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皇帝觉醒了[重生]》 第1章 第 1 章 重生 “皇兄,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 趴伏在潮湿地牢一角的身影略略一动。洛景澈已记不清多久没听到人的声音,浑浑噩噩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他浅浅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道明黄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 “托皇兄的福,虽晚了几年,但朕终于也是得偿所愿。如今看见皇兄这个样子,也着实心痛。”年轻的新皇满面风光地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语气愈发轻柔,“既如此,也该给皇兄一个痛快了。” 话音落地,眼前的人却毫无反应。皇帝终于维持不住柔和的假象,不顾飞溅在金贵黄袍上的脏污血水,朝着角落那人心口狠狠踹了一脚。 “洛景澈,这些年,朕的皇位坐得还安稳吗?”他眼神阴鸷,神色隐隐有些癫狂,“偷了朕的东西这么多年,也该还回来了吧?” 洛景澈轻轻扯了扯嘴角,甚至没有力气去轻抚一下他剧痛的胸口。他眼前恍惚浮现出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面沉如水,冰冷的眼眸倒映出他颤抖的身躯,他说:“你不该,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只这轻轻几个字,便使他如遭雷击,坠入地狱。 可是他这一生,何曾觊觎过什么东西呢? 幼时,所求不过一口饱饭,能同母妃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而后年长了几岁,便只求身上能有几处好皮肉,让母妃看见时能少流些眼泪。 一切愿望,不过是活下来罢了。 可是老天从不随他愿,一场巨变,让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短促人生更是扑朔迷离。 他那一向屈脊躬身的母妃,竟有勇气将匕首捅进皇帝的喉咙。她隔着重重的帷帐朝他浅笑,嘴角缓缓流下鲜血。她踉跄地走出来,踩着血泊,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黄帛布扔在了他的面前。 无数利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周围人影憧憧。隔着刀光剑影,他惨白着脸想去看清帛布上写的是不是刚才皇帝临死前所说的那些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之第二子景澈,德才兼备,仁孝两全,深得朕心。今日将皇位传于二皇子,实乃天命所归,以承天下之重任……” 在周遭一片惶然声中,她终于无力向后仰倒,倒在早已没了声息的皇帝身上,轻声喃喃道:“阿澈,好好活下去。” …… 过去的岁月零零散散的从他眼前一晃而过。恍惚间,他听到了有个熟悉的脚步缓缓而来,在不远处站定。 洛景澈心头巨震,想抬头看一眼他,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只听到新帝恨极却又痛快至极的一句话。 “明将军,蛮夷之子以卑贱之躯偷得皇位数载,又苟活至今,实在死不足惜。” 洛景澈蜷在身侧的手指略紧了紧,听到那人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他在眼前一滩脏污血水中看到了倒映着的漫天火光。他缓缓阖上眼,再无声息。 …… 宫殿内烛火昏暗,窗外暴雨如注。 洛景澈猛然睁开双眼。眼前烛火忽明忽灭,他急促地呼吸着,想让自己跳的过于剧烈的心跳声稍缓一下。 他是一个……话本中的炮灰配角。 一个早死的、被拿来给主角磨练心性的、无足轻重的,炮灰。 洛景澈爬起,抓起床边灰扑扑的铜镜,看见了自己十六岁的脸。镜中的少年有着漂亮的桃花眼,深邃的眉眼让他多了几分不似中原人的风情。但因为过于清瘦,衬得他苍白的脸颊更为瘦小,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掉了。 他竟然回到了十六岁。 还来不及整理思绪,便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猛的推开门,如一阵狂风般瞬间就来到了洛景澈的面前,将他掀翻在床。随即,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像铁钳般紧掐住他的脖子,指节甚至深陷进他的皮肤。 “洛景澈…你怎么敢?” 洛景澈控制不住的抓紧自己脖颈上逐渐收紧的手,求生的本能让他剧烈挣扎起来。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脸,这张熟悉的脸庞上酝酿着风暴,他明明暴怒着却又克制到浑身颤抖,完全不复曾经的沉稳从容。 上辈子临死前,他没能抬头看他一眼。 但是,这人轻应的那一声仿佛还在耳畔。 明月朗咬着牙看着手中洛景澈清瘦苍白的脸因为呼吸不畅而通红,秀丽的五官也微微扭曲,整个人看起来可怜至极。 如此可怜,却又……可恨! 他明明还在自己手底下拼死挣扎,可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明月朗猝然和他的眼神相撞,仿佛被那目光烫到一般回过神。他猛然收回手,将这人狠狠摔回床上。 洛景澈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脖颈处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即使身躯已经残破不堪,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明月朗不会杀他。 因为明月朗和他一样,也不过是这个话本里的配角。 唯一不同的是,他是炮灰反派,站在主角的对立面;而明月朗是主角的青梅竹马,是主角坚实的后盾。 这个话本的主角……正是他那万千宠爱于一身,样貌品行皆上乘的唯一太子人选,他的三皇弟,洛景诚。 “洛景澈,”明月朗眼尾戾气横生,锐利的眼神像要把他吞吃入腹,“我要一个解释。” “为什么…圣旨上,会是你?” 洛景澈平复着呼吸,剧烈的耳鸣声也稍稍减缓。 原来,竟是回到了这个时候。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的母妃亲手刺杀了皇帝。而在皇帝临死前,宣读了继位诏书。 继承皇位的,竟然是自己。 他想起上辈子的自己面对暴怒的明月朗百口莫辩,嘴唇嗫喏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换来他厌恶又冰冷的眼神,甩袖而去。 现在,他又回到了此刻。 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洛景澈轻咳着,双眼紧紧盯着明月朗,回想起话本中明月朗的结局。 明月朗虽然是洛景诚青梅竹马的伴读,两人感情极深;但明月朗背负家族使命,世代效忠的是大宋江山。所以在整个话本中,他是唯一一个即使是和主角有着这么亲近的关系,但依然保持了绝对冷静和理智的人。 他现在既已觉醒,那么这辈子,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明月朗,是他一定要抓紧并加以利用的人。 洛景澈一字一句道:“因为只有我,该在这个时候,坐上这个位子。” 明月朗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你说什么?” 随即,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我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他一步步走近,常年习武的高大身影压迫感极强,有力的手指再次抚上他的脸,“这么说,意图谋反,也并不算是冤枉了你?” 感觉到明月朗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庞,再次危险的向下,洛景澈紧盯着他如鹰般的眼神,丝毫不惧:“我从未想过。” 明月朗眯了眯眼睛。 “明小将军,此事蹊跷,且听我一言。” “我的母妃是蛮族女,一生谨小慎微,所求不过平安了此残生,”洛景澈声音微哑,缓声说着,“陛下正当壮年,且一向对我母妃提防至极,怎么会轻易被一女子刺杀?” “我母妃因何而不得已入宫,将军也知晓。边北蛮族蛰伏多年,野心勃勃。这宫中的剧变,若没有他们的手笔,仅凭我母妃和我,是不可能做到的。” 明月朗手上的力道并未收回,脸上带着明晃晃的讽意:“可是殿下似乎忘了,您身上,也流着蛮族的血。” 洛景澈平静的回视着:“是。但我母妃是如何来到大宋,又是如何被算计着送上龙床的,我不会忘。” “如果不是他们……我母妃不会过这样的一生。” 明月朗盯着床上那个削瘦的身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洛景澈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明明是才十六岁的少年,可整个人看起来却形如槁木,毫无生气。 “明小将军,我只想活下去,还有为我母妃讨个公道。”他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会去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现如今圣旨已下,朝廷内外人心惶惶。大宋的各个角落内还有不知多少蛀虫,近年来边境百姓的平稳日子也来之不易。” “边北蛮族想将我送上皇位之心,已昭然若揭。也许他们的手已伸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但他们不会想到,我是那个变数。”洛景澈面上平稳,实则也紧张到攥紧了手指,“将军与我合作,尽可利用我挖出这四方的害虫。将军大可放心,事成后,我会将皇位…” 洛景澈垂眸,眼神稍暗:“还给皇弟。” …… 窗外的雨还在下。 好在室内已经点起了炭火,洛景澈掖紧了被子,让自己尽可能的汲取到更多的温暖。 即使头痛欲裂,洛景澈却还是无法停止思考。 重生回来的这个时候,注定让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好好谋划。 往后的路步步艰险。 话本里写道,他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推着坐上了这烫手的龙椅。 他是世上最窝囊的一个皇帝。 他每日绷直了脊背,战战兢兢地听从着群臣的不敬言论,不敢发一言;也惶惶不可终日地恐惧着桌上一碗不知是否下了毒的清粥。 还多次在午夜梦回时惊醒,生怕床边已无声无息站着来要他命的刺客。 他不曾享受过任何权力带来的快感,反而几乎没有吃上过一顿美味、睡过一个好觉。 他也曾想过,他既坐上了这个位子,也需为百姓做些好事。 可是不知为何,做到最后,声名狼藉。 百姓高呼着蛮夷昏君也敢偷得皇位,文官学子慷慨激昂着书写檄文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连街边小儿都敢唱颂着:“蛮夷子,蛮夷子,蛮夷竖子当皇子。昏庸无能不自知,何来胆量至如此?” 如此浑浑噩噩又极其无力的一生。 如果能活下去……也可以了。 直到御林军拿着刀剑站在他的对立面,拥护着他的弟弟——新皇走进寝宫内时,他才得以清明。 “既想要皇位,”那时他身体里长年累积的毒素发作,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仍死死盯着洛景诚,一字一句问道,“又,为何能容我四年呢?” 洛景诚看着他,俊秀的脸也渐渐扭曲。 良久,他大笑道:“皇兄,你还不明白吗?这四年,是你偷得皇位应付出的代价啊!” “皇兄,我也得感谢你,”洛景诚看着他笑道,“若没有你这么昏庸无能的前例,如何能衬得我才是这个江山最合适的主人呢?” 他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提线木偶般的坐了四年高位,却只是给他人铺路的石子。 他的母妃和他,被命运玩弄至此,低贱卑微,命如草芥。 幸好,老天待他,还不算太薄。 他既清醒,就绝不会让自己这一生再为人鱼肉。 ……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浮现,洛景澈轻轻阖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知怎的,脑中回想起刚刚明月朗离开前那略有讽意的一句话。 “皇位从无归属一说。殿下只需好好考量,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了。” 第2章 第 2 章 非我族类 至后半夜,京城的急雨渐平,只淅淅沥沥的下着点惹人烦心。 “他当真这么说?” 明月朗抬眸看着床榻上的人,肯定道:“是。” 床榻里的人咳嗽数声,缓缓挑开了帷帐。明老将军半躺在侧,即使面色苍白也掩饰不了周身威严的气度。他阖眸思索片刻,声音沉沉道:“你做的很好,月朗。” “这孩子在宫中养了数年,不会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身份特殊,能说出今日这番话来,想必也是个隐藏了锋芒的聪明人。”明老将军沉吟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良久,他睁开眼看向他的独子,“明家世代为将,戎马半生,你要记住我们守的是什么。” 明月朗对视上他父亲的目光,“是大宋的江山。” 明老将军欣慰的笑了笑,“这才是我明家儿郎。” “月朗,为父只一句。” “马若脱缰无法驾驭,偏离了他应在的道路。” “则当断。” 天光微亮,洛景澈微微睁眼,看向窗外。 雨过天晴,今天是个好天气。 初春乍暖还寒,他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长袍自己披上了,缓缓给自己挽了个发髻。先皇猝逝,留下一道莫名的圣旨,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皇至今无人问津。 待他将自己收拾齐整走出屋子的时候,殿内的小太监才回过神一般的迎上来。 “殿…陛、陛下…”小太监急出了一脑门汗,喏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洛景澈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在意称呼,也无所谓他审视般大不敬的目光,问道:“丞相何在?” “蒋相和各位大人…正在朝堂上呢。” 洛景澈缓步朝乾元宫走去。路上遇到不少小宫女小太监,见到他皆是一副活见鬼的神色。 少有几个忙不迭朝他跪下的,那是往日亏心事做的太多,自个便心虚了,怕丢性命。更多的是硬着头皮只当没看见的,因为到现在根本无人相信,一个受尽冷眼和欺凌、流着异族血的卑微皇子,居然能翻身当皇帝。 洛景澈还未走至门前,便已能听到朝堂内激烈的争吵声。他略一停步,垂眸听着里面的各种声音。 “万万不可!蛮族之子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如此荒唐事,丞相何须深思?” “这让我如何能认?如果是他登上皇位,我明日便告老还乡!” “可是,遗诏上确实是先皇的笔迹…” “先皇是被谁所刺杀?正是那蛮夷子如蛇蝎般的生母!” 种种刺耳言语传来,洛景澈不动声色的站在门前,仿佛被骂的人不是自己。 站了没多久,里面的声音渐渐减弱,大门微敞,走出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见他面容冷淡,知道他站在门前已有一会,不由得冷汗涔涔:“二皇子殿下,丞相唤您进去呢。” 洛景澈颔首,稳步踏进大殿。大殿里人潮涌动,见他进来,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太熟悉这些文武百官的目光,倨傲的、审视的、轻蔑的……曾经高居皇位的四年里,这些目光让他日日夜夜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但今时今日,他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一步一步走至百官前,却始终低眉顺目,未曾看一眼高处的龙椅。 当今朝廷第一人,丞相蒋先自是站在最前方。他看着洛景澈在自己眼前站定,微微眯了眯眼眸。 短短几日,这个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的小杂种便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了?这皇位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大,让这般伏低做小的人也胆敢有勇气站在自己面前。 蒋相心中万千思绪也只在脑中转了一瞬,表面上仍是一副和气模样:“殿下既来了,也该让人通报一声。” 洛景澈抬眼,目光扫过眼前人,只此一瞬便又低下头,一副乖顺的模样:“各位大人聊得尽兴,我不敢逾矩。” 蒋相心下更是微沉。他话中姿态虽低,但整个人不卑不亢,极沉得住气。 这不是个好现象。 宫中巨变,天子一朝易主。内忧外患之际,将这不堪大用的废物暂且先推上皇位其实才是最合适的。他好不容易将这道理给那已失了理智的三皇子讲清,此刻自己却又疑心了起来。 如果这孽种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毁掉的。 一旁的御史大夫看到丞相脸色微微的转变,心念一动。丞相虽有意推二皇子上位,但在此之前也必须得先打压一阵,否则棋子认不清自己的处境,只会坏事。 他审时度势,及时开口道:“殿下也看到了,朝廷内争议不断皆为了这储君一事。虽说先皇遗诏有言,但殿下身份和血脉都极其特殊,难以服众啊。” 蒋相眯起眼,想看他会如何反应。若此子有几分眼色,便该知道此刻该惊慌的跪下向他磕几个响头,涕泪横流地表示自己对皇位绝无染指之意。而他则会借势敲打几番,然后在这小儿极尽绝望的目光中,告诉他,只要你听话,你可以是新皇。 只一眼,洛景澈便看出来蒋相在想什么。 上辈子的他,也几乎是完全如他所愿的这么做了。 你看啊,这些人把陷阱摆在他面前,哄着他跳,却一副他捡了大便宜般的嘴脸。 他跪在地上摇尾乞怜,茫然无措的看着周围一张张带笑的面具。他在无尽的惶恐和自卑中看不清局势,连巨毒的砒霜也能当成蜜糖。如今看来,竟如此可笑可悲。 洛景澈自嘲地勾勾嘴角,不再卑微仰视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 他抬眸,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了别样的神采,在蒋相略显错愕的目光中,轻声道:“诸位大人们的意思,是要抗旨吗?”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大胆小儿!”御史大夫最先反应过来,怒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蒋相面沉如水,仿佛从来没认清过眼前的人一样。他上下扫视一番这个少年,眼中染上寒意。 “二皇子,你不要忘了,先皇是怎么死的。”他的语气中含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刺杀皇帝的罪名,你想替她担起来吗?” “可是大人,”洛景澈浅浅一笑,“父皇临死前亲口宣读的圣旨是如何写的,无需我再重复吧。至于刺杀先皇的秦妃娘娘,”他走近蒋相,少年清瘦的身影已略略高于这个权倾朝野的重臣,“不是也已经暴毙了吗?” 他这话说的太过于轻巧平淡,蒋相一时根本无法判断出少年话语中的异样情绪。 “二皇子此意,便是要不顾养育之恩,与生母完全割席了?” 洛景澈侧目看向激昂开口的那人,缓缓道:“卑贱之躯,死不足惜。” 朝堂之内,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 蒋相最先反应过来,合掌而笑:“微臣未曾想到,二皇子竟有此觉悟。但微臣只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嘴皮子上的功夫,谁说都一样。只这身体里流淌的血,最造不了假。” 他嘴角含着笑,眼神里的寒意却令人不寒而栗:“二皇子只消把那身体里不属于我族人的一半血液尽数流出,臣等便信了殿下对我大宋的一片赤诚。”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低低的惊呼声。 流一半的血?他竟能想出这般折磨人的办法! 蒋相的几个心腹大臣交换眼色,咬牙道:“是啊殿下,若殿下能做到这般地步,我等此后一定对殿下绝无二心!” “若真能把那一半的脏血流出,对殿下倒也是个好事。” “我大宋江山,该由纯正皇室血脉的人继承才是啊!” 洛景澈冷眼瞧着发声的人越来越多,一句一句,皆朝他而来。此时蒋相朝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颤颤歪歪地捧了把小巧的匕首站定,将匕首高高举过头顶,呈到了他的面前。 蒋相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人动作迟缓地取过匕首,心中怨毒。一个棋子,还妄想翻身做主。今日若不将他狠狠拧断他的翅膀,压下他的腰杆,给他一个下马威,他日如何能驾驭得了?! 看着洛景澈犹疑的动作,蒋相冷笑连连。他再不掩饰内心的狂躁,催促道:“殿下,还要等到什……” 鲜血一下子溅到了他眼前,擦着他的鼻尖滴在了他脚跟前。 冷汗瞬间顺着额角而下。蒋相强装镇定的看向面无表情的洛景澈,少年的左手手掌处有一道极深的口子,淅淅沥沥的鲜血尽数滴落在他们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洛景澈仿佛没事人般举起握在右手的匕首。蒋相顿时瞳孔紧缩,狼狈向后一退,一时之间掌心竟全是汗渍。他抬头却看见洛景澈只是将染血的匕首举到他眼前,明晃晃的笑意里暗含讽刺,“诸位是否需要检查一下,这流的是我大宋的血,还是那蛮夷的血啊?”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蒋相的鼻腔。他额角跳了跳,心下寒意更甚。他自是不会让洛景澈今日就死在这里的,但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此子危险,极其危险。 决不能久留。 眼前的滴滴血迹汇集,慢慢形成一个小血滩。洛景澈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败,鲜红的血液衬得他纤细的手臂白得愈发吓人。他似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极有耐心的等着蒋相的回应。 蒋相眼见少年人脸色越来越差,知道是不能再等了。他扯开嘴角,刚要开口,却被门外小太监尖利的通报声打断。 “明小将军到!” 洛景澈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略略松缓了些。 终于来了。 第3章 第 3 章 符印 刚及弱冠之年的少年将军身着束腰武服,迈着稳健的步子,直直走了进来。 明月朗踏进殿内的一刻,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一眼便看到站在远处的洛景澈和他鲜血淋漓的手。明月朗只微微蹙眉了一瞬,便好似并不在意般将目光转到身边向他行礼的小官,客气回礼。 有官员招呼他:“明小将军怎么来了?” 明月朗:“家父虽还在病中,但也还关心着朝堂局势。国不可一日无君,一直未曾收到各位大人的消息,于是特命我前来看看。” 有人感慨道:“老将军为我大宋征战一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尚在病中却也忧心家国,实乃吾辈楷模。” 虚礼行过,明月朗缓步往前走。他在蒋相和洛景澈身前站定,抬眸望向蒋相:“丞相大人,哪怕是训诫,也该好声劝慰。为人臣者辅佐君上,却伤及陛下龙体,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蒋相微微瞪大双眼,似是不可置信。堂下百官更是惊异万分:“你这是何意?” 此刻明月朗才终于将目光看向洛景澈。洛景澈对上他略深的目光,勾了勾嘴角。 “家父忧心社稷,特命我前来将此物归还给其主。”明月朗转身,面朝文武百官展示出他手里的东西。 “这,这是……” 可以调遣御林军的兵符! “先皇信任将军,此前曾将这枚兵符暂托付于家父保管。宫中御林军自组建起便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危。如今新皇继位,自当物归原主。”明月朗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向洛景澈缓缓单膝跪下,递上御林军兵符,“明家将至死守卫大宋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群臣哗然。 洛景澈定定看着那小巧的符印。他松开右手,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从明月朗的掌心,接过了符印。 “凭蒋相今日的态度,”明月朗放下手中的纱布,看向倚在床边的人,“你日后不会过得太舒心。” 洛景澈的手掌已敷好药,仔细包扎了。只是失血较多,整个人气色看起来极差。 看到他这个样子,明月朗冷声道:“如果你自己都不想要这条命,我想蒋相很乐意送你一程。” 洛景澈莞尔,给他那苍白的脸色稍微增添了点活人气:“我现在可是很惜命的。” “惜命?”明月朗瞥向他那刚包好的像个粽子一样的左手,嘲讽意味十足,“真惜命的话就不要有下一次。” “我刚和将军联上手,我知道将军不会轻易让我死的。”洛景澈朝他微微弯了下嘴角。 明月朗略皱了皱眉,刀削斧凿般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冷硬:“你对我何来的自信?” 洛景澈笑了:“明小将军,或许你还记得吗,你曾经救过我。” 他的母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明小公子是可以求助的人。 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于是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他茫然无措的站在贵公子们鄙夷的眼神面前,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太监围住时,他透过衣袖间的重重缝隙,看到了远处金尊玉贵的少年郎们。 他一眼就认出了明月朗。 少年将军一身轻装,眉目俊朗,背脊挺得笔直,在人群中极其惹眼。 “明——明……” 明小公子! 他的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还未喊完,便被一脚踹进了荷花池。 少年明月朗回头了,他好像隐隐听见了什么声音。 见他驻足,身旁的洛景诚却是面色一沉。他心中大骂几个蠢货奴才办事如此粗心,面上却绽开笑容:“怎么了月朗哥哥?太傅那边催得急,咱们需走快点了。” 明月朗仍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洛景诚却是亲密的挽上他的手臂,熟练地撒着娇:“月朗哥哥,你要是害我被太傅骂,我可不轻饶你!” “我听到水池那边有声音,”明月朗皱了下眉,轻轻扯开洛景诚的手,“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月……月朗哥哥!明月朗!” 洛景诚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眼神瞬间沉了下来。随即他扯开一个笑容,追着明月朗的脚步道:“我同你一起!” - 洛景澈的手无力的在空中抓握,已逐渐丧失力气。 突然间剧烈的水波荡漾,晃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随即一双有力沉稳的手,猛的将他托出了水面。洛景澈扭头咳出一大口水,脑子里仍是闪成一片的白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眯着眼瞧,只见到了十五六岁的俊朗少年蹙着眉关心的眼神和他身后一闪一闪的日光。 …… 思绪回神,洛景澈展眉一笑:“今日你又救我一次。” 明月朗略一沉默,淡声道:“我记得。” 洛景澈微愣。 “你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他顿了顿,接着道:“你现在,还在练习弓箭吗?” 洛景澈瞳孔微微放大。 他竟然真的记得。 明月朗淡道:“当时在太傅那进学的孩童,我都有教习他们弓箭。可是唯有你,才学了七日不到便不再来了。” 那时他也才十四五岁。他从小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一身武艺惊艳绝伦。其中,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更是在京中一举成名。 先帝有所耳闻,玩笑着对各家小公子们道:“月朗年纪轻轻便已有少年将军之相。月朗,可莫要私藏手艺,且让他们都一同跟着你学些招式吧。” 他自然应允。 公子哥们习起武来声势浩大,吸引来了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漂亮小孩儿。 小孩儿很警觉,会偷偷躲在角落里看着他教小公子们的一招一式。 少年明月朗对他的身份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想。他没有声张,只是不动声色的将说话的声音放大,让这小孩儿也能听到。 直到有一天,他没来。 和洛景诚一同看书的时候,少年明月朗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好似从未在宫中见过二皇子殿下?” 小洛景诚握着书的手微微一顿,笑了:“月朗哥哥,还是你细心。二哥哥如今年纪和我们差不多,本宫明日便去求母后,让他来和我们一同习箭可好?” 明月朗自从做了洛景诚的伴读以来,二人关系亲密无间,十分投缘。听到他这样说,明月朗心下欣慰。 此后的两三天,小洛景澈无需再躲在角落里偷看,反而被领到了人群之中,和大家站在一起。 看着懵懂又惊慌的他像个受惊的小鹿,明月朗面容柔和下来,难得有了耐心。 小孩儿受宠若惊之下,更是学得认真。他会仔细盯着明月朗的每一个动作,近乎贪婪地学习着一招一式。 短短几天,进步神速。 “月朗哥哥,二哥哥以后不能再来和我们一起习箭了。”洛景诚带着焦急和无奈来找到他,“母后告诉我,二哥哥极喜爱弓箭,回去自己练习时,将手臂弄伤了。” “太医说,只怕日后都不能再举弓了。” …… “自那之后,便没再怎么碰见过你。” 洛景澈垂眸,沉默半晌。 没再出现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洛景诚了。 洛景诚绝不会允许自己再接着学下去。 这些和其他孩童一样的读书、习武、学字画的事,怎么会轮得到他呢。 屋内静了片刻,洛景澈唤道:“明小将军。” “改日再继续教我弓箭吧。” 明月朗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的手臂,还可以拉弓?” 洛景澈轻描淡写道:“当时确实有人想来打断我的手臂,但是被我躲过去了,所以他们没能得逞。” 他在一处偏僻宫殿的枯井里躲了整整两日,才躲过这一劫难。 明月朗微怔。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既是这样,我便从头再教你一次。” “这次不要再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生了。” 洛景澈勾勾嘴角,应道:“这次不会了。” - 明月朗走后,洛景澈起身,将御林军兵符从袖中取出。他用指腹出神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轻叹了口气。 话本里写的他去了朝堂,被蒋相那一派系的官员三言两语吓得乱了阵脚。蒋相十分满意他的识相,没有过多的为难他便提出让他登基。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权力砸晕了头脑,一时之间竟对蒋相感激涕零。 而明家见他有了丞相这般鼎力相助,自是不会再轻易拿出兵符来给他巩固地位。 从此,宫内在蒋相的掌控中固若金汤。 他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能够逃脱出这个牢笼。 现在,一道血口子就能换来日后的好眠,太值了。 - 夜色渐深。 明月朗利落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随从。他正要抬步进门,却突然感觉到邻街死角处,有人在盯着他。 他面上不显,只脚步略顿了那么一瞬。进门后,他暗示迎上来的管事噤声,随即便如一阵风般再次翻墙出门,轻盈落地。 他轻踩着瓦片石砖,遥遥便看到了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明月朗出手极快,绕至来人身后,一把抓下了他的斗篷。 “是——你?” 明月朗:“三皇子殿下?” 斗篷下的人,赫然是先皇第三子,当今三殿下,洛景诚。 十四五岁的少年惨白着一张脸,看着明月朗,嘴唇微颤:“月朗哥哥……你当真同我生分了。” 