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拯救一个将军》 第1章 Chapter 1 押解回京 天子御驾亲至北疆。 北疆前线上的将士看着明黄的仪仗铺天盖地,士气涨了不少,巡视时都比以往更有干劲。 但皇帝却只不是来此慰劳士兵的,因为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是北疆守军的主将谢翊。 中军帐内,皇帝坐在原本主将的位置,把玩着玉制的大将军印,印玺在他掌中掂了几下,“谢翊,你知罪吗?” 皇帝的语气晦暗不明,谢翊立在皇帝面前,终于反应过来皇帝为何忽然到北疆来了。 他神色也从一开始的迷茫,疑惑而后转为愤然,不卑不亢:“臣何罪之有?” “可人告公反……”皇帝的话音刚落,亲卫便黑压压地围了上来。谢翊满脸不可置信,他下意识退后一步,随即腿弯被后面围上来的亲卫踹了一脚,跪在地上,又被冲上来的人擒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平白无故被扣上一顶谋逆犯上的帽子,谢翊自然心有不甘,他用力抬起头,质问道:“陛下这是在觉得臣有反心?” 上位者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等谢翊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态度反而激怒了谢翊,挣扎时几乎使了全力,被亲卫更用力地按下去,“鸟尽弓藏的道理我岂能不知?”谢翊的语调陡然拔高,“所以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陛下可以用任何罪名了结我的性命,唯独谋反一事我不认!” “你反没反朕自会查清楚,年轻人少点火气。”皇帝起身走下主位,不轻不重地斥责他胡闹,明黄色掠过被按在地上的谢翊,往军帐外走去。 亲卫替皇帝掀开军帐的帘子,外头停着早为谢翊准备好的马车,他吩咐内侍收好印玺,丢给被押着的谢翊一句:“印玺与虎符朕替你收着,至于反不反的,在查清楚之前先随朕回京吧。靖远侯。” 这是皇帝萧桓自骑马平定天下登基以来的第三个年头。 虽然乱世之后十室九空,但只要天下人得了些许安宁,便能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三年的时间,天子脚下的京城甚至隐隐透出繁华的意味。 初现的繁华之下,甚至催生了无数逸乐的去处,其中尤以歌舞酒坊为盛。 即便是在京城,歌舞酒坊也往往是难管之所,城里头的风言风语,除了皇宫就属这里传出的最多。 “……当今圣上最为器重的乃是陆少傅陆大人,据说陆大人是奉天意平乱扶圣明,还天下太平盛世的,而圣上就是那天命之人。” 京城东市新开的酒坊里,台上说书人一拍醒木,慷慨激昂地将皇帝萧桓早年如何打天下的故事编成话本子说给看客,今日话本子就讲到萧桓与陆九川相逢一事。 说书人讲得那叫一个畅快,全然不知他说的这位陆大人刚好在酒坊二楼的包厢里喝茶。 “嚯,再叫他们这么传下去,陆某怕是真要成隐世的纵横家了。” 话本子的中心人物,太子少傅陆九川正坐在包厢的栏杆边上,一身竹绿色广袖长衫,墨发用玉簪绾在脑后。只看这副打扮,确实像是隐士高人。 东宫未立,太子少傅倒先定了,恐怕天下也就陆九川配得上这样的尊荣。 早些年陆九川随着皇帝萧桓四处征伐,为他画策设谋,多次救萧桓于生死存亡之中,算得上文官功臣之首,更是配得上这句“平乱扶圣明”。 皇帝此意便是将来无论哪位皇子得储君之位,那么必定是出在陆九川门下。 “市井的闲言碎语,少傅不必放在心上。”同行之人生怕陆九川因此恼了,忙开口安慰。 陆九川不仅没恼,反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继续听下去。 他的本就生的好看,五官浓丽却不失锐利,此时笑起来更显含情,瞳色深邃衬得皮肤白皙如玉,一时间就连对面坐着这人都呆住了。 “他们说便是,我就想来听听什么时候这故事会讲到到那位身上。” 这里原本还在攀谈的几人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都知道陆九川说的是曾经的大将军,现在的靖远侯谢翊,传说是因为谋逆犯上,上个月刚被圣上押解回京。 “您是说陛下从北疆带回来那位?”与陆九川下棋的人狠狠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恐被旁人听去,“少傅大人有所不知,那位正被软禁着。” 另一位宾客接了话头,“我听闻他不是怨恨陛下,现在在府里闭门谢客?” “非也,我听说陛下御驾将他从北疆押回来的,北疆到京城足足千里,他一身单衣还落着重枷,一回来就下狱,现在是真病的要死了。” 包厢里几人三言两语地争论了起来,连眼前好不容易请来的陆九川都顾不上,自然也没注意到幔纱外缓缓靠近的身影。 一只手缓缓将幔帐掀开,来人随意地斜倚在门边,双臂抱在胸前,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包厢里安静了一瞬,里面的几人不约而同上下打量着来人。 这人身形单薄,一身滚边束腰的玄色长袍,气质内敛。仔细看去,周身无任何彰显身份的佩剑或印绶,更没有任何装饰;一张脸带着病气,清俊得过分,却也苍白得过分,就连唇色都是浅淡的。 但眼见这人气度不凡,细看之下那长袍所用的衣料针法细密,色泽极好,并不是普通官员穿得起的。 “这人谁啊,莫不是封地来的,不然怎么如此面生?” “不过,看他这官也不大啊,否则衣袍上应挂有印绶。” 在一室窃窃私语声中,唯陆九川施施起身。对于来人他似乎毫不意外,眼角眉梢甚至带上正中下怀的了然。 起身时,他理了理被压出褶的宽大衣袖,在屋内几人的注视下,朝来人恭敬地躬身,作揖行礼,“陆某在此恭候大将军多时了。” 酒娘适时地自外头呈上一壶好酒与几样小菜,摆在棋盘旁的小几上,“知道将军要来,故备了好酒与将军对饮。” 官拜大将军,还能让少傅行此大礼的,满朝上下唯有一人——他们刚还在议论的大将军靖远侯谢翊。 瞬间,除却几声倒吸气的声音,满室如死般寂静。 “哪位仁兄刚说我病的要死的,”谢翊松开抱臂的手,难得轻快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玄色衣袖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叫你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刚出言不逊的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罪过,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君侯,还请君侯不要与我等计较。” 谢大将军戎马天下,战功赫赫,沙场无一败绩,事到如今背了谋逆之臣的身份,眼瞧着是有夜止小儿啼哭的潜质。 谢翊没打算为难他们,又或是似乎懒得与他们纠缠,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顺口骂了句“滚远点”。 还担心会被谢翊清算的几人这下才如蒙大赦,一个两个仓皇告退,眨眼间便全退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怕再多留一秒就会被谢翊杀了似得。 包厢的帷帘重新放了下来,陆九川邀请谢翊同自己下棋。他依旧执白棋,谢翊则在他对面落座,两人就着原本棋盘就有的残局下起来。 谢翊下棋与他用兵是一个风格,奇谲难测最善用险棋,而陆九川棋风却如其人,沉稳如山,步步为营,一时间两人不相上下。 原本对弈那人下棋太保守,棋技也不精,这样的劣势连谢翊也犯了难。他指尖捻着一枚棋子,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叩向桌面,发出清脆的“叩、叩”声,在寂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 陆九川的目光从棋局上抬起,落在谢翊脸上。 昔日好友一朝再见,陆九川没想到谢翊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衣服遮得住身上的伤,但脸上的憔悴与神伤却难以掩盖。 陆九川还记得当时军营里自己第一次见谢翊时,也由衷地称赞过他一句“少年成才”。自那之后,无论多少次,陆九川见他抱着盔甲回营向萧桓复命,披风在身后飘逸着,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可如今,年轻面庞上笼罩着一层灰败的病气,他面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深重。 想想也是,前些年战场上积下的隐疾由北疆的寒风一吹,再押进牢狱受了刑——这副身躯撑到现在还能坐着已是奇迹了。 陆九川看出了他的为难,手中准备落子的白子丢回棋罐,替谢翊斟了酒。 “能喝吗?”陆九川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关切道,“你的身子好些没?” 他的话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谢翊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臂,“我听说他们给你上刑了。” 谢翊叩着桌面的动作一滞,伸出手指伸向右肩,隔着衣物摸了摸肩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苦笑一声,“没什么,误会而已——先生不必担心,军中受的伤比这些重多了。” “你好歹也是陛下的功臣啊,罪尚未定,他们怎么敢的?”陆九川有些诧异,所谓人告公反也不过是萧桓寻得由头,怎么真就给上了刑? 皇帝当时说是“请”,可实际上是将他押回来的。刚到京,谢翊就被投下了大狱,美其名曰是等候陛下查明真相,但羁押不过几日,忽然又要给他上了刑,带着倒刺的长鞭狠狠抽在他身上,狱卒刑官厉声逼问他与谁商讨要谋乱犯上。 谢翊百口莫辩,只好死死咬着唇,殷红的血随着嘴角缓缓流下来,竟然是连一丝声音也未发出,执拗地用沉默反抗。 几日之后,皇帝像是刚得到消息,匆匆进狱把因伤高热不退的谢翊亲自带去京郊的行宫,“朕何时说了要惩戒谢将军!谁动的手,自行去领刑!”随后,他吩咐医官照顾好谢翊,把一切安置妥帖安置。 自谢翊在此养伤,匾额高悬,这里就是靖远侯府了。 等谢翊的病好了,内侍来传旨时笑容满面:“咱家来传陛下旨意,君侯放心,陛下知道您立下汗马功劳,功臣不可怠慢,所以府邸是按照王爵规制修缮的,吃穿用度与俸禄也是,君侯蒙冤受了刑,就在此好好养伤。” 此后谢翊一连休养了一个月,既无新的官职任命,也无兵权放还,谢翊这下看明白了,皇帝是打算只让他在京中做个富贵闲人。 在无路可走时,靖远侯府的马车碾过初春时节路上的霜,谢翊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亲自叩响少傅府的朱红大门。 “先生既然知道我要来,那么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你;只要我力所能及,将军尽管开口。”陆九川心中自然早有猜测,但他还是想亲耳听见谢翊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谢翊猛然起身,撞翻了桌上的棋盘,黑白的棋子砸在地上,噼啪作响。 他倾身向前,急切地双手握住陆九川搭在桌旁的手,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言辞极为恳切,“请先生帮我。” “嗯?” 踌躇再三,谢翊终于说明了自己此次来意,“我想请先生替我问问陛下的意思,他真的不想再叫我领兵了吗?”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1 押解回京 第2章 Chapter2 天子开恩 在朝内,除了统领政事的丞相,陆九川是另一位可以不奉诏不通传就能进宫面圣的天子心腹。 虽然没得到准确的回答,但谢翊已经从陆九川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起初萧桓设立大将军一职本就是为了节制诸将,奉命替皇帝使行兵权的,现在天下太平,谢翊功高盖主,皇帝收回去兵权也是应该的。 抛开这些不谈,陆九川自打皇帝登基以来便深居简出,从不掺和朝堂上的事。 “这事恐怕要将军失望了。陆某虽身担少傅之职,但只教授皇子功课,已经许久不问政事了。” 谢翊颓然地坐回去,似乎是被抽走全身的力气。半晌,他轻呵一声,自嘲时忍不住带上怨气,“我竟不知,陛下以不信我至此。” 当然不是这么算的。如果有心将两年前论功行赏的名册拉出来,从上往下看直到结束,大将军的年岁都小得可怕——他的冠礼还是陛下提议要办的。 陆九川还未来得及开口劝他,就听谢翊继续道,“我谢翊发誓愿得此生常报国,若从此不能领兵还有什么好活的,倒不如现在就自戕!”。 他们这位大将军什么都好,偏偏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 “你要找办法就好好坐在这陪我下完这一局,要闹事就去陛下面前闹,说不定真能遂了你的愿,以大不敬治你死罪。” 陆九川话说的重了点,但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他蹲下身去,把刚才谢翊撞到地上的棋子一颗颗的重新捡起拢在在掌心,放回棋盒。 语气平静,目光投向对面只用做隔档视线的屏风。 如果陆九川没猜错,那边站的人影是皇帝贴身的羽林卫,特地拨了几位给谢翊说是保护,实为监视。 “生与死我从不在乎,”谢翊从未想过自己能善终,他们这些人造的杀孽太多,哪怕战死都是好的归宿,“我只要得到这个答案。” 这一个月来,朝中关于谢翊被收束兵权的事一直闹得沸沸扬扬,不少胆大者想揣摩圣心,曾旁敲侧击问过陆九川。 早年他在军中素有“算无遗策”的名号,因此都想知道他对此有何高见。 陆九川早说过此事与他无关,哪怕有一天谢翊真的找上他之后,他也不会干涉这件事。 可真看见谢翊萎靡不振、伤痕累累地坐在自己面前时,陆九川还是心软了,甚至隐隐地为他哀伤着。 曾饮血破敌的利刃,如今生生折断了锋芒,被塞进一个镶金嵌玉的剑匣里。 那时的谢翊何等意气风发。战旗烈烈长旌蔽空,十万兵马枕戈待战,阵前挥剑引兵北上破敌的正是他;不久之后,他更有两万大败二十万这样以少胜多的佳话。 难不成真要看着如此一位天纵之才,就此在猜忌与囚禁中郁郁而终吗? 一子落下,谢翊的黑棋胜,似乎是宣告了陆九川的妥协。 “我明日借给两位皇子授课的机会,探探陛下的口风。” 有了这句承诺,谢翊的眼中重新有了光亮,身子也坐直了,连带着那灰败的病气都似乎被驱散了几分,气色都能好些。 “我只是探探口风,”陆九川看着他的反应,心中叹息更甚,出言提醒谢翊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陛下要真的只想叫你当个闲人,你也得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谢翊现在被迫养伤,连早朝都去不得,难不成是提剑踏上大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质问皇帝,再骂两句抒发不满,然后被赐死的准备? 那还是直接自戕更好一些,大殿之上,血溅三尺,在史书上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谢翊的心思一丝不拉地被陆九川全部收进眼底,他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连微小的喜怒哀乐都藏不住。 年长者收拾着棋盘,抬眼对着谢翊的眼睛淡然开口,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语出惊人,“真这样你不如直接谋反来得实在。” 谢翊的呼吸滞了一瞬,他难以置信地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试探的痕迹。 这句惊世骇俗的提议轻飘飘地飘在空气中,旋即又被长久地沉默压了下去,再无下文。 陆九川面色如常,重新垂下眼帘,将棋盘上的两色棋子分别收起来,只余棋子落入棋盒的清脆声响,好像刚才只是棋局终了时,一句无关痛痒的感慨。 平淡到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与吃食。 他甚至不再给谢翊追问或反应的机会,将最后的酒为两人添满,一饮而尽,“谢将军还带着伤,早些回去歇息,在下明日还要进宫授课,自然也得回去准备一下。” 翌日,陆九川照常进宫给萧芾与萧菁两位皇子授课,课业结束后,萧桓问起两人今日的学习情况。 陆九川送走两位皇子,并未先说起今日的学习状况,倒是先和坐在萧桓兜了个圈子,“启禀陛下,治国之法,不止儒法道墨之说,更有捭阖纵横之道。陛下也知道,九川昔日乃一介谋士,长于谋算,从未读过兵书,又如何教授公子这些?” 萧桓点头“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更何况臣这身子骨,陛下是知道的……”语毕还适时咳嗽了两声,彰显他真的身体不好。 听了他这番话,萧桓目光在陆九川脸上停留片刻,“陆九川,跟朕绕什么弯子?要问朕谢翊的事大可以直接问,拽那些文绉绉的劳什子话,朕也听不懂。” 萧桓行伍出身,没读过几本书,却是天生的政治家。 他起兵之后刚好赶上了第一波起义的浪潮,与手下一路走来的的臣子都是称兄道弟,当了皇帝还是改不了原本沾染上的草莽气。萧桓索性就不改了,只要子孙能好好读书,懂得要克己复礼,别学他就行。 见皇帝并不忌讳提及谢翊,陆九川便顺水推舟。 “自陛下登基以来废前朝爵位制度,只留诸侯,列侯与关内侯三等,论功行赏。谢将军战功赫赫,陛下现下只给了一个关内侯,恐怕会寒了诸将的心。” “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按个什么名头让他呆在京城哪都别去就行,讲究那么多干嘛。”萧桓还疑惑陆九川在京城安逸几年,怎么连这个都看不明白了,突然想到什么,眉头紧锁语气严肃,“那小子找上你了?” “……” “朕就知道,你每次在他的事上就要心软。”萧桓恨铁不成钢,“那小子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一次次为他破了底线。” “臣惶恐。” 眼看迂回试探是没办法了,陆九川起身后退几步跪地叩拜,“陛下,此时北疆战乱未平,各地还有前朝余孽蠢蠢欲动,此时……怕不是好时机。” 这是把他萧桓当什么了! 萧桓加重语气,“朕是没当过皇帝,自知不比尧舜禹,但也不是枉杀功臣的昏君。” 如果收束兵权和押解回京是皇帝的忌惮,那么亲自将谢翊带出大狱又赏赐行宫做谢翊的府邸,就叫外人看不懂圣心了。 陆九川问道,“恕臣愚钝,陛下此为何意?” 萧桓琢磨了一会,与陆九川说起自己的顾虑。 “朕舍不得总行了吧。谢翊领兵今世无人出其右,百年罕有,就为了这个朕都不可能直接杀了他,好歹让他教出来几个可用之才再杀。” 大将军战必胜攻必取的威名在外,是皇帝开疆扩土时最锋利的一把剑。 外人看来,这柄剑现在是被皇帝束之高阁了,但只要再出鞘那就是要饮血的。 饮的谁的血,大家心知肚明。 萧桓继续说道,“他年轻,张扬,二十多岁的开国大将,战功彪炳,将来定是青史留名。朕当然知道他忠心耿耿,可朕在时尚且压得住他,可朕百年以后呢?” 他示意陆九川往近凑点,掰着指头说起两个储君的人选。实际上,对于两人,萧桓都不是很满意。 “芾儿秉性温良,宽仁有余而刚断不足;菁儿倒是果敢,能成大事,终归年岁太小。但无论萧芾和萧菁,他们两人谁能掌控得了谢翊?朕不能不为江山社稷,子孙后代考虑。” 陆九川回道,“臣明白,臣斗胆替谢将军问一句,陛下真不打算叫他领兵了吗?” “朕不叫他继续打仗留着他的命做什么,留着他等除夕宫宴吃饭?”萧桓真觉得陆九川今天莫名其妙。 但这话就说的有些违心了。都是一起打下天下过来的,陆九川也懒得再和皇帝演一段君臣礼教,看下人都散去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萧桓的话,“恕臣多嘴,敢问陛下是真舍不得谢将军的能力,还是舍不得谢将军这个人?” 萧桓仍在嘴硬。 “朕是想借他这事,敲打敲打其他人,反正他们这些兵权都得收回来;况且谢翊……年轻人太自负,不好,朕想让他收收脾气。” 百般利弊,权衡良久,最后萧桓重重叹口气,“但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大约是两人说起谢翊,皇帝的话匣子突然就被打开了,他随意坐到旁边的台阶上,颇有些怀念地比划着一个高度,满眼都是怀念,“朕第一次见谢翊,那小子就这么高,比芾儿大几岁,但特别聪明——他的冠礼还是朕给办的。” 后来,天下一统,皇帝登基后为他亲手束发及冠,又给大将军剑赐名“承岳”寓意承江河山岳之重,这可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的一份殊荣。 因为在萧桓心中,谢翊不止是普通的将军或者帅才。他是萧桓亲手培养起来,又一步步看着他成了大将军立下不世战功的,自然如子侄一般亲近。 皇帝从桌上一大堆的折子里翻出来他留在靖远侯府的眼线递上来的,将折子丢给陆九川,“再这样下去,不用等什么鸟尽弓藏,他自己就把自己毁了。” 那折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靖远侯是如何一蹶不振,又是如何怨怼皇帝的。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指着陆九川翻看着的折子,愠怒却也无可奈何,“当年被围,他胸前中的一箭都没要了他的命,如今这京城里最大的宅子,最好的东西都有了,他反而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可在再大的宅子也比不过广阔无垠的天地,再好的赏赐也比不及上兵伐谋,攻城略地的畅快。 陆九川眼前又闪过昨日谢翊来见他时颓然苍白的脸色,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已经看不清昔日的模样了。 他原意本就只是替谢翊问那句话的,此时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要再帮谢翊一把,至少要帮他再回军营里去。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2 天子开恩 第3章 Chapter3 任命兰台 这事不好办,至少萧桓这边,他到现在还是一直忌惮着谢翊的。 短短三年时间,还没完全太平,很多事情萧桓还没顾得上治理。 皇帝疲惫地往后一倒,连自称都顾不上了,“老子当时为什么非要当这个皇帝,一天天的累死了;萧芾萧菁俩人,老子真就等着他俩谁长成真正储君的样子,及冠之后,只要再不打仗了,朕禅位给他们,朕当这个太上皇可以吗?” 萧桓这是私底下卸去架子的气话,但陆九川还真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皇长子萧芾,为中宫皇后所出,朝中大半都是萧桓的兄弟伙计,介于他们大多都能对皇子说句“殿下小时候臣还抱过您呢。”,所以在他们心中的储君人选肯定是萧芾。 皇次子萧桓则为贵妃所出,是当初前朝那些世家为了延续宗族的势力,将家中的女儿送到萧桓身边的,作为交换,他们给萧桓金钱、粮草、甚至药物。可以说没有他们,萧桓虽能坐上这把御座,但手底下的损失要比现在多得多。 在萧桓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陆九川试探道,“两位皇子现在年龄都还小,等殿下们都再长几年就会稳重些——对于谢将军,陛下还有何打算?他若是真让有心之人撺掇去,恐怕陛下得不偿失……” 他的话没说这么满,端跪着一副恭听圣意的样子,仿佛他真是为萧桓做打算的。 萧桓的回答也含糊不清,“他啊,朕有点好奇,或者朕想看看他会选谁。” 是不是真的好奇,那就不得而知了。 陆九川思虑良久,他得找着一个既能让谢翊多少接触些军营里头的事,还要让萧桓放心的法子。 朝中各官在他脑子飞快地过了一遍,他的目光投向了少府署的官职。 目前皇廷官员中,兰台史令的位置悬而未决,皇宫书阁内还留有前朝留下的书籍尚未整理,有些或许流散,有些或许要销毁。 书海浩淼,这项工作繁复冗杂,非十年乃至二十年不可及。 但这对谢翊来说是不错的差事。 兰台史令还掌管着各类书籍编纂修订的职能,他就能借由这个契机接触新兵营。 只是谢翊现在官职未解,依旧是军中的大将军,如果直接将他任命兰台史令,百官会颇有微词,这件事还得从中迂回。 思及此,陆九川退后几步,端正地朝萧桓一拜,“臣以为兰台史令是谢将军最好的去处,兰台史令隶属少府署陛下自然可以放心,需要时用此职位叫谢将军编纂一些兵书用于教授新兵。” 萧桓觉得此话有理,“兰台史令……尚书台那边?正好朕想借他的手干些事,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当即叫内侍取来笔墨要下旨,被陆九川出言拦下,“臣恐怕谢将军是不愿是首要的,再者陛下感念旧恩,没有撤去谢将军的大将军之职,直接任命,朝中百官也会颇有微词,不如先叫臣劝以谢将军,总能寻到一个两全的法子,陛下再下旨也来得及。” 陆九川的顾虑是对的。 对于谢翊的性格而言,一味强压只会适得其反,不仅要恩威并施,还需一个能让他听得进去的中间人。 “此事交给你了,一会朕派人把书阁钥匙送你府上去。” 陆九川应了声“诺”,从殿中退出去。 等到陆九川的身影完全消失后,萧桓从怀里摸出来了一个玉佩,羊脂白玉质地上乘,上头刻了一尾栩栩如生的锦鲤,宫廷匠人的作品,是谢翊从前朝宫殿的宝贝里挑出来献给他的。 萧桓身边这些人起兵草莽,终于打进前朝皇宫时,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稀世的宝贝,一下都挑花了眼。谢翊把几本兵书揣进怀里后又拿了几块玉,在里头挑了个成色最好的,将它献给萧桓。 青年跪在萧桓面前,双手捧着玉坠举过头顶,动作掠起了一阵风,眼底是难得的激动,“王上,臣没什么本事,也就读了点兵书,学了点金玉辨识的本事。” 这枚玉自那日被谢翊献给他之后,萧桓佩戴至如今,以彰显两人君臣相合。 而今白玉依旧无瑕,人之间却有了隔阂。 皇帝轻轻地摩挲着锦鲤的轮廓,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凉温润,由物怀起人来,一声声念叨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谢翊啊……谢翊。” 他经历了谢翊的横空出世,将他托举到大将军的位置,然后亲眼见证他从衣衫褴褛的少年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长成朝堂与战场上的肱股之臣,以至于到了如今功高震主,不得不猜忌的地步。 怀念往昔的不止萧桓一人,谢翊应当也是。 他曾在拿到虎符那夜为萧桓的知遇之恩发誓,此生要做他的纯臣,甘愿为萧桓肝脑涂地。如今一朝被陛下亲自从北疆押回来,沦落到此等境地,叫京城里这些早看不惯他的人当了笑话。 谢翊心中有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无处发泄,又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一喝酒身上的伤口就开始阵阵刺痛,他人在酒坊坐着,却连一醉方休都做不到,着实郁闷。 楼下说书人的故事昨日讲到陆九川,今日该讲到谢翊。 但提起他的时候,底下那个说书人的声音就小心翼翼起来,酒坊一楼看客的气氛也不如往常热闹,都对他被皇帝押解回来的经历讳莫如深。 谢翊对他们怎么将自己的事兴致缺缺,他坐在二楼能俯瞰整个酒坊的位置靠着栏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亦或是只是百无聊赖地发呆,一身玄衣衬将他没什么神色的眼眸与神色衬得更冷峻些。 他手撑着下巴,目光随意地望下面一扫,就瞧见角落里坐着一桌光鲜靓丽的年轻人,看模样与穿着应该是朝中一些大臣的子侄。 这些人本就性情纨绔,整日无事可做。等几杯烈酒下肚之后,嘴上心里最后那点顾忌便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我爹一天天说,要学人家谢将军如何如何;谢将军有多厉害我不知道,反正是命不久矣了!”其中一人率先开口,他举着酒杯神色得意,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说话这个似乎是雷蒙的长子。 他的这些话,落在谢翊耳中他觉得不算意外。 年少成名的代价应该还有被年长到要差辈的同僚们重复“一样的年纪,你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这些大概都是往日被唠叨太多,看他不顺眼的子弟们,见他现在虎落平阳,恨不得都上来踩上一脚。 “可不是嘛!”他旁边的同伴立刻接过话头,声音拔高,引得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什么大将军,我看也就剩个名头了,他手里的兵权早被陛下收得干干净净,只要陛下留他一命就该磕头烧高香了。” “要我说,他当年也就是运气好,赶上陛下用人之际,捡了几场功劳而已,有什么好吹嘘的。” 几人的话越说越口无遮拦,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出声提醒几人,“谢将军人就在京城,况且大家此后也是要进朝中做事的,将来都是同僚,说话留一线,免得日后相见尴尬——” 雷公子饮一口酒,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嘲讽道,“魏度,你怎么胆小成这样,先不说谢翊还是否能留在朝内做官,我们今日就在这等他,就算他真来了我也不怕。” “一个罪臣而已,我们还能怕他?” 随即又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谢翊在二楼听了个真切,却并不恼——他心里正好不痛快,真是刚困了就有人递枕头。他招招手把包厢外听候的酒娘叫了进来,交代了几句,重新靠回栏杆上看底下这出好戏。 不到一刻,酒娘就踩着碎步款款走到他们面前,对着桌边几人福了福身,道明自己的来意。 她的手扬起,指向二楼的包厢,“各位公子,楼上包厢,有位谢公子想邀几位共饮一杯,还请各位卖他一个面子。” 为首那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们顺着酒娘所指的方向昂头看去,那位“谢公子”正是谢翊。一双修长,指骨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见他们看过来,抬手打了招呼,谢翊脸上笑意更深了,“刚才说话那位小哥,代我问令尊雷蒙安好呐。” 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只能自认倒霉。他们挪着沉重地步子踏上二楼,进了包厢后,在谢翊面前低头站成一排,宛如一排霜打的茄子。 唯独被那个叫做魏度的青年,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朝谢翊拱手行礼,“见过将军,家父魏谦忙于政事还不曾来见谢将军,魏度今日替父问将军安好。” “哦,你是魏谦的儿子?之前你爹和我说起过你,现在说话做事真是越来越像他了。”谢翊从面前的盘中拿了一块糕点递给魏度,松软的棕色糕点还带着刚烤制出的余温,上头撒了枣,清甜的香味扑面而来,“城东新开糕点铺子的枣泥糕,要吃吗?” 魏度道过谢接了糕点,眼睛偷偷瞄了一眼自己旁边焉头巴脑的几人,他面上虽不显,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他爹整天说怎么生出自己这么一个儿子,一点也不像自己,今日回去他便将谢将军说越来越像爹了这话原封不动转达给爹娘,看他爹有什么好说的。 剩下几人可就没有这个好运气了,谢翊转头看着他们,目光来回地转,最后在这些人在巨大压迫中晕过去之前,他目光留在领头的雷公子身上,戏谑一笑,开口就是死刑,“陛下要我死那是陛下的事,倒是你——正好雷将军今日当值,我也有机会去问问雷家的家教如何,否则怎么教出这样的孩子。” 雷小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他爹。