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秧子的高维灭世论》 第1章 末日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 姬珩默数着距离。 五公里,还有五公里这里也会化为寸草不生的“荒境”,到时他就会同脚下的天堑大阵一起衰竭、枯萎,最后全身灵力流失殆尽,坐化为黑暗中的一具白骨。 但他不甘心。 自末日降临,三界以飞快的速度崩解,他作为姬族嫡子,作为天尊的继承人,有责任为修界尽最后一份力。 而且他推演过,界面崩塌虽势不可挡,但只要激活脚下这最后一处阵眼,便可重新唤醒天堑大阵,届时大阵会将整个中域包裹起来,犹如一道铜墙铁壁,阻挡末日的来临。 “少尊主快走!侵蚀来了!”崖壁之上有人焦急大喊。 一滴冷汗自鬓间滑落,姬珩十指翻飞,在阵眼处画出无数神符,这些蕴含着大量灵气的神符逐渐点亮整个阵眼,微风浮动,那是大阵运转激起的灵流。 要成了! 姬珩眸光一亮,正要写下最后几道符文,却在这时—— “啊啊——!”崖壁上传来惨叫。 姬珩顾不上分神,立刻起画,哪知还未完笔便有一道恐怖威压兜头罩下! 一点寒光骤亮,是姬珩背后的玉宸剑出鞘了。 剑身如雪,其中镂刻着无数符文,符意汇成一股浩然剑意,呼啸着迎向头顶威压。寒芒交错,两股至强的剑意在峡谷中激起尖锐的剑鸣,山石纷纷滚落,山顶的惨叫声却兀地消失。 不好。 来者不善,竟是杀光了山顶守卫,而这滚落的山石以及天空密布的黑云,昭示着侵蚀来临! 天堑大阵以地脉为基,阵眼都建在幽深的峡谷之中,侵蚀一到,峡谷崩塌,自己必然会被山石淹没,而阵法…… 姬珩急急回头,然头顶之人却加重力道,恐怖剑意如山压来,姬珩顿时吐出一口血,除了全力抵抗,再无一丝余力补阵。 “是谁?”姬珩望着头顶模糊的黑影,厉声道:“天堑大阵是最后一道屏障,你阻我布阵是置三界百姓于死地!你疯了?” 然头顶之人无动于衷,反而挽了一个剑花,又是一招剑意袭来,这次侵蚀完全降临,沉重的剑意带着衰败枯竭的死气将姬珩淹没,那一瞬姬珩略有所感。 魔气,来的是魔。 与此同时,高高在上的黑影终于露出半分真容,高洁的额头下是一双深邃的墨瞳,冷静到极致。 “对不起。”魔歉意地说。 姬珩认出来人,面上出现一瞬的空白。 只是一瞬,胜负既分。庞大的剑意将峡底之人贯穿,顺便将亟待运转的天堑阵眼毁成齑粉。剑气肆虐,崖壁上出现深深的剑痕,姬珩只觉当胸一击,身体倒飞数十米,摔在地上时身后绽出血花。 巨大的绝望自心底升起,姬珩看见天空乌云凝聚,九霄之上出现了一条滚墨的天梯,而方才将自己打落的人已经转身,沿着天梯一步步登上云霄。 他在飞升! 三界崩塌,中域五百万人正等着永远不可能开启的天堑大阵,而眼前这个人,踏着百万尸骨正成魔飞升! 膝盖碎在了地上,崩塌的峡谷巨石朝姬珩滚滚而来,他立剑于身前,无数落石仍砸在背上,将头顶天光渐渐掩盖。 灵力开始疯狂流逝,身体承受不住堆砌的巨石,骨头被寸寸压断。姬珩奋力抬头,想再看一眼九霄之上飞升的盛景,眼前却只剩模糊的天光。 三界六域,渐渐响起魂魄的哀嚎,在这场末日里,数千万人灰飞烟灭,数不尽的冤魂化作一条黄泉魂海,其惨叫声震彻天地。 为什么? 地狱般的景象将姬珩笼罩,愤怒与绝望将胸膛胀满,五指紧扣在地。 罪魁祸首,竟然祭一界而飞升! 我要……杀了你! 谢昀! 眼眸骤然睁开,绝望不甘的郁气自胸腔内吐出,化为一口鲜血洒在石座上。 “咳咳咳……”姬珩猛烈咳嗽。与此同时,失控的剑意在潭水中冲撞,激得潭水高溅数尺,而姬珩就坐在潭中央,脸色迅速白下去。 几名侍女闻声而入:“少尊主?” 姬珩只觉内府疼痛难忍,全身经脉似都在灼烧,周围不断有侍女来去,或给他探脉,或低声问询。 “无妨。”姬珩一挥手,所有侍女皆噤声,顺从地立在一旁。 他随手从大侍女处接过手帕,擦去嘴边血迹。低头,鲜血在洁白的手帕上格外醒目。 呵。姬珩自嘲一笑,他早知道这口血非吐不可。 前世,他亲眼看着魔头献祭一界而飞升,自己却无能为力葬身谷底。 今世,他于一个月前苏醒,竟然又重生回自己的洞府,而且末日还未降临。只是原身仍在闭关,如往常一样冲击大乘境。他不知自己为何重生,也不知是否为天意,只能顺其自然继续晋升。 哪知前世记忆如刀割,这一个月来他虽全力维持灵台清明,仍不免为心魔所扰,导致这次晋升无可避免地走向失败。 时也命也,前世他不就一直停滞在洞虚期无法登仙吗? 将手帕丢还给侍女,姬珩摇摇晃晃起身,也不由侍女搀扶,独自推开了洞府的石壁。 门开,他下意识眯眼,等着洞外的猎猎寒风以及飘扬朔雪,哪知还未感受到罡风,一股勃勃暖意先至。他一怔,只见门外春意盎然,花团锦簇,对面的山阶上还挂着朱雀仙灯,朱红的凤羽随风轻轻摇曳,熙攘人声也自对山上传来。 前世末日之故,全界灵气流失,天光黯淡,天地冰寒。如今再见这春和景明之象,竟恍如隔世。 “那是……望仙台?”姬珩认出热闹的地方。 侍女恭敬答:“回少尊主,近日是南域主的继位大典,望仙台正挂朱雀灯七日以示庆贺。” “南域主?”姬珩一愣,眸色骤深,“谢昀。” “不错,谢峰主正在望仙台。”侍女忽然笑道,“少尊主之前就说要参加谢峰主的继位大典,这几日我们还以为您忘了呢,少尊主要过去吗?” 经侍女提醒,姬珩总算想起前世确有此事,同时也确定了今世苏醒的时间:朝历五百〇五年。 距离末日还有十年。 十年,于修士而言也不过弹指一念。 百万冤魂的哭嚎犹在耳畔,昏暗的天地间惟剩一双幽深的眼睛。 姬珩闭上眼。 “更衣。”他淡淡道,“去见见新晋的南域主。” 谢昀,曾经万众瞩目的南域主,后来献祭三界的幕后黑手。 前世我奈你不何,今世定要揭了你的真面目。 这篇文默默酝酿了四年,存了20w稿,废了10w大纲,主打一个纯爱发电。 目测也蹭不到什么榜单,欢迎进来的每位读者,你们可能不会所有人看完这个故事,但来都来了,还是要有一个获得感对吧。 那我给各位讲个冷笑话吧—— 这篇文我打算中午发表,为什么呢? 因为它早晚会凉。 (好吧这个冷笑话献给我自己[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末日倒计时 第2章 前世遗孳 望仙台地处云琅山脉,曾是上古大仙飞升之所。渡劫的天雷将山顶夷为平地,由此形成一座天然灵台,故称望仙台。 有传说,望仙台存有上古大仙的道意,凡勘破者可成仙。因此修界中人对望仙台趋之若鹜,凡修界大典,都喜在望仙台举行。 山上小桥流瀑,阁楼林立,白玉制成的石阶绕山而上,便见一片松林杏影。姬珩到时,已有许多游玩的宾客。 姬珩出身世家大族,又师承天尊,因此时不时有一些世家子弟和小宗派的长老们与他攀谈。 但姬珩此番过来是寻谢昀,所以与其他人说话时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远处,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么,南域主的人选本来是少尊主。” “少尊主?怎么会输给那个废人?” “对啊,夜老在云崖会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不愧是谢氏长子,就算废了也能做域主……” 唏唏嘘嘘,姬珩初时没听明白,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边在议论什么,一时心头种种复杂难言。 议论声没多久,一道厉喝就自人群中响起:“狗道修,敢骂我们峰主?!” 众人皆看向声音来处,却见一名剑修亮出宝剑直指刚才两个窃窃私语者。 那两个谈话的道修见此冷笑:“废人就是废人,还怕人说不成?” 态度嚣张,声音洪亮。 然而话一落地,在场其他许多修士竟也面露愠色,纷纷站起来,一站就是二十多号人,齐刷刷地长剑出鞘,闪着寒光望向那两个道修。 “这……这……”那两个道修顿时失了气势,抹着头上冷汗开始赔笑:“误会误会,是咱说错了……谢峰主天人之姿,当选域主本是实至名归啊,哈哈哈……” 这种场景前世见得太多,姬珩看了只觉无趣,转身准备去后山。 侍女拦住他:“少尊主还是不要去后山了。” 姬珩抬眉:“怎么?” 侍女低声道:“妾打听过,夜老猜到少尊主要来,特意在后山等您呢。这会儿夜老正在气头上,少尊主您过去……” 姬珩脚步一顿。 听了那些议论,他方才想起前世这个时候,他做错了一件事。前世他不觉有错,甚至避着家老们,与家老们生了嫌隙。今世他断不会重蹈覆辙。 姬珩问侍女:“后山除了祖父,其他家老们也在么?” 侍女点点头。 姬珩想起前世自己说要修筑天堑大阵时,一个个梗着脖子拦自己的家老们。事实证明,他去修天堑确实是送死。 姬珩忽然笑了:“正好,去看看。” 说罢,不顾侍女微讶的目光,缓缓走向通往后山的石桥。 . 穿过石桥,是一片清池花圃。后山有一处灵眼,灵气浓郁,许多大修便在此驻足。相比于前山年轻人的火气,这里更适合中老年大修,几位长老交流道术,凉亭里还开了一局慢棋。 姬珩过来时,那些长辈认得他,姬珩一一拜过,交谈声停下,后山竟陷入诡异的寂静。 姬珩似无所觉,直往凉亭处走。刚走上亭阶,便听见“哼”的一声,一枚黑子摔在地上,打出一个三点漂,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姬珩垂下目光,拾起那枚黑子,其余老年人姜纷纷离开,只剩下几位家老坐在凉亭里。 “祖父。”姬珩向亭中央的老者作揖。 老者脸色不太好,倒是对面执白子的老者看了姬珩一眼,呵呵笑道:“孙儿主动来认错了,老岐你就消消气吧。” 说话的正是夜氏的供奉长老,面色不虞的那位则是姬珩的外祖父,夜岐山。 夜老蓄着一撮长长的白须胡,鹤发童颜,端得是一副仙风道骨,但木杖在地上一敲,张口就是一句骂:“混小子,还敢见老夫?平时不都躲着不见吗?这大典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如今却要老夫给谢氏庆祝?真气煞我也——!” 中气十足。 听到熟悉的声音,姬珩心中一软,忍不住抬头看去。 供奉长老打圆场:“谢氏那长子一直颇有人望,当初和珩儿是平票,也不一定就是珩儿坐这南域主的位置,你何必较真?” 闻言夜老更是不忿,指向姬珩:“那你问他,姚家,还有周家,他们的票怎么回事?那天姚家主过来,说珩儿让他投谢昀!” 闻言,供奉长老哑了声,众位家老也都以不赞同的目光看向姬珩。 修界分为东、西、南、北、中、天六域,每一域又与凡世、魔域等相关联,疆域极广。六域各司其职,又以中域为首,每一域的域主都是由各大势力共同投票决定。 时隔三百年,终于等到南域主空缺,夜氏早已打算将姬珩选为南域主,可偏偏……姬珩自己放弃了。 他放弃了万众瞩目的南域主之位,还游说几个世家将至关重要的票选给了谢氏长子——谢昀。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总之南域主的位置以两票之差落到了谢氏。外人都道姬族遗子与谢氏长子棋逢对手,最后姬少主惜败。可本家自己人清楚,这南域主的位置是拱手让出去的,这要一众家老们如何不气?! 夜老背过身去,供奉长老对着姬珩使眼色:“珩儿,快解释下。” 姬珩什么也没说,直接跪在地上。 众家老们一惊。 夜老心疼得直骂:“成何体统?站起来!” 姬珩却郑重地一叩首。 让出南域主之位的原因,旁人不清楚,他自己心知肚明。前世,他出身高贵又得天尊青眼,人人都赞他迟早是修界第一人,因此,他对身外之物十分淡泊。在他看来南域主之位于他只是锦上添花,于另一个人却是雪中送炭。 彼时,谢昀也曾是惊才绝艳之辈,其剑道造诣之高,是年轻一辈翘楚。只是后来渡劫失败,经脉俱损,成了一介废人。而他前世居然欣赏这个废人,所以将南域之位让给了对方。他知道,修界弱肉强食,对于失去道脉的谢昀来说,南域主是对方留在修界的最后机会。他不忍见昔日天才沦落,才让了这一手。 后悔吗? 前世的姬珩并不在意,但今世的他只觉愧疚难当。 末日降临,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谢昀。若不是他当年心软,怎会养出这样一个祸害?若不是他让出南域主之位,魔头又怎能知晓天堑大阵的奥妙? 说到底,是他识人不清。 想起前世与他一起葬身谷底的家老们,姬珩有些自责:“家老们说的是,姬珩知错。” 众家老们都没想到他会主动认错,而且还如此诚恳。 夜老忍不住叹气:“唉,老夫在意的哪是区区一个南域?是为了你的道途!” 修士成仙,契机和资源也十分重要。姬珩如今在修界无衔无职,夜氏能给予他的修炼资源有限,而一旦成为南域之主,也就有了超然的地位与权势,这对姬族、对姬珩都是天大的好处。 姬珩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或者说,前世之死,今世之训。 夜老的脾气是个炮仗,姬珩埋头听训,也不反驳。骂到动情处,夜老气得不住咳嗽:“光跪着不说话!你……咳,咳咳,气死老夫!” 姬珩连忙起身,拍着背给夜老顺气,又走到亭心石桌旁,取了一套茶具。 茶是陵渊山的宗鹤叶,水是煮沸的昆山灵水,沉岩的茶香铺开,姬珩将金澄澄的茶水倒在白瓷里,递给夜老。 亭中家老们见此,露出几分笑意,夜老也哼了声,接过茶。 刚抿了口,便惊讶道:“昆山仙岩?” 姬珩嗯了声。 夜老最爱喝茶,昆山仙岩正是少有的仙茶,在仙市里也是千金难换一两。姬珩来时已做了准备,这会儿正是投其所好。 夜老喝完茶,骂不出口了。 姬珩这才道:“祖父莫要生气。”夜老哼了声,姬珩看着他,认真道:“我知道您关心我,不必担心,珩儿不会再重蹈覆辙。” …… 自后山出来,姬珩松了口气。 重生之后,绝望、不甘、愤怒,种种负面情绪充斥着他,令他心魔丛生。而这种种,在见过家老们之后,竟奇异地得到了一丝平静。 