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者之书》 第1章 被遗弃者 经长期观测,山地穴居狼在食物极度匮乏或幼崽天生有明显缺陷时,会表现出被称为“弃弱”的生存策略。母狼会停止给最瘦弱的幼崽喂食,并将其驱离巢穴,任其自生自灭。此举旨在将有限资源集中于更可能存活的健康后代,是其在严酷环境中维系族群整体生存的关键适应性行为。被遗弃的幼崽若无外界干预,几乎无存活可能。 ——《北部兽类志·卷三·犬科》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片,蛮横地撞击着酒馆的紧闭窗户。靠窗的客人被弄得心烦意乱,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耳朵。客人将手里的酒杯暂且放下,刚想大声呼唤老板,却被开门声打断了。 “吱呀——” 一个栗棕色长发的陌生人推开了酒馆的门。酒馆内混杂着烤肉油脂香与潮湿木头轻微霉味的暖风从缝隙中慌忙地逃走,融入门外的雪夜之中。但很快,陌生人关上了门。开门所带来的短暂的寒冷,还不足以让坐在门口附近喝酒的农妇恼怒。她们只是惊讶地扭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披着亚麻斗篷的陌生人。 斗篷下的栗棕色长发缺乏打理,随意披散着,发尾干燥蓬乱。几缕头发垂落在眼前,被她不耐烦地拨开。她面容清瘦,颧骨的线条因此显得清晰,双眼是一种深沉的绿。她的五官其实颇为端正,若能稍作修饰,本应相当秀丽。但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覆盖在她面上,连嘴唇也习惯性地紧抿着。 顽石镇是个位于塞格帝国边境的贫穷小镇,唯一的好处大约是保有了几分难得的人情味。这里的镇民基本都是世代居住于此,彼此熟识到能对彼此三代人的人生履历一清二楚。但独独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不同——她是一个多月前出现在镇子上的。她居住在镇旁山中的小屋里,偶尔会替镇民做一些文书工作——如果替人写信念信也算得上文书工作的话。女人几乎不与任何人私下来往,镇民们到现在只知道她叫姓“克拉克”,别的一概不知。 酒馆内昏暗而嘈杂,几支劣质的牛油蜡烛摇曳着暖光,将人们的身影拉扯得不停摇晃。极少露面,气质阴郁的怪人对周遭的目光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柜台前。她的右手一直横揣在宽大的斗篷里,没有拿出来。 这个姿势让酒馆的老板本能的有些不安。她曾经见过许多心浮气躁的年轻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尾随在对头身后,然后在巷口拐角处猛然冲出去,迅速从怀里掏出匕首,狠狠地刺过去。老板布里妲停下手中数铜币的动作,站直了身。她先扫视了一周酒馆内的客人,确认在场的镇民有十几个。布里妲清了清嗓子,以一种生意人特有的大嗓门询问:“要喝点什么吗,克拉克小姐?” 镇民们都知道,克拉克是识字,甚至很可能读过书的人。因此虽然觉得克拉克脾气古怪,却还是会客气地尊称她一声小姐。 比一米九的布里妲老板要矮得多的克拉克没有立刻回答。她左手拉开斗篷,掏出了一直揣在怀里的右手。在她的手里,抬着一直蜷缩着的狼崽。小狼崽看起来毫无生气,毛发凌乱打结,小小的鼻头干裂,了无生气。狼崽毛发上有些湿,但全然没有沾上雪花。反倒是克拉克斗篷下的衣服胸口处湿了一大块。 “一碗热的肉汤,还有干净的热水。” 布里妲是第一次见这个传闻中的怪人。克拉克的嗓音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冰冷,听起来甚至十分平和,只带着轻微的沙哑,大约是一段时间没有喝水的缘故。 布里妲原本暗暗紧绷的肩膀放松了,她低下头仔细看了一眼,脸上那点惊奇之色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是相当厚道的生意人,从不会从客人手里想方设法掏出钱来。她善意地提醒克拉克:“克拉克小姐,这只狼不是什么宝贝,这就是只山狼崽子。山狼虽然少见,但是都很凶,即使一直养着也不会认主人,长大了更是麻烦,根本没人买。更何况这只崽子已经不行了,救它就是平白浪费钱。你还是把它扔回雪地里去吧,等过两天雪化了,就会有其他野兽把尸体叼走吃掉的。” “真体贴,谢谢您。可惜,我没那么体贴。” 克拉克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狼崽,目光很专注。她又说:“再加一个小陶罐和一块布,布要能裹住陶罐。” 她掏出几个铜币放在柜台上,动作干脆利落。 “放心,我会付钱。救只快死的狼也不会赖你的账。” 很难说阻止布里妲继续劝说的是克拉克的话还是铜币清脆的响声。布里妲的大手一把抓起铜币,耸了耸肩:“好吧,好吧,你付钱了,你为谁请客都行——哪怕是要给一只快死的狼崽子。” 布里妲转身走入了后厨。克拉克没有继续在吧台前停留,而是走向酒馆的石砌的壁炉。壁炉上放着炉边主母(烈焰女神阿瓦兰)的石雕像,肃然地注视着所有人。 壁炉旁的位置一向最是抢手,现在已经坐满了人。一名农妇站起来,有些拘谨地说:“克拉克小姐,你坐我这里吧!”她们虽然不会像克拉克这样花钱去救一只山狼,但这种举手之劳,她们并不介意帮上一把。 克拉克没有抬头,只是说:“不用。”她匆匆在距离壁炉大约一米多的地方停下,脱下斗篷,直接坐在了地上,完全不在乎脏不脏。 她从自己的亚麻斗篷下摆上撕下一小块布,用来擦干狼崽带着湿意的皮毛。一旁的农妇忍不住嘶了一声,心疼得龇牙咧嘴。虽然这件斗篷算不上值钱,但节俭惯了的人总归是看不得这种事情的。 克拉克擦得很认真,完全没有被周遭的人影响。她的手法很熟练,狼崽原本黏合成一缕一缕的毛发变得蓬松干爽了一些,至少不像刚才那样湿漉漉一团了。 幼狼瘦得皮包骨头,隔着灰色的皮毛甚至能够摸出清晰的肋骨形状。克拉克来酒馆之前就已经检查过,狼崽身上没有什么大的伤口,口腔里也没有异物堵塞,只是单纯的失温。 “给,你要的东西。” 布里妲已经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克拉克要的肉汤、热水、陶罐和布。高个子的老板把东西轻轻放在地上,瞧瞧克拉克怀里的狼崽,感觉估计是就不活了,于是摇了摇头。 克拉克没有说话,抬手用手背贴上装满热水的陶罐,试了试温度。感觉温度适中后,克拉克用布包裹住陶罐,将其轻轻地贴在包裹着狼崽的斗篷外侧,靠近狼崽的心口和腹部。 布里妲没有离开。她被克拉克的动作勾起了好奇心,干脆站在一边观看起来。这个人们口中脾气古怪、性格孤僻的克拉克,照顾狼崽的动作却是如此沉稳老练。