夜深寒重,明月朗见眼前少年身体微颤,一向极有气色和活力的脸庞也发着白,将斗篷为他披好掖紧,叹道:“景诚,我怎会同你生分呢?” “我知道的……皇兄如今要登基为皇了,你是我大宋的半壁江山,我却是皇兄眼中钉肉中刺,月朗哥哥要同我避嫌,也是应当的。”洛景诚却是一瞬间眼眶红了,哑着嗓子道:“可是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在太傅手下同窗十几载……我只想见见你。我知道我不该贸然前来的,可是如果不挑这么一个时候,日间被人看见了,会对你不好。” 他话说的极其诚恳又动人,满满的都是为他考虑。明月朗心下不忍,安抚道:“你想见我,无需考虑这么多。” 洛景诚听到这句,心下稍安。他抓住明月朗的手,接着道:“月朗哥哥,我很害怕。” “这些年来,皇兄在宫中过得不好。我怕他继位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出许多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来。”他眼中忧虑,满目愁容,“皇兄也不曾上过学,念过书。这本身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两者结合之下,我怕他在这艰难时局下,难担此任,对我大宋亦有影响。” “不过,最没本事的还是我。读了这么些年圣贤书,有着太傅手把手教导……终究还是无用,无法让父皇对我另眼相待。” 话说到最后,更是泫然欲泣,好不委屈。 明月朗沉默一会,不经意间抽出了手,轻抚了他的头顶:“不用害怕。” “自小你有多努力,我都看在眼里。” “但你说的那些,”他目光灼灼,看着洛景诚,“绝不会发生。” “我会盯紧洛景澈的一举一动,他不敢,也不会做出任何有损我大宋的事。”明月朗叹了口气,“景诚,你比我聪明,你应当知道当下该如何做。” 洛景诚僵硬着身子,扯出一个笑容。 “夜深了,我送你回皇子府。” - 明月朗前脚刚离开,后面藏在巷子里的马车上便下来了一人,正是蒋相。 蒋相阴沉着脸问:“试探出来他的态度了么?” “他是铁了心要辅佐那孽种了!”洛景诚勃然大怒,“这便是你给我出的好主意?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 “现在我只能将这皇位拱手让人,还是那个孽种!明月朗甚至连那御林军的兵符都给了他!”洛景诚用力脱下斗篷,狠狠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那我算什么?我这么多年为皇位付出的心血算什么?我以后还要对着那个孽种俯首称臣,我不会放过他,他难道就会放过我吗?!” “景诚!”蒋相怒喝一声,让暴怒上火的洛景诚稍稍清醒了些许,“冷静下来。” 洛景诚抹了把脸,眼神阴郁。 “瞧你这个样子!”蒋相沉声道,“你听好了,这个皇位以后只能是你的,也只会是你的。至于那兵符,御林军才有多少人?区区五百人而已。当下虽让他上了位,但我们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孽种,竟逼得你如此着急上火。棋子摆上棋盘,如何来下,还不是得看我们?” 洛景诚深吸几口气,脸色稍缓:“我知道了,舅舅。”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看明月朗那小子的态度。他若和我们是同样的目的,只是利用洛景澈,那根本不足为惧。”蒋相眯了眯眼,“但如果不是……我想,他做了你十年的伴读,你们之间的交情,总不会比不过那孽种吧?” 洛景诚想起刚才明月朗缓和的态度,心下逐渐畅快:“这你便放心吧舅舅。” “明月朗,很在意我。” 第4章 第 4 章 忠仆 “陛下,仪式准备得差不多了。” 洛景澈拢了拢前襟,淡淡扫了一眼进来通报的小太监,“朕知道了。” 他似是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这个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道:“回陛下的话,奴才名为安顺。” “抬起头来。” 安顺微微抬头,露出他的脸。但他的眼神仍微垂,恭敬又得体。 “看着倒还顺眼,”洛景澈道,“你就跟在朕身边伺候吧。” “是。” 洛景澈看着安顺跪下朝他磕着头,眼神稍暗。 上辈子,也是这个看起来最老实本分的小太监贴身伺候了自己四年。 伺候到最后,经年累月的毒素积攒,让他的身体越来越无力,直到最后连动动手指头都很困难。即使那时候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安顺也是这么低眉顺目的伺候他,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而现在,他的行为改变了一些话本里原有剧情的走向。这次蒋相没有直接指派他来伺候,而是采用了稍微迂回的方式,让人来他跟前先露了个脸。 即使现在不接受安顺,以后也会有平顺、全顺…… 蒋相如此尽心,他岂有不收的道理呢。 “奴才定当尽心尽力伺候陛下。” 登基大典在洛景澈的要求下简单举办了。 他没心思看各怀鬼胎的官员们假惺惺的嘴脸。相比起这些人,他更感兴趣的是洛景诚。 他竟然来了。 洛景澈端坐龙椅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洛景诚朝他跪下。 上辈子他的登基大典,洛景诚直接称病不曾前来。 现在的洛景诚,还没有那么沉得住气。即使他竭力伪装,但是洛景澈仍然能感觉到他的阴郁和狂躁。 曾经的你,一开始看着我端坐皇位,是不是也是这么难以接受?后来,看着我在皇位上如履薄冰的模样,你又在想什么? 仪式到了最后一步,众官朝他垂首磕头。 “吾皇万岁万万岁!” 洛景澈沉默环视了一圈大殿,缓缓道:“平身。” 无论过去如何,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陛下刚登基,有许多国事可能还未曾熟悉。有拿捏不准的地方,或该多向丞相大人请教。”御史大夫向洛景澈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 洛景澈道:“这是自然。” 他看向坐在下首的蒋相,语气谦逊,“以后还要劳烦丞相多费心。” 蒋相点点头,一副和气模样:“国事方面,微臣自当慢慢授与陛下。不过微臣认为在此之前,陛下的内务更需上心。听说陛下早上刚收了个贴身伺候的奴才?” 洛景澈勾勾嘴角:“还是蒋相关心朕。” 蒋相笑道:“微臣的意思是,陛下身边也一直没个机灵的人伺候。毕竟是以后要做掌事太监的,太草率做决定也不好,微臣还给陛下仔细寻了几个奴才,陛下可再看看?” “蒋相既开口了,那便看看吧。” 蒋相朝门口的宫女挥了挥手,马上便上来了三个小太监。 三个太监看起来模样都还伶俐,洛景澈细细看了,似笑非笑道:“看着都还不错,蒋相有心了。只是朕瞧着安顺还算顺眼,且先把这几个当粗使的用着吧,丞相觉得呢?” 蒋相心下冷笑,面上不显,亲切笑道:“自然是好。” “除此之外,陛下已满十六,也是时候该娶亲了。这母仪天下的人选,微臣也会和众卿仔细商议,为陛下挑选出合适的人选。” 洛景澈淡道:“那便请丞相多费心了。” “还有一事。”御史大夫起身道,“三皇子殿下…是陛下的亲兄弟,如今陛下已登基,也该给三皇子殿下一个交代。” 洛景澈道:“关于这事,朕想听丞相的意见。” 蒋相沉吟片刻,请示道:“三皇子乃陛下亲兄弟,陛下初基不稳,此时落人口实不好。微臣想,南芜一带还算富饶,距离京城不近不远也刚好。若能将殿下封至南芜,既是能帮衬陛下一二,也能显得陛下宅心仁厚。” 南芜,江南最富饶的一带了。 丞相可真是一点都舍不得他吃苦啊。 这一段剧情,和话本里的对上了。 洛景澈勾勾唇角:“那便依了丞相所言,封三皇弟为南芜王,赐南芜一带的封地吧。” “陛下英明。” 事毕,几位大臣起身告辞。 “近日边境还算太平,国内则举国上下庆贺陛下登基,也并无大事。相关国事折子微臣会整理好后递上,陛下可慢慢学习为君之道。”蒋相话说得周全,却毫无反驳的余地,“如此,微臣便先告退了。” 洛景澈也未曾表示出异样的情绪,颔首同意。 待人都退出去,大门缓缓合上,他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将窗拉开一条小缝,眯了眼向外瞧。 安顺正恭敬地将各位大人送出殿外。可若仔细看,会发现他与最前方的蒋相始终保持一步的距离。 “今日这一出,便是让他不会再怀疑你是我的人,”蒋相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声音低沉而阴冷,“他每日的动向,你要一五一十的向我汇报。做得好的话,你妹妹的性命,自是无忧。” 安顺低着头道:“是。” 他走至门前,留了步:“各位大人,奴才便送大人们到这里了。如今陛下身边没人伺候,奴才只怕应不上。” 此话一出,几位大人倒也不恼,只调侃两句:“倒是给陛下捡着了个忠仆呢。” “蒋相大人,难怪陛下没瞧上你送的人,这奴才倒是机灵得很!” 蒋相笑道:“陛下身边有这样的忠仆,吾等才能放心啊。” 等安顺回到殿内时,发现洛景澈斜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他轻手轻脚过去,悄悄给陛下添上茶水,又收拾了下桌面。待忙活完后,一抬头,发现洛景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已似笑非笑地瞧了他半天了。 他暗自心惊,往地上一跪:“陛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洛景澈慢慢坐直了身体,“你做事很妥贴,朕该夸你才是。”他眼神慢慢看向桌上冒着热气儿的茶水,淡声道:“只一点,朕不爱喝浓茶。你以后给朕泡茶,淡点儿就是。” “奴才记住了。” “记住了就下去吧。” 室内再次安静了下来。洛景澈举起茶杯,看了一会里面漂浮着的茶叶。 然后,将茶水尽数倒进了桌旁的绿植中。 “明小将军,陛下在里面等您。” 明月朗略一颔首,一步跨进了殿内。他向洛景澈行礼道:“参见陛下。” “明小将军不必拘礼。”洛景澈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书,起来迎他。 “陛下唤我来,所为何事?” 洛景澈:“将军,你说要教我弓箭,可还算数?” 明月朗微怔,面色稍沉:“前朝正乱,宫内人心不稳。陛下不去忙着安抚人心,此时如何有空学弓箭?” 洛景澈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蒋相风华正茂,处理政务也得心应手。况且,他说过会来慢慢教习我。如今我要是急着去掌权,只怕引来过多猜忌,惹上杀身之祸。” “前朝有蒋相,我很是放心。” 见他这副样子,明月朗额角跳了跳,隐隐觉得不对。他忍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他……也未曾安什么好心。你现在既是皇帝,总要学会为自己筹划。” “我知道的,小将军。”洛景澈笑了笑,“你也知道,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未曾跟着太傅上过学。该如何当皇帝,我也只能慢慢摸索。” 他这话说得落寞,明月朗也沉默了片刻。他想起幼时学弓箭,只出现过几天的小洛景澈,心中稍起了些愧疚。 可惜自己是皇帝最宠爱的嫡子三皇子的伴读。很多事,他即使注意到了,也没有办法过多的插手。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至少在他能看见的时候,能稍微护着一点这个漂亮的小少年。 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应该吃了很多苦。 想到这,明月朗的表情稍柔和了些许:“当年教过我和三皇子殿下的太傅先生,如今还尚在宫中。我可以替陛下试试,问问先生,是否愿意来教导你。” 洛景澈眼睛微亮:“如此便太好了,多谢小将军。” 此时,门外传来安顺的声音,“陛下,南芜王求见。” 明月朗听见所谓南芜王的时候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正是刚封王的洛景诚。 “陛下,既如此微臣便先退下…” “别急,”洛景澈笑道,“景诚来了,说不定也有话同你说。” “宣他进来吧。” 洛景澈心下一叹,可惜,今日练不成弓箭了。 大殿上看见洛景诚的时候,毕竟隔着一段距离。如今他走近了,细细看来,其实与上辈子的他也并无太大不同。 特别是…与明月朗并肩而立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洛景诚的长相随了早逝的皇后,长得很是不错。他五官清秀,面目俊朗,天生便自带一股亲和力,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洛景澈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思绪却不受控地回到了上辈子临死的时候。 上辈子到最后他也不曾抬起头,所以其实也并没有看见这两个人是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姿态站在濒死的他身前的。 但想必,和现在应该也相差无几。 所以,即便明月朗现在是他唯一的倚仗,却也会是最大的威胁和隐患。 他太清楚明月朗现在对他的这点怜惜相较于和洛景诚之间的感情,有多么一文不值。 他能靠明月朗的那点怜惜暂且存活下来,却无法靠着这点怜惜站稳脚跟。 他以身入局,不是只为了存活而来的。 洛景澈整理好纷杂的情绪,再抬头时表情平淡而温和:“来人,给二位赐座吧。” 第5章 第 5 章 刺杀 “参见皇兄。” 洛景诚还算规矩的向他行礼。洛景澈也不欲为难他,浅笑着让他坐下了。 洛景诚笑道:“没有想到明哥哥也在这。” 明月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王爷说笑。” “怎么是说笑呢,”洛景诚弯了弯嘴角,眼神里却没有笑意,“臣弟后日要启程去南芜了,皇兄和明哥哥这便要同我生分了?” 洛景澈道:“南芜之地人杰地灵,景诚可在那好好休养生息。” “南芜确实不错,多谢皇兄赐地。”洛景诚盯着他,“不过臣弟自幼在宫中长大,若论哪里更适合休养生息,想必还是在宫中了。” 明月朗额角一跳:“三皇子殿下……” “小将军莫急,”洛景诚笑了,“我不过开个玩笑。”他抬眼看向高位上的洛景澈,“看到明小将军如此护着皇兄,臣弟也可放心前往封地了。” 洛景澈仿佛没有听出洛景诚话语中似有若无的冒犯,表情温和:“那是自然。” 洛景诚看着高位上的人淡然的神情,差点没绷住脸上佯装的笑意。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轮得到洛景澈在这故作高深、装模作样了?! 洛景澈只觉好笑。 以前没看出来,他这弟弟也曾这么蠢。 洛景诚自觉再多待一秒便要忍不住破功,他强压心下恨意,起身告辞。 见他离去,洛景澈懒懒撑起胳膊,看着皱眉起身的明月朗,先一步开口道:“明将军,你替朕去送送南芜王。” 明月朗微微一哽。他深深看了一眼洛景澈,行礼退下。 大内宫殿,夜深人静。 安顺熄去外间的烛火,恭敬地朝内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可要休息了?” 稍显疲累的声音从里传来:“嗯。安顺,屋内有些冷,炭火再加一些。” “是。” 沉默良久,里间又道:“再去把各宫闱中巡逻的御林军叫来。” 安顺微怔:“陛下,这…” “统统叫来就是。” 安顺应下:“是。” 见安顺应声离去,窝在床上的身影才缓缓动了动。洛景澈走下床,靠着门边向外望,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外间门边站着一个小太监。 “你,”洛景澈抬了抬下巴,“过来一下。” 小太监紧忙来了:“奴才小平子。” “小平子,”洛景澈道,“伺候朕洗漱。” “是。” 小平子战战兢兢地给洛景澈端盆倒水,给炭盆里添了炭火,伺候着这个祖宗躺下。待他轻手轻脚收拾完,大着胆子抬眼,看到床上的主子却已合上了眼,像是睡着了。 小平子猛地想起白天丞相的命令,心尖都颤歪了一下。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脚步放轻了,哆嗦着朝香炉走去。 床上的那个主睡得无声无息的,呼吸都很轻。 小平子手抖着,缓缓打开了香炉盖。 只加一点点…而且,他就是给皇上点了一支安神香,这也没什么。 哪怕皇上问起来,太医也是丞相的人,他怎么也不会出事。 小平子胆战心惊地从袖口抖出一点点粉末,悄无声息地加进了香炉。 自始至终,床上的那位甚至都未曾动过一下。 小平子心下稍安,盖好了香炉盖,正准备缓身退出去。 “小平子。” 小平子刚准备合上门的手一抖,腿一软便跪了下来:“陛下。” 里面的主子好似没听见他这心虚至极的一系列声响,语气甚至谈得上温和:“传朕旨令,让御林军将朕的寝宫围起来,一只虫子都不要放进来。” “朕今晚要睡个好觉。” 小平子磕着头道:“是。” 洛景澈隔着帷幔,冷眼看着香炉里缓缓升起的一缕缕烟雾纠缠缠绕。 这个味道,上辈子他闻了四年。 至死,他都未曾意识到这个香让他从此不良于行,慢慢地再也站不起身子。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御林军到位了。 这宫中,无一他可信任的人。 他再次摩挲着手里的御林军虎符。 “谁允许你今天就动手?!” 小平子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来磕头:“奴才……奴才动手的时候,看着皇上像是睡着了的,这才敢……” 安顺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一瞬间几乎呼吸都变得不畅。 来到皇帝身边伺候的这短短两天,他早已看出皇帝和蒋相口中说的不一样。 皇帝不是个善茬。 每次被洛景澈那相较于中原人来说更显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一盯,他打心底深处便会生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今晚他被皇帝支开,小平子做事竟又如此鲁莽,破绽实在太多。 龙椅上的那位,必定已经发现了。 他按捺下心中焦躁的情绪,冷声道:“吩咐下去,从现在开始,所有人给我夹紧尾巴,把皇上盯好了。今晚……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小平子不敢再有多余的话,忙应了下去了。 安顺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走出门外直奔内殿而去。 刚走至门口,便看到几个小宫女靠在门边打着盹昏昏欲睡。 安顺眼角略跳,一个箭步冲上去刚想呵斥,突然鼻间闻到了一股甜香。他猛地瞪大双眼,迅速捂住口鼻。仔细一看,黑夜中这窗缝门缝中竟都冒出丝丝缕缕的灰烟,熏得人昏昏欲睡。 他大惊,不再管门口东倒西歪的几个宫女,一把推开门。只见殿内烟雾缭绕,内殿里的烟雾甚至浓到看不清布局。他只在门口不慎吸入几口,便已有昏沉之感。 那皇上……? 可是,小平子再蠢也不会下这般的剂量!怎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顺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深吸一口气,朝外大喊道:“来人!救驾!” 几个匆忙赶来的小太监小宫女见此场景大惊失色,忙去喊殿外候着的御林军首领:“林大人!林大人!出事了!” 安顺咬咬牙,深吸一口气,紧紧捂住口鼻率先冲了进去。 大殿内昏暗无比,只有内殿隐隐约约闪着一丝微弱的烛光。安顺顺着烛光一路摸索,他不敢张口呼唤,只能疾步向床边走去。床上模模糊糊鼓起了一团人影,安顺不敢再耽搁,猛地将被子掀开。 ——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 安顺大惊失色下差点惊叫出声。仿佛有什么被他遗漏掉的东西在此刻疯狂警示着他,他瞬间浑身发冷。 门外传来疾步声,安顺略略颤抖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一个东西。屋内太过暗沉,他一直没注意。 闪着银光的东西发出叮啷一声的脆响。 那是一把匕首。 “实在令人意外,”洛景澈和颜悦色地看着眼前被按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狼狈人儿,“这才短短几日功夫,便这样容不下朕吗?” 地上的人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洛景澈深知这药的威力,示意着御林军放开他。林霖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挥挥手,让属下放开了他。 “多谢林大人,”洛景澈微微笑道,“今晚朕能平安无事,多亏林大人英勇相助。” “陛下言重。”林霖拱手道,“保护陛下是我们御林军的职责。” “只是这太监实在胆大妄为,竟敢这般公然行刺。不知陛下想要如何处置他?” 洛景澈却是依然和蔼道:“说来也是朕识人不清。安顺可是朕钦点来伺候的,事到如今,朕还有话想问问他。” 林霖心下了然:“那属下便先告退。陛下,不需要将人捆起来吗?我等出去后,只怕是会……” 洛景澈:“无妨。” 这香药效正猛,这人一时半会根本动弹不得,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 “是。属下告退。” 院内的侍卫纷纷退下,一时间,殿内只剩了安顺和洛景澈两人。 “安,顺。”洛景澈叹息着念着他的名字,“可是你既不安分,也并不顺从。取这个名字,实在讽刺。” “你是不是很疑惑?香,不是你燃的,匕首,也不是你的。怎么最后行刺的,变成了你呢?” “安顺,你知道吗,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 洛景澈看着安顺绝望不语的神情,缓缓低下身,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道:“可是今日你要是不来行刺朕,朕如何能得到朕想要的呢?” 安顺瞪大了眼睛,刺骨的寒意涌上来。 “你要是还想要你和你外面亲人的命,接下来,你最好按朕说的来做。” 安顺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还只是少年人的新帝,只觉得一阵刻骨的寒意侵入血里,冻得他牙齿都发颤。 他看着洛景澈冰冷的目光,他甚至能感觉到里面暗藏的疯意。 “这香是慢性毒药,需长年累积下来才能致人偏瘫。今日虽下得猛,但只要歇息一会,缓缓也就好了。”洛景澈淡淡道,“至于为何今日突然会有这么猛烈的药效,想必给你香的人大概没有告诉过你。” “此香若加进炭火盆中与炭火一同燃烧,能发挥出十倍不止的药效。” 洛景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就是答案。” “既然答案也给了你,”洛景澈垂眸,“作为胆敢算计朕的惩罚,”他皱着眉头似是真在思考,随后缓声道:“天气冷,便罚好好替朕休养几天吧。” 第6章 第 6 章 软骨散 “皇上病了?” 小平子哆哆嗦嗦地应道:“是。” 蒋相冷声道:“怎么病了?请太医看过了吗?是什么毛病?” 小平子犹豫再三,狠一咬牙,忙不迭跪下:“大人!大人饶命……其实是因为,安公公……安公公指使奴才,让奴才给皇上下那个软骨散。刚开始,奴才也只敢下了一点点,谁知那安公公说,那点药效怕是不够,让奴才多下了点。” “然后呢?” “奴才哪敢不听安公公的话,就又去多加了些……可能是下得猛,安公公觉得是好个时机,竟然拿着匕首就进那殿里了!” “糊涂东西!”蒋相拍桌而起,勃然大怒,“他去刺杀皇帝了?” “好像……是这样。”小平子连磕几个响头,哆嗦道,“御林军今夜守在陛下宫前,听到动静就进去护驾了。据说,陛下因为用药过量还晕着呢,为首的林大人已将安公公入狱了。” “现在林大人遵循陛下旨意,守着寝宫呢。” “一群蠢货!”蒋相怒不可遏。他看着跪在脚下的小平子,他眯了眯眼,沉声道:“我现在进宫,你所言若有半句假话,你的脑袋马上就会落地。” 小平子浑身一抖:“奴才万万不敢!” “来人,备轿!” 林霖守在殿前,面容冷峻。他远远看见有人从轿上下来,不动声色地反手叩了叩门。 见人走近,林霖恭敬一抬手:“见过丞相大人。” 蒋相略一颔首算是回应,想进门,却见身前人并无让开的意思。 “林大人这是何意啊,”蒋相冷声道,“听闻陛下身体有恙,微臣特意带来姜太医为陛下诊治,还请林大人行个方便。” 林霖微微抬眼看向蒋相身后的姜太医。姜太医他也认识,是宫中的老人了。思及此,林霖目光更显复杂。 他早听说蒋相如今在前朝后宫一手遮天,新帝一登基便是四面楚歌的境地。如今看来所言一点不虚,连宫中的老太医也已站好队。 这位陛下的处境,确实比他看上去的还要艰难。 “属下知道蒋大人忧心陛下身体,但陛下睡前吩咐过,不允许任何人进殿。蒋大人还是请回吧。” “回?”蒋相冷笑一声,“微臣如今带着太医来了,岂有看着陛下受这病痛折磨的道理?林大人,你拦着不让太医进去医治,这又是何居心呢?” 他抬步似是要硬闯,却仍被林霖拦下:“蒋大人,属下也只是遵从圣旨。” 蒋相冷冷看着眼前面色沉静、不动如山的林霖,心下却突然一动。 他这样百般阻拦,难道里面……真有猫腻? 蒋相不再犹豫,示意身侧的太监宫女上前。趁此机会,他伸手将林霖甩开,林霖似是措手不及,侧身退让了一步。就在下一瞬,蒋相便推开了殿门,跨了进去。 姜太医见状,忙跟着进了殿内。 林霖抬眼,看向二人背影淡声道:“陛下如今状态一般,还请姜太医好生替陛下诊治。” 蒋相冷眼瞧着林霖这做派,心中疑窦顿生。他疾步踏入殿内,遥遥看见床上躺着一人,被帷帐挡着瞧不真切。他朗声道:“听闻陛下有恙,微臣特带姜太医前来拜见。” 床上那人略动了动。 蒋相疑窦更甚,一个箭步来到床边,掀开了帷帐。 床上躺着的,赫然是洛景澈那张略带病气的脸。 蒋相看到他这副模样,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兴奋:“陛下,微臣带太医来探望您。” 洛景澈面色带有一丝薄红,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神色有些迷离。 “辛苦蒋相了。”洛景澈声音虚弱,微眯着眼睛看向床边的人,“朕精神不是太好,确实得请太医来瞧瞧。” 蒋相示意姜太医上前,给洛景澈把脉。 洛景澈垂眼看着姜太医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沉默不语。 殿内安静良久,姜太医缓缓收回手,恭敬道:“陛下身体无大碍。许是天气冷,殿内炭火点得过旺且不通风,所以陛下常有头昏脑胀、闭气之感。只多休息和注意散气便好了。” “陛下身体弱,所以平时也需格外注意些。” 蒋相眼色暗沉:“还是当差的奴才不尽心。殿内的炭火,是谁加的?” 洛景澈叹息道:“是小平子给朕添上的。” 小平子? 蒋相眼底划过一抹狠意。小平子加这炭火,究竟是知道了这香和炭火同时燃烧时的特殊药效,还是只是巧合? 他选人的时候第一看中的便是忠诚和稳重,安顺是其中的最出色的一个,才会被他送到皇帝身边来。所以,当小平子说是安顺让他做出风险这么高的行为时,他便察觉到里面恐怕有猫腻。 看来这小平子嘴里,恐怕没有几句真话。 这不自量力的蠢奴才留不得了。 蒋相道:“既如此,这般粗心的奴才是万万不能留在陛下身边了。不过今日前来,倒未曾见过安顺在陛下跟前伺候?” “安顺……”洛景澈犹豫几分,见蒋相脸色不好,还是开口道:“安顺昨夜在殿内伺候,同样吸入了大量烟气,至今昏迷未醒。” “还有一事……朕本不欲多说。” “陛下既然提起,便同微臣说说吧。” 洛景澈脸上似有几分为难:“蒋大人,昨夜小平子,想刺杀朕。” 蒋相瞳孔微缩:“什么?!” “小平子趁乱拿了匕首进殿,意图刺杀朕。是安顺,替朕挡下来了。” 刺杀皇帝的是小平子?! 这胆大包天的奴才,竟然敢祸水东引,说是安顺? 蒋相神色莫辨,转眼间便换上一副表情,半晌才仿佛气极般开口:“既如此,还请陛下赐死小平子!” 洛景澈犹豫开口道:“蒋相,这……” “小平子是微臣送进宫中的,微臣送进宫中的人出了差错,微臣同样有罪。”蒋相情真意切道,“但微臣待陛下之心,天地可鉴。如今这奴才脑子糊涂酿下大错,也伤了陛下同微臣的君臣情分,罪无可恕。” 洛景澈看着蒋相,嘴角缓缓浮现出笑意:“既然丞相都这样说了,那便依丞相所言。” “小平子,杖毙吧。” 瞧着床榻上病弱的人儿嘴角那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意,蒋相心底却是微微一寒。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从头到尾,他似乎一直在被牵着走。 可是,事情明明进展得很顺利。小平子心眼子太多,且本就是他为了稳固安顺的地位送进宫的障眼法,死了也就死了。 姜太医也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想必洛景澈也是实实在在中了那软骨散,否则姜太医一个眼神他便能察觉到里面有诈。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 竟是没有头绪。 想到这里,蒋相便已坐不住。他刚想开口,床榻上那人却淡声开口了:“朕这边无大碍,能否请姜太医和丞相去看看安顺呢?” “安顺一直不醒。救朕,他有一份功劳在。况且,没了他,朕身边也没个舒心伺候的人了。”洛景澈道。 这句正中蒋相下怀。他吩咐姜太医给陛下开了汤药,恭敬拱手称辞,带着姜太医缓步退出殿内。 门被缓缓关紧,隔绝了透进来的一丝日光。 大殿里又陷入了寂静。 洛景澈缓缓吐出一口气,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他为了瞒过姜太医和蒋相,所以在他们来之前在室内点了一会儿软骨散。 虽然现在仍然提不上力气,但因为控制了药量,他能感觉到身体在慢慢恢复。 按照这个速度,到傍晚时应该差不多可以恢复了。 洛景澈侧头看向窗外,被明媚的日光稍稍晃了下眼。 他眯起了眼睛。 “把他泼醒。” 劈头盖脸的冰水猛地一下浇在了安顺头上,冻得他一哆嗦,让他本来昏昏沉沉的头脑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虽然清醒了,但身体还是基本不能动,顶多只能勾勾手指头。 他睁眼,便看见了表情阴鸷站在他床边的蒋相。 他这就要…死了吗。 “姜太医,给他看看。” 阴冷的声音裹着寒气,冻得他骨头缝都冰冷了。 姜太医闻声上前,给安顺诊脉。 “蒋大人,安顺确实是服入了大量软骨散,大概是在药效较浓的室内待了过久的缘故,没有三五天怕是恢复不过来。” 蒋相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这么说来,刺杀洛景澈的,确实是小平子?” 安顺微微睁大眼。 皇上…没有跟蒋相说是自己? 皇上早就知道自己是丞相的人,他费尽心思地给自己设计了一出被刺杀的戏码,却没有在丞相面前揭发他从而能除掉他吗? 他到底想干什么? 蒋相冷声道:“我问你答,明白了吗?” “昨夜的刺杀是你设计的?” 安顺艰难地开口道:“不…是。” “是小平子?” 安顺沉默一瞬:“…是。” “还有谁知道?” 安顺回忆起昨夜,恍然发觉,昨夜殿内宫女太监无一幸免,全晕了。 他再次感觉到后背发冷,一瞬间只觉荒谬。 蒋相只手遮天惯了,恐怕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切竟全出自洛景澈之手。 “御…林…” 蒋相微怔,回想起来林霖曾在门口拦住他的样子。 殿内安静了一瞬。 “原来是找到帮手了呀。”蒋相笑了,脸上却是藏不住的阴狠,“安顺,你这次做得很好。你妹妹那边,我会派人多关照的。” “但这种事,只允许有这一次。” “下次再管不好手下这几个出头的,给洛景澈可乘之机,” “我会把你妹妹的舌头请进来替你管教他们的。” 安顺霎时心脏都仿佛停跳,脸色惨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低音:“是。” “林大人,奴婢来给陛下送药了。” 林霖垂眸看向端着药的小宫女盈盈而来,淡道:“给我吧,我送进去。” “这…林大人堂堂首领,如何做得这伺候人的事情?奴婢进去伺候就行了。” 林霖沉默一瞬。小宫女冒了冷汗,想起蒋相身边谷公公的指示,硬着头皮想推门。 林霖再次拦在门外,语气加重:“给我就行。” 小宫女一哆嗦,勉强笑了下:“…是。” 林霖接过汤剂,稳稳端着轻声推开门,走进殿内。 小宫女乖巧地低着头,在林霖关门的那一瞬间,眼尖地瞧见床榻上有个影子动了动,似是听到声音起来了。 她心下松口气,缓了缓如雷鼓般的心跳。 …陛下都病得起不来床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她撇撇嘴,只觉丞相实在是太高看了这曾经的二皇子殿下。 …以前的秦妃娘娘和他,连稍微得宠点的妃嫔宫中最低等的杂役丫鬟都不如呢。 林霖进了殿,不声不响地朝床边走去。 床上那人似是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动作的幅度更大了些。 林霖走至床边站稳,手轻轻拨开了搭在那人脸上的床褥,声音淡淡。 “安公公,该喝药了。” ——床褥之下,赫然是安顺那张惨白的脸。 林霖目光沉沉,深沉的眸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陛下吩咐了,您现在可得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 第7章 第 7 章 风情坊 天色渐沉。深红色的宫墙外,领头的大太监齐公公朝着门口的侍卫点头哈腰道:“多谢各位大人!” 侍卫摆摆手,有些不耐:“去去去。” 齐公公在宫中没担任什么要职,作为一个小差,他的工作仅仅是负责出宫去采买一些宫中贵人们要的小玩意儿罢了。 他习惯性的陪着笑脸再次朝门口侍卫拱拱手,转身便变脸般一脸晦气的上了马车。 “公差出宫,还得次次给这些狗腿子银钱!”齐公公尖着嗓子,快嘴骂着。他刚掀开马车上的门帘,才突然意识到今天马车上还多了个人。 他讪讪住嘴,忍不住打量起面前这个少年。少年穿着普通民间常服,面色如土但双眼明亮如星,五官称得上一句惊艳,可惜脸色不佳,还黄不拉几的。 