侍女笑道:“少尊主今日心情不错。” 姬珩顿了下:“有吗?” “前几日您见到家老们都是远远躲开,哪有今日去主动认错的。” 姬珩沉默了下。 其实是他欠他们太多。 回了前山,姬珩便打发走侍女,一个人在山阶上踱步。 此行他为谢昀而来,人还没见,自然不会回去。而且见过祖父后,阻止末日的心更强烈了。 望仙台崇山环绕,阁楼众多。姬珩问过几个童子,都说不知道新晋的南域主去了哪儿。 前山后山皆是客,谢昀一介凡躯必然不在山顶;大典为他所开,他也必然不去后山。至于前山,有松园竹林,也有桃观杏隅;松竹高雅,却非盛季,桃杏争妍,谢昀却最爱风雅。 姬珩绕过几个园子,走向杏花深处。 淡淡清香随风而至,粉白的杏花铺锦流霞,如进了桃花源仙境一般。姬珩拂开缀满花蕊的杏枝,果不其然看见了谢昀。 前世高高在上的灭世之魔,如今竟躲在一株杏花树下偷闲。那人坐在石桌旁,姿态闲雅,身上披着厚厚的墨色狐裘,只一个侧影,便静如山水云鹤。 姬珩瞥了眼周围,发现有两名侍从站在不远处。 昔年谢昀渡劫失败,一身修为尽毁,但身份一直是太虚仙宗的剑峰主。未出事前声望极高,出事后也有谢家的支持,因此修界的地位没有改变,随行都有侍从左右。 看来想要无声无息地杀他,很难。 姬珩皱眉,正想着如何下手,忽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修者耳目灵敏,姬珩循声看去,发现是一只松鼠跳上了谢昀的石桌。 前世之魔正在逗松鼠。 桌上摆着茶点,茶是顶尖的灵山雾雨,瓜果的也是珍贵的上阳果。望仙台钟灵毓秀,山上的生灵也比山外的有灵智,嗅见这般好东西,松鼠收起两只前爪,大尾巴扫啊扫,眼巴巴地看着谢昀。 讨吃的。 谢昀拿起一枚上阳果给它。 松鼠试探地用前爪戳了戳,见对面人仍是温笑看着,于是抱起灵果跳下了桌,一溜烟地连影子也不见。 谢昀不以为意,周围侍从也习以为常。 本以为只是个插曲,结果不过一会儿,那只松鼠又回了,窸窸窣窣地,还带了一窝小松鼠。 谢昀一愣。 毛茸茸的小松鼠们站成一排,姿态各异,但小尾巴们都扫啊扫地看着他,讨吃的。 谢昀有些无奈,但也只是轻笑了声,干脆将一整盘灵果都放到地上。 “拿去罢。”声音清和悦耳,如流水击石。 小松鼠们彼此望了眼,胆子大的先抱了一颗,随后有一有二,吱吱叽叽地各抱了两三个,摇着尾巴往回跑。 一派热闹间,忽然一股凌厉的剑气自林中袭来,毫不留情贯穿地面。松鼠们被剑气惊得吱哇乱叫,尾巴上的毛被削了大半,吓得瘫软在地,灵果滚得到处都是。 “谁?!” “大胆!” 侍从察觉有人闯入,纷纷挡在前面。 谢昀也挑眉,但声音仍是温淡的:“不知来的是哪方朋友?” 话落,一个神色淡漠的青年从杏花林中走出。青年一身白衣如雪,背上负剑,神色淡漠如高山上的雪原。 正是姬珩。 第3章 君子动口又动手 姬珩本在暗处观察,却看见谢昀在喂灵果。 上阳果聚日月之精华,生于上阳灵树,一枚可抵百年修为。谢昀的道脉被天劫所毁,吃再多的上阳果也不过充沛精神,于修为无益。但这些松鼠们不同。 望仙台上一鸟一兽皆灵气所钟,这些松鼠们刚开灵智,一枚上阳果足以受益百年,两枚则有灵气爆体的危险,三枚及以上……那就是送死了。 谢昀没提点,这些松鼠们也不知死活,姬珩看不惯,于是一念剑起,将杏林中的温馨打乱。 不速之客到来,侍从纷纷挡在谢昀前面,松鼠们更是闻风而窜,顾不得什么零食灵果,拖家带口地逃了。 见此,谢昀下巴一低,从椅子上起身。 这其实算两人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前世剑峰鼎盛时,姬珩还只是一个刚入道的小弟子,没资格进剑峰;待姬珩脱颖而出成为年轻辈的佼佼者,谢昀已经失败陨落。两人的交集并不多,虽然于姬珩而言,谢昀的大名如雷贯耳,但对谢昀来说,姬珩此人只略有耳闻。 眼前人长眉若柳,身如玉树,内里穿着墨色衣衫,外面披了件厚厚的狐裘,一双眸子沉静如玉,看过来时,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温雅气度。 和记忆中一样。 姬珩停步在三尺外,问:“上阳果不宜多食,你既施恩于它们,何必又戕害它们?” 谢昀远远就看见来者,来人一袭神纹白袍,端得是尊贵之姿。 他温言道:“阁下怎会这样想?万物皆有灵,自懂得适可而止。况且它们拿回去,也许是为了给其他幼族呢?” 姬珩冷声:“这些松鼠灵智低下,根本经不起你的考验。” 谢昀道:“古人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来阁下看我是恶人了。”说罢,轻轻挥手,两名侍从退至左右。 姬珩扫了眼:“你对恶人倒是没有防备。” “只是好奇。”审视的目光落在姬珩背后的剑上,谢昀笑了笑,“许久,都没有剑修来找我的麻烦。” 谢昀乃太虚仙宗的剑峰主,负责收集天下剑册,管理书剑阁。出事前名望极高,出事后却有不少修士不满他剑峰主的地位,明里暗里下了不少绊子。但即使非议再多,剑修一脉仍然对他推崇备至。 谢昀将他打量一番:“阁下应当不是剑峰弟子,洞虚期的修为,连我的副峰主也要自愧不如。” 姬珩哦了声:“那我是谁?” 谢昀在石桌上慢慢倒了杯茶:“听闻凡出过仙的上古大族,皆以姓氏为图腾,阁下这身古字仙袍,恐怕身份不低。” 修士飞仙,其留存的仙力也会庇荫一脉。上古时期,也不知是哪位大仙心血来潮,非要将自己的名字刻于天地,后来者争强好胜,也将自己的名字刻下,一来二去刻的人多了,便成了风潮,导致许多上古大族都惯以姓氏为图腾。 姬珩所穿的正是姬族仙袍,其领口与袖口处有暗绣的古形姬字,这些古字花纹不起眼,寻常人也不认得。 “而今世家大族之中,多修符道,习剑的少有,唯一一位符剑双修的少主,听闻十几岁就被天尊收为座下首徒。”谢昀将倒好的茶推至姬珩面前,露出温和笑意,“少尊主,请。” 身份被一语道破,姬珩并不意外。 “谢峰主误会了。”他索性不再绕弯子,“你既知道我身份,就该明白我不是来喝茶的。” “少尊主气势汹汹,莫非是要与我论道?” “我奉师尊之命,”姬珩淡淡地说,“你与我走一趟。” 姬珩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天尊,乃三界第一人。天尊的名头用起来,没人敢质疑,也没人敢拒绝。 谢昀犹豫了下:“天尊之命不敢不从,只是前几日才见过神使,没听说天尊要见我。” 南域主大典,各域高层都来拜贺,代表天尊的神使也会为新任域主降下祥瑞。 左右侍从们也道:“不错,大典第一日神使就来了,那时并未说召见公子。” 姬珩侧过脸:“天尊之令,你们要抗命?” 他修为已至洞虚期圆满,高于在场所有人,稍稍放出威压后,那两名侍从已是额生冷汗,再说不出话。 “唉。”谢昀叹息一声,放下茶杯,“看来少尊主盛情难却。” “请吧。”姬珩淡声道。 谢昀也朝他颔首:“请。” 这姿态,倒像是姬珩真来请他似的。 姬珩哼了声。人已到手,他也不再客气,直接上前扣住谢昀的脉门,不等侍从们反应,就将未来的罪魁祸首拖出杏花林外。 . 望仙台生机浓郁,惟有山顶是一片荒芜,像是被巨人燃烧的大剑横劈一段,烧灼殆尽,其上残留着几棵焦枯老树,尽显荒凉。 忽然,荒凉之地来了两个人,这两人一个是飞上来的,一个是丢上来的。 这里曾是上古大仙飞升之所。如今飞升的盛景不得见,只留下寥寥焦枯的黑枝,带着千年前留下的雷劫气息。 普通修士是不敢上山顶的。虽然传说山顶留有飞升大仙的道意,但山顶还有上古残留的雷息,修为低末者,还未领悟道意恐怕就会被雷息所伤,得不偿失。同样,魔修更不敢上来,因为神雷对道修是磨砺,对魔修则是纯粹的绞杀。 谢昀身份尊贵,无缘无故杀了会被天道署诘问,姬珩临时改变主意,他要揭穿谢昀的魔修身份。 距离前世末日不过十年,眼前人若要成魔飞升,此时必然已入魔。 姬珩扣着谢昀腕脉,一眨不眨盯着他。 谢昀则看了看周围。 两人上来时姬珩御剑飞行,他还未反应便被丢到了望仙台顶。神雷气息对修士有影响,对凡人更是压制,不过一会儿,他额上便出现细密的汗珠。 “少尊主,”谢昀想把手抽出来,却没能挣脱姬珩的桎梏,“你把着我脉门,又带我上望仙台,目的是什么呢?” 姬珩细细探查谢昀的经脉,发现对方确实经脉俱损,内府空空如也无一丝灵气,更没有魔气的痕迹。 他深深蹙眉,感觉被人摆了一道。 “你有掩盖内力的仙法?” 闻言,谢昀抬头又无奈:“这个,我倒希望有,可惜我失去修为上百年,药阁老都不曾治好的脉伤,没想到少尊主也有兴趣一试。” 姬珩显然不信这番言论,他一挥手,背后的玉宸剑立时出鞘,直逼谢昀。 以谢昀的凡人之力自然无法躲开攻击,而姬珩也没用太多力,只靠剑意在对方内腕轻轻一划,顿时鲜血如注,四周雷息纷纷通过血液涌入谢昀体内。 这可不是凡人能忍受的,一声闷哼,谢昀半跪在了地上。 姬珩这才放开他,抱剑一旁,冷眼看对方。 俗话说得好,揪人先揪辫,擒贼先擒王。姬珩是故意引雷息入谢昀体内,目的就是逼对方显现魔身。天雷之下,魔祟无所遁形,他不信这样谢昀还不会露马脚。 雷息入侵经脉,绞痛难忍。少顷,谢昀已脸白如纸。只是那人背脊挺直,鬓边长发垂落,衬出紧抿的下颌线条,虽然跪着,却给人一种高贵清华的感觉。 像一柄墨剑。 姬珩不为所动,冷笑道:“听说雷劫有锻体蜕生的功效。我看峰主孱弱得很,今日便带你来试一试,或许就治好了你的脉伤呢?” 话落,谢昀缓缓抬眼。一双深邃的墨瞳,冷静到极致,姬珩看到对方眼睛,心头陡然一颤,一股寒意竟爬上他的背脊。 …… 望仙台山顶一向人迹罕至,姬珩有意试探,谢昀又不肯屈服,两人就这么僵持住。 渐渐地,谢昀开始咳嗽,身形也微微不稳。姬珩在旁看着,只等对方伪装破除。 也许是到了极限,谢昀终于开口,气息相当不匀:“咳,咳咳……说来你可知道,望仙台望的,是哪位大仙?” 姬珩不知道对方为何有此一问,但他的道史课当年在太虚仙宗也是榜上有名:“一千七百年前,一位剑仙。” “喔,剑仙。”谢昀轻喘了下,复又低笑,“那这里……必然留有他的剑意了。” 说罢,微风起,一股玄奥又强大的气息兀地自四面升腾。 姬珩猛然仰头,只见天空乌云聚散,鸟兽惊飞,竟隐隐有剑阵引动之势。 “你做什么?”姬珩惊诧地看谢昀起身。他发现每次对方要做什么,他都看不透对方,而且对方明明内府空空无一丝灵力,竟还能引动剑势? 谢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右手却召来一阵风。那风聚在他手里薄薄的一片,锋利且肃杀,姬珩瞳孔微缩,一个闪身,正避开迎面袭来的无形剑气。 好险! 狐裘披风被吹得不停鼓动,鬓边长发也飞散在风中,此时谢昀极度虚弱,周身却有一股强大的剑气簇拥着他,令他看来确有几分剑峰之主的气势。 那人慢声道:“我乃剑峰之主,如今更是南域之主,少尊主既有兴趣一试……怎能让你失望而归?” 说罢,并指而起,只一个起手,望仙台上残留的上古剑气竟纷纷引动,其声势之浩大竟将方圆十里的灵气迅速抽空,涌动的灵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如饕餮大口。 姬珩就在漩涡的中心。 他能感知到谢昀并未使用灵力,而是纯粹依靠自身剑意引动了上古剑阵。 望仙台竟然留有上古剑阵?而谢昀竟能引动它?果然,眼前人哪怕道脉全废也不能小觑,毕竟对方出事前……是以大乘期陨落! 姬珩目光骤亮,正好,前世仇怨也要做个了结。 他抬手,玉宸剑出鞘。 “来。” 一声起,繁复的剑域以姬珩为中心向四周展开,剑域中纵横分布着无数符文,密密如格网,正与谢昀引动的上古剑阵遥遥相对。 两人皆是不惧,下一瞬,剑符与剑阵蓄力达到顶峰,两股力量相撞,震得整座望仙台都抖了抖。剑气引动天地灵气剧烈流动,形成罡风,周围山林一片摧枯拉朽。 轰—— 剑气尘埃里。 姬珩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上古剑阵威力不凡,谢昀虽然只引动了很小一部分,但仙级的威压仍然震得他五脏六腑生疼,他后退数步,不得不靠在一株枯树干上,勉强维持不倒。 输了? 尘埃逐渐散去,一片碎石中,姬珩看到了谢昀的身影。 那人慢步走来,脸部轮廓逐渐清晰。 姬珩有些意外。因为他发现对方并不狼狈,甚至衣冠齐整,身上没有剑气伤痕。这对一个道脉全废的凡人而言,简直不可能。 姬珩心下一沉:“果然……” 话未说完,对方伸手,忽然在他唇边一抹。 这动作太突然,对方指腹也很凉,一闪而过的触感如蛇信在唇边扫过,姬珩顿住,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做如此举动。 他本受了内伤,才咳了血,谢昀抹去他的唇边血,接着又像是嫌弃污垢般,把手往他胸前的衣领上擦了擦。 这两个动作谢昀做得行云流水,但举手投足间尽是轻佻与侮蔑。 姬珩额间青筋直跳:“滚开。” 谢昀没说话,下一瞬,整个人晃了晃,蓦地倒在姬珩脚边。 这一倒地,姬珩更为惊疑。 然而不等他去探脉,天边忽然响起更愤怒的厉喝:“竖子!住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君子动口又动手 第4章 伪君子的诞生 姬珩抬头,只见一名青衣老者乘雁而来,速度极快。落地后,青雁化为白纸飞入老者袖中,老者则直接冲向倒地的谢昀,俯身探脉。 姬珩被对方的气劲推开,站定,只见后面还跟着不少人。 打头的是一群衣袂飘飘的仙使,再往后是一些修为较高的世家长老。夜老也来了,但神色间带着担忧。 姬珩一眼便知道了情况。 中域严禁私斗,他和谢昀闹了这么大动静,必定引来不少人,只是没想到连天道署的人都惊动了。 衣袂飘飘的仙使们正是天道署礼司之人,专门负责六域安定。为首的拿出一枚玉白色令牌,上面雕刻着代表天道的神鸟祥云纹。天道令牌一出,所有人皆噤声。 