她看过镇上兽医给羊接生,也是一样的胸有成竹。 克拉克脱了斗篷,布里妲得以仔细打量她。克拉克皮肤白皙,符合布里妲对学者的认知。但她发现,克拉克的手上有不少的薄茧,绝不止是握笔所造成的。布里妲暗暗猜测,或许克拉克幼时家境并不算好,所以也会帮着家里人做工,照顾家里的牲畜,后来通过努力读书考上了首都焰心城的大学…… 克拉克自然不知道一旁的布里妲在想什么。她耐心地等了许久,感觉怀里狼崽的小肚皮起伏似乎明显了一些。 克拉克再次从斗篷上撕下一小条布,将其卷成细条。她撇去肉汤的浮沫和大块的肉渣,将布条浸入其中,吸收汤汁。然后,克拉克将肉汤凑近狼崽的鼻子, 时间仿佛都放缓了。布里妲和周遭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狼崽,酒馆里似乎也安静了许多。 幼狼毫无反应。 克拉克继续等待着。 就在约莫二十秒后,狼崽的喉咙深处发出轻微的“咕”的一声,下意识地深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鼻子。 “嘿!”布里妲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它……它伸舌头了!” 克拉克挺直的背脊没有丝毫松懈,只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随意,似乎已经退出了之前在专注的状态,“它不过是只肮脏的,廉价的,瘦弱的,被母亲遗弃的小东西……它连死都学不会,所以才拼了命扒着想要活下去。” “而且,”她瞥了一眼周遭的人,“当告死鸟向你伸手的时候,谁不想再拖一口气呢?” 克拉克继续重复蘸湿布条的动作,一滴一滴地喂食狼崽,确保它不会被呛到。也许是错觉,但一旁瞪着眼睛看的布里妲总觉得狼崽的呼吸比之前要有力一丝。 布里妲摸了摸额头,问:“克拉克小姐,你需要一些羊奶吗?昨天牧羊人给我带来一壶羊奶,我记得还剩下一些。” 克拉克头也没抬,她的注意力还留在狼崽身上,几乎是本能地回答:“这只山地穴居狼已经过了哺乳期,所以母狼才会遗弃它。‘弃弱’现象是山地穴居狼……”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止住了。好在布里妲没有想太多,只是连连点头。 一旁的客人忍不住赞叹:“女神在上——克拉克小姐,如果没有遇见你,这只小东西今晚一定会被灰羽女士(告死鸟)带走的!” 克拉克挑起一边眉毛,微微抬头,年轻的面容上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带着些青年人特有的傲气。 “如果我是这只狼,”她说,“我一定会趁着这此生唯一的机会,狠狠地咬一口祂。如果祂想要把我带走,我至少也要让祂跛一跛脚爪。” 一些虔诚的镇民听了克拉克的话,忍不住小声惊呼。而另外一些胆大的镇民则哈哈大笑——她们知道这位终末之主是公正的神明,而且从不关心世人对祂的毁誉,因此不害怕会遭到神罚。 克拉克在酒馆待了几个小时,直到小狼看起来好了大半才站起来。山狼通常都拥有强悍的身体素质,看来就连这个瘦弱的小家伙也一样。她让布里妲为陶罐换了新的热水,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 布里妲的眉头紧拧着,往窗外望了一眼。雪已经不像克拉克来时那么大了,但仍然飘飘洒洒地下着。她抬高音量,试图喊住克拉克:“嘿,克拉克小姐!现在去山上太危险了,还是住一晚再走吧!你看,你甚至没有带提灯……” 克拉克没有争辩,只是回答说:“不,我要回去了。” 克拉克推开酒馆的木门,被积压在外的寒风便呼呼地倒灌进来,让门口的酒客们齐齐打了个寒战。而克拉克没有回头,连斗篷也没穿的她将狼崽护在怀里,没有回头,踏入了那纯白与纯黑交织的世界中。 “克拉克小姐!”有酒客大声喊着,“愿烈焰女神庇护你!” 塞格帝国信奉的主神是烈焰女神——掌管战争与生育之权柄的阿瓦兰。一个酒客说完,剩下的人也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地叫喊起来。 “愿女神庇护你!” 她们没有听到克拉克的回答。 门在克拉克的身后关上,隔绝了酒馆内的光线与温暖的炉火,只剩下风雪刮过克拉克的脸颊。 祝福我?克拉克想,恐怕阿瓦兰不会的。 怀中的小狼崽忽然发出了一声极为微弱的呜咽。克拉克低下头,就看见小家伙的小鼻子抽动了一下。然后,狼崽下意识地用小小的、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克拉克的心口,无意识地寻求着温暖。 克拉克笑了。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训斥着小狼:“别蹭我。我不是你的妈妈,也不是你的主人。你这浑身毛绒绒的,没出息的狼。” “我为了你这硬邦邦的毛绒玩具耽搁到了现在,”克拉克自嘲似的说着,将狼崽抱得更贴近胸口,“我真是疯了。早晚有一天,我会被你咬掉这只多管闲事的手。等到那时我就会记清楚,狼就是狼。就和人与人一样,谁也不能真的驯服谁。” 第2章 在火的阴影里 本书意在考察“宗教话语如何转化为社会制度”的历史路径与机制。以大陆上数个典型政治体为个案,运用比较史学方法,论证如下命题:并非神明“直接统治”了人类,而是神学记忆通过仪礼、文本与权力话语,被制度化、固化并最终成为合法性与社会再生产的核心。由此,本书既回应“神是否为秩序根源”的理论争端,也对去神学化的激进主张提出谨慎的历史警示。 ——《神性与制度:从神祇记忆到人间秩序》 木屋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门外是肆意发泄着怒火的自然,门内则是克拉克熟悉的、带着旧书与冷灰气味的寂静。 克拉克插上木栓,屋内在她离开前便已经严严实实地拉下了窗帘,如今更是漆黑一片。克拉克呼出一口白雾,依靠着记忆走到中央的火塘边。她将怀中被紧紧包裹的狼崽掏出来,放在火塘边上。 被惊动的小山狼弹出脑袋,小鼻子一下下地耸动着,偶尔凶巴巴地哼唧几声,对陌生的地方充满了警惕。克拉克摸索着捡起放在火塘附近的火石与由几根枯草搓成的火绒,抽空看了一眼毛毛虫一般努力蠕动的小狼。 看着努力抽动的小狼鼻子,克拉克伸手捏了一把,无情地嘲笑它:“让你的鼻子休息一会儿吧,毛鼹鼠。” 火苗终于蹿了起来,慢吞吞地蚕食着干柴。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屋内的黑暗,带来了一丝温暖。 克拉克将火塘旁自己平常坐的厚鹿皮毛毯扯过来,放在身前。这件毛毯是两张鹿皮叠着缝合在一起的,兽皮处理得很利落干净,缝合处的针脚细密而齐整。从鞣制到缝纫,全是克拉克自己一手包办的。 克拉克又从木板床上抽出来一条旧毯子,折叠起来放在鹿皮上,为小狼围出来一个简易的小窝。