在听完谢翊的话之后,他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生怕雷蒙知道之后家法伺候,此时连求饶的勇气都没有,两条腿抖如筛糠。 谢翊虽话这么说,但他实在是兴趣在这种事浪费时间,敲打几句就行了。 他吩咐酒娘将自己面前没吃完的糕点兜好,留下桌上的酒,“别说诸位的父辈,等何时你们几位能与我平起平坐,不如再来说这些话?桌上那酒当请你们的。” 言罢,谢翊起身往楼下走去,他的背影挺拔依旧,下楼梯时脚步轻快,玄色衣袍随着动作衣诀翻飞,随后转身消失在酒坊门外的暮色里。 雅间内,雷小公子强撑的那口气彻底泄了,他两腿一软,如同没骨头似得靠在同伴的身上,面如死灰,心中暗道,完了。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3 任命兰台 第4章 Chapter4 忠言逆耳 “这下雷家的小子怕是这几天都出不了门了。” 酒坊里的事虽然不到人人都知道的地方,但大家在一起做事当值,怎么也有所耳闻,看着雷蒙巡查时黑如锅底的脸色,只能暗暗在心中为雷公子默哀。 陆九川散值后去丞相府登门拜访魏谦,恰好这时魏度刚进门,邀功似得捧着谢翊给他的枣泥糕塞到他爹眼前,“爹,这是谢将军给我的。” “给你的你就吃呗。”魏谦不解,盯着枣泥糕看了许久。要是魏度再不收回去,魏谦都得怀疑谢翊是不是正被皇帝监禁,要用这种方式给他传递消息。 魏度挺胸抬头极其自豪,“还有,今天谢将军说我说话做事越来越像爹了。” 陆九川没忍住笑出声,谁不知道魏谦总念叨魏度缺心眼,一点也不像他这个爹。谢翊这么一说,也不知道在夸他,还是借他打趣魏谦了。 魏谦无言以对,将儿子从主厅推出去,“这是谢将军在骂你爹不请他吃饭,快回去温习功课,爹与少傅还有事要说。” 送走这么个小祖宗,魏谦坐了下来,亲自给陆九川倒上茶,“少傅怎么有空来寒舍坐坐?” 诸君都知道陆九川这人这几年一不问政,二不同官员往来。他主动到谁府上去,这还是第一次。 陆九川扫过丞相府内堆积如山的书本账册,答非所问,“魏相难得不忙。” 自魏谦出任丞相以来他就常忙于国事,原本他管着人口税收粮食的事,萧桓登基后又把这些事原封不动地抛给他。 “有什么忙不忙的,不过都是为陛下做事。少傅今日前来恐怕不是为了找我喝茶聊天吧。” “是,我今日是为靖远侯而来。”陆九川也不再寒暄,他开门见山,从袖间拿出皇帝的手谕,上面写着叫谢翊赴任尚书台的诸多事。 在朝中真要算起来,魏谦才是与谢翊走得最近的。 那些年谢翊的兵马粮草补给全凭魏谦在后方治理着,正因如此,谢翊才能全心投入前线的战场。文主内,武主外,珠联璧合,真当是一段佳话。 魏谦接过皇帝的手谕,从头到尾飞速看了几遍,神色凝重地捋了几把胡子,“陛下真打算这么做?谢翊怎么可能愿意啊?” 年轻人有骨气有傲气,他做过统率三军的大将军,曾经万军排山倒海的气势犹在耳边,怎么愿意再屈居与小小的尚书台? “这可不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原本只想让他安稳呆在京城里,我帮他选了这么一个位置。谢翊因此一蹶不振都是小事,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蛊惑,日后必有大患。” 魏谦点点头,“那少傅想好怎么劝他赴任了吗?” “把该说的都说清楚,利弊摆在眼前,我想谢翊也能听得进去——况且陛下有心收束兵权,制衡各方势力,这事交给别人,陛下也不放心。” 萧桓看似是谢翊两个选择,实际上路只有一条——生或死。陆九川觉得只要谢翊不傻,他就应该知道要选择哪条路。 “行,我陪你走一趟。” 魏谦换上仆役送来的大氅,出门时想起来之前谢翊还在京城时,与他说的西街的一家点心,“顺路给他带点吃的吧,他最喜欢吃西街那家的云片糕,边吃边聊或许好些。” 比起官员聚居,一拐弯就能碰见三四个同僚的皇城东街,一路朝西走,独自坐落在城西,孤零零一座靖远侯府倒显得宽敞清静,最适合养病。 两人到的时候,谢翊正在院中练他的剑,此时仆役来报,是魏相与陆少傅两人登门。谢翊心里忽然空落了一下,只能寄期望来的是好消息,吩咐道,“叫两位大人进来吧。” 待魏谦与陆九川被仆役引至这边时,谢翊已经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握着软布细细擦拭着手中一柄长剑。 这柄剑剑身狭长,剑刃锋利吹毛断发,寒气逼人,是难得的宝剑,而这正是那柄皇帝亲赐名的承岳。 初春乍冷的时节,他练剑时本穿得单薄,活动一会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寒风一吹不自觉就打个寒战。 还没来得及与谢翊打声招呼,陆九川感觉两手一沉,低头发现魏谦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食盒塞到自己手上。 在陆九川欲言又止的目光中,丞相解开自己的大氅,披到谢翊身上,“明知道自己身上伤没好全,还在这吹凉风?” 衣服刚搭上去,谢翊耸耸肩,抖落身上还带着魏谦体温的大氅,赌气似的把身子扭到另一边去,留给两人留下一个倔强独立的背影。 “你就非得作践自己,把自己身体整垮才满意是吗?” 丞相端的是温润儒雅,一向待人随和,重话都说得少,这下是罕见地生气了。谢翊自知理亏,放下手里的剑,俯下身乖乖捡起大氅,又重新披在自己身上。 然后,谢翊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和鞋尖,嘴唇抿成一条线,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 “走吧进屋,外面怪冷的。” 外面风寒霜重,谢翊身上伤没好全,还穿得这么薄,这么呆下去迟早冻坏。 魏谦伸手牵起谢翊的小臂把他从石凳上拽起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推进房间里去。 手掌按在谢翊的肩上时,他身体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反抗,乖顺地被推进屋子里。 另一边,陆九川早已将提来的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将里头几样糕点和一壶热茶一一取出来摆好,“知道你心里难受,专门给你买的,不管干什么,身体要紧,总要先吃饱饭。” 谢翊的目光扫过桌上这些食物,最后落在门外石桌上那柄孤零零的剑上,声音略有些沙哑,“丞相和先生登门拜访总不会是为了几碟糕点吧,看样子陛下真的不打算再叫我领兵了。” “没有,”陆九川面无表情将皇帝给他说的话对着谢翊复述了一遍,连语气都还原了八成,最后补充了一句,“陛下给了你两个选择。” 陆九川朝他依次伸出两个指头,“等死,或者你去做个兰台史令。” 等死是字面意思无需解释,谢翊不解的后面那个选择,“我是个带兵的,兰台史令不是个文官,叫我去做什么?” “兰台史令负责重要文书的编纂,时机合适你就能借给新兵编纂兵书的名义接触新兵营,等那时候校尉营,甚至城防营,你都能去。” 谢翊也不知道该说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半晌才憋出来句,“……陛下还挺贴心。” 陆九川不再说话,摆明了是叫他选,等死还是憋屈死——在谢翊眼中反正横竖都是死,还是去萧桓面前抹脖子更好。 可真准备抹脖子,谢翊也得最重要的事问个清楚,“陛下有说何时将印玺归还?”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魏谦这时才开口,“谢翊,你真不知道……你的罪名其实一直没翻案,归还印玺至少应该等到翻案的时候。” 谢翊宛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猛然转头看他,瞳孔紧缩,“意思是,我现在在外头那些人看来还是个……” “反贼。”陆九川一字一顿,替谢翊接上这个说不出口的词。 魏谦眼疾手快,在谢翊暴起要去外头取剑之前按住他,“你冷静点,陛下这么做也是有他的苦衷。” “陛下有苦衷也不应该是把我往绝路上送,我为陛下所立下的功劳不少吗!” 功劳多不多,少不少,没有人比萧桓清楚。 百位有之功臣论功排序行赏时,谢翊是唯一一个没有一开始同萧桓揭竿而起,功劳还排进前二十的功臣。 猜忌的种子种下只需要一瞬间。萧桓高坐龙椅,俯视着叩谢圣恩的臣子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谢翊身上,过分朴素的官服在他身上也比别人好看,在一群家室都有的人中,真的太年轻了。 萧桓从不否认谢翊对他的的忠诚,但是他不能去赌谢翊十年后对新君的忠诚。 知道真相给谢翊的打击不小,他的心绪现在有点恍惚。在难过与自嘲间,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为什么啊……陛下不是说过要替我查明清楚吗?” ……君臣不相疑其实没必要到这个程度。 陆九川不动声色往魏谦的方向倒了一下,只用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我准备明天把他这句话转告给陛下,愧疚死他。” 魏谦偏头目光转向他,两人四目相对,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有些事情可能不止你所想的这样简单,到了这一步,谁都没得选。”魏谦耐下心,沉声劝道,“兰台史是目前来说最好的一个地方了。” “那我是不是要跪地叩谢圣恩?陛下体恤我现在无仗可打,怕我闲得发慌,指了这么一个差事给我,那我真——”大不敬的话刚到嘴边,魏谦脸色大变,倏然起身一把捂住谢翊的嘴,将他的后半句话硬生生按回去。 魏谦呵斥,“慎言,祸从口出。” “唔唔!!!” 两人登时僵持起来,谁都不愿意先放手。 陆九川在一旁置若罔闻,他晃晃悠悠从房间的架子上找了三个瓷杯,拿手一摸,好像不常用,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以防这只是谢翊摆着玩的,陆九川擦了自己那一只,忽略对面两人的纠缠,拎着茶壶替他们倒了茶,馥郁的茶香很快溢慢整个屋子,闻着就叫人觉得暖和。 谢翊“唔唔”地抗议,想要挣脱魏谦的束缚;但魏谦虽为文臣,到底也是战场上下来的,压制住谢翊绰绰有余。 最终谢翊率先示弱,举起双手,放松紧绷的身体,魏谦才把按在谢翊嘴上的手放下了,不动神色地将手收回袖子里擦擦手掌。 他无视了谢翊心里此时巨大的难受与痛苦,把下午他遇见魏度的事翻出来,“你到底给魏度说了什么东西,他今天乐得跟傻子一样,估计现在还乐着。” 谢翊无语,“早知道不夸他了。” 虽然对魏公子的缺心眼有所耳闻,谢翊没想到有这么缺心眼。 陆九川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都变成一声叹息和一句“天怪冷的,先喝茶吧。” 听到陆九川转达的萧桓: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Chapter4 忠言逆耳 第5章 Chapter5 偏心端倪 谢翊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盯着冒出的热气和深色的茶水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用滚烫的温度捂着发凉的指尖,正出着神。 “谢翊,你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冷静过后,魏谦的声音缓和下来,说起往日那些时光,“自打陛下当年将虎符和印玺交给你以来,你带着承岳剑没打过一场败仗,立下汗马功劳——我记得夺取燕地那一战,大雪封山,山道不好走,我的粮草和支援都过不去,可你带着你那一千多人的亲信,轻骑奔袭,杀了个出其不意,此等气魄,真是叫人佩服。” 谢翊思绪飘回燕地的战场上,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洒在手上,灼红了皮肤,他却恍若未觉。 打了那么多仗,他最忘不了还是取燕那一战。 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一千亲兵在战前曾高举枪戟,齐颂《秦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振聋发聩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响,但谢翊知道,那些日子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他扯出一个笑容,自嘲地轻呵一声,垂下眼时,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丞相……提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 见谢翊心中似有不甘,也是怕他还有心结,陆九川便此时开口,他将白日里皇帝与他说的那些话在心里反复斟酌着,换个说法转达给他,“谢将军,陛下并非不信你,而是你这个位置,太多双眼睛盯着,不久之后你就会明白——所以这两条路,你来选。” 皇帝希望谢翊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作为帝王,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软禁甚至杀了谢翊,以达到他的目的,但终究心底还有那么一点点想要保齐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所以留给谢翊的选择并不多。 去兰台任职或在这个侯府里等死。 前者使人如芒在背,但好歹还有挽回的余地;后者则更像是钝刀子割肉,叫人生不如死。 谢翊思考着自己今后的路,同时消化着这两天他所经历的一切,静静地坐着,沉默了许久,久到魏谦与陆九川以为他又要拒绝。 终于,谢翊妥协地拿起一片桌上专门放在他手边的云片糕,送到嘴边咬下一口,缓缓地咀嚼着。 云片糕原本清甜的口味,这时候忽然变得腻人起来,难以下咽。最后,谢翊将剩了大半的云片糕放回盘子边道“不好吃。” 眼见谢翊的态度终于有软下来的迹象,魏谦与陆九川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魏谦的账册还没整理完,他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从谢翊那要回了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我得赶紧回去了,具体做什么你还是问陆先生吧。”随后着急忙慌地离开侯府。 屋里就只剩陆九川和谢翊两人对坐着面面相觑。 陆九川顺手拿了块糕点,魏谦掏钱买的,不吃白不吃。 但谢翊好像对这些都兴致缺缺,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云片糕,当着哑巴。 “行了别看了,大不了你就当这家换了厨子,有机会再找个更好吃。” 现在确实不是忧心糕点好不好吃的时候,谢翊的大将军官职还是在的,虽然现在有名无实,不妨碍他还是诸位武将之首。 “先生,陛下并未让我卸职,直接任命难道不会遭人非议?” 世人都是投笔从戎,保家卫国,到他这怎么就变成弃武从文了?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被人嗤笑? “放心,不会遭人非议,但你得听我的。” 陆九川勾勾手叫他挨近点,谢翊刚把脑袋凑过去,淡淡的焚香的气味就钻入他的鼻腔——哪家庙的香火味这么好闻? 转头,他对上陆九川盛着笑意的眼睛,一下子愣愣地出了神。 “明日你上朝时,启奏陛下自请去书阁为我朝整理典籍书册——你能来找我,而不是一开始就去找曾经有交情的魏谦,我觉得你是信我的,也是知道我的为人;这是我给你的回报。” 他贴近谢翊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耳廓上,有些痒。 “毕竟你只是开始,后面的人可没你这么幸运了。” “何出此言?” 没有人会想到,最不爱议论朝堂政事的陆少傅其实才是最猜的透帝王心的。他自然猜得到,萧桓已经想要收权了,最先开刀的就是武将。 自谢翊此事之后,所有武官的兵权多少都会收束,然后在这些位置换上萧桓最信任的新人。 这些武将里头,运气好的要么和谢翊一样,继续在朝为官,做个文臣,年龄大的“乞骸骨”,至于运气不好或负隅抵抗的,大概就是等时机合适,兔死狐烹吧。 毕竟储君未立,朝堂上各方利益牵扯不断,他们拉拢各方朝臣,扩大影响,明里暗里都在为那个位子使劲,好保齐自己和家族的荣华富贵。 谢翊的虎符虽说被收了,但他的余威仍在,军中至今流传着不少关于谢翊的美谈,就冲这一点,足够那些人发疯似得招揽他。 京城的这淌水深而浑,在其中行走时,稍有不慎就会摔倒,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最后你记住,不该来往的人就不要来往,免得引火烧身。” “好,我听先生的。” 各种事情交代完,陆九川起身,开始饶有兴致地在谢翊的屋中四处溜达。这座前朝行宫改的侯府,谢翊现在住的还只是偏殿。 就算是偏殿,经历过战火和王朝更替,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依然看得出昨日雕栏画栋的繁复华丽模样。 陆九川走来走去啧啧称赞不停,又拍拍自己正坐的这个榻,“还是贡木的,后主那个狗皇帝真会享受。” “这里的宝贝不少,先生有喜欢的尽管拿去就是——说起来陛下的眼光忒差了,还想把自己赏得混进来。” 顺着谢翊手指的方向,博古架上放着一只金光灿灿的貔貅,与周围雅静素淡的玉器瓷器相违和,“我不想发现都难。” 陆九川哑然失笑。 他们这位陛下仗是一把好手,治国理政也初见成效,就是审美实在堪忧。 外头天色不早了,陆九川估摸着萧桓的钥匙也该从宫里送到自己府上,便朝谢翊告别,“书阁的钥匙陛下已经交到我这,我现在取来,将军不日赴任便可。” 他与魏谦刚来时没乘马车,少傅府离侯府得半个时辰的脚程,他这一来一回恐怕要费不少时间。 谢翊提议叫自己的人送陆九川回去,顺路拿上钥匙回来,但陆九川拒绝了他。 “皇宫书阁是皇室的机要之所,钥匙旁人不能动,我亲自为将军跑一趟。” “那我为先生备一辆马车吧。”说着准备吩咐仆役准备马车,陆九川将手挡在谢翊嘴前,止住他的话,“还是劳烦将军为我准备一间客房,昨日的棋局尚未尽兴,今夜我想在好好在府上与将军下一局。”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翊不好拒绝,披上外衣亲自送陆九川出去。 靖远侯府确实比起其他人的府邸大了很多,进来时陆九川还不觉得,这一路出去才发现这府上也就他一个主子,仆役也只有五六个。 偌大的侯府空落落的,也没什么人气,心里愈发觉得谢翊可怜了。 谢翊不知道自己因为府上没人气,叫别人看着可怜的事。他看陆九川似乎对他的侯府很感兴趣,把自己心中所想与陆九川合盘托出,“还有一事,这院子我不愿意要,不是该给我的规制。先生有时间替我问问陛下,叫陛下收回去继续做他的行宫就好。” “将军放心住,这行宫烧了一大半,修葺还得花钱,陛下又不愿意修,高不成低不就的,赏给你最好;论功行赏你该有五千食邑,既然没给那这就是补偿。” 谢翊觉得他的那点不安有点多余。 在府门口送走陆九川,看着他深色长袍摇曳,步步远去的背影,谢翊琢磨出一些怪味。 比起少傅,谢翊更愿意叫陆九川为军师先生,就像是陆九川一直唤他“将军”。 昨日之前,他们之间的交集还只停在军营的时候,关系也只能算好友。 他来找陆九川而不是魏谦,也是挺而走险。 谢翊了解魏谦,他忠心却过于审时度势了,恨不得只在政事上操劳,这种烫手山芋他不可能接。 于是谢翊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上门拜访陆九川。 但谢翊从未想过,陆九川对他上心到这个程度。 在世人眼中,陆九川常常冠以聪慧绝伦或姿容昳丽等赞誉,却同样以心性薄情著称。 他的眉眼总是含着浅淡的笑意,仿佛真是书里择良木而栖淡泊名利,如今又准备功成身退的谋士。 而就这么一个人,情愿舍弃掉一身隔岸观火的悠闲自得,决定帮自己一把,还要和让别人都避之不及的人扯上关系。 真是看不透。 傍晚临近晚上的风格外冷,谢翊在门口站了一会,转身回府吩咐人把房间收拾出来。谢翊还没踏上门前的台阶,背后街上一辆疾驰来的马车忽然停在他门前。 雷蒙自马车上下来,他身为军中的中尉,身上也是有点功夫的,探进马车把自己的儿子像拎鸡仔一样拎出来,让他跪在谢翊面前道歉。 “雷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谢翊不用想也猜得出是为了今天的事,“今日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简单训诫几句就好,何苦这样?” 雷公子哭得眼睛肿得像桃,雷蒙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厉声道,“人就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今日的事也都当是一句玩笑,若你还是喝点东西就口无遮拦,进了朝廷还这样,不如以后就待在家里算了!” “爹……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在雷蒙的一声声责骂与雷公子的嚎啕中,谢翊劝了几句,默默退回去了。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他还是别掺和了。 雷公子这张嘴给他爹惹的事不少,被家法伺候也是罪有应得。 谢翊只希望哪一日御史台的人翻出这件事,好歹知道,这事里面没有比他更无辜的人了。 好像有野生的收藏君![烟花][烟花]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5 偏心端倪 第6章 Chapter6 月夜宽心 陆九川这一去再回来,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府中的仆役点上灯,在偏殿靠窗的踏上摆好棋盘。 “想什么呢?”陆九川看他手中正捏着一枚棋子,发呆了好一会却不落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谢翊回过神,长叹了声,将他走之后门口那出戏一五一十,全说给了陆九川,“也不能全怪雷蒙,雷公子真的是……哎,魏度都不见得有他这样仗势欺人。” 雷家还没成世家呢,他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朝中半数以上都是昔日的同僚。今日好歹是谢翊,换成别人,家里的家风教养要是真成这样,雷蒙估计得被其他人念叨很久。 这些年没在京中,今日谢翊见了这些子弟才恍然发觉,这些子弟和自己比起来年龄只小了一些,他整日与这些少年的父辈混在一起,都忘了他们才算一辈人。 不过同样的年龄,谢翊早开始带兵了,皇帝既然有心整顿朝中各方势力,谢翊心想,这些孩子似乎是不错的入手方向。 谢翊上半身向前倾了倾,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陆九川,“陛下不如重用这些子弟,找些小官职相互之间穿插着,打个年轻人要下到底层多学习的幌子,也能互相制衡。” 陆九川沉吟半刻,“真是好办法,”他话锋一转,“不如就把魏度给你,做个打下手的?” 谢翊飞快地摇摇头,“这位还是留在丞相府祸害魏谦吧,我是无福消受了。” 一局棋边聊边下,再等两人的棋下完,时辰已经接近子夜。 窗外月朗星疏,月光隔着窗棂照进来,洒在谢翊的床榻的一角。 明明白日里他们已经说好了,早朝时他往上递折子,这下皇帝不会难做,他也不会受到非议,其次皇帝除了心结,他也不会完全脱离开朝中的局势。 本身就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时间已经不早了,醒来还得去早朝,可现在谢翊躺在床上,闭上眼,一股孤独和不真实感逐渐将他包围,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等再醒来,他所引以为傲的大将军就会成为一个名存实亡的头衔,那些功绩也将不复存在。 辗转反侧间,谢翊看见了书桌上已经写好的折子,正静静地端放在书桌上,旁边墙上挂的是他的承岳剑。昔比今朝,讽刺极了。 皇帝那句话真是屁话。 无情帝王家,谢翊这段时间也算是见识到了。 躺在床上伤春悲秋时,谢翊突然感觉身后一沉,转头一看,陆九川毫不见外地坐在自己床边,手里端着白天没吃完的云片糕,往嘴里丢了一片,咀嚼的时候含糊不清,“味道还行啊,你怎么说不好吃。” “嗯。”谢翊将脑袋扎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可要是就着眼泪和委屈的话,确实不怎么好吃。”陆九川胳膊倚在床头,单手撑着脑袋,垂眸笑意盈盈地看着谢翊的背影。 “我就知道你今晚会失眠。”他的声音放轻了些,语气有些得意,但听上去却很可靠。 “那先生可真是运筹帷幄。” 萧桓说谢翊是年轻人,这么一看确实年轻,理智和利弊会让他接受这样的安排,可心里总是会有委屈和怨气的。 同僚们虽然总敬称他将军,可其实也就是二十刚出头的年龄。 这个年纪,年轻气盛又不会少不更事,对一切保有热情,浑身上下都有劲,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年纪。 谢翊十几岁开始从军,还未及冠就官拜大将军,对于他而言战场便是一切。为将者一生所求莫过于金戈铁马,建功立业,更远点便是守疆扩土,远扬国威。 同样年龄的青年们还满怀壮志的要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谢翊就已经要被迫收敛自己的羽翼。 在被子里捂了太久,谢翊终于探出脑袋,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 低下头还没说话,陆九川敏锐地捕捉到谢翊变红的眼眶和一颗转瞬即逝划过脸颊,消失在枕头上的泪珠,心头一颤。 “你哭了?” “……没。” 卧房里沉默很久,大约谢翊也觉得有些掩耳盗铃,况且陆九川在这就是等着给自己宽心的,不如将心里憋着的事全倒出来,不管明日如何,今晚至少睡个好觉。 谢翊翻身坐起来,里衣半敞着,精瘦的上身在衣服的遮挡下若隐若现,“北疆怎么办,我不在的话,会多死不少兄弟吧。” 谢翊在北疆一呆就是两年。 一两年天下便是一个光景,那时还全然没有现在这样相对太平。 北面是想要越过长城南下的蛮族,内部还有不甘心的各方势力残部,谢翊先奉命是到各郡平定了内乱,又一次披挂上阵,从京城千里迢迢去了北疆,只用了半年就能让蛮族退至草原深处。 北疆有看不到边界的黄沙,风一吹就只剩下了沙尘漫天。他曾在关隘上见证了一场宏大的落日,关隘不远就是边境小城的街道,不知哪家的包子散发出让整条街都闻得见的羊肉的香气,挑货郎走街过巷,比不得京城富贵,比不得江南繁华,却有他本身的质朴。 那时,谢翊原本与手底下几位将军商讨,今年开春之后,蛮族再南下时,彻底将他们打回老家去,人算比不上天算,蛮族还没南下,谢翊就先被北上的皇帝押回京了。 “陛下心里有数,派卓将军去了北疆,有他在将军尽可以放心。” “北萧关扼制着陇山道,易守难攻,卓惇最擅长据守作战,他确实是不错的人选,但用兵太保守,有时也需要借助地形优势出奇兵取胜壮军心。” 谢翊说的话句句在理,陆九川却顿感诧异,“你见过卓将军?” “没见过人,只见过他的军事地图与军报。” 陆九川忽然明白萧桓到底在担心什么了,他不懂这些打仗的事,今日之前也只是听说不少谢翊用兵如神的故事,不想他的天赋恐怖如此。 当年,萧桓与谢翊分别带兵两线作战,卓惇与谢翊的接触不超过三次,几乎只是打个照面。事后只汇总的军事地图和行军路线,谢翊便能推测出卓惇此人打仗风格如何,这的确该被叫做天才。 如此才华,不该被囿于一方院子,或是京城的尚书台,他应该更自由地驰骋在这片他曾步步攻克的土地上。 但纵观历史,这似乎是大多在乱世为将者的宿命。 “我会给陛下说的,绝不让驻守北疆将士枉死一个。”陆九川替他把背后的被子拉好,伸手熄了远处桌上的灯。 卧房里只剩下从窗棂中漏进来的月光,陆九川站起身时,谢翊重新将头蜷缩进被子里,仿佛一张锦被就能隔绝开外面的世界。 陆九川带上房门,隔着门道,“好好休息吧,明早我们一起去朝会。” 谢翊需要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消化心底那些情绪。 实际上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四个时辰,天刚亮不久,谢翊顶着眼下两团乌青哈欠连天地随陆九川一起踏上马车。 “昨晚没休息好么?” 谢翊又是一个哈欠,他困得泪眼朦胧,嘴张得老大仿佛要把马车也吞了。 等坐稳在铺了软垫的马车上,谢翊打算靠着车窗闭目养会神,否则一会在朝上再打哈欠,自己就得被治殿前失仪了。 今日是每月逢十五与三十的大朝会,凡是身在京城任职,食俸六百石以上的官员,甚至特诏的地方郡守,刺史基本都要到场。 此时正是上朝的时候,各层的官员如潮水一般往皇宫里头涌。靖远侯府的马车跟着其他官员的马车一起停在皇宫高门之外,等靖远侯本人由车夫扶着从马车下来之后,一下子就成了死水一样沉闷氛围中的讨论中心。 “这位是……靖远侯?稀奇啊……” “原来他能上朝,我还以为是陛下不想叫他来。” 谢翊无视了耳边的议论声,坦然自若地往前走,实际上心里早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非议,陆九川早在离皇宫还有二里地时就下车改步行了,这下,也没人能跟他说两句话。 一路从宫道上忍到了大殿广场里,肃穆庄严的皇家宫殿同样向朝臣展现了皇室的威仪。 这里已经站了不少官员,窃窃私语的声音进了这里也终于停下。谢翊跟着队伍拾阶而上进入殿内,不动声色地站在队尾。他把折子从怀里掏出来,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情。 今日他上朝要做的是把这个折子交上去,再跪在那说几句自请去给我朝编修书册,以传后世的漂亮话。 皇帝坐在高位上,回一句朕感念谢卿的功绩,但卿执意如此,朕不好拘束之类的。 这样的场面,任谁看了都要感慨一句君臣和睦。 谢翊想的正出神,谢翊前面站着的一个年轻校尉鼓足勇气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心翼翼道,“……君侯,您该站前头去。” 朝会站位殿东为文官殿西为武官,按照官员俸禄高低依次往后排,谢翊的官职与俸禄按大将军的来算的话,应该站在最前面才是。 谢翊一抬头发现这一列的武将齐刷刷地给自己让出一条路,留出了前头太尉旁边的位置。 而新任的太尉朝后面四处张望,怎么想都是在找他。 都被架在火上了,谢翊也没办法,问了那位校尉的名字道了谢,穿过人群站在太尉旁边,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声好,“杨太尉。” 杨丰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发现是谢翊之后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也不顾他现在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啥时候回京的,怎么回京了也不给兄弟寄个信,好给你接风。” 谢翊生硬地扯出一个冷漠的笑容,“我回京那天你刚当上太尉,那不是没办法,当时人在大狱里。” “哦哦,我记起来了,对不起啊兄弟……”杨丰尴尬地挠挠头,这句抱歉似乎不做伪。 杨丰其人,能混到这个地步只能说他命很好。 力气大,脑子转还算快,更重要的是他是萧桓的好友——两人是同乡,本就关系匪浅,兵役期间又在同一队,陪着萧桓风里雨里走出来,关系自然非常人可比。 相比后面那些官员一言不发的严肃气氛,前面这些跟着萧桓一起打天下的老伙计们就能轻松很多,都站在一块闲聊说笑的。 谢翊站在这自觉格格不入,但杨丰一个劲还拉着他说话。 从发生了什么皇帝把他从北疆带回来,问到了京城大牢里面有什么,伤恢复的怎么样,巨细无遗。 谢翊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腔,心里盼星星盼月亮盼到黄门侍郎自侧方走出来,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殿内殿外的文武官员排山倒海似的齐齐跪下,俯首叩头齐呼“万岁”。 萧桓由羽林卫护送踏着丹陛走上皇位坐下,漫不经心地往下一扫,“众爱卿平身——谢翊来了啊,你身上的伤好了没?”