为首的仙使向姬珩作揖,喊了声“少尊主”,其余仙使则行动有素地将整个山顶围起来。 这时,最先冲过来的青衣老者已探了脉,他将谢昀扶起,后者惨白的脸色暴露在众人面前。 “嘶——” 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连姬珩眼中也划过一丝愕然。 原来,之前众人见谢昀倒在地上,以为只是受伤晕过去,结果待将人扶开,却见谢昀竟然全身是血,眼睛紧闭,呈濒死之状。细看,那血竟是从全身孔窍中流出来的,可见受伤之重,触目惊心。 青衣老者大惊,立时为谢昀运功疗伤,天道署的人也紧急喂了几颗丹药。然运功一周,谢昀仍然没有醒转的迹象,七窍也仍流血不止。 青衣老者指着姬珩大骂:“竖子,竟敢对我谢氏下杀手!” 这名青衣老者正是谢氏长老。之前宴会上就有侍从禀报,说姬家少主将大公子掳走了,谢长老热锅蚂蚁似的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身是血的谢昀,这会儿自然愤怒。 姬珩用袖子把剑一擦,收回剑鞘,说的话也和剑一样硬邦邦:“他先动的手,他的伤也与我无关。” 方才两股剑意对阵,姬珩明显感觉到对方剑意更强,是他败了。论伤势,他受的伤更重,谢昀的伤肯定是自己强行纳剑所致,与他有何干? “荒谬!”谢氏长老勃然大怒,“我家大公子道脉全毁,一个废人怎么跟你动手?” 姬珩冷淡地说:“他根本就不是废人。” “强词夺理!”谢氏长老盯着姬珩胸前的血迹。姬珩本就穿了一身白衣,衣上还有血,显得十分刺眼,“老夫亲眼所见,大公子是抓着你衣服倒下的,你身上还有他的血手印,竟还狡辩!?” 闻言姬珩一愣,低头朝胸前看去,衣领上果然有不少血,其中还有几道明显的血手印,正是方才谢昀故意蹭上去的。 一时间,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胸前的血是自己的,方才谢昀倒下前的举动,他本不明其意,现在才知道对方诡计多端。毕竟这血手印,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他折磨谢昀,谢昀才挣扎着拽他衣角。 何况此次南域主大选,姬家与谢氏的矛盾所有人心照不宣。在先入为主之后,这身上的血,怕是洗不清了。 不出所料,谢氏长老说完,众人议论纷纷,目光都在他白衣的血迹上一扫而过。 姬珩暗暗握拳。 无耻,谢昀竟是这种伪君子! 僵持间,夜老上前打断谢氏长老的咄咄逼人:“好了,此事就交由天道署查办吧,若珩儿真做错什么,老夫让他登门道歉。” “道歉有何用!”谢氏长老却不依,“我大公子可是性命垂危!” “够了——!”话音落地,却听得一个比他更大的嗓门怒喝一声。谢氏长老一愣,只见夜老将木杖一敲,四周枯木顿时簌簌震动。夜老已入渡劫期,是在场修为最高者,这一敲含着几分威压,莫说谢氏长老,就连其他人也闭嘴。 “老夫已经说过,有错自会道歉!”夜老本就是个暴脾气,这会儿直接捋着胡须骂道:“老匹夫,唧唧歪歪!就你家小辈金贵?打了又怎样,老夫来赔!医药费要多少有多少,谁再敢说半个字,休怪老夫动手!” “你……你!” 夜老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初次认识夜老都会被他的仙风道骨所蒙骗,但他一开口,中域之主都得退□□。本来都是老家伙,谢长老也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自己才骂一句,对方竟就喷了七句,简直,简直……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姬珩心中却划过一丝暖意。 谢氏长老气得手都在抖。但夜老的修为资历摆在那,谢氏长老脸色一阵彩虹似的变幻后,终是一拂袖,走了。 一众看热闹的宾客则在周围窃窃私语。 不知过了多久。 有仙使向夜老和姬珩作揖:“南域主伤势沉重,烦请少尊主与我等走一趟。” 这时姬珩才有了几分实感——谢昀真的性命垂危了? 夜老拍他的肩:“没什么好担心的。天道署还有老夫,有你师尊,谢氏断怪不到你身上去!” 姬珩知道祖父一向袒护自己,但关于谢昀的事,他并不想让祖父牵涉进来。 “祖父也不必担心。”姬珩起身,语气变得温和,“我自有应对。” . 天道署并没有为难姬珩,来的是礼司,只例行问了几句话,做了记录,就放了人。 只是修界自那日之后传得沸沸扬扬,说少尊主为了南域之位差点把谢昀打死,若不是天道署阻止,只怕谢昀要死在自己的继位大典上。 这番言论,导致剑修群愤四起。 不过姬珩根本没在意,他从天道署出来后直接回府疗伤,一闭关就是三个月。 这期间,外面的风风雨雨与他毫不相干。 三个月后,他脉伤痊愈,同时,被接回谢氏的谢昀也脱离危险,悠悠醒转。 听到这个消息时,姬珩冷笑:“这么快就醒了?” 侍女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姬珩的住所位于云琅山脉的一处支脉上,山不高,但山腹里有一个天然的巨大空腔,空腔中积满渊水,所以此山得名“陵渊山”。 陵渊山是天尊赐给姬珩的,山顶还建了一座白玉宫殿,山腹中的深潭则被改造成一处闭关洞府。姬珩平日里就在山顶的陵渊宫休息,修炼时便进入山腹。 此时姬珩刚刚从陵渊潭水中出关,一路从洞府走回宫殿,路上便听着大侍女涟华给他汇报修界近况。 陵渊宫中有不少侍女,但最聪慧能干的还是大侍女涟华。 少尊主为人淡漠,有时还言简意赅,以前换了好几批侍女都不太满意,唯独涟华,可以猜到少尊主的心思。 比如少尊主说“笔”,此时大部分侍女都会将笔拿来,个别机灵的会将纸墨笔砚备齐,等少尊主书写。 而涟华则不然。少尊主说“笔”,她会去拿符笔,鉴于只有高等符文才值得少尊主亲自书写,她还会备好符纸和用于神符绘制的金染。这份默契,倒是同行们不能比了。 涟华像往常一样汇报着修界近况,却见少尊主漫不经心地听着,手里摆弄一颗传讯灵珠,微光闪烁。 她知道,传讯灵珠亮着,说明一直有人在联络少尊主,但少尊主平日专心修炼,几乎没有什么往来,这样频繁的联络倒是少见。再看少尊主,自出关后就一直拿着那颗灵珠,也不看里面的传音,手上转啊转,看来……是有些不耐烦? 涟华没有多问,只继续将修界近事都汇报了一遍。 姬珩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原来他闭关疗伤的几个月,外面也传得沸沸扬扬,都是一些不利于他的言论。他与谢昀受了同样重的伤,休整了同样多的时日,没想到最后一个满身流言蜚语,一个博取了最多同情。 姬珩掐灭传讯灵珠:“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吧。” 涟华温言道:“没有了,只是神鸟送了东西来,正在嘉迎殿中等着呢。” “嗯?” 神鸟代表天尊,而天尊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上次送东西还是百年前送他的这座陵渊宫。 姬珩一路往宫殿走去,身后跟着侍女们,还未进殿就看见长长的台阶上一只神鸟优雅地立在门口。 那神鸟有一身纯白的长羽毛,眼睛是玉青色,像镶了两颗小巧的翡翠。神鸟的外形不似鹇也不似鹤,是古籍上从未见过的品种。 见姬珩一行来了,神鸟没有低头,而是微眯着眼看姬珩,嘴里叼着个玉盒,脖子挺得老长,一副高冷不羁的模样。 姬珩在它面前停步。 站在旁边的涟华看了,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觉得神鸟看少尊主的眼神有点嘲讽。 不对不对,一定是错觉。 姬珩不动,神鸟也没动。神鸟是天尊的神宠,常年居住在大罗三清境,只有天尊有事情让它传话,它才会现世。姬珩身为天尊弟子,以前见不到天尊,最常打交道的就是这只白毛鸟,所以很清楚它的秉性。 果然,不过一会儿,神鸟低头假装要梳毛,实则是趁机把玉盒一吐,往他身上砸,那偷袭、那速度,嗖地破空而来! 姬珩早有准备,一伸手精准抓住玉盒,拿得稳稳当当,像演戏法似地。神鸟眼中划过一抹可惜,可惜它刚吐出玉盒,这道分身残影就要消散了。 这时,姬珩的识海里响起一道声音。 又打架闹事?还打输了,输给一个凡人!神鸟说。 看他不爽。姬珩答。 关键是输了,打一个病秧子还输了?我教你的符术呢?神鸟说。 你是鸟。姬珩没好气地说,鸟符只能打鸟,打不过人啊。 你! 恼怒的声音在识海响起,神鸟的身型却开始消散。消散时如腾云蒸雾,是天尊的符笔。 侍女们见到符文消失还有几分新奇,涟华则注意到神鸟最后消失的神情……气愤?少尊主又惹神鸟不高兴了? 姬珩没管那只白毛鸟。神鸟代表天尊,神鸟不高兴,说明天尊对他与谢昀打架的事情也不满。 说来也是,谢昀是谢氏大公子,又做了南域之主,打了谢昀相当于得罪谢氏,在修界是有些鲁莽。 姬珩掂了掂手上天尊给的玉盒,打开,浓郁的灵气满溢而出,盒子里层层包裹着三颗光滑圆润的药丹,丹粒呈璨金色,表面隐现神文。 涟华惊讶道:“络丹?竟有三颗?!” 络丹,修界最珍稀的丹药之一,主要成分为络水。相传一滴络水可生死人肉白骨,络丹虽没有这么神奇,但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药司十年只炼一颗,有市无价,一颗络丹能买下半个陵渊宫。 本应该高兴的…… 但姬珩见到东西,瞬间明白天尊的意思,薄唇抿成一线,冷淡地将盒子一扔。 “唉呀!”涟华心疼地去捡。 姬珩转身进殿,门外,台阶上结了一层薄霜。 络丹,通常死人所用,或者命在旦夕之人。姬珩不缺络丹,需要它的,是谢昀。 天尊的意思是让他把络丹给谢昀?那这和登门道歉有什么区别? 让他道歉?对谢昀?? 第5章 十栏十院症 两天后,姬珩站在了谢氏门口。 自上次神鸟来送络丹,天尊的旨意就十分明显,让他给谢氏道歉。姬珩不想道歉,但也没有真丢了络丹,而是把三颗络丹拿出去两颗,只留一颗孤零零的,再把一些废符纸填充进盒子,权当做“赔礼”去了谢府。 天命不可违,但来都来了,他打算亲自看看,谢昀到底是伪装还是真的体弱。 昨天陵渊宫就发了函,告知谢府少尊主要拜访,今天一大早,气宇轩昂的白狰拉着轿子站在谢府门口,一声怒吼—— 谢氏是修界的世家大族,其家主贵为中域之主,其领地也占了中域一块好地方——位于天燮主城的西南角,毗邻天道署,据说地底下还有一处大灵眼,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动静如此之大,引得街上不少行人驻足围观。谢府终于开门迎客,管事出来恭敬作揖,却告知今日谢氏家主不在,谢氏长老们也不在。 不在? 姬珩知道谢氏不待见自己,但猜测谢氏应该不敢为难。果然,很快又有童子出来道歉,说少尊主是贵客,要领姬珩入内院,去大公子的竹居。 谢府布局纵深,府中侍女皆是低眉垂眼、小心谨慎的样子。一座座内院严谨工整,亭台楼阁竟也十分相似,出入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幻感,如迷宫一般。姬珩没想到谢昀住这么偏,跟着童子不知走了几进院落,才终于在最深的内院见到谢昀。 谢昀的院子很安静。 甫一进院,是浓郁的药味。 童子说大公子正在书房临摹字帖,姬珩走到书房门口,发现里头竟烧了炭炉,暖和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他循声穿过镶嵌着墨玉的屏风,便看见谢昀单薄的侧影,执笔的手,骨节根根分明。 有人来,谢昀没有抬头,继续临摹。 姬珩也没有出声,只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谢昀写完最后一笔,抬头,似是终于看到来者。 “少尊主怎么来了?”那人一副惊讶的模样,又语含歉意,“谢一一时专注,没有看见少尊主,还望少尊主见谅。” 伪君子。 姬珩心中暗道。 书房的侍女们纷纷退下,姬珩进屋找了个椅子。 刚才他明明站在那么显眼的门口,只要有眼睛就能看见,偏偏谢昀佯装没看见,让自己白站这么久。 姬珩心中不满,说话便也不客气:“既然知错,那就道歉吧。” “真是不肯吃亏。”谢昀搁笔,无奈地看向一身神纹白袍的青年,“此行少尊主才是来道歉的吧?” 望仙台的事,经一些剑修的添油加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少尊主痛失域主之位,众目睽睽之下把谢峰主打个半死,还扬言就是要打人,医药费赔得起。 对此,姬珩十分公正:“我欠你一个道歉,你也欠我一个,正好扯平。” 谢昀也料想对方不是诚心来道歉的,于是扫了眼姬珩手上的玉盒,点头:“既如此,少尊主把东西放桌上就行,谢一自会对外说少尊主来过。”说罢,不再看他。 姬珩挑了挑眉,没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不过,对方倒也识相,他依言将装着络丹的玉盒放到桌上,便打算走。 转身时,目光不经意瞥见谢昀临摹的字帖。 姬珩顿了下:“……剑帖?” 谢昀意外地侧脸:“少尊主也有研究?” 《剑帖》出自上古剑仙之手,曾有传言说其中藏了上古剑仙的剑意,由此闻名于世。不过后来世人发现寻到的只是残页,只言片语,根本无法寻得道蕴,所以慢慢地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研究者更是寥寥无几。 “剑者,示虚以开利,后发而先至。”姬珩说,“有幸读过。” “《剑帖》只有书剑阁有。”谢昀忽然展眉,“少尊主来过我剑峰?” “书剑阁乃天下共有。”姬珩不客气地回他,“有识之士皆可一观,是你狭隘了。” 