而就在克拉克做事的间隙,小狼崽已经在地上奋力扭着身子,成功拱散了身上裹着的斗篷。小狼的前肢挥舞着伸了出来,爪子不老实地在空中抓挠着,嗷呜嗷呜地叫唤。 山狼是格外强壮,也格外耐寒的物种。小狼恢复得这么快,也在克拉克的预料之内。克拉克见这小家伙这就开始闹腾了,也不在乎。她慢慢伸手过去,躲过小家伙乱扭的脑袋,薅起来放到了窝里。 “好好呆着吧。别折腾,我可不是你的妈妈。再说了,就算我是,你也会嫌我太没用,然后换个更能喂奶的去舔。” 然后她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一只手套,随手扔给小狼。狼虽小,本事却一点也不小。小家伙嗷地一口咬住手套,本能地摇晃脑袋撕咬起来,连两只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爪子也帮着使劲。 见小东西有事做不会来捣乱了,克拉克这才站起来,匆匆在屋里来回走动,仔细寻找着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在床底找到了自己几天以来都没有找到的东西——一本书。 “原来在这里。” 火塘的火光跳动着,把木屋的阴影拖得长长的。克拉克把那本在床底翻出来的书重重丢在桌上。灰尘飞起,她伸手拍了拍封皮。 这本书显然有些年头了,书口因为常年翻阅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书脊多次开裂,又被人用细线精心缝合。烫金的标题早已磨损褪色,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凹痕,还能隐约辨认出书名——《神性与制度:从神祇记忆到人间秩序》。 克拉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哈……这玩意儿又回到我手里了。学院的圣典,人们的圣经……” 这本书,她原本以为已经被自己彻底遗失了。可它原来在这里,藏在她床榻之下最深的阴影之中,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 现代神学的集大成之作,逻辑环环相扣,构建起了星陨(神代的终焉)之后最为精密自洽的理论体系——世间的一切秩序,无论是社会结构,律法道德,还是家庭伦理,其最初的起源与最终的合法性,都无疑来自诸神。人类所做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对其进行解读与完善。否定神权,便是否定秩序本身,文明便会因此崩塌。 她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翻开这本书,用最激烈的言辞逐字逐句地对其中的内容进行驳斥。可每当她合上书,便会涌起一股难言的无力与恐惧。她如此对这本书紧抓不放,并非她在茫茫多的神学著作中,对这本书格外的痛恨。而是因为,如果没有这本书,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全面地对神权进行批判。她所有的驳斥与构想,本质上都来自对这本书的解构与反思。她越是猛烈地抨击它,就越是证明了它的学术高度。 如此完美无缺。 可是……可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呢,那人类呢?人的挣扎,人的创造,人的伟业,难道都只是诸神手中的玩具吗? 塞格帝国的第一位女王,“被赐血者”蒂尔达原本可以以人类之躯立国,却终究饮下了烈焰女神的鲜血,成为了神的代行者。神圣罗曼斯王国的第一位巴塞丽莎,“屠龙者”珀莉。一个在生前从不借助神力的人,却被仍然后世视作神使。 人类的主体性,到底在哪里呢? 一阵微弱的声响,打断了克拉克的思绪。她回过神,看向一旁。 小狼已经征服了克拉克的皮手套,将它咬出了几个小小的窟窿。克拉克有些惊讶于小家伙的咬合力,而小狼埋着脑袋在屋子里到处嗅闻起来,一边闻一边对着陌生的气味呲牙。因为太过认真,小狼甚至没有注意到克拉克站在前方。山狼的嗅觉远比人类优秀,克拉克猜测小狼大概是被整个房间内都充斥着的自己的气味给弄得晕头转向了。 小狼低着脑袋谨慎前进,忽然一双鞋子出现在它面前。小狼立刻伏着身子,以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凶狠,冲面前巨大的生物发出低吼。 “嗷——嗷呜——嗷汪!” 这只狼还太小,嗓音全然没有成年体的威慑力,甚至努力地发出了一声狗叫。但即便如此,小狼的咬合力也不容小觑。 克拉克尽可能小声缓慢地蹲下来,然后迅速地伸出手压住了小狼。小家伙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拼命地瞪着后腿,发出色厉内荏的嚎叫。 克拉克对此无动于衷,她既不恐惧,也不对狼温言软语。即使幼小,这只山狼也是野性难驯的野兽。如果讨好,只会使它错误地判断自己的地位,从而对自己发起攻击。克拉克压制着狼,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直到小狼累了,趴在地上喘着气,不再挣扎。 克拉克观察了一会儿小狼,然后试探着松开,迅速将手抬高——果然如同她预料的那样,原本还在喘气的小狼立刻扭过脑袋,嗷呜一口咬向她的手原本所在的地方。 “呜——呜——” 还没凶上几句,小家伙又被克拉克镇压了,被压在了地上。就这样来回几次,克拉克松手时,小狼终于不再展现出攻击的姿态了。它站起来,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发现克拉克没有阻止它,灰溜溜地重新回到了它的临时小窝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琥珀色眼睛。 通过与巨大生物的短暂互动,这只小野兽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里是巨大生物的地盘,不是它的。巨大生物用行动告诉它:我在这里,不会伤害你。但这里是的地盘,你的行为要经过我的允许。我们是两个独立的生命,暂时共享这片领地,仅此而已。 小家伙的精力是有限的。经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徒劳威吓之后,它感到了有些疲惫。它小心翼翼地蜷缩起来,把鼻子埋进暖和的肚皮。 克拉克的注意力从狼的身上转移。她坐到了桌边,翻开那本学院的圣典,拿起最后一支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批注。 “‘神学记忆’作为一个集合性术语,其内部构成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机制与权重未被清晰界定,存在将复杂社会现象过度简约未单一理论模型的风险。此模型过分强调结构的再生产,却忽略了行动者的能动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笔尖发出的沙沙声和屋外风雪的呼啸声都渐渐地止息了。克拉克脑海中那些尖锐的反驳逐渐被混沌所淹没,她最终还是坠入了沉睡者(爱欲与梦境的懒惰之神)的领土,手中的羽毛笔在手稿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她是被冷醒的。火塘的火已经熄灭,她昨夜写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添柴。小山狼仍然窝在火塘旁的小窝里,显然比克拉克更耐冻。它的肚皮随着呼吸起伏着,看起来像一团无害的灰色毛球。 克拉克看着它,这才后知后觉:它活下来了。在这个季节里,直接将它放归山野无异于让它去死。这意味着,她要暂时对这个小小的生命负起责任。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克拉克用手理了理散乱的栗棕色发丝,把书收好,又再次看了看那只狼崽。一个荒诞的想法忽然浮现在她脑海中——也许,她和这只狼崽也没什么不同。被抛弃,在冰冷辽阔的荒原上禹禹独行,几近冻死。 这个想法没有在她脑海中停留太久。比起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她还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她没有去打扰火塘边的毛团,而是穿上破洞的手套,打开了木屋的门。 她的木屋位于顽石镇边缘山林之上,背靠着一面光秃秃的花岗岩山壁,这多少抵挡了一些来自北方的致命气流——顽石镇位于塞格帝国东部,位于风泣走廊的最末尾。每当冬日来临,一条起源于北部无人冰原,沿着寒脊山脉与裂鳞山脉之间谷地呼啸而过的强烈干冷气流,便会沿着风泣走廊南下。所经之处气温骤降,风速极高,能迅速带走一切热量,是塞格冬季最致命的自然威胁之一,甚至被塞格人称为“告死鸟的吐息”。即使是在顽石镇,也仍然能感受到那种可怕的余寒。 小木屋周遭是一片连绵的针叶林,如今则披上了一层冰冷的白色裹尸布。昨夜的风雪已经停了。 克拉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走到门外那个她用粗糙篱笆勉强围起的小院里,这里有一小片她开垦的菜地。种植的第一天克拉克就发现,这片土地贫瘠到足以交给自然哲学学院的学生做极端案例。 克拉克走到菜地旁边,拿起一旁放置的铲子,开始清理上面的积雪。动作算不上熟练,但还算利落。克拉克虽然看起来清瘦,但藏在厚衣下的手臂却有着薄薄的肌肉。 费力清理完积雪之后,露出来的是几株顽强的绿色菜叶——塞格特产的冰叶菜,她在冬日里为数不多的蔬菜来源,和塞格人一样生命力顽强。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发现它们没有完全冻死,于是放下心来。 克拉克站起身,把铲子放回原处。她的蜡烛用完了,她得下山一趟。可是如果把屋里的灰毛团留在屋里,它或许会遭遇危险,或许会在醒来后积极探索小屋,不慎毁掉她的书或者手稿。然而,如果把这毛球带着一起下山,或许会有些显眼。 克拉克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她的动作很轻,打算把狼连同垫着的斗篷一起抱起来,却还是低估了野兽的警惕性。小狼一下子翻身而起,极威风地昂起脑袋,凶狠地呲起它细小却锋利的牙。 克拉克没有继续动作。过了一会,小狼意识到面前的不是别的生物,而是收留了自己的巨大生物,于是停止了呲牙。 克拉克将它抱起来,小狼挣扎了一下。但它很快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股难以反抗的强大力量,干脆停了下来,只有狼耳朵还尖尖地立着。 不得不说,山狼的确是聪明的物种。 下山的道路比昨日更艰难,积雪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风雪过后,烈焰女神的权威再一次占据了上风。天上的火(太阳)肆无忌惮地播撒着光辉和热,人们在神的庇佑下再次回归了往常的生活,远处的顽石镇上空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 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狼崽。小家伙专注地盯着远处的镇子,眼神不同最初的凶狠,而是一种捕食者的好奇与专注。 “看,”克拉克当然知道狼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她的话更近似于自言自语,“那就是人类居住的地方。有火,有食物,还有许多规矩和神。比山野更暖和,也更危险。” 狼崽歪了歪毛绒绒的脑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哼。 克拉克不再言语,抱着狼继续往下方的城镇走去。 本文学术相关的内容,大半都是我查阅多篇类似、相关文章后模仿口吻写出来的,难免会有地方存在专业术语错误、表述不正确之类的问题。如果存在,敬请斧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在火的阴影里 第3章 在祈祷所中 于是海兰对她说:“既然如此,那便抛弃你从前的姓氏,以我的姓氏生活下去吧。从今往后,不要再痛恨你得不到的一切。”蒂尔达便从烈焰中走出,获得了新生。在她的背后,烈焰高涨,化作了王都焰心城。蒂尔达请求海兰成为她的妻子,而海兰却化作了初春的第一场雨,从此消失无踪…… ——《蒂尔达与烈焰女神》 和克拉克的小木屋不同,顽石镇镇上的建筑几乎都是以本地常见的深灰色花岗岩垒砌而成。石屋低矮敦实,墙壁厚到足以抵御告死鸟的吐息的余威。窗户为了兼顾保暖而开得极小,大部分用蒙了兽皮的木栏遮挡。 雪后的早晨,镇民们都在清理自家门前的积雪,偶尔彼此闲聊几句。当克拉克带着灰扑扑的小毛球出现时,她们都只是好奇地瞥上一眼,然后便继续低头干活。酒馆老板正在指挥两个帮工铲雪,看到克拉克后,她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嘿!克拉克小姐,这小家伙看起来精神多了!” 大概是闻到了布里妲身上有肉汤的味道,小狼探出脑袋,一个劲地嗅着。