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谢翊从队伍里出来,回道“臣身体无碍,谢陛下关心。” 听完谢翊答话,萧桓拉长音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总之了然地“哦——”一声,“今日大朝会,众爱卿有什么要奏的,尽管走就行。” 感谢一只野生收藏君,最近可能会开始调整节奏,忽然觉得后文有些眼熟大概就是这里放原本的位置不合适,放到后面去了(挠头)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6 月夜宽心 第7章 Chapter7 少府辛秘 逢十五和三十的大朝会是自开国以来难得程序化的事,为彰显天子礼法。 太常辛辛苦苦奉命把礼法定了,萧桓当时看完太常制定的那一厚沓礼法,随后提笔把“占卜吉凶、祭社稷与宗庙”这些捏着鼻子划去大半,只留下最重要的几条。 也没全拿去毁了,只是派人拿去束之高阁。萧桓要用的就这么几条,剩下的礼法,如果子孙后代乐意折磨自己与大臣,当然可以重新拿出来用。 原本对于大朝会,太常说要有什么仪式,什么流程,要敬先祖和天地神明,全被萧桓一纸诏书叫停了,“朕的爹娘还没死呢,敬什么先祖?而且朕的国库哪来这些多余的钱搞这些乱七八糟。” “朕布衣出身,百姓最缺什么,朕还是明白的。” 他的要求只有一个,普天之下,各级官员,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大朝会来京城述职。 这片土地经受过十数年的战火,到如今已经是千疮百孔,不仅农田需要重新开垦,河道也要治理,这些前朝遗留下来的问题,还有北疆的外族的入侵,大大小小,每次朝会上都有不同的事。 魏谦已经在前头正报着今年的税收,鸿胪寺的官员又递上来今年各郡粮食的收成——听着还是不太理想,总归是比往年好的。 大殿里头除了来去各官员的声音,只剩萧桓应答的声音在回荡。谢翊站在那听得昏昏欲睡,要是陆九川在这,他俩还能想想办法讨论两句一会该怎么办,可惜位次是按照俸禄高低依次排的,太子少傅这个位置在后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是各地刺史报当地的情况,谢翊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盯着大殿的地砖发呆,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打哈欠,直到听到高位上萧桓的声音“众爱卿还有什么要奏的”谢翊终于打起精神,在满殿狐疑的目光中走到中间去。 他掀起官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下叩首,起身时双手捧着自己的折子举过头顶,“臣有事启奏。” “谢卿不必多礼。” “臣谢翊自受伤以来,半月有余仍不见好,恐怕不能再为陛下分忧,自请下放,望陛下成全。”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大殿顿时一片哗然,窸窸窣窣地议论声炸开,皇帝自上而下打量着谢翊,又低下头随手翻了翻谢翊递上来的折子,呵斥道,“都说什么呢,大声点让朕也听听。” 朝堂上登时鸦雀无声。 谢翊起身后低头垂手而立,他看不到皇帝的神情如何,是满意还是诧异,所以只能站在这听候发落。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谢翊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坐在上位的皇帝终于收起探究的目光,谢翊感觉到来自上方的压力陡然一轻。 “谢卿如果执意如此,朕记得兰台史令尚且空悬,谢卿任此职如何——取朕的玉令来。” 谢翊低着头,他听见萧桓叫人去取玉令,然后赐到了自己手里。 “朕现将此物赐与谢卿,此后谢卿便可无需通传随时进入书阁。” 玉令手感温润,质地上乘,上头刻着“令”字,谢翊仔细一看,这好像是前朝的军令,被萧桓拿来废物利用。 谢翊跪地谢恩,将玉令佩在腰间。 他从来揣测不清圣心如何,现在看来,至少皇帝对他这样的行为报以肯定,甚至乐意在大朝会上,众目睽睽之下为他赐下这枚象征着帝王圣宠的玉令,堵住了外头各种揣测的风言风语。 自此他成了本朝第三位无需通传,便可之间进入皇宫大内面圣的朝臣。 退朝之后,谢翊还没走几步,被一窝蜂地团团围住,周遭大臣恭维的声音不断。 “谢将军,这下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是啊,年纪轻轻,便得陛下如此青睐。” 在他们眼中看来,谢翊还是一个背负着“谋逆之名”的罪臣,陛下没有计较这个罪名,还保留了大将军的官职,封了侯赐了行宫做宅子。 如今谢翊只是一说,陛下就能将一直悬而未决的兰台史给谢翊,还连带着最能象征圣心的玉令一并赏下去。 别说前朝,就说后宫当中也没有过这样的盛宠。 当然也有一部分武将,要么之前跟谢翊的队伍打过仗,没跟着打仗也听过他无一败绩的战果。 最开始提醒谢翊要去前面的校尉就在其中。 他在谢翊面前双手合十,两眼放光,满眼的敬佩,“君侯的兵法我都细细研读过,一直对君侯敬仰不已,君侯有机会可否为校尉营里的新兵讲讲兵法?” “有机会一定…一定……”谢翊慌忙应答着,左顾右盼地在人群里面寻找陆九川的身影。 人群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还穿着一样的官服,这场景,找人跟大海捞针比完全没有区别。 “劳烦,你见着太子少傅了吗?”谢翊随便抓了一个跟陆九川的官职相近人。 “见过君侯……在下没见着陆少傅,是不是少傅先行一步离开了?” 谢翊原本还有一肚子要问的话,眼下也只好先作罢。今天也算是他新官上任第一天,不过书阁估计也就他一个人在那呆着,先过去看看也好,熟悉一下环境。 朝围在他身边的人拱手告辞之后,出了殿门,谢翊一路朝西,往少府署的方向去了。 陆九川其实一早被萧桓叫去了书房,再过一会就是他给两位公子授课的时间,不方便离开太久。 只有他和陆九川两人时,萧桓爱毫无形象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踩着太师椅的边沿,手撑着膝盖。 这样子要是魏谦看见,他又该上谏皇帝没有“帝王威严”,难能让百官百姓信服。 萧桓倒是觉着不必如此,大朝会的百官面前要维护自己的威严,但私底下大家都还是过命的兄弟,还是之前的样子最好。 “小崽子终于懂人话了,真是应该好好喝酒庆祝一下,九川还是你的办法好。” 萧桓开心的很,不废太多口舌,也不会叫其他人觉得皇帝偏宠偏信,还能保齐君臣之间的体面,一箭三雕,只是苦了谢翊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觉。 “是谢将军难得想得开。” 萧桓是存了要把谢翊软禁的心思,但看他如此明事理,这个计划只好先搁置下来。“朕先前还担心他不听,好话不听的话当然也有不听的硬办法,这人都在京城我还怕他反了不成?” 陆九川颔首应是,“陛下圣明。” “拍马屁的话说一两次就行了,你现在去看看他——尚书台这地方,朕不用多说你也知道,让他不要憋着自己,该闹就闹。” 少府署掌管着皇室的衣食住行,由皇帝直接统辖,尚书台还兼着协助皇帝处理政事的职务,以这些官员如今的所做所为,确实该管管了。 谢翊练兵治军时的雷霆手腕萧桓当然知道,再加上现在他一肚子火,跟个炮仗一样,刚好在尚书台一炸,也不会殃及无辜,还能把那伙人治得服服帖帖。 “说是朕的意思,让他把自己当个炮仗,怎么炸都行,放了旁人都不一定有这效果。” 陆九川应了声“诺”,心里汗颜道陛下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尚书台与书阁都在皇宫主殿的西面的少府署,相隔不过一盏茶的脚程。 兰台史令原本一个是独立的官职,负责重要文书的编纂与修订,但因现在并没有太多相关事务,暂时和尚书台并在一起。 书阁周围堪称荒凉,这里原本平时也没什么人,院子只有外面守着的两个侍卫,门庭冷落。今日之后,终于也是有官员在此任职,这回他们难得精神抖擞了一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见过君侯。” 侍卫替他开了院门,里头的花坛里长满杂草,谢翊迈进院子,走到四层高的建筑跟前,他仰头看着悬着的牌匾,长叹一口气,自觉恍如隔世。 就好像这一辈子就要呆在这一样。 不过人嘛,总要先活着,除却生死无大事,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机会。 伤感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谢翊打开锁推门进去,被糊脸的灰尘呛得连打几个喷嚏,他赶忙退到外头,头顶还飞出来一个巨大的蛾子,空气里浮动着灰尘,柜子上书架上也积了厚厚一层,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落脚的地方。 “你们俩,过来过来。”谢翊招招手,叫来门口的其中一个侍卫,下巴点了点这座高四层的书阁,“这多久没打扫?”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挠了挠头,如实禀报,“……从未。” 谢翊见两人的佩刀都生了锈,身上的盔甲也全是划痕,心中暗叹一声,也不好再为难两人,“我就知道,皇帝不可能这么好心把这么大一个书阁给我……” 书阁这样子是没法呆下去了,谢翊只好转头先去尚书台。 甫一迈进去,正巧几十个官员搬桌子的搬桌子,挪位置的挪位置,尚书令在最前面带头指挥着,整个尚书台目前兵荒马乱一片。 里面一直没人注意到门口来了人,谢翊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刚还手忙脚乱的几十人纷纷停了动作,齐齐转向门口,气氛陷入一种诡异又僵持的沉默中。 “呃……忙着呢?” 尚书令刚在早朝的时候听到皇帝要谢翊到自己这来,差点当场自请罢官,其他的官员则战战兢兢。 回尚书台走的这一路上,都在想自己这些人是不是触怒了皇帝。 “难不成陛下不满你我了?” “谁知道呢,搞得人心惶惶……” “那把靖远侯放过来干什么,难不成是借我等倒戈一事,暗讽靖远侯谋逆犯上?” 七嘴八舌地,得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最后尚书令拍了板,“靖远侯是兰台史令,和咱们尚书台也就这么一点关系,”他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指头粗的距离,“咱自己把手头工作做好,靖远侯的事便与我等无关。” 这些人大多是前朝留下的一些官员,在前朝朝廷名存实亡之后最先倒戈的一批,与他们来说没有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拿上俸禄能上饭才是硬道理,骨气可没法让一家老小吃饱。 萧桓给他们的待遇都不差,但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着萧桓的霉点,也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书阁多年无人打扫,现下呆不了人,待我上奏陛下找人打扫了自然会搬回去,近日需要在此安置一段时间,各位同僚这还有空余的地方吗?” 几十人齐齐指向靠窗边放着的一张桌子,旁边已经堆了一些书和地图,周围空荡荡的,另一边却显得太过拥挤了。 “原来是已经准备好了啊,那谢过各位。” 他们那点心思谢翊心知肚明,再懒得说两句,直直走过去坐下,伸个懒腰。落脚地而已,位置宽敞坐得还舒服。 看他们这副生怕与自己沾边的样子,呆在这也省心。 周围停下动作的官员的互相使了眼色,发现谢翊似乎不在意他们时,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动静,把该搬的搬到位置上。 “君侯千万别介意,我们这些人在外人看来就是卖主求荣的,您一来我们确实压力大,一时间乱了阵脚招待不周。”尚书令忙中得空给谢翊倒了茶,笑得有些谄媚。 他以茶代酒谢罪,这事传出去要算起来,是他治下不严。 尚书令坐在谢翊对面搓着手,欲言又止了好久,不知道还以为是在求人借几万两银子,半天开不了口。 谢翊的耐心告罄。他在军营呆惯了,军营里头军令如山,有疑问当场说,从未见过这么一位半天话也说不明白的。 此时,尚书台内响起一阵骚动。谢翊抬头去看,陆九川站在门外,逆着光时,阳光打的发丝上耀眼夺目,宽大的官袍在他身上也能看出修长挺拔的身形, 陆九川的目光穿过尚书台,远远地落在谢翊身上,朝他弯了弯眉眼,“谢将军,在下有事找你。” 这里的尚书台差不多就是皇帝的秘书团伙(点头)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Chapter7 少府辛秘 第8章 Chapter 8 酒囊饭袋 谢翊顿时如释重负,匆忙别过尚书令几步到外头去,他见着陆九川简直和见着亲人一样激动,出来之后笑容格外灿烈,“终于得救了……先生来做什么。” 陆九川盯着他的笑容,思绪出神了许久才开口,“既然你已经到这了,有些事我也得跟你说清楚。” “陛下又要干嘛?骗我一次不够还要继续骗我?”谢翊登时警铃大作,要是真被萧桓再骗一次,他绝对要去当萧桓的面抹脖子。 “你别一天天老想着怎么血溅三尺以表忠心了,血次呼啦的——你们行伍出来的都这样?” 陆九川既然把他专程叫出来,肯定不是为了找他谈天说地的,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径自往外走,直到走到一处隐蔽的亭子,陆九川才顿住脚步,他顺手掸了掸压皱的衣袖,单手负于身后,面上神情严肃起来,“代传陛下口谕。” 谢翊赶忙掀起官袍下摆跪下,“臣谢翊听旨。” “别憋着自己,尚书台那地方爱闹就闹吧。” 谢翊原本跪得笔直的上半身登时打了个趔趄。 “臣斗胆,敢问陛下何出此言?”谢翊有点糊涂,完全不明白皇帝这到底是做什么。 陆九川伸出双手将谢翊扶起,“有些话在朝堂上当着旁人的面,陛下不好说。” 早上的朝会上,皇帝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意思便由陆九川以口谕传达了。 “你一直在外打仗,没怎么在京城呆过。不知道这尚书台的官员很大一部分是前朝倒戈的人,陛下愿意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戴罪立功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些人还以为陛下好说话,一整天偷奸耍滑——是时候该管管了。” “所以,这事交给我了?” 这才是皇帝原本的意思。 谢翊几乎要被这个无理的要求气笑了,“陛下是想起来当年我治军时,曾在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将原本疲软的队伍练成一只虎狼之师,现在又要我将这个法子放在尚书台?这是肯定我的能力,又不想叫我领兵?” 陆九川温声顺着他的话解释,“是知道你有怨气,给你那一肚子的火气找个撒气的地方;顺便去把尚书台那些老学究指着鼻子挨个骂一遍,也没人觉得奇怪。” 谢翊彻底无语,“……我没怨气行了吧。” 这些事谈完,两人并肩往前又走了一段路。陆九川忽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还有,你之前老是在外面疯跑,现在要安安静静坐在这,还习惯吗?” 谢翊没回答,歪着头静静看他的侧脸,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萧桓想问的还是陆九川自己要问的。 “别多想,我只是来问问,没别的意思。” “哦,不习惯。”也不管是不是皇帝的意思,谢翊应得很干脆,他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细数,“尚书台那地方窄,桌子矮,腿伸不开,房子也不亮堂。” 总之没有在军队大营里头舒服。 陆九川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句话就是他替皇帝问的,总不能真把谢翊这句回答转达给皇帝? “先生还有别的事吗?”谢翊见他沉默不语,凑过去主动问道。 陆九川回过神来:“哦,暂时没了。” “先生是来替陛下走一趟的,那劳烦先生转告陛下,记得寻人把书阁好好打扫一下——陛下就算是打算圈养,也总要把笼子打扫干净。” 陆九川答应了他,伸出来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少傅似乎很喜欢用这种肢体的接触来表示宽慰与亲近,“行,我回去说,保证你一个月之内能在书阁里头安家。” 谢翊要的就是这句保证,顿时整个人轻快了不少,“我等着先生的千金一诺。”随即他朝陆九川告辞,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一段路之后,对皇帝这份无理取闹的口谕,谢翊心里便已经有了办法。 毕竟给人添堵这事,谢翊最擅长。 尚书令早在门口等着,见他回来,跟请神一样从院子门口一路点头哈腰给谢翊请到他的桌前,在谢翊对其忍无可忍即将对其动手时,尚书令从身后拿出一叠厚厚的地图与军情报告,捧到谢翊眼前。 他的腰一弯再弯,明明两人的官阶相差不多,被尚书令硬做成了主仆的模样,唯恐谢翊在别人那留不下话柄。 “尚书令这是做什么?你这幅作态,要是有人因此怪我欺压朝廷命官该什么办?” 谢翊双手环抱在胸前,他高高在上且不明所以,冷声质问的模样比平时看着更吓人。 尚书令被一句话震慑地差点当场立正,“不不不,下官是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叫下官把自陛下起兵以来所有战役的行军图归整备份。” 行军的地图往往一式多份,不出意外的话,分几条路线就有几份地图。 皇帝要尚书台做的就是将所有有关这一次战役的行军,支援,粮草等一切路线合为一张图,辅以文字说明,譬如该如何行军,此地地势如何,战况如何。 这个一是为了记录战场往事,后人记史也有依据,二是给后人打仗时也提供一个参考。 皇帝的初心是好,但这件事太为难这些没打过仗的文官了。 “所以呢?” 尚书令语气听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说出来的话确实想占尽好处,“君侯是兰台史令,要做的肯定与我们无关,但我们这几十个人里面凑不出半个打过仗的人。这东西我们没法下手,只能有劳君侯了。” 谢翊懒懒地分给尚书令一个眼神,就把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图上,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开面前摊开的几张,这些地图已经有些年头了,有些破烂不堪,有些沾了污渍,时间最早的一张甚至是萧桓亲自补上来的最初起义的路线,还有几张地图是他自己的画的。 尚书台内静得可怕,除了周遭各种议论声外,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得刺耳。 “陛下应该是登基那年将这件事吩咐下来的。”谢翊终于开口,他并未抬眼与对方对视,目光仍留在面前那叠地图上,声音也不高,落在尚书令耳中足够让他周围的空气凝滞住,“三年时间,你们这是什么都没干,在等着我这个冤大头呢?” 谢翊话说得重了一些,尚书令颤抖地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沁出的冷汗,“君侯说笑了,没有这回事,确实是尚书台无一人可以胜任……” “三年时间,你为什么不早提,偏偏等我来了,才说尚书台无人可用——需不需要我现在去面圣让陛下给你们拨点人?” 他真能干出来这事。尚书令心想,但他不好反驳,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几息之后,谢翊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打过的仗前线战况还能记得一些,剩下的你们最好费心去找找当事人,当时运粮的敖仓,探路的先行官,军情报告里面都记着;若是阵亡就去找当时的各级将领,不在京中的就上报,我不信相关人士一个也找不到——此事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如果只想假借我手完成这个工作,好给陛下一个交代的话,早日撂挑子别干了。” “君侯说的是……多谢君侯。”尚书令连连点头,悄悄回自己的桌旁,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心说这哪是朝廷分派来做差事的,分明是给他们供了一尊大佛。 这件事还没结束,谢翊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尚书令日理万机,不知可否劳烦您替我找一份文书,两年前自北疆来的。” “内容是当时我朝皇帝上奏,马上要过冬了希望皇帝给北疆的将士批点棉衣,或者批点银钱好在百姓手里买,说起来这个折子还是我的副官送京城来的。” 尚书令面上笑哈哈的点头答应,他原本还想着要用“朝廷文书乃机密不得随意查看”打个哈哈,只到听到后半句尚书令两眼一黑,甚至连告病逃避的理由都想好了。 人家要看处理自己递上来折子的文书,哪算得哪门子机密? “这个……这个……近日公务繁忙,不如过两日我将文书找来,再亲自送到君侯府上去?” 谢翊面上笑着应下,心里却笃定他拿不出来。 因为这个文书是他胡诌出来的。 天下初定不过三年,尚书台设立也才两三年,一个尚书台的尚书令,本应该对这类大事有点印象。 如果这个尚书令再稍微上点心,他就该记得,这种事还是战时的流程。现在北疆虽然艰苦,但将士的衣食住行除了军饷皆有当地的军官与郡守负责,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 果然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连尚书令都这样,尚书台这一干官员里估计还能抓不少人。 接下来的几日,谢翊似乎真对这份“北境事务文书”上了心,又或者纯粹是他实在无聊,想找点事做,几次三番地过问,尚书令都支支吾吾,然后背过身去擦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君侯,我这边手里还有其他的事。” “忘了忘了,我这就去找。” 说到底,还是尚书台积压下来没有及时归档的文书与没有处理的公务太多了,真要找恐怕是大海捞针。 在这呆了几日之后,谢翊就有些好奇,萧桓为何能忍他们到现在才处理。 最开始这些官员就只挑最重要,皇帝最上心的先行归档,其他的再归档,后来积压下来了文书越来越多,索性都在里头那么堆着,除了皇帝,有人来问一概以机密应付过去。 萧桓有心整治尚书台,自然不会让谢翊一个人干事,于是,潮水一样的事务涌向尚书台。尚书令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这些天他三头跑着,这边要忙着应付谢翊,那边又要处理皇帝与丞相府交代的事,熬得两眼通红。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一夜之间他们的任务垒了不少,不仅要将原有这些文书妥善归档保存,折子分放各个部门与官员,还要插个空给丞相府的人送去有关税收与土地的记录与文书。 这一伙原先还算清闲的官员一夕之间连走路都带上小跑,个个面前案牍堆积如山,焦头烂额。 可尚书台的诸位忙到飞起不代表谢翊也在忙。 尚书令这人油嘴滑舌惯了,但有句话说的对:谢翊是兰台令史,和他们尚书台只有一根指头那么粗的关系。 谢翊靠在椅子上旁观着这一切,心里盘算起这一出闹剧该如何收尾。这还不够,陛下要是让他要去指着这些官员的鼻子骂,那就还需下一剂猛药。 既然拨给尚书台的事务还有一部分来自丞相府,那么魏谦对此事应该也是知情人,谢翊朝门外勾勾手,把门外的内侍叫到身边,将自己的腰牌解下,连同一封信交给他,“替我送去丞相府,就说靖远侯多谢他当日的劝导,想当面谢他。”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Chapter 8 酒囊饭袋 第9章 Chapter9 尚书柏彦 傍晚散值后,谢翊专程在酒坊里订了包厢,魏谦也不负所托,按着信上的地点找来了。 除了上次在谢翊的府里一见,两人也是很久都没坐下说过话了,谢翊替魏谦满上酒,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今日叨扰丞相也是想确认一件事,陛下在整治尚书台,此事丞相是知情的吧。” 魏谦“嗯”了一声,他确实知晓这件事,甚至尚书台一些来自丞相府的事务都是在皇帝授意下做的。 “尚书台各项工作流程繁琐得人火大,陛下就是从此着手,让我也想办法给他们添点乱子;陛下想的是尚书台的事务一多,人一忙,忙中最容易出错,只要他们因此犯错……” 听他这么说,谢翊也顾不得自己当初听到皇帝口谕是什么态度,兴奋地有些过头,“我便可以借题发挥,好好整他们一顿——机会不少,就看谁会倒霉了” 这些人贯是表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对谢翊恭恭敬敬,背地里没少说过不堪入耳的话,也就是他装着不知道而已。 魏谦赞同了他的说法,“不错。” “那么依丞相之见,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我既敲打他们,同时又让他们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魏谦沉吟片刻,说道,“你想办法把事情闹大就好,不管是不是有意发难,只要闹大了,剩下的就是我与陛下的事。这些人既然在尚书台任职,就为陛下做事的,我们也不求他们能多么地为百姓着想,只要他能做到在其位谋其事就好,结果就连这个都做不到。” 谢翊举杯敬魏谦一杯,谢道:“多谢丞相指点。” 回过头,谢翊便从他旧时的同僚中要了一份即将送往尚书台归档的文书。 这位同僚抱臂看着谢翊对着这份无关紧要的文书越看越激动,忍不住出声,“这就是一份我要归档的文书,不知道还以为你找着丢失的兵法了呢——你脑子给关坏了?” “今天心情好不与你呈口舌之快。”谢翊故作玄虚地叮嘱他,“此事你知我知,对外说就是我要归档的,你就等着看乐子吧。”随后他就带着这份文书扬长而去。 据谢翊这几天在尚书台看书与发呆的间隙所观察的,他在这一伙官员里挑选了一个信得过的一个尚书郎,趁着人都不在的时,将他叫到自己跟前来。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前面的地上,平静得一点也不像刚提拔上来的官员,“回君侯,下官柏彦。” 柏彦的年轻看着与谢翊一般大。他是去年刚考上来的清官,今年提拔到这来。他也看不惯这些人的作风,只是人在屋檐下要讨口饭吃,一直没有敢发作罢了。 谢翊放心把文书交给柏彦,“你把流程该走的走完,他们说不对你就去改,总之,能多守规矩就多守规矩——我实话跟你说清楚,你要找个由头让这个文书卡在你们尚书令那过不去,剩下的交给我。” 柏彦接过文书有些不解,虽然他早看出这些时日以来,尚书台事务多得有些不正常,但不清楚到底为何。 “陛下早对你们不满了,原先只是觉得没必要,现在好了,一而再而三的触及底线,当然得有人倒霉,而我负责替陛下点这把火。” 谢翊多交代了两句,最后说:“你放心这事办得好,陛下自然有赏。” 柏彦应下这份差事,将文书仔细收好,“多谢靖远侯信任,下官定能完成任务。” 不愧是考上来的清官,柏彦的脑袋就是比这些人灵活,之前听到的对谢翊出言不逊的话,终于派上了用场。 尚书台不同于其他地方,没有休沐一说,只有轮值,但兰台史令有休沐日。 因此柏彦专程挑了谢翊休沐的日子,特意联系了自己同在尚书台任职的好友,如果自己出了问题,请他一定要去靖远侯府上求助。 这下万事具备了。 在谢翊休沐日的中午时分,一个自称是柏彦好友的小官员着急来见他,“君侯您快去尚书台看看,出事了!” 谢翊听后,牵来自己的马飞速赶往皇宫,等他到尚书台时,柏彦正低头站在尚书令面前,而尚书令趾高气昂地坐着,两指捏住文书的一脚,随意地吹了口气,“到底懂不懂规矩。” 柏彦怯怯道,“知道,没有印章与署名,是暂时不归档的,但——” 他话说了一半,他意有所指,却不说完,暗暗地偏过头时,刚好与匆匆赶来的谢翊对上了视线。 随后,尚书令的声音传进谢翊的耳中 “但什么,你是说想说这是靖远侯让你归档的——嚯,他一个没有封地没有食邑的关内侯,还被陛下贬到这地方来,你以为我会怕他?” 谢翊心下了然,戏台子柏彦已经替他搭好,怎么往下唱就看他自己了。 “谢某没见过尚书台的印,不知往要归档的文书上面盖个印,竟然要等。” 他进门的动静很大,大步流星,衣角带着风,腰间不止戴着玉令,还有他的佩剑,叮当作响。 尚书令蹭地站了起来,这时谢翊已经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尚书令手中那份文书,“尚书大人,尚书台主管事文书的收发归档,典籍保管,与事务分批上报,我没记错吧。” 尚书令瞬间换上诚惶诚恐的模样,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假装瑟缩害怕的柏彦,似乎还没明白此时到底是什么处境,“……不错。” 谢翊装作恍然大悟,随手丢掉文书,纸张散落在空中,“哦,除了这个我还得问问,上次朝你讨要的关于北疆军需的文书你找着了吗?” “找着了找着了,之前是手边的工作太忙因此疏忽了,今日散值之前,下官定能给君侯送来。” 谢翊“铮”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尖指着尚书令,“尚书大人如此毕恭毕敬,竟然不记得现在北疆守军的军需物资,不靠朝廷来拨,而是当地的官员来解决?——哪有我说的这份文书。” “……君侯就因为这个要剑指朝廷命官了?!”这话说的很有气势,如果他的声音颤抖不那么明显就更好了。 谢翊手中的剑又往前送了送,在焦灼紧张地气氛中,他露出来一个笑容,“对,就是这样。” 今天的尚书台山雨欲来,出公差回来的一拨人还没进门就发觉气氛不对,进门嚷嚷着“这是干什么——”,结果进门扭头,谢翊正提着剑站在中央,他将剑缓缓搭上尚书令的肩膀,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尚书令看着自己肩头的剑刃,想躲却不敢躲。 “你不是说谢某是个没有封地没有食邑的关内侯,不会怕我吗?”谢翊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尚书令,兴趣大发将剑身向他颈侧最脆弱位置靠了靠,尚书令吓得浑身颤抖,躲都不敢躲,“怎么现在抖成这样了?嗯?” “君侯,您大人有大量,小人出言不逊,饶小人这一次吧……” “这份文书是差你的署名吧,谢某只是想问一句,这名你是署,还是不署?” “签……我签……”尚书令颤颤巍巍的举起手要去够远处桌子上的笔,被谢翊抬脚踢中手腕,吃痛后又讪讪收回去。 谢翊看这种人吃瘪心情大好,但脸上还是一幅居高临下又愠怒的模样,好像今天这些不痛快只是他拿来发泄的一个借口。 他睨了一眼,“谢某一介武夫,回京不久,只懂得军令大如山,皇命不可违。这是军营一项铁令。”然后冷冷吐出六个字,“若有违者令,杀。” 此话一出,门口站着的几人缓缓将准备迈进门的脚收了回去,放轻脚步恨不得连呼吸的屏住,往尚书台外面挪了挪,挤在一块小声议论,“靖远侯这是怎么了,发好大的火……”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咱们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说话这样两手揣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垂下的头仿佛是在为里头的同僚,还有他们即将过去的好日子默哀。 靖远侯的震怒惊动了不远处路过少府署的陆九川。 见是他匆匆赶来后,尚书台的官员们仿佛看见天神降临,“少傅大人,少傅大人,求您劝劝靖远侯吧,他刚发了好大的火,现在正在里头拿剑指着尚书令——” 陆九川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慌张跑来的模样,大口大口顺着气,“靖远侯今日这是怎么了?他往日很好相处啊,别急我去看。” 那些官员全都欲哭无泪,将一切希望都寄在陆九川身上,“大概是因为尚书令为难他文书没法归档的事吧,这要怪也要怪尚书令,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干系?” “好好好,你们别急。”