闻言谢昀笑了下,拿起桌上临摹的剑帖,说:“那这位有识之士,要不要看看我的《剑帖》,看它与真迹有何不同?” 对方将字帖递过来,姬珩略看了眼内容,便道:“并无不同。” 说罢又觉得荒唐,他居然跟谢昀品评书法。 “还有呢?” 对方既问,必是有不同之处。姬珩又看了眼,确认内容与《剑帖》一般无二。 “如果你是想炫耀书法,太幼稚了。”姬珩放下字帖。 谢昀坐在椅子上,咳嗽了几声:“实不相瞒,咳,咳咳……谢一现在也就一手好字拿得出手,我觉得还挺不错,你说呢?” “嗯?”姬珩很了解谢昀,对方不是故意炫耀之人,这让他多关注了下字迹本身,然后发现细微的疑点。 太认真了。 谢昀的字,向来飘逸流畅,而这幅字帖,一笔一划太过认真,似乎不是练字,而是拆字。 姬珩凝神,又仔仔细细一字字看去。不过一会儿,他竟发现纸上的字越来越陌生,《剑帖》的内容一句也读不出来,反倒那字里行间的铁画银钩,深深刻在脑海里,令他忽然感受到满纸杀气! 手一松,宣纸飘落在地。 “这是……”姬珩心神一震。 “书剑意。”谢昀看着姬珩出神的表情,悠闲道:“我从《剑帖》中领悟的。” 姬珩也看过《剑帖》,甚至研究过,听了谢昀的话,他瞬间明悟:“你是说……《剑帖》的玄机不在内容,而在字迹?!” “不错。”谢昀点头,眼中颇有些愉悦。 一时间,姬珩既震惊又恍然。 百年前,谢昀还是鼎鼎有名的大剑修,对剑意的领悟称得上剑道第一。但在此之前,剑道式微,许多人都怀疑谢昀的剑道从何而来,师从何处。难道说…… “你的剑意是书剑意,从《剑帖》中领悟而来?”姬珩问。 “上古大仙的剑意确实不错。”谢昀俯身捡起地上的字帖,叹道:“可惜,学仙人之剑,却不能如仙人般飞升。” 闻言,姬珩脑中忽然划过什么,他记起《剑帖》的主人,千年前飞升的剑仙。 “是望仙台?” “喔,这么快就想到了。”谢昀掸掉纸上的浮尘,抬眸,“你很聪明。” 姬珩顿时想通:“所以当时你能引动上古剑意。” 上次望仙台他与谢昀对峙,谢昀竟然引来上古剑阵,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论体质,谢昀道脉全毁,是一介凡人;论道意,谢昀出事前也才大乘期,哪来的资质驾驭仙级剑意? 但如果谢昀师承《剑帖》,而《剑帖》的主人正是望仙台飞升的那位剑仙,这就有解释了。道本同源,谢昀引动与自己同源的剑意,也不算稀奇。 谈及剑,谢昀似乎很有兴致:“你觉得那剑阵如何?” 那一剑确实是自己输了。姬珩承认:“你引动的剑阵很强。”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嗯?”姬珩挑眉。 “飞升的地方为什么有剑阵?” “也许是为了抵抗天雷。” “他修的是书剑,又不是阵剑,为何要以阵剑渡天雷?” 这就说不清了,上古大仙飞升时的盛景,对如今千年难飞升一人的修界来说,太过陌生。 姬珩不言,谢昀也是一笑:“罢了,是我庸人自扰。”说罢,又回去写他的字,压抑的咳嗽声也重新响起。 姬珩本只是来探探情况,结果反而坐在书房里与对方论起了剑。谈论时不觉得,这会儿安静下来反而有一股荒谬袭上心头。姬珩抿唇,起身准备走。 临走时,撞见来送药的侍女,侍女低头进房间,身后跟着几位管事。姬珩与他们擦肩而过,闻到些许湿腐的气味。 谢昀在身后淡淡道:“放着吧。” 管事躬身:“中君大人交代,大公子每日需服药三次,不得有误。”说罢,停了停。 姬珩顺势出门,跟着童子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听得那管事的声音从书房里飘来:“另外,您身体虚弱,每日见客也不得超过两个时辰,今日已经破例,您千万保重身体……” 闻言,姬珩几不可察地皱眉,跟着引路童子自原路返回。 姬珩是坐马车来的,侍女们都在前院等着。待马车过来,两匹高大神俊的白狰蹭了蹭姬珩,打了个响鼻。 大侍女涟华拉开轿帘,姬珩上车。 待马车启动,姬珩吩咐道:“待会出府就把我放下,你们在转巷等着。” . 谢府。 姬珩走后,谢昀没有喝药。 他不喝药,管事便也不走。 谢昀随意拿了本书,下逐客令:“我要休息了,你们退下。” 管事仍是严肃的语气:“请大公子喝药。” 其余侍女们也跪下:“请大公子喝药。” 谢昀并未看他们,而是将书罩在头上,懒懒躺下去。 竟真睡觉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言,管事沉默一会儿,吩咐道:“你们在一旁候着,待大公子醒了,务必督促他喝药。” 侍女们点头应是。 关门声,书房安静下来。侍女们站在门口,低眉等着。 另一边,姬珩也下了马车。 其实他来谢府是探谢昀底细的,方才离开不过是藉口。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在装病,光明正大地探望没用,偷偷监视才是手段,所以他杀了个回马枪。 据说谢府看似华贵,实则内部机关重重,所以刚才他还记了路线。 姬珩在地上画了道传送符文,符文微亮,他的身影也化为一团符雾消失,下一秒,他出现在谢昀的书房。 这个传送位置是刚才和谢昀聊天时算好的,在一道屏风后面,并不起眼。果然,传送过来时,阵力仅引起一小股灵力波动,门外侍女们毫无所觉。 姬珩隐于屏风后,细细感知。 书房里,灯是暗的,火是旺的,桌前有一道人影,带着绵长的呼吸声。 在睡觉? 姬珩从屏风后走出,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 嗯? 他环顾四周,确实听见了呼吸声,但方才看见的人影却不见了。心下生疑,他复又走入屏风后,却见桌前人影摇曳,模糊又遥远,再细嗅房中气味,只闻见一股暗香流动,隐藏在浓重的药味之中。 是幻香! 姬珩瞬间警醒。 他大步走到桌前,浇灭香炉。一时间,幻象破灭,呼吸声消失不见,整个房间静谧下来,确无一人。 怎么回事,谢昀走了? 同时,这一举动也惊动了门外侍女。姬珩只听见门外隐约一声“大公子醒了”,便有两名侍女直接进来。 竟然不敲门。 姬珩暗道谢府下人的没教养。 他极快地隐入屏风后,便听见门开,侍女进来,过了会儿又焦急地喊“大公子不见了”,跑出去。 竟是一出空城计。 姬珩暗暗称奇。 但更让他意外的是,谢昀连自己府上的人也骗。 院子外逐渐吵嚷,有侍卫匆匆赶来。姬珩身影微荡,悄无声息地离开。 . 谢昀确实走了。 他披了件狐裘披风,孤身出府。谢府内部阵法重重,外人很难闯入,下人出入也是小心翼翼,但他一边咳嗽一边走,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身上没有沾染半分阵力。 快到门口时,谢昀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面具。面具为纯白色,无面,但甫一戴上,谢昀整个身形便渐渐变化,最后竟然化成姬珩的样子。 这是谢昀算好的。 今日谢府只有少尊主来访,他以姬珩的身份出去,守卫不会起疑。 果然,出府时无人拦阻,十分顺利。 谢昀慢条斯理地朝驿站走去。 天燮城是中域的主城,热闹繁华,街上修士络绎不绝。谢昀走过长街,路过拐角,然后在转巷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车旁还站着名朱钗翠裳的侍女。 侍女看见他,眼睛一亮:“少尊主!” 谢昀脚步微微一滞。 时间是算好的,此时的姬珩应该已经离府,两人断不会相遇。但这侍女唤的……谢昀眼中划过一抹讶异。 侍女并未察觉不妥。 此地正是姬珩的车驾,等候的也正是陵渊宫的大侍女,涟华。 涟华奉姬珩之命在此等候,看见“少尊主”回了,便很自然地向谢昀行礼。而且不知是巧合还是设计,姬珩修为已至洞虚境,正讲究一个返璞归真,即比他修为低的看他便如凡人。正巧谢昀也是凡人,两人在修为上近可以假乱真。 谢昀饶有兴趣地问:“我走了多久?” 涟华恭敬答:“大概一炷香。” “去做什么?” “妾不敢妄言。” “很好。”谢昀就势登上马车,两匹白狰疑惑地回头看他,白蹄在地上打蹬,似是不满陌生者的闯入。 谢昀温柔地摸了摸它们脖颈的鬃毛,两只白狰很快被安抚。 “咳咳,走吧。”谢昀咳了两声,在车厢里靠下,神态自若。 涟华紧张道:“少尊主的伤还没恢复?” 谢昀回忆了下姬珩冷淡的模样,说:“伤吗……我从来不注意这些小伤,没事。” 闻言涟华一阵心疼。 谢昀看向涟华,露出一个温徐笑意:“抱歉,让你担心了。” “应,应该的。”少尊主何时有这么温柔的时候,涟华顿时受宠若惊。 谢昀淡下眉眼:“好了,这里的事已经办妥,随我去个地方。” 闻言,大侍女没有任何疑问,两匹白狰也乖乖载着马车,跟随主人命令渐渐行远。 第6章 仙人蜕语 姬珩一出来,发现自家马车不见了。 涟华不会像谢府的侍女那样没规矩,说在转巷等着,没有他的命令绝不会走,因此他第一反应是出了意外。 传讯灵珠给大侍女传音。 “涟华,人呢?” 涟华接到传音,愣了下。 “少尊主……您不是在马车里吗?” 这回该姬珩沉默。 听到自家主子不作声,涟华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掀起轿帘。 “你们在哪?” “在……” 望仙台的山顶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 姬珩跟着大侍女上山,在枯木与雷息之间,看见了熟悉的墨色身影——那人蹲在地上,抚摸着焦土,荒凉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姬珩挥手,涟华无声退下。 “你偷偷出府,还骗了我的马车,就为了来这?”姬珩走向谢昀。 谢昀头也不抬:“你监视我。” 姬珩不满:“你利用我。” 谢昀一笑:“看来我们又扯平了,少尊主。” 强词夺理。 姬珩嘲讽他:“出府也如此鬼鬼祟祟,还冒用我身份,莫非是做了亏心事?” 谢昀声音温醇:“那少尊主呢?对我行踪如此清楚,莫不是做了梁上君子?” 姬珩面不改色:“能逼君子上梁的只有小人。” “唉。”谢昀叹了口气,起身,“看来少尊主对我误会颇深。” 姬珩不置可否。 “正好,谢一有一事不解。”谢昀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目光转向姬珩,“少尊主为何总针对我?因为我抢了南域之位?” 自己一再逼进,对方恐怕也感受到了威胁。 姬珩道:“是又如何?” 谢昀声音清徐:“南域,于我一个凡人而言,没有太大意义;于你而言,也不过锦上添花,我们何必因此交恶?” 姬珩顿了下,不言。 “看来你不是为南域之位找我。”谢昀一眼看出他的迟疑,恍然,“我们有仇?” 姬珩心中一凛,暗道对方的敏锐。 “没有。” “无私仇?”谢昀略有所思,“那是夜氏想对付我?” 姬珩想说你是灭世之魔,可他手里没证据,末日也还未降临,说出来不免可笑。 姬珩:“我没义务告诉你。” “这可真是头疼。”谢昀扶额无奈了,“谢氏一向以和为贵,不希望多一位敌手。” 姬珩瞥他一眼:“装模作样,你哪里会安……” 话未说完,望仙台上忽然轰隆一声响!整个山体竟然剧烈震颤起来! 异状来得太突然,姬珩和谢昀都有些站不稳。山石滚滚滑落,地面也出现许多裂缝,姬珩急忙抓住一截枯木,转头时瞥见谢昀眼中竟有一闪而逝的期待。 他顿时怒斥:“你又做了什么?” 谢昀无辜道:“这怎么能赖我?” 姬珩气不打一处来。此地是望仙台山顶,修界中人避之不及,只有谢昀这种疯子才会来。而且望仙台的剑意与谢昀有关,这样大的动静,只有他能做到! 身形一闪,姬珩极快地拉起谢昀御风而上,再回头看,原先谢昀站过的地方竟出现一条深缝,若不是姬珩出手,对方恐怕就要葬身山腹。 谢昀额上尽是冷汗,但仍喘着气笑:“多谢。” 姬珩拎起他的衣领:“到底怎么回事!” “咳咳咳……”谢昀却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口中、眼、鼻、耳,竟都开始往外冒血,面色白得像纸。 姬珩吓了一跳,立时把住谢昀腕脉,却发现对方脉象微弱,竟有濒死之兆。他还要探,却被谢昀抽出了手。 其实谢昀力气很小,于姬珩而言不过鸿毛,但对方入手单薄脆弱,姬珩不敢用力,怕一个不注意就把人断手断脚。 谢昀挣脱,姬珩立时画了道符将他圈起来,使他可以悬浮在空中,又不受混乱的灵流侵扰。 做完后,他唾弃了下自己的心软。 他可以杀一只魔,但无法对人见死不救。 谢昀咳得厉害,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他颤抖地拿出一个玉瓶,打开,浓郁的灵气弥漫四周。姬珩目光一凝,只见瓶中尽是璨金色的丹药,然而因谢昀咳得厉害、手也不稳,最后只能就着瓶口吞了一颗。 姬珩认得这药丸,是络丹,他才送了谢昀一颗。他还知道,谢府每年都会从修界求购大量络丹,只为吊住谢昀一口气。 昔年谢昀渡劫失败,道脉尽毁,按理必死无疑。然而谢氏倾尽全力救治,最终竟保住谢昀一条命。没人知道,道脉尽毁,承载了三百多年寿命的凡人之躯怎么能活下来? 络丹甫一吞下,谢昀的气色便肉眼可见地恢复。 底下地动山摇,半空之中,谢昀缓缓站起。 他似乎调息好了,但也只有站起来的力气,额上尽是冷汗。他敲了敲姬珩布下的防护符罩,换来姬珩的质问:“你想做什么?” 姬珩算是看明白了。谢昀现在的体质残破不堪,根本不适合外出走动,甚至就算在府中静养也可能随时命陨,但眼前人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费尽心思来这望仙台。 谢昀慢慢拭去脸上的血,语气从容:“还记得我说过的‘书剑意’么?” 书剑意,正是望仙台飞升的那位剑仙的剑意。 “你是说剑阵?” “方才你未到时,我已激活了部分剑阵,如今还剩一小部分就可全部激活,”谢昀指了指脚下剑气纵横的望仙台,温润的眸子漾出自信的笑意,“少尊主,想一起看看上古剑道吗?” 闲定的语调,姬珩却觉得这人疯了:“剑阵随时可以看,但你来望仙台就是送死。” 谢昀好笑道:“我本就是个死人,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话落,他并指为剑,在空中画出一圈繁复的剑轨。他周身无灵气,但行指间竟有几分苍茫道韵,望仙台残留的上古剑气竟与他的剑轨相和,发出清越的剑鸣。 一时间,剑气冲天,谢昀扬手,万千剑意如江河入海,皆汇于他指间一点。而他身后墨发散开,姿态从容,立在空中竟真有几分剑尊的风采。 姬珩被这浩瀚道境吸引,侧目,只见谢昀脸色愈白,才被络丹修复的凡人之躯竟这么快就又要承受不住。 没想太多,他一掌拍在谢昀后心,将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过去。 ……看来自己也疯了。 灵气入体,却仿佛将水倒进了筛漏,大半灵力逸散而出,惟有一小部分留在经脉之间,修复着五脏六腑。姬珩越是灌入越是心惊,这副身躯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残破! 另一边,谢昀的状态逐渐稳定,上古剑阵也逐渐成型。 望仙台上雷息翻涌,玉宸剑出鞘,姬珩飞快带着谢昀御剑入高空,躲过了上古剑阵激发时生成的猛烈罡风。 谢昀坐在剑上,不停咳嗽,姬珩则透过尘埃看到了望仙台的变化。 “这是——!”他瞳孔微缩。 只见望仙台的山顶受剑阵激发,一时间万千剑气牵引,竟在山峦之中组成文字! 仙人之字,绝非凡笔,以前也有听闻,凡上古大仙留下的多为真经秘籍,若遇到,便是举世无双的奇遇,可助人一步登天! 饶是姬珩心中也不由澎湃起来,侧脸,只见谢昀俯身下望,眼神中也透着兴趣。 不过一会儿,剑字成型。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横贯山峦的竟只有几个大字,且字与字之间笔划凌乱、潦草,尾处还有断笔,仅仅从字上便感受到了下笔者的匆忙。 谢昀眯眼,只见剑字写道: [道目夬夬,在常闭心。] [天劫之兆,众世焚走。] 不是真言也不是秘籍,看内容……竟像是预言。 姬珩将这两句诗细细审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吟道:“这是……预言?第一句‘道目夬夬在常闭心’与‘圣者无常心’有类似之处;第二句的‘天劫之兆众世焚走’却不知是何意……” 说到这,他脑海里却没来由地闪过末日的画面,那漫天风雪。 姬珩看向谢昀:“你怎么看?” 谢昀盯着那些剑字,附和道:“和你差不多。” 姬珩察觉出他的认真:“看出什么了?” 谢昀回神,笑了下:“神仙写的字当然只有神仙看得懂,我可不敢冒充神仙。” 姬珩却有些不信。修界已有两千年未飞仙,这位望仙台的大仙据说是最后一位飞升之人,论其剑字的解读,谢昀是他的继承者,肯定能看出不一样的东西,只是不愿说罢了。 谢昀到底看出了什么? 思索间,耳边忽地咦了一声:“剑阵崩解了。” 姬珩低头,果然看见山顶的剑阵在飞速消失,同时整个望仙台竟也随之崩塌,那山峦间的剑字仿佛昙花一现,越来越模糊。 谢昀立即聚阵,然崩塌之力势不可挡,上古剑阵的反噬铺天盖地而来,激得他脸色一白,蓦地吐出一口血。 “咳咳咳咳……”一连串猛烈咳嗽。 姬珩赶紧捞住对方,以免对方从御剑上摔下来。谢昀胸前全是血迹,气息萎靡,方才的绝世之姿只在一瞬间消弭,化作凡人模样。 与此同时,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鹤鸣,远远望去竟是一列白衣仙使款款而来。 谢昀望了眼,喘着气说:“少尊主,恐怕要麻烦你再进一次天道署……” 姬珩也看到了。他们弄这么大动静,连望仙台都塌了,天道署的人不过来抓人,天理难容。 顾不得脚下崩裂的剑阵,姬珩抬手捏了个剑诀:“还有个办法,就是我现在扔你下去,反正罪魁祸首是你。” 谢昀脸白如纸,却还有力气说笑:“少尊主英雄好汉,怎能见死不救?” 姬珩作势要踹他:“谢峰主也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强人所难吧?” 谢昀险险躲过一脚,干脆躺下抱住剑柄:“唉,我是逼君子上梁的小人,少尊主就饶了小人吧。” 闻言姬珩失笑,没想到谢昀也有耍无赖的时候。 天道署的鹤驾渐渐逼近,眼看两人就要暴露,姬珩再不犹豫,带着谢昀穿过崩塌的山石,御剑离开。 第7章 陨落的剑道第一人 谢昀是谢氏的大公子。 父亲是仅次于天尊的中域之主,母族是仅次于姬家的李氏大族。 他的出生,众星捧月。 入道后,更是张扬。 谢昀入学太虚仙宗,道史、算筹、术法,样样精通,天榜第一抹不掉他的名字。 问道峰早已内定他为首徒,排位前十的峰主们为了争夺谢氏大公子这个好苗子,在太和大殿争得面红耳赤。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谢昀谢绝了所有道峰的邀请。 太虚仙宗入道在外门,继续深造却是在内峰。进入一座有名的内峰,受大修指导问鼎天道,是所有修士的理想。可谢昀竟然拒绝前十道峰的邀请,难道他要放弃自己的道途? 众人议论纷纷,那时的谢昀只有十四岁。 太虚仙宗一百零八座道峰,他选了最悖道的一个。 剑峰。 众人哗然。 修界已有一千多年未有修士登仙。 三界面临着天梯断绝的可能。 剑道早已遗古,功能型道意,如符道、医道、器道才是修界主流。 剑峰排名一百零二。 是连最差的外门弟子都不愿去的地方。 谢昀若入剑峰,无顶级剑术,无大修指导,可以说道途无望。 谢氏极力反对,连中域之主都惊动了,千里迢迢去了太虚仙宗。 谢昀罚跪在宗门前,一点也不低头。 无奈,谢氏最终还是让他去了剑峰。 此事一出,许多大修都惋惜一个好苗子被糟蹋。 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剑峰弟子稀少,仅有的掌事,修为连金丹期都不到。 那里没有天才的引路人,只有一座破旧的书楼,里面堆满积灰的剑册。 刚开始几年,谢氏还源源不断地送去功法、法器等, 后面便不管了。 剑峰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二十年后。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谢昀居然代表剑峰参加论道大会。 论道大会是太虚仙宗百年一次的盛事。 会上,各峰切磋论道,较次排名。 太虚仙宗上百座道峰,排名末尾的皆依云琅山脉而建,排名靠前的,则都是以神符支撑的悬峰。 悬峰意味着地位高崇,排名越前,悬峰越高。 譬如问道峰,常年第一,所以它也是太虚仙宗最高的悬峰。 谢昀参加升仙大会,意味着他要为剑峰争一个名位。 姬珩出生晚,谢昀成名时,他还只是一个未入道的小童,随父亲坐在主席位上。 擂台上的动静他看不太明白,只记得最后一场,本来昏昏欲睡的他,忽然被一股耀眼的光芒惊醒。 他揉揉眉心,发现光是从擂台上传来的。 台上有一青年,墨发白衣,以青年为中心,生成了一片广阔的道域。道域中,无数剑气像发光的鱼儿一样游弋,照得太虚广场亮如白昼。 很漂亮。 许多大修都站了起来。 他惊讶地眨眨眼。 旁边,父亲也在与邻座的中域之主说笑:“剑域?韫深,你儿子有仙才。” 中域之主冷淡道:“谢一天资聪颖,但太过执拗。” 父亲笑了笑:“子随父嘛,而且修道,不听话才行。” 后面说了什么,姬珩不记得。 他只记得擂台上的白衣剑修,只轻轻一挥手,万千剑意如浪纵鲸吞,将整个太虚广场吞没。 那一瞬间,无数年轻弟子沸腾。 不是什么谢氏大公子,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大家看到的是排名末尾的落魄峰,荒废两千年的剑道,就在今日,一举夺魁! 剑乃古之圣品,亘古源长。 试问谁在年轻时没有仗剑天涯的畅想? 只是剑道式微,千百年没有一位大能出世,太虚仙宗一百多座主峰,剑道只占一峰,可见衰落到什么地步,大家都不敢拿自己的道途作赌。 但台上的白衣剑修, 选了许多人不敢选的路, 完成了许多人不敢相信的奇迹。 怎能不沸腾? 怎能不敬服! 年幼的姬珩被周围热烈的气氛感染,低头,看见擂台上的青年翩然而立,剑气吹起对方银白的发带,宛如不世之仙。 那日,沉寂二十年的谢昀一战成名。 落魄两千年的剑峰也拔地而起! 修界一百零八峰,剑道只占一峰,却是最高峰! 无数弟子慕名而至。 谢昀成为剑峰之主。 再然后, 朝历二百三十年,谢昀成立书剑阁,开始亲自收集天下剑册,只为恢复荒废已久的剑道,供宗内弟子修习; 朝历二百四十年,赤魔秘境爆发魔患,谢昀一剑劈开秘境,救下被困的数千修道子弟,一个善良强大的剑修形象深入人心; 往后两百年,谢昀连续在升仙大会获得第一名,被誉为剑道第一人,他的剑意残留在太虚广场百年不散,被视为剑道崛起的象征…… 谢昀已是修界传奇。 . 两百年前的事,许多人已不再提起。 若不是今日姬珩看见谢昀引动了上古剑阵,也不会回忆这些往事。 剑峰风光了两百年,后来因为谢昀晋升渡劫期失败,剑道第一人陨落,剑峰也跟着陨落了,仿佛昙花一现。 虽然,修界万年历史长河,两百年确实只是朵小浪花。 姬珩犹记得,谢昀晋升当日,千里劫云,万人围观。 谢昀失败时,白衣从天空陨落,无数人也跟着痛哭失声。 道途的残酷便在于此。 而现在…… 姬珩偏头,只见曾经名震天下的大剑修如今就坐在他的剑尾,道脉尽毁,手上无剑,只是受了些上古剑气的侵扰便面色惨白。 姬珩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选剑道?” “嗯?”谢昀正闭目养神,闻言稍稍睁眼,露出一双温润的墨瞳。 此时两人都坐在玉宸剑上,御剑飞行。周围是茫茫云海,长风吹过两人的长衫。 姬珩问:“谢氏主符道,当年问道峰、无相峰都愿意收你为徒,为什么拒绝?” 其实,如果当年谢昀接受邀请,那他一定会平步青云,乃至于少尊主之位可能也是他。 根本轮不到自己。 谢昀不以为意:“道,是我选,又不是他们选我。” 姬珩:“你天资那么好,选哪条道不行,偏要选最差的一条?” 其实姬珩不太赞同谢昀的选择。 入道之初,偏选最衰落的剑道,渡劫失败后,疯狂到献祭全界而成魔。明明这个人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能得到所有人钦羡的一切。 “你有没有想过,”姬珩看着他,“当年你晋升失败,说不定就是因为剑道无人。如果你选了符道或者卦道,每次晋升都有无数先人经验,哪里还有道脉尽毁的下场?” 谢昀笑了:“先人经验如果有用,修界还会千年无人飞升?” 姬珩:“修界无人飞升是修界的没落,而你的失败是你的极端。” 短暂的沉默。 “哦?这是关心?” “是劝诫。” “那少尊主可要多劝几句。”谢昀恢复懒散的姿势,手撑在剑上说:“如今我继承了南域,很快就要去羡川任职。少尊主有什么想说的,尽快说了,日后怕是很难相见。” 羡川?闻言姬珩愣了下。 羡川是南域繁华一带的统称,姬珩忽然想起前世确实是这么发展的。得了南域之位的谢昀很快就去了羡川,直至十年后,已成为名震四海的南域之主。谢昀在南域处理魔患,深受民众爱戴,而自己一直在中域潜心修炼。 他们再也没见过。 重生后的相见,其实是偶然。 姬珩淡淡道:“走了也好,中域少一个祸害。” 谢昀笑道:“是啊,来日再见了,少尊主。” 接下来两人不再言语。 姬珩的御剑速度极快,谢昀本就体弱,方才还受了阵伤,如今坐在剑上看似昏昏欲睡,实则已经虚弱到坐不住,快要摔下万丈高空。 姬珩静静看着,没有帮忙。 待行至半途,谢昀终于撑不住,一个失力往下栽去。 一只手扶住了他。 姬珩看着自己不由自主伸出的手,目光晦暗不明。 其实他敬佩过谢昀。在谢昀风云修界的那几百年,他也曾登上书剑阁,瞻仰天下第一剑的风采。 日落西山,背后的晚霞像火烧云一样泛出金红之色,姬珩扶着谢昀,玉宸剑直指谢府,剑影在落日下倏忽拉长。 . 此后数日,风平浪静。 期间,姬珩让涟华打听了下,得到消息说望仙台塌了,塌得一点不剩,天道署启动调查,却什么也没查到。那上古剑仙留下的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事激起不小的波澜。 毕竟要使一座山瞬息崩塌,惟有渡劫期修者才能做到,而修界渡劫期的大能,就五个。 一时间中域议论纷纷、猜测不穷,连中域之主也去了趟望仙台,或者说叫望仙废墟。 而这些,姬珩不感兴趣。 回宫后,他一直在研究上古剑仙留下的剑字。 [道目夬夬,在常闭心。] [天劫之兆,众世焚走。] 这是什么意思? 姬珩心中存了一丝疑惑。 表面上看,这首诗像个预言,旨在说大道无心,大劫将至。但真是这么简单? 姬珩想到谢昀忽然沉默的模样,那人一定看出什么。 望仙台的剑字乃仙人所书,谢昀又恰恰学了那位仙人的剑术,所以谢昀能看透的东西一定与剑术有关。所谓同脉相承,有什么是谢昀能看出,而他一个外人看不出的? 姬珩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在谢昀书房看过的《剑帖》——玄机不在内容,而在字。 他有些了悟,拿出纸笔,将十六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随后开始一个个地拆解,重组。 很快,白纸上出现了新的两个字。 夜色万籁俱静,映着昏黄的烛光,房间周围似乎都要被黑暗淹没,姬珩看着这两个字,一股难言的恐怖寒意忽地从背脊涌上来。 原来,每一句的最后一字竟然都可组成新字。 