躲废墟里装死算了。 可惜与他对手的死士深觉被羞辱了要报复彻底,又把他给挖了出来,迎面再是一拳。 痛。 方才木墙塌陷,应该有几块砸到骨头了,不知道有没有碎屑什么的刺进皮肉里。 砸在脸上这一拳也痛,裴小公子生得俊俏人也爱美,以前从不愿让自己的脸磕着碰着。 又是一拳挥来,这次砸在了眼睛上。只是不知为何拳头偏了几分,险险挨过眼球,但饶是如此,裴凌的一只眼睛也睁不开了。 有几滴血溅落下来,和着飞扬起来的粉尘一起落在了裴凌的唇上。裴凌一顿,又想起来自己脸上应当没流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死士手上、他插进去的飞镖留下的刺伤。 这么几拳下来死士的气也消了,于是抽开手正准备给予最后的致命一击做个了断,忽见眼前的人不知道哪里迸发出来的力气,一把将两人距离推开。 死士没防备被推得趔趄了几步,怒气又上来的同时,裴凌也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上飞镖拔了出来。镖尖带起鲜血,顺着死士被推开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朱红色的弧线。 “我倒要教训你——”死士再度冲上来的动作猝然顿住。 那支飞镖被插进了死士的头颅,从印堂处往后,被冰冷的寒铁贯穿。 巨量的血喷涌出来,染红了裴凌的半张脸。合着他昳丽到妖艳的容貌和散乱无章的马尾青丝,让裴凌看起来形如鬼魅。 那边死侍和绑匪相互争斗,这座苟延残喘的残废建筑再也撑不住,“轰”的一声塌了。裴凌在轰塌声中回神,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忙颤抖着将手放开。 那尸体没了支撑,倒了下去。 裴凌如梦初醒,一瞬间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惶恐。但他还记得要赶回去,于是转过身,想先趁着扰乱赶紧跑路。 迟疑片刻,他忽然又转了回来,挡着眼睛别扭地挪到了面目狰狞的尸体前,在尸体胸口处摸索了一番——他方才挨打的时候好像隐隐约约看见这人的怀里藏了什么东西,漏出来了一个小角。这些人说话间提到原晋溯,原晋溯是朝廷重臣,干的一定是正事,如果这东西与原晋溯追查的事情有关,他能帮到原晋溯就好了。 终于摸出来一本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纸本,裴凌看也不看地往怀里塞,紧接着扭身准备跑。不料就是在他返回来的这点时间里,那群乱斗的死士终于察觉到这边的异常,他们比之绑匪终究技高一筹,牵制住了绑匪还有余力来追杀他。 裴凌撒腿就是一阵狂奔。 但山路崎岖,蛮横的跑步压根敌不过死士灵巧的轻功,只几个呼吸之间,横刀就到了眼前—— 裴凌两眼一闭,心想原晋溯我下辈子再帮你忙吧。 “铮——” 裴凌摸了摸自己,发现自己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受哪里致命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才敢慢慢睁开了眼睛。 有个人挡在他身前,手持一柄长剑,挥舞间衣袖婉转,身法如流云,转眼间已与追来之人过了不下百招。 裴凌看着,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 这人边打架还能边分心和裴凌说话:“裴公子!我是陛下派来救你的人!” 裴凌躲着他们打斗飞出来的剑意刀法,大声问:“其他人呢?” 来人信誓旦旦:“就我一个,没有旁人!” 裴凌:“?” 裴凌闪躲的动作停下了。 裴凌:“……” 裴凌:“哇塞。” 裴凌:这不对吧皇帝,这不对吧[小丑][小丑][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两线交出意料01 第10章 两线交出意料02 “裴公子莫慌,我一人也能救你出险境!”白衣公子如是说。 下一刻,两刃相接横刀压剑,白衣公子手臂上被划过深深一道痕迹,雪衣渐红,淋漓的血液滴落下来,还溅了山路上枯草三尺。 裴凌嘴角抽了抽:“……要不我们还是跑吧。” “英雄所见略同!”白衣公子闻言毫不犹豫地转头,提溜着裴凌就跑了。 裴凌:“……” 裴凌心里又是一句:“哇塞。” 跑出几米了才发觉这里竟然是山鞍,不过几步路一道往下的巨型坡面就横在眼前。白衣公子二话不说向前冲,裴凌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之后,自己顺着坡度一路往下,在一片枯枝落叶里擦出长长一道痕迹。 打斗声已经听不见了,裴凌撑着站了起来,问:“谢谢兄台,兄台怎么称呼?” 兄台拉着他找了个粗壮的树干和纷飞的杂叶堆隐蔽起来,边张望有无敌人再犯,他割了下摆一片布料绑了手臂的伤口,处理手法看起来极其潦草。听见有人说话,他转过头来,道:“我姓薛,名作知微。裴公子,我们见过的。” 裴凌终于记起自己为什么觉得面前之人很眼熟了。 当日春晓馆门前,这人似乎就跟在原锦泱的身后。 但是……裴凌挠了挠头:“我听小泱说,你不是文官吗?” 薛知微轻轻咳了一声:“在下也略通一些武艺。” 裴凌眼神在形容狼狈的两人之前逡巡片刻,还是不死心道:“陛下真的只派了你一个人来救我吗?” 薛知微:“当然——”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道暗箭从他们跌落的方向射来,不知道是哪个敌手眼神犀利如此,发现了他们所在!裴凌反应更快,忙一推薛知微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让暗箭险险擦过两个人的发丝。 但他也因为这样的动作连连后退,后脚跟不合时宜地一脚踩空,瞪大了眼睛再次体会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失重感,无力地被身后的虚空牢牢锁紧身躯往下扯。 这草木掩埋的后方竟是一处断崖!! 薛知微喊了起来:“裴公子!!” 裴公子绝望地闭上了眼。 急剧坠落而刮起来的风从耳畔呼啸驰骋过,裴凌的脑海已经开始进行从自己牙牙学语到大闹雍京、这异彩纷呈的十九年生涯汇成的生命尽头走马灯,最后的画面是在春晓馆,自己面对着原锦泱的兄长,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明明看着无悲无喜,自己却控制不住胸腔处汹涌跃动的心悸。 就和现在一样。裴凌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恐惧。 他撞在一个可比肩石头的硬挺胸膛上,从完全笼罩住耳廓的风声里捕捉到了一句闷哼,电光火石之间睁开眼。 背后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人认命般揽住了他的腰,不至于太紧却又稳健有力,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匕首试图插进面前的峭壁里。匕首没能立住,但也在撕裂一片碎石飞溅中让两个人的身躯下坠得慢了下来。 从最开始被气流糊住了口鼻,到可以呼吸,再到风弱了下来,最后身后那人手腕发力、青筋暴起,瞄准位置灵巧一跃,带着裴凌险险跌进途经的一个山洞里。 裴凌被牵拉着翻滚在地,甩了甩头,才扭过身想看一眼救命恩人。 竟然是原晋溯。 怎么会是原晋溯。 两个人之间还有些过节,裴凌没有多看,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忽觉手掌钻心地疼,低头一瞧,才发现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细皮嫩肉现在已经没有一个能看的样子,血水和砂石杂糅在一起,往上头吹口气都要去半条命。 不仅是手掌,他方才直面匕首划出来的碎石流,还有受绑匪凌虐、和死士搏斗的伤口,浅者一道红痕,深者几可见骨。 原晋溯有些准备,没有裴凌摔下来得那么惨绝人寰,早早便站了起来,理了下被风吹乱的衣袖,两手一背,又是那个冷淡矜贵的御前大臣。 裴凌本来就感觉到生命所不能承受之痛,一转头瞧见原晋溯毫发无伤负手而立,登时觉得浑身破开的口子都加倍地火热起来。他最不能忍疼,一疼起来就喜欢嘴里不停乱叫些什么分散注意力,于是原晋溯要走到洞边探查地形时,裴凌的凄厉哀嚎声就响了起来。 原晋溯头疼。 早知如此。 这群荣华富贵里堆出来的纨绔就是麻烦。 正如此腹诽,原晋溯转过头,却见裴凌嘴角下撇,被踩着了尾巴似的吱哇乱叫,吵得人心烦意乱。但除此之外,又自己低头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伤口上的碎石粉尘,红着眼眶泪汪汪地观察四周,甚至摸索着在找有无上去的办法。 部分伤口瞧着有些狰狞,连他身上的衣裳都被染成暗红,还有些快和锋利的碎石粘连在一起,他把石子摘出来时,连血肉也带出来一小块。 处理完之后自顾自地吹了吹伤口,发觉一阵风加剧了感知,整张脸皱得更苦。但很快就捂着伤口眼不见为净,没有坐在原地不动了,也没有闹腾着四处埋怨。 仔细听方才的鬼嚎,还能从变了音调的句子里勉强辨认出都是些自己哄自己的话。 原晋溯眼神微动。 裴凌在洞口处检查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只凭靠自己就能上去的路径。他们是在掉落中途进了山洞,距离山底还有些高度,若是上去的过程中不小心失足,怕是得粉身碎骨。 但峭壁也并非表面光滑,有些突起似乎可以站人,不知道用轻功的话能不能安然无恙地上去。 他不会轻功。 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人,而且好像,另一个人看起来武功高强的样子。 另一个人怎么没动静? 他都能看出来的对策,另一个人怎么一声不吭? 思及此处,裴凌才意识到有点奇怪,一抬头对上一道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知望过来停驻了多久的视线,疑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方才边乱叫边乱哭,眼睫处还有未干的泪珠。 原晋溯淡淡收回眼神:“只是觉得你喊得这么撕心裂肺,原来是雷声大雨点小。” 裴凌:“?” 裴凌没听懂原晋溯这句话的意思,但他直觉应当不是什么好话,毕竟在他眼里原晋溯也不是什么好人,于是皱起了眉开始瞪眼前的人。 原晋溯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走吧,我带你上去。” - “我们把这群人怎么办?”梁攸问。 面前的空地上,客栈依然坍塌成一片废墟,那些深紫色的旗帜混在其中,活像废墟残存的一点血脉。还活着的绑匪都已经被一群同样一袭黑衣蒙着面又身手矫健的人提着刀控制住。他们不敢抬头看,也从没有进入过雍京的烟花柳巷,自然是认不出,面前的这群人,正是春晓馆中的几位女倌男倌。 杀手们的首领是一个身量不算壮硕却提着一把重刀的女人,正是云胡。 而制住死士的一群人,则是天鹰卫诸众。天鹰卫统领梁攸就站在云胡身侧,问云胡的意见。 此言一落,云胡转过头和梁攸对视过一眼。 绑匪这时候觉出恐惧来了,吓得哆哆嗦嗦,忙道:“别杀我们!官爷,几位官爷,我们什么都说!我们也就是抓了几个小老百姓,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云胡本来还在思索原晋溯教给他们的处置方式,这一趟原晋溯不在,是他们的单独出行任务,需要她和梁攸自己拿主意。她寡言寡语不愿多说,听见此话却也不免分出心神来,厉声质问道:“你们都绑架人口了,还不伤天害理,那要什么才算伤天害理?!” 今夜惊心动魄,马棚里的几位也醒了,本着逃过一劫大难不死的心理,看天降正义的云胡梁攸等人犹如救世主一般,现在还待在周围不肯走。此刻听见云胡等救命恩人帮他们说话,不由得连声附和:“就是就是!” “简直是没有王法了!天子脚下都敢绑人!” “哪里来的外邦老贼,也敢来咱们大燕撒野!” 几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吵得梁攸颇感头疼。他一抬手,闹个没完的众人登时闭了嘴。 又有死士出声道:“天鹰卫一群狗贼,要杀要剐便快点动手,你们若是想问什么,我们一个字都不可能说的。” 末了,又朝旁边的绑匪“呸”了一声:“这就招了,没骨气的东西!” 被骂了一句的绑匪脸色铁青,又回道:“你们才是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我们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懂个屁!” “呦,还青山呢,一点志气没有!” “志气能当饭吃?!你难道就有志气?连脸都畏畏缩缩不敢露出来的家伙儿!” 他们这样又是你一言我一句地吵了起来。云胡也实在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按着原晋溯之前给过的吩咐下令道:“绑匪都押好带回去。至于其他人,先搜,搜不出来什么东西就杀了,注意留几个活口。” 梁攸应了一声。 - “呸!” 一个青年人吐掉扎进嘴里的草屑,又整了整刚在地上滚了一圈显得乱糟糟的发型,才继续往前探去。这里是个陡坡,但好在他的身手还算矫健,翻了几下身,也到顶了。 薛知微留下来的印记绵延着一直到此处戛然而止,他一路追过来,应当是到了终点。 于是他收拾了一番,准备在裴小公子面前展示一个可靠有力的形象时,就看着面前的场景愣住了。 这处空地上似乎站了好几拨人,他上来的时候不凑巧,正赶上梁攸手起刀落一剑一个人头,鲜血喷薄而出,周围枯草尽数染红了叶脉纹理,恍惚一看,还觉得是忘川河畔的彼岸花。 这个莽莽撞撞闯入地狱的青年人只收获了几位领头人的随意一瞥,并没有对所有人的动作和在场的局势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其他人被云胡和梁攸这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吓到了,一挫之前的锐气,个个窝在角落里,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只不起眼的鹌鹑。 留着活口搜检完最后一个人,梁攸退了开来,朝云胡道:“他们身上没有账本。” 云胡眉眼压低,两个人皆是一派阴郁之气。 场面一时沉寂。 忽有一道声音弱弱传来:“大人……” 云胡和梁攸生性敏锐,听见响动瞬间便投过去一眼。声音的主人被这两人吓得瑟缩,但也许是觉得口已经开了,遂壮着胆子朝着他们的方向跪下磕头:“大人!我知道大人杀的都是坏人,大人一定是好人。我们被绑过来的人里头少了一个,他是个瞎子,行动不便,估计是刚刚混乱的时候和我们走散了,小的想求大人,大人能不能帮忙找一找……” 他们是被一阵吵吵嚷嚷闹醒的。 最开始,是有人听见了利器割风的声音,有人察觉到了危险,几人陆陆续续醒了,但都死守着门不肯出去。 这种时候,没有人有好奇心。命比什么都重要。 方五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严九不见了的。 严九原本就睡在他的身侧,虽然隔了点距离。可他现在醒了,身旁草垫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的身影。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严九可能是在他们昏睡的时候自己独自出去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总之严九出去了,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卷入了外面那阵动乱之中,没准已然亡故。 