听到他的抱怨声,少年只是好脾气地朝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很好亲近。 齐公公气消了消,出声示意车夫出发,才再次将目光转向少年。 “…你是在哪个宫里当差的?” 少年略一沉吟道:“目前只在各宫做粗使的活儿。林大人说,之后想办法让我去皇上那伺候呢。” 齐公公挑了挑眉毛。他只是个根据各宫要求去宫外采买的太监,平时一个贵人也见不着。突然御林军首领林大人找上门来,说要他帮忙带个少年出宫。 字里行间中都表达出他对这个少年的重视。 他暗戳戳地想问问这少年的来历,林霖只是说是自己老家来的亲戚,拜托他关照关照。 “林大人当真能让你去皇上跟前伺候?” 少年道:“我也不知道,得看林大人呢。” “林大人是你什么人?” 少年答道:“老家哥哥。” 一个老家哥哥,能对他这么上心?齐公公暗自腹诽,但见少年懵懂的眼神,知道也问不出来什么了,只得作罢。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一时车厢间安静了下来。 齐公公闭目养神了一会,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那林大人让你出去买什么?” 少年似有迟疑:“这……” “这也不能说?” 齐公公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跟咱家说,你若买的是什么禁品,掉脑袋的时候可别哭!” 少年似是被他吓到,良久才道:“其实……只是一些糕点而已。” 齐公公:“什么糕点宫里没有?” 少年露出一个快要哭的表情,喏喏道:“……是因为,皇上想吃。” 齐公公大惊:“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林大人如今每日守着陛下,林大人要什么,不就是陛下想要什么吗?” 齐公公顿时肃然。新帝虽已登基,但这个皇帝平时深居简出的,他们这些小差对于这位新帝可谓是一概不知。 虽然说他们私底下都传新帝手上并无实权,之前也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但是那毕竟是皇帝啊。 齐公公眼珠子转了转,声音也放软了些:“那你等会买完了,进宫前,得给我看看你买了什么东西!” “那是自然。”少年颔首,“我也怕买错东西被盘问呢,当然得给公公您过过目。” 齐公公满意了,点点头。 谈话间马蹄声渐弱,似是快要到目的地了。 “寅时开宫门。”齐公公嘱咐道,“最晚在这之前回到此处,误了时辰咱俩都耽误不起!” “是,我知道了。” “速去速回。” 马车停稳,两人下了车。齐公公刚还想招呼少年一句,却见少年头也不回地朝远处热闹的一条街去了。 车夫探头瞧了瞧:“齐公公,这还真是少年人呢。” 齐公公皱了皱眉。 车夫拍掌笑道:“那里,可是风月街啊!” 齐公公脸一黑。 少年人脚步匆匆,虽往风月街而去,但在临近时略略拐了个弯,先朝隔壁街去了。 夜幕缓缓降临,虽然大多数街道已逐渐冷清,可总有那么热闹的几条街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少年缓步行至一店面前,朗声问道:“大娘,糕点还有么?” “不多啦!就剩桂花糕和月牙糕了!” 少年道:“那我都要了吧。”见铺子里的大娘勤快地给他包着糕点,少年再次问道:“大娘,能给我点水吗?” 大娘应道:“有的是,有的是!”她匆匆给少年指了指铺子里的水缸,接着给他打包起糕点。 待大娘仔细给他包好,抬眼想递给他时,不禁愣了愣。 少年的眼睛清亮亮的,白皙的脸庞上挂着水珠,额前几缕碎发微湿,粘在了他额间。 哪还有一点刚站在她铺子前那灰头土脸的样子?! “多谢。”少年朝她笑了笑,伸手接过糕点,递了银钱。 大娘被那笑容晃到,一时移不开眼。待反应过来,她喊道:“我给你拿个手帕擦擦脸!” 少年已走远,只远远摇了摇手表示不用。 大娘目送着他离开,叹道:“现在的小生真俊呐。” 这个少年,正是洛景澈。 洛景澈走至一岸边,看了看四周没人,才把一直背着的小包袱解开。他将糕点放了进去,拿出里面放着的衣衫。 衣裳是浅青色的,但上面绣着的纹样除了竹叶,还用暗线绣了点骚包的花瓣纹样。 洛景澈挑挑眉。 林大人的喜好,倒还挺特别的。 不过,正好很符合他现在要去的地方。 他将衣衫穿上,对着小溪整理好仪容。他看着自己仍显病色的脸颊,干脆直接地从包袱中掏出了一小盒胭脂。 ……反正脸颊和唇边都染上些,看上去不是病怏怏的就是了。 洛景澈极快速地整理好自己,但看着小溪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总是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他抚了抚自己微皱的眉头,随即恍然。 他尝试着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一个唇红齿白、风流倜傥的俊俏小公子郎,跃然而出。 随即,他抬眸望向不远处最热闹的那一片阁楼。 灯火通明的重重阁楼都挂满了鲜艳的帷帐,透着窗缝都能看到里面人影憧憧,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洛景澈眯了眯眼,隔着这么远也看清了那巨大牌匾上写着的字:风情坊。 嫣娘热情地招呼来往的客人,即便能从她略有细纹的眼角看出她已不再年轻,但过往的来客也依然会被她曼妙的身形吸引目光。 几个熟客上前大胆地和她调笑,嫣娘笑着回应了,美目却滴溜溜地往门口转。 进来了一位好俊俏的小生! 她一瞬间就被吸引了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几位客人引至各个姑娘处,言笑晏晏地来到洛景澈面前。 “公子,一个人来的啊?” 洛景澈抬头,见美娇娘亲昵地往他身上一贴,顺势露出了一个轻浮的笑意:“本公子是来找我那相好的,还带什么别人啊?” “什么啊,难道公子以前来过?”嫣娘嗔笑道,“我可好久没见过公子这般的人物了,可不要骗奴家。” “那你去问问,”洛景澈低下头贴在她耳边轻笑,身体却和她稍稍拉开了距离,“心巧还认不认识我?” 见他还真报出了个坊里姑娘的名字,嫣娘挑眉道:“公子是来找心巧的?” 洛景澈见嫣娘态度似有不对,问道:“怎么,心巧今日不方便?”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嫣娘笑了,“也不知这丫头最近走了什么运,一个两个的还不少人来找她呢。”嫣娘慵懒地抬起身子,“公子长得合我眼缘,我便去替公子问一问吧。” “那真是多谢姑娘了。” 洛景澈见嫣娘扭着腰肢上了楼,心下微沉。 心巧,正是安顺的妹妹。 他现在手握原话本的剧情,自是要谋划一番。如今心巧应该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不应与宫廷扯上关系。 但听刚才嫣娘的意思,近期已经有人来找上她的麻烦了? 因为他的觉醒,剧情似乎也在发生改变。 “公子,”趁着洛景澈还在思索的功夫,嫣娘迈着婀娜的步子顺着楼梯缓步下来了,“心巧在二号地房等您。” 洛景澈笑道:“多谢姑娘。” 嫣娘伸出玉指点了点他的胸膛,笑道:“奴家嫣娘,公子下次来可要记得我。” 洛景澈但笑不语,在嫣娘带着点小幽怨的眼神中向楼上走去。 他走到二号地房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小隔间不大,环境幽雅,燃着淡淡的熏香。烛火昏暗,有一清瘦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矮榻旁。 洛景澈进房,反手关上门,将室外嘈杂的声音关在门外。 女子闻声回头,佳人眼角微红,弱不禁风的身影却微微发抖。 洛景澈微眯起眼,神色自然地走过去:“心巧姑娘。” 心巧看着他走近的身影,唇瓣抖了抖:“公子。”她勉强抬起头,“公子,你之前认识我?” 心巧的状态实在奇怪。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看到桌上未收起来的茶盏时,脸色微凝。 洛景澈在她身侧坐下,浅笑道:“之前来的时候见过心巧姑娘,见之难忘。” 心巧自是没印象,但在这近距离之间被他这样一看,也忍不住心微微一动。 只是她如今心神恍惚,没再敢多看。她挪开目光,勉强笑道:“奴家给公子倒杯茶吧。”她伸手想去拿茶壶,衣袖却无意间碰倒了杯子。 她刚想要小声惊呼,一只手却眼疾手快地在杯子摔在地上前接住了它。 “看来我今日来得不是时候。”洛景澈将杯盏放在桌上,轻声叹道,“姑娘心中有事?” 心巧看着眼前温柔体贴的人,终于下定决心般哑着嗓子道:“……公子,奴家今日身体不适,还是让别的姑娘招待您吧。”她竟是直接拽住了洛景澈的衣袖,试图想让他离开。 洛景澈心下微沉,顺势靠近了她,手虚虚环绕上眼前人的腰肢,两人看起来亲密无间:“可我……” “……快走,”心巧双手抓紧他衣襟,将脸埋进他胸膛,声音抖得不成样,“公子,走吧。” 洛景澈沉默半晌,松开了手。他作势要离开,眼神中流露失望:“那我明日再来吧。” 见眼前人要走了,心巧的手猛然松开,失神道:“……好。” 洛景澈站起身来,却仿佛不经意般朝虚掩着的窗口看去。他轻抬脚步,手却缓缓抚上袖口里的匕首。 他在走到窗前的一瞬间抽出匕首,一手猛将窗推开,眼也不眨,向下猛刺。 又快又狠。 窗外果然悬挂了一个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晃了眼,只能侧头堪堪躲过,不免被这一刀在肩膀上划了一道血口。 “该死的……” 洛景澈刺下这一刀转头便扯了心巧的手想往门口跑。然而在他刚想推开门的时候,门口闪过一道全黑的影子,他以迅雷之势冲了进来,速度极快地拿着刀便抵上了洛景澈的脖子。 没想到,门外居然还有一人! 洛景澈被那人反手抵在门上牢牢控制住,他一手掐着洛景澈的脖子,另一手冰凉的刀锋紧贴着他的皮肤。两人靠得极近,那人略显慌乱的沉重呼吸声尽数扑在洛景澈耳边。 心巧已然慌了神,她哆嗦着跪下,颤声道:“和……和他无关,他只是来找我的,你们的目标不是我吗!” 戴着黑色面罩的人冷笑一声,刀锋刺入皮肤。洛景澈呼吸微微困难,瞳孔紧缩。 “不……” 千钧一发之际,随着心巧带着绝望的一声惊呼,门外一道银光闪过,穿破窗户上纸糊的薄窗纱,准确的插进了黑面罩的脑袋。 洛景澈轻眨了下眼。 有星星点点的温润血迹,飞溅在了他的脸上。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随即,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讽道:“我没想到公子费劲心思出来,是到这种地方来做这种事。” 第8章 第 8 章 备礼 来人正是明月朗。 许是今日未曾进宫,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他穿了一身月白长袍,只在腰身处以腰封束缚,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慵懒中带着些利落的气质。 洛景澈抬手拭去脸颊上温热的鲜血,笑了笑:“明小将军也在此处?” 明月朗走进来合上房门,撇了一眼地上已成尸体的暗杀者,眼中的嘲讽意味更浓:“有人和我说,他要学弓箭,学民生,学为上之道,” “可是他却费尽心思地来了这儿。于是我便跟来这风情坊,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勾走了公子的魂?” 话说到这里,明月朗冷眼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心巧,不置可否。 洛景澈似是没听出他言语中的讽刺,淡淡一笑,起身去扶了心巧姑娘起来。 看着他这般姿态,明月朗更是狠狠皱了皱眉。 林霖刚向他汇报情况的时候,他根本没曾想洛景澈胆子居然这么大,在蒋先的眼皮子底下还敢玩这一出调虎离山。 于是他干脆让林霖帮他一把,配合洛景澈完成他的计划。他倒要看看,洛景澈到底想做什么。 结果这人费劲心思地出宫,居然来了风情坊。 明月朗冷眼瞧着洛景澈体贴地给心巧倒水,轻声安抚着她,更觉荒谬。 “好了,没事了。”洛景澈温润的声音极大地安抚了心巧的情绪,见她深吸几口气稳了稳心神,洛景澈问道:“今日为何会有人来害你?” 心巧垂眸,欲言又止。 “你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洛景澈叹道,“只是我也并不能日日都来,若他们明天还来,你该当如何,你哥哥又该当如何呢?” 心巧猛地抬起头:“公子你认识……我哥哥?” 明月朗负手直立在一旁,听到这句话微微挑了挑眉。 哥哥? 洛景澈笑道:“我今日来寻你,便是来替你哥哥看看你的。” “我和你哥哥如今一同在宫中当差,感情甚好。”洛景澈面不改色道,“今日我得了主子的命令能出宫,也多亏了你哥哥帮忙。” 前面的话多是编的,唯有最后这句话倒也没说错。 心巧听着听着,便红了眼眶:“……我哥哥现在可好?在伺候哪个贵人?会不会给他脸色瞧?” 明月朗心念一动。 这个青楼女子,居然是安顺的妹妹? 宫里闹刺杀那一出,他已听林霖向他汇报过了。 洛景澈没有处死安顺,反而来找到了他妹妹,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 ……真是有意思。 洛景澈也没避着身后的明月朗,只接着温声道:“你哥哥如今还不错。可是我今日看到你遇险,倒是不好向你哥哥汇报了。” 心巧本就对他心生好感,如今更有信任,于是终于开口道:“……我和我哥哥自幼相依为命,后来为了生计才被迫分开。他被贵人选中说是可以让他入宫伺候。” “哥哥入宫后,便再也没有和我直接联系过,只有偶尔通过那个贵人给我些银钱和一些信件,只说他平安,让我好好过。” 心巧神色黯然:“早知我们兄妹竟是要分别至此,便不该让哥哥入宫去。” 洛景澈沉默不语,只安抚性质地朝她手边递了递热茶。 随后他轻声问道:“那今日来伤你的这些人是谁,你心里可有数?” 心巧握紧了手中的茶盏,嗓音干涩:“我想……可能是那个贵人派来的。” 听到这话,洛景澈稍稍讶然。 这姑娘,其实伶俐通透着呢。 “在公子来之前,窗外的那个人已在我屋内。我看他的样子倒也不是真的想杀我,”心巧指尖都捏到泛白,“他好像是想……割掉我的舌头。” 洛景澈微怔。 原话本里,确实有这段剧情。作为安顺唯一的亲人,也是蒋相拿捏他最大的把柄,心巧最后确实被割了舌头,拿去作为震慑安顺的武器。 可是那应该是在他登基两年后,他对安顺逐渐起了戒备之心的时候。 如今他登基才不过短短数日,蒋相便已忍不住动手了? 剧情怎会发展得如此之快。 洛景澈神色肃然,后背泛起冷意。 即使他手握原剧情,也并非就能高枕无忧。 许多事随着他的觉醒,也在改变。 “我的存在,是不是给哥哥添麻烦了。”心巧低下头,苦笑了一下,“公子,我该怎么办?” 洛景澈回神,轻声道:“风情坊这边,你恐怕暂时留不得了。” 心巧默然不语。 “我倒是想给你推荐个去处,”洛景澈笑了笑,脑袋向后偏了偏,“不过可能你还得问问他本人的意见。” 心巧一怔。 抱着手靠着墙的明月朗微微一愣。看着眼前这两人回首看向他,一瞬间气笑了。 明月朗慢条斯理地开口:“公子打得好算盘。” 洛景澈带着歉意笑道:“明小将军,安顺是我在宫里最好的朋友了,他妹妹如今却受此胁迫……小将军,如今能破局的,只有你了。” 安顺,是他在宫里最好的朋友? 明月朗怎么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洛景澈这是想保下安顺,为自己所用? 明月朗盯着洛景澈,薄唇轻启:“可以。” 洛景澈松了口气。 明月朗看向眸中含泪的心巧,淡声道:“去我府上,也只能先当个粗使丫头,并不会比这里轻松。” “你可想好了?” 心巧且听洛景澈对他的称呼,便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她心下惶恐,但想到远在宫中的哥哥,她咬牙应下:“……我愿意的,大人。” “心巧自知命薄,但若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哥哥,能确认哥哥还安好,”心巧泪声道,“心巧已知足。” 明月朗沉默一瞬,简单应下:“好。” 简单聊完,明月朗转身向外走去。洛景澈随着他的脚步跟了出去,道:“小将军,今日多谢你。” “不必。” “陛下心中主意多,微臣不敢多问,”他回头看了一眼洛景澈,语气浅淡,眼中似有讽意,“只是陛下以后行动前也该考虑一下,若微臣今日不来,陛下该如何破局呢?” 洛景澈但笑不语。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片歌舞升平和纸醉金迷中默然向前。 四周觥筹交错,烛火晃眼。洛景澈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多看了几眼,便见明月朗已走远。 他回过神追了过去,追问了一句:“小将军,这是去哪?” 心巧还尚在楼上等着呢。 明月朗停步,虽面无表情,但看起来似乎有些无言:“赎身。” 洛景澈微愣了一下:“……嗯?” “公子跟着我出来,是要出钱?”明月朗偏了偏头。 “……一般替姑娘赎身,需要多少银两?” 明月朗挑了挑眉:“公子出宫直奔这儿而来,却是连这也不清楚?” 洛景澈连遭他挤兑,难得脸上也有了些恼意:“多少?” “凭心巧姑娘的容貌和身段,怎么也得要个白银百两吧。” 洛景澈猛地停了脚步。 “怎么?”明月朗勾了勾嘴角,“如果公子囊中羞涩的话,” “下次便少来这种地方。” 他说完,径直朝前方老鸨处走去。 洛景澈停在原地,难得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气笑了。 待处理好一切,二人带着心巧离开风情坊的时候,夜已深了。 心巧上了马车,明月朗的小厮将马让给了洛景澈,二人并肩骑着马缓缓沿着街边向前。 明月朗手中把玩着缰绳:“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宫?”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洛景澈淡道,“先把心巧送到将军府上吧。” “蒋相反应再慢,此刻也该回过神来了。今夜的刺客不仅没能割了她的舌头,还把人弄丢了,”洛景澈笑了笑道,“所以还得麻烦将军把人藏好了。” 明月朗没接他的话,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今夜诸事,还是多谢小将军帮忙,”洛景澈说着,将背着的包袱取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包裹,递给了他,“小小心意,权当谢礼。” 明月朗有些意外,接了过来。打开包裹,居然是一袋月牙糕。 还是京城最有名的玉酥堂的糕点。 早在洛景澈出宫的时候,明月朗已从属下那知晓他去买了糕点。 他没多想,只以为是洛景澈自己想吃罢了。 “我买了最后两袋,还有一袋桂花糕是要带给林大人的,”洛景澈语气轻巧,“礼虽轻,但如今我能给将军的还不多。” “还请将军笑纳了。” 礼是早已备好的。 洛景澈一开始就知道他今天会跟着他来。 难怪在他感叹着今夜洛景澈行事之狂妄时,洛景澈只笑不语。 想来也是将他算计得明白了。 明月朗看着手中这一袋月牙糕,笑了一下:“陛下话已至此,我岂有不收的道理。” 洛景澈不置可否。 随后一路,两人无言。 马车缓缓行至将军府门口,两人翻身下马,相对而立。 洛景澈抬头看了看将军府的牌匾,眯了眯眼。 将军府里……还有一个重要角色他得去交涉一番呢。 只是今夜,还不是时候。 他转身去马车旁,扶了心巧下车。 “往后你便先在将军府里伺候,听小将军的吩咐,”洛景澈温声嘱咐着,“待我回宫,你哥哥若有什么话带给你,我会告诉小将军。” “好……”心巧红了眼眶,握着洛景澈的衣袖便跪了下来,“心巧多谢公子!公子今日救命之恩,心巧永生难忘。” 洛景澈扶起她,只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明府管家在门口看到明月朗点头,方出来迎了她进去。 门口又只剩下二人。 夜深,却离寅时还早。明月朗心里清楚洛景澈此刻并无处可去,即便人就现在站在他府前,他却并不想让人进府。 府里,有他那为大宋打了一辈子江山、军功赫赫的父亲,明苍朔。 明老将军手上有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 大宋所有兵马大权,皆握在这一人手中。 洛景澈心知肚明,刚想开口告辞,却听明月朗开口了:“……时辰尚早,你随我入府歇个脚吧。” 洛景澈微怔。 第9章 第 9 章 故人 “那便叨扰了。” 洛景澈跟着明月朗的脚步进了门。此时夜深,府里静悄悄的,连伺候的仆人都看不到几个。 “父亲不喜人多,所以府中没有多少人,”明月朗在前方带着路,语气平淡,“注意脚下。” 洛景澈微微一顿,踩上台阶。 “陛下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明月朗带着他来到一处小房间,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我去看看父亲歇下了吗。” 洛景澈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明小将军,今日或许还不是时候。” “夜已深,没必要去打扰老将军了。” 听到他的话,明月朗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住脚步:“陛下,明家断不可失礼至此。” 于是洛景澈没再开口。 房门微微合上,人走了。洛景澈坐下,捧起热茶,缓了缓。 其实他体内还有软骨散的余毒,一晚上折腾下来,他确实已经快站不住了。 明月朗今日会让他进府,实属他意料之外。 他和明月朗的合作关系,看上去还算稳固,明月朗确实帮了他很多。 但事实上,他若真的做出一些有损明家或者染指上他不该沾染的东西,明月朗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他现在稳坐皇位,是多方博弈后出现的短暂平衡。 若有任何一方出手打破了这个平衡,自己便是那第一个牺牲的人。 所以他拼命在牢笼里挣扎,想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 “就是这样。” “父亲,您要见一下他吗?” 明苍朔决然起身:“让陛下这样进门已是无礼,岂有不见之理?”他这就急着要下榻,明月朗却是拦住了他:“父亲莫急,人就在客房里等着呢。” 明苍朔道:“月朗,你可知为何他一个混血蛮夷之子,人人都道他不该不配,我却仍愿意礼待于他?” 明月朗微愣:“……儿子不知。” 明苍朔叹道:“故人之子,我心有愧啊。” “所以,这一面,我必须要见。” 明月朗正色道:“儿子知道了。” “既如此更不必着急了,干脆让方姨来给父亲稍微梳洗一番,也示郑重。” 明苍朔缓缓点了点头:“应该的。便唤她来吧。” 一杯茶见了底,还没等到人来。 洛景澈倒也不急,只接着给自己续上。他刚放下茶壶,听到门外有了动静,同时竟还有丝丝缕缕香气扑鼻。 明月朗推开门,竟还捧了一碗热腾腾的吃食进来了。 洛景澈讶然,看着他将这碗还冒着热气儿的馄饨放在了自己面前。 “府里厨子已歇下,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招待,”明月朗道,“先吃点这个。” 洛景澈嘴唇微动。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在明月朗再次开口前,他拿起勺子窑起一个馄饨,吃了一口。 非常……好吃。 馄饨包得不大,小小一个刚好入口。肉馅鲜嫩,皮薄微韧。汤底也是调味刚好,鲜甜无比。在这样一个冬夜,喝上这一口热汤,一瞬间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宫里的吃食,他暂时没办法避开,只能尽量少食。 今夜的这一餐,是他重生觉醒以来,吃过的最香的一顿。 即使只是一碗小馄饨。 眼前人吃第一口的时候还算收敛。然而第一口后,这人好似胃口大开,一口一个吃得极香,最终是把一整碗馄饨都吃完了。 明月朗挑了挑眉,看来这是真饿了。 “陛下如果饿了,那桂花糕也不必非要给林大人带去。”他凉凉开口,“委屈自己去笼络别人,这又是何必?” 洛景澈正在喝最后一口汤,看在这好吃的馄饨份上,他懒得腹诽。 吃完这碗馄饨,洛景澈才回过神,问道:“……老将军呢?” 虽然他也没有吃多久,可若是因此怠慢了老将军,那可极为不妥。 明月朗看了看他吃完的碗,顺手拿了才道:“跟我来。” 两人出了房门,明月朗沿着路缓声道:“本应该父亲来拜见,但是他身体不好。所以麻烦陛下移步去父亲房中吧。” 洛景澈道:“应该的。” 将军府不大,明月朗带着洛景澈穿过两条长廊,便来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明显热闹很多,烛火微亮,三两仆从在里面走动。 “少爷来了?”方姨眼尖,看到明月朗便迎了上来。随后她便看到了身后的洛景澈,行礼道:“见过这位公子。” 洛景澈笑道:“不必多礼。” 方姨福了福身,看到明月朗手中的汤碗忙接了去,笑嗔道:“少爷这是伺候人上瘾了?下了厨还嫌不够,这碗难道还要拿到老爷房中去?” “这些事让我们来就好了。老爷已在屋内等二位了,少爷这就带这位公子去吧。” 洛景澈闻言,却是一愣。 这碗馄饨是明月朗亲手做的? 然而明月朗却神色如常。他对方姨露出一丝笑意,然后领着洛景澈朝内室走去。 刚才吃得高兴,洛景澈现在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低声道:“小将军手艺当真不错。” “陛下谬赞,”明月朗道,“只会些简单样式罢了。” 说着话,两人便已到了房门口。 明月朗推开门,轻声道:“父亲,我带陛下来了。” 一进门处的会客厅内,一个即便身躯看着不再挺拔但依然魁梧的高大男子坐于正前方。 见他们二人进了屋,老将军忙起身,郑重其事地跪地参拜:“明苍朔参见陛下。” 洛景澈虽早有所感,但仍然被这一跪微微触动。这大概是他登基以来,最有诚意的拜见。 明苍朔年近六十,脸上虽仍有病容,但其气度和风骨不难看出他往日的英姿。 这是两辈子以来,洛景澈第一次见到这位帝国元老。 上辈子,在他刚登基不久,明老将军便因旧伤复发,病痛缠身而去世了。 洛景澈忙上前,扶起这位功勋满身的老将:“明将军,请快起来。” 明苍朔起身,细细打量着洛景澈,眼中浮现怀念,随即一叹:“太像了。” 眼前的少年皇帝,双眼如星,眉目似画。因有着些许异域血统,更显他眉眼深邃,与他母妃极为相似的琥珀色眼瞳流转间尽显风情。 “……将军所言,可是秦妃?” 明苍朔目光灼灼,苦笑一声:“是。” “陛下,臣这戎马半生,杀了无数人,也救过无数条命。” “臣这一生,只对不起过两个女子。” “一是我的妻子。” “她生月朗时难产,而我却在外征战,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老将军的脸上出现了黯然之色:“第二个女子,便是您的母妃。” 洛景澈瞳孔紧缩,他直觉,老将军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非常重要。 可能会触及一些……他两辈子都未曾触碰到的真相。 甚至是话本里都不曾告诉过他的,多年前的往事。 “二十五年前,臣于边北与大宋交界处,救了一名受伤的女子。” “这位女子生得美丽,性格也坚韧。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孤身一人被卖到大宋,如今已找不到回去的路。” “大宋虽与边北交战,但女子何辜。我问她是否想回去,”明苍朔回忆着,脸上难得一见温柔,“她说,她不知道。” “她被自己国家的人抛弃,她自己也失去了方向。” “于是我做出了此生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明苍朔声音里透着痛苦,“我带她来了大宋,回到了京城。” “我本意只是想,她是个弱小女子又孤身一人,在京城我也能多照拂一下。” “……结果却害了她一生。” 洛景澈沉默良久,轻声道:“所以后来,她在坊间卖艺为生的时候,被微服私访的先皇看中,就带进了宫里吗?” 明苍朔道:“一个明显带有异族风情的女子,先皇即便喜欢,又怎会带进宫?” 明月朗皱眉道:“那秦妃当初是如何……” “是蛮族的人。”明苍朔冷声道,“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蛮族人的眼线早已遍布京城。秦妃单纯,在异国他乡遇见了亲切又热情的同乡,很快便与那人交好。” “当时先皇身份也未曾暴露,秦妃一直只当先皇是个心悦于她的普通男子。” “蛮族女子,向来对感情热情奔放。秦妃爱上先皇,但先皇始终无意与她厮守。患得患失之下,她便听信了那同乡的教唆,于先皇的茶水里,加入了些许□□物。” “……若只是□□物,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可这药物中竟含有世间罕见的,情人蛊。” “母虫在秦妃体内,子虫在先皇体内。” 明苍朔一字一句道:“秦妃死,先皇死;秦妃活,先皇才能活。” 这便是,即使是话本里也未曾提及的往事真相。 洛景澈怔怔道:“……这就是,她的一生吗?” 秦妃最终确实如愿嫁给了先皇。 只是先皇再也不会相信她曾经的真心。 所以最后她那么决然地,杀了自己,也杀了先皇。 一切情爱,皆为泡沫。 …… “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洛景澈垂眸,轻声道。 明苍朔看着眼前少年人,复杂神色从眼底一闪而过:“往事已成过去。陛下,” “现在我需要您给我一个答案。” 明苍朔声音变得威严而低沉,那个在无数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战神风采仿佛重现:“您现在是大宋天子。” “您是否能护佑大宋子民,恪守天子职责,直至最后一刻?” 房门不知何时已牢牢关紧,外间走动的仆人也不知何时都已退下,整个院内如死一般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间小房屋和里面几近凝滞的三个人。 洛景澈的目光却越过老将军沉重的眼神,望着窗外隐约透进来的月色。 明将军,你又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呢? 明月朗沉默地守在门前,紧盯着洛景澈暴露在外的一截雪白脖颈。 他腰间的长剑出了鞘。 小剧场: 明月朗:要想得到一个人,得先得到他的胃 洛景澈:看在馄饨的份上我先原谅一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故人 第10章 第 10 章 所谓心气 “那小子怎么还没来?” 车夫嘴里叼了根草,懒懒靠在一边,看着齐公公跳脚着急。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大笑道:“年轻人进了温柔乡,那当然是出不来了!” 齐公公脸色更加黑沉。 离约定的时候,就剩半柱香的时间了。 这臭小子……难不成真在那风月之地玩得忘了形了? 他暗自咬牙,自己虽然因着职务便利算半个自由人,可这终究成了太监,那温柔乡也只敢看看,未曾去过。 这小子倒好,仗着御林军的关系能出宫不说,一出去还能这样一番潇洒! 早知道……他也去当个侍卫了! 眼见天色有逐渐泛白的迹象,齐公公眼皮子直跳,只觉自己真心倒霉,碰上了蠢得不知事的。 再等不到人来,他可是得先回去了! 这偷偷带人出去,本就是要掉头的大事。若被人抓到把柄,他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此时,街上甚至都出现了稀稀拉拉的三两人,支着摊子准备要开市。 连看热闹的车夫也好心来提醒道:“公公,再不走确实要误时辰了。” 齐公公心中直骂。他一咬牙,甩开门帘上了马车:“走!” 小爷等不起了! 车夫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撇撇嘴,似觉无趣,一扬缰绳便要策马。 “——齐大人!” 车夫双手微凝,扭头看去。 只见那少年人急头白脸地往这边跑着,边跑边喊:“齐大人!我这便来了!” 车厢里齐公公嘴角一抽,掀开窗大骂道:“还不快点滚上来?!” 这边洛景澈一路狂奔着赶上了马车,车夫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气喘吁吁地坐在了齐公公旁边。 他上车时,车夫也不免多看了他一眼,大笑道:“这可真是了不得,去了趟温柔乡,那里的姑娘把这小子脸都哄得白净了!” 他转身揶揄道:“姑娘们把你这小脸擦的这么白净,老实说,用掉了几个姑娘的手帕?” 洛景澈额头冒汗,微喘着干笑了两句:“……您说笑了。” 车夫只当他害臊,大笑着扬鞭,策马去了。 齐公公一看他这满是汗水的白净脸庞更觉来气,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好事都给你碰上了!” 洛景澈生生受了这一脚,本就有些过于苍白的脸颊更是难看几分。他忍了忍,仍是挤出笑意:“给公公添麻烦了,林大人那事儿要求多,耽误了些功夫……”他边说着,边将手中的碎银往齐公公怀里塞。 这银两是明月朗送他出府时给他塞的,还算是给他帮上了点忙。 齐公公摸了摸手中的银子,冷哼一声,脸色这才好看些。 “话说回来,你给皇上买了什么东西……”齐公公兴冲冲开口,却见着少年人头一偏,竟是已经累得靠着车窗睡着了。 齐公公怒极,本想把人叫醒,看到少年已白的不能再白的嘴唇和额前冒出的冷汗,终是悻悻闭了嘴。 ……可别死在车上了! 马车缓缓行至宫门口。齐公公远远便看见了林霖在宫门处候着,似是已等待许久了。 齐公公拭了拭额前冷汗,不由得咂舌。 林大人居然还亲自来接了? 他偏过头,看了看少年略显疲惫的脸,心里也有些拿捏不定这少年的身份了。 马车在宫门口稳稳停下,林霖迎了上来:“齐公公。” 齐公公陪着笑脸下了马车:“林大人。” “人带回来了吗?”只见他一人下车,林霖略皱了皱眉,朝车厢内望去。 “许是太累了,”齐公公道,“正睡着呢。” 林霖掀开车帘,狭小车厢的一角那少年人正蜷缩着身体,拧着眉睡得很沉。 脸色虽差了点,呼吸倒还平稳,应该无大碍。 林霖微松了口气,见齐公公没有近身,轻声唤道:“……陛下,回宫了。” …… “……陛下,回宫了。” 洛景澈猛地睁开眼。 他脸色惨白,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全身都提不起力气,只能倚靠在身旁这个人的身上,借着他的力一步步向前走。 身旁这个人是安顺。 