克拉克对布里妲微微点头,无情地把怀里的小狼脑袋压回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在昨夜之前,几乎不与镇民交流的她在镇民们心中几乎是个透明人,如果不是有什么工作要拜托她,镇民们基本想不起她这号人。实际上这才是最好的,她不愿意引起太多的关注。 这只小山狼的出现打乱了她生活的轨迹,但她目前为止还没有后悔救了这只小狼。 她去了镇上唯一的杂货铺。铺子很小,但是能找到大部分的生活必需品。 “十支蜡烛,便宜的那种。还有半袋盐和面粉,小袋。” 克拉克暂时将小狼放到地上。小家伙一落地,就立刻警惕地环视周围,把趴在地上打盹的老猫吓得连连后退,弓起背对着狼哈气。 小狼立刻觉得受到了挑衅。它自认自己比面前的猫更优秀,自己又大又威风!但还不等小家伙气势汹汹冲出去教训那只老猫,小狼就被克拉克两脚并拢夹住了,发出玩具一般叽的一声。 老板是位精明的老太太。她看了一眼地上立正站好的小狼,没说什么,开始慢吞吞地替克拉克取货品:“镇上的人都说,山上的克拉克小姐捡了只狼崽子养,原来是真的。” 克拉克回答:“不是养,只是暂时收留它。传言总比事实有趣。” “或许吧。”老板将东西放到柜台上,“说起来,教会派来的新修女今天早上终于到了。谢天谢地,我们的镇子又归于女神的庇护之下了!” “修女?” “是啊!在两年前老修女随永眠引渡者(告死鸟)而去后——愿她在灰羽间安息——镇上的大家一直没法去祈祷所忏悔和祈祷。现在终于又能去了。那位歌莉娅修女真是个好人,她看起来学识渊博,还非常热情。现在她正在祈祷所那边带着大家做祷告。机会难得,你也祷告之后再回山上去吧?” 克拉克摸出几个铜币付了钱,道了声谢。她把东西放进随身挎着的鹿皮包里,然后把狼崽重新抱起,走了出去。 她本能地对所有宗教场所敬而远之,但这位歌莉娅修女听起来是个难以忽略的不稳定因素。既然祈祷所那里现在人很多,或许她可以趁此机会混入人群,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观察这位歌莉娅修女。 镇上的祈祷所非常小,不过是个仅能容纳十几人的石砌小屋。屋子最里面则是一个粗糙的石制祭坛,里面堆满了柴火,烈焰不断地跳动着。祈祷所里没有神像,有的只有火。烈焰女神阿瓦兰从世界上的第一团烈火中诞生,火焰远比人造的塑像更能代表祂。 克拉克无声地踏入祈祷所内。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镇民,而在祭坛的前方,站着一位穿着暗红色修女服的女性。 那应该就是歌莉娅修女。她的身材是塞格人普遍的高挑,粗略估计有一米八往上,而且身形健美,看起来似乎常年劳作。她看起来十分年轻,有着一头烈焰般的浓密红发——这是被塞格人尊崇为“神血象征”的象征之一。塞格皇室的象征是红发与绿眼,那是她们的先祖蒂尔达·海德斯塔姆饮下烈焰女神之神血的外在体现。而在民间,偶尔也会有红发或是绿眼的人出现,这样的人生来便受人尊敬,绝大部分会在接下来的人生中走上神职人员的道路。 此刻歌莉娅修女和所有的镇民都紧闭着双眼。她的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带领着所有人祈祷:“……从第一团火焰中诞生的女神,生育与战争的主宰,烈焰之主阿瓦兰。是您的烈火庇佑了我们,赐予我们强健的体魄,抵御严冬。我们祈求您,将您不灭的意志,注入我们凡俗的血脉……” 周遭的镇民们都虔诚地低着头,沉浸在这种神圣的氛围之中。她们将苦难所缔造的一切痛苦、愤懑、忧郁都打包进了祷文之中,自以为上交给了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连小狼似乎也本能地对这里感到畏惧,它安静地窝在克拉克怀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远处的火光。 克拉克没有祈祷。她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下,安静地站在所有人的最外围,站在火的阴影里。在这个被信仰与虔诚塞满了的室内,突兀地出现了一处真空。 祈祷很快结束了。镇民们陆陆续续地上前往祭坛中投入干柴,然后向歌莉娅道别离去。她们的面上似乎都多了一分笑意,似乎从这次久违的祷告仪式中汲取了力量。 克拉克也转过身,打算和镇民们一起离开。 “请留步,女士。” 歌莉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克拉克停下了脚步,歌莉娅缓缓来到她的面前,脸上带着微笑。 “我是歌莉娅,教会新派来这里的修女,”她微微弯腰,语气非常平和且亲切,“您的绿色眼睛非常漂亮。您就是克拉克小姐吧?我听说您来自别处,您也出身于焰心城么?” “火的城市”焰心城是位于大陆北方的塞格帝国的首都,位于塞格帝国的中部盆地,三面环山,一面开口向东平原,占据着最优渥的土地。那里也有全帝国最好的大学与教会学校,歌莉娅出生焰心城一点也不令克拉克惊讶。 克拉克当然不是来自焰心城,她甚至不是塞格人。然而,她不能承认自己来自西方的神圣罗曼斯王国,那会惹来麻烦。南方的瑟兰托拉帝国人懒惰、精明且充满宗教狂热,与她并不相似;东方的瓦尔格伦联盟是由兽人组成的野蛮文明,更不会是她的出身地。她撒谎的选择,其实也相当的少。 “我来自于黑铁城,”她谨慎地回答,“尚未去过首都。” 黑铁城位于帝国西方,毗邻西方的神圣罗曼斯王国。歌莉娅笑着点头,似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您的气质有几分肖似罗曼斯人。” “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和您说,”歌莉娅友善地说,“请坐吧,在女神的圣火前暖暖身子。” 如果断然拒绝,或许反而会引起对方的疑心。克拉克只能跟随歌莉娅在祭坛附近坐下,将小狼也放在长凳上。小狼十分老实,甚至不用克拉克分心用手压住它,毛绒绒一团窝在上面,偶尔抖一抖被烤得升温的狼毛。 歌莉娅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如同闲聊一般用轻松自然的语气开口了:“我听说您是一位有学识的人,独自居住在山上。”她一定是从镇民们口中听来的,她来到这里甚至还不足一个上午。 克拉克挑起一边眉毛,语气介于平和与讽刺之间:“修女,您真擅长让人放下防备。连我都差点要开口赞美您来。” 歌莉娅微笑着说:“我并无窥探之心。我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对拥有知识的人抱有敬意。我一向认为,探寻世界的真理与播撒女神的光焰,本质上是同一条道路的两种分歧。” 这句话让克拉克有些惊讶——在塞格的烈焰教会里,能有这样的意识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她不由得多打量了歌莉娅几眼,可嘴上还是说:“那真是稀有的美德。