陆九川看似在宽慰他们,可他的下一句话才让众人觉得天塌下来,“靖远侯借此为难,胁迫朝廷命官也不应该——这事得御史台的人来定夺,你快去将御史大夫请来。” 御史台的人一早吩咐好的,接到命令后,他们来的快走得也快,一刻钟不到就将尚书令与谢翊全部带去了御史台。 此事由皇帝亲审,今日的事是尚书令为难手下官员在先,但谢翊也不该借这个由头宣泄自己的不满,剑指朝廷命官,因此各打五十大板,罚半年俸禄,就当无事发生。 “不过,”萧桓忍了尚书台这么久等的就是今天,自然不可能轻饶了他们,“之前的事悉数交由御史台查明真相,涉及此事的尚书台一干官员,全部暂解职务,听候发落。” 萧桓是当着尚书令的面决定了这件事,他利落地将诏书交给在御史台外等候多时的御史大夫,不顾尚书令一个劲地磕头求情,带着自己仪驾拂袖而去。 陆九川与魏谦早已经在书房里头候着。萧桓推门而入,陆九川见他回来时如操胜券的模样,便知道事情解决了。 “谢翊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朕果真没看错人。” 就谢翊胡诌出来那份子虚乌有的文书引出来的事,就能治一帮子官员的不职之罪。 萧桓前脚刚说起,谢翊后脚就进了门,他一手撑在腰侧,另一只手拎着剑。 屋外的日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带着几分桀骜的眉眼,“那臣多谢陛下赏识。” 一谢翊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也不等萧桓赐座,他便自顾自地在靠近门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动作甚是随意。 这下人算是齐了。 “那御史台那边陛下准备怎么做?” “放心,朕已经打点好了,这次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所以绝不留情。” 萧桓叫内侍给三人看茶,又说回谢翊了,“先别说这个了,你再想闹事就闹,但你提剑指着朝廷命官干什么,恨不得明天朝上参你的折子满天飞?” 谢翊无所谓地耸耸肩,在太师椅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参呗,谋逆的大罪都背着,也不差这一个。”他看向主位的萧桓,“陛下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替臣平反吧。” 萧桓自知是瞒不过他了,索性摊牌,“你这脑子就是好使,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但!臣!不!干!了!”谢翊一字一顿生怕其他人没听清自己的要求,声音也提高了些,“陛下既然命臣为兰台史令,臣只求早日能在书阁为陛下效力。” “这恐怕还不行。” 魏谦这话对谢翊来说跟地狱爬出来索命没多大区别,在谢翊几乎要碎掉的表情中,残忍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兰台史令目前还是尚书台的官职,尚书台基本剩不下几个人了,你可能得主持大局……” 空气静默了一瞬,魏谦都准备好一会要怎么收拾炮仗,谢翊却歇火了,沉默之后,他突然笑了一下——被气笑的,“行,您三位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吧。” 好像有野生的评论君,话说真的有人在看吗…… 感谢您的观看[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Chapter9 尚书柏彦 第10章 Chapter 10 祖业荫庇 尚书台的官员被提走问话走了一大半,而因柏彦与其他留下的官员在此事中有功,皇帝与皇后还特派了大皇子身边的伴读宽慰众人,以彰显君心。 消息是上午传出去的,下午皇帝派的人就到了。 上面派来的是个年轻男人,下午的时候捧着圣旨迈进尚书台,身量挺拔如松,神情严肃。 站在尚书台的庭院中央,他抖开手中明黄的圣旨,一字一顿宣读着圣旨,“朕感念尔等忠心,未牵扯进尚书台案的官员,各提俸禄二百石,另外尚书郎柏彦揭发有功,特晋其为尚书侍郎,暂代尚书令之职,钦此。” 劫后余生的官员们在院子里跪了一片,齐声应和:“臣叩谢陛下,叩谢皇后恩典。” 圣旨递到柏彦面前,传诏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落在柏彦身上,年轻人不再严肃,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恭维道:“柏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柏彦起身,动作利落地拍了拍官服下摆与裤脚上粘的灰,他抬眼迎上男人平静的视线,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送对方手中接下圣旨,不咸不淡道,“劳驾。”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仿佛他接过来的不是圣旨,而是某件随意递来的寻常物件。 被如此回应,男人看似并未恼火,甚至还朝柏彦笑了笑,但准备收回的手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向尚书台剩下的官员们,道过别后,就带着内侍离开了。 柏彦刚才并未把声音刻意压低,旁边有人听得真切,看在同僚的份上,他连忙凑近,压低声音提醒柏彦,“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你就敢这么冷待他!” “谁?我知道他有用吗?” “薛宁!大皇子的伴读,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多少人想巴结他都找不到门路。”同僚看着薛宁离开尚书台的背影,如同天降的好处从自己手里溜走,急得团团转。 柏彦嗤笑一声,对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头不屑一顾,他的目光扫过薛宁透着孤高又疏离的背影,声音足以让附近几人听得清楚,“不过就是外戚子弟而已,仰仗家族的荫庇才有的位置,有什么好骄傲的?有这时间诸位不如看看尚书台积下的文书。” 薛宁并未走远。 柏彦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脚下步伐却丝毫未乱,依旧维持着被规训过的沉稳不迫,顺手用指尖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一直悄无声息跟在薛宁身后的内侍,此刻凑到薛宁眼前,脸上堆着忿忿不平与谄媚的笑容:“爷,那姓柏的竟如此不识抬举……” 话未说完,薛宁的眼神冷冷一瞥,内侍便止住了后半句话。 薛宁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柏侍郎秉性刚直,正是陛下所需的能臣干吏。” 内侍被薛宁摸不到头脑的话噎到,自知马屁拍到沟里去了,连忙俯下身请罪,“小的失言。” 随后,他听见头顶薛宁的一声近乎自嘲与玩味的低声自语,“外戚子弟么……这名头叫得是真稳当。” 同柏彦一样靠着学识入仕的清官对他们这些子弟的嘲讽,薛宁早已司空见惯,他们这些人也明里暗里地嘲笑这些清流只会读圣贤书。 薛宁心中虽存一丝自嘲的意思,终究在他心里还是激不起太大波澜。 尚书台的人员经此一精减,效率反而上去了,剩下这些人抱着涨了的俸禄,干劲十足,之前被挤压下的文书,甚至有些地方递上来的折子也很快重见天日。 柏彦虽说是暂代尚书台的职责,但为官的经验还是太少了点,人呼啦啦地走了一半,给尚书台也没留下个能主事的人。这下谢翊的书阁梦想又泡汤了,他好歹还有些管理军队的经验能派上用场,留在这还能帮这些年轻人分担点事。 即便是这里事情都乱成一锅粥了,好歹大家都还有干劲,互相鼓励着,堆积下来工作也不算难干。 可惜他们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握着笔杆子读圣贤书考上来的的,真到了要实操的时候也还是纸上谈兵。 “光上个月积下来岭南报涝灾的折子,就被堆了五六个。”柏彦实在头疼,只好把他们叫到一起商讨。 还好地处于岭南地广人稀,岭南郡守世代镇守岭南,百姓也有应对涝灾有经验,因此拖了这么久也不至于有太多的乱子。 但治理河道的确是刻不容缓,直接干系到今年岭南粮食的税收,不过从哪开始又成了麻烦事。 前些年河水就泛滥了好多次,当地的百姓自发的疏通河道或者堵住涝口,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尚书台一堆人围着南越的地图焦头烂额,讨论着从如何疏通且怎么疏通,快一上午过去了,还没讨论出一个所以然。 谢翊在旁边听得叫一个干着急,岭南地他行军打仗时去过,当地的地形复杂,多瘴气与毒虫。 听着这些年轻人纸上谈兵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办法,还是没忍住,开口打断他们的话:“你们说的那条路走不了。” 各种讨论的声音停下来,转过头齐齐望着谢翊,“君侯觉得我们的方法有问题?” 谢翊起身,走到中央挂着的地图旁边,耐心朝他们解释,“有大问题,岭南多山且气候潮湿,因此山中的路崎岖难走,只有一段栈道可以通过——”谢翊指尖点了点被画上朱砂痕迹的栈桥,他们的意思是要从这走进山。 “可惜,你们画出来的这条栈道,一次同时只能通800人,” 众人面面相觑,但谁也没说话,目光似乎是有质疑,又似乎在等谢翊接下来要说什么。 柏彦自人群中站起身,朝谢翊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出心中的疑问,“君侯何出此言?” “这条路我走过。”谢翊指了指地图右上的一个关隘,拿笔圈了一下“这里是进入岭南的最后一道关隘,河水顺山体而流,一侧为悬崖,我曾行军在此,替陛下打下这一关隘,亲眼所见,这里的栈道年久失修,一次只能同时走800人,从这里走到河道泛滥的地方,再加上运输石块,反而要比翻山耽误时间。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具体该怎么做还是由资历更深的人来定夺。” 柏彦不再说话,他缓缓坐回去,这种感觉简直比班门弄斧还尴尬。 尚书台再也无人争论从哪走这件事,全都顿了一瞬,转头聊起了治水的方法,堵应该怎么堵,疏该往哪疏。 争论了一天,他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好交给柏彦在明日上朝时将此事报上去了。 皇帝听完当场震怒,火自然又撒到那些还在御史台等着调查的官员身上,原本罚俸禄半年家重至罚俸一年,官职各降一级。 下朝后,萧桓立马召集了一帮大臣到书房去商议此事,放在桌上的折子被萧桓全部扫到地上,他正按着被气到青筋暴起的头,“都看看!都看看!这就是朕的尚书台做出来的事!反了天了!” 旁边站着的一堆官员都低着头,一声不吭,瑟瑟发抖地不愿意上前,生怕皇帝迁怒到他们身上。 陆九川在一片压抑的缄默下,自人群中侧身而出解了围,他径直走向那片狼藉的奏折周围,一言不发地替萧桓将地上散落的折子拾起,整理,放回御案上,声音清朗而沉稳:“陛下,当务之急不是尚书台的不职,臣以为现在应该举各位同僚之智,商讨出一个最稳妥的治水办法;至于尚书台,臣觉得,御史大人那边会全部查明的。” 萧桓吐出一口浊气,依然带着怒火,“那你说,该怎么做。” 陆九川回头看了看这些仍然低头垂手站在后面官员们,“既然诸位同僚都没有要说的,那陆某就在此说说自己的拙见。” 他朝皇帝抬手作楫,双手环拱相合,抬手间官袍衣袖滑落,露出一段腕骨分明的手腕,“臣是越地之人,应对涝灾也算是有些经验。治水不过就是疏浚、筑堤、迁民、储粮、防疫、设驿六点;岭南多涝灾,百姓自然有更因地制宜法子分洪泄流,解燃眉之急,但从长远考虑,就要加固堤坝,防范未然;还要改善河道,做到标本兼治。” “嗯,不错。” 有了陆九川打头,原本胆战心惊的众人开始集思广益,书房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活络起来。 “除却少傅刚所说的六点,老臣知道一个法子,倒是与少傅大人不谋而合。”说话的是个老人,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朝萧桓讨来纸笔,在纸上画了一座山坡又在上面画了一道水渠,“正所谓‘浚沟渠,筑陂塘,旱则溉,涝则泄’,具体就是将山地开凿出盘山渠道,与梯阶塘坝连接,暴雨时层层拦蓄,干旱时逐级也能防水灌溉。” 陆九川看过这张图示之后,他呈给了萧桓,“陛下请看,臣以为此法可行。” 萧桓拿着图示看许久,时不时点点头似乎对这个法子很赞成,底下的官员纷纷松了一口气,只有陆九川看着萧桓默然无言——以他对萧桓的了解,这副样子八成是他什么都没看懂。 如陆九川猜测的一样,萧桓实在不懂这些治水的事,但他有个难得的优点,听劝而且敢用人,当即就定下来,“好,朕明天在朝上派使者持节前往岭南监督、赈灾,至少平了当前的涝灾,在明年雨季之前,将梯阶渠道修成就可以。” 次日早朝,在百官面前萧桓将此次治理涝灾的使节与奏疏交给了大皇子萧芾,言语里满是一个父亲的担忧和语重心长,“芾儿,这事就交给你了,别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萧桓的人选也算是在朝中大臣的预料之中,都知道皇帝一直想找机会让萧芾出去锻炼一下。 宣布完大皇子萧芾任使臣之后,还得找个从旁协助的副使。萧桓坐在皇位上对着底下的官员点兵点将,刚好点着了站在第一排低着头想在此滥竽充数的谢翊。 “靖远侯既然对岭南山区各条路线最为熟悉,那么就由靖远侯协助大皇子替朕走一趟吧。” “……臣遵旨。” 谢翊心里百般不愿意,如果现在不是在朝堂上,他真想问问萧桓,满朝文武这么多人,为什么又是他,真是逮着他一个用啊。 散朝后,谢翊抱着刚给他的圣旨腿脚麻利绕过了即将围过来的人墙,准确地在人群中拽住了陆九川的手腕,同他一起并肩走出大殿,“明明是先生为陛下出谋划策,让大皇子去本就陛下的意思,怎么还打算让我跑一趟。” 陆九川道,“这事非你不可,你带兵时去过岭南,最熟悉那条路;况且我又不方便去岭南。” 谢翊不解,他很想念他素未谋面的书阁,“为什么?我的书阁都还没住上怎么又要去外头了?” “你当年不是修过渠?有经验嘛。”陆九川白日里依旧忙于公子的课业,下朝之后没多长时间在路上闲聊,他留给谢翊一个“我相信你”的笑容,匆匆往皇宫书房的方向去。 “反正你呆在京城也够无聊,出去就当透透气了。” “我那是战术考虑——” 谢翊这下彻底没话说,他当时修渠也是为了屯兵饮马,跟河道治理完全是两个东西。 这两位还是太看得起他了,他又不是大罗神仙,什么都懂。 况且岭南又不是什么驻军重地,他这个“罪臣”都能去,为什么陆九川反倒去不了。 萧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谢翊:那我谢谢你 好像有野生的收藏君!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Chapter 10 祖业荫庇 第11章 Chapter 11 初见萧芾 不过陆九川有句话说的对,与其他人比起来,谢翊的优势的确是路熟。 奉命南下的使臣任命了,为彰显新朝建立以来新皇对地方的重视,萧桓开始又下令广招贤才,在京城与周边了征集不少善于修渠能工巧匠,让他们跟着萧芾的队伍一起南下,去岭南帮忙修筑水渠。 陛辞的那日清晨,萧芾的马车仪仗打头,谢翊骑马跟在后侧方,这次出行他只以靖远侯府的名义从校尉营调了他的副将同往。 遥想上回谢翊从京城出发,大营开拔时他还领着兵,他骑着马走在最前面,旌旗猎猎,颇有威仪,还有身后的几万的大军供他调遣。 现在谢翊后头跟着的除了保护萧芾的亲卫,就剩50个能帮他们挖渠的人了。 他叹了一声,从先后巨大的落差中回过神,目光落在萧芾身上。 这算也是谢翊与萧芾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萧芾穿着皇子的礼朝服,手持使节站在最前头的马车上。车驾庄重,华盖威严,可若是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萧芾缩在袖子里的右手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还没到及冠的年纪,头发只由发带束起后带着皇子的礼冠,脸庞带着明显的属于少年的青涩稚嫩,却已经养出了难以忽视的矜贵。在万众瞩目之下,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努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谢翊在后侧方看着萧芾在礼朝服下有些单薄的背影,回忆起临走前陆九川给他交代过的话。 “皇子芾温良仁心,但做事有些优柔寡断且容易拿不定主意,要是他有拿不准的,千万别催他。” 谢翊拜拜手,“皇子芾毕竟是皇子,我们为臣的怎么敢催促皇子?” 而且以萧芾从没有习过武来看,虽然萧桓没说,但谢翊还是得注意着这位皇子的周全,否则真出事之后皇帝再怪罪下来,谁都救不了他了。 谢翊心里无奈叹了一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啊。 这队里觉得坐立不安的除了谢翊,还有另一个正经奉姑姑的懿旨保护大皇子安危的伴读兼御史台监丞薛宁。 萧芾此次奉命出使岭南,本是皇帝萧桓与结发妻子、皇后薛蓝共同商议的结果。 在任命萧芾为使臣的同日,薛蓝便以中宫皇后身份颁下懿旨,调任薛宁为御史台监丞,命其前往岭南作为副使履行督促之责,同时在路上护卫萧芾安全。 官员任命这等国之大事,本不应由后宫皇后插手,但萧桓知道自己对这位患难与共的发妻亏欠良多。即便他曾得到过世家大族的鼎力相助,这些世家甚至不惜将女儿送到自己身边,还作为筹码还诞下二皇子萧菁。萧桓在登基之初,依然顶住压力,力排众议,坚持将陪伴自己多年的薛蓝册立为皇后。 这几年皇后的小动作不少,先是借她皇后的势力调任薛家的子弟入京,看似只是一些宫门校尉,监丞等小官,但仔细瞧就会发现这些地方干系甚大,都是安插心腹,搜集皇城情报的好地方。 对此萧桓并不是不知情,是他不想去管,几乎到了默许的态度。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这些人是薛蓝拿来给萧芾的储君之位铺路的,选的都是族中有能力的小辈,萧桓也用得顺手。 每当朝上有人提起这事时,萧桓便说,“薛蓝是做母亲的,做姑姑的血浓于水,她想为芾儿与薛氏子弟谋个前程,只要不过分,按规矩来也无可厚非。” 因此薛家的门楣焕然一新,薛平威弯了一辈子的腰,终于因为这个当了皇后的妹妹直起来了。 那些要打秋风求个官职的“亲戚”,也不管是否过分能不能做到,薛平威照答应不误,然后一封家书寄给了薛蓝。 那时薛蓝倒也爽快,对这些无理的要求一一答应,但书信里她也提前写了条件,她也不是谁都要,能拿到什么位置各凭本事,最后她加上一句,“本宫对兄长的长子薛宁甚是喜欢,想让他进宫在芾儿身边做个伴读。” 薛宁是薛家小辈中一等一的人才,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正是把这个侄子放进御史台的好机会。 “姑姑,薛宁不愿意……”当真是柏彦当时那句“外戚子弟”刺激到薛宁一样,对着面前的皇后懿旨薛宁迟迟不肯接,跪在地上请求薛蓝收回成命。 “傻孩子,本宫可以让你不进御史台,可你表弟不行,如今情势,若是要芾儿去与萧菁抗衡,你必须要进御史台。” “姑姑误会了,”薛宁抬起头,他目光坚定,态度决绝,“薛宁不愿意以薛家子弟的身份入仕,而是想凭借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番天地。” 薛蓝闻言反而笑了,她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做事有冲劲,“好,本宫答应你,这份懿旨权当你进入御史台大门的钥匙,待你回来请示过陛下,后面该如何,全靠你自己?如何?” 随即,薛蓝顺势就把这次随萧芾南下,协助治水的差事派到薛宁头上。 薛宁就这么带着姑姑的懿旨跟着萧芾南下治理河道。在旁人眼中,陆少傅已经在奏疏里写好了这应该怎么做,还有工匠跟着,这实在是简单功劳又唾手可得的事。 届时回来之后,薛宁就能顺理成章地扎根在御史台中,成为薛蓝为萧芾铺的这条路上最核心的一个人。 然而,今日来了他就看见萧芾身后还跟着一个自己所意料之外的人。 这人一身玄色的武将官服,发髻上戴着冠,腕间与腰上皆被轻甲,银色的盔甲勾勒出他劲瘦的腰线,右手持缰绳,左手按剑,骑在马上时脊背挺得笔直,俨然一副镇定自若的大将模样。 薛宁目光无意间扫过这人腰间一侧悬挂的那枚独特的玉令。 朝中持有这玉令的只有三人——魏相已经是不惑的年龄,陆少傅他也见过,一贯是文人打扮;那么眼前这位只能是曾经任大将军的靖远侯了。 薛宁在心中暗道不好,出发前皇后还说这次河道治理轻松,几乎没什么阻碍,他只需要跟着就行,功劳自会记上。 原本想着,就凭他顶着皇后的侄子的帽子,其他官员为了攀上这颗高枝,述职时会给他多记一些功劳。 但谢翊可不一样,薛宁是听过靖远侯在军中如何治军严苛,使军纪严明,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而且看这两位副使的来头,薛宁心里立刻有自己的打算,他暗忖:靖远侯是陛下的人,莫非是陛下对姑姑插手官员任命不满了?还是说陛下知道了他此行不止是保护萧芾,还是为了让他在御史台,好为萧芾往后铺路? 一队人马等了半天,终于在内侍高喊完“敬奉王命,日夜毋怠!”的送行词后,这一条浩浩荡荡使臣队伍便这么带着各自的心思启程了。 骑马跟着队伍穿过人群,谢翊的余光瞥见了陆九川的脸,他对上那双望向他时那双几乎溢出担忧的眼睛,耳边不由得响起出发前几日,与陆九川聊起萧芾时对他的叮嘱,“……记得写信回来。” 陆九川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谢翊与队伍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官道尽头。他很喜欢看谢翊骑马时的样子,战场上寥寥几面,如今想来也是许久没见过他披甲策马的模样了。 刚才他与薛宁一前一后站着,待薛宁与他并排而行之后,谢翊也注意到身侧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先前也没见过他,态度冷冷淡淡,谢翊想找他说话试探几句,也只得到一声“哦。” “这人谁啊,年纪不大,看着这么心高气傲,年纪轻轻脾气也不知道收收。”谢翊皱着眉小声地侧身与随从副将议论着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陛下不是叫我陪大皇子去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副将心说将军您之前可比他脾气大多了,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回,“是御史台的一个监丞,据说他还是大皇子的伴读,叫薛宁,跟您一样是随行副使” 谢翊在心底咂嘛了一会这个名字——薛宁。薛。 而当今皇后正好姓薛。 谢翊的眼睛陡然睁大,又凑过去在自己的副官耳边压低了声音悄声问,“你别告诉我这是皇后的族弟。” 副官连忙摇头,“不是。” “那就好——”谢翊刚准备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可话音未落,还没放回去,副官一个大喘气补上一句,“是皇后的侄子。” 谢翊闻言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呛到,咳得不停时还不忘回过头狠狠瞪一眼副将,“咳咳咳……以后不许大喘气听到了吗?” “是,”副将自知闯了祸,忙替他顺气,“其实君侯也没必要如此担心,都是朝廷任命的随行副使,属下那薛宁想也不敢把主意打到您身上。” “就算他真敢打我身上也没事,你也唤我一声君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还不懂吗?” 这副将的脑子一时还没转回来,愣愣地插了一嘴,“但您是兰台史令,官阶确实比他低一阶——” “不跟我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乃皇帝亲封的靖远侯?” 谢翊平素不喜欢这个封号以及爵位,这只是皇帝为了约束他而随意丢给他的名头罢了,哪怕当日萧桓是在殿上因他的军功给了一个爵位又收走兵权,谢翊也能痛痛快快的跪地叩谢圣恩。 他也向来不爱用权势压人,但谢翊知道,朝中有些官员后辈,特别是世家子弟会仗着自己的背景靠山,插手一些事,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求授命的官员在上报时将他们的名字加上去,堂而皇之地抢夺他人的功劳。 因此,要是这个薛宁也要抢他的功劳拿去皇帝面前为自己亦或是为薛家邀功,他是不介意替皇帝与皇后好好教训一下这位皇亲子侄的。 想到此处,谢翊双腿一夹马腹,松开缰绳,马快走几步到了萧芾的马车跟前,微微俯身,对里头的人朗声道,“殿下,臣去前方探路。”话音未落,还不等萧芾拉起车帘有所回应,他便猛地一甩鞭,骑着马一骑绝尘地跑前面充当先行官了。 京城巍峨的城门渐渐消失在身后,谢翊早已将大部队甩得老远,他信马由缰,马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他随手从道旁拽来一片嫩绿的叶子。 他虽然不掺和,但心中明镜似的:朝堂这盘棋,从来都是如此。 薛家显然早已经将所有的筹码全数都押在了大皇子萧芾身上。 而如今,他谢翊明面上是皇帝的心腹大臣,竟是与皇后娘家侄儿薛宁,共同辅佐着中宫嫡出的皇子……这奇妙的组合落在任何明眼人眼中,都会解读为皇帝有意派他来制衡薛家的势力,防止外戚坐大的深意。 “呵……”微风吹起他的头发,谢翊望着前方蜿蜒的官道,将刚摘下的叶子丢进嘴里咀嚼着,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的笑。 看来,这一路上不会太无聊啊。 朝上的暗流,早已在离开宫门的那一刻,便悄然涌动起来,无声无息,却暗藏汹涌。 感谢收藏和评论(贴贴贴)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Chapter 11 初见萧芾 第12章 Chapter 12 前尘往事 马车行了百多里路,一直走到了太阳西沉的时候,周遭的景色一片暮色苍茫。 车队走在官道上,谢翊从前面探过路后,打马回报:“殿下,前面不过十里就有一个驿馆,今夜可以在此歇脚。” 萧芾掀开车帘,他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朝旁边护送的亲卫点点头,“那就听靖远侯的,今晚我们在此处留宿吧。” 这处驿站是官驿,坐落在城中主街旁的一条清静巷弄里,与市井喧嚣仅一墙之隔,闹中取静;驿馆门楣上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青砖灰瓦,经年累月更显古朴。 自萧芾决定在此下榻,消息早就传了过来,等车队到时,店家与当地的官员已经在外面了恭候着了。 挂着明黄色旌旗的马车缓缓停下,侍从替萧芾将车帘卷起,亲卫训练有素地将驿馆包围住,确认没有闲杂人等之后,萧芾这才握着使节从马车里出来。 “皇子芾这边请。” 店家在前头引路,带着萧芾上了二楼,这是整个驿站最好的上房。店家走后,萧芾屏退了全部下人,“都下去吧,没孤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房门关上,等房间只剩他一个人之后,萧芾这才放松紧绷的身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使节搁在床边,脱掉繁琐的礼服,揉了揉用劲一整天酸痛的腰背颈,然后全身泄力往后一倒,仰躺在床上。 让他一直装着这幅镇定自若的气势简直比叫他死都难,更罔提这些人里面不少是皇后拨来的,他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明日就会送到皇后面前去。 “才是第一天,这日子怎么熬啊。”门外的仆役都在等着听候他吩咐,萧芾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抱着被子在心里无声尖叫哀嚎。 躺了一会,他缓过劲来,恢复了些体力,换上一身干练的便装,走到窗边,打卡窗探出头确认楼下没人之后,鼓足勇气踩住窗沿从二楼跳下去。 巨大的冲击力从脚底传来,萧芾侧身一滚准备泄力,但一时紧张没把握好方向,扎进草垛里,发出巨大的动静。 萧芾没学过武身手也不算好,在战火中求生存,别的没有学,倒是练了一身逃跑的本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沾到的灰和干草树叶,抬头就与刚在喂马,听到动静之后跑过来看发生什么的谢翊对上视线。 “殿下……?”萧芾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在客房中休息吗,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 再看他起身的位置与楼上客房敞开的窗户……谢翊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觉得自己那早亡的爹娘犹在眼前。 萧芾趁谢翊发愣的间隙拽住他的胳膊,他恳切地看着谢翊,比出噤声的手势,凑到谢翊耳边,“孤有件事拜托靖远侯。” “殿下有事吩咐在房中传唤即可,为何……为何要以身犯险?”谢翊被扯得更远了点,环顾一圈见周围都没人后,萧芾才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孤想请你帮孤去镇子上买壶酒,不要太烈的,一些花酿的就行——孤也不叫你白跑腿,靖远侯自己喜欢什么,拿剩下的银子买就好。” 谢翊一时摸不到头脑,萧芾身为皇子想要喝酒,难道不是一句话,周边各种的酒流水一样的往他面前送吗? 萧芾看出了谢翊的疑虑,掏出一把银子塞给他,解释道:“薛大哥是母后派来的人,母后觉得孤还小,不许孤碰这些——如果此事真被母后知道,孤会解释孤胁迫你去的。” 谢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碎银子,又看见萧芾满眼亮晶晶期待的模样,纠结再三,思绪乱成了一团。 就算是过去以命相抵,立下的军令状谢翊未曾这么拿不定主意。虽然将来陛下与皇后知道肯定会怪罪下来,他倒无所谓,萧芾可真会遭殃,但他不能真让这么巴巴地求自己的小孩失望? 那也太不是人了。 “银子不够吗?但孤身上就这么些银子了,剩下的都在薛大哥身上……” 谢翊一贯吃软不吃硬,最后在萧芾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败下阵来。 “够够够,殿下这一把碎银子买下一家小酒坊都绰绰有余;殿下,我送你过去如何?这边不方便。”他说的过去是围墙另一边,那边没多少人,亲卫也到不了那,正是悄悄搞点吃喝的好地方。 “好!”萧芾激动地点头,好久没翻墙了,他还有点生疏。 谢翊用肩膀将萧芾推上围墙后,萧芾骑在墙头上朝他说了句“多谢”,随即一跃而下。 谢翊回来时,萧芾在那个犄角旮旯伸长脖子张望个不停,直到谢翊拎着两壶酒回来,才放心地坐回去。 这地方也不能算是有个位置,撑死算有个歇脚的地方,角落里堆着草堆和箱子,唯一的光源是前头屋子里透出来的灯。 还好今天的月光够亮,能看清,谢翊给萧芾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在他俩中间支了个木板,摆上用来下酒的牛肉,“殿下别介意,也就只能这样了。” “无妨。” 烈酒入喉时,谢翊忽然想起之前在军营里打了胜仗时候万师齐饮的场面。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洋溢着劫后余生与胜利狂喜的脸庞。 不分官职也不分队伍,大伙围在一起勾肩搭背,能从南扯到北,在短暂却炽烈的欢腾暂时忘却掉战争的血腥与残酷。 而现在…… 冰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谢翊的无声叹气,目光落在对面正皱眉咽下辛辣酒液的萧芾身上——十几岁的年纪,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褪去的青涩,谢翊实在是不知道能与他说什么;并且要论纲常,他为君自己为臣,确实不好过多冒犯。