安顺的面容看起来没那么稚嫩,依然是垂着眼,看起来恭敬而谦卑。 洛景澈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似是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安顺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神中,似有怜悯。 洛景澈仿佛被这目光烫到了一般,他想靠自己站稳,却始终没有力气。 “陛下,奴才扶您回宫。”他一边搀扶着洛景澈,声音平静地述说道,“明将军今日便从边北回来了,南芜王现下正在京中为他接风洗尘。” “明将军本想先进宫向您述职,但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所以丞相大人替您回绝了。” “自明老将军病重去了,明小将军一去边北便是三年未归,”安顺搀着他,一步一步走着,也一句一句说着,“这些年蛮族屡有进犯,明小将军驻守边北,功不可没。” “丞相大人说,陛下需好好赏他一番才是。” 言语间,两人已缓步来到了御书房。 安顺稳稳搀着他坐上龙椅,恭敬地递上朱笔和玉玺:“圣旨已备好,只待陛下的朱批和印玺。” 洛景澈想甩开笔,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只能看着自己手抖着接过,在那圣旨上画上朱批。 他机械地看着自己接过玉玺,可是甚至没有力气按下去。 “陛下身体尚未恢复,奴才便代劳了。” 安顺从善如流地拿过玉玺,微微使力,在圣旨上印下一个清晰的印章。 “如此,奴才便先去宣读圣旨了。” 御书房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带走了最后一缕光亮也隔绝了外界一切喧闹的声音。 只留洛景澈一人独坐龙椅,缓缓松开了蜷在一起的手指。 …… “……不要,碰我!”洛景澈睁开眼,猛地甩开了试图来搀扶他的那双手。 林霖微怔,迅速收回双手:“……您怎么了?” 齐公公见状更是瞪大了双眼,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头?! 洛景澈呼吸急促地回神,看清了眼前的人。 ……已经不一样了。 他现在已经清醒了,他一定会更改他的命运。 绝不会再重蹈覆辙,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林霖看着少年虽有些跌撞但还是靠着自己稳稳落地的模样,收回了随时准备搭上前的手。 他转身向齐公公致意:“多谢齐公公今日帮忙,我便先带他回宫了,宫内主子还等着呢。” 齐公公愣了愣:“啊、好的,那,您慢走。” 林霖颔首,亦步亦趋地走在少年身后,护着他换乘了新的小软轿,朝宫内去了。 齐公公愣神般看着三两侍卫护着软轿离开,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宫里的人,只有精明的和更精明的。 齐公公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他不敢深想。 ……再想下去,得掉脑袋。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等着一行人走远,才敢吐出一口气。 …… 洛景澈在软轿内缓了许久,才恢复如常。 他轻轻敲了敲窗:“林大人,多谢你了。” 轿外传来林霖平稳的声音:“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洛景澈笑了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了包裹。 …他的桂花糕呢? 他翻了翻,没看到桂花糕,倒是找到了一袋包裹好的坚果、一个女子样式的香囊和一张字条。 明月朗动过他的包裹?什么时候? 洛景澈暗自无言,打开字条看了看。 明月朗的字迹如他本人,苍劲飘逸,上书:香囊乃心巧所托。糕点易碎,故换作他物。 没有落款,也没有再写别的。 洛景澈挑了挑眉。 这人看似循规守矩,实则胆大包天;说他无礼冒犯,偏偏有时候又极为细心。 即便手握话本剧情,洛景澈唯一无法准确把握的人,便是明月朗。 明月朗作为三皇子的青梅竹马,虽是重要配角,但作者其实并无过多着墨。 原剧情里,自己仓促登基,随即明苍朔猝然长逝,边北动荡。 明月朗将老将军下葬后,匆忙赶往边北定军心、平动荡,一去便是三年。 这三年,他只从蒋相口中得知明月朗在边北屡屡打退了进犯的蛮族,战功赫赫。 除了幼时学弓箭的那几日以及在宫中偶见明月朗时他会出手相帮,此后一生他们几乎都再无交集。 直到他死的时候。 明月朗看着濒死的他,没了声息。 洛景澈沉默地看着手中字条,捏着纸条的指尖逐渐用力到泛白。 一切转折点,都在于明苍朔的死亡。 若他没记错,明苍朔的死也另有蹊跷。其幕后主使,不是别人。 正是洛景诚。 …… “把人好生送回去了?” 明月朗缓缓合上门,颔首道:“林霖已将他接走了。” 明苍朔长叹道:“那便好。”他看向明月朗,神情凝重:“月朗,你以后要尽可能地,全力辅佐陛下。” 明月朗道:“……是因为他刚才回答您,他只会为了他自己么?” “他若在刚才那个场合下为了稳住我而表忠心,说自己是多么凛然大义、爱护苍生的人,”明苍朔反而露出一抹笑意,缓声道,“那么我绝不会让他再稳坐在那个位置上。” “恰恰是为了自己的这个言论……”明苍朔轻阖上眼,“才是我想听到的。” “他的苦难,他母妃的苦难,不是来源于别人。” “正是来源于蛮族。” “蛮族一日不收敛,来回挑衅,”明苍朔睁眼,目光如炬,“他便一日不会停止对蛮族的征伐。” “只要有这份心气在,”明苍朔沉声道,“天子之位,合该是他。” 明月朗的目光缓缓和他对视上,心下清明。 “坐高位者,除了这份心气血性,”明苍朔叹道,“也需有悲悯之心。” “三皇子…不对,现在是南芜王了。”明苍朔看着明月朗道,“月朗,你与他自幼相识,交好数年,我从不干涉。” “为父只提醒你一句。” “南芜王其人,从无悲悯。” 小剧场 洛景澈:其实是你自己爱吃桂花糕吧! 明月朗:买给我就可以了,不许给别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所谓心气 第11章 第 11 章 先生 回宫后的几日,日子倒是难得的风平浪静。 出宫这一趟让洛景澈本就不太好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还好朝堂他还沾不上边儿,内宫这边,小平子凄惨死状尚在前,安顺也还在病中,这就导致宫内的太监宫女们安安分分地到没什么存在感的地步。 如此一来,洛景澈乐得清闲。除了吃食甚少,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在重生以来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他每日除了卧床休养之外,便是读书习字,养花弄草。 “陛下,”林霖在外道,“明小将军求见。” 洛景澈头也未曾抬,应道:“请小将军进来吧。” 明月朗进门时,看到的便是少年天子斜倚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手中的书本。 他规规矩矩跪地行礼:“参见陛下。” “小将军免礼。”洛景澈笑道。他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的书随手放在了桌上。 明月朗看了一眼,目光微凝。 上书四个大字:乾坤失衡。 明月朗心头微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谏官之首屈通所写的一篇暗讽皇帝血脉不纯、德不配位的文章! 这个文章在官宦间似有流传,但是现在,居然会传到洛景澈的手里? 看见明月朗若有所思地看着书,洛景澈微微一笑道:“此文,文采不错。” 明月朗无言。他前几日有听到几位大臣议论,文采或许是不错,但文章里的字字句句分明明嘲暗讽,夹枪带棒,已经可以称得上大不敬之罪了。 没想到,正主也在拜读。 “这几日养病,丞相虽然称忙不曾亲自前来,但也没有忘记给我学习处理政事的机会,”洛景澈轻描淡写道,“此文便夹杂在折子里,一起送进宫来了。” 明月朗皱了皱眉:“……陛下此时根基薄弱,还不适合站在诸位大臣们的对立面。这些胡言乱语,不看也罢。” “也不算是胡言乱语。”洛景澈笑道,眼中竟隐隐有欣赏之意,“行文流畅,文采斐然。是一篇好文章。” 明月朗:“……陛下当真气度非凡。” 洛景澈道:“屈大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当然是因为他们从未把我当成过大宋的人,” “站在这样的立场下,写出这种文章无可厚非。” 龙椅上的那位似乎比自己还想得开。明月朗一时没了言语,却见洛景澈似是喃喃道:“此般人才,也需为我所用啊。” 明月朗神色复杂。 洛景澈顺手倒了茶,示意明月朗坐下:“听闻南芜王昨日已出发南下,小将军去送了么?” 明月朗也无意隐瞒:“微臣有前往,将南芜王一行送至京城郊外。” 洛景澈笑道:“如果只有你我二人的话,小将军无需如此循礼。” 明月朗顿了顿,刚要来句于礼不合,洛景澈却没有给他发言的机会,接着道:“景诚自小在宫中长大,衣食住行种种皆惯了。乍然离京,肯定有些许不适,小将军去送一送也能缓解他心中不安。” 明月朗想起昨日送行路上,洛景诚带着大帮人马声势浩荡地离京,那人确实眼泪汪汪地说着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云云。 自小同窗,经年同行。 所有人都默认了洛景诚是未来当之无愧的储君,包括他自己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辅佐洛景诚从登基为帝直至千秋万代。 他也一直是这么承诺他的。 所以,在变故发生后的每一天,他都在逃避和洛景诚的见面。 但是他就要离开京城前往南芜了。即便父亲提醒在前,他犹豫再三下依然还是去送行了。 洛景诚强颜欢笑地向他道别,临别前却还是没忍住冲上前抱着他哭泣。 明月朗身体一僵。虽想将人推开,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克制道:“景诚,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如果有机会去南芜,我会去看你。” 洛景诚泪水朦胧地问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南芜吗?” 明月朗微怔,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现在无法离开京城。” “……因为要辅佐皇兄,是吗?”洛景诚神色黯然。 明月朗哑然,沉默不语。 “……我知道,我知道的。”洛景诚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扯开一个笑容,“那么,本王便祝将军此后功勋卓著,名垂青史。” 即使,你辅佐的人,不再是我。 明月朗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心下酸胀,亦有怅然。 然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在他转身离去后不久,一只信鸽也被放飞,随之回到了京城。 洛景诚神色漠然,掀开幕帘看着鸽子向来时的路飞回而去。 “明月朗……”他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低声念着,眼中有一丝扭曲的不甘,“你凭什么放弃我?” “所有人……都不敢放弃我,只有你,唯有你……” “……想留在京城?” 他回想着信纸上的文字,神色愈发癫狂,“你能辅佐的人,只有我。” …… 洛景澈神色淡然,似是并不在意他的走神。他自桌边拿起一封书信,交由明月朗道:“这是安顺给心巧的回信。” 明月朗回神道:“……嗯?” 洛景澈坦然自若:“安顺如今尚在病中,且先由我代笔。” 他说得坦然,明月朗自是无言。他沉默一会,终究还是开口问道:“你在信中说了什么?” “心巧在信中说了什么,我便回了什么。” 心巧并不识字,当时藏在香囊中给安顺的信件是由明月朗代笔的,洛景澈一拿出来便认出了这是明月朗的笔迹。 他这样一说,明月朗自是想起了这封由他代笔的信件里的大概内容。 “……自一别后,经年未有联系。” “念兄之心,日夜萦怀。” “今巧一切安好,惟愿兄安……” “若得闲暇,静候佳音。” …… 都是些简单问候,但思念之心切,字里行间皆能感受到。 明月朗道:“你真就只是回了问候而已?” 洛景澈略显无辜道:“他们兄妹二人感情笃深,心巧这般心切,我怎忍心看她苦苦等待回音。” 明月朗:“……” 你也就仗着他们二人如今无法直接联系。 洛景澈神色坦然,表示他若不信甚至可以拆开信件看看。 其实他确实是没写什么。 只不过通过安顺的口吻告诉她,如今既是在府内当差,便要照顾好府内的大小主子。 ……特别是,尚在病中的明老将军。 “如今,”洛景澈轻笑了一声,“还不是他们兄妹相认的时候。” 安顺虽是一条养不熟的恶犬,但也足够凶猛,还有软肋。 虽恶劣,但若训犬时先拔其爪牙,动摇其意志,将其致以无援之境,再施以温情,以软肋相挟。 即便还是无法驯服,但最后他也不会、不敢再来招惹他。 如此,便足够了。 明月朗不再多问,收起信件放好。他再次抬头看向洛景澈,正色道:“陛下可还记得,上次微臣向陛下提过的太傅先生?” 洛景澈眼睛微亮:“自然记得。” 明月朗道:“微臣自那日后前去拜访,先生说,” “他苦候陛下已久,愿为陛下效力。” “陛下可随时前往拜访。” 洛景澈看起来很高兴,笑道:“如今便无什么事,”他看向明月朗,“不如就现在?” “明将军同我一起么?” 明月朗垂眸应下:“是。” - “先生名连颟,先帝在位时曾为内阁大学士,后才为太傅。先帝感念太傅恩德,体恤太傅数年来的教导,特赐太傅于宫中安度晚年。” “先生如今已年近花甲,所居位于宫中东南角,名为清晖阁。” 明月朗声音沉稳,向洛景澈一一介绍了这位太傅先生的近况。 这位连太傅,话本里依然没有过多的描述,只写了其劳苦功高、与世无争,不曾参与过洛景诚的谋反,也不曾对洛景澈伸出过援手。 因为他从不参与党羽纷争,又深居简出,所以两辈子以来,洛景澈都没有和他打上过交道。 所以上次对于明月朗的提议,洛景澈也并没有完全放心上。 他没想到老先生真的会愿意教导他。 谈话间,两人已走至清晖阁门前。清晖阁位于宫内角落,环境幽雅,鲜有人至。 明月朗半步向前,叩了叩门首:“学生明月朗,”他顿了顿,“携陛下,特来拜见老先生。” 门内由远及近地传来拐杖敲地和慢步声。来人脚步不疾不徐,走至门前,缓缓打开大门。 一个看起来略有佝偻,拄着拐杖,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的老先生站在门口。 他见了洛景澈,微微一愣,随即便要跪下:“老臣连颟……” 洛景澈一步上前扶起他微微颤抖的手臂道:“连老先生,不必多礼。” 连颟下跪的动作就着他的手停住了。他缓缓抬起了头,和低头搀着他的洛景澈一个对视。 洛景澈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连老先生略显浑浊的淡色瞳孔。 明明他们从未见过。 可是……为何看着他的脸,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他将老先生扶起,眼神带着犹疑。连颟细细打量着他,声音沙哑但有力:“月朗,你真该早点带陛下来我这。” 似是感受到洛景澈不确定的眼神,连颟反而目露欣慰之情:“臣与陛下,当真是一见如故啊。” 第12章 第 12 章 信 洛景澈在来之前想过很多。 他想过这位太傅先生也许会孤高自傲,也许会对他不屑一顾,甚至也有可能会对他横眉冷目。 毕竟,太傅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被他抢走了皇位。 所以,唯独没有想到太傅会对他说,一见如故。 “朕和太傅,许是第一次见面吧。”洛景澈扶起老先生,笑了笑。 “正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便有亲切之感,”连颟道,“微臣才会有此感叹啊。”他摇头叹了叹,没在此事上过多解释,接着道,“月朗前些时日来找过微臣,微臣昔日奉先帝之命教导储君,如今辅佐君上,实属应该。” 洛景澈定定地看着他,但连颟略显苍老的面孔上坦然非常。只是他那眼神复杂难言,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沉默。 “陛下若信得过微臣,”连颟道,“微臣愿以毕生所学辅佐陛下,开创出太平盛世。” 一个新冒出来的,上赶着表忠心的太傅。 一个刚被他摆了一道,现今想必是在忙着给他找事的丞相。 一群各怀鬼胎、心思各异的群臣。 自登基以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群狼环伺、险象丛生。 既是送上门来的,又何须拒绝呢。 洛景澈露出善意微笑:“有太傅此言,朕心甚安。” …… “又劳烦小将军为我费心思了。” 明月朗落于他身后一步。良久,他开口道:“太傅此举,我也并未想到。” 洛景澈一挑眉,略有讶异。如果不是有明月朗在其中周旋,那么连太傅的态度便更加难以琢磨了。 他目光沉沉:“昔日南芜王乃太傅座下得意弟子,如今太傅却对陛下另眼相待。” “是我为陛下引荐了连太傅。其中门道,我会为陛下厘清。” “在此之前,”明月朗望向前方略略矮于他的身影,稳声道,“还请陛下,不要轻信他人。” 前方那人停了步。 明月朗顿足,看着他回了头。 “那么明将军,”洛景澈道,“我可以信任你吗?” 明月朗看着他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心下微动。 他道:“陛下能信之人,当只有自己。” 二人对视,心照不宣。 洛景澈轻笑一声:“你说得不错。” 明月朗这句话,反而能给他最大的安心。 - 明月朗将人送回了寝宫。 出乎意料的是,安顺正站在门口。见洛景澈回来,他恭顺地跪道:“恭迎皇上。” 明月朗深深看了跪着的安顺一眼,向洛景澈道:“陛下,微臣先告退了。” 洛景澈颔首。见人走远,他回身从垂首跪地的安顺旁走过,淡道:“安公公好得倒快。” 他进了门,似笑非笑道:“进来伺候吧。” 厚重的殿门在安顺微微发颤的手中关紧,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安顺走至洛景澈面前,跪下了。 “前两日,蒋相有来找过你麻烦么?” 安顺不敢抬头:“……不曾。” “不曾?”洛景澈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也是,宫外的事,可能也够他忙活了。” “你应该知道,朕前几日出过一次宫吧。” 安顺几乎要将头垂到了地上:“奴才不知。” 洛景澈笑笑,似是不在意:“朕出宫去,本是想给辛勤工作的林大人买点谢礼,” “可惜没想到,意外看了一场大戏。” 他不疾不徐地起了身,走至窗前抚弄上花草:“一青楼弱女子,正在被追杀。” 安顺瞳孔紧缩,额上冷汗涔涔。 “只是有一点不同,刺客倒也不想要那女子的命,”洛景澈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道,“他们叫嚣着,要那女子的舌头。” 安顺浑身剧烈一抖,几乎是瞬间全身力气尽失,瘫软在地。 “安公公这是怎么了?”洛景澈道,“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安顺僵硬着抬起头,双眼红得可怕。 “这么一看,”洛景澈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女子和安公公,长得真像。” 安顺颤栗着开口,语气抖得不像话:“陛……陛下……她……” 洛景澈没有开口。 安顺面色逐渐变得灰白。正在他双眼无神之际,一个香囊不远不近地掉在了他的眼前。 安顺瞪大了眼睛,跪着向前猛冲了几步,将那香囊握在了手中。 淡粉色的香囊小巧精致,上面绣着一只额前有两点红色的鸟。 “这……这是心巧的香囊?”安顺颤抖着开口,“不……不会错,这个鸟,这个绣工……” 他跪在地上,猛地磕了一个响头:“陛下,这是我妹妹的香囊啊!” 洛景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流着泪水的脸,眼前幻视了很多场景。 他在幼年为了几口食物求嬷嬷的时候,他在母妃生病想出门寻太医的时候……都曾这般无助绝望地痛哭过。 只有日后身居高位了之后,日益艰难的处境让他变得沉默寡言,才很少再有这般情绪激烈的时刻了。 洛景澈偏开头不再看。他开口道:“你妹妹,朕救下了。” 安顺的面孔染上几分惶恐:“陛下……” “安顺,”洛景澈的声音变得低而沉,“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为朕所用,还是你们一起死?” 安顺头垂得更低,脑袋里却是一阵一阵乱糟糟的轰鸣声。 自从他跟了丞相、进了宫以来,他再没和他妹妹见过一面。 他只能从丞相的只言片语中打探到妹妹是否健康,可还安好。 这是第一次……他真的见到了属于他妹妹的东西。 这是他妹妹亲手绣的香囊,绣工精湛,纹样独特。这额前有着红点的鸟儿,正是他们家乡林间的鸟儿。 “……陛下,我妹妹真的还活着吗?”他哑着嗓子开口。 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以即使数年来毫无音讯,他也不敢真的去质问丞相妹妹何在,也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 他习惯了无回应的质询,习惯了不被承诺的隐隐威胁。 “朕可以向你保证,” “她活着。” 安顺微微瞪大双眼,终于敢喏喏抬起了头。年轻的少年皇帝站在窗外,徐徐细光洒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他回过头,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线下清澈透明。 “……只要有陛下这句话,”安顺声音微哑,“奴才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明月朗回到府内,见心巧换了身朴素衣裳,正在门口做着扫地的杂活。 他心念一动,唤来暗卫问道:“这几日,风情坊有什么动静?” 暗卫道:“蒋相那边一直在派人寻找心巧姑娘的下落。” “可有暴露?” “未曾。蒋相只知道有人赎走了心巧姑娘,还不曾知晓是少爷。” 明月朗淡道:“那看来蒋相近些年确实是得意忘形了,虽是小人物不曾设防,那也难怪让人钻了空子。” 了解了情况,他挥手让暗卫退下了。随即,他想起兜内还有宫里那位写给心巧的书信,干脆朝心巧走去了。 他将书信递给心巧,心巧接过了,却红着脸尴尬道:“少爷……心巧,不曾读书识字……” 明月朗微怔,突然想起这姑娘当时送进宫内的信,还是由自己代笔的呢。 心巧收回手,笑笑道:“不必再麻烦少爷了,我去问问方姨……” 明月朗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洛景澈怎会不知心巧不识字。 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是写给他看的。 明月朗利落展开信,快速看完。 心巧乖顺地站在一旁,却见少将军只看不曾说话。 她试探性地开口道:“……少爷?信中写了……” 明月朗皱了皱眉。 信中的内容与洛景澈和他说的大体上并无不同。只是那最后几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将军尚在病中。病中之人,身虚体弱。少将军政务繁忙,府内上下,需多留心。未免遗漏,凡事必躬亲……” 洛景澈这是借心巧的口,在提醒他什么? 明月朗表情逐渐变得严肃。他看了一眼有些惶恐的心巧,沉声道:“从今日起,你跟着方姨,去老将军身边伺候。” 心巧不明所以,但马上应下了:“是。” - 洛景澈这几日有些忙。 连颟遵循了他的承诺,正式宣告出山,辅佐皇帝处理政务。在皇帝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之前,他将会一直陪伴在皇帝身侧。 对于一些原本并不属于丞相一派,仅仅是担忧蛮子治国的大臣来看,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毕竟有太傅出面,这既是一种辅导,也是一种监视。 而蒋相那边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有脱离掌控的趋势。 “大人,信鸽到了!” 蒋相从满桌案牍中抬起猩红的双眼,大喝道:“呈上来!” 下人忙递了信来。 与此同时,将军府。 “少爷,有您的信。” 管家恭敬地呈上信件,递给了明月朗。 明月朗拆了信件,眉头微动。 “少爷,那信使说,随信一道而来的还有这个包裹。” 明月朗将信件搁置一旁,仔细拆了包裹。 包裹里放了一小盒膏药。揭开盖来,膏体莹白晶润,有淡淡青草香味。 一旁的信件有着端庄典雅的字迹,署名那部分赫然写着洛景诚。 “……久闻伯父常受病痛折磨,自我至南芜以来,结识了一位名高望重的民间神医……” 明月朗摩挲着并不算精致的药膏壳子,缓缓开口道:“明良。” 一旁的贴身小厮忙应了:“是。” “去把药香阁的葛朗中请来。” 明月朗沉下声:“只要葛朗中。此事不要声张,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 第13章 第 13 章 药膏 “小将军,”葛朗中细细闻了闻药膏,又从袖中取出小勺,挖了一小块抹至手背上,“这药膏应该没有问题。” “此药应该就是普通的治疗外伤的药膏。而且用药很考究,对于外伤来说,药效应该极为不错。” 明月朗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许:“如此,便多谢葛朗中了。” “小将军这是哪里话,”葛朗中看着年纪也不大,爽朗一笑,“昔日将军对我一家的恩情还历历在目,如今有这般好的良药,对将军的伤处一定有不错的效果。小将军尽可安心给将军用上了。” 明月朗放下心来,颔首道:“那是自然。多谢葛朗中,日后有什么情况还需麻烦您。” “应该的,应该的!” 见明良送了葛朗中出门,明月朗的目光再度挪到这一盒小小的药膏上。 他反手取了桌旁的剑,眼也不眨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鲜血淅淅沥沥的渗出,明月朗动作熟练地止了血,挖了一小块药膏涂在了伤处上。 明良刚送完人进门,见状急忙上前来:“少爷!您怎么能往自己身上……” 明月朗举起手,示意他噤声。 他垂眸看向手臂上的伤口,轻声道:“便让我看看,他还有多少不甘心吧。” - “陛下,丞相求见。” 洛景澈从满桌的案牍中微微抬了抬头,扬了扬下巴:“宣。” 蒋先一步跨进了门,阴狠的眼神从低眉顺目的安顺身上划过,行礼道:“微臣蒋先,参见陛下。” “赐座。”洛景澈声音埋在案牍中,听着有些模糊。 蒋相几乎是红着眼睛盯着眼前这个人。才半月不到,这孽种从跪在地上摇尾乞怜之状,到如今竟敢半晌不曾抬头看他一眼,他凭什么? 他当真是看走了眼,把一只藏着狼皮的恶犬当成了狗! 拿到符印、心巧失踪、连颟出山…… 这些事,都是他一手计划的。 有些事他能想到或许有明月朗的手笔,可心巧失踪一事,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越来越多事脱离了蒋相的掌控,让他焦虑异常。 景诚信上所言极对。 不管这些事洛景澈都是怎么做到的,其中都有致命的一环,那就是明月朗。 必须,断了明月朗的前路。 洛景澈看完手头上的折子,终于抬头笑道:“公案繁忙,朕刚上手,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所以看得慢些。有劳丞相等朕了。” 蒋相略一扯嘴角:“皇上勤勉,乃百姓之福。” 洛景澈笑笑,道:“蒋相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蒋相示意小太监抱了一沓折子来,“皇上即日起便要上朝临政了,这些是近日来微臣整理好的折子,皇上可先过目一遍,也好心中有数。” 洛景澈宽慰道:“蒋相费心了。” 折子既已交付,君臣二人不咸不淡客套了几句,蒋相便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辞。 他临走前,却见安顺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跟上前来。 他强压怒火道:“陛下,微臣能否请安公公一送?” 洛景澈看着他,薄唇轻启:“可以。” “安公公,去送送丞相吧。” 安顺头垂得更低:“是。” 两人几乎是刚走至殿门口,蒋相便忍不住一个掌掴将安顺打翻在地。 安顺挨了这一掌,跪好了轻声道:“大人,这样会被陛下怀疑的。” “怕他怀疑?”蒋相冷笑道,“你是怕被他怀疑,还是怕被本相知道,你胆敢背叛本相啊?” 安顺连声道:“奴才万万不敢!” “安公公,你要知道,”蒋相的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本相想要你和你妹妹的命,易如反掌。” 听到蒋相再次提起他妹妹,安顺双眼微暗,沉默不语。 见安顺低着头不说话,蒋相接着道:“现在,本相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做成了,本相自有大赏。” “若没做成……” 他的声音阴恻恻地,低语道:“你以为,龙椅上的那个真的会保你吗?” - “近日明将军身体大好了?”洛景澈以袖口微微拭了拭额角的汗,随手将弓箭递给了一旁候着的安顺。 明月朗见状也放下手中弓箭,应道:“父亲恢复得很不错。” “听闻,明将军是因为昔日中的箭伤里余毒未清,才导致伤口总是反复溃烂不见好的?”洛景澈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问道。 “确实如此。”明月朗看向远方那个随手拿稻草扎的靶子上直立的箭羽,随口赞了一句,“陛下的箭术有长进。” 洛景澈笑笑:“小将军教导有方。” 话本里写,明苍朔正是因为体内残存的余毒被诱发,一时急毒攻心,无药可医,不治而亡。 ……所以,究竟是什么东西诱发了他一直都压制着的毒呢? 两人走至阴凉处稍作歇息。明月朗犹豫一瞬,但还是开口道:“前几日南芜王托人送来了一盒药膏,效果确实很好。父亲的伤处常年溃烂反复,这药膏涂上不过三两日,便已有结疤之势。” “微臣找信得过的郎中瞧了,也说此药甚好,无大碍。” 洛景澈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极淡:“那自是极好了。” 这人不光语气淡,表情也极淡。明月朗一时拿捏不透眼前人的脾气,却也不愿瞒他。 “小将军不必多想,”洛景澈笑了笑,“朕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有人能做到,朕看着心里也是高兴的。” “今日就先练到这里吧,多谢小将军了。”洛景澈起身,“还有折子没看完,朕便先回宫了。” 明月朗目送他离去,眼神稍显复杂:“恭送陛下。” 夜色渐深。 齐公公自上次接了带神秘少年出宫的活儿后,很是老实安分了一阵子。他不敢和人提起此事,揣着林霖给他的银钱也不敢乱花,生怕引来什么杀身之祸。 “今儿是替太妃娘娘买些书画玩意儿……”他口中念念叨叨地算计着要采买的东西,快步朝宫门口候着他的马车走去。 还没等到他走到马车跟前,却见一向吊儿郎当坐在梁上的车夫正站得规规矩矩,同一人说着话。 齐公公一惊,顺着看去,那人可不正是几日未见的御林军首领林霖,林大人! 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林大人!” 林霖闻声回头,拱手笑了笑道:“齐公公。”他脑袋朝车厢处抬了抬,点到即止,“今日也要拜托公公了。” 齐公公浑身僵硬。他在脑中疯狂叫喊着让自己不要抖,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好说,好说。”他脑袋一片空白,抬脚进了轿,掀开帘,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少年的脸。 不同的是,上次少年是灰头土脸的出来,这次虽仍然穿着普通,却没有故意扮丑了,整个人气色看起来也好了些许。 明明是个漂亮的少年人,周身气度却难得的沉稳,难掩贵气。 洛景澈坐在车内一角,露出了一个堪称友好的微笑:“好久不见,齐公公。” 齐公公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公公这是做什么?”少年面露诧异,但却未曾动身,“快起来,我可受不起您这一拜。” 齐公公低着头,僵硬着不敢动身:“……受得起,受得起。” 少年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齐公公此言差矣。” “我不过是宫内的一个粗使仆从罢了,”洛景澈声音微冷,“齐公公这么害怕做什么?” “我们上一次,不是合作得很好么?” 齐公公紧张得脸颊旁的肉都微微一颤:“是……是,您说的是。”他颤颤歪歪地起身坐在了少年的对面,想起上次踹他的那一脚,更是小腿肚子都打颤,“奴才……不是,我,我都听您的,听您的。” 洛景澈笑道:“多谢齐公公的配合了。” 见轿内没了声音,林霖正要示意车夫可以出发了,洛景澈的声音却再度从里面传来,只不过这次叫的是他。 “林大人,”洛景澈的声音不大,但正好能让他听见,“先不必急着和明小将军汇报,我此次出行,正是要去他府上。” 林霖手心里写好的字条被攥得紧了紧,他沉默一瞬,应道:“……是。” “那便出发吧。” 洛景澈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对面如坐针毡的齐公公,道:“麻烦公公今日先送我一程了。” “……不敢,不敢。” 洛景澈不置可否。他阖上了眼,轻声道:“去将军府。” 将军府门前,一个包裹得严实,穿着一身黑衣的人轻轻叩响了大门。 管家听到动静,前来开了门:“您是……” 来人未曾言语,只是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令牌。 管家提着灯,在烛光的照耀下,令牌的金边闪着微亮的光泽,令牌上隐约闪过一个“御”字。 管家微愣,神情严肃:“还请您进去稍候片刻,小人这便去请示我家将军。” 