方五意识到自己应该出去看看,如果严九还没有死,他出去帮帮忙,没准能把严九救下来。他也打算就这么做。他的命并不值钱,街头巷口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恶人见过了不少,难得遇到严九这么投缘的人,豁出去也不足为惜。 严九生得极好,他近距离瞧过,即使是湿泥裹面,也难掩相貌昳丽。所有人都不信严九出身富贵人家,可他是信的,非是朱门绣户养不出这样的仪容气度,这样的人,不应该死在这样的荒郊野岭。 但他被众多难友死死地按住了。 这个马棚没被打起来的两拨人注意到,可若是方五出去了,马棚里的数众就都暴露在危险当中。方五愿意为了严九豁出去,其他人却不想为了萍水相逢之人赌命。 方五被压制着,手臂近乎脱臼。 他们就在门后等,等外面的人杀完了离开。时间流逝得好慢好慢,久到他们之中有人甚至以为天要亮了的时候,打杀声忽然停住了。隔了几炷香之后,一个蒙面女性踹开了马棚的门,示意他们往外面的空地走。 所有坏人都被抓着,所以他猜这波来的人是好人。 他环顾了一圈尸体,没有发现严九。他慢慢升腾起了一种惶恐,又生出了一丝侥幸,他颤抖着站了出来,噗通一声跪下。 求这群贵人出手相救。 云胡和梁攸却都沉默着。他们本是为账本而来,现在没有找到账本自是心烦,但这人所说之事有关百姓,也应当予以重视。 维护京城秩序是天鹰卫的职责,云胡朝梁攸看了一眼。 梁攸顿了顿,还是抬起了手,正准备喊人过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暗卫,下意识地飞速转身望去,就见他们熟悉的那个玄金蟒袍身影臂弯里还提着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踩着随风震下来的落红飞上来,灵敏的动作让整个人的身躯混融在泼墨一般的夜色,腾空而起,复又稳稳落地。 落到实处时原晋溯便放开了怀里的人,这人离了倚仗差点没站稳,头晕目眩了一圈,靠在树上才没摔倒,等抬起头来拨开乱发,不是裴凌又是谁! 裴凌已然现身,青年人李卓也飞速回过神来,不料原晋溯反应更快,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李卓几眼,才淡淡开口:“李大人,陛下就派了你这种……来救裴凌?” 李卓:“……” 上来前不小心踩空了导致摔了一跤、又在山间翻滚了一回、所以现在形容狼狈的李卓嘴角抽搐片刻:“……还有一位同僚。” 越想越觉得面前的原晋溯可能对自己产生了某种误会,李卓还要再开口替自己辩解几句时,不远处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多时,一个乌黑的脑袋最先探上来,紧接着是血和泥染成一片的白衣。 裴凌也在这个时候终于缓了过来,先惊喜道:“这位兄台!” 明明是来救人的、却把自己搞得比被拐受害人还要凄惨的薛知微:“……” 而一直跪伏在地的方五也顾不上在贵人面前的谨小慎微,猝然抬头。 只见受了些伤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的裴凌抹了一把嘴角,先是下意识看向了原晋溯,又忽然想起自己和原晋溯之间好像还有些没解决的过节,极快地眨了几下眼,又僵硬着转过头对着梁攸:“梁统领,你怎么来了?” 梁攸受宠若惊,没敢接话,只一双眼睛已经斜视斜到了自家主子身上。他和云胡的神色都颇感意外,交托任务时原晋溯说明自己另有安排,嘱咐他们二人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候却猝不及防撞在了一起,两人不由得多想了些。 原来主上对于如此重要之事实是在暗中盯梢,另有安排只是一句托辞,主上一直隐在背后,怕是在评测考量他们单独执行任务的能力。 思及此,两人不禁一阵庆幸,好在自己方才表现得还不错。 梁攸没回答,反倒是原晋溯开口了:“既已安全,你便早跟着薛李二位大人回去吧。敕勒侯府很担心你。” 裴凌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视线在几人之间飘了飘。 云胡守在哭天抢地的绑匪周围,朝他微微点头致意。梁攸踏在一片血腥中间,亦没有要一同离开的趋势。 原晋溯,就更不必说了。 和原晋溯一起滚落山崖的时候,裴凌还想过是不是原晋溯心有不忍,是不是也在担心无故失踪的自己,所以追了出来,和德清派过来的人几乎是同时抵达,还在要命之际救他于水火。 毕竟这座山头这么大,毕竟他跌落时机这么巧。 但他此刻终于意识到,这场地虽然这么多人,可专程来救自己的,似乎只有薛知微和李卓——那个他没怎么见过面的愣头青。 而原晋溯的出现,真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半晌,他沉默着、乖乖地走到了薛知微身边。他略有些失落,也没注意到那群一路上一起颠簸的难友们各个都看着他,神情难以捉摸,尤其是方五。方五太过吃惊了,眼神直勾勾落在裴凌的身上,说不清是见他还活着的欣喜,还是发现他竟和这群贵人相互熟络、值得皇帝陛下特意派人来营救的身份。 原来严九说的那番话,没有作假,亦没有夸大。 原来严九的眼睛是可以睁开的,蓝色瞳仁流光溢彩亮晶晶的,像奢华的珠宝,只是不能被他们这群人看见。 不能被他们这群龌龊之人看见。 这个一直活在垢泥角落里的人死死盯着“严九”,好似要把裴凌整个人看出个窟窿一般。 裴凌却还无知无觉,兀自跟着李卓和薛知微的安排往外走。原晋溯便把投过去的目光收回。 这群绑匪是两个暗部抓起来的,绑过来的人也是两个暗部救下来的,暗部听从他的命令,各要如何安排还得他劳心费力。 更何况方才和裴凌在山下滚过一遭,现在又听云胡和梁攸的汇报,这一趟并没找到账本,他也倦了,一锤定音道:“绑过来的人事后送回京城,有亲眷的回家,没亲眷的收入天鹰卫。那群绑匪……再搜检一遍吧,死士身上没有账本,总不会是凭空消失,莫要掉以轻心。事情做完就带回去丢给经夷寺。” 梁攸领命也毫不犹豫:“是。” 经夷寺是专处理外族外邦事物的地方,这群人服装奇异,多半不是大燕人,这样的归宿正好。他们又和死士待在一块,难保不会勾结之流,账本一事没有眉目,在场诸众查个清楚最好。 薛知微和李卓皆是感慨原晋溯处事果决娴熟,跟着他们身后的裴凌却是一听账本就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和死士的惊险缠斗之后收获了什么,伸手在怀里左翻右找,找出一本破旧脏污但胜在完整的册子,转过头一派天真地问道:“你们要找的是这个吗?” 其余人皆循声望过来。 原晋溯:“?” 梁攸:“?” 云胡:“?” 薛知微、李卓:“?!”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就连风声都止住了。 裴凌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他懵然地环视过一圈,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亦不太清楚为什么五张脸上各有各的变幻莫测。 小云、小梁:原来大人是在考验我们! 小裴:原来他只是来找账本的。 小原:……(不语,只是一味地伪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两线交出意料02 第11章 长公主文如玉01 最终账本还是到了原晋溯的手上,户部尚书贪墨案终于拍板,罪臣午时斩首,全家流放。 事后裴凌狠狠地质问了薛知微为何说只来了一人,薛知微说李卓此人向来蹉跎,做事常劳而无功,算不算上没有多大的偏差。 裴凌:“……” 裴凌思考了下李卓的表现,发觉自己竟无言以对。 而那群绑匪的消息,裴凌就没有再关注过了。不过他知道那个在他被绑走时一直帮衬他的方五也进了天鹰卫,虽是外门,但也总归是生活的一个好盼头,现下正在日复一日地接受训练,不可懈怠。 这次有惊无险过后,侯府上下仿若劫后余生,把他看得死紧,找了最好的御医、一直盯着他最后一处伤疤好全了之后才肯放他出门。但他也没有办法再去外城,皇帝收回了小地图,勒令他只准在内城晃悠。 唯一的好处就是梁攸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再对他高要求了,他还是会按时来总营处,不过不须训练体魄。那两个新人勤奋刻苦,已经练得差不多、各自去出巡任务了,裴凌待着觉得无聊,逛着逛着就到了外门训练的地方。 他碰见了方五。 方五正坐在一处石凳上皱着眉揉腿,一抬头就见熟悉的人就在面前,愣了一下,但又很快地眼放亮光:“严九!” 裴凌也开朗笑着迎上去:“我那是为了自保取的假名而已。你不妨直接叫我裴凌吧。”他还记得这位,在当初他被绑匪刁难时挺身站出来为他解围,这份恩情,足够裴凌将他视作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 方五却是不太好意思地垂下眼,声音怯怯:“可是你不是那个敕什么侯……我同僚都说必须叫你裴公子。” 裴凌摆摆手,满不在意道:“你是不同的呀。”他不想在称谓一事上再多说,于是转了话题道,“你在这里做天鹰卫,待得还习惯吗?” 方五听闻此言,先是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裤脚挽上去摔出淤青的腿,才神情落寞道:“还,还可以。” 裴凌眨了眨眼。 方五这话大概是满意的意思,可面上展现出来的又截然不对味。裴凌摸了摸脑袋,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太能懂这位之前患难与共的朋友在想什么,只好干巴巴安慰道:“天鹰卫守护整个雍京的安定,训练辛苦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嘛。那个——” 在方五殷切的眼神里,裴凌话还没说完,却听见远处传来了领头严厉肃整的一声:“归队——!” 方五立时换了个眼神,仿佛期盼着裴凌能在这个紧要关头说些什么。裴凌却觉自己在这里打扰人家训练颇为不好,歉疚道:“你们好忙啊,那我先走了?我改日等你休息了再来看你。” 方五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裴凌正觉奇怪,方五忽然又开口:“好罢,那你记得一定要来找我啊,裴凌。” 裴凌也不再纠结了,笑着说了些临别词。他笑起来张扬热烈,叫方五一时之间看恍惚了心思。 等裴凌的身影消失得再也不见,方五才匆匆忙忙跑去了连操场,领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在谴责他靠着贵人晚归队的行为,亦在警告他别动任何搞特殊化的歪心思。旁边同僚自是瞧见了方才情景,小心翼翼凑过来问:“小五,你真和裴公子认识啊?” 方五被问得愣了愣,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是啊。” 他在被送过来的路上就被告知了那天夜里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大人物。 那位一身冷冽不容冒犯的众人之首是天子近臣原晋溯,这几年颇得圣眷,又有国舅府的出身,可以说得上是权势滔天。整座京城,无人敢忤逆这位帝王肱骨。 那个一直绕在裴凌旁边的白衣公子则是琼林寺首席大学士薛知微,是寒窗苦读的代表,虽不及原晋溯的权势,但也享誉京城、名满大燕。 方五是从泥沟里爬出来的,他从没听说过繁容巷,亦接触过权贵,更无法想象到国舅府出身和御前大臣这样的身份、无法接触到光风霁月的琼林寺,只觉得原晋溯和薛知微两人高高悬在天上,和自己宛若玉宇凡尘之别。 只有裴凌——他问了送他过来的侍卫有关于裴凌的身份,裴凌是敕勒侯的世子,金枝玉叶,还与国舅府有婚约,在京都称得上是风光无两。这样的身份和原晋溯、薛知微之流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绑架,居然变成他能够得上的人了。 方五严九,听起来真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可裴凌太过明媚了,他是整个雍京堆金积玉养出来的王侯公子,来无影去无踪。过命的交情在这样的悬殊之下,也变得镜花水月起来。 方五再次看向了裴凌离开的方向,眼底几分不舍,还有几分惶然。 - 泊尹府。 原晋溯早已独立出去单开门户,但国舅府是原姓,他若是再取一个原府未免唐突,挑来拣去,才选定一个泊尹府作为府邸的名字。 泊尹府乃是雍京内城距离皇宫最近的府邸,以示隆宠。府邸占地也不算小,甚至曾传出戏言,原晋溯一府之盛比之王孙封邸也不遑多让。不过宅子大归大,原晋溯会用的客室,总是那两间。 譬如现在,闲暇会客的庭院里,原晋溯的对面就坐着颇不着调的霍宗迢。 “金阳人?”霍宗迢奇怪道,“金阳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雍京……” 他与原晋溯虽是上下属,有时却更像是好友,在没有公务时候,两人都会放松下来,亦不会过多在乎礼节。 “经夷寺问出来的结果是偷渡,”原晋溯漫不经心喝下一杯酒,“他们越过了沧浪江,打算来大燕求条活路。” 霍宗迢却觉此话简直是顾左右而言他,一个字也没落到正心:“为什么,他们犯了什么只能靠偷渡才能活下来的事儿吗?” 不怪他感到疑惑,大燕与金阳向来水火不容,几年前刚歇了战事,两边几乎可以说是见面如见宿仇,大街上若是突然出现一个金阳人,就算被乱棍打死都无人追究的程度。即便是这样大的风险,这群人还是选择偷来大燕,必然有什么天大的推因。 原晋溯却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他神色冰冷,语气更是凉薄:“……他们的嘴闭得严实,还需经夷寺再问。” 听面前捏着酒杯的人仿若心情不好,霍宗迢心一凛,知趣地不再提及。他受人恩惠,自然要懂得进退有度,于是下一瞬再开口,就话锋一转将此揭过:“我听云胡说,主子前去追账本的时候遇上了被拐走的裴凌?” 原晋溯眉宇间微微一动,也没否认亦或者纠正:“整座京城都已经知道了。” 霍宗迢再道:“听云胡说当时有个人冒着触怒你的风险求你救人,没成想要救的人正是裴凌。这人后来进了天鹰卫,你觉得怎么样?” 没想到话题从裴凌的身上路过一句就骤然拐到了其他,原晋溯那点极难察觉的赞赏转而消逝,摩挲着酒杯思索了半天,才勉强想起来有这回事:“快忘了,他怎么?” 霍宗迢这才露出真实目的,试探道:“我听说,裴凌今天去探望他了。” 兜兜转转又是这人,原晋溯一挑眉,眼中透出的些许神采却是松弛下来:“那又与我何干?” 一番话说下来,霍宗迢也大概摸清楚原晋溯的态度了。他本来觉得今日这两人说起话来氛围实在怪异,但他以原晋溯为主替原晋溯办事,原晋溯不在意,他也不用多管了。 于是他斟酌过后,再换了一个话题:“最近宁宣长公主出关了?” 原晋溯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得了肯定的答案,霍宗迢还要再说什么,忽然间卡了壳。原晋溯淡淡瞥过来一眼,鬼使神差的,霍宗迢憋出了一句:“听说裴凌日日闲得没事做到处乱逛,长公主的性格肯定能与裴凌玩到一起去,若她与裴凌结识,裴凌倒是不会无聊了。” 原晋溯:“?” 原晋溯:“……” 原晋溯不欲再同他多言,起了身就往庭院外走。忽有一阵烈风打着旋落下,一只鸟儿立在了原晋溯伸出来的手指上,爪上绑着细细一条签筒。 霍宗迢还在抿杯酒小酌,见状径直站起身。 等看完了来信内容之后,原晋溯往身后侯着的霍宗迢瞧了瞧,两人之间的闲谈彻底被公务替代:“那群金阳人的最新招供,雍京有位金阳的尊主混进来了。” - 裴凌出门后就去了风月楼。 