大多数的人连好奇心都会拿出来当做学术成就炫耀。” “克拉克小姐,”歌莉娅从容地笑着,往祭坛里又投入几根枯枝,“看到您,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位罗曼斯学者与焰心城修女的争论。您认为,究竟是知识给予人力量的更多,还是信仰给予人力量的更多呢?”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尖利的鱼钩,危险至极。无论如何回答,都会暴露出克拉克的想法与立场。而有些时候,塞格人和瑟兰托拉人一样,认为“嫌疑”是一种确切的罪名。 被燃着的木柴噼啪作响,火让克拉克深沉的绿眼睛中窜出一点橘红。她抬起头,直视着歌莉娅。她的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下犹如刺猬的刺,时而尖锐时而软化。 克拉克回答:“力量来自于人本身。神的存在时常让我们忘记这一点。” 歌莉娅思考了片刻,她不仅没有反驳,反而由衷地赞叹起来:“您说得真好!女神的恩惠,也需要坚定不移的人承载。没有力量的人,即使为神眷顾也无济于事。所以,力量来自于人本身!” 她思考的思路与克拉克并不相同,但克拉克认为她思想的开阔已经远胜于以往她所接触过的阿瓦兰信徒。 她们又接着谈论了许久。从神代的历史到顽石镇的生活,歌莉娅对所有的话题都抱有极大的热情,而且拥有着大多数人都未曾拥有的优点——谦逊好学。她从不像酒馆中高谈阔论的醉鬼一样,对一知半解的事情妄下定论,用自己有限的认知试图去解释世间的一切。她对克拉克的每句话都认真倾听,即使不完全赞同,也从不以说教或攻击性的姿态与克拉克辩论。 “……是的。星陨(致神死亡的大灾害)来临,神代结束。在那之前的史料,大部分都失传了。说到这个——顽石镇的历史似乎意外地悠久,很久之前就有先辈在这片土地定居。祷告前,我去寻找上任修女是否遗留物品,发现这里似乎遗留了许多古老的文献和各种资料。似乎这里以前远比现在繁荣。在星陨之前,似乎有一条商路经过这里,后来因为地形变化所以废弃了。您对这些历史感兴趣吗?” 星陨不仅导致了多位神明的陨落,也导致了大陆地形与气候的变化,顽石镇会收到影响也是自然的。歌莉娅的疑问无疑勾起了克拉克内心最深的渴望——理智在告诉她远离,而一种近乎本能的贪婪让她开口询问:“是什么时期的文献?有多少?” “啊,”歌莉娅的眼神一亮,她很高兴自己又与克拉克找到了一个共同兴趣,“我没有仔细查看,只是匆匆翻了翻——我当时还要准备祷告仪式呢!不过,似乎大部分文献都是星陨之前,或者是星陨之后、帝国早期的手抄本,内容相当杂乱。不过我的确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克拉克坐的笔直的身体微微前倾:“是什么?” 小狼从长凳上跳下,克拉克甚至没有注意到,更别说把它抱回来以防惹祸了。小家伙根本不知道两个巨大生物在兴奋些什么,它只是靠近祭坛,趴在地上来回翻面,势必要将浑身都晒得暖呼呼的。从它出生以来,它从来没有这样惬意过。它看着巨大生物用树枝喂养面前的火,感到十分的神奇。 “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神代末期的英雄,兽相之王蒂尔达(塞格帝国的第一任女王)的挚友,”歌莉娅的面上出现了一种单纯得如同孩童的兴奋,“稀代的**师海兰·海德斯塔姆。” “你说海兰?”连克拉克也忍不住惊讶,“啊……我记得这个名字。关于她的官方记载实在太少了,甚至许多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我没记错的话,唯一可靠的记载仅存在于《蒂尔达与烈焰女神》之中。可即使是这本书,其性质也更接近于加工过的神话,而非史料。” “噢,是的,”歌莉娅的双眼闪闪发亮,她露出一种极度向往与崇敬的神情,“一个伟大的传说!她是兽相之王最忠诚的战友与追随者,她们一起弑杀了可鄙的苦痛之神(怜悯与惩戒之神塞瑞尔),又一起建立起了帝国,将女神的恩无私的带给了子民。以此为蓝本而创作的后世诗篇如此之多,可我每次读到,都会感到我血中的火在燃烧。” 克拉克了然,歌莉娅抱有和大多数塞格人一样的想法,认为海兰是她们伟大先祖蒂尔达的追随者,是她史诗篇章中的一个注脚。克拉克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对此的看法一直不曾改变。她认为,在整个塞格帝国与烈焰教会的官方叙事中,海兰此人的形象已经被收编整理,成为烈焰女神神权体系下一位标准的圣徒,一位忠君的楷模,是塞格人理应效仿的标杆。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她的存在是为了衬托蒂尔达这位神选之人,是用以教化民众的单薄形象。 克拉克自然不能对歌莉娅说这些。她转而询问:“许多人认为海兰是凡人,也有许多人认为海兰是半神。你怎么看?” 歌莉娅不假思索地回答:“海兰与兽相之王一起缔造了伟业,她或许是半神,也可能有着其它非凡的初审或遭遇,也许她曾沐浴龙血……无论如何,凡人无法成就那样的功绩,无法与兽相之王并肩。” “与您的聊天非常愉快,我很想和您聊聊那些古老的文献和传说,”歌莉娅发出了诚挚的邀请,“这里随时都向您敞开。知识如同火焰,应当被分享。哦,当然,我也想借此机会向您请求帮助……” “什么事?” “如我刚才所说,顽石镇的这些书籍文献都十分杂乱,前几任的修女似乎也没有整理这些东西的习惯。如果放任它们就那样腐朽,实在是一种浪费。我很想整理它们,不过我对古文字和历史的了解算不上多深……况且,我还要尽快熟悉这里教区的户籍、税收记录之类的,帝国巡查使最近应该会来这边,谁知道她们会不会一时兴起查一查呢?所以,我希望您能够帮一帮我,克拉克小姐。您是我目前为止在这里见过的,唯一有学识胜任这项工作的人。” 克拉克沉默了。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可这样的诱惑,也同样伴随着巨大的风险。答应这项工作,意味着她要频繁地出入祈祷所,如果那些帝国巡查使……等等,她刚才说帝国巡查使? “帝国巡查使?她们不在焰心城四处嗅探异端,来这种偏僻地方做什么?” 克拉克尽量保持着语气的自然,她弯下腰把小狼抱到自己的大腿上。小狼不满地嗷了一声,被克拉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黑鼻头,忍不住摇晃小脑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噢,您大概不知道吧。陛下的爱女——大公主伊昂娜前几日失踪了。女王的怒火几乎能够点燃焰心城的火山——现在这份怒火如同巨龙的吐息,马上要席卷整个国家。