将人引到厅内休息,管家急匆匆地去寻了明月朗。 他隐晦道:“少爷……宫中好似来人了。那人一身包裹得严实,看不出身份,您快去看看吧。” 室内,明月朗擦拭弓箭的手略一停。他抬眼道:“宫里?” 宫里这个时候来人? 他将手中软布搁置一旁,直直起了身。 明月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说不清此刻心情是惊诧还是恼怒。 这人未必真的如此大胆?这才安分了几天! 他快步走至厅堂,身后管家急急跟着他的脚步,手中的烛火映出小将军硬朗严峻的半张面孔,但那一瞬间失控的表情却一下子隐没在了黑暗里。 厅堂里的人似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也在此刻回了头。出乎意料地,他微微屈身朝明月朗行了一礼。 明月朗脚步一顿,面色微沉:“你是……” 来人行了礼,这才缓缓摘了兜帽,稳声道:“见过小将军。” 小剧场: 明月朗:这人怎么如此大胆!又来! 洛景澈:你再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药膏 第14章 第 14 章 郎中 “随我来吧,家父住在这边院子。” 兜帽人一言不发,跟在了明月朗身后。明月朗领着兜帽人朝内院走去,到门口时,明月朗淡声叫住了方姨:“方姨去歇息吧,让心巧来院内守着。” “是。” 听到心巧二字,藏在兜帽下的身体微微一颤。 明月朗没有漏掉他那一瞬间的反应。他也并未戳穿,只将门缓缓推开了:“请进吧。” 心巧匆匆赶来时,正好看见兜帽人回身将门关紧的那一瞬。 她看着兜帽人的背影微微一愣,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熟悉的感觉。还未等她回神,方姨的声音又瞬间给她拉回了眼下:“……怎么了心巧?” 心巧勉强笑了笑道:“没事……就是看那人裹得严实,在想会是什么人罢了。” 方姨道:“主子的事你无需多想,咱们做好分内的事。”她顿了顿,轻声嘱咐道,“少爷既是让你在院内守着,你便将门守紧了,” “谁也不能进。” 心巧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是。” - 明月朗带着兜帽人进了房。 房里只点了一盏烛火,闪着微弱的光。然而这点光却也足够让兜帽人看清,屋内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在门关紧的一瞬间长剑出鞘,产生的劲风直接将宽大的帽檐吹落,刹那间雪白的刀锋便抵向了来者的咽喉。 喉前的尖锐瞬间让他额前流下一滴冷汗。 “……说说吧,”明月朗单手持剑,神情冷峻,“是蒋相派你来的……还是陛下派你来的?” “安公公?” 穿着一身黑斗篷的安顺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缓缓举起双手。举起手的过程中,露出了他右手掌心紧握着的那枚金色令牌。 “……小将军,奴才是陛下的人,自是只会为陛下做事。”他勉强笑了笑,“今日前来,当然是奉了陛下的命令。”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明月朗握着剑的手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相反他的唇角泛上一抹讽意,“我想,外面的那个女子是谁,你心里也清楚。” 安顺心尖微微一颤。他被刀锋抵得脑袋微微后仰,不得已和明月朗对视上了目光:“……奴才正是因为心中有数,才会来到这啊。” “既然如此,”明月朗冷声道,“你该如何证明呢?” - “不好了!老爷吐血了!” 不知哪个率先一声惊叫,引得院内驻守的几人瞬间大惊失色:“什么?” 方姨沉着脸正要赶上前,却见心巧含着泪朝她道:“方姨!快去喊葛郎中来!少爷说老爷吐血了!” 方姨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应道:“我这就去!” 府内人手并不多,三三两两的都动起来之后,略显沉寂的府中霎时热闹起来。 方姨匆匆出了门,往对街葛郎中的屋宅赶去。葛郎中此刻正要歇息,听见方姨呼喊声立马起身套上了衣服。 “师傅……您这大晚上急匆匆的要去哪?” 葛郎中收拾起桌旁的药箱,看了眼从远处跑来的徒弟赵崇道:“明将军似乎情况不太好,我现在便去看看。” 赵崇看着约莫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他见葛郎中神色匆忙,忙道:“我跟您一起去吧!” “你先歇着吧,”葛郎中踏出了门,“明将军的病情,只有我最清楚。” 赵崇闻言沉默一瞬,神色略有怪异。 葛郎中在门外和方姨汇了合,两人一并往将军府赶去。府内如今气氛紧张,两人脸色都不好看,直奔着进门而去。 “……两位请留步!” 方姨刚要领着葛郎中向前,突然听见了身后一人的声音。她驻足回头,惊讶道:“……是上次那位公子?” 洛景澈笑吟吟地从黑暗中走到灯下,应道:“方姨,是我。” “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洛景澈神色如常,欠身让了让。只见他身后一疑似车夫的粗使汉子手中牵着一根绳,而绳子那头,赫然绑着一个人。 “我约了小将军前来拜访,可到了门口,却看见有一小毛贼鬼鬼祟祟地在门外游荡,”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车夫将那人送上前来,“于是我便自作主张地先绑了他,留待小将军来处置吧。” 葛郎中定睛一看,顿时大惊道:“赵崇,怎么是你!” 被五花大绑着的正是他那小徒弟,赵崇! 洛景澈挑了挑眉:“原来这是您认识的人?” “这位公子,这可能是个误会,”葛郎中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这位是我徒弟赵崇,可能是听闻将军病重,一时心切,想跟着一同来看看……” 赵崇此刻衣着狼狈,面色如土。他咬着牙,一脸屈辱道:“师傅!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也担心明将军的病情,这才跟在您身后来了……” “原来如此,”洛景澈慢吞吞道,“老先生您身上一闻着便是一股药草清香味,想必您便是替老将军看病的郎中了,” “但刚才抓您徒弟时,倒是没有闻到他身上有相同的草药味道,这才产生了误会。”洛景澈笑了笑,“多有冒犯,还请小赵公子见谅。” 赵崇闻言微愣,一时间冷汗直流。 葛郎中同样顿了顿,但明将军的病情也容不得他在此时多加思考。他犹豫片刻,刚要开口让赵崇回去,赵崇却是先出声道:“师傅,我想跟您一起去。” 他面露恳求,说得斩钉截铁:“将军的病情我也了解,跟您一起去也能多学点知识,我想早日有能独当一面的能力。” “有我在,也能帮衬师傅些许。” 葛郎中闻言,犹豫了一下,尴尬回望众人。 方姨沉吟道:“这……” 洛景澈眯了眯眼,看着赵崇道:“老先生,您的徒弟能有此上进心,也是件值得鼓励之事。” “那,那便让我这孽徒随我们一起吧,”葛郎中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今夜他这徒弟表现如此积极,“如果将军病情严重,只有我一人也确实是会出现照应不来的情况,他若是在,也确实可以搭把手。” 方姨正色道:“那二位快请吧,只怕将军的病情是要耽误不起了。” 几人不再过多言语,匆匆忙忙向院内赶去。 门口的管家垂首迎了他们进府,转身神情肃穆地关好了门,重重落了锁。 - “少爷,葛郎中来了!” 洛景澈跟在这群人最后,看着葛郎中脚步匆匆地进了门。 他略一抬头,重重的人影让他看不太清床榻上老将军的身影,只能看见明月朗坐在榻边,紧抿着嘴唇,隐隐绰绰露出的半张侧脸看起来十分严肃。 洛景澈低调地站在最靠门的位置,看着方姨前去俯身朝明月朗小声汇报着。 明月朗微凝的表情略略诧异了一下,抬头望向洛景澈的方向。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了集,洛景澈朝他笑了笑。 此时,葛郎中轻轻将床榻上老将军的手翻了过来,探上了他的手腕。 他越探,越是冷汗涔涔。 这…… 如果他没探错的话……老将军好似…… 他忍不住悄悄抬了抬头,却是看见明月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明月朗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如幽谭般的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 一时间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越是安静的环境,别的器官对于周遭的环境就会越敏感。 比如…… 洛景澈轻嗅了两下,鼻尖隐约又闻到了一丝异香。 “葛郎中,”明月朗的声音低沉而暗哑,“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葛郎中收回手,喘了两口气,勉强扯开嘴角道:“小将军,如果您还信我的话,老将军这根本就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一直静静躺在床上的明苍朔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其声势之大让屋内的人皆一怔,忙给他递手帕,倒热水。 半躺着的明苍朔勉强睁开眼,挣扎着半起身拿了手帕掩了掩嘴。 那手帕上赫然见红。 那抹刺眼的红让床边两人皆是一惊! 葛郎中惊声道:“这怎会……” 然而此时,洛景澈却是先动了。 他干脆利落地从后面一把揪住一直试图往里挤的赵崇,声音阴暗如鬼魅地在他耳边道:“小赵公子,你可知道什么热闹该凑,什么热闹不该凑?” 还没等赵崇反应过来,他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他甩至一旁跌了个趔趄。 赵崇本就心虚,这一下更是被摔了个猝不及防。他心中恼怒,挣扎着爬起来想要质问这个一直和他作对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屋内的人除了他师傅都回了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空气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 被这些目光凝视着,赵崇浑身僵硬,寒毛倒起:“我……” 明月朗对着葛郎中沉声道:“再治!”他起身向这边走来,一步一步却好似踩在了赵崇颤颤的心尖上:“赵公子,” “是自己说,还是我逼你说?” 赵崇心脏仿佛挨了一记重锤。他神情恍惚,抖着嘴唇开口道:“我,我……” 洛景澈盯了他许久,突然俯身从他衣摆下摘了个香囊下来。他凑近闻了闻,似笑非笑道:“这是什么香啊,小赵公子?” 小剧场: 明苍朔:为我发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郎中 第15章 第 15 章 帝王之相 又是香。 怎么会又是香! 洛景澈目光沉沉盯着手中的香囊,一时间心情跌到了谷底。 他今日专门再次出宫查探,便是想要看看,蒋相到底是想了什么办法来诱使明苍朔的毒发。 洛景诚给明月朗的药膏,无毒; 蒋相亲手交给安顺的药膏,同样也是无毒。 蒋相神神秘秘地把安顺叫去,又是恐吓又是威胁,其实给他的根本就是一盒普通的膏药罢了。 因为真正的杀招根本就不在这几盒药膏里,而是藏在赵崇的香囊里。 他想起前几日安顺向他汇报的时候。 …… “这药膏,你去将军府送一趟。”洛景澈沉默良久,淡声道。 安顺望着桌上那一小盒药膏,轻声道:“这药膏里若是有毒,会不会对老将军的病情造成影响……” 洛景澈抬眼看他:“明月朗不会用的。” 安顺沉默。 “但这是蒋相交给你的任务。你若是没有按他说的做,” 洛景澈轻描淡写道:“蒋相可能就不会让你活太久了。” “所以,”洛景澈看向他,“你去找明月朗。” “按蒋相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朕这里有一盒药膏,或许会对明将军的病有帮助。” “但是朕需要你多问他一句,”洛景澈笑了笑,“想不想知道,蒋相如此势在必得,那么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 门被轰然一下打开,门外森然站立数十亲兵卫,将院内围得严严实实。 “把他先关起来,”明月朗声沉如水,“赵崇,你最好祈祷我父亲平安无事。”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给他香囊的是医馆的同乡,他说了这是专为将军研制的有安神之效的普通熏香啊! 他带着这个香囊,也只是想试试效果。若能因此得到小将军的青睐…… 赵崇被一把推向了屋外。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颤栗着抬头,却只看到亲兵团团将他围住,腰间佩刀出鞘,反射的寒芒让他睁不开眼。 洛景澈微抿了下嘴唇,手中抓着香囊,看着明月朗沉默着从他身旁而过。 明月朗……似乎生气了。 葛朗中大骇,颤声道:“将军刚才明明还是好好的,没有任何症状啊……” 屋内一时极静。 明月朗抬眼道:“你说得没错。” “托你徒弟的福,现在有事了。”明月朗盯着他,“你若能治,你徒弟带在身上的香囊一事可以和你没有关系。你治,还是不治?” 葛郎中一激灵,顿时反应过来,朝洛景澈道:“公子,您把那个香囊给我!” 洛景澈递过。他看着抓起香囊仔细嗅闻的葛朗中,冷声问道:“如何?” 葛朗中抓着香囊,像抓住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他闭上眼轻嗅,突然,在寻常香料的气味中找到了那微不可察的一丝异味。 他瞪大眼睛:“这……这是……” “小将军,我知道原因了!” “此香料中,加了少量的三棱碎和川乌!” “这些草药本身便含有一定毒性,同时有活血化瘀之效。将军外伤初愈,然而余毒还未清。闻了含有此药效的香料,其毒性自是会被诱起,从而导致伤口崩裂的同时还会口吐鲜血!” 明月朗沉声道:“能治好吗?” 葛郎中噗通一声跪下:“将军吸入的量不多,或许还有救……我,我愿竭力一试!” 后半夜的将军府,灯火通明。 “……血止住了!” 听闻屋内传来的声音,洛景澈轻吐出一口气。他抬了抬微麻的脚,看向窗边一直沉默站着的明月朗。 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洛景澈话在嘴边微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今夜陛下这一番算计,便是想让我看清,” 洛景澈抬头,和明月朗深沉的目光对上了。 “我自幼相识相伴的人,正伙同丞相,处心积虑地想害死我父亲,是吗?” 洛景澈沉默。 明月朗声音微哑:“陛下,您托安顺给我带话,问我想不想探出蒋相的目的。” “现在我想问问您,” “您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步步走近:“陛下有没有想过,如果您送来的药膏中真的有毒,或者赵崇身上的香料毒性凶猛,真的让我父亲就此命丧黄泉了呢?” “如果是前者,或许就是我替洛景诚背锅吧。”洛景澈坦然直视着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至于后者……” “确实会将你我陷于被动之中。” 洛景澈声音平静,语气中毫无起伏。 话本里,就是这样写的啊。 安顺以他的名义,送了这盒药膏给将军府。 上一世他和明月朗并无交集。皇帝赐药,即使明月朗心存疑虑,不会轻易给将军使用,却也不会随意丢弃。 在合适的时机下,赵崇跟着葛朗中,无声无息地带着香料入了府,葬送了将军的性命。 在丞相和洛景诚的刻意引导下,只剩那盒药膏是唯一的疑点,瞬间他便成为众矢之的。 明苍朔一死,在边北驻守的军队马上出现了动荡。 明月朗甚至来不及好好处理老将军的后事,就背负着使命奔赴边北。 “只是陷入被动之中?”明月朗声音略冷,半晌,他轻嘲道,“陛下如今确是已有帝王之相了。照您成长的速度,” “想必要不了多久,陛下就能真正君临天下了。” 一抹日光划过两人沉默相对的脸。 “明月朗,”洛景澈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无论你是否相信,除了你之外,我是最不希望明将军出事的人。” 明月朗不置可否。他仰头看了看日光,淡声道:“天亮了。陛下回宫吧。” 马车迎着日光骨碌碌往前,街头巷尾逐渐热闹了起来。 轿子里倒是静得可怕。 齐公公缩在最角落,一声不敢吭。 少年人虽然脸色难掩疲惫,但是精神看起来倒还不错。他沉默着撩起布帘,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轻声道:“……安顺,京城真热闹。” 小轿子内部空间狭窄,安顺就坐在了洛景澈身侧。听到他说的话,安顺应道:“是,现下正是赶早的时候。” 安顺看着他没什么起伏的眸子,瞥了一眼在角落装死的齐公公,还是开口道:“……陛下。” 齐公公心神巨震,恨不得此刻上去捂了他的嘴,再戳聋自己的耳朵。 安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涩:“奴才昨夜,见到舍妹了。” 洛景澈淡淡嗯了一声。 “奴才替舍妹,多谢陛下救命之恩。”安顺哑声道,“昨日事未成,想必进宫后,蒋相便要来找奴才算账。” “今后或许没有机会再给陛下尽忠了。奴才心甘情愿赴死,在此之前,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洛景澈放下布帘,看向他:“朕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命,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安顺一愣:“陛下……” “你的命,林霖的命,明月朗的命,”洛景澈说得缓慢而坚定,“对朕来说都很重要。” “包括你,齐公公。” 角落里的齐公公浑身一抖。他迎上当今天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吓得小腿肚子都打颤:“奴,奴才多谢皇上……” “蒋相暂时应该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洛景澈阖上眼,他有些累了。 “明小将军知道该怎么做的。” - “父亲,您真的要去吗?” 刚捡回一条命的明苍朔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但眼睛极亮:“月朗,为父已然下定决心。” “京中已然变天了。我老了,留在京城,只会成为别人威胁和阻碍你的工具。”他长叹一口气,“我于沙土中杀了半生,如今也该在沙土中寻找归属。” “边北,还有二十万将士在驻守。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 他面露怀念,心下怅然:“从前,为父总是想快快打完仗回京。因为京中除了有作为明将的使命,还有你娘亲在。” “而如今的京城,于我而言,什么也不剩了。”他看向明月朗,露出极淡的一个微笑,“你七岁前在边北,随我在马背上长大;八岁进宫做了三皇子八年伴读,十六岁我便把你带上了战场。” “吾儿,已然长大。” “为父不愿成为你的累赘。” 明苍朔再无终日流连床榻上的颓败模样,年轻时战无不胜的战神风采似是重现。他双眸极亮,神采奕奕:“即便这沉疴未愈,我也宁愿风沙掺血,而不是让这鼻子里闻着的、嘴里吃着的,都是那算计来算计去的旧毒新仇!” “月朗,你记着,”他紧握住明月朗的手,“我明家一生戎马,世世代代守护着大宋江山,” “边关,是责任,也是家。” 一则消息,被同时送往各方。 蒋相正在提笔的手微微一顿,面有诧异:“明苍朔病重不醒,明月朗要送他出京疗养?” “回大人,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有说要送去哪么?” “似乎是廊北一带。” 蒋相冷哼一声:“去确认过了吗,人确实是病重了?” “医馆的人说,那赵崇都被明月朗打成残废了。安顺来信上也说人确实是没醒过来。” “安顺……”蒋相眼神阴骘,“他的话,且先看看再说吧。” “是。” “说是醒不来了,但只要没死,还是会有隐患在。”蒋相声音阴冷,“我记得,廊北似乎和南芜相接吧?” “……是的。” 蒋相放下笔,缓缓挺直了身子:“如今天下也不太平。两地接壤处,常有土匪出没,应该也是常事吧。” 小剧场 明苍朔:追着杀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帝王之相 第16章 第 16 章 出行 “陛下,您该休息一下了。” 洛景澈稍稍从满桌的折子中抬了抬头。连颟正坐在他下方的席位上,手中拿着经书,温声劝了一句。 “陛下勤勉乃百姓之福。但陛下一看便是两个时辰不曾停,只怕对身体不好。” “先生对朕当真关怀。”洛景澈笑了笑,松了笔,总算是将目光从折子上移开了。在一旁伺候的安顺松了口气,及时往皇帝手边递了一杯茶水。 他谨记了洛景澈之前的话,茶水都泡得很淡。 座下的连颟一眼瞟到了那杯极淡的茶汤,随口问了一句:“陛下不喜欢浓茶?” “并非是不喜,”洛景澈抿了一口茶水,略干的嘴唇润了一些,“味淡的东西,更容易尝出别的味儿。” 比如,各种别的药物的味道。 洛景澈言尽于此,笑笑放下了茶盏。 安顺垂首立在了一侧。 连颟将脸上微微讶异的表情及时收住,笑道:“也是。”他神情自若地转换了话题,“陛下近几日临政,又看了一上午折子,可有什么地方需要微臣解惑?” “先生既然提起,朕倒是确有一事想问先生。”洛景澈略一蹙眉,“古往今来,国库紧张乃是大部分朝代必然面临的第一要紧事。如今,各宫六部都来找朕哭穷,要银子。” “当下收成难,而开销大。而国库的主要开销,除了君王暴政敛财、奢靡度日,最多的就是官吏贪污,上下**,层层剥削。”洛景澈道。 “前者,朕如今根基不稳,身无分文,”洛景澈揶揄道,“似乎比众卿还穷。” “而后者,”洛景澈敛了笑容,眸色略深,“此水颇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先生以为,朕该从何处下手呢?” 连颟看着这位不动声色的年轻君主,露出一丝欣慰笑意。他垂首恭敬道:“微臣这有一消息,或许可解陛下燃眉之急。” - “陛下想去感业寺祈福?” 洛景澈笑眯眯道:“是。丞相大人以为如何呢?” “明将军乃我大宋栋梁之才,如今却病重不起,甚至还不知道能不能醒来,”洛景澈道,“次月,小将军便要送将军去廊北休养了,在临行前,朕想和小将军去一趟国寺祈福。” “除老将军外,朕也需为先祖上香祷告,为我大宋百姓祈福。” 洛景澈给出的理由毫无质疑之处,蒋先无可辩驳。 但是真能这样将他放出宫吗? 看见了他的犹豫,洛景澈好声好气道:“不若丞相同去?” 蒋先眼珠子略一转:“既如此,干脆将各部尚书、朝内要臣一同带上吧。” “为我大宋祈福,百官皆需有所为啊。” 洛景澈笑道:“如此甚好。”他顿了顿,接着道,“感业寺位于京郊,虽不算太远,但一来一回总归是辛苦。既是要带上众卿,那便不要让诸位受车马辛劳之苦了,就在寺内过一夜吧。” 出行这天风和日丽,如水洗般的天空清澈明亮,看着便让人心情无端好了许多。 安顺扶着洛景澈上了最大的软轿,身前是穿戴整齐,面容冷肃的林霖。 数位要臣的仪仗紧随其后,一行人延绵数里不绝,相当惹眼。 洛景澈进轿前,冷眼扫过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 好大的阵仗。 出发前,林霖听到了轿内人的声音。 “林大人,这一路上就拜托你了。” 林霖想起临行前洛景澈嘱咐他的话,肃然道:“请陛下放心。” 路程不算远,但要横跨整个京城去到京郊。 “……这是皇帝的仪仗吗?” “听说皇帝今日要去感业寺祈福,昨夜就将大路封锁了呢。” “……是那个蛮子皇帝吗?” “好像是呢。” 仪仗不可避免地行进到了闹市区,洛景澈侧耳听着外面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声从细细碎碎到逐渐嘈杂。 他微垂的视线倏然抬起。 要来了。 “——走开!天子仪仗,闲人勿近!” 嘶哑的马鸣伴随着一声怒喝,将周遭的嘈杂议论声瞬间压低。 同时,还有马鞭划破天际的破风声和一道骇人听闻的惊天泣音—— “皇帝杀人……” 洛景澈微仰起头,清瘦的脸颊崩出一条清晰的下颌线。 这声惊呼还未完全喊完,便被一声暴喝打断。 “——你想干什么?” 洛景澈紧绷着的弦微松。 他想象中的马鞭打到皮肉上的声音并未出现,反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含着怒火沉声道。 闹市大街上,被京城军镇压着控在两侧的人群依然汹涌,见到有人出面徒手接了这一鞭后,瞬间安静了一秒。 此后,犹如油锅炸开般群起激昂。 在整齐行进队伍外的明月朗表情阴沉,纵马而停。他右手束袖上的臂甲紧紧缠绕着几圈马鞭,此刻正因为双方都用着力而绷得极紧。 挥鞭的侍卫见形势变化,额前瞬间落下冷汗。明月朗右手反握住长鞭,青筋暴起骤然使力,竟是直接将侍卫直接掀翻在地! 侍卫猝然坠马,狠狠摔在了发出那声惊呼的平民旁。 他被迫吃了满嘴土,这一摔还摔得全身生疼。但他顾不及擦嘴里涌出的血,挣扎着跪好道:“……将军,是这人突然冲进了队伍,属下是怕他冲撞了陛下……” 明月朗高坐于马背上,眼神森然。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那个侍卫,视线划向那个被吓呆了的布衣平民,左手握住马鞭将鞭子一圈圈缓缓解开。 地上呆坐着的无赖本已心生退意,听到这又想起收的几十两银子,咬咬牙还想开口狡辩几句。 然而耳边乍然响起长鞭落地的巨响,瞬间扬起的尘土使他眼前一花。 ……鞭子落在他手边。哪怕未曾落在身上,其力度于地的震响也让他心尖一颤。 “林霖,”马背上神情冰冷的玉面阎罗开口道,“去把你的人带走。” 林霖从队伍前方赶来,翻身下马:“是!” 他转身看向地上脸色灰败的下属:“把他带走!” 几个侍卫赶来将地上的人架走,将那平民也推回了人群。 整个仪仗队重整旗鼓。林霖掉转马头想要回到队伍前列,周遭人群的熙攘声逐渐再起。 一位本就被挤到边缘的年轻女子突然被人从身后大力一推。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扑,眼见着脑袋便要狠狠磕到最前方的轿辇上。 林霖瞳孔紧缩,然而此时策马向前却被人流阻挡。他心急如焚,却见轿厢内伸出一只手抵在了女子额前,生生受了她压上来的这一力,挡住了尖锐的轿辇一角。 预想中磕破脑袋的疼痛没有到来,女子怔然抬头,看着眼前这只细瘦但有力的手。 “多……多谢您。”她挣扎着站稳,恍惚开口道。 “无碍,自己多加小心。” 轿撵内的人声音清亮温和,如清风拂面。女子因受到惊吓而狂抖的心跳微平。轿撵里的人此时收回了手,轻风微起,布帘被微微撩起。 她看到了里面少年漂亮的半张脸和符合他那清润声音的温柔眼睛。 刚平息的心跳好像一瞬间又剧烈跳动了。 安顺侧身隔开了她的视线,温声警告道:“姑娘,请回吧。” 仪仗队伍再次整顿,终是再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出现。 女子愣愣地看着逐渐行远的队伍,仿佛才反应过来般眨了下眼睛。 刚才……救她的是皇帝吗?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这么温柔的男子呢。 …… “陛下,您刚才有受伤吗?” 安顺的声音从轿外传来。洛景澈垂眼看了下自己被压出一道重重红痕的手背,淡声道:“不碍事。” 安顺顿了一下,识趣闭嘴。 刚才的事件虽然像是突然发生,但洛景澈心知肚明这一切早有预谋。 蒋先安排了这么大阵仗,几乎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将要出行,不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混乱时刻向他发难吗。 洛景澈思考了一会,撩开帘唤道:“林大人……”他刚开口,倏然一愣。 身侧随行的马上不是林霖,而是一身骑装,面容冷峻的明月朗。 明月朗听到他的声音侧目而视,两人眼神相对,洛景澈微怔。 明月朗从他微张的嘴唇上移开视线:“……陛下有什么吩咐?” ……嘴唇很白。是刚才被吓的? 洛景澈敛下讶异,笑了笑:“……没有。只是想问问方才发生的事。” 见轿内的人要放下布帘,明月朗淡声道:“方才微臣也在,陛下有想知道的也可以问我。” 洛景澈自是知道刚才他出手了。他只是没亲眼看到具体场景,这才想问问林霖是什么情况。 问林霖和问本人,差别还是有点大的。 洛景澈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没等到里面人的回应,明月朗自顾自开口了:“方才冲进队伍的那人可能受了收买,想要引起冲突。” “那侍卫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谁的指使,竟敢对平民动鞭。” “此事,我会找林霖问责。” 洛景澈坐在轿内,默然听着明月朗不疾不徐的声音。 “至于那个女子,应该只是意外。” 洛景澈回想起刚才的惊险瞬间,轻应了一声。 那年轻女子惊慌的神情不似作伪,何况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应该根本没反应过来。 “……但那个女子,微臣总觉得有些眼熟。”明月朗轻轻皱了皱眉,“似乎是…谁家的小姐。” 第17章 第 17 章 感业寺 去往感业寺的路途其实并不远。但经历中途这些波折,又因着人多行驶缓慢,即使清晨出发,待仪仗齐整得到达感业寺时,时间也已近午后。 “阿弥陀佛。” 住持带了庙内的僧人前来相迎。感业寺贵为国寺,僧人不多,但庙宇极大。寺庙内檀香袅袅,钟声悠扬,尘世喧嚣仿佛尽被隔绝于外,这里就是一片世外净土。 “老衲法号明悟,”住持双手合十,向洛景澈垂首行礼,“参见吾皇。” 洛景澈回礼道:“明悟大师。” “今日时辰已晚,还请诸位在禅房歇下吧。”明悟道,“祈福仪式老衲便安排在了明日巳时,陛下以为如何?” 洛景澈颔首道:“大师安排即可。” “那老衲便先带陛下去住处歇息吧。” 自从进了寺庙,他身后的诸位大臣也自觉变得规矩起来,随着小僧的安排尽数入住禅房。 明悟大师亲自引领着洛景澈前往后院禅房。路过主庙宇大雄宝殿时,洛景澈略略停了一步。 明悟随着停下了脚步:“陛下?” “明日便是在这里祈福吗?”洛景澈没有进去,只站在殿前朝里打量。 “正是。”明悟答道。 整个大雄宝殿建得极为宽阔,梁柱巍峨,朱漆描金。位于殿宇正中央的巨大佛像足有三丈之高,其佛座是一整块以玉石雕刻而成的莲花底座。整座佛像鎏金闪耀,法相庄严。 洛景澈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佛像的全貌。他凝视着眼前眉目低垂似是在俯瞰众生的佛陀,细碎的夕阳从他身后照进殿内,斜斜地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 明悟大师不明所以,但他并未多问,只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双手合十。 洛景澈轻声唤道:“明悟大师,”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明悟在听,“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做,” “佛座其下,莲花引路?” 明悟垂目而立的身子微颤,一路以来古井无波的面容也有了一丝异样:“陛下您……” 洛景澈回身,将他的愕然尽收眼底。 他笑了笑,和颜悦色道:“今晚朕会来殿内向列祖列宗赎罪,以告慰先帝之灵。告罪之后,明日祈福效果许会更好。” “所以,今晚需麻烦大师在一旁为朕诵经护法了。” 明悟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是。” 入夜之后,明月高悬。难得灯火通明的庙宇也终于安静下来,一个个透过小窗口映出的暖色也逐渐被夜色吞没。 长廊上,一根烛火于半空中摇曳微亮。 明悟手捧烛火,缓步向前。细碎的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映射出他不甚清晰的脸。 他走至宝殿前,正要推开门。 “……师父?” 身后传来声音,明悟放在门上的手微顿,转身看到了一个小和尚。 “您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殿里?”小和尚手里握着扫洒的工具,面露疑惑。 明悟单手抬起立于胸前,沉静道:“明日祈福典礼,为师来看看是否还有遗漏。” 小和尚恍然道:“师父明智。那徒儿便和师父一起……” “明日事重,”明悟打断道,“不得出错。所以你且去歇息吧,为师一人即可。” 小和尚挠挠头,应声离去。 小和尚前脚刚走,明悟便听到了偏殿门开的声音。 “……住持手下的小和尚都这么敬业,”洛景澈身着素净常服,仿佛刚松了口气般笑着出来了,“这个时辰还在杂扫。” “参见陛下。”明悟规规矩矩地先行一礼,随后才答道,“明日仪式重要,他们自是不敢轻怠。” 洛景澈笑笑,进了门。待两人一同进了殿,明悟才转身将门关好。 深夜的宝殿安静得让人心悸,甚至能听到烛芯燃烧的声音。 高处烛火不甚明亮,半掩在黑暗中的巨大佛像依然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下方,透出一股难言的压抑之感。 佛前供台摆得满满当当。洛景澈走上前去,点香祭拜。 他在蒲团前拜完,才终于抬头直视着佛祖的眼睛。随即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向与他视线几乎平齐的高大莲花宝座。 明悟在他身后一同祭拜,却一言不发,似是在等他开口。 洛景澈直起身子,缓步绕了一圈。明悟不曾抬头,但目光注视着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 洛景澈脚步声轻缓。在走到某一片花瓣时,他看到了明悟微不可察地低垂了一点点的头。 他在那片花瓣前站定了。 “……佛座其下,莲花引路。” “看来,就是这里了?” 明悟终于不再沉默,复杂神色一闪而过:“看来,陛下确实已经得到连太傅的认可了。” 他起身来到洛景澈身边,手指细细摩挲莲花瓣上的某一段经文。摸到某一片熟悉的凹凸痕迹后,他用力按了下去。 