原锦泱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往琼林寺跑,顾不上他,即便是顾得上,他们二人现在身份尴尬,也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样和他一起出来寻欢作乐。其他的少爷诸如赵玄振之类,都被家里人押着读书温习,他一个人得了清闲,倒显出几分孤单来了。 出了总营处的门后,钟巳便跟了上来,他本就因少爷被拐一事愧疚,此刻看着裴凌一个人形单影只更是心疼,不由得出谋划策:“少爷要不一起前去琼林寺,找原小姐玩吧?” 裴凌:……你这根本就不是心疼吧,算盘珠子打得我都听见了。 不过没有玩伴,他在风月楼里待着确实有点无聊了。风月楼惯来是消息流通的最佳去处,他本以为听一听四周的谈论会有趣得多,结果兜来转去都是些“裴小公子惊遇险”、“原家儿女正逢缘”的言笑晏晏,吓得他果断拍板忙不迭地从楼里滚走了。 最终还是去了琼林寺。 近来正遇上春闱将开,琼林寺联合礼部忙得不可开交,上上下下的人四处奔走脚不沾地,压根腾不出手来招呼裴凌。这正好中了裴凌下怀,他生怕这些人二话不说地带他去找原锦泱,于是只和门房打了声招呼就溜了进去。 琼林寺原为替皇帝陛下撰写诏书的地方。皇帝大概是觉得这里住着全大燕最会舞文弄墨的人,后来许多文职工作都被投往这里,琼林寺也慢慢变成了专管文职的场所。到了现在,若是有什么文书没盖着琼林寺的章,大家甚至会觉得不够权威。 主院是办公的地方,有专人守着不让打扰。裴凌本也没有耽误别人公务的打算,脚步一拐,往造纸后院去了。 后院里都是正在晾晒的宣纸,晾架比人还高,纸页在风中浅浅浮动,人若行走其间,难免一阵恍惚。 除此之外的其他布置也充斥了浓浓书墨气,漫过耳鼻,叫人身心都舒缓下来。裴凌仰头看,垂下的宣纸经过了琼林寺特殊的工艺制作加工,在日光下照出了薄如蝉翼的纹路,因由琼林寺中人特制研发,又被称为“琼林纸”。 “琼林纸”本来是权贵家族的消遣物,但世家子弟大多顽劣不堪、不学无术。琼林寺卿花倚葳不甚在意,老媪们心怀宽广倒还好,就是老头们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忍看上好的纸就这样被糟蹋,于是取得了圣上指令后勒令琼林纸不再供向贵族,只给官学里真正爱书的文人墨客们开了权限。 故而裴凌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薄又这样厚重的纸,随风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东西。”裴凌正感叹着,心想从前的世家子弟晚点混账就好了,好歹等自己出世了再闹得琼林寺老头严禁供纸,这样自己还有机会能用上一用。钟巳在一旁正要答话,裴凌却突然转过了头,“那是什么?” 钟巳看过去。 造纸的地方常常与水井相伴,琼林寺的选址犹是如此,晾晒的院子后就是一片水井安置之地,其中有一口巨大的水井之上,在飘扬的纸胚中,似乎影影绰绰有个人形,正搁在井边探头探脑。 裴凌眨了眨眼睛。 纸胚在眼前扬起又轻落,那道人影半边身子都进了井口。 裴凌大惊失色:“喂——那边的!!!” 小裴日记: 今日。 天气晴,解锁琼林寺地图…… 喂!不要让我刚死里逃生就遇上命案啊!!![害怕][害怕][害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长公主文如玉01 第12章 长公主文如玉02 裴凌喊完话就飞奔过去。井边的人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大跳,身子一抖,差点真栽了下去。好在此人柔韧性和腰力绝佳,如同风中草晃了片刻,最终站直了身。 裴凌这才姗姗赶到。 这位似乎要寻短见的是一位颇带傲气的小少年,衣着华贵,容颜清丽,眉宇间还有一股遗世独立之风。裴凌见她没事,正想开口解释自己的叫声,不料从远处先来了一阵更加凄厉的叫喊:“殿下——莫要投井啊——” 裴凌虎躯一震,下意识挡在了少年与井口中间,死活不让开。 钟巳也在这个时候追上来了,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一头雾水。 远处的侍女终于亲身赶到,她扶住少年的身体,两眼含泪颤颤巍巍:“殿下!莫要一时冲动,总会有很多办法的。” 裴凌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是啊,遇到什么难事也总可以熬过去,人生无限好,京都大漠、沧海江南,只有活着才有以后啊!” 钟巳被这两句劝导说得醍醐灌顶,连忙跟着道:“是呀是呀,生命可贵!” 被侍女搀住的少年总算回过神来,她满脸尽是茫然,有气无力问:“……谁?谁要寻短见,我吗?” 裴凌:“?” 钟巳:“?” 唯一知道内情的侍女潸然泪下:“殿下,你是不是又趴到井边去偷看,让人家误以为你要投井了!” 裴凌终于听懂前因后果,这才讪讪收回手:“你不是要投井啊。” “当然不是啊,”少年只觉莫名其妙,她皱起眉,忽然一道灵感飞跃而来,她又换了副神情,拉着裴凌一起伏在了井边,声音低低的,“你快看那边的井壁,快看快看。” 裴凌下意识看过去。 侍女和钟巳都被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跑到两人身周。但这两人似乎都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侍女和钟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一看,裴凌还真就顺着她的指引看出了点东西。 井下昏暗,但所幸还有些光漏了下去。水面波光粼粼,暗潮起伏间,青灰色光滑的井壁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点横刻竖切的痕迹,像字迹。像是有人曾在井下待过,用了不知道是弯刀还是碎石的工具,一笔一笔留下的存在的痕迹。 “很震撼吧!”旁边的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兴奋地说道,“我后来去查了一下这口井的履历,它在十年前曾经干涸过,应该是那个时候有人下去写了东西。但那些文字藏得太低了,我废了好大的劲也看不清具体都是什么内容。” 裴凌也被这里的文字震惊了些许,究竟哪位探险家想不开,跑井底下刻字啊。 正在裴凌努力去辨清上头字迹都写了什么,但却和少年一样一无所获时,远方又炸响了一道尖叫,和方才的声线如出一辙,只不过听着距离近了很多:“公主殿下——不要在井边探头探脑啊——” 裴凌与公主殿下都是一哆嗦,好在侍女和钟巳出手及时,一个钳着一个,等喊话的人飞至眼前,他二人已经被拉着从井边退了开。 裴凌一个抬头,与来人对视片刻。 居然是老熟人赵玄振。 赵玄振看到他也明显愣了愣,面庞扭曲一瞬,似乎又回到了春晓馆门前的那天夜晚:“……怎么是你?” 裴凌实话实说:“我无聊啊。” “无聊?!”公主殿下听闻此言遽然来了兴致,“你早说呀,走,我带你们去找乐子!” 裴凌:“!” 赵玄振:“什——” 他话还未说完,两个人就被公主殿下一只手挽一只臂膊拖走了。这位殿下力气说不上大,但她行动果决动作干练,裴凌赵玄振还没反应过来,便一路顺着她的方向乱七八糟走,一出就是好远。 侍女翡竹和钟巳紧随其后。 - 走在路上交换过了姓名,裴凌才知道面前这个活泼开朗的少年正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宁宣长公主郗明裕。 先帝长姊嫖懿长公主早在多年前归隐杏渊山院,懒理朝野政事,故而宁宣长公主就成为了京城里最为受瞩目的皇家女。可惜她也一如她隐居的姑姑一般,对权弄提不起兴趣,醉心于文艺乐不思蜀。此前为了一次创作在皇宫里闭关,近期才完成了作品把自己放出来。 此人沉迷于文墨纸笔之流,一出关就往琼林寺跑,在前几天发现了井壁上的文字,初往井下看时正好碰上了被自家爹揪着耳朵赶过来帮忙春闱安排的赵玄振,把赵玄振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出去。再之后赵玄振也不放心,总趁着得了闲暇的时候来后院瞅瞅,总怕好好的琼林寺无辜闹出命案。 再过一日,就遇上了无聊来凑个热闹的裴凌。 正说着话,梨咏苑就到了。 郗明裕原来是要带他们来听戏。 梨咏苑是雍京城内第一大戏院,每日宾客如云,苑门口处来往权贵与白衣纷纷攘攘,宛如过江之鲫。 这地儿最有名的却不是戏班子,而是戏文。与其他戏院不同,梨咏苑的戏文只交由一位称作“月衣娘子”之人亲自撰写,单供苑内传唱,不与外人道也。这位月衣娘子蛰伏许多、一朝成名,一下便成为了全京城人心中的大家,连带着梨咏苑也声名大噪。来苑里听上一折月衣娘子的戏,是京城风雅之人平日里最为重要的乐趣。 不过裴凌以前听不太懂戏,不爱来就是了。 而郗明裕似乎是梨咏苑的座上宾,她一进门就有小厮前来服侍,还特意将她引入一楼视野最好的包间。裴凌和赵玄振也跟着沾了光,只需要抬头就能对舞台景象一览无余,还有小吃瓜果在侧,叫人光是坐着便觉舒心。钟巳和翡竹就侍奉在侧,也不拥挤。 裴凌人舒服了,话也多了起来:“公主殿下是梨咏苑的常客吗?” “是呀,”郗明裕回道,“这儿待着让人心旷神怡,没准待久了还有延年益寿之效呢。你说是吧赵玄振……嗯?赵玄振?” 裴凌也奇怪地看过去。 赵玄振正仰起头盯着上方某处出神,观神情似乎诧异万分。被郗明裕这么一叫,他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郗明裕与裴凌也顺着他方才的视线往上看去。郗明裕问道:“你怎么了?” 赵玄振有些犹疑:“我刚才……好像看见熟人了。” “这样啊,这再正常不过了,”郗明裕收回脖子拍了拍他的肩,“这地方每日达官显贵往来众多,你遇见了一个两个也不奇怪。” 遇见一两个不奇怪。 裴凌还在抬头,他还真在人群泱泱中找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一个覆着面纱的女子端坐在三楼亭口,一双漂亮的凤眸正平淡地垂下,与裴凌毫不避讳地对视上。 裴凌记得她,是那日在荒郊野岭的夜晚,原晋溯带过来的人之一。那时梁攸也在,裴凌猜他是皇帝陛下派给原晋溯的得力帮手,而这位姑娘,估计就是原晋溯自己培养起来的下属。 她在这里,那……原晋溯也来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姑娘忽然竖起一只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裴凌瞬时会意,便安静把视线收了回去。 赵玄振听见郗明裕的话应了两声,看模样应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反倒是裴凌来了好奇心,问郗明裕道:“你经常进出梨咏苑,那你可知泊尹府里那位有没有来过?” 郗明裕也真的顺着他的话摸着脑袋思考了片刻,最后得出答案:“我似乎没有在这里碰见过他。” 正聊着,周围忽然起了一阵喧闹。三人皆往外一观,就听琵琶声响起,几位角儿已经登上台中央。 二楼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正响起来隐匿着的、下意识压低的交谈声:“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根本没走,我最近总觉得时常盗汗,夜半惊醒……” 另一道声线连忙宽慰:“宋兄这是多思多虑了,神鬼之事谁能拿个准信呢?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不,这不一样,她就是还留在宅子里,以前装得挺温良的,不显山不露水,现在倒是暴露本性凶残了,我,我要请大师来做场法事……” “宋兄!宋兄!你大张旗鼓做法事,这不是昭告全京城你家宅不宁!” “你可有办法?” “宋兄且交给我吧,以前活在金阳这种事多得是,宋兄信我,我处理惯了,娴熟得很,不出一月,保管风平浪静。宋兄且放宽心,今日邀你来听戏就是想让你松快些,日夜思虑反被其扰,脑子总要腾空一些,再放点其他什么东西,才好对酒当歌不是?” “……这出戏叫什么?” “叫——” “你们知道这是哪本戏折吗?”郗明裕略有些兴奋道,见另外两人摇了摇头,她又自顾自接上自己的话,“这是月衣娘子最新出的本子,名为《东天阙》,讲的是一对男女天人相隔仍要相恋的故事,是月衣娘子用从坊间收集来的传奇改编而成的。” 有了这一通背景解说,裴凌再往台上仔细看着,果然更能看懂了一些—— 台上演到女人玉殒香消,正在病榻前缠绵握住男人的手,泣涕涟涟:“你我恩义重,生死两仪轻。但求盟约誓,还复来世情。愿君如流水,盼吾比游鱼。昼夜长相许,春秋不薄命。” 男人也话音哽咽:“卿自九泉去,我心空怜惜。汝成累累骨,余做尘下泥。盖因穷造化,今朝遇别离。青天再会日,声声告神明。” 两人阴阳两隔,情节一时戚戚,裴凌听见四下皆唏嘘。过了会儿,他又听见郗明裕用小小声真情实感地疑惑说:“你怎么不哭啊?” 裴凌立时抬手揉了揉眼睛:“我马上要哭。” 郗明裕被他逗笑了,又问:“你觉得这戏文怎么样?” “词尽深意,曲尽深情,”毕竟是受郗明裕邀请来到郗明裕的地盘,裴凌颇有自觉,正开口打算夸到天昏地暗,一抬眼发觉天地似乎真的肉眼可见地昏暗了点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香炉烟雾重了点儿?” 为了让来客多些闲情雅致,苑内点了几处幽幽清香的博山炉,以营造一种仙雾缭绕的恍惚错觉。但他们刚进来时此烟尚且还仅是一种点缀装饰,现在一折下来,已经有些有碍视物了。 这样的烟雾显然不正常,郗明裕也皱了皱眉,她起身道:“我去看看。” 裴凌眨了眨眼睛。他对梨咏苑人生地不熟,还是不乱走动,就待在远处等郗明裕返回就好了。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隔壁的赵玄振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动作,径直站起身,一头扎进了面前的烟雾里。 裴凌:“……” 怕什么来什么。 下次他反着怕。 这时候的烟气已经浓重起来,不少人都惊慌出了声。裴凌记得他们一路走进来不少弯折与锐物,只好也起身摸索着朝赵玄振离开的方向龟步移动:“赵玄振?你怎么了,莫要冲动,你是害怕浓烟吗?” 他担心赵玄振如此莽撞会出什么危险,嘴里喊着,边四处探头看看。身侧倏忽“砰”地发出一声身体坠地的重响,炸在耳畔,裴凌被这道声音惊得浑身一抖,缓过神来下意识觉得是赵玄振没走多远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于是不带丝毫犹豫、却很无奈地转过身。 “你看吧看不见的情况下怎么移动都很危险,我带着你走我们还是回去坐——” 裴凌熟络的话音猝然顿住。 在他眼前的并不是赵玄振摔倒的身影,预想中的喊疼也没有出现。 眼前的是一个不知从几楼坠下,摔得不成人样的东西。它还勉强穿着一件织锦华服,看得出身份贵重,但脑袋已经四分五裂,乳白色浆水迸溅得到处都是,一团乱糟糟缠在一起的黑丝中间杂了碎片样的肉色,带着红血丝的眼球爆凸出来,瞳仁随着骨碌碌滚动的眼球转过一圈,其中似乎还残留了原主生前藏都藏不住的阴狠怨毒。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瞳仁最终落定投射出来的“视线”,正巧重叠在了裴凌的身影上。 裴凌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思也不醒,体内冷得要抖。 小裴日记: 今日。 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长公主文如玉02 第13章 东天难有神阙01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外头的门似乎被打开了,烟雾顷刻间淡泊于视野之中。 