夬心为快,兆走成逃。 快逃。 两千年前,大道圆满的飞仙在万众瞩目之下白日飞升,仙乐飘飘,鸾凤相迎; 两千年后,不经意的真相被揭开,原来那位飞仙在飞升的最后一刻,不是意气风发,不是满怀希冀,而是以凌乱的笔迹,给后世留下两个字—— 快逃。 第8章 两世讳名之信 为什么要逃? 那位飞仙最后看到了什么? 两千年前的真相,姬珩已猜不到了。 正好,大侍女涟华来敲门。姬珩随意说了声“进”,涟华便捧着个盒子进来。 姬珩还未抬头,就感受到刺目的光芒。 “嗯?” 只见盒子里装着颗传讯灵珠,此时正发光。 传讯灵珠一般只有来信时才发光,光芒越盛,说明传信越多。这么亮的一颗传讯灵珠,里面至少十多条消息。 涟华说:“少尊主,这颗灵珠已经亮了三个月,今日不知怎么的,亮得格外厉害,您确定不看看吗?” 涟华替少尊主打理府中事务,哪些灵珠是联络夜氏的,哪些是联络世家的,她井井有条。唯独这一颗灵珠,少尊主格外看重,却从未说过联络方是谁。 以前这颗灵珠只要亮起,少尊主必然第一时间回复,但最近这颗灵珠亮了三个月,少尊主居然不闻不问…… 涟华忍不住提醒。 闻言,姬珩看向灵珠,目光一顿。 这颗传讯灵珠看起来很老旧,表面甚至有一道裂缝。 姬珩犹豫的原因,是它联络着剑峰。 众所周知,近百年来剑峰对丹药的需求量很大。 谢昀需要很多药材。 修复道脉的,修复魂体的,补充灵气的…… 但最需要的还是络丹。 络丹对普通修士犹如灵丹妙药,一颗便能起死回生,但对谢昀来说,仅仅只能吊命。 而药司十年才能炼出一颗,谢昀每个月都需要服用,根本不够。 修界最不缺络丹的地方是天域。 当年姬珩作为天尊弟子,送了剑峰几颗络丹,解了剑峰燃眉之急。 从此,每年姬珩都送去不少。 不过,最近他停了。 重生之后,他对谢昀十分忌惮,别说送药,那颗联络剑峰的灵珠他看都不想看。若非今日侍女提起,传讯灵珠恐怕要落下厚厚一层灰。 说起这传讯灵珠,也是姬珩前世阴差阳错得到的。后来他拿这灵珠联系谢昀给人送药,为了不被天道署查处私用络水,还特意匿名。 这份小心翼翼,今世看来倒有些可笑。 姬珩拿起灰扑扑的灵珠,瞥了眼里面的消息。 不看不知道,原来里面已经积压了十多次传信: “好友,近日内腑中烧,又要麻烦你的络丹了。” “赐药之恩谨记。” “谢一” “好友,多日未曾来信,是否有难事?” “我已侥幸成为南域之主,或可帮忙。” “谢一” …… “今日有人寻衅,不慎动用真气。” “南域之位实是麻烦。” “谢一” …… “好友,可安在?” “谢一” …… 一口一个好友,实则都是明里暗里求络丹。 姬珩发现传信大多是三个月前开始,而且发得这么频繁,说明谢昀的情况确实很严重。 如果是三个月前重生之时,他决不会理睬,但这会儿他看着密密麻麻的传信,脑海里忽然跃出谢昀坐在他剑上,脸色苍白的画面。 侍女涟华贴心地说:“少尊主先处理消息吧,妾告退了。” 姬珩拿着灵珠,没说话。 待大侍女退出书房外,阖上门,他才将灵力输入灵珠中。 洞虚境修士的神识可以散布百里。 借助传讯灵珠,姬珩更可以定向联络千里外的谢昀。 他用神识写下传信的内容: “我无事。” “五日后,剑峰取络丹。” “季” . 陵渊宫依云琅山脉而建,百年前,天尊将陵渊山送给姬珩时,众人只以为送了一处宫殿给少尊主居住,殊不知陵渊山上也有玄机——它与普通山峰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连接着天堑大阵。 天堑大阵是六域的护域阵法,迄今八百年,一直由姬族主持运转。姬珩身为少尊主,在天道署无衔无职,清心寡欲地住在陵渊,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要看守天堑。 陵渊山正是天堑大阵隐秘的阵眼之一。 推开洞府的石门,寒凉的气息迎面扑来,带着水汽。姬珩沿着洞道的石阶向下,最终进入山腹深处。里面有一片深潭,潭水清冽如明镜,潭水中央有一方石座,用于修炼打坐。 若有大修在此定会惊奇:这里没有丝毫灵气,惟有一股浓郁的生机自寒潭中传来,可没有灵气,如何修炼? 水潭很大,姬珩每走一步,无形的阵力便如涟漪般扩散。他走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细看,能发现潭中并不是水,而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凝结的透明液体。 络水。 姬珩心念微动,潭中络水如丝网般溅起,霎时充斥整个空间。与此同时,方圆百里的云琅山脉微微震动,浓郁的灵气忽然自各大灵眼中喷薄而出,形成一朵朵壮观的雾云。无数仙山宗派受此影响,灵气大盛,草木疯长,引得许多修士出来看热闹。 姬珩并不在乎外面的动静。 他是陵渊阵眼的护阵人,想什么时候开阵没人能置喙,而且…… 前世末日就是因天堑大阵而起。 有人破坏大阵,导致符文失控,引发了一场灭世级的爆炸。 这次开阵也是为了确认阵眼的安全。 无数神文游荡周身,精密的符文信息如一条条光带淹没姬珩的识海。 他开始认真检查阵眼。 大侍女涟华静守在洞外。 日月星移。 整整三天后,姬珩从洞府中出来了。 涟华看了眼少尊主的脸色,便知陵渊阵眼没有异常。 姬珩松了口气,出来时也就有心情取络水。 他自己没带什么瓶瓶罐罐,于是把石壁上老旧又积灰的长明灯吹灭,倒掉灯油,用盛油的铜盘舀了些络水。出来时,络水洒了不少,神文凝聚的液体一旦落地就会蒸发消失。 涟华自然是认得络水的,若说一枚络丹价值千金,那一滴络水有市无价。 可这样珍贵的东西却被少尊主糟蹋,混了油渣与灰尘,变成一滩黑糊糊的液体…… 涟华不动声色地说:“少尊主,让妾来吧。” 手上却是极快地接过铜盘,然后拿出一个储灵瓶,一滴滴把络水分离、装好。 姬珩袖手在一旁,十分不赞同——反正谢昀也要走了,他炼的络丹被带到南域后,就算吃起来味道不咋地,还能退货不成? 待涟华将储灵瓶奉上,姬珩眼中掠过失望之色,随后扔进自己的乾坤囊。 与剑峰约定的时日未到,接下来就是去一趟药司,租一鼎丹炉,将络水炼成络丹后前往剑峰赴约。 “我出去一趟。”姬珩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件黑袍披上,嘱咐侍女,“天道署若来问为何开启阵眼,就说我要晋升。” . 当年谢昀晋升渡劫期失败,是修界一大憾事。渡劫期是修士飞仙之前的最后一道境界门槛,在凡人看来相当于半仙之境。修界本有五位渡劫期尊者,如果加上谢昀就是六位,这对近两千年未有飞仙的修界是个喜讯。 可惜谢昀失败了。 姬珩每隔半年就会给剑峰送去络丹,如此数年,已成了习惯。之前他都是派人过去,自己不露面,但这次他想确认一些事,因此把自己笼罩在黑袍之中,亲自登门。 接待他的是剑峰的副峰主——傅江。对方一袭银纹剑袍,含笑的星眸之中映出姬珩黑袍的身影。 交易一如既往地顺利。 结束时,姬珩抬头望了眼峰顶,那里有一束耀眼的银光,是百年前谢昀离开剑峰时留下的本命剑光。昔日天下第一剑,虽然被遗弃在山顶,但其扩散的剑域仍然将整个剑峰笼罩,如一群发光游曳的银鱼,成为剑峰往后百年的护山屏障。 剑光极美,不过姬珩注意到,剑光比往年弱了许多。 “不知贵峰主近来情况如何?”姬珩忽然问,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沙哑。 这是黑袍人第一次在交易时主动交流,傅江收了药瓶,说:“峰主近日多有亏损,剑峰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姬珩心中一跳,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又问:“贵峰主应该还有百年寿元吧?” 他记得当年谢昀晋升失败,修界震动。药阁老亲自上门诊治,中域主走访各域,修界五位巅峰大能,三位都被请来为谢昀续命,这样才续了百年寿元。 “没有了。”傅江却叹一口气,“百年前虽然续命成功,但峰主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药阁老说峰主的寿命已不足三年。” “三年?”这下真轮到姬珩惊讶了,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说:“不对,若贵峰主只剩三年寿元,剑峰早就易主,副峰主是在与我说笑?” 太虚仙宗内峰的规矩,峰主易位至少提前五年。谢昀又不是暴毙,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肯定会提前将剑峰主的位置让出来。 “看来阁下很了解我宗的规矩。”傅江却是目光一转,打量起姬珩,“可惜,我们剑峰的规矩不一样,只要剑在,峰主就是峰主。” 这话含着试探,姬珩心下一凛——他本想借这位副峰主之口打听谢昀的情况,没想到对方短短几句却在猜测他的身份。 傅江。 他忽然有点印象。 前世,末日源于一场爆炸。爆炸的冲击波覆盖整个中域上空,导致所有悬峰遭遇灭顶之灾。太虚仙宗也不例外,百余悬峰十不存一,连天下第一的问道峰都受损严重。 剑峰却恰好在末日之前悬浮神文出了问题,最后降峰检查,逃过一劫。 而申请降峰的,就是这位副峰主。 前世听到消息,他只觉这位峰主好运气,如今回味一番,却有不同的感悟。 谢昀献祭三界而飞升,根本没管剑峰的死活。 这么多年,代掌剑峰的却是这位副峰主。 这个人知道什么? 思及此,姬珩说:“傅峰主的忠心令人赞赏,不过,贵峰主既废,傅峰主却还囿于此地,不觉得屈才吗?” 傅江:“能为剑峰效劳,是在下荣幸啊。” “或者,”姬珩微微眯眼,“贵峰主没有废,仍有你效忠的理由?” 闻言傅江一愣,随即笑道:“看来阁下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剑峰以剑论高低,如今峰主之剑就在峰顶,是这里的至高剑。”他指向峰顶的银色剑光,眼中透着浓浓兴趣,“至高剑,就是峰主。” 简短一句,姬珩细细看对方神色,只看到碧色的眼眸。 一声长哨,负责接送的木鸢飞了过来。木鸢是太虚仙宗的交通工具,内外门人皆可使用,姬珩乘木鸢而来,为的就是不暴露身份。 见姬珩要走,傅江送揖:“阁下是剑峰的恩人,日后还有疑问,在下知无不言。” 姬珩却想着,不会再有以后了,今日是他善心泛滥,下次谢昀若再要络丹,就自生自灭去。 如此定下,他催动木鸢符文,在对方的目光中遥遥离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两世讳名之信 第9章 来自灰雾的他 随着银色剑辉越来越远,姬珩离开了剑峰。 木鸢飞行的路径是固定的,从剑峰出去要路过一片卦阵,那是无相峰的地界。 太虚仙宗有一百零八峰,两百年前剑峰占据最高峰,但后来剑峰降峰至第三,最为老派、修道资源雄厚的问道峰与无相峰又重回第一第二的位置。 作为修界第一大宗,太虚仙宗的峰内排名,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修界道派格局。 无相峰高悬孤立,远远看去像一座枯山。其地界有巡守弟子,但数量稀少,整个山域也是静谧一片,低调得紧。 陵渊宫与无相峰几乎无往来,姬珩看了眼前世熟悉的山域,没有停留,催动木鸢正常飞行。 行至半途,山峦间忽然生起浓雾,周围景物渐渐看不清晰。悬峰高挂九霄之上,有浮云遮眼再正常不过,姬珩从怀中拿出颗老旧的灰色珠子,符文催动,灵珠发出亮光。 这正是联络谢昀的传讯灵珠,不亮时就只是颗灰扑扑的珠子,亮起时一般是有传信;同时它也可以主动催动,发出湛白的符光照亮周围区域。 姬珩用传讯灵珠驱散雾气,然而没想到的是,周围浓雾竟如液体般粘稠,连传讯灵珠也散不开。 不对。他立即警醒,意识到这不是普通雾气,而是人为制造的迷阵。 他立刻改写木鸢符文,打算从原路返回。 木鸢在天空划过一片轨迹,姬珩拿着珠子往外探,试图避开阵心。 而就在木鸢转向、速度稍缓时,一阵微风拂过,姬珩只觉一团灰雾扑来,随即手上的灵珠竟不见了。 “谁?”他一激,猛然警惕。 周围静悄悄,只余一片灰茫。 这种杀机四伏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挑起人敏感的神经。 “嗨~”忽然,一个懒散的声音响起。 姬珩立时回头。 浓雾里逐渐显出一个轮廓,鲜红的衣袍跃入眼帘,随后是一张过分俊美的脸,无论是高挺的鼻梁还是妖魅的眼尾,都使得那人的长相极具侵略性。 红衣,灰雾,这两个意象让姬珩眼熟。 “你是谁?”察觉到杀气,他冷淡地问。 “听说你丢了东西。”红衣人不答,却只笑着挑起两颗珠子,唇畔开合:“我这里恰好有两颗灵珠,不知道你掉的是这颗白珠子,还是这颗黑珠子呢?” 对方手指修长,夹着的两颗灵珠,一颗湛湛如白玉,一颗沉艳如乌丹,都隐现神文,比之前那颗灰扑扑的珠子好上数倍。 对方身上有杀意,姬珩不客气地说:“阁下,强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要付出代价。” 说罢,他只手捏诀,以红衣人为圆心,空中忽然出现一圈圈的淡蓝色符文,这些符文被他牵引,如一条条锁链将红衣人禁锢。 “哦,回字符?”红衣人歪头。这时,姬珩才看见对方的头发并不是散的,而是被一束彩缎编成的长绳松松系着,显出几分散漫。 随后,只见红衣人什么也没做,身后却出现一簇密密麻麻的透明细线,这些细线如蛛网般扩散,组成诡异的纹路。 姬珩从未见过此等术法,但他的回字符也是高阶符术的一种,连大乘期修者都能困上一困,所以并不畏惧。 然而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红衣人的细线就已近至眼前! 