那一整块巨大玉石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玉石间细小的缝隙展开,刹那一股陈年旧味弥漫开来,尘土飞扬间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密道出现在洛景澈眼前。 洛景澈屈身探头看向眼前凭空而生的密道,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个密道,原话本上也从未提过。 “……这是先帝初登基时,”明悟侧目看向身边年轻的帝王,声音沉着,“在太傅的建议下修建的一条密道。” 洛景澈直视着他:“这条密道通往哪里?” 明悟言简意赅道:“京城内。” “感业寺地处京郊,从寺庙出去后便可离开京城,去往其他地方。” “当年密道修建得仓促,按原本的计划,应该还设计有宫内通向京城的密道。”明悟垂首恭敬道,“但最终并未修成。所以关于这部分,老衲就不太清楚了。” “如果陛下对于密道仍有想法……” 他略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可以借此筹谋一番。” 洛景澈站直了身体,冷声道:“从密道去往京城,要多久?” 明悟答道:“脚程略快的话,一个时辰足矣。” “一个时辰……”洛景澈喃喃道,脑中飞速计算着。 够了。 他下定决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朕今夜便要走一趟这个密道。” 明悟一惊:“今夜?可是明日清晨还有祈福仪式啊!” “来得及。”洛景澈声音沉着冷静,“朕能出来的机会,不会太多了。今夜是个良机,若趁现在无法探清前路,后面的筹谋只会更加畏手畏脚。” 明悟虽常年身处佛门之地,却也是在皇家的寺庙。他心知肚明眼前这个皇帝羽翼尚且稚嫩,手上几乎无任何实权。 但他能引得已深居简出的太傅出山,并在他的引导下来到寺庙,找到了深藏多年的密道。 明悟心中清楚,新皇的时代迟早会来临。 他迅速分析好了形势,恭声道:“老衲愿在此替陛下守望。只是,陛下难道要一个人去……” “不会。”洛景澈应道。他正要接着说话,侧头看见门口糊的纸窗上倒映出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洛景澈笑了一下:“他来了。” 明月朗一脚踏进了殿内。他的目光还来不及上移到佛祖的真容,只一眼看到了座下的暗门。 他略显讶异:“陛下,这是……” 洛景澈勾了勾嘴角,指了指看不清前路的暗黑密道:“小将军,陪我去个地方吧。” 深幽狭窄的密道,黑得看不清前路。 轻微的细风惹得烛火跳越闪烁,照着两人忽明忽暗的侧脸。 “……陛下总是喜欢半夜行动。”密道对于明月朗来说有些低矮,他微微低了点头走在前方,烛火照着二人脚下的路。 洛景澈倒是能勉强站直身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方人的脚步。 他手上的烛火只够让他看清前方明月朗的背影。在此刻昏暗的烛光下,明月朗常年习武练成的宽厚肩背显得十分有安全感。 洛景澈从他那被束腰勾勒的极为明显的宽肩窄腰上挪开视线,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没办法。” “只有晚上比较自由。” 明月朗沉默一瞬,声音带了些讽意:“陛下这样昼夜不分,就算哪日坐稳了龙椅,微臣都怕您从上面摔下来。” 洛景澈轻笑了一下。 按理说该斥他一句大不敬的。 但他听到明月朗这样拐着弯讽他,却觉得挺畅快的。 好歹是带着温度的真心话。 他不需要明月朗对他一直保持着对上的敬意,甚至忌惮。 明月朗听到这人不知死活的一声轻笑,也是无言。 “……陛下没问住持这是通向哪里的吗?” 洛景澈道:“目前只知是京城内。” 明月朗顿了顿,似是在重新组织语言:“京城很大。” “我知道。”洛景澈道,“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没刹住车,脑袋差点直接撞到了明月朗背上。 脚步生生刹住,也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真的撞上明月朗,但一瞬间的冲击还是让他差点仰倒。 明月朗一把抓住身后人的手,将人捞了回来。 密道狭窄,他被迫在明月朗怀中站稳。他有些不自在地想往后站站,在抬眸的一瞬间却看清了前方的情景,一时惊到忘记了动作。 前方的密道,竟然出现了一条岔路。 第18章 第 18 章 生而极乐 洛景澈感觉到自己头皮短暂的发麻后,他沉声道:“方才住持有说过,有一条密道是通往宫中的,但是并未修完。” “想来有一条便是那条未修完的路了。” 明月朗听到这是修往宫中的密道时略略讶异了一下。 如今,两条岔路摆在了前方。 明月朗拿出烛火看了看,两边都有风,烛火摇曳下更是难以判断。 他皱眉开口道:“既是未修完的路,应该没有修到很远。”他略沉吟一秒,快速做出决定,“我先去左边的路探一探。” 洛景澈微怔:“我……” “陛下就在这里等我吧,”他将人松开,“我一个人去的话不必瞻前顾后,会更快些。” “如果这条路不对,我会马上回来。”明月朗说着已向左边的路走去,“如果是对的,” 他顿了一秒,有些生硬道:“反正,陛下在此处等我就是了。” 洛景澈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脚步如风地一头钻进了黑暗里。 他走得很快,还没多久洛景澈便已听不到他远去的脚步声了。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洛景澈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耳畔只有细微的风声。很安静,也很黑。 他细细察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手捧着烛火,让后背靠着有些凉的砖墙,然后抱着腿缓缓坐在了地上。 他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袖,看着明月朗消失的地方。 明月朗脚程确实很快。 他脑子里其实一直都有整个京城的大致路线图。在下这个密道之前,他便大概判断了一下方向。 ……不出意外的话,这条路就是那条没修完的通往宫中的路。 如他所料,还没走出很远,他便发现周遭的砖墙建得越来越粗糙,地面也更加坑坑洼洼,甬道越来越窄。 已经没有向前探的必要了,这条路就是死路。 他几乎不加犹豫地便掉了头,迅速回撤。 由于比想象中要更快,他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洛景澈的烛火影子。他边走近边要开口唤一声那人,眼睛却已经先一步看到了他。 洛景澈本就清瘦,此刻抱着腿坐在地上变成了小小的一团,烛火捧在他手心里,只照亮了他巴掌大的脸。 明月朗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涌现出了一个想法。 他就在原地,很乖的等自己回来。 刚冒出的想法,便被他自己嗤笑回去了。 乖? 这可是当今天子。 从登基到现在,这位主子可从来没安分过一天。 随着他的走近,洛景澈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极快地抬起头来,明月朗正好走到他面前。 “是死路。”明月朗朝他伸出手道,“走这边。” 洛景澈顿了一秒,将手递给了他。 “……如果刚才走的是对的路,你打算如何告诉我呢?” 明月朗听着身后人有些闷的声音,淡声答道:“我会回来接你的。” “……毕竟刚才我在前方带路,陛下也能差点摔了。”他的声音又带上了一丝朝弄,“还是来接一下的好。” 虽然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两个人后半程加快了脚步,基本上还是在一个时辰左右赶到了出口。 出口以稻草遮掩。明月朗谨慎地扒开层层草席,终于得见一缕月光柔柔地撒了进来。 他率先一步跨出了门,眼前的场景却是使他一怔。 “……怎么了?是什么地方?”洛景澈还在里面,声音有些闷闷的。 “…陛下出来看看吧。”他回头说着,将草席向两旁压好,给洛景澈钻出来的空间。 洛景澈被月光晃得眯了眯眼。他借着力钻了出来,周遭场景也让他微愣了一秒。 这是在……一座废弃的宅院里。 之所以是废弃的,自是因为一切都看着极其荒败。 庭院野草横生,风卷起地上残破的书卷,碎屑洋洋洒洒飘向空中。 周遭空无一人。 “……这会是谁的宅邸?”洛景澈皱了皱眉,四处查看起来,“而且位于京城中,这么多年来难道没人管?” 明月朗先一步进了屋内。整个宅邸并不大,除了他们进来的后院,也就剩前院可以居住的两间房屋了。 “陛下,”明月朗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您来看看。” 洛景澈随着他的声音进了屋。屋内空间也不大,陈设简单,家具也没几样。唯一值得人注意的便是衣柜内摆放的零星几件衣物,以及梳妆柜上的几样胡乱摊开的疑似是胭脂水粉的膏盒,都在提醒着他们—— 这曾经是一个女子居住过的地方。 洛景澈注意到了梳妆柜底,还凌乱放着几本书。 他走过去拿出来看了看。书是普通的四书五经,然而当他翻开时,却发现里面还夹着零碎的几张纸。 纸张背面渗着墨,纸上有字。 不知为何,洛景澈体内一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直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纸张翻了过来。 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纸上写的,是他不怎么能看懂的,蛮族的文字。 他突然福至心灵,低头深嗅了一下信纸。 尘封了多年的信件被夹在书中已久,乍一闻,就是一股微微发霉的书卷味道。然而下一秒,他就闻到了深藏在腐朽气息中的那一缕自己熟悉的、闻了许多年的,母妃宫中的味道。 ——格桑花的味道。 曾住在这座小宅邸里的女人,是他的母妃。 在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明月朗已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 纸张的内容他看了一眼,便大概猜测到了真相。 他没有出声打搅,只是沉默地走到了院门口,看着月光洒在这片落败的院落里。 没有让他等太久,屋内的人便收拾好了情绪走到了他的身边。 明月朗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书本摊开放在柜上,纸张已不见踪影。 他并未多言,只轻声问道:“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洛景澈回神:“嗯?” 明月朗懒懒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向不远处街道那边的层层叠叠灯火通明的建筑群看。 洛景澈不明所以朝着那个方向望,看过去时,却也微微讶异。 他犹疑着开口道:“……那里是,风情坊?” - “也就是说,”洛景澈的声音压在半张面罩之下,听得不太真切,“我母妃在进宫前,很有可能就在风情坊卖艺为生?” “极有可能。”明月朗简单答道。 在瞬间的犹豫后,二人马上就决定了进风情坊看看。 只是这么大摇大摆进去也确实有些过于猖狂。于是明月朗自掏了腰包,于街边小摊贩买了两个能遮住半张脸的面罩,两人便这样再次进了这风月楼。 门口迎客的依然有嫣娘。她果然没有认出洛景澈来,相反,看到两人脸上带着的面罩时,她那始终带笑的脸居然愣了一愣。 这最大的风月楼果然人群熙攘。嫣娘看到他们站在门口观望,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向前去和二人搭话。 她有意无意间将二人引开了人群熙攘的大门口,在略显偏僻的角落站定了。 二人对视一眼,抬步跟上。 角落处有些昏暗,她秀丽的面容在侧光下显得没那么亲和了,并隐隐带上了一丝诡谲。 她压低了声音,隐晦地开口道:“二位贵客,为何而来?” 明月朗只挑了挑眉,洛景澈听到时却倏然瞪大了眼睛。 为何而来……这句话,怎么会这么熟悉? 见两人反应不对,嫣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反应极快,立马准备换上一副客气笑容时,其中一位客人却低声开口了:“……为生而来。” 明月朗心中微骇,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身侧的洛景澈。 洛景澈手心略有冒汗,然而眼神极其沉稳。眼前的娇娘子明显一怔后便对他们笑道:“贵客们,请随我来吧。” 三人顺着墙根,缓缓走在风情坊旁的小巷上,小巷右侧便是风情坊,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纵情歌舞的声音。 嫣娘走在前方,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二位是第一次来?” “……是。” 嫣娘笑了笑:“第一次来却只能带二位走这条路,实在是嫣娘失礼。” 后方的洛景澈和明月朗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去那个地方并不止一条路。 穿过了小巷,绕到了风情坊的后方。这里有许多房屋,大大小小错落排布,乍一看上去眼花缭乱,身在其中几乎让人辨不清方向。 嫣娘领着他们进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屋子,示意他们进门。 “那嫣娘就送二位到这里了,预祝二位玩得开心。”她眨了眨美目,笑意吟吟地转身离开。 见她走后,明月朗才开口道:“……陛下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洛景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向前一步迈进了门,语气是难得的严肃:“小将军,接下来可能需要极其小心了。” 明月朗皱了皱眉,跟上了他的脚步。进门后,两人皆是一凛。 里面竟有一条斜着延伸向下的长长走廊,探头往里看能在走廊深处看见隐隐绰绰的一点灯光。 “…今日真是长见识了。”明月朗挑了挑眉毛。 洛景澈抬头和他的眼睛对视上,目光沉沉:“下面便是所谓的……为生而来。也被他们称为,生而极乐。” 明月朗瞳孔微微放大。 “小将军,准备好了么?” 第19章 第 19 章 同窗 京城的达官贵人间,一直隐隐有一个传闻。 京城有一处极乐世界,隐晦而神秘。 想去此处,要么需熟人引荐,要么便得找对地方和指引人对接上暗号,方能得其门道。 而有资格进去的人在里面自是如鱼得水,生而极乐。 …… 这是原话本里描述的场景。 洛景澈沉默不语地走在前方,暗自思索着这个原书中着墨并不算多的地方。 话本里将这个地方写得极其神秘,但事实上这就是一处神秘的地下赌庄,同时涉及一些隐而不宣的交易。 作为一个隐匿于京城的庞大灰色组织,洛景诚登基后也很花了些心思才彻底将其挖除粉碎。这一功绩在多年后还会被史官拿出来传唱,所谓千古佳话、名垂青史,不过如此。 因为这个极乐世界的背后创始者,是蛮族的人。 蛮族势力,早已扎根至此。 京城水之深,从不是说说而已。 走廊尽头的花雕木门虚掩着,暖光从缝隙中钻出。在黑暗中行走久了,这点光亮竟也觉得有些刺眼。 洛景澈掩下眸中万千思绪,抬手将额前的面罩轻轻压紧。 ——他推开了门。 光芒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伸出手遮挡,从指缝间看到了眼前极其撼然的场景。 这地下空间纵深极远,有十二根盘龙柱撑起了镶嵌着万颗夜明珠的穹顶,而那需几人合力才能围住的盘龙柱身上站着一群衣衫半褪的妖冶舞姬,她们银铃似的笑声不绝于耳,骨牌和银票从她们涂着蔻丹的指尖落下,砸在堆满了筹码的紫檀木赌桌上。 同样戴着面具的客人们正把一叠银票拍在骰盅旁,在他们身后站着些面无表情的壮汉,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在场的人虽然算不上多,但推杯换盏的人也并不少。能进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有钱有权之人,比起市井间的气氛极其狂热的赌场来说,这里的人甚至算得上文雅。 从赌桌林立的厅堂看去,左右还有一排较为隐秘的厢房。穿过厅堂,空气都陡然冷了三分,墙边挂着的暖帐被穿堂风掀开一角,露出了帐后排列整齐的数十金丝牢笼。 被关在牢笼里的,赫然是一些身上仅有块薄布遮盖的少年少女。 洛景澈顺着看去,瞳孔骤然紧缩。身后明月朗上前一步,紧随其后的站在了他身侧。 “哟,这是来新人了?” 离他们最近的赌桌上,一位身着名贵云锦的公子拈了颗圆润葡萄塞进嘴里,颇有些调侃意味着道。 “第一次来吧,本公子还没见过你们。”他有些高傲的抬了抬下巴,“要不要来一把?” “先不必了。”明月朗看了他一眼,开口道。 “来这里不就是玩的么?”他慢悠悠地说着,起了身,走到了明月朗跟前,“不愿意玩?还是不愿意和本公子玩?” 隔着面具的两双眼睛对上,一个看起来平静却是暗沉似海,一个笑意吟吟却是明显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纠缠之下却不见对方有一丝示弱。公子哥粲然一笑,猝不及防地转移了目标看向洛景澈:“那这位公子,总愿意陪我玩玩了吧?” 还没等他的视线落在这人身上,明月朗极其利落地将他手狠狠向后一拧,按着人脸便反扣在了赌桌上,痛得那人高声叫唤。 他冷声道:“听不懂我说话吗?” 还没等那公子哥叫唤完,赌桌旁围着的壮汉们便闻声而动。正在场面僵持之时,明月朗身侧传来一爽朗笑声:“哎呀二位,和气生财呀。” 来者戴着繁复花纹的面具,一身玄色暗藏金线的长袍,通身掩不住的贵气。他走近了赌桌,抬手微微用力按在了明月朗肩膀上,笑道:“玩乐罢了,何必较真?” 明月朗微怔,手上力道渐卸,沉默着起了身。 洛景澈皱了下眉。 那公子被松开后仍是红着眼叫唤,却被那玄色长袍男三言两语地安抚了回去。好言好语劝走人,长袍男看向二人道:“先随我来东暖阁吧。” 见明月朗的目光先看向洛景澈,长袍男笑了:“倒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他从头至尾细细打量了一番洛景澈,在明月朗皱眉前移开视线,转身上了楼:“放心,且随我来吧。” 这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很明显,他认识明月朗,也认出了明月朗。 洛景澈心中微寒,一时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人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也耐人寻味。他到底是谁?他认出了明月朗,会不会有可能……认出自己? ……绝不能被认出。 见二人还未有动静,长袍男挑眉。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洛景澈突然伸出手,自后抱紧明月朗,将脸彻底埋进明月朗后背中。 “……我不敢,他是什么人?” 虽然他的声音细弱如蚊蝇,但刚上了两步台阶的长袍男仍是听清了。 明月朗感受到身后人温润的气息,身子微僵。 他抬眸看着长袍男似有若无的揶揄视线,面无表情地反手揽过身后人的腰身,一把按紧在自己怀里。 洛景澈猝不及防地撞进这人胸膛,刚才还强装镇定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洛景澈看着明月朗的喉结在眼前一动。他道:“……莫怕,是认识的人。” 东暖阁里,还有三四位公子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元白兄做什么去了?” “他说好像是听到熟人的声音了,便下去看看呢。” “熟人?谁啊?” “那不得等元白兄回来才知道么!不管他了,先喝酒!” …… 洛景澈被明月朗揽在怀里,一步步走近了东暖阁。此刻他头皮略有发麻,一时头脑发热想出此下策,如今想推开却是已经来不及。 ……戏已开场,如何都得演完。 蒋元白领着二人进了门,笑道:“诸位,看看今日是谁来了!” 他进门后率先脱下了面具,转身看着他们。东暖阁里的几位公子都没有戴面具,神情懒散地靠坐在软榻上,见人来了才略略提起点兴致。 “……这,谁啊?” “等下,不会是……” 公子们抬眼看了来,明月朗一一扫视过后沉默着摘下了脸上的面罩。 “我去……?” “明……明兄!” “我没看错吧?” 几位公子哥掩饰不住眼神里的震惊,纷纷起身。 明月朗顿了一下,开口道:“诸位,久违了。” 看了明月朗反应,洛景澈再看过面前几位的脸,心中略起波澜。 在座的几位,礼部尚书之子祝永昌、御史中丞之孙仲彦、昌国公之子濮子骞…… 以及,丞相长孙,蒋元白。 个个都是身份响当当的人物。 他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眼明月朗,却只看到这人近在咫尺的下巴尖。 这些人,也是当年和明月朗一同在宫中被太傅教学的人。 简而言之,同窗。 “没想到,今日能在这儿看见明兄!” “昔日同窗情谊,至今历历在目。”濮子骞感叹道,“没想到明兄一去边关便是三年,此后竟是未曾再见过了!” “是啊是啊!” 几人看着明月朗长吁短叹,更有甚者竟是隐有落泪之意,很是动情。 蒋元白拍了拍祝永昌的肩膀,大笑道:“昔年好友重逢,你这是做什么!”他笑着朝明月朗招手:“月朗,快坐!” 比起面前几位公子或夸张或真情的举动,明月朗明显平静许多:“那便打扰了。” 几人纷纷应和。招呼间这才猛然发觉,明月朗怀中还揽着一人。 “……未曾听说过明兄有什么婚约,也没见过明兄出入过什么风月楼,没想到今日一见,倒还碰上了个能入明兄之眼的人?”仲彦调侃道。 濮子骞笑道:“没想到,明兄不曾与女子有过交集,竟是因为心仪之人为男子啊。” 几位瞧了瞧他怀中这人,虽戴着面罩不曾取下,可从那清瘦的身段和那半贴合面罩的优美弧度也能看出来,这人面容气度皆是上等。 “能让明兄揽在怀里的人,是什么样的天人之姿?”蒋元白轻摇着玉骨扇,眯着眼笑道。 这句话挑起诸人好奇心,几人抓心挠肝地想问却又不得不等正主开口。 那人听了这话,却是将脸更往他怀里缩了缩。 几人面上不显,心中略有诧异。 明月朗竟也仿佛十分宠溺般紧了紧揽在他腰间的手,简单道:“他不愿意。” 只一句,众人更是暗惊。惊异后,却是更深的好奇和探究。 蒋元白握着扇子的手略略一顿,随即自然一笑。 仲彦笑着救场道:“看来明兄这是动真情了,咱们也莫要打趣他了。也罢,今日明兄难得一来,怎么也得让明兄体验体验这极乐之地,诸位说呢?” “正是正是!” “来人!上酒!” 外间陆陆续续上了美酒佳肴,楼下热舞的舞姬也随着入场,香风阵阵地从每人鼻尖前掠过,颇有些挑逗趣味在其间。 觥筹交错间酒香四溢,几人怀念着过往时光又感叹着昔年情谊。 一杯杯醇酒敬给明月朗,他面不改色地一一应了。直到洛景澈鼻尖都充斥着酒香味,这人扶在他腰间的手也始终平稳。 洛景澈余光轻扫,看向四周摆满馐珍美味的长桌。长桌后几位贵公子怀中搂着舞姬,正嘴对嘴喂着怀中娇人美酒。 他收回了目光,默然不语。 酒不醉人人自醉。明月朗身边伺候倒酒的舞姬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她给了明月朗一个媚眼如丝的眼神,玉手一抖,酒杯里的酒便直直倒了出来。 酒杯是朝着他怀里人而去的,而明月朗动作更快,抬手便将酒杯推开,酒大半杯便泼在了他的袖口上。 “哎呀……公子,实在抱歉,都是奴家不小心。”舞姬吓得一抖,美人含泪,好不惹怜。她伸手想去触碰明月朗,却突然被他怀中那人甩开了手。 舞姬看着眼前一闪而过的清亮琥珀色眼瞳,微愣了一秒。 明月朗听到怀中那人明显故意捏了下嗓音道:“……不许碰他!” 小剧场 景澈夹子音:不许碰他~ 明月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同窗 第20章 第 20 章 做戏 “不许碰他!” 此话一出,暖阁里一个个看着似乎都沉浸在歌舞里,实际一直关注着这边一举一动的几位,纷纷竖起了耳朵。 一瞬间,阁内竟短暂的安静了下来。 洛景澈整个耳朵便腾地一下通红,默默缩回明月朗怀里,这次是真心的将脸埋了进去。 实在是……太尴尬了。 明月朗垂眸看了看这人通红的耳朵尖,压抑了一下冒尖的嘴角。 “……哈哈哈!”仲彦再次出声笑道,“没想到,明兄这心爱之人竟还是这么有脾性的个性!” “难怪明兄喜爱呢!” 明月朗看向一侧呆住的舞姬道:“看到了?不必服侍我了。” 舞姬呐呐应声退下。 蒋元白眼珠一转,玩笑道:“既如此喜爱,明兄可是打算把这位醋性极大的小情儿养在家中?明将军可知道?” 祝永昌道:“听闻明家家训有言,只娶一妻,不许纳妾呢。” 明月朗闻言,拈着酒杯的指尖微顿,语气淡淡:“谈论这个,为时尚早。” 此话说得又过于薄情,一时间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们本来就对于明月朗突然冒出的心仪之人心存怀疑。 若真心喜爱,怎会带人来这种地方,又从头至尾不给人瞧见。 看来,即便喜爱,也只是当个有趣的小玩意儿罢了。 既然也就是个小玩意儿,这般装模作样又给谁看? 蒋元白心中冷笑,也暂时失了要去探出他怀中人身份的心思。他顿了顿开口调笑道:“听到了吗美人儿,要留住男人的心可不能只一味躲在男人怀里啊。”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周围颇为放得开的舞姬们,“起码也得做到这样呢。” 一时间,屋内众人视线皆聚焦于他身。 洛景澈垂眸,神色冰冷。 明月朗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却见怀中人突然坐直了身子,搂住了他的脖颈。 两人的身体一时间贴得极紧,呼吸交缠,四目相对。 洛景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抿了抿嘴唇。 酒香醉人,他脑中突然闪过刚才看到的舞姬以唇渡酒的画面。 他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般,低头轻轻挨了上去。 ——没有预想中的触感,反而只是轻轻蹭到了一点温润的皮肤。 洛景澈仿佛醍醐灌顶般瞬间清醒,双眼睁大。 ……明月朗,轻轻侧头躲开了。 他嘴唇触碰到的仅仅是明月朗的侧脸和一点耳垂。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指尖都蜷了起来,失了力般垂下了头。 在主位上的蒋元白看到的,便是美人主动献吻后又害羞躲进他颈侧的模样,两个人的头紧密地靠在一起,像是耳鬓厮磨又像是情人蜜语。 明月朗在怀中人搂紧自己脖颈又沉默垂下头的瞬间似是叹了一口气。 随即,洛景澈听到明月朗在耳畔似是轻叹又似是低语的一句:“……逢场作戏,无需亲吻。” …… “话说回来,明兄是谁引荐而来的?”推杯换盏间,蒋元白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明月朗摩挲着杯盏,淡声答道:“并非引荐,只是听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又恰好知道了暗语的答案,误打误撞下才进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又把话递了回去:“诸位看起来倒是常客,和东家相熟?” “是也不是。”仲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几个是被引荐而来的。” 蒋元白笑了笑:“我是家中相熟的叔辈带来的。” 他们闭口不提其背后之人。 “明兄大概有所不知,这里除了明面上的赌坊,也是一个交易场所呢。” 明月朗怀中的人动了动。 明月朗道:“交易?贩卖什么?” “情报、孤本、药品、宝物……”蒋元白轻笑道,“还有……人口,什么都可以。” “最近好像值得看看的除了武功秘籍,就一个美人和几个……少年?”蒋元白放下杯盏,双手托腮,“明兄既然来了,要去看看么?” 洛景澈隐在暗中的双眸微闪,他隐晦地在明月朗的肩后轻点了两下。 见明月朗揽着人起身了,蒋元白笑了:“来人,带明兄四处逛逛去。” - 洛景澈微微低着头紧跟在明月朗身侧,一副乖巧又离不开他的模样。侍从带着他们缓步行至刚才看到的金丝囚笼处,然后会意般退至一旁候着。 明月朗不疾不徐地走在前方,却始终留意着后方那人的脚步。 他们路过一个个牢笼,里面关着的有男有女,但不出意外的都是些貌美神散的笼中鸟儿。洛景澈脚步平稳,终于在某一个牢笼前略顿了一秒才跟上前面人的脚步。 明月朗又朝前走了一段,不经意般问道:“这几个都什么来头?” “回公子,十九号是前些年落魄的花魁小姐,”侍从恭敬道,“十八号是有人送来当作抵债的,从前大约是某户人家的公子。” 明月朗轻嗯了一声,扫过这两座牢笼里带着渴求和绝望的两张脸。 他调转脚步,淡声道:“十七号呢?” “十七号……”侍从迟疑了一秒,向笼中望了一眼。 十七号笼子里的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他只蜷缩在笼子一角,将头深深埋进膝盖。 “怎么?”明月朗道,“这个人不方便说?” 察觉到刚才蒋元白对他的重视,侍从也不敢怠慢,谨慎道:“十七号是我们东家从江湖之中救来的一个孩子,这孩子野性难驯,不服管教,这才被送来。” 明月朗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侧的洛景澈。洛景澈此刻已走到了十七号的牢笼前,深深注视着笼里的这个人。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个人便是话本里写的,往后洛景诚身边最为得力且忠心的暗卫,罗昭。 罗昭此人,本是世世代代习武的世家罗家里,被寄予厚望的年岁最小的公子。 然而在上一世中,身为傀儡皇帝的洛景澈下达了指令,以极莫须有的罪名将罗家满门抄斩,当时年岁尚小的罗昭侥幸逃脱。 一路颠沛流离的罗昭被卖到了极乐坊,最终被洛景诚所救。为了给全家报仇,他对洛景诚从感激涕零到忠心耿耿,是洛景诚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这一世,即使洛景澈动作已经极快地试图干预剧情,但仍然跟不上随着他觉醒后剧情走向的变化。 罗昭现在竟然这么早就被卖到了极乐坊,说明他家里已经被灭口。 不出意外的话,在他的认知里,灭口了他们家的人正是自己。 这可略微有点难办了。 洛景澈略微迟疑一阵,再次凑过去抱住明月朗。 明月朗略错愕下稍显无奈的揽过腰,听到洛景澈在他耳边低语:“要他。” 明月朗:“……既然如此,十七号卖么?” 侍从微怔:“您确定么?” “是,我就要他。多少银子?” 侍从换上得体的微笑:“不需要的。” “蒋公子刚才吩咐过了,您今日在极乐坊里想要什么,蒋公子都会给您买单。” 厢房里。 “看出来什么了吗?”蒋元白手敲着桌面,温润如玉的声音轻轻问道。 舞姬被他这般的温和唬得略一抖身子:“……奴家没看到什么,那公子的脸被面罩挡得严实。” “……不过,那公子抬头时奴家看到了一眼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比咱们要浅一些,亮得很,”舞姬迟疑着,缓声道,“看起来很漂亮。” 她试图寻找些形容词来表达她所看到的,一时词穷后突然看到座下濮子骞腰间挂着的琥珀玉佩,恍然道:“便如这琥珀一般!” “……琥珀?”蒋元白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陷入深思。良久,他淡笑了笑,挥手让舞姬下去了。舞姬大松一口气,悄声退下。 又有人进来向他汇报。蒋元白简单向座下人说了情况。 “今日明月朗找到这来实在蹊跷。他从不是流连花丛之人,也不喜这种场所。”仲彦皱眉道,“他说误入,有几分可能误入这里?” “他那小情人不是更可疑么,”濮子骞道,“从头至尾不曾露脸,是怕我们认出他?” “明月朗如今和那狗皇帝走得近,他身边那人会不会是皇帝为了笼络他而给的?”祝永昌道。 蒋元白听着座下人左一言右一语,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 “他们买下了十七号……”蒋元白语调轻巧,“你们说,这是明月朗的主意,还是他身边那人的主意呢?” - 侍从给他们单独提供了一个房间,然后贴心地退下了。 “……你们是谁?” 少年终于从囚笼中抬起了头。明明还很年轻,整个人看起来却极为死气沉沉,带着一些不符合他年岁的沉暮和平静。 “灭你家门之人,我有线索。”洛景澈简单利索道。 罗昭猛地一颤:“你说什么?” 洛景澈没有多言,反而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闪着金光的御令牌,直直递到他眼前。 “……你是宫中的人!” “是。”洛景澈直视着他,“我能帮你,也需要你帮我。” “据我所知……”罗昭咬着牙道,“灭我家门之人,就是那宫里的尊贵之人,要我如何信你!” “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洛景澈丝毫不惧,“可是他一个刚即位的弱势皇帝,无缘无故下为何对你家发难?又如何能做到这一切?” “我是宫里的人,自有渠道和线索。你若愿意,我们应该合作。” 他说的是合作。 罗昭微垂的双眼眨了一下。 对于他现在的处境,这人大可杀了他,也可以采取各种手段为难他、废掉他。 但他说,合作。 罗昭沉默良久,哑声道:“好。” 简单交代完,两人领着罗昭出了门。 “……要直接走吗?不去和你的同窗们打声招呼吗?”洛景澈低声道。 “侍从自会去汇报的。”明月朗面不改色,同样以低声回道,“陛下难道还没演够?” 洛景澈一噎。 “而且,我们该回感业寺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天快要亮了。” 第21章 第 21 章 皇后 天色蒙蒙亮。 大殿内的烛火快要燃尽,缕缕灰烟盘旋缠绕住候在佛前的身影,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门外传来动静,如入定了般的背影动了动。 “……师傅?您一晚上没有歇息吗?”小和尚的声音从虚掩着的门外传来,他刚想进门,明悟开口了。 “大殿内的仪式布置我来就好。你先去看看诸位贵客都准备的如何了。” 小和尚停了步,在门外恭敬道:“是。” 明悟手捻着佛珠,眼神垂向佛像底座,沉静不语。 