不少人缓了过来,他们在高楼层刚喘了口气,又在看清楚一楼场景时呼吸一滞。慢慢的,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如同蜜蜂振翅般渗透进来,裴凌只觉得比身处风月楼还要头疼。 门一开,就有几队天鹰卫涌了进来。他们是在这附近巡视的外门弟子,见此地情状有异,又恰逢大理寺卿郑文济路过,便暂以郑文济为首,强闯了梨咏苑。此刻几队人将高处坠下的尸体和裴凌围在一起,显然是认为裴凌与这桩命案有关系。 毕竟整个一楼不知何时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了裴凌一个显眼人,甚至就在尸体的不远处。 裴凌浑浑噩噩地抬头,在来的天鹰卫队伍里意外看见了方五。 方五也一直在看他,眼神错愕。 郑文济在这时适时出声,他面色沉得吓人,盯着裴凌的一双透亮蓝眸,话语不带一丝温度:“此命案稀奇,正让裴公子遇上了,裴公子运气好生巧妙。” 裴凌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但他浑身发冷,脑子也转不过来,只下意识辩解:“我没,我是来找赵玄振的……” “这便更巧了,”郑文济便顺着他的话说,他冷哼一声,音里泛起了危险的意味,“那边的尸体,观衣物服侍,正是赵玄振来吃酒听戏的小舅,不知裴公子究竟是找赵玄振,还是以赵玄振为名、掩盖真实目的?” 裴凌终于想起来了赵玄振的异常。 ——“我好像看见熟人了。” “熟人。” 不知联想到了何种关窍,裴凌出了一身冷汗。 郑文济显然没有等他反应过来的足够耐心,他也不废话,抽出大理寺卿公牌就厉声道:“梨咏苑突发命案,大理寺履行公职,将尸体与可疑人一并带走!” 方五还定在原地不动,有几个天鹰卫却见公牌如命令,已经在靠近了。 “且慢!”正当裴凌六神无主之际,自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掷地有声的嗓音,有些耳熟,又与先前听过的有略微不同。裴凌下意识看去,就见方才消失好久的郗明裕从暗中走出来,挡在了裴凌的身前。 “郑大人,裴凌乃敕勒侯独子,与宋裘生前并不相熟,这么被当成当成犯人带走,未免伤了侯府情谊。”郗明裕冷淡说着,裴凌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在为他担保。 此刻的郗明裕竟与裴凌方才撞见的探井少年气质浑然不同,仿佛内芯换了个人似的,端坐高堂,手握生杀。 “我也并未听闻公主与此人先前曾有交集,不耽误今日公主不仅站出来还公然担保,谁知道曾经有无交集于现在又有什么关系,”郑文济针锋相对,竟是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留,“今日与此案有关者,皆有可能是凶手!裴凌更是重中之重,带走!” 天鹰卫又要上前。 “谁敢!”郗明裕一声厉喝,登时把所有人都钉在了原地。 郑文济是大理寺卿没错,但郗明裕同样位高权重,她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姊妹,是备受恩宠的天潢贵胄,天鹰卫不会选择违抗她的命令,于是靠近的天鹰卫不仅没再继续,反而还退回去了。 郑文济怒目相对。 场面一时僵持。 裴凌也愣怔。郗明裕为她做了担保,还与郑文济进行对峙,他要是现在突然说愿去大理寺就是在打郗明裕的脸,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想被当成犯人一样押送,没有哪个无辜人愿意被这样对待。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与郗明裕萍水相逢,郗明裕竟然愿意为自己说话,做到这个地步。 等会儿。 裴凌偷偷地环顾了一圈,发觉钟巳还在不远处被打晕了,翡竹却已经消失不见。 他又往上看,即使楼上人群乱糟糟挤作一团,他也意识到,那个覆面姑娘亦是不见了。 最后还是郑文济冷哼出声:“恃权而妨碍大理寺的办案,宁宣长公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郗明裕也不甘示弱:“恃权而强行羁押无辜百姓,郑大人也很是光明磊落啊。” “如此说来,长公主殿下是有能够处理此案的办法了?” “处理案件是大理寺该做的事情,为何要我一个公主想办法?”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似乎都看对方颇为不顺眼。最后也没沟通出一个结果,又双双陷入了沉默。 正在这时,几点突兀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裴凌最先听到,他自郗明裕的身后往前看去,还没看清楚来的人到底是谁,就先听见此人冷声开口:“你二人僵持不下,我倒是有一计。” 郑文济倏忽转过身,他的身体偏了开,一下就让对面的裴凌看清了来人衣饰。其实就算没看见那身极具代表性的黑金袍和腰间一抹瓷白,裴凌也能从声音认出来人的身份——那样冷情冷调的音节,不是原晋溯又是谁! 身后跟着的,不是梁攸又是谁! 原晋溯上来的话没带什么立场,算得上一句不偏不倚,任谁听了都不会就此打断此句话音。郑文济却没买账而又反唇相讥:“就为了府上一纸婚约,原大人也要保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 裴凌捏紧了自己的手腕。 这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偏见和恶意,毫不掩饰。裴凌从没听见过这样的评价,一时间闷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在心里给这个叫做郑文济的人偷偷记了一笔。 反观那边的原晋溯只是极轻微地抬了下手,梁攸便会意开口:“天鹰卫。” 天鹰卫数众便训练有素地移动,从包抄控场之势,变为效命原晋溯的阵形。 在场诸位也都想起来了,天鹰卫纵是外门也永忠于陛下,原晋溯如今在陛下门前正受重用,这群天鹰卫,怕是早认了原晋溯做第二个主人。 郑文济:“……” 郑文济敢在这里施展官威,靠的就是天鹰卫的临时听命,眼下天鹰卫真正的主人来了,他便失了发号施令的权力。身处劣势不得不低头,郑文济这才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恭听原大人计策。” 原晋溯见他终于冷静下来,也收起了一身的寒气,他目光穿过大厅直至落在了裴凌的身上,声音难得回温了些许:“争端无非在敕勒世子身上,既然不可由大理寺带走又不可作无辜人放回侯府,以我之见,不如将此人禁在泊尹府,由本人亲自监守。” 众人皆是一怔。 虽然说着只是见地,但凭借这幅不容置喙的口吻,怎么想都是一锤定音的果决。无论如何,泊尹府都比大理寺监牢好上许多,这位权势滔天的御前大臣一直眼高于顶谁也不亲近,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替别人解围。 郗明裕最先反应过来:“裴凌身为敕勒侯府世子,自然不能进入大理寺受羁押。让裴凌住进泊尹府,所有动向由原大人监察,既不碍办案,也不辱敕勒侯府。郑大人觉得呢?” 郑文济脸色也有点松动,这确实不失为一个两全的办法。 他双唇嗫嚅,正要开口,原晋溯却又道:“不过泊尹府不做白工,我还有个条件。” 郑文济顿时紧紧皱起眉,眼里满是戒备,和一点“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的果然如此。 原晋溯并没有管郑文济的态度如何,他姿态满是胜券在握的从容,好似整座梨咏苑内闲庭信步的过路人:“此案蹊跷,天鹰卫须协同大理寺一同破案。” 浓烟过后的梨咏苑内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至少郑文济是这样认为,他只觉得仿若大山在背压住了喉管,再多待一刻就要窒息。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裴凌看着整场既与自己毫无关系、又像是与自己千丝万缕紧密相接一样的局面,亦是这样胸腔闷厚黏着的感觉。 - 泊尹府。 直到府上的管家把他在别院安置好,走到了自己的房门,裴凌还是没有从梨咏苑的事情里缓过来。 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下来条分缕析,可有关于梨咏苑的记忆却总隔了一层蒙蒙的雾一般,不仅想不起来分毫,头还愈发痛了。 挣扎了许久,裴凌决定起身去寻原晋溯。 不知是否是心事重重的原因,还在酉时天幕就已经黑沉沉压下,风仍在吹,裴凌的脚步也越发急切。 原晋溯不喜府上来人太多,钟巳又受了伤被送回了侯府,现下只他一人在泊尹府里乱转。原晋溯的府邸大得要死,主院别院隔了好几处拐角园林,除了几个零星分布的洒扫庭院佣人,就再也见不到一点活物。裴凌昏头转向绕了大半圈,才在主院一处湖旁水榭找到了原晋溯。 原晋溯孤身坐在桌前,因为离得远,裴凌看不清他的神色。水榭内无人侍奉,原晋溯似乎真的不喜欢太多人,府内几乎没有侍奉起居的下人。 天色在这时候彻底暗了下来,唯有水榭有一盏灯还发着柔和的光芒,光影打在原晋溯的身上,显出他一个人似乎没有平常见到的那么冷了。 裴凌慢慢走了过去。 “天色已晚,”原晋溯头也没抬,却在裴凌踏进水榭的第一时间开口,“你不早点休息吗?” 裴凌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心有不甘,纠结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他低着头,发觉原晋溯正在控着笔墨画梨咏苑,画中场景分外眼熟,正是今日他被吓傻了的地方。 “说吧。” 裴凌眨了眨眼,无数问题从脑海中呼啸而过,缠成一团,根本理不出哪里是绳端。原晋溯一松口,他就在脑海里把思绪都翻了一遍,最后慌忙找到一个线头,脱口而出:“那具尸体是谁啊,和大理寺那个人有关系吗,那个人他……为什么那么凶啊,是今日单对我这么凶还是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啊?” 原晋溯看了他一眼。 裴凌莫名地突然懂了这一眼的含义。 ——你从来不关注京城动向的吗。 “我……” 裴凌正要给自己解释解释,原晋溯却在这个时候同时出声:“今日凶你的大理寺卿郑文济有一长姊,名唤郑文僖,与死者宋裘生前曾是夫妻关系。” 裴凌顿觉无奈:“……那也不是我让他姐姐守寡了呀。” 原晋溯又是看过来一眼。 裴凌正觉奇怪,就听见原晋溯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我近日去查了宋府,才得到消息,郑文僖早在不知何日暴毙,此事被宋府压住,秘不发丧。” 裴凌一怔。 原晋溯才慢悠悠把话补全:“郑文济一直在追查郑文僖的死因,宋裘是唯一的线索。如今线索莫名断了,你是最大的嫌疑凶手,他自然对你心怀怒气。” 裴凌愣了片刻,旋即低下了头。他与郑文僖从未见过,但骤听死讯,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觉得难过,心情也低落下去。再想起白日里郑文济针锋相对的恶意,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湖边传来几声绿蛙的呱呱鸣叫,原晋溯收起了画幅,瞥了一眼似乎没有离开倾向的裴凌:“还有话要说?” 裴凌回过神来,张了张唇,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夜风徐徐,带了点凉意,还有些自水面吹拂过的潮湿,拍打在脸上叫人清醒。他望进原晋溯的眼神里,忽然就冲动了一次:“你今日来帮我,是只为了帮我吗?” 今天想不出来小剧场了捏…… 但今天是连更!嘿嘿[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东天难有神阙01 第14章 东天难有神阙02 原晋溯没有答话。 风仍在吹。裴凌最近几日偏爱高束发,总喜欢在发间再绑一条亮晶晶的发带。但他今夜跑过来花了许久,头发都有些散了,几缕琐碎的青丝随风摇晃,把他整个人衬得有些可怜兮兮。 他今日遭逢变故,被所有人做局利用,最后才辗转进了泊尹府。 于是原晋溯直白的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就这样忽然转了个弯:“……你这次很聪明。” 裴凌:“。” 不要这样的聪明啊。 裴凌垂下眼。 野岭那一次原晋溯是为了追查账本恰巧与自己撞上,梨咏苑这一次原晋溯又是为了别的事情顺带把自己捎上,从小到大都被众星捧月的小少爷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某些人来说,也可以是不重要的。 “不早了,”原晋溯起身,看见总是满身活力的人难得低落的样子,声音无意识更轻了些许,“回去休息吧。” 裴凌出神了一会儿,再一抬眼,面前早已经没有了原晋溯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也起身准备回房间休息,步子迈到门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来的时候是四处乱转摸过来的,根本没有认不认路一说,既然如此,那,他该怎么回去呢? 泊尹府稍显空荡,连个跟随自己的下人都没有,直接斩断了他问路的可能性。这里不比侯府,哪哪都透着不方便。 裴凌在夜风里冷静了片刻,冷静不了,绝望地笑了。 - 今日天气多作怪,一到黄昏夜晚就起妖风,等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院子,裴凌打了个喷嚏,抬头看去,夜幕已经月至中天。 今夜的明月似乎格外亮,,盯久了还能瞧出上头类似阁楼的阴影,有如琼楼玉宇,裴凌只看了小会儿,就关上了窗纱。周遭瞬间暗淡下来,拐角处黑影重重。 鬼影幢幢。 裴凌没来由地心里一悸。 今日他距离得太近了,近到能闻到尸体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近到能看见摔得太狠外翻出来的骨头,和血肉里丝丝缕缕的脉络。睁眼闭眼,那个不成人形的尸块就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怪诞又现实。 他知道王公贵族里有些腌臜,但这些从不会闹到明面上来。他每日在美酒歌舞温柔乡里泡着,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血腥的场面,上次野岭突降神力已经是极限,在此之后他还接连做了几日的噩梦,需要钟巳在一屏风之隔的榻上陪着才能堪堪入睡。 现在钟巳还在敕勒侯府不知道有没有醒来,整个屋子里,不,整个别院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裴凌咽了口唾沫,又晃了晃脑袋,试图把白日里的场景甩出自己的记忆里。 原晋溯位高权重,没人敢在泊尹府造次,不是人的东西……应该也不敢造次。 他告诉自己。 想了想,他又把窗纱打开了,月光透了进来,虽然风大了,但卧房里更加亮堂,他也多了点底气。 做完这些,他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想去躺在床上一觉睡醒又是崭新的一天。 结果余光忽然灵敏地扫视到某个角落里,好像有宋裘自高处坠落的尸体静静待在那里,突兀的眼球就这样死死盯着他,映照出来的画面刻画出他惊慌失措的神情。 俄而出乎意料地,眼球的瞳仁转动了几毫厘。 又是一眨眼,角落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裴凌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软脚软,沉寂片刻,转身推开门跑了。 - 天鹰卫前去大理寺协同查案还未返回,原晋溯也了无睡意。 他房内依然掌着灯,明光一片。据云胡传信所说,那个潜进雍京的金阳尊主事发前就在宋裘身边跟着看戏喝酒,两人举止亲密,应当相熟,事发后就不留痕迹地跑了,她还在跟踪当中。 宋裘是大理寺卿郑文济的姐夫,还是礼部尚书的妻弟,称得上一句雍京权贵了。金阳的尊主与宋裘走得如此之近,竟全然不害怕自己身份暴露……又或者宋裘已经知晓了此人的真实身份,这些人待在雍京,到底所求为何? 郑文济意气用事,对此案来说也颇为不利。 不过他五感锐利,即使现在思绪纷杂,也仍旧从呼啸的风声中捕获到一点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原晋溯抬起眼。 明光之外,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影正在靠近。 屋门被从里面打开,屋外的人也停下了往前的动作。原晋溯抬眸看过去,门外既不是从大理寺查探到情报回来禀告的梁攸,也不是追到京外擒住了金阳尊主返还述职的云胡,只有夜风里单薄的一点身板,还在絮絮喘着气。 裴凌卸下了寻常爱穿的浓稠明艳的衣裳,只着了件轻盈的中衣,一贯精心打理的素发全部披散下来,衬得平日里张扬的少年郎莫名多了几分乖巧。他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原晋溯,小小声问:“那个……我一个人睡害怕,可以来和你挤一屋吗?” 原晋溯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不答反问:“一个人睡害怕?” 一句话语调很轻,又带了些不可避免的疑惑,似乎裴凌都长这么大了还会害怕一个人睡觉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裴凌抿了抿唇,显得有点紧张,又有点儿窘迫,想解释但嗫嚅了许久也没说出什么,最后只能眼巴巴又重复了一遍:“可以吗?” 三月天流动的风打在裴凌的身上,他过来得匆忙,没穿多少衣服,一件中衣被卷起来让他整个人的身形空空荡荡。原晋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凌住着的地方距离这里并不算近,他从别院一路跑过来,裹挟着寒凉的夜风、沾满了三更的露水。 裴凌还在偷偷观察原晋溯的脸色,就在他以为快要没戏了的时候,原晋溯忽然侧了侧身,示意他进来:“你睡暖阁吧。” 裴凌连忙道谢,怕面前人反悔一般一溜烟儿钻了进去,正欣喜之际,又听原晋溯的声音也在此刻自身后响起:“暖阁里尚未安置好锦被——” “没关系!”裴凌干脆利落地截住他的话:“我皮比较厚,有榻就能睡。” 原晋溯不置可否。 而裴凌见原晋溯没有异议,就朝他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脸,道了一句“天晚早歇”,便放下垂帘自顾自上了暖阁小榻,随后一动不动了。 原晋溯:“……” 既然有人要就寝,那便不好再燃着灯了。原晋溯把门关好,又将烛花熄灭,这才把目光投向那个榻上睡着看起来很安稳的未邀自来客。 他忽得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卷起帘缓步走到了塌边,伸出两指轻轻地碰了碰裴凌的手心。大概是觉得冷,裴凌整个人缩了起来,手也蜷在胸膛处,不知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呼吸却已经绵长。 冰凉一片。 原晋溯不由得垂下眼,他这样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见裴凌一截细瘦的手腕,挨了冻之后的腕子青色经脉格外明显,无声昭示着某个人方才丝毫不管自己身体如何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 原晋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 宁宣宫。 彻夜无眠的还有郗明裕。 她坐在窗下凝视着月光出神。此刻的她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探井的少年、雷霆的公主都与她无关。 她变成了深宫里一缕魂魄。 翡竹匆匆赶了上来,她知道公主又犯病了,只能温声劝:“殿下,夜里寒凉,我们去床上歇息吧。” 郗明裕在这时转过了头,她忧郁时身体就会变得僵硬,转个头的动作都废了她不少力,她朝着翡竹说:“为什么会是梨咏苑呢?” 声音轻轻,几近呢喃,全都散尽在了风声里。翡竹没听清,只给郗明裕披上了一件厚裘,又问道:“殿下说什么?” 郗明裕看着为她忙前忙后的侍女,看似一心一意为她的侍女,再度开口:“我说,翡竹,你也觉得我在梨咏苑是为了保护裴凌吗?” 翡竹一怔。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郗明裕,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也正和她坦然对望,黑色的眸子水光沉沉,神情却是一片宁静。 她话语轻柔,音调也和煦,翡竹却觉得自己心里一揪,没来由地一股慌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地上发出闷重的响:“殿下,翡竹知错,翡竹不该,求殿下饶命,殿下……” 郗明裕没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神色冷淡地移开眼神,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翡竹,你说,为什么是梨咏苑呢。” 殿外,梧桐被风吹过,擦过坑洼处,传过来一阵阵呜咽的哭声。 - 裴凌一觉睡醒就感觉不太妙。 他喉间干涩发痒,脑袋也晕晕的,依照他往常的经验,大概率是染上风寒了。 稍微动了下才觉出身上盖着什么重物,裴凌低头一看,就发觉一床锦被不知何时已把自己笼罩得严严实实,被窝里暖烘烘的,这床被应该在自己这儿待了一整个晚上。 他浑身发热,没什么力气,这床被又实在是厚重,推了两下没怎么推动,就放弃了,窝在被窝里闭上眼接着躺。 自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一直延伸到屋里,最后伴随着珠帘掀起的动静,来人在暖阁小榻的旁边停了下来。裴凌没睁眼都能猜出这段脚步声的主人一定是原晋溯。 原晋溯又伸出两指在他额上探了探温度。 也许是看穿了裴凌根本不规律的呼吸,原晋溯直接开口:“你着凉了。” 裴凌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突然想到什么,裴凌猝然睁开眼,朝着与原晋溯相反的方向微微挪了挪:“你……不会介意我生了病吧?” 原晋溯:“?” “我的意思是……”裴凌从窝里伸出手挠了挠鼻子,“虽然我着了凉,但是你的身体硬朗,应该不会害怕被我过了病气……吧……”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把原晋溯的府邸当自己地儿了,声音也越发小,到最后几不可闻了。 可是他又回忆起昨天夜里泊尹府鬼气森森的样子,心想自己还是脸皮厚一点好了。 原晋溯不置可否,却往门外看了一眼。 裴凌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就看见钟巳在门口探头探脑,在得到了原晋溯的默许之后终于进来高兴道:“少爷!钟巳来陪你啦!” 裴凌迅速眨了几下眼,显然非常意外。他下意识看向了原晋溯,原晋溯却什么也没说,给钟巳让开了位置后,就自行离开了。 “你怎么来了,”裴凌一直目送原晋溯离开房门,才收回眼神,“当时他不是说不喜府里人多,让你醒来之后也别进他府里来吗?” 钟巳闻言回想了下,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少爷,我昨天醒来之后本来也以为这段时间里见不到少爷了,可今日一早泊尹府就有人来传信,说让我赶来府里照顾少爷你。” 正说着,钟巳忽然伸出手一摸裴凌的额头,顷刻间焦急了起来:“哎呀少爷!我就说外头怎么在吩咐厨房煎药,你竟是染了风寒!快起来洗漱用饭,再喝副药下去……” 裴凌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厨房里在煎药?” “是呀少爷,我一进府门就听见原大人这么吩咐了,现在这个时间估计已经快好了。” 裴凌瞪大眼睛,这回是真的意料之外了。 - 临湖水榭。 这儿离主院近,能一眼瞧见主院的情况。霍宗迢只投过去了一眼,就不解问:“主子怎么突然招了这么多人进府?” 其实也没有很多,只是有三四人在主院里走动,相比之其他王侯府邸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是多个人在身边都会挥手斥退的原晋溯,这就显得很稀奇了。 原晋溯没答话,只是低头把昨天画出的梨咏苑地图展开。 他惯来都是这样,不想回答或是无需回答的话都会沉默,寡言少语,冷如冰霜。 霍宗迢也习惯了,他再瞧了一眼,那三四个仆从是从春晓馆调过来的,为掩人耳目穿着国舅府的衣饰,来的时间极可能还没裴凌在这里住下的时间长……等等,裴凌? 霍宗迢又看了沉默的原晋溯一眼。 原晋溯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他是敕勒侯世子,总不好在我这里受委屈。” 霍宗迢脑子转了转,说:“那倒也是。” 末了,又接着叹了一声道:“仔细想想,这件事情里,他这个世子还怪可怜的。” 原晋溯没接话,俯首喝了一口茶。 此一案牵涉数众,各派都有各派的心思。他是为寻找金阳尊主的线索,郗明裕是为保全梨咏苑上下,郑文济是为查探姐姐的死因,只有裴凌,他像是一张白纸,猝不及防被卷进了一阵风雨里,还对危险浑然不知,他是这次凶杀案里最无辜的人。 怎么不可怜呢。 原晋溯又抬头看去。 裴凌已经出了门,他气色依然憔悴,昨夜虽裹着锦被入睡,但也总归是着了凉身体不舒服,现在还蹙着眉,在钟巳的搀扶下哼哼唧唧。但他今日又穿回了一身火红,头发也精心打理梳齐整了,倒是把他身周的那股病气削弱了些许,映照出脸颊红扑扑来。 他侧头听了听钟巳说的话,又看见了原晋溯在这边水榭正瞧他。 于是他嘴边扯开了一个笑容,朝着水榭这边奔了过来,衣摆袍边都飞起来,明艳华贵的少年美人,周身都笼罩在新生的日光下。 像春晓馆门前原晋溯第一次看见他那样。 怎么会可怜呢。 恭喜同床~ 我们小裴就是这样一只胆小鬼捏[可怜][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东天难有神阙02 第15章 东天难有神阙03 裴凌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来已经是巳时。 他出了门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昨日还冷冷清清的府邸里突然多出了三四个侍从围着他鞍前马后,有两人自称是派来服侍起居的侍女,一名春信一名雨笺,另两人还将他在原来那个屋子的衣物行李都搬了过来——这下不得不在主院住下了。 裴凌一颗心安回了肚子里,嘴角勾到了天上去,晃晃悠悠地去吃完饭喝汤药,又马上被汤药苦得要掉眼泪。钟巳将他匆匆拉出来晒太阳,他一眼看过去,就和正巧看过来的原晋溯对视上了。 钟巳也顺着他的眼神瞧见了水榭里的身影,这才想起来原晋溯对自己的交代,对裴凌说道:“原大人说让少爷休息好之后就去水榭议事呢。” 裴凌病中虎躯一震。 他其实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各有目的地在做些什么事情,但他与众人皆不熟,也没有能够和他们匹敌的谋略与势力,于是只一直装傻充愣,等着事情过去自己再安然无恙地退出。 应当是会安然无恙的,毕竟他是敕勒侯的世子,目前看来还有原晋溯的保护。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原晋溯喊他去议事,那就说明原晋溯愿意把他拉入局中,他起码不是一无所知,无论阴谋阳谋,他也参与进这群人的争斗里了。 他终于不是唯一一个被迫卷进来又被迫隔离在外的人了。 今日天正气清,风也和煦,裴凌那一点生病的不舒服也抛诸脑后。他让钟巳先行离开,也来得巧,到了水榭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回来送消息的梁攸,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令裴凌颇具感慨。 前不久他还是在梁攸手底下做事锻炼的天鹰卫呢,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太真切了。 梁攸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将大理寺搜出来的证据摆放在桌上一侧,毫无感情波动道:“大理寺怀疑宋裘之死和这出戏文有关,现在正在审当天演出这折戏文的戏班子。” 原晋溯抬手将戏文展开。 梁攸边解释道:“属下也查探过了,这出戏文叫《东天阙》,分为上下四折,是梨咏苑月衣娘子以民间故事为蓝本创作的男女情爱故事,主角名为鹊七和木琼。” 裴凌也探过头去,他觉着耳熟,这才想起来这出戏文郗明裕给自己介绍过,那时候她还颇为在意自己会对这出戏文做出什么样的评价。 梁攸接着道:“第一折说鹊七和木琼在桃花林偶遇,随落下的桃花指引相遇,此后又在桃花林相约数次,花树下定情,论及嫁娶,最后结为恩爱夫妻。 “第二折说鹊七病重,结缘不久后撒手人寰。木琼悲痛不已,在定情的花树下埋下了妻子鹊七的衣冠冢,泪染草地,许愿此等姻缘来世再续。 “第三折说鹊七死后行至地府,因不舍情爱不入轮回,最终感动了执掌生死的后土娘娘,从阴间还魂来寻到木琼。两人阴阳两隔后再遇,一时悲怆泪下,誓要永不分离。 “第四折说鹊七乃是魂魄之身,虽能行两域之间,却无法在阳间久待。木琼痛定思痛,决定舍下人间诸事,自愿离魂来至阴间与鹊七双宿双飞。二人成为后土娘娘座下一对玉女金童,此情圆满。 “宋裘遇难时,梨咏苑各处戏台,都在上演这一出戏,正演至第二折末尾,鹊七离世的桥段。” 裴凌想起了那天台上泪如雨下的两位角儿,和郗明裕凑过来问他“你怎么不哭啊”的神情。 霍宗迢带了一把风骚的折扇过来,听完后把折扇摇得风流倜傥:“这听起来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故事。” 原晋溯也没什么表示。 梁攸显然已经习惯霍宗迢的存在,接着道:“单看戏目本身确实是个挑不出错来的普通本子,不过……大理寺认为,宋裘遇难,是被这出戏文活活吓死的。” 裴凌缓缓抬头:“……?” 他自忖自己吃喝玩乐多年,脑子肯定是跟不上这群浸淫在权谋场中多年的老狐狸的,但也不至于聊一场案件跟设了结界似的听都听不懂吧。 这些年大理寺的论断居然发展成这样了吗。 好在霍宗迢是个心直口快的,也同裴凌一样疑惑,当下收了折扇就被气笑了:“这郑文济是被姐姐的死气傻了吧,为什么会推出一个这么荒诞的案情猜想来?” 原晋溯却只是看着戏文,他的手在几张铺满簪花小楷的琼林纸上轻点了片刻。霍宗迢敏锐地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氛围,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见梁攸解释的声音:“早先陛下也听闻了此案,郑文济因避嫌被撤离了,现在主管宋裘案的是大理寺丞之一李卓。” 裴凌耳朵动了动,这个名字他也觉得耳熟。 