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持续了太久,气氛有些尴尬。萧芾将酒壶放在木板上,微弱又沉闷的一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扬起头望着天上洒下月辉的明月,皎皎明月映在少年的眼眸中,他试探地问出心中的话,“谢将军,北疆的月亮也是这样吗?” 谢翊的目光顺着他也投向天边的明月,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他答非所问:“在北疆的话至少不会蹲在这喝酒——殿下是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孤听说将军行军时曾路过这里,那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将军可以同孤讲讲之前的经历吗?” 大概就是年轻的将军昂首策马在前,身后战旗猎猎,旌旗蔽空,千军万马声势浩大,所到之处踏起漫天烟尘。 谢翊并没有朝萧芾直接说起这段经历,而是当了个故事从头说起,他端着酒壶颇为怀念——萧芾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想知道他经历的人了。 月光如纱,轻柔地勾勒着谢翊侧脸的轮廓和清俊的眉眼,他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投下了小片阴影,“殿下想知道我这辈子为陛下打得第一仗是什么吗?” “宁德城突袭。”萧芾答得极快。 “可以这么算,”谢翊微微颔首,说起另一段旁人都不知道的往事,“不过以我自己看,是陛下当年回封地时遇袭,那才是我为陛下效力的开始。”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平静到有些残酷,似乎是讲述一个不相关的人,然后缅怀那一段岁月。 谢翊来到萧桓麾下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因为战乱的关系,他的父母早已离世,一个人孤苦伶仃吃不饱肚子时,恰好萧桓的队伍经过正四处招兵,他便谎报个年龄跟着去了。 真要算算这位千古名将从何时登上历史舞台的,后世学者的大概会从当初几方势力割据时共同立下盟约之后算起。 当年哪怕早已有了自己的势力,可以雄踞一方,萧桓依然穿着一身布衣,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少年。 少年浑身灰尘扑扑,还有些瘦弱,因饥一路颠沛而身形瘦削。不过,萧桓没忽略他乌黑溜亮的眼睛里,在紧张无措之间夹杂的那点雄心气魄。 人是魏谦引到他面前的,彼时这位一人之下的丞相还是只管着粮草,自起事之初就跟着萧桓,在最开始跟着的这波人里头算难得读过书。 “老魏,你说的人不会就是这个小子吧。” 就算朝魏谦确认了好几遍,萧桓都不太相信他要找的人就是这个少年。 前几日,萧桓的部队往西撤,在路过山谷行道时部队遇伏,后续部队损伤惨重,唯独这个少年所在的小队一个不少的全跟了上来,听魏谦说全赖这个少年未卜先知。 “你会算命?”萧桓叼着一根草梗,转过头抱着胳膊看向谢翊。 “不会,”谢翊摇摇头,掏出一张的地图在萧桓面前展开,少年的声音很清亮,手指飞快地点了点其中几处位置,“主公,这是大部队过的行道,各个诸侯虽已结盟,但保不齐会有人打算在此伏击,毕竟君侯在关内的威望颇高——这就是个绝佳的伏击点,从此处往西南不过百里有一伙山匪,大可以再装作是山匪偷袭,所以我留了个心眼,一路上叫他们走在队尾,注意落石,在前面的队伍遇险之后带他们从小路绕了一下。” 只几句话把原先还吊儿郎当的萧桓说得严肃起来,他拽过谢翊的旧地图和自己主帐内的大地图对比良久,神色愈发凝重,最后沉重的地闭上眼,“……还好,还不晚,死去那些弟兄的仇,我们必须要报;好小子,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既然见识过谢翊的本事,萧桓就把谢翊安排在自己身边。 起初谢翊并不愿意只做一个小小的副将,他有自己的追求,要做统领三军的将军,觉得这样的位置,只会埋没他的才华。 “嚯,你都没及冠就想着要去做将军?”萧桓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在战乱中失散半年了,难得见了比儿子大点的孩子,一下起了逗弄的想法,胡乱扯了一句,“那你先在我身边做个副将,等到你及冠那一年,我再给你统领三军的虎符。” 谢翊的手朝天上比了一个约莫三寸的大小,他伸手去抓虚空一片,“后来就跟做梦一样,陛下最后还真把虎符给我了。” 萧芾听得入神,少年将军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将军那时竟然与我差不多大……将军早在战场上杀敌时,孤却……”后面的话,萧芾声音低了下去,风吹过,谢翊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这未必不是坏事。”谢翊捕捉到了萧芾语气中的失落,劝慰了他两句,“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像殿下这般读书学习,而这就是我们这些人所向往,甚至为之殒命的天下太平。” “我与少傅曾说起殿下,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萧芾:?_?你是说我不笨是嘛,我也有用是嘛…… 萧芾是很有才华的孩子,只是战乱把年幼的他吓到了,随后是与父母很长的分别,萧桓和薛蓝更是典型的传统式教育,导致萧芾有点怯生生的。 感谢收藏君(贴贴贴)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Chapter 12 前尘往事 第13章 Chapter 13 薛家薛宁 萧芾呆呆地看他,心中五味杂陈,随后他眼眶一酸,慌乱地别过脸。 他临行前陆九川与其他人都说,谢翊此人,才学见识皆属顶尖,只是性情过于疏淡,不过心地是好的。 今夜与谢翊彻谈后,萧芾才知他并不是那种只懂得打仗的人。 酒没喝完,谢翊的故事也要继续讲下去。 “臣知道陛下那是胡诌出来骗小孩的,但到最后虎符给臣的时间却要比胡诌的话早一点。” 各方势力割据一方,他们早已不满于合盟的现状,蠢蠢欲动的,最后不知道谁先撕毁盟约,总之兵戎相交,天下战乱又起。 萧桓的野心也不仅限于现在的封地,那一日他登高,远远眺望着都城的方向。 皇宫里的皇帝早成了象征,可巍峨的宫殿中,他还坐着一把椅子——足以让全天下趋之若鹜的椅子。 萧桓身后,魏谦与陆九川一左一右站着,听候主公的命令。萧桓把虎符拿出来,黑铜的材质,鎏金的铭文已经褪色不少,凭它便可以号令三军。 他手上有不少能战的将军,但缺个独自统辖全军,把控全局的人。在萧桓心中,他早已有了人选。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看出来了谢翊惊世艳艳的才华——是普通人难以比肩的,真正的天才。 “魏谦,把谢翊给寡人叫来。” 这一年,谢翊尚未及冠。 萧桓不止给了他虎符,在将卒的众目睽睽下,还给了他大将军印玺。 这无异于将全军的安危系在一个无功无名的毛头小子身上。 从来没有人会把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放在心上,甚至连萧桓的一些旧部都是如此,他们都在嘲讽萧桓无人可用。 甚至连萧桓也在赌,赌自己的运气和自己的选择。 而谢翊的确没辜负萧桓的期望。 首战,他依托地势优势,借宁德城军民积怨已久,买通了宁德城的几个守军,借助流言攻心为上,打出一场漂亮的攻城战。 凯旋那日,萧桓下令全军上下痛饮达旦。 谢翊并未耽于宴饮,谢过几位将军赞赏,便步履带风地回去找萧桓复命。 萧桓此时正在读递上来的军报。谢翊站在书案前,脊梁挺得笔直,抬手摘下沾满血渍的头盔,原本清俊五官柔和的脸上溅着血,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军报中所写,在最后一次的总攻时,谢翊亲自提鼓挥桴,率精锐部队直冲守城将军府邸,使敌军指挥迅速瓦解,我军的损失才能降到极少。 “得此一将足矣。” 萧桓的目光从军报上抬起,落在眼前这个的少年身上,大喜过望。他赌对了。 经此一战,谢翊这个少年将军名声传遍天下,一时间风头无两。 “再后面的事我想殿下怕是要听腻了,所以也没必要继续讲下去。” 故事讲完,酒也要喝完了,谢翊看着对面眼神已经有些涣散的萧芾,暗地自责,他还是有些高估萧芾的酒量。 这些酒并不算太烈,但萧芾喝完之后,脸上的绯红一直染到耳根甚至脖子,说话时也已经有些不清楚。 夜已经很深了,谢翊这才发现萧芾出来这么久竟然没人来找他,心里咯噔一下,“殿下出来这么久不会让随从发现吗?” 萧芾歪着头,他努力聚焦视线看向谢翊,对着谢翊很骄傲地挺起胸膛,下巴扬起,“只要……没有孤的命令,他们谁都不许进孤的卧房去!” 不赖嘛,比谢翊想象中那种优柔寡断的样子好多了,“所以啊,殿下何必一直妄自菲薄呢?” 他心下思忖,这位殿下只是还太年轻,而且他的母亲不想他受到太多伤害,一直严加管教。 可教导皇子有时候也不一定要抓这么紧,最看重的还是有的放矢,该经历的事情就该在合适的年轻去经历。 萧芾虽酒量不怎么样,但酒品极好。 他喝多了之后不吵不闹,就乖乖坐在那,除了反应迟钝,两颊绯红,以及呼吸略显急促外,几乎看不出喝多了酒。 再这么待下去明天出发时恐怕会误了时辰。 谢翊不敢再耽搁,将萧芾的胳膊绕过自己后颈架稳后,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腰背,“殿下,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回房吧。” “唔……”萧芾此时脑子里一片浆糊,任人摆布,身体软绵绵地全凭谢翊支撑,基本上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翊说着,他就按他说的做,把全身的重量倚在对方身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了。 回到驿馆后,一进门,在楼下巡逻的薛宁往大门一看,见萧芾是被谢翊从扶外面回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破音,尾音劈了叉,“殿下……为何在你这!难不成是……” “……不怪谢将军,是我…孤命他陪孤喝酒的。”萧芾醉得舌头都大了,还不忘替谢翊解释。 “那殿下也不该贪杯,这样有伤圣体。”薛宁急忙从谢翊手中小心翼翼将萧芾接过来,扶上了二楼,把萧芾在房中床榻上安顿好后,又吩咐驿站的厨娘去厨房煮解酒汤备用,跑来跑去,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一忙直接忙到了子夜,薛宁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萧芾房中出来,他现在只想赶紧回自己房间去到头就睡。 当他转过廊角后,谢翊却挡在他前面,“薛监丞,我想和你聊聊。” 不知道谢翊此处等候了多久,在驿馆昏暗的走廊中,只有一点烛火勾勒出他的身形,看不清神色。 薛宁本想直接拒绝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脚步错开准备绕路离开,但谢翊似是预料到他会拒绝一般,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拿出——一只信鸽正被他攥在手里,灰白交杂的翅膀扑棱着徒劳挣扎。 “这地界人多眼杂,监丞小心隔墙有耳。” 正是薛宁刚才放出去的鸽子!薛宁瞬间慌了,下意识伸手要去夺,“还给我!” 谢翊的反应更快,向后退了半步,顺势手腕一翻,轻易格挡开薛宁慌乱间探过来的手。 他将攥着鸽子的手高高举过头顶,甚至好整以暇地取下鸽腿上的信卷,在薛宁眼前晃了晃,“怎么,薛监丞敢做不敢当吗?” 常年行军的人五感要比常人更敏锐些,在薛宁上下忙碌的间隙随时准备去放飞鸽子时,谢翊早就察觉到不对劲。 他一路跟着鬼鬼祟祟的薛宁到了后院,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谢翊敏锐地捕捉到了鸟类拍打翅膀飞向空中的声音,细微且突兀。 做坏事被人赃并获,薛宁索性也不再狡辩,与谢翊对峙时仿佛是要慷慨就义,字字铿锵,“我薛宁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皇子殿下无关。” “这鸽子看方向是飞回京的——谁让你来的?皇帝?还是……皇后?”谢翊的指尖捻着那卷密信,并没有拆开,说着自己的猜测。 他不信这件事是薛宁自己的主意,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肯定有人在后背指使他,否则皇子的行踪,薛宁一个监丞,给他一百个脑袋也不敢随意向他人透露。 也只能是皇宫里那两位了。 而萧芾每日都需要将所做的事写成折子给萧桓地上去,再不济身边还有自己。 到底谁需要由薛宁来传递消息——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与君侯无关!君侯大可以将这事报给陛下!”这几乎算是明牌了,薛宁破罐子破摔,最后还不忘夸了一句,“今日一见,谢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薛宁本以为谢翊准备兴师问罪,结果谢翊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谢翊轻笑一声,眼中掠过一丝戏谑,“小子,你这样的细作我在营中抓过不下十几个,你这样笨手笨脚的放鸽子通风报信,那时候早死的不见影了。” “君侯原来不是……”薛宁这才知自己误会对方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谢翊是皇帝派下来监视他,好压制薛家的。 谢翊把他心里的小心思猜得一点不落,“不过,至于我是不是皇帝派来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可以是啊。” 近来朝中的各种纷争,谢翊虽不关心,但并非没有耳闻,甚至还听说有人一直想拉拢他。 “你们的事我不关心,谁是储君我也不在意。毕竟我谢翊的路,从来只由我自己选,哪怕走不了,以死报君恩,那也是我自己的命,与他人无关。”他把鸽子和信还给薛宁,“下次放鸽子动静小点,再让我撞见,我保证你没什么好下场。” “诺。”薛宁低低应了一声,仓促地绕开对方,逃也似地打开门钻进自己的房间。 门开关的动静在深夜中有些刺耳,驿馆的走廊又恢复了寂静,有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晃动着。谢翊对着身后紧闭的房门低低地嗤笑一声,这算什么,路很长呢。 宿醉一夜的滋味并不好受。早上醒来时,萧芾的头疼得几乎要炸开,他强忍着胃中的翻江倒海的恶心和额角的疼痛,哑着嗓子唤人进来服侍。 侍女们得了令,进门后手脚麻利地为萧芾换上繁复庄重的皇子礼服。换好衣服,他一口气灌下一整碗浓酽的醒酒汤,才勉强用药材的苦涩压住胃里那股恶心与眩晕。 驿馆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车夫和亲卫们一早肃立在马车旁。 相较而言,谢翊依旧是一幅置之度外的松弛随性模样。他斜倚在驿馆的一根廊柱上,今日他换掉了有些累赘的轻甲,正漫不经心地擦着剑只等一声令下开拔。 他身边的薛宁早上的状态就要差很多。 昨夜与谢翊谈过之后,他一夜没睡,两眼盯着天花板,等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亮起来的。因此今早见他时,他眼底的乌青清晰可见,人也憔悴了不少,即便这样了,还在强撑着核对随行物品和人员。 “皇子殿下。”见萧芾从二楼下来,众人连忙行礼,整装待发。 “劳诸位久候,出发吧。”萧芾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被簇拥着率先登上了最宽敞的那辆马车。 车帘放下,随着车夫一声“启程——!”队伍终于缓缓开拔,车轮碾过驿馆前湿漉漉的石板路,缓缓地朝南去了。 出发的时间比原本定下的晚了些。 马车行进时上下颠簸,萧芾靠在厢壁上强忍着不适,他透过车窗看着外头谢翊策马而行的模样,深色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仿佛不是去督办一项朝廷工程,而是去游山玩水的。 “将军,”萧芾探出头喊住他,“昨晚将军与孤同饮,今早将军怎么没事?” “大概是因为臣经常喝吧,那些对臣不算什么——殿下身体不适吗,臣去请个郎中来?” “孤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萧芾装出没事的样子连忙摆手,把车帘放下后坐回去,他瘪瘪嘴,心中暗自郁闷。 一壶清酒而已,就能喝成这样,萧芾你真是太不争气了。 前面面对萧芾自称“我”才是谢翊的习惯,自称“臣”是因为在其他人面前。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Chapter 13 薛家薛宁 第14章 Chapter 14 所谓仁心 离开京城的日子仿佛在马车车轮中被拉长,日复一日,驿馆的灯火在点燃后又熄灭。 谢翊寄回少傅府的信中从一开始只记述日常,多了不少分享南方当地风俗的内容。 队伍越往南行,景色越来越不同了。山势也渐渐陡峭起来,层峦叠嶂,与北方平原的一马平川截然不同,官道也开始在山岭间蜿蜒盘亘。 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山间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混合着腐叶、泥土、野花以及某种难以名状植物混合的复杂气味——这便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瘴气”。 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有重量,沉沉地压在皮肤上,每呼吸一次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感,身上的也早已分不清是潮气还是汗水。 队伍里的大多是北方人,初来乍到还不适应这里潮湿的环境,又因为长时间的舟车劳顿,精神愈发萎靡。 只有谢翊面上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在私底下也能听到他喉咙间压抑的咳嗽声——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君侯可是最近身体不适?”晚上在驿馆合坐一起吃饭的时候,谢翊忽然咳嗽个不停,薛宁赶忙递给他一杯水,关切道。 谢翊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他将水一饮而尽,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微哑,“多谢,我身体并无大碍;水土不服而已,适应几天就好了。” “哦哦,君侯还是需要注意一点。” 不仅路上的风景越来越陌生,走过城镇街道时,百姓口中也操着他们听不懂的当地方言,街道上也多了他们看不懂的纹样。岭南郡就在眼前,明日再行四十里就能到。 萧芾站在驿馆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街道,不自觉地将手攥紧。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奉父皇的命离京执行如此重大的使命,即便表面上的再怎么维持镇定,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谢将军,”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说,孤真的能治理好这水患吗?” 谢翊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尚且年轻的皇子,“殿下放心,岭南水患虽非一日之寒,但只要君臣上下齐心,定能攻克。” “那就借将军吉言。” 第二日,马车到岭南郡的城下,岭南郡的郡守也早带人候在城外。 岭南郡守姓陈,四十出头的年龄,是个皮肤黝黑、精瘦又干练的小老头。他的祖祖辈辈世代扎根于此,守护着岭南,而他对岭南郡境内每一条河流走向、每一处山势起伏都了如指掌。 “陈郡守,寒暄的话就不必了,”萧芾按住陈郡守作揖粗粝的双手,“父皇让孤来时带了五十人,各个都是修渠的好手,特来助郡守一臂之力。” “老臣万万没想到是皇子殿下亲至,老臣替郡中的百姓多谢陛下。”陈郡守热泪盈眶,大概是没想到在岭南干了半辈子,到头来皇帝竟然是让皇子出面到岭南来安抚灾民,他何德何能? 萧芾命薛宁与谢翊带着自己的亲卫与车夫先回镇上,他们大概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还需要给这么多人找个下榻的地方。 而自己则与陈郡守先去了城外河流边的山坡高地。 浑浊汹涌的潮水卷携着沿途的砂石与树木顺着山谷倾斜而下,对面的峭壁上就是当日柏彦他们商量出来的栈道,萧芾感叹一声,“还好谢将军跟着来了,那栈道还真不能走……” 潮水有时也会飞溅到栈道上,长此以往,先不说栈道本身湿滑难行,就支撑在下面的圆木经水冲刷这么久,恐怕早已经摇摇欲坠了。 “早在殿下来之前,老臣就带着河工把涝灾的原因摸清楚了,是河流上游的林木过度砍伐导致水土流失严重,河水裹挟大量泥沙而下;下游则因此泥沙堆积,河床抬高,堤防本就年久失修,极易溃决,又逢暴雨……”陈郡守长叹一口气,幸好岭南的百姓无一死伤,已经被官衙安置到高地上,只是一年到头来的农作物毁于一旦。 此情此景之下,萧芾感同身受,他不再是原先那副强装出来的镇定模样,低头望着脚下的潮水,语气坚决,“郡守放心,岭南的水一日不退,孤一日不还京。” 治水那就是内行的事了。陈郡守行事雷厉风行,凭借他在岭南多年在民众间积累的威望,征调了大量民夫,安排他们按照萧芾自京城带来的奏疏开始分配,各司其职,也算是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工作。 自打那一次专门去一趟山上按照印象探过路,做好标记之后谢翊就在驿馆无事可做。今日要寄给陆九川的信还没写,他在桌边咬着笔杆子纠结了很久,就差给陆九川把今日的午饭报菜名了。 谢翊还是没在信纸上写中午他都吃了什么,换了身衣服打算去岭南郡的集市上走走,看看这里有什么新奇的东西,顺道给陆九川捎回去,算是自己对他的答谢。 京城寄来的信里说书阁已经打扫好了只等他回来,但少傅觉得里面不够亮堂,桌子坐着不舒服,准备换点里面的家具——恐怕他自己都不见得有对方那么尽心。 涝灾虽然有些严重,但一些地方的集市又摆出来了。谢翊左看右看,这些摊位上都是一些画着花哨花纹的东西,送给陆九川太突兀了,他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视线被一个首饰摊吸引。 谢翊走近拿起其中一只珍珠的手钏,他看得出这串珍珠成色极好,手感细腻,眼前忽然浮现陆九川腕骨分明且白皙的手腕,与这串珍珠相映,必定更显清雅。 “若先生佩戴,定十分相宜……”他低声自语。 摊主向他介绍,“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岭南特产的珍珠——整个岭南郡,就属我们家的珍珠成色最好,公子是准备回去给送夫人吗?” “不、不是,我这是……”谢翊赶忙将手钏放回去,慌乱地解释,“总之不是送给夫人的。” 摊主只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把他刚看的手钏用大红色的布袋装好,“我在这卖首饰二十年了,见过不少以次充好的负心汉,但也常见恩爱夫妻。喜欢呢,也说不出,看见自己的娘子试戴新首饰时,就红着个脸呵呵傻乐,说‘娘子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苍天见证,谢翊冤枉得六月飞雪。他真的只是觉得这手钏成色好,陆先生又喜好素雅,定合他的气质。 “公子,你刚拿起这串手钏时,想到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听他这么说,谢翊沉吟片刻,终是答道:“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付过钱刚把布袋拿到手,他就发现红布袋上竟还绣着“永结同心”的字样,就急忙装进衣兜里最隐蔽的地方。真叫别人看见之后误会了,那就是百口莫辩。 顺着这条路再走约莫二里路就是郡里划出来安置灾民的地方。 谢翊听说这些天,萧芾天不亮就到这来,调拨物资、安抚民心、体恤民夫劳苦。 尽管自薛宁,陈郡守到下面的亲兵与民夫匠人都劝他不必亲至现场——大洪之后容易滋生疫病,皇子的千金之体万不可被感染,但萧芾依旧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什么千金之体,孤还不是皇子的时候难民营都睡过,这可比那时候好多了。” 谢翊忽然来了兴致打算去看看,还没走到跟前,他就见萧芾穿着笨重的鹅黄色皇子礼服穿梭在受灾的百姓中间,衣摆被泥土沾湿也毫不在意。他抹去额间汗水,优柔寡断的皇子难得果决了一回,正指挥薛宁与亲兵为灾民发放粥饭和药材。 “殿下为何不换件衣服?”谢翊走近,见萧芾汗如雨下,几乎浸透衣服的背后,有点担心他这小身板是否撑得住。 萧芾摆手,仰头喝下一碗水,抹掉嘴边的水渍,朝谢翊咧嘴一笑,“孤穿上这件衣服就是告诉百姓,孤的所做所为皆是朝廷的意思,朝廷从未忘记他们,要为他们重振家园。” “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话刚说完,一个沉重的木盒托到谢翊面前。萧芾睁着他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谢翊,满眼的信任与嘱托,“麻烦将军把这个替孤送去郡守府吧。”叫人恨不得立马就飞去郡守府给他送东西。 谢翊望向前面挽起袖子正斗志满满施粥的薛宁,又转头看了看周围如打了鸡血一样的亲卫,这么看这些人大概和自己现在的经历差不多。 虽然为皇子分忧是为臣者本分,但这样志气高涨,大约是萧芾就像刚才那样拜托过他们——此子恐怖如斯,他已经将他爹行事作风完美地继承下去了。 谢翊接下萧芾手中托着的木盒,颔首道:“好。” 雨季还没过去,首先要做的是分洪泄流与加固堤坝,以应对下一次的暴雨。在紧张但有序的氛围中,疏浚的河道初见成效,引水渠也初具雏形,加固堤坝的石料源源不断地运到工地。 经过几百人两个多月艰苦卓绝的努力,河道的疏浚拓宽终于完成,几处险要、年久失修的堤坝也加固一新。 但完成这些之后,众人脸上却都没有任何笑容,尤其是陈郡守,他满脸严肃与担忧,双眼紧盯着远处的天空,一眨也不眨。 黑压压过来的乌云正往这边来了,谢翊有些担心道,“殿下,看这天气明天应该会有雨。” “嗯,”萧芾点点头,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成败与否,明日之后便能知晓。” 第二天,如陈郡守与谢翊所预料的,大雨如期而至。 暴雨如注,浑浊的河水再一次裹挟着枯枝砂石汹涌而下,水位迅速上涨,几乎要吞噬沿途的一切。 尽管陈郡守早已将低处的人家迁往高地,但这样骇人的景象还是不免叫郡城内外百姓人心惶惶不堪。 萧芾不顾左右劝阻跑出驿馆,往堤坝的方向去了。谢翊拦他不住,自觉不能让萧芾一个人去冒险,只得一同冒雨前往。 薛宁原还想着外面的雨这么大,他们在驿馆坐等消息就行,见二人都离去,也招呼亲卫跟上,“都看着干什么?走啊!殿下要是出事了,咱们都跑不了!” 等萧芾冒着狂风暴雨到堤坝的时,陈郡守早已经候在那了。他死死盯着脚下奔腾咆哮的洪水,感受着脚底因水流冲击而传来的震动。 浪头猛烈地拍打在着新修好的大坝上,水花溅起数丈高,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雨水却没有一丝要小的迹象。 “老臣已经叫人守在各个关键节点处,殿下不用太过心急,等雨下去就好——此处危险,殿下先回去吧。”陈郡守话说的轻松,但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洪水击打的堤坝上,一刻也不敢挪开。 “无妨,孤要在这里等着。”萧芾执拗着不愿意离开,亲卫们也只好在不远处待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个季节的雨往往来的快去的也快。半天之后,雨势渐小,洪水按着一早修好分洪的路线,咆哮着往下游去了,加固堤坝的外墙虽被巨大的力量冲刷得体无完肤,但堤坝的主体依旧岿然不动,矗立在那里。 守在前线的陈郡守看着汹涌的潮水渐渐平息下来,他转身朝众人宣布,“成了!大坝安然无恙!” 霎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工匠、衙役、百姓……无数人相拥而泣,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所有人压抑了许久的担忧,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狂喜。 萧芾站在高高的堤坝上,听着脚下的河水从滔滔不绝逐渐低沉直至平稳,身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与此同时,巨大的疲惫感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也涌上心头,萧芾腿上一软差点连站都站不稳。他成功了,他对得起岭南郡的百姓,也没有辜负父皇的期望。 萧芾正打算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谢翊,不知何时对方已经来到了堤上,他没有打伞,依旧是一身略显单薄的玄色衣衫,此刻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但有力的身形,雨水顺着他的鼻尖与下颚不断地滴落。 “殿下,水退了,你做到了。”谢翊的声音从雨幕中传过来,清晰又平稳。 萧芾张了张嘴,他有很多想说的,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言,但最终他只是望进谢翊的眼睛,重复了他的话,“是啊,水退了。”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Chapter 14 所谓仁心 第15章 Chapter 15 珍珠手钏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5章 Chapter 15 珍珠手钏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6章 Chapter16 书阁落成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6章 Chapter16 书阁落成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7章 Chapter 17 立储纷争 两人离开后,书阁重新安静下来。 陆九川终于有机会朝谢翊说了今天的情况,“今日早朝,不是有人启奏早日立下储君,授课之后,陛下留我问了好久两位公子的功课;不得不说,自这次回来之后,陛下明显对皇子芾上心了不少。” 谢翊神色未动,哂笑一声:“这个我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对皇子芾不上心啊。” 萧桓看似一碗水端平,让他俩能者居之,但心底确实更喜欢萧芾——倒未必是出于父子私情,而是萧桓不想自己拿命打下来的江山社稷将来不姓萧了。 比起萧菁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世家,薛蓝虽说是外戚,可他们夫妻相伴多年,自微末当中一路走来。即便最后真是薛蓝干政,萧桓心里还是信任她的。 这份信任,是朝中多少人暗中揣度,却也动摇不得的。 “并非如此。薛宁不是去御史台了做事了,你猜陛下选的新的皇子侍读是谁?”