一门之隔的殿外传来嘈杂声,他面上不显,只手捻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他听到了密道里略显急促的脚步。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起身迎接。 洛景澈身披一身寒露,从密道中露出身影。 “……明悟大师,辛苦您久候了。”他的声音微微带了点喘息,但还算有精神。 明悟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钻出密道,行礼道:“阿弥陀佛,这是贫僧应做的。” “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约半个时辰后。” “那还来得及。”洛景澈眉目舒展开来,“朕这便回禅房准备一二。” 明悟从一旁的小柜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衣物配饰,恭声道:“不多时前,安公公已尽数送来了。” “时间紧迫,陛下便在偏殿更衣吧。” 洛景澈微愣了一下,他目光触及身后人并不意外的神色,又思及这人迟了片刻才来到大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小将军安排的?” 明月朗淡淡嗯了一声。他从明悟身上接过叠得齐整的衣物,看向他:“陛下去偏殿更衣吧。” 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来到偏殿,洛景澈道:“我自己来吧。” 明月朗垂眸看着他背对自己露出的一截白皙后颈,还有因刚才急匆匆赶路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他递过了衣服,静候在门外。 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提那些有些亲密的接触和那个若即若离的吻。 一个逾矩的、不合礼数也不合自身心意的,奇怪的吻。 洛景澈反手合上门,揉了揉额角。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话本里写道明月朗一生都未曾娶妻。在洛景诚登上皇位后,他辅佐在侧,没过几年便自请去边疆卫国。此后甚少回京,几乎是在边关度过余生。 为何不曾娶妻?又为何他的同窗即便质疑他有情人,却也不曾质疑过他怀中的居然是个男人? 洛景澈掩下眸中复杂神色,他靠在门上,轻叹了一口气。 等到洛景澈穿戴好了出门时,明月朗还候在原地。 “小将军无需梳洗一番吗?”洛景澈边问边整理着袖口。 明月朗道:“陛下有重任在身,而微臣只需在场即可。”他见洛景澈耳后一缕头发翘着边,正微皱着眉和袖扣作斗争,顿了一秒开口:“此时让安公公赶来已是来不及,吉服繁复,我来吧。” 洛景澈犹豫一瞬,默许了。 明月朗敛着眉给他扣紧袖扣,解开微乱的扎带重新系紧,将衣摆抚平褶皱。他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克制至极,只是在看到洛景澈耳边那一缕乱发时指尖微顿,而后轻轻将那一缕发丝勾出理顺,动作轻的洛景澈甚至没有察觉。 他做完这一切,退了半步道:“好了。” “……有劳小将军。”洛景澈将碎发挽至耳后,别开脸向前走去,“仪式快开始了,走吧。” 殿内一切皆已准备就绪。洛景澈远远便听到明悟轻言细语地在和几位大臣解释他早已到达殿内正在更衣云云,见他穿戴齐整的出现,几位大臣这才讪讪退至一旁。 不多时,蒋先入场,众臣齐全,仪式开始。 佛像在细碎光芒的照耀下愈发威严,而下摆着的众多牌位森然而立,乌泱泱的人群站满大殿却沉静如水,更显仪式庄重。 洛景澈依照明悟指引,上香供佛,念经诵文。 他合目跪在蒲团上时,明悟眉目低垂,伸出手指轻点了下洛景澈眉间。 “佑我大宋,万世安宁。” …… 礼成,事毕。 安顺上前扶着洛景澈起身。他抚了抚衣摆,正要迈步下台阶,蒋先于众臣之中先一步而出,拱手道:“陛下,臣有一言。” 洛景澈搭着安顺手臂的指尖微顿:“丞相有何事?” “今我大宋列祖列宗在上,臣斗胆进言。”蒋先垂头拱手,声音却响彻大殿,“此事关乎国本,微臣不敢懈怠。” “皇室香火与天下安定向来息息相关。陛下登基数日,然而后宫无主,则六宫失序。微臣斗胆请言,”蒋先道,“请陛下选立贤后,以安天下之心。” 洛景澈侧了侧头,堪堪躲过了照进殿内的一缕日光。 “丞相所言,极是。” 洛景澈松开了搭在安顺手臂上的手,垂直而立。 明月朗负手站在殿内角落。他抬了抬眸,看见洛景澈站在高处,身后是层层叠叠的牌位。他俯视着群臣,日光照在他身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选在此时开口,想必丞相也已为朕物色好了人选。”洛景澈语气中无甚起伏,“无论是谁,能入得了蒋相的眼,朕相信一定是位能母仪天下的女子。” 他笑了笑:“但凭丞相做主,为朕娶一位贤后吧。” 蒋先将头垂得更低,眸中暗芒闪过,面上却一副恭敬模样:“谨遵圣意。” - 天子回宫不似来时高调,一行人动作迅速,赶在日落前回到了宫中。 洛景澈进了御书房没片刻功夫,安顺便将折子递了上来。 “这是蒋大人为陛下选的皇后人选。” 洛景澈随手接过打开,看见折子上的几行字,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安顺被他这笑激得略一垂首,顺从地立在一旁。 折子上甚至都没有所谓可供他选择的人选,只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蒋家旁系的长女,蒋玥茹。 也是他上一世的皇后。 上一世他不曾清醒,浑浑噩噩地依照蒋先的安排娶了蒋玥茹为后。他在深宫长大,又常被宫女太监欺凌,从不曾与什么女子亲近过。 仓促娶亲,娶的又是蒋家女。他深知自己位卑,唯恐怠慢与唐突,只心想着这以后便是他的妻子了。 新婚当夜,红烛帐暖。他怀揣着深藏在心的一丝珍视,抖着手去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却迎来了当头一击。 身着鲜红嫁衣的如花新娘哭红了眼睛,狠狠将床上小桌推开。桌上摆的两只玉白交杯盏被她这一动作弄翻在地,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僵在原地,看着新娘掩面哭泣。 她不愿意嫁我。 上一世的洛景澈心中惶然,瑟缩着收回手道:“……你既不愿,朕……不会碰你的。别哭了。” 他自认说得真诚,却引来新娘更加崩溃的嚎啕大哭:“我……我明明可以嫁给三皇子,哪怕做妾我也愿意。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嫁的是你?” 洛景澈无力垂下手,默然看着眼前的新娘哭得梨花带雨。 他最后离开了。 此后几年,他每月循规到皇后宫中用膳。至后来,宫女称她病委婉请他离开的次数越来越多。 所以,他也不再踏足了。 直到他的身体逐渐变差,连自己的宫门都出不去了。 他知道,其中除了安顺,也有皇后的手笔。 …… 思绪回神,他见安顺在一旁似是怕他气恼的模样颇觉好笑,说道:“蒋相很会选。” 安顺道:“陛下满意这个女子么?” 洛景澈笑道:“满不满意的,她都会是皇后。”说罢,他将折子放在了桌上,支着下巴看向窗外,“安顺,准备迎接宫中的新主子吧。” 皇帝将要迎娶蒋家旁系嫡女的消息一经传出,京城内众说纷纭。 有一府内,一娇俏女子眼睛红红地听着侍女打探回来的消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爹!皇上真的要娶亲了?” 都察院御史屈通颇为无奈地看着爱女哭得涕泪横流的脸,连声叹道:“圣旨已下,不日就要成婚了。” 屈以茉泪眼汪汪道:“爹,皇上救过我,他真的很好,”她央求着说道,“向来帝王家不都是莺莺燕燕环绕的吗,皇上如今也就娶了一位,” 她咬了咬牙,“我是真心喜爱他的,我想嫁给他,哪怕居于皇后之下。” 看着爱女殷切的眼神,屈通一阵头皮发麻。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爱惜得要命。女儿议亲的年岁到了,他本想找个门当户对且真心呵护他女儿的女婿,结果皇帝出宫那日,他这娇纵惯了的小女去看热闹,却是惊险一刻,反而被皇帝救了一把。 从那日后,屈以茉便似丢了魂般,嚷嚷着一定要嫁给皇上。 屈通想起皇帝刚登基时的他写的那篇洋洋洒洒、明嘲暗讽皇帝的檄文,一时间更是汗流浃背。 “……女子婚姻,当听父母媒妁之言,怎许你胡闹!” 屈以茉眸中含泪:“可是当日若不是他出手,女儿说不定都没有命回来见爹爹了!” 屈通被这话顶得一噎,想要再说点什么却有些无言。 他措辞半晌,开口道:“蒋先选的嫁过去的女儿,不会是好相与的。况且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怎舍得你去宫中受苦?” 更多的话,他却是不能说。 该如何向他的女儿解释,当今天子如提线木偶,手头并无实权,连婚姻一事也满是算计。嫁进宫中,他的女儿如何能过上安稳日子? “爹爹,你便去替女儿打听打听吧,”屈以茉哀求道,“如果皇上真的不愿意娶我,我也就……放弃了。” 小剧场 明月朗:又想亲我还想娶皇后。 洛景澈:逢场作戏,娶个皇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皇后 第22章 第 22 章 心思 “没想到屈大人会前来拜访,实在有些意外。” 明月朗亲手泡了杯茶,递到了端坐在下方的屈通手上。 屈通接过,扯开嘴角笑了笑:“听闻小将军不日就要出发护送明将军去往廊北,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明月朗不置可否地啜饮了口茶,正色道:“屈大人在朝堂上向来直言直语,怎么今日却这般瞻前顾后?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屈通平时确实是个有话直讲的烈性子,如今却是肉眼可见的局促。他松开攥紧袖摆的手,心一横道:“下官如今找上门来,是为了我家小女。” 明月朗挑了挑眉。 屈通面有尴尬:“实不相瞒,我家小女被我娇惯长大,下官又独有她一个女儿,实在疼宠,” “说出来也不怕小将军笑话,小女自皇上出宫那日后便茶饭不思,一心想要进宫侍奉皇上,” 屈通长叹一声:“小女心思单纯至善,下官实在不忍她往后余生在宫中蹉跎。但又实在拗不过小女心思,思及小将军或许与皇上尚有交情,便先来找小将军打探一番。”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明月朗道:“陛下刚娶一后,短时间内或许不会纳妃了吧?” 明月朗似笑非笑道:“屈大人似乎很不想让女儿进宫。” 屈通冷汗涔涔:“这……” “陛下若真要娶,你也拦不住吧。”明月朗淡声道,“既如此,大人何不自己进宫问问陛下的意思呢?” 屈通神色一滞,无奈苦笑:“小将军,这,我如何问得出口?” 明月朗抬眸盯他良久,放下茶盏起了身,“我今日正好要进宫向陛下请旨,便替屈大人打听一二吧。” 屈通瞬间大喜:“如此,便多谢小将军了!” 御书房内,安顺立在一侧研墨,木椟案上的卷宗折子几乎快把桌后的人淹没。 明月朗踏进殿内时,安顺适时停了手,见礼后安静而迅速地退出了殿外。 殿内瞬间安静得只剩下书卷翻阅的声音。 明月朗没有上前,静静候在下侧。 直至过了一炷香还要久的时候,桌后的人把如山般的卷宗挪了位,才透过缝隙看见了站在下方的人。 洛景澈脸色间略有疲惫,看见明月朗时微怔了片刻:“……今日事多,差点忘了小将军要来。” 他将手头上处理完的折子放置一旁,却又马不停蹄地拿了另一叠过来接着翻看,随口问道:“有什么事么?” 明月朗本想规矩行礼,龙椅上那人却随意朝他一抬下巴示意他坐。一时间他竟也鬼使神差般地走上前,拿起了墨锭,卷袖研墨。 洛景澈微微讶然,却也没有吭声。很快他便蹙眉认真看起了折子,君臣二人一人研墨一人提笔,倒意外地安静和谐。 待桌上的折子终于被处理得七七八八时,洛景澈终于轻舒一口气,他侧头看向身边这人同步停下的手和从他身后斜斜照进来的夕阳。 “……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么?”洛景澈愣了一下,问道。 明月朗颔首道:“嗯。” “那小将军便留在宫中用个便饭吧,”耽误人一下午,洛景澈也有些许愧意,“安顺,宣晚膳。” 屋外安顺应道:“是。” 明月朗转了转劲瘦的手腕,嘴边的话压了下去:“……好。” 晚膳上得很快,简简单单几菜一汤,明月朗微微诧异。 洛景澈解释道:“国库空虚,我也吃不了很多,所以一切从简,避免浪费。” 明月朗抿了抿嘴角:“但是也不该如此简陋。” 洛景澈不甚在意:“无碍,倒是委屈小将军同我一道吃这些了。” 明月朗看向他,眼神含冰道:“你吃得,我便吃不得么?” 洛景澈著筷的手微顿,笑道:“……吃吧。” 二人用膳也不习惯叫人伺候,于是各自进膳不再言语。 然而明月朗注意到,他甚至每道菜只夹了一筷子便拿起了桌边绣帕净了嘴。 ……不吃了么? 上次在将军府,这人还能吃完一整碗小馄饨。如今就吃这么几小口? 虽说这几道菜菜色简单,但毕竟是御厨出品,味道应该还是相当不错的。 明月朗见他真是一副用餐完毕的模样,还是开口道:“……不吃了?” 洛景澈回神道:“……嗯。” 明月朗蹙了蹙眉,看着他搁在桌沿上细瘦到骨节突出的手腕道:“每日就吃这么点,日后弓箭都要举不动了。” 洛景澈闻言莞尔,轻巧道:“宫中的吃食,我信不过。” 即便现在安顺已算是自己人。 可他一想到这些要进他嘴的吃食也好,药汤也罢,在这过程中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他便一点胃口也没有,甚至会恶心反胃。 明月朗看着他带着笑意的唇角吐出这般冷静到残酷的言论,一时间也哑然无语。 他也没有办法保证这些事不会发生。 洛景澈倒是不在意般转了话题:“小将军今日入宫,是要告别么?” “准备何时出发去廊北?” 明月朗道:“后日启程。” “那便祝小将军一路顺风了,”洛景澈笑道,“早去早回。” 明月朗听见这句话,微微顿了顿,终究还是应了。 “就只为这事吗?”洛景澈说着,更觉耽误他一下午功夫实在过意不去,“那……” “还有一事。”明月朗出声道,“那日去感业寺,陛下还记得微臣说过您救的那位女子好似是一位官家小姐吧?” “嗯,是。”洛景澈疑惑道。 明月朗面无表情:“她是都察院御史屈通大人的独女。” 洛景澈微微睁大眼睛:“……屈通?” ……那个写了篇檄文明嘲暗讽他不配继位的那个? 这可是巧了。 洛景澈笑了:“有印象。” “陛下当时说,若这般人才能为您所用也是妙事一件,”明月朗眸色幽深,“如今机会倒是来了。” “那日陛下英雄救美,屈小姐对您,一见钟情,非您不嫁。” “不日后陛下大婚,虽有皇后入主中宫,但终究人丁稀薄。陛下可一并纳屈小姐为妃,既有美人在怀同时掣肘皇后避免独大,还能让屈大人心甘情愿为您所用。” 明月朗神色平静,一字一句说得公正:“实乃万全之策。” “陛下可得抓紧时机,好生考虑。” 洛景澈沉默下来。 明月朗也随之沉默,二人相对无言。 良久,洛景澈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会传屈大人入宫相谈。” 明月朗:“……陛下决定好了就好。” 洛景澈嗯了一声。 好像再没什么事可说了。明月朗漠然起身,拱手告辞。 在他转身离开时,洛景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不会纳屈小姐为妃的。” 明月朗脚步微顿:“……为何?” “小将军也早到娶亲的年岁了吧,”洛景澈声音有些轻,“可小将军是不是从未考虑过娶亲?” 明月朗回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小将军为何不娶,我亦是同理。”洛景澈笑了笑,“何况依小将军所言,这姑娘许是真心喜爱我。” 他垂眸,淡声道:“……那我更不能耽误人家好姑娘一辈子。” 明月朗瞳孔紧缩,一瞬间有一种一切都被看穿的狼狈。 可能是随父从军早,他自小便意识到了自己对女人并无兴趣。 军中全是儿郎,又常在边关驻守。没什么战事大伙儿都无聊时,总有人讲姑娘们的手有多么白嫩,眉目有多么深情迷人,身段是多么纤细妖娆。 周身的嘈杂热闹将他笼罩,他却只觉无聊。 这些有什么好看的。 直到回了京城,偶见到些明目夺彩的少年郎时,他才惊觉。 他与旁人是不同的。 于是他早早找了父亲坦诚,此生不会娶妻生子。 当时明苍朔久久未言。 最后他只长叹一声,温声道:“既如此,我只愿我儿余生能有一知心人携手同行,无论男女。” 明月朗当下便红了眼眶,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这般隐秘心事,却被这人轻易点破了。 明月朗骤然握紧拳,对上洛景澈坦然平静的眼神,一时泄了力。 他丢下一句臣先告退,转身狼狈而去。 洛景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叹了口气。 他们如今纠缠颇深却心思各异,他能看得清算计,却看不清明月朗。 ……且先这样吧。 洛景澈顺了顺思路,让心绪转移到这件事本身上来。 他正愁不知该如何下手,现在却是极巧地送来了一个机会。 他从层层折子中翻出来他留存的那篇屈通写的檄文,再次细读了一遍。 看完后,颇觉有趣。 这样的人,能舍得将独女嫁给自己么? 明月朗今天这席话,既是试探,也是警告。 对于屈通这样本就对他不满的人,若自己真想顺势娶了他的女儿,他反而还会从中作梗,搅黄亲事的同时说不定会引发更深的矛盾。 从一开始,明月朗就在引诱着,隐隐试探着他的态度。 正确的做法,只能是婉拒。 洛景澈想明白了这一层,轻笑出声。 他拴了一只恶犬在身边。虽然恶犬表面上亲昵忠诚,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收起獠牙。 小剧场 明月朗:被人看出来我是gay了。 洛景澈:你也没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心思 第23章 第 23 章 变故 “参见陛下。” 屈通自收到圣旨入宫,心情便有些沉重。然而对上屈以茉瞬时一亮的眼睛,终究还是把话咽下了。 ……皇帝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药! 然而当他真正坐在了皇帝座下,和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对上了之后,屈通不得不承认了一件事。 至少在这样面对面之下,皇帝这张称得上绝色的皮囊,确实极具欺骗性。 “久仰屈大人大名,”洛景澈笑意吟吟,“快请坐。” 他一句久仰大名,却是让屈通虎躯一震。也不知明小将军到底和皇帝如何说的,皇帝这看着极为亲和的态度更是让他头皮发麻。 洛景澈也没有同他卖关子,直接道:“朕听闻,那日出宫路上遇见的女子,是屈大人您的千金?” “……是,”屈通拱手道,“陛下仁厚,救了小女一命。微臣全家上下,叩谢陛下恩德。”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洛景澈笑了笑,“不过当时情况确实危急,不知令千金回府后,有没有向大人倾诉一二呢?” 屈通骤然抬头道:“……陛下这是何意?” 洛景澈看着他道:“朕虽身在轿内,但由于当日情形混乱,所以透过窗缝瞧了几眼。” “令千金会摔到朕马车前,似乎也不全是意外。” 屈通瞪大双眼:“当真如此?”他双手微微发抖,“小女……确实不曾跟臣提过。” “或许令千金是怕您忧心,也有可能确实未察觉。”洛景澈道,“但其后确实是有一只手将她推向前方的。” 屈通霎时面色极为难看。按理来说,皇帝出巡日他是断不会让屈以茉随便出门的,但那日她曾提过一嘴,是昌国公濮家的大小姐盛情邀约,这才难以拒绝。 官场之人心思活络,洛景澈见座下人神色变换几分便已心知肚明。他也不再多问,换了话题道:“令千金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有心仪的男子了?” 屈通艰难开口道:“……小女年方十五,确是该考虑婚嫁了。”其余的,他实在说不出口。 洛景澈道:“屈大人有合心意的女婿人选吗?” “……暂时还没有。” “屈小姐年岁尚小,又在屈大人疼宠下长大,心思单纯恐会识人不清,”洛景澈温声道,“婚嫁一事,还需屈大人亲自把关,这才是对令千金最好的。” 屈通听出他言下之意,心中顿时欣然。他极力掩下眸中神采道:“……陛下所言极是。” 洛景澈笑了笑。 这是屈通自这位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去掉了所有有色眼镜,正视了这位年轻的上位者。 他郑重道:“多谢陛下。” - “小将军今日出发了?” 彼时洛景澈正批完最后一本奏折,看了看窗外又已不早的天色,淡声问着安顺。 “是,今早明小将军带着明家数十个家兵启程了。”安顺熟练地替他将桌上奏章摆放整齐,递了一杯淡茶上去。 见洛景澈接过不语,安顺多嘴了一句:“廊北距京城不远,想必半月内总该能回程。” 洛景澈思绪回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么。” 安顺抿唇垂眸。 “半个月啊……”洛景澈靠坐在后,手懒懒撑起脸颊,“朕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安顺答:“蒋相的意思是不宜再迟,选的吉日约莫也是半月后。” “这么巧?”洛景澈笑道,“那可要期待一番了。” 随着日子临近,宫中逐渐热闹起来。洛景澈倒是难得清净了一段时间,每日清晨去猎场练习弓法,随后上朝听政,下朝后前往连颟宫中跟随太傅学习一个时辰,再处理折子直到深夜。 日复一日,恍惚间竟还有种岁月静好般的错觉。 只是常会有掌事姑姑前来询问他的意见,例如婚服绣得如何,是否要加金线,料子可还舒适,宫中该如何布置种种。 洛景澈面上含笑,一一敷衍了过去。 拿捏不准他的喜好,反倒让几个掌事姑姑有些举棋不定。 日子极快过去,直到有一天安顺较为反常地早早进了御书房,委婉请示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洛景澈从卷牍中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尚早。 他挑了挑眉。 安顺一脸欲言又止,随即轻声道:“陛下,明日便是您的大婚之日啊。” 洛景澈微怔,“明日便是三月初六了?” “正是。” “那日子当真是快,”洛景澈摇头轻笑,“半个月功夫眨眼而过了。”他从椅子前起身,正要向前迈步时突然想起来什么,皱眉问道:“明小将军还没回么?” “……是,好像未曾听说有小将军的消息呢。”安顺思考片刻,答道。 在这半个月里,他们没有丝毫联系。 明月朗也不曾写信来,他也不曾过问。 半个月了,至少也该回程了啊。 洛景澈皱了皱眉:“去信,要联系上他本人。” 安顺肃然道:“是。” “……等等,”洛景澈叫住了他,“让林霖去问,他应该知道怎么能和明月朗直接联系。” “是。” 见安顺领命而去,洛景澈感到额角跳了跳。 ……这一段,原话本里没有。原话本里,明苍朔根本没有活着走出京城,所以也没有后来送他去廊北疗养一事。 剧情发生了变化,他也无法预测之后会如何。但顶多十天半月的路程,这人却从头至尾杳无音讯,总归还是值得怀疑。 他按了按微痛的额角,正好被回来的安顺看到了。 “……陛下这段时日实在操劳过度。明日大婚难免劳累,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 天刚蒙蒙亮,洛景澈就睁开了眼。 心中有事,总是睡得不实。外面已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走动,他干脆起了身,安顺带着两个小宫女捧着大红吉服进了门。 宫中各殿早已被宫人们缠上朱红绸带,将琉璃瓦都染上了一片喜庆的红色。 洛景澈站在原地,两个小宫女正在替他系上腰带。 吉服裁制得刚好合身。洛景澈本就容貌昳丽,这大红婚服更是衬得他面色红润,身段纤长。 掌事姑姑见他双眸清澈,玉白般的面孔温和含笑,没忍住在他略白的唇中间点了一点胭脂。 至此,更是唇红齿白,俊美无双。 洛景澈看着眼前红着脸的小宫女和眼睛发亮的掌事姑姑,招架不住喊了停:“朕并非女子,无需再打扮了。” “再打扮却也多了,”姑姑笑道,“如此就刚刚好。” 洛景澈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殿外小太监来通报,皇后的凤辇已从正宫门处抬进来了。 “走吧。”他微微颔首,率先出了殿门。 洛景澈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大红轿子一点点向自己靠近,却好似一朵艳丽无比却含有剧毒的食人花朵正欲开不休。 他面上无甚表情,惹得四周同他一起候着的宫女太监们都不敢出声。 送亲队伍锣鼓喧天地一点点靠近,宫门这头却是静默无声。 轿子到了宫门前,喜娘扶着面上罩着喜帕的新娘下了轿,却见天子率先转身进了门。 喜娘微愣,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新娘,只默默扶她跟上。 殿外锣鼓不停,殿内却是安静到只有喜娘的声音。 “——拜!” 三跪九叩,至此礼成。 仪式既成,宫人们簇拥着新后先行一步前往坤宁宫。洛景澈默然看了一会,扭头对安顺低语道:“林霖那边有消息了吗?” 安顺侧耳一听,却没想到皇帝刚大婚礼毕,问得居然是这件事。 他犹豫一瞬,答道:“目前还没有。” 洛景澈拧了拧眉。 他还想再问,却见姑姑和喜娘一脸喜气洋洋地进了门拱手道:“一切已安置妥当,皇上可进洞房了。” 洛景澈把话咽了咽,和气应了。 时隔多年,再次走到坤宁宫前,他的心绪一时有些恍惚。 见他在门口站住脚,姑姑只当他还是少年心性,鼓励道:“陛下,入洞房吧。” 洛景澈掩下眸中冷意,温声道:“大概流程姑姑昨日已和朕讲过,朕自己进去即可。” 他不顾身后人目光,不由分说地关紧了殿门。 坤宁宫宫室极大,有内外室之分。为了今日迎来后宫之主布置得极其奢华,洛景澈一眼眼望去时却只心疼银子。 新娘披着盖头在内室床边等他,这一幕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他并未进去,只侧身靠在内室的门旁,淡声道:“皇后既已是皇后,日后便好好打理后宫,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吃穿用度,在朕能接受的范围内都不会亏待于你。” “朕不会纳妃,也不需要孩子。”他的目光在桌上的玉白杯盏上停留了数秒,自嘲一笑,“所以,后宫尽是你的天下。你若安分守己,自是半生无忧。” 说完,转身离开。 盖头下的蒋玥茹眸中泪水都还未掉落,便被他这番惊世之语震慑到无言。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她再忍不住,一把掀下了盖头的瞬间却只看见洛景澈的背影。 “——你去哪?” 她匆匆追了出去,却见洛景澈只是在外室软榻上坐下了。 看见洛景澈那张淡然自若却气度非凡的脸,蒋玥茹微愣了一瞬。 也没人和她说过,皇帝长得这么好看啊。 反观对面镜中的自己,手里攥着本该由夫君掀开的盖头,还有匆忙寻出来时微乱了的发髻,以及路上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眸,使她看起来格外地狼狈。 她有些难堪地开口道:“……陛下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洛景澈抬了抬眸:“没听懂吗?” “就是我们各取所需的意思,”他温声又重复了一遍,“除此之外,无需其他。” 蒋玥茹呆了呆,双手攥紧了喜服的衣摆。 在嫁过来之前,她流着眼泪,也是这么想的。 她不要被这个人碰,不要成为他的妻子,也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后! 可是现在被这个人先说出来了,他甚至还是自己未来所有的依靠,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为什么……会突然涌上一股如此不甘心、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般的心情呢? 还未等她细想,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喜娘的声音隐隐传来:“……哎呀,陛下才进洞房多久?此时不能进哪!” “安公公,有再要紧的事也能等这一时半刻的吧!”姑姑也连声劝道。 洛景澈听到了安顺的声音,脸色沉了沉,起身便要离开。 蒋玥茹见他要走,却是下意识地想要挽留:“皇上,你现在别走……” 洛景澈的动作没有为她停留一秒,头也不回地打开了殿门。 屋外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瞬间噤声。 “安顺,”洛景澈沉声唤道,“过来说事。” 安顺能这么急地找他,眼下只会是那一个人的事。 安顺神情略有慌张,却是忍住凑到他耳边才低声道:“林大人刚收到消息,明小将军出事了!” 小剧场: 明月朗:陛下为何不联系我,害我一章都未出场。 洛景澈:把你放出京城就出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变故 第24章 第 24 章 变故(2) “是什么情况?” 洛景澈和安顺匆匆赶在路上,远远见到林霖正一脸焦急地候在原地。 “便让林大人给您细说吧。”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林霖面前,林霖噗通一声跪下道:“属下无能!” 洛景澈沉声道:“起来说事!” 林霖声音沉痛:“属下自七日前便与将军断了联络。一开始属下以为将军只是赶路辛苦未及时回信,” “昨日接了陛下的旨意,发了急报,收到了回复。” 洛景澈冷声道:“回复了什么?” “是小将军身边的明良回的信,”林霖道,“信上说,他们一行于廊北与南芜接壤山林处遭遇大批山贼侵袭,如今他与小将军已分散开来,尚不知情况如何!” 洛景澈脑中空白了一瞬。 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山贼约有多少人?” “信上说,是一群训练颇为有素的、小有规模的贼人,可能约有……几百人不等。” 洛景澈闻言,神色愈发凝重:“安顺,他此次出京是不是只带了数十亲兵?” “……是。” 情况竟如此糟糕。 “……明老将军呢?信上有提么?” “不曾。但老将军本就身体不好,若连小将军都联络不上的话……老将军恐怕……” 洛景澈闭了闭眼。 他以为能改变明老将军必死的结局,却不曾想那些人一计不成,后面还会有别的计谋来要他的命。 ……还没有到最后一刻。 洛景澈倏然睁开眼,声音沉着而冷静:“林霖,听从朕的旨意,” “即刻带着你手下五百御林军,前往廊北剿匪。” “明老将军和明月朗,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霖神情一震,刚想高声应下,却突然回想起明月朗对他的指示。 ‘……看护好陛下,寸步不离。不要让他受伤,也不要让他胡来。’ 见他不应声,洛景澈蹙了蹙眉:“林大人?” ‘……他若出现异于以往的行为和举动,要及时汇报给我。’ ……可是小将军离开的这段时间,自己给他传的汇报,却一封也没收到过回信。 思及此,林霖不再犹豫,坚声道:“属下定不负陛下所托!” 廊北山林。 山林深处,树木郁郁葱葱。林中深处,有数间陈旧小屋横于眼前。 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哀嚎遍野,不时还传来闷哼求饶声以及拳拳到肉的打斗声。 “将军,”一身家丁打扮模样的人上前来,却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批贼人共计三百三十二人,全部分批捆绑完毕。已审问出这批贼人的头目,您是否要见见他?” 被称作将军、一脸漠然地靠坐在破旧老屋外的,正是明月朗。 他一身轻装只稍稍沾上些许灰尘,发丝微乱,配上他刚才杀伐决断的惊人气势,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隐隐疯感。 地上被扎堆捆得严严实实的贼人头都不敢抬一下。 “带他来。”明月朗声音有些哑。 三十多人对三百多人,但他们以全员几乎只受轻伤为代价,拿下了这场人数几乎十倍之差的打斗。 或许也称不上是打斗,算是他们单方面殴打,只是要打的人有点多。 看似是家丁,实则是副将的许世荣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推了几个看上去相对有胆识点的人,踉跄着跪在明月朗脚下。 明月朗淡声开口道:“装土匪都装不像,” “还想来要我明家人的命?” 为首的那个身子剧烈一颤,牙关抖得作响。 他哪想过,他们三百多号人,居然会被这区区三十多人拿下?! 并且还是以极其惨烈的模样输得一败涂地,无人逃脱,甚至连消息都没法传递出去。 为首的张惘双手被牢牢绑在身后。他一言不发地垂眸躲过明月朗称得上冷戾的目光,咬着牙似是想从袖口中拿出什么作最后一搏。 在他手腕转动的一瞬间,许世荣双眼锐利如刀,一掌劈在他手腕处,力道大到几乎可以直接断骨。 “小将军,他想传信号!”许世荣厉声道。 明月朗踏着硬挺战靴,一步一步走到张惘的面前。 “想传什么消息给你主子?”明月朗一手扯住他的头发,一手如铁钳般扼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是想求救,” “还是想告诉他,明将军根本不在这里?” 张惘想说些什么,可腕骨和下巴上的剧痛让他已经根本无法思考了。 ……接这桩生意真他妈的倒霉透顶了! 明月朗盯着他的眼睛,手上骤然用力:“你主子是谁?” “是谁,派你来暗杀明苍朔?” 张惘痛到头皮发麻,大叫道:“是……是一位在南芜的贵人派发的悬赏,我们,我们只是接了悬赏而已!” “他是什么身份,我并不知!” 南芜。 明月朗双眸瞬间沉下来,浑身上下压抑不住的戾气。 他松开钳制张惘的双手,沉声道:“现在,你任务失败了,然后呢?” ……他这么狠绝,一定想要走他父亲的命,怕是还有后手。 “……若我们失败,后,后头,”张惘痛到难以呼吸,“还有千余人会进山围剿。” 一旁的许世荣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千余人?” 他看向面沉如水的明月朗:“……小将军,此人究竟是如何能调来千余人的势力?” 张惘神色灰败:“……我们只是雇来探路和暗杀的前锋,据说这位贵人在南芜同许多富商交好,愿意出钱供他豢养亲兵,这才会有此等规模。” 