梁攸将一枚令牌递了过来:“主子,这是李卓呈上来的大理寺通行令牌,他希望您能亲自出面,而不是天鹰卫。” 裴凌:“!” 明知不合时宜,但他的思绪却转到了另一处去——梁攸居然称呼原晋溯为“主子”! 主子?! 他知道京城中人称谓不能随便乱喊,一字一句都有考量,可这人不是皇帝陛下借给原晋溯的鹰犬吗!怎么会认原晋溯为主、变成原晋溯的私属势力了?! 他两眼睁大愣了半天,直到原晋溯用两指在他面前的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才被唤回神。原晋溯像是根本不在乎暴不暴露自己与天鹰卫的关系,面上神情淡淡:“你怎么看?” “我……”裴凌脑子里的滚轮转得冒烟,试探道,“我觉得,李卓应该不会平白无故这么猜测,这戏文没准真有问题。” 原晋溯没说话,但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是认同的意思。 于是裴凌又顺着这条线索往外扩展:“如果说宋裘是被这出戏文吓死的,那和这戏文有关的人岂不是重大嫌疑?会不会是月衣娘子或者梨咏苑?” 原晋溯抬眼看过来。 霍宗迢和梁攸也瞧了过来。 同时顶着好几道视线,裴凌莫名觉得有点压力,但又退缩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问:“梨咏苑苑主呢?” 原晋溯却摇了摇头:“不会是她。” “为什么?” “若是梨咏苑苑主所为,这次案件就不需要大理寺和天鹰卫进行查探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没因果的,裴凌听着更加疑惑:“怎么会,难道你认识梨咏苑苑主吗?” “你也认识,”原晋溯不紧不慢朝他解释,波澜不惊的语气却在裴凌耳中炸响一道惊雷,“是郗明裕。” “!”裴凌吓得一抖,“那月衣娘子不就是……” 原晋溯点头:“日月为明,衣字作裕。” 裴凌:“……” 裴凌:“…………” 裴凌缓缓闭上眼。 天鹰卫是原晋溯的属下势力,春晓馆是霍宗迢的产业,现在又添一条梨咏苑是郗明裕的产业。 很惆怅。 一种以为大家都在无所事事,结果突然发现其他人早就发家了的惆怅。 - 最后只锁定了《东天阙》这一折戏文。 霍宗迢和梁攸很快又离开了,他们似乎不爱在泊尹府长待,又或者原晋溯不喜下属在自己府里多住。裴凌却是依然在主院里安稳地住着,他的行李被收拾进了起居室的耳室里,只需走几步便到、相当便捷,林林总总的物什堆了满满一屋子,原晋溯倒也不在意。 裴凌每日还是去原晋溯屋里的暖阁睡,原晋溯这屋里似乎有种安神的熏香,他每夜在暖阁里都睡得很好,渐渐的,梨咏苑那一天给他带来的阴影正在悄无声息地淡去。 每日按时用药、吃饱穿暖,裴凌的风寒也好了。只是病好后的第二天春信又端来了一碗汤药,说是强健身体的补药良方,好说歹说地哄着咽下去了,汤水滑过喉管的一瞬间,裴凌两眼一闭,差点苦晕过去。 他觉得这是原晋溯认为他鸠占鹊巢待得太安逸了,特地找点不痛不痒的小手段来报复他。奈何寄人篱下,裴凌只能忍辱负重、忍气吞声。 期间那个他在梨咏苑对视过一眼的女子也来过一趟,在水榭和原晋溯汇报着什么,原晋溯的神情看起来不太好。裴凌以为是宋裘案的新进展,直到正想上前去时却被春信拦下了,他才意识到原晋溯查这一次宋裘案只是顺便,云胡汇报的事情,才是原晋溯真正的重心。 他莫名觉得有点气闷,好像刚刚才拉近了距离的人,一下子又离他很远了。 听钟巳说案情一发生时辛九归和裴慎还是非常焦急,但一知道裴凌被带去泊尹府之后就放松下来,甚至托钟巳带话让他在泊尹府好好休息一会儿,或者跟着原晋溯学学本领,虽然不知道具体都该学什么本领。 裴凌:“……” 原锦泱和其他人也没怎么来过,似乎是因为牵扯到了大理寺和原晋溯。原晋溯本就少有人亲近,更别说进人府邸,这一下就让裴凌无聊了起来。 这样的无聊一直持续着,在三天后才被打破。三日后,李卓来了。 李卓终于来了。 宋裘案估摸着是个大麻烦,这位李大人眼下两团巨显眼的乌青,没睡好的模样在容光焕发的裴凌旁边简直惨不忍睹。裴凌看着这副精神萎靡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敬佩。 秉公执法,连轴转不休息,李大人还是强啊。 李卓就沐浴在这样崇敬的眼神里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咧开嘴角打招呼:“裴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哇。” 说完这一句,李卓又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感叹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和你的气运相冲,每次一遇上你,我的任务就会变得非常有挑战性。” 裴凌心虚地抿了抿唇,还没回应,就又听见李卓的声音:“不过能和名满天下的裴小公子结识,这么一想倒也不算亏了。” 他们双双对坐在泊尹府的会客院,原晋溯有事离开了,府里只有一些下人在场。李卓这句话音落下后雨笺就端着茶点进来了,她目光低垂颇有规矩,一言未发,却莫名让李卓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但李卓再睁眼去看时,雨笺已经仿若无事般地行过礼退下了。 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另一边的裴凌还眼神清澈,高兴道:“那太好了——大人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李卓这才回过神,他没像裴凌想象中那样立即开始审讯,反而低头在袖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张保存妥善的信封:“裴小公子误会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宋裘案。” 裴凌:“?” 李卓将信封递给面前的人,低声道:“我借宋裘案来见你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封信是宁宣长公主让我带给你的。” 宁宣长公主,那就是郗明裕了。 裴凌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迅速接过压在手下:“……谢谢你。” 两人在屋里自认隐蔽非常,却无人注意到早关严实了窗纱的屋檐下,春信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全部记录下,没什么表情地转身,朝着主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小裴:不是说好的纨绔天团吗,怎么我一个眨眼就变成京城创业大赛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东天难有神阙03 第16章 吹皱一池春水01 景华殿。 原晋溯到时德清已经齐备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他站在窗棱透进来斑驳无边的光影里,看起来寂寞又萧索,像是所有人都在三月的雪融里迈向了下一春,他却还停留在记忆里的隆冬。 原晋溯有些不忍,走过去的脚步都放轻了些。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德清仍然在出神地转着拇指上的飞鹿,听见声音回过头,见到来人也没有什么波澜,平静地像一潭死水:“你来了。” 原晋溯朝他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礼。德清很轻地皱了眉,不过最终也没说什么,只道:“你也在查宋裘案?” 原晋溯点头:“那位金阳尊主和宋裘之间有瓜葛,我需要知道宋裘的相关信息。” 这自然没有什么,德清给原晋溯的权力大得多,掺合进一个小官小案也无可厚非。只不过这个小案牵扯到了梨咏苑,才让德清多投递了几分眼神:“听说明裕把那个侍女送出去了?” “是,”原晋溯直言,“她想要保全侍女,又想要案件继续查下去,不算难办但也不算简单。” 德清听后难得从齿缝间漏出一点笑声,他走到书架旁缓缓转动了一处不起眼地方的梅花鹿小雕,面前的书架便轰隆隆进行转动,一阵天崩地裂的震动结束后,两人眼前就现出了一条黑黝黝的隧道。 德清这时候说道:“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随后抬步缓缓地走进了黑暗中,原晋溯没有犹豫亦跟在其后。他没有回答德清的话,只是思绪随着德清的话音飘远,回到了那一年宁宣宫门前的梨花树下。 彼时德清正精神失常被关在东宫里禁足。原晋溯在踏入宁宣宫前刚从东宫出来,他听德清对他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想,神思恍惚,晃着晃着就到了宁宣宫。 先帝子嗣单薄,这一代也就只有德清和宁宣一双儿女,自小就极尽宠爱。但好在小小的宁宣并没有被养歪,她善恶喜憎分明,待人亲厚有礼,从不因身份贵贱轻人重人。那天见了六神无主的原晋溯,她甚至好心地请他进宫里休息一会儿。 原晋溯就在那个时候把德清那个猜想转述了出去。 宁宣倒也不算震惊,她与德清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自然懂德清骨子里的疯劲。她只是折了几支梨花枝赠给他,轻轻的声音和德清如出一辙:“宁宣志不如武曌,只痴心文墨,想行易安一道。兄长还是请回吧,我力有不足,若强行托付,怕最后会魂归无处,只能栽种一支泣血的虞美人。” 原晋溯得了梨花,也得到了答案。 后来梨咏苑名声渐起,月衣娘子名扬四海,而德清身形憔悴、生不如死。 至于原晋溯,或早或晚,他没有别的选择。 又厚又闷的脚步声错落响起,二人之间再也无话,就在这样七拐九折之后走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没有什么家居摆件,只有一个小窗透出一点晦涩隐约的光。地上零零散散地堆了一些东西,都看起来有点年头了。朝着入口的正对面摆着一个祭台,上面端正放着一位故人牌位,周边有几束快接近腐朽的杨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间密室是一处避人耳目的灵堂。 再看那牌位,它立于此供人祭奉,面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刻迹,无名无姓。 “今日是他的忌日,”德清把带来的新沾露水的杨柳神情庄重地放在台上,目光沉在空无一字的牌位上,看得专注,“可我却总不肯相信他就这样离开了我。” 原晋溯没开口。 德清又道:“父皇从前说有他在,我便当不好这个皇帝。可是现在他不在,我在这个位置上却每日尽在煎熬。九龙案头的龙首,在没日没夜地吸食我的生气。” 德清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原晋溯:“晋溯,我的时间不多了。” 原晋溯无言,他沉默了许久,才送出一句:“陛下保重身体。” 德清的眼神便转为失望,形容枯槁的帝王幽幽叹了一口气,忽而又想起什么,摇着头感慨道:“当年我也是如你这般抗拒。” 只是抗拒最后也没有争来想要的结果。这话似乎也是德清在敲打他,无论他愿不愿意往前走,愿不愿意往上走,终究都会被推着拱着卷进漩涡里。景华殿之上的九龙案不会有无首的一天,亦不会放过每个身居其位的人。 原晋溯如今已然权倾朝野,距离九龙案仅一步之遥。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但好在德清也不想再在这样的话题上多纠缠。德清伸手温柔又小心地抚过牌位边缘,遗憾道:“当年我总想着要去一趟江南,可又总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放弃,我生怕自己的莽撞会害死他。可是现在,你说,如果我那时候去了一趟江南,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这话德清每年都说,没去江南成为了德清一生的痛处。 多少年过去,东宫门前的杨柳早已枯败,满皇宫上下也找不到牌位供奉之人的任何痕迹。也许只有江南才能够寻到一点残留的雪泥鸿爪,可惜时过境迁、故人不在,德清也不愿意再去江南自讨苦吃。 原晋溯知道德清不需要回答,便也不作声,留德清一个人陷在往年的回忆里,默然良久良久。 - 李卓离开后,裴凌就心事重重地回了主院。他甫一进门,就见钟巳一脸神秘地凑了上来:“少爷,这有一封信,你要现在看吗?” 裴凌转过头:“又是信?” 迎着裴凌疑惑的眼神,钟巳显然更加疑惑:“又?” 裴凌顿时咳嗽了两声,伸手将信封接了过来。钟巳也在这时候挠着头进行解释:“这还是我出门的时候路边的天鹰卫悄悄递过来的,指定是给少爷你的。” 裴凌眉头一皱:“天鹰卫?” 钟巳非常单纯地点了点头。 裴凌又低头看向简洁干净的信封,这很奇怪。 天鹰卫的统领和主子都在他面前了,怎么底下的人还找他有其他事? 钟巳见他一脸空白,只好再回忆了一下送信人的细节,搜刮到了就小声提示道:“听说是少爷你的旧识,送信的人说,和少爷你共患难过。” “……”裴凌又在脑海里转了半几圈,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被金阳人绑走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是方五。 搞明白之后,他坦然地拿起了信件,和郗明裕送来的信一起,都展开仔细看过。 奇异的是,来自宁宣宫的那封信上竟然有三种字迹,裴凌辨认了一会儿,才发觉其中一种最为熟悉,是原锦泱写下的;还有一种工整隽秀,和他今日见过的《东天阙》戏文抄本有些相像,应该是郗明裕写下的;最后一种字迹简直堪称狗爬,他眯着眼凑近瞄了很久,实在认不清,遂放弃。 这封信是约他今夜三更时分泊尹府西侧门见,虽然不知道原锦泱和郗明裕怎么就认识在一起了,但不出意料应该是她俩和这个不明身份的仁兄知道他被关在了泊尹府之后出于担心,约他一叙。 裴凌感动了。 裴凌热泪盈眶了。 狐朋狗友还是有狐朋狗友的情谊! 不枉他和原锦泱狗嫌狗地玩了十几年,不枉他和郗明裕一见如故梨咏苑一起听戏,不枉他和……和某仁兄有点缘分! 然而拆开另一封信件的下一秒,他扬起的欣慰的嘴角就僵在了半路。 方五传来的消息,竟也是在今夜三更府门外相见。 他想了想,那日梨咏苑对峙方五也在,难道是经历了那天的事情之后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想在今夜把他约出去问一问境地如何? 见他神色有异,钟巳理清前后因果,感慨道:“少爷,朋友太多也果真是一件烦恼的事情。” 裴凌:“……” 裴凌拧着眉地把两封信都收拾妥当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推断得有道理,便去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回绝信,语调尽量委婉,言明自己在波泊尹府也过得不错,亦不用为他忧心。 两相对比,对他来说,还是原锦泱那边更加重要。更何况原锦泱肯定也知道自家哥哥什么脾性,没准不是在担心他,此次来信,还有想跟他说的什么其他些重要的东西。 过了会儿,裴凌突然严肃地问:“泊尹府这么大,西侧门在哪儿?” 钟巳和他大眼瞪小眼:“……我不知道啊少爷。” 裴凌:“。” - 月夜高悬。 裴凌纠结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告诉原晋溯信封的事情。这三人虽不知道为什么送信选择这么偷偷摸摸的方式,但这样的话应该是不想让原晋溯知道,保密工作不能在自己这里掉链子。 