姬珩一惊,却见那些细线竟如刀切豆腐般将自己的符意摧毁! 他瞬息后退,细线如潮汐般涌来,将他的木鸢也切成碎屑。 “这是……” 抬眼,红衣人仍是闲闲站定,但他手中的细线却如利箭般穿透云海,笼罩了自己。姬珩旋身欲躲,却有更多细线围了过来,层层叠叠。 这不是普通丝线,以姬珩的眼力可以看出它的本质是符。至于红衣人,对方身上竟传来一股深沉的威压,是……大乘期?不,比大乘期更强,对方是渡劫期尊者! 心中一怵,下一秒,红衣人不见了。 什么? 瞳孔微颤,姬珩发现红衣人竟是一个欺近,身法快得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侧脸,红衣人就离他不过一尺距离,手里仍拿着一黑一白两颗珠子,再次往他眼前晃:“好看吗?好看吗?好看你就选一个,要我说这白珠子最配你,白衣白剑白珠子,要想俏一身孝啊。” 姬珩被对方晃得眼花。 “不选吗?”红衣人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对方利落地一挥袖,黑白两颗珠子齐齐一抛,直朝着姬珩落下。 “相见就是有缘,算了,送你一个。” 姬珩只想拒绝,可看着黑白两珠在空中交错,不知怎么的,他竟被这场景摄走了心魂。两珠之中,黑珠沉艳如玉,那深邃的颜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嗒。 他情不自禁伸手,黑珠稳稳落在手心,白珠则直接摔落九霄,消失得无影无踪。 鼓掌声,迷陷的姬珩猛然惊醒。 “好,很好~”红衣人拊掌,笑意低沉,“恭喜你抽到了凶卦。” 凶卦?! 姬珩眸光一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身边忽地升起一股恐怖威压,周围符线瞬间膨胀,遮天蔽日地朝他吞来! 姬珩的身形几乎在瞬间被淹没,连逃跑的时间也无,千万根符线足以将最中心的人碎尸万段。 然而…… “嗯?”红衣人挑眉。 他一扬手,符线散开,最中心的人却不见踪影,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袍在空中慢慢落下。 红衣人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竟然跑了……” . 姬珩快速落地,接着立刻扑进一团浓雾,不过一会儿,雾中符文微亮,他整个人又移形换影至另一片浓雾;但他没有停歇,继续以剑画符,再次瞬移到下一处,如此反复。 细看,他正身处一片迷雾,整个人在迷雾里不断闪现,快得只剩残影。 这是红衣人布下的浓雾迷阵。方才姬珩侥幸逃脱,但随后无论他怎么传送,也始终逃不出这片迷雾。情急之下,他只能不停地用传送符改变自己的方位,以防被追踪。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防御符袍破了,身上也受了伤,红衣人只要根据血迹稍稍推演,很快就能推算到他的位置。 果然,恐怖的威压靠近,姬珩按住剑柄,衣袍上符文暗涌。 对方来得比预想的快。 其实他已猜到红衣人是谁。 红衣,灰雾,渡劫期修为。 全修界满足条件的只有一个人——无相峰主,李廷瑄。 无相峰主卦道,整体比较低调,毕竟卦师都讲究一个缘分,非机缘不出门。而李廷瑄又是个中翘楚,传闻此人拥有渡劫期的实力,是当世五位渡劫期大能之一,却鲜少出世,神龙见首不见尾。 所有渡劫期大能之中,此人对外公布的信息最少。 姬珩不知道这位今日发了什么疯,竟要来杀自己。他一个洞虚境肯定打不过渡劫期尊者,所以只能逃。所幸之前炼制络丹还剩了些络水,有络水在,哪怕肉身俱损,也不会死。 想到这,姬珩调动神识警惕周围。 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讨命鬼已经来了。 光芒起,雾中凝聚出一道人影。 姬珩立时后退,然周围浓雾仿佛被操控了般,忽然变得凝滞。姬珩身形僵了僵,下一瞬,一只手比他更快,只轻轻按在他肩头,便如泰山压顶! 糟糕! 红衣人从灰雾中现身,半个身体都靠在姬珩肩上,笑意吟吟:“去哪儿呢,小姬?” 这一刻,姬珩全身都叫嚣着危险! 五指握住剑柄,这么近的距离,只要剑光出鞘,必见血! 一触即发之时。 忽然,空中出现一面透明的屏障将姬珩寸寸包裹。 这屏障由许多透明的人形组成,似雾非雾,明明没有实体,但符线遇到它们仿佛火遇到水,一瞬间熄得无影无踪。 “嗯?” 红衣人惊讶地环顾四周,发现不过短短几息,周围竟然全是这样的东西。 姬珩也看见了,瞳孔微缩。 魂体。 周围竟然全是魂体。 一瞬间,阴森的寒气、令魂魄都颤栗的惨叫从记忆里涌来,他不自觉想起前世,想起百万条死于末日的冤魂,铺天盖地,化作一片黄泉魂海向他哭喊…… 姬珩忽然抵住头。 魂体具有攻击性,它们保护着姬珩,却对红衣人发起攻击。魂魄的攻击最难抵挡,红衣人不得不放开对姬珩的桎梏,急速后退。 接着,熟悉的气息靠近,一双温热的大掌盖住姬珩眼睛。 “别怕,让老夫会会他!” ……是祖父的声音? 视线被挡,紧绷的背部肌肉松弛下来。姬珩这才想起夜氏主鬼道,祖父就擅长操纵魂魄,这些魂体应该是祖父用符召来的。 红衣人后退几尺,眉眼微弯:“小岐山?来的很快嘛。” “李廷瑄——!”夜老却是看见外孙差点被杀,惊怒不已,“你好大的胆子!要不是老夫在珩儿身上留了道符,真没想到你敢杀他!” 原来,夜老一向重视自家外孙,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姬珩身上的族袍也被绣了符,一旦遭遇危险,哪怕远在千里,夜老也能感知到。这次李廷瑄的威压激活了守护符意,夜老察觉到危险,第一时间传送过来。 红衣人摊开两手:“冤枉啊,我只是帮小姬找东西,喏,就在他手上。” 姬珩手指一僵,这才发现黑珠子还在手上。 夜老:“他给了你什么东西?” 姬珩将珠子摊开:“这不是我的。” 红衣人:“这就是你的呀。” 姬珩:“把我的还我。” 闻言,夜老也吹着胡须直瞪眼,周围大大小小的魂魄皆弓起身体,对红衣人做攻击姿态。 红衣人终于投降:“好了好了,给你就是。” 说着从袖中掏出灰珠子,抛给了夜老。 夜老拿到传讯灵珠看也不看,当即一敲木杖,顿时上百魂魄如恶鬼,纷纷涌向红衣人,嘶叫声震动苍穹。 姬珩被这声音激了个寒颤。 红衣人却仿佛早有预料,轻飘飘地后退,瞬息退出百里。 “哈哈下次再来玩啊,小姬~”低沉的笑声也随之飘来。 夜老怒叱:“休走!” 然而红衣人已经溜得没影,原来站的地方只余一片灰雾。 无相峰主来得快溜得也快,姬珩想看看情况,夜老缓声:“等下。” 说着一只手仍挡住姬珩视线,一只手挥了挥杖,周围魂魄如受指引般散去。 夜老这才松开手,天光乍现,姬珩眯了眯眼。 灰雾散去,此刻他已回到太虚仙宗的主峰,周围还有不少围观弟子。 夜老向来不喜遮遮掩掩,渡劫期的威压覆盖千里,引来这么多弟子围观也正常。 只是…… 姬珩目光逡巡,恰好看见一角银色剑袍。 果然,剑峰的人也在。 夜老扳过姬珩身体,反复打量:“没事吧?让老夫看看伤着没有?” 姬珩回神,心中一暖:“我没事,祖父又是怎么来的?” 夜老将他身上的守护符嘱托了一遍,末了拿出红衣人给的灰珠子:“这是什么,李廷瑄为什么抢你东西?” 姬珩顿了顿,收起珠子,随口道:“这是联络姚家的传讯珠。” 姚家是姬氏的盟友,平日来往十分密切。 “好,收好。”夜老果然没在意,只是把珠子放到姬珩手上时,忽而叹了口气。 姬珩有些不解。 “珩儿,”夜老的声音忽然有些郑重,“你还怕魂魄吗?” 第10章 君岭难役往事 深重的药味弥漫整个房间。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谢一啊,你就不听小老的劝是不是?” 床榻上,咳嗽声剧烈。 周围侍从手忙脚乱。 这里是谢府,自上次谢昀引动上古剑阵,毁了望仙台,之后便一直病情恶化,卧床不起。谢府焦急,请了药阁老来探脉,哪知刚搭上脉,药阁老的脸色就变了。 药阁老收回把脉的手,直摇头:“说了多少次,不准纳真元入体!怎还如此折腾?上次的伤势未愈,这次直接损了八成经脉,要是让中君知道,唉,唉!” 连着两声叹息,谢府上下噤若寒蝉。 谢昀只咳嗽,咳累了便闭着眼喘息,显出苍白疲倦的面容。 管事小心翼翼地问:“大公子过几日就要去南域了,您看这情况……能去吗?” “还想出去?”药阁老恨铁不成钢,“你看他那样子,神仙也难救!好好待在府里,这次恐怕只有天堑之力才能续他一命……” 话落,门外传来通报声,说是剑峰送络丹来了。 “络丹也不够啊。”又是一声叹息,药阁老起身欲走。 掌事立时去拦:“阁老,阁老!我家公子……” 门开,外面竹林的沙沙声随之传来。 一袭银色剑袍与匆匆离去的药阁老,擦身而过。 谢昀睁开了眼。 引路童子作揖:“大公子,傅峰主来了。” 说罢,那银色剑袍走到床榻前。 说来也奇怪,药阁老来时,房间里的侍从来来往往,照顾不断;而傅江甫一进屋,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谢昀半躺在床上,傅江拉过一张椅子,随意坐到他旁边。 侍从们纷纷退下。 待屋外的杂音渐不可闻,傅江拿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六颗光华流转的药丹。 “诺,送来了。” 六颗络丹,放到修界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谢昀看了眼,声音沙哑:“那人三个月都联系不上,今日来时可有什么异常?” 傅江笑道:“神气完足,毫发无伤,你可以放心了。” 谢昀点了点头。 傅江又道:“哦,还有件事,今日交易之后我见到李廷瑄。” 闻言谢昀皱眉:“他?” 几分厌恶。 傅江说:“不错,这位东君大人少有出关,而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追杀夜氏的那位少尊主。渡劫追洞虚,杀鸡用牛刀,你说奇不奇怪。” 原来,李廷瑄除了是无相峰主,还有一个重要身份——东域之主。 修界共分六域,每一域都有域主掌管。譬如中域的掌权人就是中君,不过李廷瑄可没有其他域主那么负责,或者说东域是管理最散漫的地方,东域之主十年百年都见不着人,对外一直宣称闭关。 “又是他……”谢昀却着重注意到“少尊主”三个字,沉吟着关上玉盒,指腹在玉质的边沿摩挲。 “你觉得姬珩是个怎样的人?” 傅江靠在椅子上,说:“人我不知道,剑音传闻倒是有一些。” 谢昀:“说来听听。” 傅江:“那就要说起……二百七十年前的‘君岭之难’。” 君岭之难,仅仅四个字,足以让活过那个岁数的人谈之色变。 二百七十年前,修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符文失控事故,死亡人数达两百多万,起因是东域君子岭的天堑阵眼遭魔修破坏,导致符意失控爆炸。从君子岭开始,半个东域被失控的神符摧毁殆尽,这也是修界万年史上最惨烈的灾难之一。 “作为君岭的护阵人,姬氏一脉在那场爆炸中死伤无数,几乎灭族,姬家主更是尸骨无存,连魂魄都召不回来。”说到这里,傅江啧啧惋惜,“听说失控的天堑神符连魂魄都可以绞杀,出事之后,君子岭上空出现了黄泉,魂魄的惨叫声连千里之外的北原都听得见。” 谢昀打断他:“我去过,东域的伤亡我很清楚。” 那时他已是剑峰之主,修为在大乘期,东域出事,谢氏是第一个赶去救援的世家。 傅江说:“哦?那你可知道,姬氏本家就在东域,符文失控时姬家少主逃过一劫,从此却患了失魂症。” “嗯?”谢昀抬眉,“他有失魂症?” 失魂症源于六魄不全,病者要么五感尽失,形容痴呆;要么惊悸多魇,形状疯癫。谢昀很难想象这种病症会发生在姬珩身上。 “现在可能没有了。”傅江如实说,“一个被灭族的嫡长子,患有失魂症,可以说道途已废。但如今只短短两百年,你也看见,夜氏又重回一等一的大族,姬家少主甚至成为天尊弟子,有望继承天道。” 谢昀忽而低笑了下,眸子温润如墨玉:“确实,他不简单。” . 天道署。 数不清的仙鹤来来往往,仙使们穿梭于官署之中,灵力支撑的“天网”几乎将整个天道署覆盖,繁忙的信息流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而在天道署的中央,一根神针连贯天地,如一线璀璨的天光。近看,会发现神针其实是一座通天高塔,其上刻满神文,带着霄远飘渺之意。 如此庄严神圣的道门重地,今日却有人闯入。 “敢杀老夫外孙,今日就让你碎尸万段!” 洪亮的声音传遍四方,满含威压,天道署上下皆是一颤。接着,一股森然寒气从地底冒出,数不清的魂魄显现,飘飘然飞向天穹。 天上有一老者和一青年正在交战。 老者身型清矍,一身素朴道袍,留着一撮长长的白胡须,给人一种温和的道者风范,然老者出手极为暴躁,天上雷霆噼里啪啦一片,无数魂魄如恶鬼扑向青年;而红衣青年身法诡妙,看似惊险,实则每次都恰好躲过攻击。 两人的声音也从天上传来。 “站住!” “冤枉啊~” “老夫今日就宰了你!” “救命呀~” 原来,夜老护住姬珩后,转身就来找罪魁祸首。李廷瑄没想到,自己被不依不饶地追了百里地,直到进了天道署,对方竟还死追不放。 夜老下手毫不容情,李廷瑄东躲西藏,底下天道署的人也被殃及池鱼,署中一片鬼火肆虐,殿宇塌了好几个,仙使们叫苦不迭。 鸡飞狗跳之中,忽然,一声嘹亮的唳鸣冲破云霄,天边出现一尾白羽。 威压陡现,全域寂静。 李廷瑄停了停,哪知又一簇鬼火袭来,他头一歪,鬼火燎了他半缕头发。头发焦了,他却先看那发尾的彩缎,见彩缎还在,这才回头,眼尾挑起危险的弧度:“好了,神使来了,是不是该停手?” 纯白色的神鸟自云间探头,羽毛上隐现神纹。 