陆九川的话顿了一下,说出一个名字,“魏度。” 虽说让重臣之子给皇子做侍读本意是为了给他培养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可在听到是魏度时,谢翊的思绪还是飞远了。 一边是缺心眼的魏度,一边是略显优柔寡断的萧芾,他蹙眉道:“皇子芾本就秉性仁德,魏公子更是心地纯良,这怕是……我记得杨太尉也有个儿子,他不也合适?” “我提过,但陛下执意要魏度做皇子侍读,我也不好继续说,况且魏度确实是小辈中最合适的。” 魏度是魏谦的儿子,还是萧桓亲自选的人,而且萧桓与魏谦君臣二人之间本就亲近,魏谦作为天子重臣,这些年来一直深得圣心,此番其子被选为皇子侍读,也是为萧芾选了一个可靠的助力,彰显他对萧芾的期望。 都眼见着萧芾自从岭南回来之后越来越被皇帝重视,可萧菁背后世家的势力却也不容小觑。 朝堂上,立储的局势几乎到了一天一变的地步,满朝的流言纷扰之中,但也没有哪个人敢站出来肯定这个储君的位子到底是谁来坐。 “以先生来看,储君的位置到底会花落谁家?” 陆九川苦笑一声,语气责备地回他:,“你们都问我做什么,我说过我只是个负责教书的;真要我说,那就是皇子芾能耐下性子,皇子菁学东西更快而已。” 太子少傅这个位置不好站队,无论外头两方打得多激烈,陆九川面对两人时都应该是师长对待弟子一样平等。 他忽然前倾,凑近到谢翊的跟前,好闻的檀木香又一次钻进谢翊的鼻腔里,“陆某想问问,将军会下注哪位皇子?” 谢翊眉头紧锁,向后一仰,拿异样又狐疑的目光看向陆九川。他不信陆九川不知道,自己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也有关于储君的原因。 他迎着对方的目光,沉默片刻:“我就是打仗的人,背着谋逆的罪名,承蒙陛下不弃,才得以立足于此。所以立储之事,我不好插手。” 陆九川自然知他心中所想,惋惜地轻叹一声,“我知将军不愿站队,只是时局如此,难免身不……” “先生不必再劝了。”谢翊打断他的话,目光坚定,“我此生,只效忠陛下一人,以报知遇之恩。储君之事,我想陛下自有圣断。” 萧芾和萧菁两人再得圣心,再适合做皇帝,在谢翊这里,永远也比不上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萧桓。 他一生为人臣,为了自己心中的君,更为了萧桓的信任与赏识,多少血雨腥风,甚至刀山过海他都在所不辞。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士为知己者死,虽死不易。 站在萧芾与萧菁背后的那些人,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拉拢谢翊,毕竟他在军中的威信确实其他将领可以比拟的。 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又找不到方法,更不知道开出什么条件。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陆九川自知失言,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今日陛下所气的不止那些撺掇他立储的臣子,蛮族在边境又开始肆虐了。” 北疆的战场事关重大,萧桓没在早朝上提,怕京中人心惶恐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今日也只在朝后让几位重臣留下去偏殿议事。 谢翊对萧桓还有怨气不假,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位陛下的脾气不算坏,如今能发这么大的火,叫他听说了,那肯定是事出有因,心中也早有猜测。 “是,储君一事是冗杂,但现在一切还在陛下可掌控的范围内;但北疆,与蛮族打了这么久,战士们确实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士气了。” 陆九川眉宇间也染上忧色,他有些沉重,言辞恳切:“如果是将军,眼下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应对?” 毕竟若要论起如何攻打北疆蛮族,整个皇城算下来没有人比谢翊熟悉。 “眼下的情况,北疆蛮族确实陛下的心头大患。他们的马南下吃完草,又休息了一个冬天,兵强马壮,又临近我朝边关,自然会在边城肆虐,但正值转场的时候,蛮族各部族分散牧马,短时间难以快速集结,而且他们的物质主要靠抢夺,若能断其补给,自能不战而胜。” 谢翊人虽早不在北疆呆着,但说起来北疆战场上的事,他依旧是了熟于心。 果真是为了战场而生的。 突然,陆九川有些好奇,便开口询问,“都知道蛮族的马壮,如果是你去,你会怎么做?” 话刚说完,谢翊的动作很快,右手化刃带着掌风劈过来,陆九川下意识立肘去挡,谢翊则在碰到他的小臂时就稳稳收住力,“听闻先生最擅轻功,可以现在的情况,先生的轻功即便天下第一又如何,照样使不出来。” 他收回手,“一样的道理,蛮族善马战,我们士兵和他们硬碰硬肯定会受伤,但如果化被动为主动,化劣势为优势。” 陆九川恍然大悟,“将军是打算出其不意,逼他们下马?” 谢翊点点头,能听出来很满意他这个办法,“我们的士卒虽比不上蛮族的力气大,但补给充足,只要配合阵法战术,困都能把他们困死。” 在打仗方面谢翊的确有能自信的本钱,手边没有地图,他便用手指蘸了茶杯的水,画出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形方位,随后再画出打仗所用阵法。 “蛮族骑兵虽勇,却缺乏耐心。只需以小股精锐诱敌深入,再以重兵断其归路,依托地势包夹,这里是个峡谷,可以设伏兵,他们的弓箭再好,马跑得再快也施展不开。” 闻言,陆九川再看地图,一目了然略有些惋惜,“只是可惜将军一身的才华,如今在书阁也没有用武之地。” 谢翊明显地失落了一瞬,低下头看着自己刚用水画的地图,痕迹正一点点消失在风中,他想伸手去碰,却只会让水渍更模糊:“先生说的对,以我现在的处境,手中没有兵权,还呆在这书阁里,我再有什么略不出世的才干,也是白搭。” “谁说白搭了——兰台史令掌管书籍编纂与整理,与各处接触都合情合理,既然这样将军何愁没有机会。” 这已经算是明示了。经他这么一提醒,谢翊又忽然想起来了之前难得上次朝,遇见了一个年轻校尉,虽然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但他当时说过希望谢翊去给新兵讲授兵法。 真是个好办法。 在送陆九川离开后,谢翊趁着还没散值,当即动身离开书阁往皇城外走去。 才出宫门不远,他便觉察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谢翊心中冷笑,故意绕进人群熙熙攘攘的市井街巷,左拐右拐,三两下便将那跟踪之人甩脱。 在身后的视线消失后,谢翊换了条路,径直往城北大营走去。以他的身份,虽很少与人正面切磋,还就真当他一点武功都不会了,选了这么一个三脚猫功夫的来盯梢他的动向? 就是不知道这不算高明的跟踪之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了。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谢翊来到城北大营后,却发现营门守卫比往常森严了许多。 现在的时间,一部分兵卒出去巡逻,剩下的一部分正与新兵正在营中空地上训练,口号喊得震天响。 谢翊远远地站在军营栏杆外,往里面找了一圈,似乎还没找到当日的那个年轻面孔,刚走近,还没开口询问,两名持戟卫兵就将他拦住。 “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谢翊摘下出自己府上的腰牌,交给门口的卫兵。这人接过一看,发现是靖远侯府的牌子,便知来人是谁。 他面色稍有缓和,毕恭毕敬,手中的长戟却仍拦在门前,“君侯恕罪,即便是您来,也进不了这里。” “你们有令闲人不得进入,所以我不进去——你拿着我的牌子去找你们一个年轻的校尉将军。我忘了他叫什么,只是在大朝会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麻烦你多问问。” “恕难从命,这几日营中训练新兵。上头有令,不得让无关之人进到营中,也没机会一一去问哪位校尉与君侯搭过话。君侯不如改日再来。”说着,守卫便将腰牌双手捧着交还给谢翊。 谢翊不悦地蹙眉,练兵怎么就耽误见人了?他正要继续问,忽听见营外传来一阵喧哗。 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队士兵正押着个被缚的汉子从校场外头方向走来,那人虽被绳子捆绑,却仍挣扎不休,口中不住叫骂。 “这是怎么回事?”谢翊问道。 这两个卫兵见此情形一噎,也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不怕君侯笑话——实在是这些日子营中纪律涣散,但是……”他的声音底下来,敢怒不敢言,嘀咕着,“但是统领对此却视若无睹,只是要求底下的校尉们不整顿军纪,决不罢休,所以他们才脱不开身——可谁不知道问题就是出在这个统领身上……” “怎么了?”谢翊听出他们话中有话,追问道。 大概是被压迫太久了,他们想着既然是谢翊在这,总不能叫人抓着把柄治罪,就跟倒苦水一样一股脑全都交代了。 “还能有这事?那好办,麻烦你传报一声了,谢某早年在军中时最擅肃整军纪,定能帮忙。”谢翊强硬地单手将腰牌推回去,“告诉你们上头那位,要是愿意想解决问题,就让那日找过我的校尉出来见我,这事我自会解决。” 门口值守这两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直到他们身后营中传来一阵争执呵斥,然后是行刑声,才下定决定,捧着腰牌跑了回去。 不多时,自营中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统领,满脸横肉,怎么看都不是好说话的。很快,又有几人从军帐中钻出来,好奇外头是什么情况,但又迫于这位军营统领的威慑不敢再上前一步。 谢翊认出在此人身后一块出来,站在门边张望的几人中正有当日找过他的年轻人,遂抬手一指,手心朝上,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年轻校尉左看右看,忽然意识到谢翊是在叫他,无措地指了指自己,“我?” 他刚准备往出走,只是还没抬脚,就被他的顶头上司喝住,“庞远,你是要违抗军令吗!” 庞远愣住,一时间不知所措。一边是靖远侯让他过去,一边是统领的军令,两边都不好得罪,他的腿将抬未抬被定在原地,难受的很,让人有些欲哭无泪。 “哦,军令?难不成是我太久没到军中,怎么不记得自己统辖无方、纵容亲信、漠视军纪,还让下属背锅是军令。”谢翊挑眉。 他俩也没想到谢翊把这事给挑明了,闷不啃声地站在旁边,生怕两位大人物之间火烧到他俩身上。 统领面色陡然阴沉,他大步向前,在谢翊面前五步处站定,居高临下地睨视。刚才谢翊疑问时的声音不小,引来不少看热闹的新兵,他们围了上来,屏息凝神,都在好奇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翊看着他靠近的动作却纹丝不动,只微微抬起眼帘。约莫是长在江南,他的五官线条很温和,不似寻常武将那样凌厉,偏偏在沙场上染了一身金兵杀伐的气息。 他今日也未着甲胄,一袭墨色常服更衬得身形挺拔瘦削,可冷下脸时通身的威压却让人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末将整顿军务,乃分内之事。您久不在营中,恐怕不知如今规矩。” 谢翊听后忽地轻笑一声,“你在和我讲规矩?”他语调平和,字字清晰,“可惜,我只看到一个治军不严还任人唯亲,却要斥责自己的下属的上官。” 统领脸色一变,正要反驳时,谢翊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你们说我只是空有其表,读过几本书就张扬自得的绣花枕头,一天天到晚就是在军营里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不及你们真的在战场上拼杀的,所以不配在这给你们立规矩,对吗?” 听谢翊将他心中所想,竟然全都说出来,统领也不再迂回,也没心思被戳破的尴尬——反正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怎么都觉得我拳脚功夫不行呢?”谢翊自然乐意他这么想,他随意将衣摆一甩,左腿向后迈了一步,侧身而立,朝统领伸出右手,面色依旧平静,“那么请吧。” 谢翊一直在忠君和报国这两个命题里,为将者追求也是为国守土开疆。 现在孩子情根还在萌芽状态,过段时间就长出来啦[可怜][粉心] 感谢野生收藏君和吃蛋挞不吃蛋挞皮宝宝的营养液[抱抱][抱抱]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Chapter 17 立储纷争 第18章 Chapter 18 军营授课 谢翊话音未落,统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猛地向前踏步,右手化掌为拳裹着风声,直冲谢翊面门而来,势大力沉,显然是战场上搏杀练就的狠招,寻常人挨上一下恐怕就要筋断骨折。 反观,谢翊依旧未动,只默默等着他到跟前来。 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士兵,他们都屏住了呼吸,有些甚至下意识别开视线。他们了解这位统领的武功如何,心里早已预设好结果,不忍看谢翊被一拳撂倒的模样。 但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谢翊没有后退,更没有起势。 在统领那钵大的拳头裹着拳风过来,即将触及鼻尖的刹那,谢翊的身形只是飞速向左后撤了一步,上半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往后一仰——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拳风刮着他眼前过去,带起几缕他前额鬓角垂落的发丝,却连谢翊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全力的一击落空,统领心下大惊,但常年身处行伍的人反应并不慢,他顺势借势收拳屈肘,狠狠撞向谢翊心口的方向。 变招极快,阴狠毒辣,可谢翊似乎早已看透他所有动作,再一次侧身躲开。 在侧身的同时,那看似随意伸出的格挡的手挡在了统领撞过来的手臂上,谢翊并非硬格,而是五指借着巧劲轻轻地一拂,紧接着一按—— 统领只觉得有一股力制住他的右肘,刚才猛烈的冲撞之力竟被对方轻轻松松地制住,两人僵持不下,随后谢翊手上泄力,他被僵持时时的惯力带得向前一个趔趄,重心不稳,破绽百出! 他心下骇然,还想稳住身形,但此时已经晚了。 此时谢翊已经站在他的右侧,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他按住对方大臂的手顺势上压,另一只手闪电般擒住其手腕反擒到身后,同时脚下在统领的底盘上悄无声息地一绊—— 围观众人还没看清眼前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噗通”一声闷响,然后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尘土扬起。 待尘土散去后,高大魁梧的统领,竟已是被谢翊用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反手擒拿着手腕,脸朝下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站立着的谢翊甚至连大气都未曾多喘一口,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衣袍下摆因快速动作而微微飘荡。 霎时间,全场死寂。 方才所有等着看热闹的士兵们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仿佛被齐齐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质疑、不屑、轻蔑的表情还僵在脸上,此刻却尽数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敬意。 谢翊松开了手擒住对方的手,甚至还颇为体贴地后退了半步,免得地上的统领起身时尴尬。 统领狼狈地爬起身,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尘土沾了满脸,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方才那股趾高气扬的气势,被谢翊几招下来就碾了个粉碎。 谢翊理了理方才微乱的衣服,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些目瞪口呆的士兵,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各位只需要知道今日只是我与这位统领切磋就好。” 他声音并不大,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过,还有谁觉得我是绣花枕头的话,请。” “他谁啊,听统领刚说话,他好像也是军中旧人,怎么没在军中见过他?”原本的老兵大半都回乡了,这批新兵是今年才招来的,因此不认识谢翊很正常。 一旁的老兵一扬下巴,介绍道:“听说过靖远侯吗?他就是。” 新兵目瞪口呆,惊讶地捂住嘴,“我天……久闻大将军威名,这才第一次见他……” 这营中新兵占了大半,听过他的故事却认不出他,今日亲眼得见,方知那些军中所流传的传闻非虚。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大将军靖远侯会是这么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他刚才的一招半式与通身的气度,确实让人再不敢因他的年纪就心生轻视。 谢翊一向有才而自知,他的才华与性格一样,都是从不收敛的耀眼,锋芒毕露,毫不留情。 而行伍之人向来慕强,实力至上。有了刚才那一出,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彻底改变,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环视一周,谢翊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仍处于震惊中的年轻校尉,语气缓和下来,“这是我的过错,你那日同我说过,我竟然忘了你叫什么——你要是现在有时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末将庞远,但请君侯吩咐。” 庞远激动地搓着手,心底暗自开心着,他当时鼓足勇气找靖远侯搭话果然有用。 新兵可不懂放在在几年前打仗的时候,能在靖远侯的行伍中打仗,算得上每个兵卒的梦想。 周围的士兵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不敢靠近,只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想要听清二人到底要说什么。 谢翊把他拉到一边去,“庞校尉,借一步说话。” 他说起之前庞远问他关于给新兵讲兵法的事,“我答应你可以给这些新兵讲讲当时打仗时我用过的兵法,但这事得启禀陛下,所以下次大朝会的时候由你去启奏陛下如何?” 庞远受宠若惊,谢翊竟然是为了这事亲自来一趟的,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他缓了一会,“为、为什么,是我去,君侯难道不能同陛下奏这事?——我、我不是说不行。” 见他这样不知所措,谢翊笑道,“我现在是兰台史令,不用上朝的;况且我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再说要进军营给你们讲兵法,陛下铁定不能准许。” “哦哦,”庞远恍然大悟,他点头如捣蒜,“君侯放心,末将不负所托——君侯,还有一事,末将可否将你要到军营讲授的消息,今日先行告知弟兄们,还有其他营的将士,他们要是愿意,当日也可以来。” 谢翊允了,表示自己不介意,一个营是讲,两三个营也是讲。不过他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但要是陛下真不愿意,我也没法,他们若是失望,可别说是我。” 庞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校尉将军,自然是能掂量清楚这事的,随即他别过谢翊,忙跑回营中。 半刻之后,谢翊还未走远,就听见军营里齐齐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有这么高兴吗?”谢翊听着营中传来的喧闹声,耸耸肩,颇为不解。 因为庞远现在的级别还去不了每日的朝会,于是在下一次大朝会时,等百官奏事渐渐结束后,庞远这才小心翼翼地出列朝萧桓上书禀奏,恳请陛下能否让靖远侯到校尉营中的新兵讲授兵法。 萧桓听完他的话之后,并未立刻回应。 他高坐在皇位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看不清情绪的目光如实质一般压在庞远身上。 而庞远跪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屏息敛神,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探子将前几日谢翊在军营的所做所为早已呈报上去,结合今日庞远的所奏之事,萧桓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深思熟虑了好一会,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开口准了此事。 他的视线扫过丹陛之下的官员,群臣垂首默立,唯独谢翊一如往常并不在这,“但谢翊人不在啊。”萧桓语气平淡,听不出圣意如何,“一会传诏给他吧。” 庞远喜出望外,他忙叩谢了皇恩。直到朝会结束,他随着人流走出宫门,回到了军营,他整个人依旧晕乎乎的,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有些不真实。 军营里早有人盼着庞远带着好消息回来,一见他回来,顿时呼啦啦地围了一圈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如何了?陛下准了吗?” 在大家期望的目光中,庞远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嗯。皇帝的贴身内侍已经去靖远侯那传诏了……” “太好了!!”一听是好消息,军帐内众人炸开一阵激动地叫喊。他们大喜过望,张罗着中午要备上最好的酒菜,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有人注意到站在原地神游天外的庞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大的好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干什么?难不成乐傻了?” “很不对劲啊!皇帝要准也不至于想怎么久!”庞远的眉毛拧在一起,他还在想今日早朝时皇帝听他所奏之事后长久的沉默和沉重的气氛,第六感告诉他此事没这么简单,“陛下要是不愿,直斥我妄奏也没事,将我送去领罚也就罢了;可陛下要是愿意,为何要权衡那么久?” “你且放宽心,说不定就是陛下多斟酌些时候,毕竟靖远侯还没……嗐,咱这种人就不要枉猜圣意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庞远忽然转身往营外去了。 那个人连喊了他两声,庞远却似乎打定了主意,步子越来越快扬起了尘土,声音远远抛在身后,“我得去趟书阁或靖远侯府,见一下靖远侯,总之得问个明白!” 皇帝的圣意不得妄加猜测,但靖远侯总会知道答案。 宫中宫规森严,禁止奔跑,庞远只能大步流星地走,动作如风,鞋底都要冒烟了。他赶到书阁的时候,传旨的内侍刚走没太久,正好与他擦肩而过。 书阁院子的门敞开着,庞远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抬腿跨过门槛迈进去。 院子中央,谢翊正从地上站起来,他一手捧着诏书,一手掸着衣服上刚粘的尘土。听见门口又有动静,抬头一看,见来的是庞远,他略有些诧异,“庞校尉?你来做什么?” “呼——呼——”刚跑得有点急,庞远累的气喘吁吁,他一手按着胸口顺气,一手扶着书阁的门框大口地喘气好久才稍微缓过来一点,“今日…我请奏时,陛下沉默了许久才准的,我来问问君侯,不会出事吧……” 出乎意料的是,谢翊听完竟笑出声来,笑声很爽朗,如春风拂过青竹,似乎很久他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了,“很正常——”他眼尾微扬,眸光流转,向这刚在朝中做事的年轻人卖了个关子,“我要是说朝会的时候,陛下一听就知道了我提前找过你,让你去奏的这件事呢?说不定他连我去军营闹出的动静都知道。” “啊?!”庞远目瞪口呆,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上,叫他汗毛都立起来。 他们这位陛下竟未卜先知到如此境界。 “没有什么,因为皇帝是无所不知的。” 谢翊望向皇宫大殿的方向,仿佛在说日出日落一样平常。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帝王的猜疑与帝王心术,甚至他觉得如果皇帝不疑心才是最奇怪的,“庞校尉,跑累了吧,不如进来坐一坐,我给你倒杯茶。” 庞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谢翊进到书阁中去。一楼已经被好好布置一番,整洁又不失生活气,桌上正煮着一壶茶水,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堆了一摞书,应该都是谢翊今日要整理的。 “君侯的书阁确实令人瞠目结舌……”庞远环视着四周的书架,目光中满是惊叹,不禁称赞。 “不,是陛下的书阁。”谢翊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好像是什么经,书面早已泛黄辨不清字,他苦笑着将它在手中掂了掂,“反正比京中的大牢坐着敞亮,就当养伤了。” 见庞远面露不解,谢翊想起以他的官职,大约只听说自己被押回来这事,解释道:“我在狱中受了重伤,向陛下请旨让我在此安静养伤,顺便把这些陈年旧书理出个次序来——呆哪不是呆,还不如在这找点事干。” 庞远闻言更是肃然起敬:“朝中人人都道君侯用兵如神,没想到在这种事上也如此…”他似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如此呃,渊博。” “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罢了。”谢翊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这些有不少名家名作,搁得久也确实需要人整理照看,否则该生虫了。” 得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庞远不好在此多留,他拱手作别,往外头走去。解开心结后他心情也好起来,直到走到一半庞远后知后觉,猛然回头看向书阁的方向。 依照刚才靖远侯所说的,他除了行动自由了点,还有一官半职找点事做,又与软禁又有何区别…… 感谢野生评论君和收藏君宝宝,感谢大家喜欢(于是挨个贴过去)[抱抱] 希望收藏莫多莫多,评论莫多莫多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Chapter 18 军营授课 第19章 Chapter 19 有蕡其实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9章 Chapter 19 有蕡其实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0章 Chapter 20 谓予不信 谢翊的话让陆九川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着,背后陡然一凉。 翻阅书页的手忽地收紧,手指不自觉用力,书页在他手掌之间被捏出不小的褶皱。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后让自己强制放松下来。 “将军说笑了。” 陆九川听出来自己声音要比平常沙哑一点,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不安。 眼睑重新垂下去,他的目光落在书页的字行之间,浓密而长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恰好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即使这一瞬足够让他心中如临大敌,但陆九川的嘴角依旧维持着原先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刚才听到的话,不过是谢翊与他的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谈。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此时到底跳得有多快,几乎要跃出胸腔。 他强迫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淡然。 谢翊的视线正停在陆九川身上,有探究,有好奇,仿佛是要劈开这幅皮囊,好好看看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翻页时,拇指将刚才无意压出一道浅褶轻轻抚平,只当做全然不知的样子。 “顾沅的画并我师父的书房中就挂着一副,而顾沅有一徒弟也与师父是故交好友,所以才得以听说过这张《行春踏青图》的。” 说完,陆九川转头抬眼迎上谢翊望向自己的视线,一副装作无事发生的轻松,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况且我记性要好一些,家里人当故事讲的事我听一遍就能记住——倒是将军,近日兵法批注得如何了?若有什么疑难,陆某可略尽绵力。” 话锋虽然转得极为自然,谢翊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刚才听到自己询问与质疑之后,最开始的,那片刻的迟疑。 一阵风忽然穿堂而过,吹动得桌上摊开的书页哗哗作响,也吹得宫灯的烛火摇曳不定。 在明明灭灭的光中,谢翊未移开视线,他一直盯着陆九川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眸,目光从探究到怀疑,想要从里面找寻到真相到底如何。 “谢先生好意,至于其他的事,先生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他们这位少傅大人身上,似乎藏着不得了的秘密啊。 对于陆九川之前的经历,谢翊还有不小的疑问,心中也实实在在地对他存了几分戒备。 可—— 谢翊手边还放着他即将交给庞远的书,心中五味杂陈。这些日子过来,他也确实也实打实地帮了自己不小的忙。 要不是陆九川这段时间日日都来书阁帮他,他自己时没法拿出大部分精力批注庞远要的那本《孙子兵法》,然后再抽时间到军营中讲解。 前天下午自己晒书的时候,被别的事绊住了脚,刚巧逢雨暴雨,要不是有陆九川人在书阁,帮他冒着雨把这些书去全收回来,自己的这段时间心血恐怕也要随着雨水被冲刷干净了。 等他再回来时,陆九川正在外头廊檐下面把外袍上的雨水全部拧干,“书没事,都救回来了”。 