临睡前裴凌喝了一大碗君山银叶,抵住了安神香的效用,一直睁眼到隐隐听见更夫打更的声音,才悄么声地钻出了被窝。他走得匆忙,也没注意看屋里另张床榻上有没有人在。 约定的地点在西侧门,不过裴凌辨不清方位,好在他白日里特地拐弯抹角地问了一句,泊尹府的气派正门在南边,稍微推算一下,就能知道西侧门往哪里走。 他在主屋后悄无声息搭了一架长梯,准备从主屋的房顶上眺望一下正朱门的位置确定方向,这会儿轻车熟路,只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攀上了顶上琉璃瓦片。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幸好裴凌幼时总是跟着原锦泱一起翻墙捣瓦,夜视能力相当不错,他一仰头正要从梯子抬脚踩上瓦片,忽然注意到视线里有一抹浓重的黑影,间杂着几丝灿然的金色,在月夜下仿若流动的游鱼。 裴凌:“?” 裴凌的视线再往上移,就瞧见一张怎么也想不到的脸出现在今夜无边风流的月色里。 那张脸上的双目缓缓侧动,与他对上了眼神。 两人意外之地相遇,原晋溯却是一副无惊无喜的模样,甚至从容地遥遥传来了一句问候:“裴公子身手矫健啊。” 裴凌:“……” 裴凌只停顿了不到一刻,心道夜视能力太好也是个问题。他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就要沿着梯子下去:“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小裴:求不偶遇原晋溯教程。 另一边。 等了许久不见小裴的小泱和小裕:“?” ——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徐志摩《再别康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吹皱一池春水01 第17章 吹皱一池春水02 “怎么刚来就要走?”原晋溯见他虽面上强装淡定,动作却毫不犹豫暴露自己地逃避,话里难得带了些上扬的尾音。裴凌听后做出了决断,这人是在笑他。 被点破之后也不好再装是出现了幻觉,再心里不愿,裴凌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了上来,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一句疑问:“你们正经人也会这么大半夜的上房揭瓦吗?” 原晋溯平静盯他。 裴凌尬笑:“我以为你们都卯时起亥时睡,每个人都是京城规律作息标杆呢。”深夜上房揭瓦什么的,不应该是他们这种惯常挨批的纨绔的专属事迹吗。 原晋溯:“……” 既然被原晋溯发现了半夜爬墙,那就没有办法脱身去赴约了。裴凌在心里默默对着原锦泱和郗明裕惨兮兮地道了歉,见原晋溯朝他眼神致意,在一轮月明辉光的映衬下哒哒哒走到人旁边坐了下来。月光照不清面孔如何,但见少年身形矫健如风。 原晋溯随他一起坐上屋脊,开口第一句话便问:“你前几日一直在暖阁睡得很安稳,今日怎么突然想到爬上来看月亮了?” 裴凌眨了眨眼,面不改色胡言乱语:“今夜的月亮很美啊,我一时兴起,看看玉盘。” 一话落定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处于被动,于是顺着他的话反问:“那你呢,你半夜不睡觉来房顶做什么?” 大燕五日一休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人明日一早还要前去上早朝呢。 原晋溯却只是看他。 他神情明明没什么变化,可裴凌就是在这一刻莫名感觉到对面这人身上那股玩笑放松的意味已经消失殆尽了,整个人都变得很沉、很闷。裴凌喉结滚了滚,觉得自己面对这样的原晋溯有点被压得喘不过气。 他开始后悔自己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原晋溯把眼神收回,复又投向泼墨中央一点明月,声音轻缓:“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裴凌眼珠一转,老实道:“丰神俊朗,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国之栋梁。立身如松风明月,谋局若卧虎盘龙,心有凌云敢上九霄,致君尧舜又有何难……” 等裴凌搜肠刮肚地把以前在坊间听过的描写原大权臣颂词都复述了一遍之后,原晋溯也没什么反应。裴凌这才慢一步反应过来,这样的称赞,原晋溯从小到大应该已经听了无数遍,早已厌倦了。 自己说这些老生常谈,也不免显出敷衍。 裴凌识趣地闭了嘴,末了又觉得奇怪,于是又追着问了一句:“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啊?” 他还以为思考人生意义这种事情都是像他们这种一整天里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闲人才会干出来的。像原晋溯这种朝廷命官,每日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奔波,应当意志坚定生活充实才是。 原晋溯不答反问:“那日你听见梁攸喊我为主,为何那样惊讶?” 裴凌一时语塞。 大燕只要是个人都知道天鹰卫那是天子的爪牙,梁攸又身为天鹰卫的统领,甚至在裴凌面前亲口说过要为陛下誓死效忠,结果转头就对着原晋溯喊主子,是个人都要吓到头掉吧。他只是惊讶得瞪眼,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等会儿。 天子。 主子。 仿若一道天雷骤然劈进裴凌脑海,裴凌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灵光乍现,再次睁开眼时,眼里早已惊涛骇浪。他自觉不小心窥见了一个惊天动地大秘密,靠近原晋溯耳边,连说话都变成了气音:“你……准备谋逆篡位?!” 原晋溯郁郁的神情转为了茫然:“?” 还没等原晋溯反应过来,裴凌先意识到自己犯蠢了——谋逆这种事情向来隐晦又迂回,怎么能声张,更怎么能被这样直接说出来!他应该点破不说破的,现在什么都摊开来讲,他岂不是马上要被杀人灭口了!!! 更何况现在他寄住在泊尹府,原晋溯要动手方便至极,甚至敕勒侯府都来不及救!! “我是……敕勒侯世子……死了的话,会有点不好交代的……” 他蚊蝇一样咬着牙关出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定格成僵硬扯嘴角的哭相,原晋溯看着好笑,抬手把凑过来的单纯脑袋又推了回去:“……别想歪了。” 裴凌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脑袋。 “不过,”原晋溯看向裴凌,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话锋转了几转,落在了两个人都意料之外的地方,“你听故事吗?” “……”裴凌刚从劫后余生的感觉中挣脱出来,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还以为自己晃了神幻听了,“有关于你的故事吗?”那可能不用了,从小到大日日都听原锦泱提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情节了。 原晋溯却面不改色:“德清的。” 裴凌:“……” 净用无波无澜的语气说些让人吓死的话。 裴凌就要起身:“我觉得我的脖子有些凉飕飕的我还是先回去——” 话还没讲完,他就感觉到肩膀上一沉,一件带着毛领的披风就这样厚实地盖在他身上,簌簌而过的风停住了,裴凌的动作也停住了。 披风上的手收了回去。 冷意都隔绝在披风之外,裴凌忽然伸出手指将披风兀自拢了拢,不再触摸得到一丝寒月带来的凉气。 这下不得不听了。 虽然原晋溯做非所说,但确实让裴凌手心里升腾出了一阵暖意。今夜的原晋溯给人感觉很奇怪,有一种莫名的落寞,他的心就跟着软了下来,慢慢把脸伏在了一片毛茸茸上:“那你说吧。” 原晋溯又看了身边人一眼。 裴凌身形和手腕细瘦,唯有面上有些圆融,低下头去压出了一小团滚滚的脸颊肉,叫一张艳绝的脸也多了点天真的可爱。说到底,他在敕勒侯府和雍京城极尽宠爱中长大,不问世事,不染俗尘,心性比稚儿还要单纯。原晋溯看了一会儿,才撇开眼神:“你不闻京中动向,估计也不知道,在十几年前,德清陛下尚未登基之时,曾有过一位伴读。” 裴凌疑惑地抬起一边眉。 他记得原晋溯很久之前就与皇宫走得近,因为小时候的原锦泱常在他耳边念叨着哥哥的事情,譬如哥哥又得了宫里的赏赐、哥哥又在皇家书院考试里考出了不错的成绩、哥哥居然被钦定为太子殿下的伴读。 原来在原晋溯之前,还有一位伴读吗? “这位伴读与陛下情谊深厚,陛下还曾多次让人夜宿东宫,”原晋溯娓娓道来,像带着裴凌揭开了陈年酒酿的封坛贴,话头一起,就含混着一股铺面而来沧桑悲重的醇厚,“我幼时跟在他们身后,只觉得他们之死靡它,永世不会分离。 “不过,这位伴读最后还是离开了。” - 收拾好包袱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走出城门,脚步一顿,就先从气息异样的流动中感知到了身后跟着的半大点子身影。 他无奈地转过头,又很轻地笑了笑:“你跟着我做什么?” 还不及少年腰线高的幼年原晋溯站在路中,抱着小巧桃木剑,不答反说:“你这样不辞而别,殿下会很伤心。” 少年将笑意渐渐收敛。他周身透出来的鲜活就在这句话出来之后被逐渐抽离,似乎这一句殿下就是什么吸食生气的鬼神精怪。他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背上一点包裹,整个人轻装简行,像来去都让人抓不住的风。 尚且年幼的原晋溯不喜这样无言的对峙,又道:“为何要走,只因为殿下是东宫之主?” 这次少年回答得很痛快,也很肯定:“是。” 原晋溯更加无法接受:“可是他被册立太子已有这么多年,你也在他身旁陪伴这么多年,为何现在要走?” 少年垂下眼眸,再开口已是不知对谁说,声音被路过的清风捎带,一路吹拂过东宫宫门前伫立着的依依杨柳:“殿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少年太子就在柳树下埋好一壶果子酒,正盘算着再过段时间,等生辰日时就去找阿鹿过来亲手掘出。阿鹿爱酒,这份生辰礼他一定高兴。忽然什么东西遮住视野,少年太子伸手一挥,不由得抬头看,竟是柳絮纷纷、漫天雪白。 重重雪白中,从远处走过来一人,青年太子定睛一看,是小小一只的原晋溯。 他第一次看见神色如此黯然的原晋溯。 - “他去哪里了?” 原晋溯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续着回答道:“江南。” 故事说到此处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之中,裴凌没心没肺惯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情景,只能在自己的认知里尽力而为道:“江南也很近啦,你们什么时候找个由头召他回京吧?这样就能再见到他了。” 原晋溯:“他已经死了。” 裴凌:“……” 裴凌:“…………” 那很不妙了。 裴凌最终选择闭嘴。五个字直通最烂的因果,再要宽慰的话他也想不出来了。 “那之后德清就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我与他也渐渐疏远离心,”原晋溯转过头,语调平静地似乎在诉说九天之外神仙的故事,唯独眼神里带了一点久违的惶惶,但也仅此一瞬,一瞬即逝,“他一路踽踽独行,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牺牲掉了很多东西。 “我在那时候有点明白了,只有付出的代价能够喂饱十二冕旒之上的祥龙,站上去的帝王才能彻底安然无恙。在此之前,会一直失去。” 裴凌愣住了。 原晋溯看向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森,比案头砚台墨水还要黑得吓人,像一潭封印着翻天巨蛟的深水:“裴凌,倘若真有一天,我亦到了至孤至独的地步,你会怎么选择?” 裴凌更是直接僵住了。 怎么选择?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相处不过半月,说不上什么感情。原晋溯这一句问题,裴凌自然也给不出什么回答。 可原晋溯这样的状态又过于唬人,裴凌本来准备脱口而出的车轱辘话又被咽回肚子里去,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但真心道:“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如果你把我当重要的人,无论会发生什么变故,我都不会轻易远离你的。” 这是裴小少爷对待“友”的原则。 一句话他说得极慢,原晋溯居然也真等着,等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眼底不知从何而来燃起一团冷色焰火,凑近了低声启唇,语调阴沉问道:“倘若我真的走上了那条帝王路呢?” 裴凌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扭过头错开视线。 这样不对劲的气场足足僵持了一刻钟的时间,裴凌才颤颤巍巍出声:“你……你真要夺权啊……这不太好吧……这不成功是要砍头的哎…… “而,而且,原锦泱也要跟着一起……被砍头的哎……” 沉寂片刻,裴凌又睁着眼小心翼翼侧了侧头,因为过于害怕甚至连话语都变成了气音,谁也惊扰不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你真要夺权的话,现在,能不能先不杀我灭口啊……今夜的话我向你保证绝对烂进肚子里,死了被人刨坟都不会暴露……”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裴凌犹豫了一个呼吸间,鼓足勇气地彻底转头,对视上去。 原晋溯在很认真地端详他,描摹他,神态专注,像在研究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他的眼睛里有几分真情。 裴凌就如此这般睁着眼,直到被风吹得干涩了,才蝴蝶振翅一般眨了眨。 他的眼底干干净净,有的只是人世间最为清澈的爱恨。 吹皱一池春水。 原晋溯神思恍惚一瞬,下一瞬,周身阴鸷顷刻间散了。 今夜是真心话环节~ 小裴:今夜的原晋溯看起来怪怪的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吹皱一池春水02 第18章 吹皱一池春水03 裴凌心里本就慌张,见原晋溯不合常理的反应更是吓得魂魄都要飞出来:“你,你感觉还好吗?” 原晋溯屈起两指浅浅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神色堪称温柔地笑了笑:“现在好了。” 这个模样虽然略有点诡异,但总归不像是要趁着月黑风高夜杀人灭口的节奏,裴凌稍稍放下了心,又顺延着想到了什么,突然意识觉醒:“既然梁攸是你的部下,那当时我本可以潇洒巡城结果被抓去训练这事,岂不是你的授意?!” 原晋溯一愣。 他当时确实嘱咐了梁攸,说裴凌身形瘦弱、体态惫懒,恐日后难以照顾原锦泱,让梁攸带着多磨练些。后来虽知道郎无情妾无意了,却因为公务繁多把这件事忘诸脑后,再想起来时又觉得锻炼身体也不算坏事,便没再管。 他向来做了的事就不避讳,便颔首:“是我给出的指令。” 