这是天尊的神宠,天尊缥缈不定,其天道意志一向由神鸟代为传达。 夜老自然认得,只能停手。 “拜见神使。”两人皆朝神鸟作揖。 神鸟展翅,飘渺的道蕴一层层荡开,夜老心中一凛,姿态更恭敬了些。 神鸟开口,声音似从四面八方而来。 “两位都是劳苦功高的六域元老,何事大动干戈,竟还要天道署出面——” 清越的少年音色,又带着淡漠。 “神使,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杀老夫外孙!”夜老上前一步,抢先开口,“若非老夫及时赶到,就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老夫就是为此事上门,珩儿是姬族遗子,更是天尊的亲传弟子,连少尊主都敢杀,此人无法无天!” 闻言神鸟神色一凛,目光落在李廷瑄身上。 “看我做什么。”李廷瑄一身红衣格外嚣张,“我是算卦的,天意如此,我是照天行事。” 夜老厉斥:“你敢!” 神鸟打断二人:“是何卦象,请李域主详述。” 众所周知,李廷瑄是千年来的卦道第一人。此人一向待在无相峰修炼不问世事,一旦出关,必有大事发生。 “我不喜欢残害无辜,”李廷瑄摸着下巴说,“但三个月前本君参悟星象,发现有祸星临世,将引发末日大劫。本君心忧天下,所以寻了寻那位祸星,结果——”戏谑的目光一移,看的正是夜老,“结果那位祸星啊,正是夜域主的好外孙,也是我们尊贵的少尊主,噫,真不幸呐~” 夜老吹着胡子:“你放屁!” “天道的话怎么能叫屁呢,”李廷瑄似笑非笑,“难不成你想违逆天道?” 夜老怒道:“去,老夫不吃这套!天尊才是天道,珩儿是少尊主,你无视天威谋害他,你才是大逆不道!” 僵持间,神鸟的声音再度传来:“原来如此,是一场误会。” “嗯?”李廷瑄微微眯眼。 神鸟面不改色,口吐人言:“原来李域主担忧的是少尊主。不瞒二位,少尊主才资天纵,天尊正在为他寻一个成仙契机。” “成仙?!”夜老坐不住了,要知道修界已有两千年无人飞仙。 “契机将至,伴凶卦而生也是正常。”神鸟看向红衣青年,徐徐道:“仙劫之威,毁天灭地,失败则葬尽一域,成功可泽被世人。李域主应该也希望后世多一位仙吧?” 闻言李廷瑄笑出声:“成仙?什么契机?” “事关重大,还需元老们共同商议。”神鸟将翅膀完全舒展,流淌着金纹的白羽遮天蔽日,接着,神鸟做出邀请的姿态:“正巧,今日谢氏长子出事,中域之主召集了诸位元老欲开天堑大阵,二位不如来天堑汇合。” 谢氏长子出事了? 夜老愣了下,正与李廷瑄对视一眼。 “神使召令,老夫自当遵从。”夜老谢了一揖,走上神鸟的背脊。 “呵,有趣。”李廷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跟上。 又是一声清啸,神鸟挥动翅膀,飞了起来。 天道署中央正有一座通天神塔,远看直入苍穹,近看更是高不可攀。此塔名天堑,是天道署的象征,更是天堑大阵的中枢。神鸟载着两人直往塔顶而去,最后隐没在九霄之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君岭难役往事 第11章 客星与克星 摆脱李廷瑄的追杀后,姬珩往陵渊宫的方向回去。 危机解除,按理应该松一口气,但姬珩仍然心事重重。 他倒不是害怕被追杀,实际上从小到大他经历的刺杀也不少,早就习惯。但无缘无故、死缠烂打、实力悬殊的追杀,仍然让人感到头疼。 回去的路上他还发现自己乾坤囊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枚黑不溜秋的珠子。他明明记得李廷瑄走后他就随手把这珠子扔了,没想到一回头,珠子竟然安然无恙地躺在自己的乾坤囊里。 这是“标记”吗? 姬珩搞不明白,他把珠子检查了番,发现这就是个普通珠子,没灵气,也没有传讯功能。 李廷瑄到底想做什么? 前世,李廷瑄久居无相峰,姬珩与这位无相峰主乃至东域之主,几乎没有交集,哪怕到了末日,他也只是远远见过这位东君掌阵的风采。 但今世,李廷瑄不单出了无相峰,还出现在他面前,说要杀他? 这和前世相差甚远。 姬珩明明记得,前世修筑天堑时,无相峰还站在他这边。 护送姬珩回宫的鬼魑是夜老的坐骑,夜老担心自家外孙路上还会遇到危险,特意让圣兽送姬珩回宫。 鬼魑速度极快,到了陵渊宫,姬珩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威压。 这是…… “少尊主。”宫门前,大侍女涟华正领着一群侍女候着。 姬珩的视线越过侍女,看到刚刚飞走的白羽神鸟。那背影的羽毛纹路没有本体繁复漂亮,是个分身。 “又出什么事了?”姬珩问。 涟华将神鸟的口谕复述一遍:“天尊传令,中域之主欲开天堑大阵,还请少尊主入阵。” 入阵?姬珩微微一愣。 天堑大阵之宏伟,凡人无法想象。大阵以云琅山脉为基,几乎囊括了整个六域,单就阵眼便有八十二处,决定性的阵眼中枢更有四座。若要完全开启,耗费的人力物力将是天文数字,当然,引动的天堑之力也是掀山倒海的伟力。 “为什么开阵?”姬珩不解。 涟华:“妾打听到,是谢氏长子病危,药阁老说只有天堑之力才能给他续命,中域之主当即下令开阵,但这事不少人反对。” 听到这个消息,姬珩第一反应是震惊。可能是主观作祟,他一直认为谢昀不会死,这个前几天还雄心壮志邀请他看什么上古仙阵的人,今天就装病秧子了? 不过有魄力动用一界之力救人,说明中域之主是个好父亲,以前一直听说谢昀与亲族不睦,如此看来倒是谣传。 既然要入阵,姬珩简单嘱咐了几句宫中事务,便往洞府深处走去。 陵渊山腹内部高逾百丈,源源不断的符文流入,又被络神符转化,积起一汪络水寒潭。姬珩一袭白衣行走于络水之上,潭中升起一面水镜,姬珩捏诀,很快将自己的神识投影于水镜之中。 …… 天堑塔。 姬珩一进来,就发现此次与以往不同。 以往天尊让他入阵都是一片混沌符海,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道缥缈的声音教他如何画符。可这次他入了水镜,睁眼却是一片宏大的空间。 无数席位环绕着他,呈阶梯式向上,直至无穷远处。白羽神鸟翩然盘旋于穹顶,最后化为一道图腾,刻印在穹顶之上。 许多目光射来,姬珩认出周围的身影,皆是天道署的元老们。这些老者或亲身到场,或通过水镜投影,影影绰绰看不清真身,却都是掌握了大半个修界的核心高层,足有几百人。 姬珩恍然。 云崖会,修界高层的会议。 以前他一直没资格参加,没想到这次天尊竟然把他拉了进来。 他的席位隐于众多元老之中,通过水镜,一道淡然的白色身影投射而下,陌生且年轻,吸引了不少元老的目光。 面对或凌厉、或审视的视线,姬珩反倒没什么感觉,从容坐下。 今时不同往日。 若他还是前世那个年轻的少尊主,此时必然有些不自在。 但他已经经历过了。 前世末日来临,他临危受命修筑天堑,当时就是在云崖会上领的命。八十二位护阵人,只有他愿意去“荒境”修阵,站出来时,被数百双眼睛盯着,手心都在出汗。 今世提前十年来了云崖会,心境不同,人也淡然许多。 姬珩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会场中央,陷入回忆。 会场中央的最上首,高高地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面容十分模糊,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规则笼罩,看不清真身。身上穿着尊贵华丽的域主袍,胸前垂有墨玉挂饰,袍上绣着繁复的纹样,那些纹路流淌着金色,仅仅看一眼就深奥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人端坐上首,威严而沉默,如深渊笼罩着会场。 周围皆是叱咤一方的修界大能,却没有人敢直视那人,甚至所有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处,仿佛那里盘踞着一只饕餮,凡被注意到就会被恐怖吞噬。 而好巧不巧,姬珩的目光正落在那个人身上。 仿佛挑衅。 首位之人似乎察觉到了,抬眼看向无礼之人。 目光交错。 姬珩有一瞬间的心悸,仿佛被什么恐怖的事物所注视。他骤然从回忆中清醒,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奇怪。 周围有人低语: “怎么还没开始?中君大人到底在等什么?” “别急,你看还有两个空位呢。” 姬珩循声看去,原来会场中央除了首座,底下还有四个位置。他想起来,这四个席位代表着东南西北四域,其中北边坐的是北域主,南边此时坐的是一位谢氏长老,应该是代表谢昀出席。另外空着的两个,是东域主和西域主的席位。 再看最上首,原来首位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域之主、谢氏的掌权人——谢韫深。这位尊君掌管天道署几百年,代表着道门巅峰。 渐渐的,元老们的议论越来越多。 “不会来了,就说这次开阵太儿戏,不可能所有人同意。” “中君大人太独断了,居然为一个废子兴师动众。” “谢氏这些年独揽大权……” 破空声,接着是一声闷哼。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正在说话的某位元老被符线贯穿咽喉,肉身当场被毁。 众人皆是一惊,随即一道魂魄从倒下的尸体中窜出,没跑多远就再次被符线贯穿四肢,发出一声惨叫。 修长的五指如点符作画,一个高挑的红衣身影从灰雾中走出,五指收拢,那被贯穿的魂魄便如提线木偶般双手吊起,耻辱地如在众目睽睽下受刑。 “中域为道域之首,中君更是道门之首,各位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否则本君就忘记分寸了~” 熟悉的红衣人,熟悉的慵懒声调,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虚空中走出两人,其中一人正是东域之主李廷瑄! 他的嘴角还有笑意,但一出手就震慑全场! 不少人生出冷汗。 姬珩也皱眉。他的衣袖被溅了血,清理时,额上碎发挡住他微冷的目光。 受袭者离他很近。 危机出现的一刹那,他察觉到符线,也感受到杀意,以为那符线是冲自己来的。然而符线转了个弯没有攻击他,而是攻击了别人。 仿佛威胁。 全场雅雀无声,许多大修对李廷瑄嚣张的行径不满,但目光暗含恐惧。 李廷瑄是和夜老一起乘神鸟而来,出手后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东域主的位置上。 最上首,中域之主没有说话。 夜老大手一挥:“药司的人呢?” 立时有药司弟子进来,低头将尸体抬下去。 坐在北席的男人穿着件月白色域主袍,腰间挂一柄寒刀,刀鞘上遍布垂鳞纹。 这是姚家主姚徵,也是北域域主。 姚徵皱了皱眉,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屈指一弹,将李廷瑄的符线齐齐斩断。 符线一断,被束缚的魂魄顿时重获自由,逃也似地飞走了。 能来云崖会的基本是元婴以上大修,对他们来说肉身死亡并不是真正的陨落。姚徵虽然不满李廷瑄的跋扈,但只要那位元老魂魄还在,肉身完好,将养个一年半载也能恢复行动。 “啧。”见此,李廷瑄无所谓地收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不同的反应,相同的默契。 到场几位域主平日里不对付,但在今天的云崖会上,态度竟出奇地一致。 旁观的姬珩也有些意外。 他怀疑李廷瑄的出手是杀鸡儆猴,目的是震慑反对此次开阵的修界高层。但其他人好说,祖父向来不喜谢氏,凡中域之主做下的决定少有支持的,怎么这次也默许了?甚至李廷瑄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伤人,竟没有一位域主站出来反对? 六域之中,东、南、西、北、中,五域域主都同意了此次行动,神鸟一声清鸣,一座巨大的道印显现,最终印在天道署的联名签署书上。 天尊也没有异议。 这时许多元老才明白过来,反对的声音霎时消失。 最上首,中域之主环视一周,缓缓起身。 他身上华丽的配饰依次落下,绣有神秘花纹的域主袍也垂在地上。规则能隐去容貌,却挡不住气度,他一步步走向最中央的石台,深沉而优雅,手上有一本厚旧的符书,指页翻开,一道道繁复而玄奥的符文如太阳般涌现。 姬珩看得很清楚,这是姬氏秘传的络神符,也是天堑大阵的运转神文,如今天下只有三个人会画这样的符。 天尊、中域之主,以及他。 神符既成,中域之主将符引入石台,与此同时,身处六域各地的八十二位护阵人也纷纷开启阵眼。 “开阵——” 沉静的声音自天堑传遍四方,符文横亘万里。六域依次亮起八十二道光柱,地脉深处响起一阵古老的轰鸣,宛如深海的鲸啸。 饶是见过多次,身处其中的姬珩仍然感到一丝震撼,这是对超乎人类认知的力量本能地向往。 无数灵流顺着地脉涌入中域,再顺着庞大的地下灵网涌入陵渊,如江河入海。陵渊宫本是一座掏空的巨大山腹,此时洞府的石壁簌簌颤动,姬珩端坐络水之上,并指起符。 刹那间,数以万计的络水激荡而起,化为符文涌入姬珩体内。姬珩闭眼,精神力张开到极致,络神符也催动到极致,属于洞虚期的威压一度攀升至大乘,方圆百里鸟兽惊飞。 而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末日在即,恐怕只剩最后一次开阵机会。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