即使是顽石镇,估计也无法独善其身。” 公主竟然会无端消失,实在是令人费解。这件事还发生在塞格帝国,无异于一场地震。烈焰教会的中心教义是“血缘联系”,又被称作“家庭和睦”,现在塞格的女王弄丢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克拉克光是想象,便觉得十分可怕。 克拉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开始思考起歌莉娅刚才的提议。如果与歌莉娅长期接触,自己的身份还能隐瞒多久?也许在不经意间的某句话,某个词语,就会泄露一切。 歌莉娅没有催促他,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欢喜的期望。 良久,克拉克叹了口气,然后说:“很麻烦的工作。” 歌莉娅笑了起来。她知道,克拉克答应了。 “克拉克小姐,女神会记住你的善举,祂会记得一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在祈祷所中 第4章 荒野共栖 极少数在“弃弱”现象中幸存的山地穴居狼幼崽会与大型生物形成临时的共生关系,这是一种暂时的资源交换。狼接受其庇护,也会将对方当做同一社群的成员对待。这种大型生物的选取范围也包括人类。然而,将狼的暂时容忍误认为忠诚,是人类常犯的错误。狼之所以留下,不是因为被驯服,而是因为它选择了留下。二者可以共享领地与资源,但这建立在实力差距与持续互利的基础上。一旦幼狼进入亚成年状态,这种短暂共生关系便会结束。 ——《塞格帝国动物观察笔记·山地穴居狼》 山林间寂寂无声。克拉克和小狼重新回到了木屋前的小院子,小狼一被放下就使劲抖了抖毛发,似乎要将顽石镇那混合着柴火味、牲畜臭味和食物气味的复杂气息甩掉。似乎是觉得效果不大,小家伙干脆往旁边的雪里一滚,左右翻腾着用背部使劲蹭着雪地。 克拉克看见后,将买来的东西放进屋里,然后又回到小狼身边。她想起,山狼似乎是有在雪地里利用雪进行掩盖气味与清洗身躯的习惯。于是她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一捧松软的、未被踩踏的雪,趁着小狼翻身趴着的时机,轻轻地盖在小狼的背上。 小家伙立刻停下了动作,狼脑袋往后仰,使劲地想要用短短的狼吻去阻止克拉克的行为。小狼虽然将克拉克判定未无危险的当地领土所有者,愿意和她和平相处,但这不代表它能够接受克拉克将它当成宠物或者玩具,肆意妄为。它的姿势从趴着变成了蹲坐,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威胁吼声。 克拉克注意着小狼的动作,尽可能轻柔地动作着,用雪在小狼没法立刻咬到的后背上搓揉厚实的狼毛。山地穴居狼的外层针毛防湿功能十分强大,内部的绒毛也能够有效保温。这种用雪进行的干洗,并不会像当初它被遗弃在风雪中那样让它失温,而是能够有效地去除污垢的一些附着在毛发上的虫子——好在小狼身上并没有什么虫子,不然该洗澡的就轮到克拉克了。 毛发被雪轻柔擦洗的感觉很舒服,小狼也意识到巨大生物只是在帮自己清洁身体而已。小狼不再低吼,而是眯着眼睛惬意地享受巨大生物的帮助。它自己很难清理的后背、尾巴、头部等部位都被仔细地照顾到了,又痒又舒服的感觉让它忍不住抖了抖狼耳朵。直到克拉克的手伸向它挺着的小胸脯时,它才不高兴地又呜呜了几声。 克拉克并不会觉得狼翻脸不认人,自然地收回了手,把剩下的地方交给狼自己。狼的毛发蓬松又干净,它站了起来,得意极了,忍不住使劲地抖了抖身子。 “等——” 克拉克没来得及制止狼,被甩了一身的碎雪。狼歪着脑袋看穿着厚衣的克拉克,不明白巨大生物明明也有这么厚的毛,为什么不喜欢洗。 克拉克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和一只小狼计较——即使这只小狼比小狗还要大上一些。克拉克耐心等待小狼洗完澡,才走进屋里,呼唤小狼。山地穴居狼冬季本就喜爱在洞穴中蛰伏,小狼已然将克拉克的小木屋当成了小小的洞穴,听见呼唤便回到了屋内——生物的本能让它知道,独自在外面逗留是很危险的。 临近中午,该吃饭了。克拉克生起火,往火塘上方吊着的一口锅里倒入一些水。取下一些悬吊着的风干肉和洋葱大蒜,又从木框中取出最后剩下的几根胡萝卜与一颗土豆——因为想着明天还要去帮助歌莉娅整理书籍,她今天就没有去购买食物。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食材切成小块,一股脑地扔进锅里。然后她抓了一些盐,又扔了一些干枯的香草。做法相当粗糙,但已经足以饱腹。 过了一段时间,克拉克把锅取下,放到火塘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已然变得浓稠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泡。克拉克盛了一碗炖菜,然后蹲坐在火塘边小心吹凉,送入口中。土豆让汤变得比水更浓,带着淀粉特有的沙沙口感,又有着干肉的咸味和洋葱的甘甜。吃起来虽然普通,却也能暖暖身子。 她刚吃了半碗,原本窝在角落的某个小家伙就不老实了。小狼湿漉漉的鼻头耸着,循着香味凑过来,围着她不停打转。它的小尾巴以之前从未有过的频率小幅度摆动着,时不时打在克拉克破旧的靴子上,发出啪啪声。它模仿着以前轻咬母狼狼吻讨食的动作,轻轻咬克拉克的裤子,发出急切的尖细嘤嘤声,不停地宣告着自己被遗漏了。 “我不是你的妈妈,”克拉克低下头对没出息的毛绒玩具说,“如果你想要吃的,那就等会儿和我一起出去打猎。我不会给你食物,第一猎手(荒原与猎杀之神乌尔芬)也不会。如果你想要填饱肚子,就要先学会怎么撕咬活物。” 狼自然是听不懂的。它意识到面前的巨大生物不愿意和它分享食物,立刻发起了狠,扬着脑袋大叫:“嗷嗷!” 刚一叫完,狼又后悔了。它还能想起巨大生物昨晚压制它的力量,也知道自己目前所待的是巨大生物的领地。它竟然敢试图夺食,还朝巨大生物这样叫,一定要被赶走,更甚还可能会被咬死! 小狼不敢叫了,尾巴紧张地下垂着,差点就要没出息地掖到两腿间了。 克拉克自然没打算对狼怎么样,但她必须训斥狼,不然狼可能会认为自己和克拉克是平等的关系。克拉克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狼的面颊。等到狼呜咽着示弱退后,她才停下。 小狼转过身,钻到床底下去,之露出琥珀色的眼睛幽怨的盯着克拉克和装着炖菜的铁锅——主要是在盯铁锅。 等克拉克吃完了午饭,她简单收拾了厨具,然后从一个木箱后面拿出来一个用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她将布扔到桌上,抽出里面的一把迅捷剑。