裴凌:“……” 裴凌犹如一只怒火上头羽毛大张的鹦鹉,气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但原晋溯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原因,裴凌又很快地变换了一副神情——这人刚还在说着疑似谋权篡位的惊人勾当,对自己的报复只是多加训练已经很仁慈了,虽然依旧可恨但小命要紧,裴凌是这么想的。 于是裴凌笑眼弯弯,一双蓝色瞳仁在月晖下显得亮晶晶:“那很谢谢你啦,虽然我在训练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每日胳膊是痛的腿是酸的连晚上觉睡得也不好,但是我被绑走的时候能跑得更有力了呢!” 原晋溯:“……” 裴凌眨了眨眼。 原晋溯无奈地伸过一只手揽过裴凌被披风裹住的腰,下一瞬天旋地转。裴凌晕乎乎地从屋顶落了地,再睁眼时已经是卧房黑白分明又默默透过一盏烛光的门。 “不早了,”原晋溯的嗓音响在耳畔,“回去睡觉吧。” 今夜有惊无险的一次试行就告一段落,裴凌想起没见上的原锦泱和郗明裕,认命地顺着话往屋里走,忽而又转头:“那你呢?” 原晋溯站在月光里,闻言想起前几日裴凌的表现,眉眼都温和了一些:“你害怕?” 裴凌摇摇头。 原晋溯便道:“那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今夜便不睡了。” “哦。”裴凌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过头进了屋关上屋门。烛光映照下,原晋溯的影子在粗粝的窗纱里独自伫立,过了许久才消失不见。 裴凌也在这时候挪去了暖阁小榻,他心事重重地入睡,意识陷入浮沉的前一刻还在思索,原晋溯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 翌日。 裴凌醒来只觉得没有睡够精神萎靡,他醒后在小院环视了一圈,都没有见着原晋溯的身影。原晋溯总是很忙,怪不得泊尹府冰凉冷清,原来根本就是个偶尔落脚的地方,称不上住处。 用过饭后春信和雨笺又端来一碗闻起来就能让人灵魂升空的苦药,裴凌嘴角抽搐,挣扎道:“好姐姐,我不喝药行不行啊?” 春信摇了摇头:“裴公子,我家大人说了,您身体虚弱,才会屡屡生病,得多补补才是。” 裴凌生无可恋,只想拉人一起共苦:“原晋溯天天早出晚归高强度执行任务,他才是需要补一补的那个吧——我什么时候能出府啊?” 雨笺温声解释:“原大人身体健硕,力能扛鼎,自是不需要这样的调养。裴公子还是快快喝下吧,今日午时原大人回府用饭,出府一事,裴公子不妨届时问一问原大人。” 钟巳也在一边煽风点火:“是啊少爷,你吹个风就要着凉发热,以前在侯府也不肯吃药滋补,现在没有退路了,还是喝下吧,反正是养身体的药。” 裴凌:“……” 裴凌长长哀叹出一口气。 裴凌闭着眼捏着鼻子把药碗喝光了。 在钟巳端过来的蜜饯盘里捉了几个金丝蜜枣丢进嘴里的时候,裴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开眼又向春信雨笺确认了一遍:“今日原晋溯在府里用饭?” 原晋溯不仅早出晚归,还成天在外游荡不知道都干些什么,府里的午饭也总是裴凌一个人解决。今日饭桌上骤然要再添一个人,裴凌不由得精神一振。 春信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裴凌便拍案而起:“走吧钟巳,原大人日日劳作也累了,我们寄住泊尹府这么久,是该做点什么回报原大人了!” 钟巳:“?” 春信:“?” 雨笺:“?” - 庖屋。 其实裴凌想的很简单,原晋溯不愿意放过他给他喂苦药,再加上之前的天鹰卫特训,他一定要在今日中午的口腹之欲上反击一道。 庖屋里各位府厨也知道原晋溯今日回府用午饭的消息,巳时过半就已经忙碌起来了。裴小公子要来亲手下厨时众人还有些诧异和犹豫,但一想到这几日里原晋溯对裴凌的态度,心下有了决断,就放心地把灶台让出来了。 裴凌在菜谱上挑了半天,有些选择困难,只好转过头问府厨长:“哪个菜不容易吃死人?” 府厨长:“啊?” 一起跟来的春信和雨笺对视一眼。钟巳替自己主子紧张地冷汗涔涔。 府厨长不愧是泊尹府里的一位人物,只一会儿就反应过来,忙回答道:“做鱼吧!原大人爱吃鱼,生鱼处理我们来做,裴公子来炖煮就行!” 裴凌挠了挠鼻子:“不不不,自己做的最有心意,你们教我吧,我跟着你们学。” 几位府厨摸不着头脑地相互看看,最终还是应下了。 趁着几位府厨热火朝天地捉鱼上案板时,钟巳把候在一旁踌躇满志的裴凌拉到角落里,低声问:“少爷,你平时在侯府里从没进过庖屋,锅瓢调料更是碰都没碰过,你确定吗?” 裴凌胜券在握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放心吧,我可以。” 钟巳表情仍然匪夷所思。 裴凌却已经走到了灶台前,学着府厨们的样子杀鱼去鳞去腮,一个菜刀敲下去,鱼头应声断开,迸出来的血溅了三尺高,惊得春信雨笺和钟巳齐齐往后退了数步、目瞪口呆。 “……”旁侧劳作的府厨往这边瞧过来一眼,张着嘴一时忘了合上。 雨笺惊魂未定:“看不出来,你家公子还挺有杀鱼天赋的。” 钟巳七魄已飞:“是,是吧,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春信缓过神来了,淡定道:“公子这般心意,原大人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 等袅袅白烟缓缓升起,府厨便把面前的砂锅锅盖掀开,对裴凌说道:“裴公子,该放盐了。” 裴凌点点头,依言揭开锅盖,抄起旁边的盛盐皿作势要往锅里撒。府厨目不转睛地盯着,忽然见裴凌的手腕跟中了邪一般地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抖,近乎半只皿上的盐全掉落了下去,一时间纷纷如白雪。 “!!” “哎呀,盐巴不小心撒多了,”裴凌颇为懊悔地叫道,顺手又倒了一壶糖晶下去,说话声开始怪里怪气,“都说甜能压咸,我再补救一下吧!” “!!!”旁边的府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春信和雨笺又是对视一眼,面上神情是一种茫然的沧桑。 只有钟巳绝望地闭上了眼。他就知道自家少爷如此一反常态,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 这道菜最后还是呈到了餐桌上。 不过好在府厨们做的正常版也端了上来。春信雨笺和钟巳就侍奉在侧,眼中透出深意,各有各的心事重重。 梁攸得了闲也来了,他一一扫过这几人不寻常的神情,只觉得奇也怪哉。 桌前只坐着裴凌和原晋溯。裴凌也不动筷,只是睁着两只水汪汪的蔚蓝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原晋溯,似乎在等着什么。原晋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人突然间又搭错了哪根神经,只好自己先握起筷子,便要往那道卖相上佳的砂锅炖鱼上夹—— 裴凌依然保持着神秘的微笑,只从喉间漏出一阵咳嗽的声音。 原晋溯皱起眉朝他看过去。 见他不似风寒未愈的模样,起了忧心的眉目才舒展下来。 倒是钟巳立时心领神会,得了自家少爷这一声的指令,可惜一见原晋溯又顷刻间没了胆气,只好用胳膊肘了肘站在旁边的雨笺。 雨笺突然惊醒,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就甩了甩亦站在身旁的春信。 春信:“……” 春信到底是原晋溯精挑细选出来服侍在裴凌身边的,立时反应了过来笑道:“大人,这道菜是裴公子专门为您亲自下厨做的,您可要尝一尝?” 原晋溯顺着她伸出手指向的那摊不知名物体看过去。 三个人颇有默契地同时低下头,叫另一边的梁攸看着真是感慨。早听说裴小公子爱交朋友,没想到这才几天过去,春晓馆来的人就已经和这主仆二人打成一片了。 最终原晋溯还是在裴凌的眼神跟随下夹起了那点零碎的鱼肉。 甫一入口,顿觉天灵盖炸响晴天一霹雳,舌尖上味道也千回百转,霎那间走马观花看遍了人间无数绝景,若不是原晋溯定力足够,这短短的一刻竟让人情不自禁想流下泪来。 裴凌就在这时候开口问了:“好吃吗?” 原晋溯:“……” 原晋溯:“…………” 原晋溯沉默。 他盯着那盘堪称毒药的菜,半晌,才温声道:“你亲手做的?” 裴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震撼吧,忏悔吧,为以前对我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吧! “……”原晋溯终于有了动作,他再次伸出筷子,朝那盘菜而去,“味道很好。” 裴凌的笑容僵在半空。 春信雨笺和钟巳一脸的惨不忍睹。 只有梁攸在这样奇异的氛围里面左顾右盼,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顿饭吃得最快的是府厨做的正常版炖鱼,一餐下来碗碟已然见底。裴凌吃着挺开心,就是自己手里那盆菜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原晋溯的反应不咸不淡的,让他颇为郁闷。 不过这点郁闷很快就散了。 因为原晋溯在临出门前叫住了他,问道:“宋裘案有了新进展,李卓给出了一个位置,你可要随我一起去查探?” 今日的标题应该是:鸡飞狗跳泊尹府 小裴:你的报应来了!!! 小原:(毫无知觉自己已经反将一军)嗯? 小裴:…… 小裴: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吹皱一池春水03 第19章 西天可能昭雪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0章 西天可能昭雪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1章 西天可能昭雪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2章 恩债如何两清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3章 恩债如何两清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4章 恩债如何两清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5章 恩债如何两清04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6章 恩债如何两清05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7章 生前因身后果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8章 生前因身后果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9章 生前因身后果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0章 花朝宴四海客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1章 花朝宴四海客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2章 花朝宴四海客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3章 花朝宴四海客04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4章 花朝宴四海客05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5章 谋划外变恻隐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6章 谋划外变恻隐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7章 谋划外变恻隐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8章 谋划外变恻隐04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9章 何当共剪西窗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0章 何当共剪西窗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1章 却话江南烟雨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2章 却话江南烟雨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3章 却话江南烟雨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4章 却话江南烟雨04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5章 却话烟雨江南05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6章 寻医者医不遇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7章 寻医者医不遇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8章 寻医者医不遇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9章 腐成泥烂作土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0章 腐成泥烂作土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1章 腐成泥烂作土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2章 腐成泥烂作土04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3章 树何依人何存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4章 树何依人何存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5章 树何依人何存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6章 树何依人何存04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7章 树何依人何存05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8章 太虚两隔阴阳01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9章 太虚两隔阴阳02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60章 太虚两隔阴阳03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