他全身都湿透了,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并不孱弱的肩背线条,发稍与衣角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雨水,里面的书却在地板上铺得整整齐齐,这场景倒叫刚进门的谢翊怔愣了许久。 难以言说的情绪忽然掠过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叩了一下——但里面包含的却似乎不仅仅只是感谢。他顿了一下,才上前道,“多谢。” 因此,单从几件事与这段时间的相处上来说,除了那些谋逆犯上的大罪,谢翊还是坚定站在陆九川这边的。 眼见门口着四个书架上的书一天天地越来越少,谢翊又想起当日自己与他对峙时的模样。虽还没摸透他的底细,但自己也犯不着那么咄咄逼人,心底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思忖着该寻些什么东西答谢对方这段时间的帮助才好。 之前陆九川给他叮嘱过不许再送那么贵的,于是谢翊左思右想,找到之前的旧部,最后辗转多地寻到一个花盆,又种上一丛江南产的文竹,花了半月的时间送进京城。 陆九川推开书阁的大门时,他环顾一圈并未在里面见到谢翊,然后便一眼瞧见了书案上多出来的那抹清雅的青翠色。 桌上放着的是一只素色瓷花盆,盆中的文竹亭亭如盖,苍翠欲滴。陆九川再走近细看,这花盆乍看虽朴素无华,单细观却见其胎骨匀薄,釉面更是凝润如脂,放在自然光下再看竟是最难得的天青色。 他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双手托起花盆,低头往盆底看去—— 不出所料,花盆的盆身虽没有任何雕饰,但底部却有一枚拇指大小的钤印,是篆书的"汝窑"二字——前朝御供的窑口,已经停烧了百年,传言连残片都被文人雅士争相收藏,更遑论这品相完整的孤品。 “这些天多谢先生照拂,我看先生对书画似乎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寻了这么一盆文竹,权当给先生的谢礼。”这时候谢翊从书架后面走出来,见陆九川正双手托着他新弄来的文竹,开口解释。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想来与先生的书房很相衬——只是一盆文竹而已,不贵的。" 陆九川的目光掠过手中的盆栽,手指轻触文竹的叶尖,细叶簌簌轻颤,最后落在谢翊心虚但故作坦然的脸庞上。 这文竹枝干节节分明似碧玉,长势极好,看似与普通无异,其实是罕见的云翠竹。若是日后长得好,能顺着架子一路攀上去,到那时,叶片垂下真和翠云出岫一般,故因此得名。 只是这个品种最忌移栽路途中的颠簸,眼前这丛想必是连根带土从江南花苑里起出后移到之后。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上还需要定时定点的浇水松土,劳人伤神。 既然谢翊有心这么送他这么一个朴实无华,却有价难求的礼物,他也乐得装作不懂行,权当是最寻常的文竹一般。 “确实很衬。”最终,陆九川只是微微一笑,他双手抱着盆栽,汝窑瓷器釉面的冰凉传到指尖,随即装作在低头欣赏手中的文竹,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劳你费心了。” 散值之后,这盆文竹就被陆九川一路抱着从书阁穿过宫道去了皇帝的书房。 内侍远远见是他来,忙迎上去替他开门,“少傅请,陛下正在里头议事,就差您了——”他对着少傅手中的文竹,有些迟疑,“不过您这个文竹,要不小的先替您收着?” 陆九川不动声色的拂开内侍要接过盆栽的手,“不必了。” 今日皇帝传了密诏,叫了包括他在内的好几个朝中重臣散值之后去书房议事,书房两侧的椅子坐得满满当当,只留出皇帝御案左侧下首的位置,看样子是给他留的。 “怎么抱着这么个东西。 ”一进门绕过屏风,萧桓与其他大臣便瞧见陆九川手里当宝贝捧在手里的盆栽。再结合这些天在靖远侯府的探子上报,靖远侯这些天不知道忙什么的消息,萧桓心下了然,立马就猜出了这个盆栽的来历,“是那小子送你的?拿来给朕也看看。” 陆九川应了声“诺”,走过去将盆栽放在萧桓面前的御案上,拂衣坐在了专程为他留出来的位置上。 只是汝窑和云翠都是稀罕东西,萧桓在当上皇帝之前根本接触不到,当了皇帝之后常忙于政务,也没时间接触。 因此他对着这个盆栽看了又看,就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略有些不解,“所以他进进出出捣鼓半个月给你捣鼓了这么一个东西?那也没什么嘛。” 其他人也在底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纷纷猜测送人文竹的寓意是为什么。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是靖远侯觉得少傅气节如竹,但寻常的竹子少傅的府中种了满满一后院,只能另辟蹊径,送这文竹了。 “左右都是他的心意,臣也只好收下。” 谢翊费心思专程选了这么个礼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懂得人自然懂得这礼物多贵重,但在不懂得人眼中突出的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样反倒更妥帖些。 既然看不懂索性就不看了,萧桓把花盆往旁边推了推,今天叫他来也不是为了这么一盆竹子,“九川,朕叫你看着他,他这段时间怎么样,还算安分吗?” 陆九川低下头,斟酌片刻,回道:“近日没什么异常,每日除了在书阁修书,就是照例去军营给将士们讲书,有时间的话会去酒坊喝酒,别的就没了。” “那你知道他在军营都讲些什么?” “嘶……”陆九川有些为难,“臣没法进军营,但以臣觉得应该是一些排兵布阵、调兵遣将的技法——陛下是觉得他有点老实过头了?” 有时候太老实往往都暗地里憋着坏,随时准备来一下。 “不,”萧桓摇摇头,“朕想看看他是否还能用。” 难不成陛下是打算让他继续领兵了?那可算是天大的好事。 陆九川心中一喜,但面色照常,“这段时间我看谢将军在给军营讲书也好,或是受庞校尉所托替他们批注《孙子兵法》也好都尽心尽力,想来也是随时准备着再为陛下披挂上阵的。” “不是说这个,这事还没要紧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萧桓从桌上一摞书册最底下抽出一份军报丢给底下的人,“朕前段时间派去北疆偷袭的队伍,败了。” 军报在几位大臣手中传阅,随着纸张翻动和交头接耳的声音响起,书房内也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按照军报上呈报的,也不是完全败了,不过是因为此次偷袭的目的就是为了大胜震慑蛮族,振奋军心,结果却只打得难分高下,不仅没起到作用,反而令士气军心低迷。 这几年萧桓下令让百姓休养生息,眼看着全国各地都要缓过来的时候,边境的百姓却始终不得安宁,若是再这么下去,积累民愤,只怕是要出大乱子。 魏谦看后大惊,“可按理来说,那段时间他们不是在转场的途中,怎么可能……所以陛下这次是想问谢将军有什么对策?既然如此直接将谢将军来就好,叫臣等来做什么?” “谢翊那边,朕还得考虑他现在怎么样,叫你们来还有别的事。”萧桓长叹一口气,手掌重重拍在桌上,“老魏,又得打仗了。国库就那么几个子,这次所有人心得往一处使,争取一举把蛮族打回老家去,否则边境永无宁日,朕也对不起既对不起驻关的将士,也对不起边境的百姓。” 陆九川没忍住笑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御前,旁边还有其他人,随即清清嗓子起身谢罪,“臣失仪了。臣只是想起那日靖远侯说的话,这时候挺应景。” 有人好奇追问:“敢问靖远侯是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酒后闲谈而已,说不上正经的东西,就不污各位的耳了。” 书房中议事直至暮色渐沉,宫灯初上时方才散去,待众人全部退出去,萧桓唯独把陆九川留下来,打算问个清楚。 “所以谢翊到底当时跟你说什么了?”萧桓问道,下意识觉得这句话应该与他有关。 陆九川看他实在好奇,只好把很久之前谢翊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陛下认可他的能力,也想借他的手,却不让他领兵,真是奇怪。’” “……” “当然那也是谢将军刚到尚书台不久的事了,那时候他心中有气很正常,陛下总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派陆九川去看着谢翊不如让老鼠去看着粮仓 老鼠不至于把粮食都吃完 粮食也不至于上赶着让老鼠吃[狗头] 感谢收藏君和营养液(继续贴贴贴[抱抱])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Chapter 20 谓予不信 第21章 Chapter 21 单马擒王 萧桓冷冷地哼一声,皇帝在这种小事上一向宽容,倒也没有真要与谢翊见识的意思。 陆九川出了宫门时,夜幕已沉沉地压下来,月朗星疏,他怀里依旧抱着那盆文竹,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叫马车车夫往坐落在城西的方向去了。 他要去的是坐落在城西的靖远侯府,周围荒凉一片,只有一座侯府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寂寥中还透着一股孤傲之气。朱红漆的府门此时正紧闭着,透出昏黄但温暖的火光,看样子侯府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府门前两侧的石狮静默庄严地伫立,檐下悬着的两个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火光映出牌匾上“靖远侯府”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陆九川上前叩响府门,门口来开门仆役见是他来,恭敬地将他引到谢翊常住的偏殿中。 穿过前庭,刚到偏殿的院子里,陆九川就隐约有的金石相交的声音自后院传来,一问才知道是谢翊在后院的练武场练剑。 仆役正要过去通传时,陆九川却抬手示意不必打扰。他将文竹妥善收好,独自循声踱步去了后院。 月光倾泻在练武场上,谢翊正在后院练剑,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瘦削有力、挺拔利落的身形,衣诀随着腾挪转折的动作上下翻飞。 承岳剑在他手中剑光如雪,形若游龙,一招一式都凌厉精准,剑锋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月光描摹着谢翊极为专注的侧脸,汗珠沿他的下颌滑落,滴在青石板上。 陆九川立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庭中舞剑之人的身影,他心头莫名一悸。在经历这么久的相处之后,第一次窥见了那人最真实的样子。 这段时间他见过了谢翊许多模样——朝堂上隐忍的、酒坊中肆意的、书阁里专注的,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全然投入、又锐利夺目的时刻。 待谢翊一套剑法练完,单手出剑收势,这才发现廊下有人,当即翻腕反手,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剑锋贴于手臂。 转头望过去,见来的竟然是陆九川时,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惊喜:“先生怎么来了?”声音中还带着运动后的喘息,胸膛微微起伏着。 后院中树叶与枝干筛下了斑驳光影,斑斑点点洒在地上。陆九川自廊下的阴影中走进,妥帖地将袖中一方素白的手帕递过去,神色照旧,语气如常:“刚从宫中出来,顺道来看看你。” “顺道什么啊,谁不知道朝中官员都住在城东,单我一个住在城西?”谢翊也没客气,接过手帕将额头与脸颊上的汗擦干,“今日先生专程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来看我练剑的?” 谢翊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尾轻扬,凑近朝陆九川挑眉一笑,是他一贯张扬的模样,“如果真要看的话……我再给你舞一遍?” “可以啊。” 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陆九川竟然答得如此干脆。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谢翊脸上表情一僵,有些讪讪地将剑收回剑鞘中,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算了,先说正事吧。” 他侧过身来,朝陆九川一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这边请。”说罢先行半步,在前头引着对方穿过檐廊,廊角的灯笼被夜晚的凉风吹过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偏殿里头只零星点了几盏灯,谢翊邀陆九川先坐,自己则去卧房里端了一盏铜灯出来。 陆九川在窗边的榻上落座,上面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上还留着一局残棋,正好停在最精彩的那几步,黑白两色的棋子厮杀得难分高下,只等哪一方一招破局。 谢翊将剑横放在一旁的剑架上,坐下之后,面对陆九川时神色也随之认真了几分,“所以是什么事,急得要这时候不远来我府上寻找一个答案?” “自打上次,陛下趁着这段时间蛮族转场发动过偷袭,今日登门拜访也是为了这事——”陆九川将今日来意缓缓道出。 谢翊听后,略咂摸了一下,虽然还没有看到军报,但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随后脱口而出道:“没成功?” “你怎么知道的?!”听他直接将结果推测出来,陆九川很是诧异,毕竟谢翊已经很久没在朝上了。 此次北疆平乱是萧桓私底下派人去的,带的皇帝羽林卫,今日之前,连朝臣都不一定有几个知道的。 陆九川心下一凛:难不成谢翊在皇帝身边有眼线? 谢翊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唇角勾起一丝苦笑,朝他解释道:“以这些年我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的了解。这种事情如果胜了,陛下保准会想办法让满朝都知晓的,要是没什么动静那肯定是输了”他的话顿住,语气渐渐惆怅,“这么晚了还到我这来,就是为了这事?” 虽说陆九川还没回答,谢翊也已经猜到了答案。 情绪忽地开始翻涌,房中的烛火映照出谢翊略显茫然又黯然的眉眼,他褪去了所有的锋芒,只剩下说不完的疲惫与怅然。 他默然片刻,将目光转向剑架上的承岳,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想问我怎么打北疆,传我去书房就好,为什么非要您来传这个话?” “陛下说……他想再考虑一下。”在考虑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翊心中有些不甘,他几乎想要直接拒绝这个无礼的要求,直到皇帝愿意亲诏他那一天,再向皇帝献策。 可随后他又听见陆九川极为郑重地说:“这一仗非常重要,干系到边疆百姓的安定,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边疆的百姓已经等不起了。” 等不起?谢翊冷笑,半年前萧桓将他从北疆押回来时,可没想过这件事,如今怎么就等不起了? 但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后他还是败下阵来。百姓是最无辜的,自己心里的怨气和不服再多,也不该拿百姓的安危来赌气。 “敢问先生,此次偷袭蛮族陛下是让谁带的兵?” 陆九川细细回忆了一下军报里的内容,答道:“是沈曜。” 谢翊盘算了一下这个名字,对上了人,“沈统领是个好将领,他能看清很多战场上的细节,但不能独自作战。因为他有时候看不清楚战场全局,会因小失大。” 平静得不似在说一个人如何领兵,更像在点评两人眼前这盘棋局,冷静得不带任何私情。 “说起来我这人带兵并不算优势,”谢翊说得的确很客观。如果给他千人的队伍,直接让他去和别人打,他不一定有这些将领打得好,“但我的优势先生也是显而易见,我能分析出各位将军的优劣得失,用将时扬其长、避其短,方能达到百战百胜的效果。” 陆九川微微颔首,他当然明白,世人评价谢翊用兵如神的关键也是在这里。 “哦。”他还是想问问谢翊的看法,追问道,“既如此,那你觉得此次平北疆之乱,朝中谁能够担此大任?” 谢翊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给出了他的建议,一字一句,冷静而清晰,“依我之见,这个人需要有足够的战场经验,顾全大局的同时也要有单马擒王的能力;必是一员立下战功的大将,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 答案呼之欲出。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抬眼望着着对方。他相信通过这几句话,陆九川心里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 果然,他话没说完,陆九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谢翊,直言不讳,“你。不过这次陛下会让你去的话,半年前陛下就不会亲自将你从北疆前线上带回来。” “先生太看得起我了,确实不是我。”谢翊哂笑着摇摇头,但语出惊人,“我是说陛下亲征。” “陛下亲征?"陆九川初听还感诧异,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旋即又展开,仔细一想朝中能领兵的人,这确实是个应对眼下情况的好办法。 如果此战是为了振奋人心,那么这世上再没有比天子亲征这种事更能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事了。 带兵这么多年,打过那么多仗,谢翊早已明白,有时候能使士气大涨不一定是一场胜仗,有可能只是一个人。 士兵也是人,有时候他们在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会想要逃避,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如果让他们在战前就有了一个超乎生死的念想,那么兵卒在战场上必能前仆后继。而这样的念想除了金钱功勋,就是信仰。 “眼前的情况,哪怕皇帝只是因此移驾距前线较近的行宫,在后方督战,都能让前线的战士明白,皇帝没有放弃他们,在与前线的战士们同生共死,此举远胜千言万语。” 虽然是个不错的办法,可陆九川却想到了另一层,他有些迟疑道:“可我朝并未立下储君——如果真等到这一天了,陛下至少也应该先立储君。” 谢翊同意他的看法,“储君,才是陛下能够亲征的底牌。” 自古皇帝亲征必有储君监国,即便是储君年岁太小也应该先立下储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安定。 毕竟皇帝亲征是大事,虽说能够鼓舞士气,但哪怕像是萧桓这样自己骑马打天下的,亲征的时候也不能保证不会受伤。 兜兜转转又说回储君了,这事就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了。 “只有国本既定,陛下亲征时方能保证无后顾之忧,三军将士亦能安心效力。” “你总是这样思虑良多,”陆九川轻叹一声,神色同样凝重,他的目光地盯着烛台上下跃动的火苗,“只是立储一事,陛下至今尚且拿不定,又岂是我们做臣子的轻易妄言的?” 谢翊微微向前倾身,靠近陆九川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若非如此,难道要等战事危急,直至朝局动荡之时,再仓促做决断?” “所以此次,要么陛下立储后亲征,要么将大将军印和虎符还给我——两相权衡,我想陛下自有定夺。” 闻言,陆九川抬眼对上他灼灼的视线,差点被谢翊眼中的情绪烫到,“你说得对。只是这话……也只能在你我之间言说了,我会代为转告的。” 陆九川拱手谢过谢翊给出的建议,烛火摇曳间,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最后还是谢翊率先打破沉默,他语气稍缓,“天色已经晚了,先生不如今晚就在府上留宿?之前留出来的客房还在,我差人打扫一下就好。” 几乎同时,陆九川也开口,声音里带了一些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你方才……不是说要再给我舞一遍剑?” “……” 这一刻,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房中几乎落针可闻。 两人异口同声,话刚出口之后俱是一顿,随后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别过身去。 谢翊望向窗外的夜色,陆九川则低头假装整理衣袖。 这话实在是太冒犯了,自己为什么会提这么无礼的要求? 最终的结果是,谢翊差人备车,送陆九川回少傅府。 临别时,谢翊立于府门的阶前,有夜风拂过衣角,他背手而立,对陆九川承诺道:“下次若得空闲,定专程为先生舞剑。” 给大家提前道个歉,最近感冒头疼叙述上可能会有点乱,等明后两天头不那么疼了再进行修改。[裂开] 感谢评论君和收藏君,感谢大家喜欢(贴贴)[抱抱][抱抱] 感谢您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Chapter 21 单马擒王 第22章 Chapter 22 雨夜私心 翌日早朝后,陆九川跟着皇帝去了书房,朝他复命。 站在御案前,他将谢翊昨晚说的话挑挑拣拣找了合适的,转达给萧桓,“臣与谢将军商量过,谢将军的意思是陛下需得御驾亲征,方能使北疆的将士军心大振。” 陆九川话音刚落下,萧桓正要掀起茶盖,撇开浮沫的手便微微一顿,茶盏与檀木御案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萧桓将茶杯放回书案上,双臂环抱在胸前,靠回椅背,探究的目光将陆九川上下打量好久,又转而望向书阁的方向。 “他真是这么给你说的?让朕……亲征?” “臣不敢妄言,陛下自然可以诏谢将军面圣。” 萧桓忽地轻笑一声。他昨日早把谢翊的对策在心中预设了好几种:从他自请戴罪立功,或者推荐其他将领去等等,却怎么也没想到谢翊的建议是让他去亲征,这分明是想将这盘棋推到天子面前去。 三年了。萧桓摩挲着手掌与指尖的茧,这都是他曾经握缰执剑时留下的印记。 自登基以来,他再未踏出皇城,最远的不过是去城郊太庙祭天。这么想来,他确实很久都没有都没骑过马拉过弓。 这一下,谢翊给他提出来御驾亲征的办法,萧桓心里还真有点痒——他自己骑马打天下的,战场的血腥和在死里逃生并不会让他害怕,反而会让他上瘾,否则萧桓也不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成功坐上皇位了。 “好,那朕便听他的,御驾亲征。” 明明是件关乎国家未来的大事,萧桓却答应得十分随意,仿佛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北疆战场,而是在城北的天子别苑。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目光穿过窗棂,也不知道眺望着什么地方,若有所思,“可历来皇帝亲征,至少该有个储君啊。” 陆九川双手作揖,躬身询问,声音平静,“除此之外,臣斗胆,陛下准备将此次监国与城防之权交给谁?” 萧桓并未回答,他转身走近,居高临下时带着些许审视,是想听听陆九川的看法,“朕想问问你,以你的看法,你觉得萧芾和萧菁谁更合适?” 殿内几乎落针可闻。 面对这个问题,陆九川有些无奈地轻笑出声,手上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陛下别试探臣了。臣乃太子少傅,本就不该有立场之分,若是心中有倾向,今后教书中保不齐也会不自觉区别对待,恐会有失偏颇。” 萧桓很满意他的回答,愁容一扫,连连点头称赞,“好,朕就爱和你这种聪明人打交道。” “陛下谬赞。”陆九川动作未变,甚至上半身更低些,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做足了姿态,“陛下既问起,臣斗胆进言——监国与城防统领二职,干系陛下不在京中时国家安危。若陛下亲征,臣以为京中防务应当交给熟知军务,且在城防营中立有足够威信的人……” 他话未说尽,随即不动神色地抬起眼,想要知道萧桓态度如何。 但萧桓一反常态,他心中早已猜到陆九川是想说的是谢翊,偏不随他心愿,似笑非笑,“九川,你今日说话怎的拐弯抹角的,京城的人里头,在军中有威望的人多了,朕不知道你想说谁?” 一边说着,萧桓将目光落在陆九川脸上,想要看出一些情绪来,可陆九川面上依旧宠辱不惊。 “朕既然之前没有当下立储的打算,也就不因为这事立了,朕刚好趁这个机会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其他都好说,城防大营才是最棘手的。” 而且比起自己可能会在北疆战场上受伤或者亲征的副将这种事,他似乎更担心将来他走后京中的局势。 萧桓神色再次沉了下来,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此次朕去亲征,防止京中有人趁机作乱,统领城防营安稳京城的,最合适的人选朕觉得当然是你。” “陛下是说……臣?”陆九川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可臣没有领兵的经验,恐怕难以胜任。” “让你去你就去,你要觉得自己真不行,朕再给你配俩人?”萧桓轻笑一声,嘴角向上扬起,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陛下明察,臣一介文官,领了这个差事,在朝上恐怕会遭人非议。臣被说两句,上个折子被弹劾一下也就罢了,若是让诸位大臣觉得是陛下识人不清、不会用人,那臣倒成罪人了。” 陆九川将这些话都抬了上来,做足为人臣子的姿态,又给足了皇帝面子,萧桓的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咽下去,不好多说什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朕自然会好好考虑。” 当然萧桓心中领城防大营最好的人选,当然还是陆九川,他对朝廷最为忠心且行事最有分寸,这种事情交给他自然最合适。 可自那之后,陆九川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旨说自己技艺不精,犹恐辜负圣意,此事又关京城的安定和国家的安稳,还需要谨慎些。 他这话说得漂亮极了,字字恳切,任谁都挑不出错,萧桓也只好将这事先搁在一边去。 北疆的战火连绵了三年有余,此次既然是打定主意要亲征,萧桓就是卯足劲要大创北疆的蛮族,好使他们再也不敢南下掠夺。 虽然萧桓还未向天下昭告此事,但军中早已开始造势。 各个营中也已经准备训练精兵,以备不日之后皇帝出征,甚至为了这事,就连魏度都以皇子侍读的身份陪着萧芾去了几趟城外大营,彰显皇帝对这次亲征的重视。 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更妄提是关于自身利益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毕竟当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序的时候,唯独最重要的监国与城防大营统领人选迟迟没定下,朝中为此吵了个翻天。 有人吵,也有人在暗中观望。 古来皇帝亲征必然会由太子监国,即使太子年幼或其他原因难堪大用,会有臣子监国,但出于对江山社稷的考虑,储君必然是会设立的。 朝臣都在议论这次难不成是陛下动了立储的心思,否则怎么这时候要去御驾亲征? 议论的多了,流言也就起来了,终于在皇帝昭告天下要御驾亲征北疆时,全部爆发了。 大朝会时,萧桓终于宣告了待下个月,着令太常占卜出一个吉日,大军开拔,御驾亲征北疆,随后他问底下的大臣,“领城防大营的人选,众卿有什么看法?” 瞬间朝堂炸开了锅。 萧桓在上头龙椅上坐着,听着底下吵来吵去,却拿不出一点建议,都生怕自己占不到好处似的。 吵到最后萧桓耐心终于告罄,“够了!” 他抬手丢出去一个花瓶,瓷器碎裂的巨大声响让整个大殿都噤声,阖眼深呼吸好一会,萧桓才没让那些粗话脱口而出: “朕是问你们,你们觉得城防大营交给谁最合适,不是让你们在这吵架的!” 底下的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没一个敢说话,最后还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站出来,“老臣以为让二殿下来最为合适。” “菁儿啊,行朕知道了。”结果萧桓话音一转,冷笑道,“朕觉得你们各自为自己考虑没什么,别做这么明显,或者别被别人拿去当枪使。” 他跪在下面,想要平下皇帝的怒火,“陛下息怒,老臣话还没说完——大殿下处理政务,二殿下则可以统领城防大营。” “交给他俩,还是交给你们?” 要不是知道这些人各个都是人精,萧桓以还为自己的话外之音他们没听懂,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真把朕当傻子吗?” “朕之前出去打仗是皇后监国,政事交给魏谦,这次照旧;至于城防大营的话——” 闻言,陆九川刚抬起头,便与高坐在皇位上的萧桓对视了,他顿感不妙,果不其然就听皇帝说,“交给九川吧。” 有人上谏,“可少傅大人毕竟是文臣,没有领兵的经验,恐难胜任啊。” “不是九川的话,你觉得这个人还能是谁?” 身在京中,还要能领兵的——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但谁也不敢说。 有时候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萧桓当然也猜出来了,小声自言自语:“谢翊啊,他也不是不能用,但哎……” 放出去的探子回报的消息从未停过,无外乎是今日靖远侯到军营讲书,讲的是哪一仗,说的又是哪本兵法哪一卷,和谁说了话,似乎真就准备安安分分在军营当个教书的先生。 但萧桓可不是一般人,他早在谢翊与军营统领起冲突那日就已经嗅到了不对劲——这家伙想回军营的心还没死呢。 这时候陆九川出列,他不再避讳了,掀袍跪下,“陛下,臣认为靖远侯是更合适的人选。京中防务关乎陛下亲征后顾之忧,臣觉得靖远侯威名远播,足以震慑宵小——” 萧桓目光扫过陆九川跪在底下的身影,语气渐冷,“少傅啊,这段时间你不止一次暗示让朕选他。朕好奇,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陆九川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回陛下。自然是臣自己的考量。以靖远侯之才,若就此埋没,实乃朝廷之失。” 大殿顿时一片死寂。 皇帝并未再表现其他的意思,萧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么说,那朕还得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却并未收回旨意,只道:“退朝吧。” 自这之后,陆九川便成了皇帝书房的常客,无论最开始说什么,最后总能弯弯绕绕地落到“臣觉得让臣领城防大营,此事不妥”上。 可萧桓也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有心思,是铁了心在他亲征这段时间里,要把京城城防大营的指挥权交给陆九川,任凭他之后多少次明示暗示都不管用。 最后一次,萧桓实在被念叨烦了。 他当时正在批折子,将手中的折子随意地往桌上一丢,一句话将陆九川钉在原地:“别的不说,你说你不会领兵?