这把迅捷剑细而长,用的是大碗护手,配有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皮革剑鞘,上有用于固定的皮带和黄铜扣,已然磨损严重。 克拉克从剑鞘中拔出剑,剑柄熟悉的冰冷让她忍不住随手挽了几个剑花。银色的剑尖在空中划出几道流畅的危险弧线——她还没有忘记曾经学习的内容。 她摩挲了片刻剑柄,上面有一个极小极小的纹章。但她没有沉思太久,握着剑,又带上一把斧头,打开了木门。 床底下的狼困惑地望着她,克拉克说:“走了,你该出门打猎。” 克拉克不喂养狼,她也没有多余的食物喂养狼。狼此后毕竟是要回山野去的,它应该从现在开始捕猎。 狼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可能单纯饿到想要出门觅食了。狼爬出床底,跟着克拉克走了出去。 没往林间走多久,覆雪的地上便偶尔能见到一些小动物的足迹。狼垂着脑袋,鼻子几乎是紧贴着地面地在仔细嗅探,不时发出一种混杂着兴奋与困惑的咕哝声。 克拉克走在一旁,手按在剑柄上。她并不是来帮助狼捕猎的,而是代替了抛弃小狼的母狼,行使着保护的职责,警惕着可能会被惊动的大型掠食动物。 狼嗅了嗅足迹,又抬头望了望克拉克。巨大生物的“利爪”又长又尖,它希望能够从巨大生物那里学到捕猎的本领,但巨大生物似乎没有要动的意思。 狼的小耳朵格外警醒地转来转去,身子微微压低,四肢曲起,做出随时准备扑击的动作。它追寻着一串小小的脚印,肉垫踏在雪地上几乎无声。 它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它停了下来,然后紧盯着不远处,忽然迅速地一蹬腿蹿了出去! 然而,小狼的前爪没入了雪中,脑袋也因为惯性啪叽撞了上去。可它盯准的猎物却早已逃走,消失无踪了。小狼把爪子和脑袋从雪地里拔了出来,很不高兴地呜呜叫着,气愤地转着圈拿自己的小尾巴撒气。过了好一会儿,小狼才停下了对小尾巴的追咬,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逐猎物。 这次小狼变得更加谨慎,前身压低,一点点挪动着调整姿势。紧接着,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积雪之下,有什么生物发出了尖锐的惨叫! 小狼的爪子死死按着猎物,狼嘴急切地拱开雪堆,叼出来一只受伤的硕大雪鼠。雪鼠的脖子已经被咬断,流出汩汩鲜血。狼侧头望了一眼克拉克,见巨大生物没有要分取食物的意思,于是高兴地把雪鼠按在地上撕咬起来。 克拉克见小狼这么快就猎到了食物,有些吃惊。她心想,学得很快。有时候,连野兽的野性也会优于人类的顺从。 但她很快开始着手更重要的事情——她将剑收入鞘中,取下斧头,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一颗枯树挥动。 狼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叼着猎物往后蹿了好几步,对着树发出低吼。但狼很快意识到,响声不是树在咆哮,而是巨大生物在用形状奇怪的“爪子”攻击树。狼不明白巨大生物什么想要吃树,它只是又扭过身子,用屁股对着克拉克,继续大快朵颐。 等狼吃完了午餐,意犹未尽舔着嘴的时候,树木也倒下了。克拉克用斧子把相对干燥的树心部分砍成大小合适的木柴,然后分批次将其运回小院。克拉克清理出一片空地,整齐地将木柴码在阳光下晾晒。还剩有一些多余的木头,被她用来修理破烂的篱笆。 狼已经不再害怕斧头的声音了。它跟着克拉克,好奇地追逐飞溅的木屑,用鼻子去拱那些废弃的边角木料。等到玩累了,她就趴在旁边看克拉克修理篱笆,张着嘴喘气。 克拉克的动作不算十分熟练,实际上,她从前还在罗曼斯时并不常干活。大部分时间里,除去学习剑术,她做过最重的活,就是抱着一摞大部头的重量级书籍在长廊穿梭。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直直矗立的巨木,想起的却是罗曼斯王家大学院中洁白大理石所制的石柱。那些石柱上刻着贤者的箴言,排列在长廊的两侧。那可憎的石柱,它记得一切,却从不为任何人辩护…… 狼打了个哈欠,这声音惊醒了克拉克。她站起身,招呼狼过来。狼似乎已经将克拉克认作了古怪的两足大狼,竟然真的顺应呼唤缓缓走了过来。在狼的眼中,它能够理解两足大狼的许多行为,所以这只巨大生物应当的确是一只奇怪的直立大狼。 克拉克拿上一个小桶,带着狼来到木屋不远处的河流边。这条河流被镇民们称作“女巫泪”,即使在最严寒的冬季也从未冻结,四季涌流不息。狼欢快地来到河边,埋头喝水。克拉克则蹲下身,在河边仔细寻找能用的黏土,将其装入小桶中。 等狼喝饱了,克拉克也干完了活。一人一狼回到小院,克拉克开始反复地揉摔练泥。狼不明白两足大狼为什么要试图杀死泥巴,它担心地望着两足大狼,试图让对方明白这是不能吃的。 克拉克没有注意到狼的视线。练泥完成后,她将泥巴捏出碗的模样,然后将几个泥碗放在阴凉处风干。狼没有喝水用的碗,这很不方便,所以才克拉克决定给狼做几个陶碗。但在风干完成前,她都只能陪狼去河边喝水。 用屋子里木桶中的水洗干净手,将迅捷剑放回原处,克拉克坐到了火塘边暂时休息。她拿了一块木头,用随身的匕首开始削。木屑落下,被小狼一次次伸出狼爪压在爪下。很快,一把粗糙的梳子成型了。克拉克把梳齿磨光滑,然后对小狼招了招手。 小狼正专注地扒拉着地上的木屑,即使看见了克拉克的动作,也当做不知道。克拉克并不催促,而是耐心等着。直到小狼玩够了慢慢走到她身边,她才开始给狼梳毛。 克拉克从未如此温柔对待过一个小生命。或许她当时救下这只小狼,只是想测试自己的感性是否生锈。 木梳从小狼颈后的毛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梳。小狼的毛有些蓬松杂乱,梳子常常被毛结所阻碍。克拉克每次都耐心地将打结的毛梳开,动作很轻。小狼最开始将身体紧绷着,但随着毛一点点被梳顺,它的喉咙里开始发出舒服的哼哼声。没多久,一整只狼就瘫软在了地上,后脚无意识地在空中做出挠痒的动作。 等到彻底梳完,狼翻了个身,缓缓站起,然后用嘴巴替克拉克咬走粘黏在裤子上的草叶,作为克拉克为它梳毛回报。 真是一团好懂又单纯的小毛球。克拉克意识到,这只小狼似乎也将自己当做某种畸形的巨狼,而她并不在意这一点。对于野兽来说,定义并不重要,生存才重要。克拉克挠了挠狼的耳朵根,狼舒服得一个劲地摇头乱跳。 克拉克想,比起有些人,自己或许更喜欢和野兽相处。 野人克拉克一天到晚除了干活还是干活,现在偶尔还能撸狼了,史诗级进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荒野共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