陆九川,说着玩玩给别人听就行了,别入戏太深,自己都信了这番说辞。” “臣……”陆九川当即僵立在萧桓面前,被戳破谎言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开来,传到四肢百骸,他的嘴唇张张合合,脸色迅速变得苍白,脑中一片空白。 除了一声“臣”,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挤不出。 萧桓也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他反应如此剧烈,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陆九川回过神来后,才松了一口气,冲他无奈挥手,“算了,你退下吧,朕也乏了。” 都这么说了,陆九川当然不好站在这继续碍皇帝的眼,应了一声“诺”后,几乎是踉跄着从书房中退出去。 穿过廊檐走进院中后,陆九川忽然觉得脸颊一凉,仰头看着这阴沉沉的天气,拿手一接,才知是有些落雨。 雨越来越大了,从皇帝书房出来时原本还只是小雨,等陆九川回到府上时,雨就已经在马车上淋得噼啪作响,有了瓢泼之势。看样子今夜是不会停了。 陆九川刚回到屋中,他的侍女泠鸢一向机灵,立马发觉今日先生的脸色不好,有些发白,衣服也被淋湿了。 泠鸢还以为是先生在路上受了凉,忙要去关窗,被陆九川拦下了。 虽然不解,但泠鸢还是将手收了回来,她疑惑道:“先生,这雨飘进来恐怕会着凉的。” “着凉……?” 陆九川透过窗户望向铅灰色的天和密密麻麻的雨丝,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被淋湿的发尾,心中登时便有了一个计划——既然无法说动皇帝改变主意,那至少不能让这件事如此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若自己由此“病”了,甚至病得无法下床呢? 真实的疾病就摆在眼前,一点也做不了假,就算皇帝已经猜到是他是故意的又如何?这样暂领城防大营的人选皇帝就不得不重新定下了。 思及此,陆九川便一反常态,直接走到窗边,任由冰凉的雨吹进窗户然后扑在身上和单薄的衣衫上,似乎铆足劲要去淋雨。 他犹嫌房中的雨不够大,大步踏出房门,冷静地吩咐府中的其他仆役,“你们去把我的躺椅搬到廊檐下面—— 随后吩咐泠鸢,“泠鸢,天亮之后你往宫里递消息,说少傅因为风寒病得快死了,今日怕是来不了朝会,越多的人知道这件事越好。” 装病逃避上学上班这个法子真的是自古以来都好用。 感谢收藏君(贴贴)[抱抱] 感谢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Chapter 22 雨夜私心 第23章 Chapter 23 帝王心术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23章 Chapter 23 帝王心术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4章 Chapter 24 青青子衿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24章 Chapter 24 青青子衿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5章 Chapter 25 京中流言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25章 Chapter 25 京中流言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6章 Chapter 26 遂启戎心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26章 Chapter 26 遂启戎心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7章 Chapter 27 风雨如晦 九月廿二,甲戌日,诸事皆宜,值神青龙,是太常携弟子一早算出的好日子。 城墙上旌旗招展,京城外五万精锐铁甲寒光凛冽,在京城外整装待命。肃杀之气四下弥漫开来,连天边流云仿佛都为之凝滞。 萧桓身披玄黑盔甲,驾着高头骏马,巡视着排列整齐的军阵。这些时间,他亲自点将选兵,带的皆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以及几位早年就相伴左右的亲卫副将。 行军前还需要按照惯例祭拜天地,求个上天保佑、大军凯旋的好兆头。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即便萧桓不信神明,再不喜欢这种繁文冗节,都必须得跟着太常把祭典的流程走完。即便不为了他自己,也得为了底下这些随行的将士,让他们安心。 一声嘶鸣,皇帝勒马停在祭天台下,他翻身下马拾阶而上。乐声与钟鼓恰时随之而起,太常带着弟子依照礼法燃香;祭台周围,数位身着的舞者踏着钟鼓的节奏做《九韶》之舞,尽显庄严与肃穆。 待天子登上祭天台,亲自为天地神明庄重献上三牲、敬了香火。台下众人随之一起跪拜,这行军前的祭祀仪式才算完。 敬告天地之后,萧桓起身,站在高台上,他望着脚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拔剑而出,朗声下令“大军开拔!” 很快,一声接着一声的“大军开拔——”此起彼伏,无数军旗如林般扬起,在风中招摇着,伴随着传令与军号的声音,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城门依次洞开,萧桓一马当先,行在最前方,身后两侧依次跟着随行的副将,直至与城外的大军相汇合。 百官与后妃跪地相送皇帝与军队远去 ,只等远处只能看见剩铺天盖的旗帜后,才纷纷起身。 后妃便随着薛蓝一起返回宫中,官员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看上去一切如常,仿佛皇帝在与否并无多少区别。 等人都要散完了,谢翊这才发现陆九川依旧立在原地,往日云淡风轻的眼眸如今凝重地望着皇帝与军队远去的方向,直到谢翊凑到他面前才回过神,“先生似乎很担心陛下。” 飘远的思绪被谢翊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摇头轻声道:“陛下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收回远眺的视线,落回到谢翊的唇上,忽然注意到他的唇色很淡,没什么颜色。 “我倒是有点担心你。” “我更没必要担心了,只是城防大营的差事而已,肯定能应付过来的。” 谢翊这样自信的说法,多半有宽慰他的意思。 皇室的根基尚且不稳,全靠着萧桓的威望才勉强维系着表面的安稳。京城中的事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将这份差事做好。 “不是为了这个——你也想去吧。” “去了是打仗的,又不是去赏景游玩的,我去干什么?”陆九川一语道破了谢翊心中所想。 被戳破心思,谢翊别扭地偏过头去,看上去并不很想谈这件事。 陆九川无奈一笑,“天塌下来有你的嘴顶着。” 他的手拍了拍谢翊的肩,只是本该就此收回的手,手指却不经意地虚虚划过背后的官服,顺着挺拔的脊背滑下,“呆在京城也好。” 有些逾矩的触碰让谢翊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避开,“先生何出此言?” “毕竟京城马上就有一场好戏看了。” 他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三五日的功夫,那些被皇帝制衡太久的世家子弟,在京中试探地蠢蠢欲动了。有几个世家的老臣已经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开始无故旷朝。 大殿上,薛蓝虽隔着珠帘,但底下的情形她也看得清楚,那些空出来的位子她也在心里给他们记了一笔。 只是她并未当场发作,像是拉家常一般亲切温婉道:“这不算是早朝,只是借早朝的场子让诸位有个议政的地方——本宫是妇道人家,就听听大伙都说什么,最后还是得仰仗各位才是。” 她目光一转,指尖一点谢翊的方向,“这不,连靖远侯都来了,各位大人就当给本宫捧个场?” 谢翊扎在人堆里,自然听得出皇后这是话里有话,于是颇为上道地出列,双手作揖深深躬身道:“臣承蒙皇后娘娘厚爱。” 这种想笑不能笑的感觉最难受。 别看薛蓝现在一口一个妇道人家一口一个仰仗各位,当年还在王府的时候,萧桓在前线南征北战,她的手腕与魄力低下这些老臣旧臣都还是见过的。 谢翊早想办法站陆九川旁边去了,两人交换过眼神,见对方要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他只好用气音无奈对他道:“皇后这是借我敲打别人呢。” 陆九川不动声色地往他旁边靠了靠,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肩膀轻轻相撞,“那为什么不能是皇后借他们夸你识时务?” “哎,”听陆九川这么一说,谢翊觉得他这个说法还有道理,点了点头,“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 家常话说完了,各处大臣有条不紊地朝皇后汇报处理政务的情况。她虽奉命监国,却也无权论政,只坐在珠帘之后静静听着,时不时问问魏谦,此事如何做决断。 散朝后,谢翊与陆九川混在离开的官员之间,正商量着下朝后要去哪。 “难得这几日两位皇子的功课停了,也还没到我正式掌管城防大营的时候,要一会不去醉仙楼吃饭?” 陆九川则不太赞同,“谢将军可是大忙人,难得有了闲暇时间,怎么只能去醉仙楼?那不得到凝香阁寻几个姑娘弹琴作曲?” “我说你这人怎么——” 混账话一出口,谢翊耳根登时就红了,他给了陆九川一巴掌,刚要开口,便被一道声音唤住,“君侯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皇后的内侍正从偏殿出来,他向谢翊示意偏殿方向,“靖远侯,皇后娘娘有请。” 旁边的陆九川亦脚步微顿,两人目光相对时他看向谢翊的目光中不免开始担忧,谢翊则对他轻轻摇头,示意无妨,随即便跟随内侍的引领朝偏殿走去。 偏殿内,皇后早已在此等候,她微微侧身端坐在主位上,仪态端庄,正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样子。 还不等谢翊见礼,薛蓝莞然朝他一笑,赐了座,“靖远侯,多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年轻就是好。” 谢翊还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私下见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能陪着笑,“皇后说笑了。” 薛蓝抬了抬手,左右内侍都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这下子偏殿中只剩他们两人,薛蓝也不再过多寒暄,直入主题。 “靖远侯,可知本宫为何今日单独留你?” “臣愚钝,还请皇后明示。” 薛蓝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丢给他,“皇帝这才出去几天,军中就已有三名将领被赵贵妃的亲眷所收买。本宫听说芾儿这些日子爱往军营钻,靖远侯还请务必多留心。” 谢翊拆开密报,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内容后,嗤笑一声,“赵家的手伸得真长,他们这就打起了军营的主意。皇后放心,有臣在,皇子殿下不会出事的。” “还不止这些。”身居高位的中宫皇后说起此事竟还有些怅然,“这段时间,本宫听说魏度与赵家与崔家的几个后辈走得近。魏度这个孩子本宫知道,是个好孩子;可他毕竟是芾儿的侍读,凡事还是得多考虑一下。” 谢翊问道:“敢问皇后,魏度可曾与大殿下说过什么?” “这本宫就不知道了,芾儿那边打听不到什么。” 薛蓝长叹一声,这种隐患本该直接斩草除根。可她手腕再强硬,面对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魏度,终究也会心软,“本宫不便直接插手,只好请你暗中查探情况,务必保护好芾儿。” “臣明白。” 在谢翊告退即将踏出偏殿时,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飘到了他的耳边,“靖远侯,你的书不错。” 行至宫道上,谢翊仍心事重重,直到走出宫门,抬头时才发现少傅府的马车仍等在原地。 “怎么还没回去?”谢翊走近问道。 此时车帘被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掀开,陆九川严肃的面容登时出现在马车的阴影中,他压低声音,“快,上车说话。” 马车缓缓行驶在京城中青石板的官道上,随着马车的颠簸中,车内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最后还是陆九川先开口,“刚才皇后传你过去是什么事?” “赵家和崔家有动作了。先是在军营收买了几个将领,然后又让几个小辈去接触魏度,大概是想从他那进一步接触皇子芾吧。” 陆九川听罢,眉头越蹙越紧。 “他们这是要多管齐下啊,看来已经有些等不及了。”陆九川沉吟一声,“一边从朝堂上施压,一边在军营安插人手,还想通过皇子侍读窥探皇子与宫内的动向。” “我是在担心魏度。”谢翊迟疑道,“这孩子心地是好的,总的来说不是坏人,就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他还有点缺心眼。”陆九川替他补上最适合魏度的形容,随后又说起谢翊,“你又比魏度能大几岁,还说人家是个孩子?” 他眸光微动,语气带上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幽怨,“你很关心魏度?” “他好歹是皇子伴读,当朝丞相长子,谁不关心?你这话听着倒像是谁家醋缸叫人打翻一样” 谢翊话锋一转,说回正事,“你这边怎么了?” “大差不差。刚才往出走的时候听说魏度被赵家三公子邀去西郊射猎,想来也是为此。” 真有意思。 两人默契相视一眼。陆九川撩起车帘,吩咐车夫,“绕道去丞相府。我与靖远侯要去见一趟魏相。” 府中仆役来通传时,魏度还在书房温习功课,前院的热闹从窗子传进来,他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心痒,但他也听出来是父亲的同僚好友到访,只好按耐住心情,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是为找他来的。 他不可置信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少傅与靖远侯,今日特来见……我?” “老爷确实是这么说的,少爷快些收拾一下,否则客人要久等了。” “是,快,替我换件衣服再去前厅见客。”魏度此时还是一身只图舒适的居家里衣,慌忙要去摘衣架上的外袍。 刚站起身,外头传来一道声音,魏度定在原处,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又悻悻收回去。 就仆役通报的一会功夫,谢翊就已经跟着他过来了。 他丝毫不见外地自门外绕过屏风进来,“不必了,陆先生来找魏相,我顺路来与魏少说几句话而已,在魏少的书房说就行。” 魏度忙将桌面上杂乱堆放的书收拾出来,拿来一个凳子,“君侯请坐,劳君侯坐等片刻,我去换件衣服。”说完就匆匆去了内室。 谢翊并不介意,他踱步至被挪到地上的那一摞书前,蹲下身目光扫过只是随意收整的书籍,从中间抽出来一本《治国策》。 “魏公子近来在读这类书?”谢翊翻着书询问道,听上去倒真像是好奇魏度读什么书一样。 魏度正从内室出来,点点头,“是,父亲说此类书能增广见闻,开阔眼界。” “这样。”谢翊又拿起他所抄写的功课,忽而问道:“听说你最近和赵家还有崔家的小辈走得近?” 魏度当即愣住,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谢翊会问起这个,“呃、是,赵三公子前日邀我去西郊猎场射猎。他说大家的父辈都是同朝为官的同僚,我们这些小辈们也该多来往;赵兄箭术了得,那日还遇到了崔家的二公子。” “哦?”谢翊将书丢回书堆里,“你们聊了什么有趣的事?” “也没什么,说了一些寻常话。”魏度拖着自己下巴,若有所思,“就说我身为皇子侍读,将来在朝中定能寻个好差事,说不定我还有机会继承父亲的相位。那不行,我比起父亲差远了。” 谢翊听后略一挑眉,随即很快恢复平静,接着问:“他们可曾问起朝中之事?或者问起皇子芾近日忙些什么?” “偶尔会问父亲对一些政事的看法——但我从不多嘴的!”魏度急忙补充,“父亲叮嘱过朝堂之事不可外传,我记着呢。” “皇子殿下的话,我前几日见他,他好像被什么事困扰着,心神不宁。” “是为什么事你问过吗?”谢翊自觉这么直白打听皇子的事不妥,解释道,“我是替陆先生问一句,你别见怪。” “这个啊……”魏度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说是因为最近经常熬夜看书,我看他眼睛都熬红了。” 首句“甲戌日,诸事皆宜,值神青龙”是查找资料后直接写出来,完全虚构,如果有专业人士发现问题可以评论,作者再进行更改[抱拳] 陆九川:我这是—— 心底一个声音:喜欢他(摇晃酒杯jpg) 感谢大家的收藏,营养液和霸王票(贴贴贴),这一章更完就10多万字了,庆祝一下,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加油] 感谢你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Chapter 27 风雨如晦 第28章 Chapter 28 如切如磋 京城官道上的街景飞速从车帘与窗外的缝隙掠过。这是去往皇宫的方向。 从丞相府出来之后,谢翊便劳烦陆九川马车往回走去。 陆九川还有些不解,目光中带着疑虑,“你这是做什么?刚从丞相府出来,现在就回去的话,会不会太显眼了?” 马车颠簸了一下,谢翊一把扶住窗框,他抬眼看向陆九川,眸色平静,按住他落在膝盖的手,“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刚才我从魏度那知道了一些事,得回去确认一下。” 魏度对他说,萧芾去过,但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回来时看不出心情如何,总之不是开心。 萧芾看过自己批注过的书之后,又去了书阁。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谢翊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若是他有什么不懂,只是请教我便好解决。如果是其他的,我可一点也不想卷进这些事;赵家人也最好长长眼睛,别把手伸我这边来。” 朝中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谢翊,这种时候自然不能给外人留下一个把柄。 “关于赵家与崔家的事我也告知了魏谦,”只要魏谦知道了,也就代表皇帝也知道了,“魏度虽心大但也有分寸,不过让魏谦多留心一下,总不会出错。” 夜里的皇宫静得有些瘆人,如果不是各个宫殿的檐角上的宫铃偶尔被风吹过叮当作响,还真称得上天地寂寥。 漆黑的夜里,除了当值的宫人低头噤声而过,只有一点暖色的光从东晃悠到西。 萧芾提着繁琐的礼服下摆,手里拎着一盏宫灯快步穿梭在皇宫里,最后停在少府署前。 谢翊此时正在书阁里头,他坐在书案后双手捧着一卷儒家的典籍著作,打着瞌睡,脑袋不受控制地低下去,一点一点地,鬓角与额前的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 屋内的烛火只点起书案周围那几盏,半亮不暗的火光颇有规律地轻轻摇曳着,将谢翊清瘦的身影拉长映在墙上。这样的环境,配上他手中大段大段的之乎者也的书,最适合睡觉。 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来几声轻微而犹豫的叩门声,一连三声。 等了好久都无人答应,隔着窗户纸又能看见烛火透出来的微弱的光。 于是外头又敲了三下,见还是没人出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主动将门推开,门页发出一阵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萧芾手忙脚乱地关上门,放缓步子走入书阁内部。 “靖远侯……?”他轻唤一声。 书阁似乎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一样安静。 他一转身,注意到在书桌后面正举着书点头的谢翊,于是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谢将军?” 半睡半醒的谢翊这下清醒多了,还以为是书阁进了贼,下意识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承岳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在皇宫大内,哪来的贼人。 于是定睛一看,门口处正站着一个提着灯,鹅黄色又略显单薄的身影。 萧芾自知深夜擅自拜访有些唐突,便小心翼翼朝谢翊打招呼,一脸的尴尬与无措。 一见是萧芾来了,虽然早有预备,可真等他找到自己这来了,谢翊眼底还是闪过一丝诧异。 他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打盹的时候是不是被他看见了,急忙朝萧芾抬手行礼,“见过殿下,刚才让殿下见笑了——殿下夤夜至此,不知是有何吩咐?” 萧芾赶忙摆手,“将军不必多礼,深夜叨扰,算是孤唐突。” 他轻声轻脚地走进书阁里头,这里明明是皇宫的书阁,萧芾却像是进了别人家一样,颇有些拘谨,无所适从。 老实讲,自上次岭南回来之后,谢翊对这位温良仁弱的大皇子并无恶感,但也谈不上亲近,更别说再有机会见一面。 “殿下请便,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臣。” 见萧芾一直在四处打量着书阁,谢翊从一旁的盒子中取出来一个火折子,用桌前的烛火引燃后,踱步到书阁各处点上宫灯,方便他看清楚。 萧芾在书阁一层转了一圈,高大的书柜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书籍,他又仰头看着谢翊背后的墙上挂着的那副巨大的疆域图。 踌躇再三,少年深深呼了一口气,随后他鼓起勇气,走过去坐在谢翊面前的垫子上,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从怀里掏出一沓写满字的纸页,放到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孤今夜路过,见书阁还亮着,便猜将军还在。这几日孤研读了您批注过的兵书,字字珠玑。可惜孤愚钝,许多地方实在不懂,便想来讨教一二。” 他望着谢翊时,满眼都是对知识与学识的渴求。 谢翊登时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笔,翻了几页,内容是自己前段时间刚批注完的《孙子兵法》不错,看样子,萧芾这是把自己不明白的地方通通列了出来。 “殿下切不可妄自菲薄,您之前没接触过这些兵家的书籍,更没打过仗,少了亲身经历,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 领悟兵书的诀窍在于实战中融会贯通的这个过程。很多东西写在纸上玄之又玄,但等真到了战场上却成了最浅显的道理,反之亦然。 将者要想出类拔萃,往往不在于读过多少兵书,而是如何结合当下的情形灵活使用,方能得胜。 谢翊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劝他想开点,还没开口就看见萧芾眼圈红了,“您真这么觉得?” “那是自然。殿下若有其他事,不妨直言。” 难不成他还能直接说:你那个脑袋和你爹一样,都不知道怎么长得,你爹弯弯绕绕的我搞不懂;你我更搞不懂,明明一个好好的孩子,虽然说不是特别拔尖,但也没有差得太多,怎么就一天天老在自轻自贱呢? 听完谢翊的话,萧芾狠狠吸了吸鼻子,他知道这话可能是谢翊当着自己的面说的漂亮话,但萧芾依旧眼眶一红。 他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开口时语调带着竭力压抑的哭腔,“将军知道吗,你是这些年以来第一个告诉孤,孤还不错的人。” 芾的意思是指树干上那些微小的树叶,在其他舒朗摇曳的叶子中,它很不起眼,却也是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可以被发现的机会。 长久的沉默中,萧芾终于抬起头,“父皇当年亲自为将军行冠礼,因此在孤心里,将军其实一直是孤所敬仰的兄长。” “孤知道,孤资质平庸,性子又弱,远不及父皇雄才大略,朝中大臣与母后,他们看孤的眼神孤都明白;萧菁有赵家与崔家为他背书,孤只有母后与薛家,势力不及崔赵两家大,影响也不如这两家强,孤不想让母后太过担忧。” 谢翊静静的听着,不知道这一段话是萧芾一直所想,还是他早准备好的说辞,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心的。 “所以,我想请君侯,不、将军,请将军教我一些东西!”萧芾心急地连自称都忘了,“让我至少有资格、有能力,去与萧菁去争,然后坐上那个位置!”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茶杯,当即伸手要去端起茶杯敬茶,只是手指还没碰到杯壁,就被谢翊抬手挡回去。 谢翊神色很平静,他动作轻缓地将这杯茶水端起,捧在自己手心里,“殿下真要拜师敬茶,至少问过陛下与皇后,君臣有别,我没法做决断。” “孤不想母后知道这件事,父皇现在也不在京中……” “等陛下回来再做定夺也不迟——” “等父皇回来就迟了!” 萧芾的声音陡然拔高,谢翊没防备被他这嗓子吼得吓了一跳,杯中的茶水撒出了小半。 见谢翊低头放下茶杯,扯了扯自己被浇湿的前襟与袖子,萧芾面露愧疚之色,将自己的手帕递到谢翊眼前,“抱歉,孤失态了。” 谢翊狐疑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也没多推辞,毫不客气地用萧芾的手帕把自己衣服上与地上的茶水全部擦了个遍。 萧芾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谢翊终于将停下手上擦拭的动作,“多谢殿下,手帕我会差人洗净之后送到你那的。” “不必了。”话刚出口,萧芾就觉得不妥,飞速地补充道,“孤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为了一只手帕,这么做不值当。” 他缩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着,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父皇说了,待他这次平了北疆之乱回来,孤与二弟谁做得最合他心意,谁就是储君。” 谢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说你不用担心,你是皇后所处的中宫嫡子,况且朝中大多重臣皆是追随你父皇多年的人,至少在这些人眼中,你作为他们看着长大的子侄才最应该入主东宫; 他想说皇帝这是无稽之谈,两个尚未及冠的孩子,在朝中也没什么事务,该如何表现才能让他满意?就算如此,只因为这几个月就定下储君,怕是太随意了。 可最后谢翊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任何动作,坐在书案的另一边,桌上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眼眸中,静静地等着萧芾的下一句话。 见谢翊并不应答,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萧芾顿时有些绝望。他以为自己终于有办法了,到头来却是这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芾继续道:“孤只是觉得,父皇回来朝中立储的局势定下,再想做点什么恐怕就来不及了。” 眼前的只是是个未冠的少年人,正好处在知人事、又容易陷入焦虑的年龄,不大不小,有点尴尬。 年龄大点的,皇子及冠之后就在朝中有了职务,封王立府,有了封地,事做的好不好,朝中大臣都能看见; 而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至少二皇子萧菁还只需要每日考虑功课怎么办,吃什么玩什么,况且还有赵家一群人围着他转,也不用为这些事担忧。 萧芾见谢翊原本冷淡紧绷的神情似乎有所松动,他心下一松,索性彻底豁出去了。 “将军,求你帮帮我吧。”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不择路地起身,连自称都忘了,双臂抬起,朝谢翊行了个大礼。 礼行了一半,还未躬身,他合十的双手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 萧芾抬头看去,见谢翊目光冷峻,眉头紧锁,唇抿成一道严肃的线。他单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托着萧芾的手,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殿下,我是受不住这等大礼的。” 他还要说什么,就听谢翊继续说,“殿下想学,我教你一点东西,传出去是殿下好学;可同样如果陛下追究,也是我无诏行少傅之职,形同干涉立储、结党营私,罪同谋反。” 罪同谋反。 谢翊原本就有了一个莫须有的谋逆之罪。虽说朝野上下都已经心照不宣,这只是皇帝收束兵权的一个由头。 原本的罪名已经叫谢翊在京中每行一步都如临深渊了,更何况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卷入立储之争? 等什么时候真有人以此上奏弹劾,皇帝哪日想从这上面做文章以此治罪,就怕是谢翊的脑袋都不够皇帝砍的。 “有些事的对与错不在于白纸黑字的规矩,而在于人心。将军并不是无诏行少傅之职,是今夜孤夜闯书阁命你将孤的疑惑解开,因为孤想争太子之位。” 萧芾还未放弃,不直起身,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定定望着谢翊。三言两语之间,似乎就已经将谢翊从这里面摘出去,成了一个皇子的野心作祟的结果。 谢翊亦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时,他道:“要是殿下明日没事,这些我连夜讲完,殿下就快回去吧,我当殿下从未来过,好吗?” 可刚抬眼,他对上萧芾的视线。 只一眼,谢翊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凝起来的一点硬气,倏然就散了。 萧芾:我只是想当太子,我还没说让我爹起开,那个椅子让我坐坐呢[爆哭] 谢翊:只是这样吗,怎么还是有种不详的预感……[裂开] 感谢各位的营养液和收藏(贴贴)[加油][加油] 感谢你的阅读[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Chapter 28 如切如磋 第29章 Chapter 29 鸿鹄高飞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如何拯救一个将军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29章 Chapter 29 鸿鹄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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