许世荣心中隐隐有了猜想,沉默退至一旁不语。 明月朗看向许世荣,果断道:“天黑之前,迅速撤离。” 三十人对上三百个花架子或许还有余力,但对上千余人,甚至是豢养的兵卫,与之硬碰硬只会找死。 许世荣凝重道:“是。” 手下三十余人训练有素地将这三百人分批次捆好,剥夺他们手里的武器和防卫,给他们套上麻袋塞上嘴,随即迅速靠拢明月朗,等待他的号令。 “我们唯一的优势,便在于将他们的消息暂时阻截了下来,导致后方军队目前还不知山林里情况如何,”明月朗将长剑入鞘,沉声道,“但他们不蠢。” “里面迟迟没有消息传出,他们迟早会上山。”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立马脱身,且全身而退。” “从现在开始,分散开来避免目标过大,迅速出山,明白了吗?” “是!” 他们行进不过数里,前方探路的小兵赶至明月朗面前,额前薄汗涔涔:“……将军,下山的路被堵住了!” 明月朗面色一暗,单手握紧了腰侧长剑。 - 深夜,大内宫室。 自午后,洛景澈便总觉得头似有些沉重,总昏沉似有发热感。 他无意识地挽起袖口抓挠,却在指尖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顿住了。 ……这是今日第几次想抓挠皮肤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垂眸去看,赫然发现自己手臂上肌肤已红作一片。 洛景澈迅速褪下衣物细瞧,只见身上大片大片皮肤通红一片,整个人已如同熟虾一般,十分诡异。 他心下骇然,刚想起身开口喊安顺,脑海中骤然一片天旋地转,让他不得不抓住桌沿来稳住身形。 ……他发烧了。 为什么?怎会这样? 洛景澈努力回想,然而思来想去,却只有一事异常。 ——是那件婚服! 他再次抬手用力将手边茶盏摔落在地。 候在门外的安顺听到动静迅速推门入内:“……陛下……!” “您这是?!” 在安顺触碰到洛景澈的一瞬间,他皮肤的温度几乎烫手。 安顺大惊,忙搀扶着洛景澈于床榻上平躺。 “奴才这便去请太医!” “……不可!”洛景澈猛地抓住他的手,努力维持最后的理智,寒声道,“去,去请明府,葛朗中……” “婚……婚服……” 他说完最后两个字,竟是倒头昏厥了过去。 安顺惊骇之下,只记得掖好被角,慌忙起身向外而去。 他稳住心神,掐了灯关好殿门,却见是坤宁宫的小宫女来了。 “见过安公公,”小宫女声音脆生生的,“奴婢清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大喜之日,娘娘想请皇上去娘娘宫里呢。” 安顺面色平静:“皇上今日已歇下了,姑娘请回吧。” “皇上歇下了?这么早……”清荷面露失望,她勉强笑道,“那好吧,多谢公公,奴婢退下了。” 安顺打发走了她,刚想出门寻人,却突然想到如今林霖竟也不在宫内。 ……看来,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他唤来平日里伺候还算老实的几个小太监,板着脸吩咐道:“陛下今日难得歇息早,本公公现在奉陛下之命去寻采买公公核对明日所需物品。在此期间,谁来都不许扰到陛下,明白了吗?” “是。” 安顺安排好人,面色凝重地向宫门处赶去。 往日有林霖在,侍卫多少会给他几分薄面。 只是不知今日,他是否还能顺利出宫。 正好是侍卫换班轮值之时,还有运货马车来往。角落处,齐公公一如既往地候在那里,看到安顺走来,他微微诧异,面色有些凝重。 安顺心下一沉。 新一批守在宫门的侍卫,个个瞧着都眼生。 齐公公过来迎他,低声道:“安公公今日要出宫?” “只怕是……有些难办了。” 此刻宫门口运货马车多,安顺借以蔽身想趁机混上采买马车时,一侍卫如同鬼魅般现身身后,声音冷硬似有嘲意:“这不是皇上身边的安公公么?” “公公不在皇上身边伺候,怎么会在这里?” 安顺顿时寒毛竖起,心脏跳如雷鼓。他镇定转身,对视上那侍卫的目光:“皇上要几样要紧的东西,吩咐本公公亲自来和齐公公核对,”他抬了抬下巴,面露冷色,“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过问?” 侍卫面色略沉,压抑着火气道:“既然如此,还请公公迅速交代完回宫伺候才是,莫要走远了。” 他冷笑一声退至一旁,人虽站远了些,目光却如鹰般时刻聚焦在此处。 ……出不去了。 安顺一颗心仿佛沉入谷底。齐公公瞧他面色阴沉,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正在气氛极度僵凝之时,一运货少年似是不经意间路过,歪了歪头道:“公公,” “您要的东西,我这儿可能有哦。” 第25章 第 25 章 回京 少年突然上前搭话,惹得安顺警惕心瞬起。 然而少年一身粗布麻衣装扮,却好似极其不经意般露出了衣摆下一角的御牌。 安顺瞳孔骤缩,拱手道:“陛下所要之物隐秘,还请上车细说。” 两人正大光明地上了马车,齐公公忙站在一旁朝冷眼旁观的侍卫陪笑。 上了马车,还不等安顺细问,少年竟是脸色先阴沉下来,语气肯定:“你伺候的是皇上。” 安顺微怔。陛下将这令牌给了少年,却还不曾告诉他身份? 见安顺没有反驳,罗昭脸色更为难看。 那人只说自己是宫中的贵人,却从没说过他就是皇帝! 还说合作……如何合作! 罗昭此刻又惊又怒,愤然之下想拂袖而去。 安顺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沉声道:“我不知道陛下与你是如何说的,但你既能在此刻出现还能与我搭话,想必陛下也是信任你的。” “陛下如今情况危急,不管你是有这冤屈还是那不公的也罢,都得先把人救下来再判断不是吗!” 他稍显焦急,语气十分凝重。罗昭轻吐出一口气,冷静了片刻,生硬道:“要怎么做?” 安顺对上他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公子,现在需你立马去明将军府上请一位姓葛的朗中为陛下诊治。” - 至后半夜,寂静山林深处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短促声响。 不慎踩中一枯树杈的士兵迅速噤声,整个队伍瞬间融进一片黑暗之中。 三十余人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 等待片刻,明月朗用气音低声道:“行动。” 在战场上厮杀果决的士兵们如利剑一般迅速向下袭去。 趁刚入夜时,他们分头踩点,在这座并不算太大的山头中找到了对方设下的包围圈中最薄弱的一处。 于是深夜时,全力直击痛处,才有可能争取出一条逃生之路。 三十余训练有素的将士行动如鬼魅,转瞬间边将设卡处驻守的两名士兵割喉倒地。 一行人动作迅速,下手果决。他们本就趁深夜突袭,许多人在毫无防备下甚至来不及挣扎便已丧命。 胜利在望,一群人下手愈来愈快,愈来愈狠。明月朗一把捂住一个想要失声惊叫之人的口鼻,右手利落翻出匕首。 正在手起刀落之时,他低头看见匕首上倒映着的冲天火光。 “……将军!只怕是被发现了,他们放火烧山了!”许世荣微喘着,利落抹掉了长剑上的血。 明月朗一刀划破手中那人的咽喉。在他无力倒地之时,明月朗抬起手背拭去了被溅上脸颊的几滴温热鲜血。 他沉默着不言语,许世荣咬了咬牙道:“将军,要不我……” “——他们在这里!” 树桩后一声惊呼骤然响起如石破天惊,明月朗面色瞬间一沉。他暴起提剑直向那人而去,然而身后却突然出现一支利箭比他更快,直中眉心! 那人一脸不可置信般瞪着眼倒地,明月朗沉若寒潭般的目光倏然回转。 远处持弓者的面颊在身后火光的映衬下看不太清,却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将军,属下来迟!” 明月朗半边脸庞染上火光。他难得露出些错愕表情:“……林霖?” 或许是来不及多问,也或许是无需多问。林霖能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一切答案。 明月朗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直接道:“你带了多少人?” 林霖目光坚毅:“将军,属下带领五百御林军日夜兼程,直赴廊北。如今属下留了约四百余人在山下驻守等待号令,其余人等随属下进山寻人。” 五百御林军,竟是全来了。 明月朗缓缓将腰间长剑出鞘,火光衬着他脸颊未干的一抹血色,深黑瞳孔锐如利刃:“五百人,足矣。” 两位副将神色一凛。 明月朗薄唇微动:“传我号令,此地,片甲不留。” - 安顺回了一趟宫室。洛景澈仍是高烧不醒,且状况看起来并不太对。 昏睡中的洛景澈仍是眉头紧皱,满头虚汗,甚至浸湿了被褥。 安顺面色更加凝重。他为洛景澈重新换好了衣衫被褥后,略一看天色,匆匆合上门拿上东西便往宫门而去。 ……不能再耽搁了,也不知道那小子办事办好了没有。 夜深了的宫门处侍卫并不剩太多,仅仅留了二人值守。 安顺掏出特地带上的小香炉,趁夜色偷偷藏进离侍卫最近的草丛处。 香炉极为小巧,其中暗藏的软骨散随风一吹,迎面便扑在侍卫脸面上。 安顺躲去最近的侧殿,冷眼旁观着几阵风过去,两个侍卫便有些昏昏欲睡的状态。 等了半晌,终于,两人支撑不住,倒头在地。 安顺松一口气,忙冲上前去打开宫门。 他刚将宫门开一小缝,便见一马车在宫门前的大路上飞速疾驰而来。 那一瞬间安顺简直要老泪纵横。马蹄在宫门前止步,罗昭带着一老人一女子二人下了轿,迅速上前。 安顺本来心急如焚,和那刚站稳的那一女子隔空对上视线后,顿时一怔。 他呆呆凝视眼前女子,连罗昭唤他都未曾回神。 心巧亦是眸中含泪。但是她马上意识到恩公只怕是情况不好,轻声提醒道:“公公,先带我们去看看情况吧。” 葛朗中急急拭了拭额前汗:“这位是明将军府上侍女心巧。草民如今身边没个可搭把手的人儿,将军府上方姨称心巧胆大心细,办事沉稳,这才顺带捎上了。” 安顺低声道:“……多谢您。那诸位这便快随我……” 罗昭不耐打断道:“他住在哪个殿?” 安顺道:“……是中轴处最大的殿宇,上书乾元殿。” 他话音刚落,却见罗昭双臂一夹竟直接扛起葛朗中,纵身起跳于砖瓦上轻点几步,转瞬间便消失于众人眼前! 葛朗中眼前一黑,瞬间老命吓没了半条。 宫门外二人面面相觑,皆露出愕然神情。这样倒是将骤然重逢的近乡情怯之情冲淡不少。 “我们也快去吧,”心巧含泪一笑,“兄长。” 天色微亮,日头初升。 热闹了一夜的山林逐渐平息,山火已被扑灭,只余袅袅灰烟仍盘旋不去。 “报告将军,”许世荣衣袍有损,但神情张扬,“敌军同雇佣民兵共一千三百余人,我等剿杀敌军一千余人,其余人等皆已投降,且再无一战之力。” “做得好。”受了些许轻伤的明月朗面上隐隐有倦色,听到战报时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大家都辛苦了。” 一夜苦战,以少敌多,终究是他们略胜一筹。 消息若传回南芜,明月朗几乎可以想见洛景诚暴怒的脸。 想要培养一千兵马,凭洛景诚如今受限的条件,必得付出不少时间、金钱和精力。 可即便如此,洛景诚依旧派来了这批人马,一定要他父亲的命。 他心知肚明,所以也一定要让这一千余人命丧黄泉。 但明月朗在此之前也从未想过,会与洛景诚针锋对决至此。 他揉了揉紧绷的额角,浅叹了一句:“……返程,回京。” 明苍朔如今也差不多该到边北,最大危机险而险之的除去了。按理说还押送着降匪,回京路途倒不必太过着急。 ……赶回去又如何呢,反正大婚他也已然错过。 然而,大半月内几乎都未曾想起过的人,现在面孔却在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早去早回么。 几乎是有些自暴自弃般的明月朗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一扬马鞭:“——驾!” …… “陛下,喝药了。” “……陛下,到喝药的时候了。” “陛下,奴才喂您吧。” “……陛下。陛下……” 洛景澈眼睁睁地看着或是安顺,或是力大无穷的老嬷嬷,或只是伺候更衣的小宫女,一个个的,都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要让他喝下去。 ……那是要人命的汤药,我不喝,我不喝,我不要喝! 他惊恐地看着这些人的脸从自己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停留在他们手上捧着的那碗汤药上。 他想把药掀翻,想将碗打碎,想让他们都滚出去,想逃出这四四方方的帷帐! 但他没有力气。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药碗怼在自己脸前。 他咬紧牙关,誓死不从,那最会折磨人的老嬷嬷便会用力拧他的皮,在他受不住吃痛喊叫时,便会趁机将一整碗苦到泛酸的汤药直直灌进他的嘴里。 他会被呛到泪流咳嗽,被呛到无法呼吸,汤药打湿他的前襟被褥,却无一人替他擦拭。 身体内外,鼻尖萦绕的,都只余涩味。 …… “公公,这可如何是好?”小宫女面露难色,捧着空荡荡没剩几滴汤药的碗底出来了。 “喂什么吐什么,自葛朗中开了方子后,这药是一滴也没喝进去。” 皇帝生病,瞒一时或许还可以,但影响到了第二天早朝,那必然是瞒不住的。 不过好歹请来了葛朗中,他略施诊治后开了方子,安顺也好安心按着方子抓药,不至于不察被太医钻了空子。 罗昭将葛朗中送了进来,此后又趁夜色将人送了出去。 一时半会再请不进来人,可洛景澈似是被魇住了,一直不曾清醒,嘴里常常喃喃自语。熬的药也几乎一滴没能进他肚子,不是被吐出来就是被他甩开。 如此两天下来,他的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精气神尽失,看着甚至有些可怖。 安顺跪在床前,看着床榻上的年轻天子状态越来越差,心沉至谷底。 小宫女忧心道:“安公公,怎么办?” 安顺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把药拿来,今日便是硬灌,也一定要让陛下喝下去。” 安顺手里拿着汤药,一步步朝榻上人走近。 “……陛下,请恕奴才冒犯。” 洛景澈似有预感,手指微动,眼睛迷朦朦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却见一人捧着汤药朝自己而来,与梦中千百次的场景一模一样。 ……不要,不要靠近我。 洛景澈颤抖着手,再度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只能看着眼前人向自己靠近。 他发出一声极为揪心的哀鸣后再度昏迷,似垂死挣扎的笼中鸟儿最后一声喊着血泪的啼叫。 安顺听着这声泣音,手腕亦是一抖。但他略一咬牙,仍是靠近了床榻,想要将人扶起。 “——安公公,明小将军回京了,此刻正在门外求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 回京 第26章 第 26 章 算账 “什么意思。” 明月朗风尘仆仆,压抑着心头莫名焦躁,大步跟着走在前方的安顺,“他不配合喝药?” 安顺一脸复杂,示意他上前去看。 ……仅仅离开了不到一月功夫,这人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明月朗看着床榻上那人消瘦苍白的脸庞和病气缠身的羸弱感,一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头,十分难受。 “……药呢。”明月朗哑着嗓子开口道。 安顺沉默着端来早已备好的药碗递给了他。 明月朗侧坐在榻,将人扶起半靠着自己身子,拿着汤匙舀了半勺喂到他嘴边。 然而汤匙刚触及他的嘴唇,洛景澈便拧紧了眉头,露出了极为抗拒的表情。 明月朗尝试着将汤药喂了半口,不出意外地看着汤水顺着他嘴角流淌而下,一滴也没能入口。 安顺侧立一旁,轻轻一身叹息。 一时间,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小将军,”这几天来,安顺的压力也极大。洛景澈一直对他若有似无的抗拒让他也极为无力和为难。 他露出苦笑:“可还有什么办法么?” 明月朗沉默不语。 他垂眸看了看怀中人称得上是奄奄一息的脆弱状,心下难得有了些茫然。 还能怎么做? 良久,就在安顺站到腿脚都有些麻木之时,明月朗开口了。 “去把药热一热,端进来给我。”他低着声音道,“然后你们都出去。” 安顺微怔,抬脚去了。 将药热好递了进来,他退至门外,怅然望天。 明月朗将汤匙搁置一旁,嘴唇轻触汤药试了试温度。 随即他仰头,含了一口汤药,两指指尖固定住怀中人的下颌,侧头吻了上去。 他如同在战场上杀伐时一样果决,强硬着挤开齿关,舌尖抵住那人舌根,一口一口,不容拒绝地将药渡了下去。 底下人有些难受地拧着眉,似是想抗拒,却被他强行掰过脸,仰着脖颈,将那苦涩的汤药一口口入了喉。 第一口渡完,明月朗松了手,唇上也沾染了苦涩的药味。 他取过一旁的药碗,再度重复。 似是不愿再看见这人难受拧眉的痛苦表情,后面他侧头吻上时,闭上了眼睛。 …… 药碗见底,渡最后一口时洛景澈咳呛出声,导致唇边、下巴尖上都沾染了药汁。 明月朗抿了抿泛苦的嘴唇,想去一旁桌上拿帕子,却又怕此时将人放下躺平会惹得他咳呛愈狠,犹豫一瞬,干脆卷起衣袖给他细细擦拭干净了。 刚被人按着亲着喂完药,洛景澈嘴唇倒是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终于不是明月朗一进门时看见的那副病歪歪、仿佛随时要撒手人寰般的模样了。 他脸侧的药汁擦了干净,唇上却还残余着几滴。 怀中人昏睡过去,明月朗鬼使神差般再度低头,将那几滴药汁轻轻舔去了。 ……还是苦。 - 洛景澈在梦魇中几度沉浮,高烧发热让他浑身酸痛无力,皮肤的红疹瘙痒磨得他在睡梦中也并不安宁。 但是突然从某一天开始,他感觉到了有极为柔软的东西裹着苦药一寸一寸侵入他的唇舌。 明明态度上比那些拿着冰冷器皿硬灌的人还要强硬,他却是在大脑一片混沌的状态下逐渐接受了。 那会是…… 眼前层层帷帐看得他头晕目眩,温暖的被褥包裹着全身,让他舒服地更往下陷了陷。 “……太好了,终于退烧了。” “这两日……辛苦小将军了……” “还是小将军有办法,不然我等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让陛下好起来呢。” ……小将军?他不是遇劫了么,怎会在这里? 洛景澈脑袋昏昏沉沉,好像有什么东西扯着他不让他清醒,只想再度陷入梦境之中。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遇劫了! 洛景澈浑身骤然一僵,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明月朗那张眼下略有浮青的皱起来的脸。 他睁眼睁得猝不及防,明月朗与之对视时眼中深藏的疲惫和忧虑甚至还来不及收回,便被那人看了个干净。 明月朗声音有些哑:“……醒了?” 洛景澈几天没清醒,昏迷前担心着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缓慢地用视线描摹了一遍眼前人的脸,应了一声。 明月朗微松口气,起身离开床榻前,唤了安顺过来。 安顺喜不自禁:“陛下,您终于醒了。” “您昏迷了足有两日了。” 洛景澈嗓音嘶哑:“辛苦你照顾朕了。” “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安顺垂眸道,“是小将军帮了大忙。” 洛景澈沉默。 混沌时或许不甚清晰,如今既已恢复,却无法再自欺。 他掩下眸中的复杂情绪,轻轻合上了眼睛道:“朕还想再睡一会儿。两个时辰后,叫醒朕。”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还是太虚弱了。 只眼下明月朗以唇给他渡药一件事,他便已经头脑发晕,无法思考。 ……还是等他能冷静思考时,再来桩桩件件,秋后算账吧。 ……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 洛景澈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殿内烛火昏暗,在夜风中微微抖动,晃得人愈发困倦。 身子虽还虚软,精神却是好多了。他拂起衣袖,红疹也已渐退。 他这一场大病看似来势汹汹,但似乎又并没有那么凶险。 安顺唤来了偏殿暂居的明月朗和葛朗中,葛朗中上前为他诊脉。 “……陛下高热、红疹皆已退,体内余毒也随着药物解去了。此后陛下专心养好身体,补全亏虚,不日便能大好了。”葛朗中笑着收回手道。 殿内几人闻言皆是松一口气。 洛景澈抬起手腕,浅浅抬眸:“您刚才说,余毒?” 葛朗中郑重道:“是。” “两日前为陛下诊脉之时,草民本还拿捏不准陛下所中为何药物。安公公提了一嘴陛下婚服许有问题,便唤人拿了来。” 安顺适时道:“当日陛下吩咐后,奴才抓紧去御衣局取物,却见几嬷嬷婆子竟是要将衣服烧毁。” “奴才从他们手中,拿到了部分残留的衣袖。” 葛朗中接话道:“那衣物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是其中暗绣的金线,约是被一剧毒草药泡水后的汤药浸泡数日,才会有此反应。” “此草药的一大毒性便是不能与人皮肤相触,轻则会引起瘙痒红疹,严重者会导致高热不退。” 洛景澈眸色微暗:“如此费尽心机,当真为难他们了。” 一次偶然,两次巧合。而现在次次都是毒药草伤他于无形。 可见京城之中,必然藏了一个极会用毒、极懂草药之人。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个人挖出来。 否则,防不胜防。 宫内变故如何而来他大概了解了。沉默间,他抬头望向了一直候在门边,对他们所言似是兴致缺缺的人身上。 “……小将军,”洛景澈唤了一声,“宫中诸事前因后果朕大概心中已有数,不知你那边……” 他等着明月朗开口,明月朗却只是抬了抬眼看向了门外。 洛景澈:“……明将军?” 明月朗从门外那人手里接过一样东西,在洛景澈诧异又不解的目光下,递到了他手里。 他言简意赅道:“先吃饭。” 放在手心里的,赫然是一个温热着的木质饭盒。 洛景澈眨了眨眼,只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葛朗中识趣退下,安顺麻利上前替他从饭盒中取出一个个小盅,一一摆放齐整在床侧的小案上。 一小盅冒着热气儿的鸡汤,一碗分装的手擀面,还有几碟可口小菜。 ……本来谈着正事他还不觉得,如今佳肴在前,他才恍觉自己肚子早已饿到失去感觉了。 “怕面坨,所以让人分开放了。”明月朗淡声道,“大病初愈,吃点汤汤水水的好。把面放进汤里再吃。” 安顺按他的指示手脚麻利地做了。 还未等洛景澈反应过来,一口裹着晶莹透亮鲜汤的面条已举至他嘴边。 洛景澈嘴角微抽,接过安顺手中的筷子:“……朕自己来。” 满腹疑窦得不到解答,但是架不住他确实有几日不曾好好进食,且这汤只一闻一看便已极其美味了。 明月朗看着眼前这人同上次在他府中时一样,看着前几口还吃得矜持,结果最后能将碗底都喝得干净。 第一口洛景澈便尝出了熟悉的味道。他眼眸微亮,刚想开口询问,明月朗却有些生硬地先开口了:“这次不是我做的。” “是方姨做的,我让人送进宫来的。”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食材、器皿还有运输都不曾假手于人,陛下放心吃吧。” 洛景澈垂眸喝汤,低低应了一声。 ……骗人。 就是他做的。 他专心吃饭,旁边看着的人也没了言语。 几个碗碟见底,洛景澈也舒服地微眯了眯眼。他看向明月朗,浅笑了笑:“多谢小将军这顿美味了。” 他眨了眨眼睛,“非常及时。” 明月朗用极深、极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及时就好。” 他难得露出了一丝浅淡笑意,“若这一碗汤面,能让陛下有如微臣看到您送来的兵马时那般的相同感受,微臣便能真心宽慰些了。” 明月朗郑重地轻声道:“多谢。” 第27章 第 27 章 银钱 这一声谢,反倒让洛景澈有了那么一丝受宠若惊。 但他仅仅只是眸中闪烁一秒,便掩了下去。 毕竟,救下明苍朔,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 他犹豫了一瞬,开口道:“不知明将军……” 明月朗沉吟片刻道:“父亲如今,已在边北。” 洛景澈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其中内情。 他只知明苍朔并未真正因病缠身而昏迷不醒,却不知明将军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转移至边北。 这竟是明月朗自己做的一场局啊。 合作时间久了,偶尔他也会在恍惚间沉溺一瞬于明月朗对他的善意与关照。 可明月朗从来不是一个只是有着纯粹善意的人。 他在战场中长大,又在洛景诚身边数年。 又怎会是一个不留后手、不知算计的人呢。 明月朗见他神色略有异,顿了一下,轻声道:“此事并非有意隐瞒陛下,只是兵行险招,无法不防。” 洛景澈露出他一贯的公事微笑:“朕明白的。” 殿内气氛骤然微僵。正在明月朗想再度开口之时,洛景澈却先一步道:“既如此,小将军再帮我出宫一次吧。” 明月朗皱了皱眉:“……陛下如今是病弱之体,又正值多事之秋,有何要事需出宫不可?” 洛景澈道:“没钱。” 明月朗错愕了一秒。 洛景澈坦然回视:“我没有钱。” “国库空虚,我根基薄弱更是自身难保,”他低垂着眸,配上病弱苍白的脸色更显低迷,“此次遣兵调将,更是雪上加霜。” 明月朗干声道:“……实乃微臣之罪过。” “思来想去,唯有一路来钱最快,”洛景澈看着他,“想必那极乐坊……” 明月朗额角一跳。 “只是我不了解赌坊,一般如何赌?何谓输赢?”洛景澈状似苦恼,“小将军你懂其中门道么,能否传授一二?” 明月朗见他一副懵懂模样,却敢想去那销金窟试水,更是气笑:“陛下还准备去那里吗?” 见他不语,明月朗叹了口气:“银钱一事,臣会为陛下想办法。” “是么?”洛景澈轻笑了下,“小将军不怕朕狮子大开口,什么都敢要吗?” 明月朗见他笑容,心下微松,勾了勾嘴角:“如今陛下与臣是一条船上的人,陛下有什么想要的,无需这般拐弯抹角,” “臣能做到的,自是在所不辞。” 洛景澈笑容真了两分:“密道。” 明月朗神色一凝。 “朕要宫中与秦妃故居里的那条密道尽快打通,”洛景澈声音微沉,“京城中藏着的东西更为致命,朕不能被困于这四方天地之中。” “陛下此言,臣铭记于心。”明月朗躬身道,“还请陛下放心。” 见明月朗领命而去,洛景澈微眯了眯眼,独自思忖。 刚才他那一番话,明月朗大概明白了自己是让他去极乐坊再查探一番的意图。 这条线交给明月朗,自己尚且放心。 ……只是国库的空虚肯定不可能仅靠这一点补足,现在要盯上的,可是真正手里握足了大量银钱的人。 只是一想到这人如今刚损失了一大笔,洛景澈心情尚可地弯了弯嘴角。 南芜。 一只成色极好的青玉杯盏被摔碎在地发出极其清脆的声响,伴随着主人暴怒的声音,厅堂里候着的成群下人无一人敢抬头。 “本王那一千三百余兵马……”洛景诚红着眼睛怒吼,向来温润伪善的面孔再也掩饰不住怒气,“明月朗怎么敢的?他怎么敢!” 前来报信的信使大气不敢喘,垂着头不敢应声。 洛景诚急促地呼吸着,手指青筋根根暴起:“蒋相还让你带了什么话没有!” 被点名的信使如惊弓之鸟般抬头喏喏道:“……没有了。明将军人不见人,生死不知,蒋相只说此事蹊跷,让王爷您按捺住性子,莫要再此时轻举妄动。” “……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种话!”洛景诚暴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还要本王如何按捺住?等到他洛景澈大权在握,等到本王再无翻身之日,他便满意了?” 信使生生受了这一脚,捂着胸口跌倒在地,连痛都不敢呼一声。 一直在一旁候着的谋士苏哲适时开口:“王爷,事已至此,还需想想该如何破局啊。” “还用你说!”洛景诚怒声道,“本王养着你们一群废物,临到头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哲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倒也不恼,只拱手道:“在下倒觉得,或许还有一法。” 洛景诚神色阴晴不定地听完了他俯在自己耳边的碎语。 沉默良久,他开口道:“给殷府下拜帖,就跟他说本王同意他上次的提议,让他来王府商议吧。” 苏哲掩下眸中喜色,沉着道:“是。” - 休养了数日,洛景澈身体终于逐渐见好。他招架不住安顺连日的絮叨,走出宫室去花园里散了散步。 天气渐暖,不知不觉中已至初春。天色晴朗,洛景澈心情难得轻松了些许。 他正眯着眼在亭子里小坐,便听闻不远处竟是传来有几位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前方似是有一亭子,以茉妹妹,我们去那里小歇片刻可好?” 洛景澈微顿一秒,想要避开却是已来不及。 两个少女携手而来,身后只跟着两个丫鬟。说话的那位长相清丽温婉,颇有大家闺秀之貌,而她身侧跟着的那个娇俏女子却是十分眼熟。 见亭中有人,两位女子皆是一愣。待看清人脸之后,屈以茉睁大了眼睛,瞬间红了脸。 “……臣女屈以茉,参见皇上!” 身侧的濮莹玉轻轻捂住嘴,似是十分惊讶,随即袅袅婷婷地开口见礼。 “臣女乃昌国公府濮莹玉,参见皇上。” 洛景澈自是也认出了屈以茉,却不由得在濮莹玉身上多看了两眼。想起屈以茉的心思,他微微颔首后便想先行离开。 屈以茉见他要走,深吸了两口气,颤着声道:“……皇上,臣女还未曾感谢您上次的救命之恩。” 洛景澈顿足回眸,温声道:“不必,举手之劳罢了。” 屈以茉看着他,眼中雾气升腾:“可是对臣女来说,却是天大的恩典。” 濮莹玉恰在此时开口笑道:“以茉妹妹曾不止一次对臣女说,若没有您,她当日可不止受点轻擦伤就能了事的。” 听着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洛景澈却是难得有些词穷之感。 他斟酌着开口道:“那屈姑娘身上伤可好了?若是留疤可不好了。” 屈以茉忙声道:“我……臣女涂了濮姐姐给的药膏,早就大好了,一点疤都不会有。” 洛景澈哦了一声,却见屈以茉似是怕他不信一般接着道:“濮姐姐给臣女的药向来极为好用,不信陛下您看……” 濮莹玉轻轻一声咳,屈以茉如梦初醒般燥着脸放下正要挽起袖摆的手,尴尬道:“反正极有用就是了……” 洛景澈莞尔,扫过濮莹玉的脸,随意问道:“二位姑娘今日进宫是拜见皇后的?” 濮莹玉落落大方道:“是,臣女二人刚从娘娘宫中出来。昔年臣女与皇后娘娘是闺中密友,今日得空特来拜见娘娘,与娘娘说说话。” 濮莹玉与蒋玥茹是密友,可没听说过屈以茉也是。 况且,濮莹玉怎会不知屈以茉对他的心意,来拜见皇后却还特地带上了一位爱慕皇后夫君的人,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其中什么心思,实在可疑。 只怕当日屈以茉会去那街上围观圣驾,会不会也是这位昌国公大小姐提议的呢? 洛景澈心思百转,面上却仍一副好脾气模样:“既如此,二位姑娘歇息片刻便也早些归府吧,免得家中长辈忧心。”说到后半句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看向了屈以茉。 屈以茉骤然同他对视,想起来父亲说的话,又想起了刚才皇后娘娘颇为和善的面容,乍然泄了气。 ……父亲说了,皇上不会娶她。更何况她刚才去拜见皇后时,皇后对她也很好,以至于她甚至都无颜再在殿内呆下去。 她是不是……真的该放下这段无望的春心萌动了? 她都不知道怎么同皇上道了别,怎么被濮姐姐牵着出了宫。直到她失魂落魄地坐上马车,濮莹玉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濮姐姐,我不会再肖想皇上了。”屈以茉苦笑着开口。 “我带你进宫中,便是想圆你这一梦,”濮莹玉温声说着,“我也有爱慕的男子,所以见妹妹你这般茶饭不思,更是感同身受。” “怎么如今见了面,却是想放弃了呢?我见皇上待你,也并非完全没有情意啊。” 屈以茉愣愣地抬头:“……是么?可是,皇后娘娘那般和善,我怎能去想她的夫君……” 濮莹玉循循道:“无论是不是,他都是天子,是皇上。” “只要是皇上,后宫中哪会只有一人呢?” “皇后娘娘虽是我闺中密友,我却也不得不说出这句话。玥茹自坐上后位,便早做好了这般准备。” “既然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进,那又为何不能是你呢?” 夜幕降临。 明月朗再度踏进暗门,极乐坊内仍是一片歌舞升平、纵情声色之感。 他目光横扫,无论看向哪处却都是频频想起那夜洛景澈在他怀中的触感。 偏偏此时早听说他要来的几人上前迎他,调侃着开口:“明兄,今日怎么不带着你那小情儿一同来了?” 仲彦笑道:“莫不是,这就腻了?” 濮子骞哈哈大笑:“不会吧!依着上次明兄那护犊子的劲,不应该这么快换人。” 几人笑着,却又都不动声色地等着明月朗的答案。 明月朗想好的说辞到嘴边绕了一圈,在几人暗含精光的眼神中淡声开口了:“……家中那位金贵,叫着喊着让我出来多赚些银子,好给他添东西。” 明月朗其实你也在暗爽吧。 宝贝们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银钱 第28章 第 28 章 塌房 洛景澈提出让明月朗去极乐坊,除了想再试探一番其中底细,也自有道理在其中的。 因为话本里写了,明月朗其人,善赌术。 许是军中混迹久了,也许是明月朗其人确实有这天赋。 总之当他说出要赚些银两给家里小情儿花时,这些人也笑着没当回事。 毕竟,明月朗从来没有涉足过类似场所,众人只当他初来乍到,蒋元白甚至还暗暗告诫随侍,让他们给明月朗放点儿水。 一个男人出来给小情儿赌钱花,作为友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他输光了回家。 前半程,明月朗淡定小赢。 中段,几位额角略略冒汗。 后半程,诸位哗然。 几只象牙骰子再度在桌上骨碌碌滚着,直到稳稳停住时,鲜红的朱砂让参与赌注的几位瞬间白了脸。 “今日运气不错,”明月朗挑了挑眉,看向桌对面的濮子骞,“我又赢了。” 几十局来几乎未曾输过,小输的那两三把却也根本无伤大雅,你管这叫运气好?! 濮子骞压下自己有些狰狞的表情,勉强笑了笑:“确实,确实。” 他白着脸下桌,表示自己不玩了。 蒋元白见状眯了眯眼。他想上桌时,明月朗却是开口了:“可以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林林总总的算起来,他今日也赚了小百两白银了。 ……约摸着偷偷修个半成品密道大概是够了。 不够的话,他再补点。 明月朗面无表情地算着,收了手。 “明兄今日战果累累,带回去他可会开心?”蒋元白笑了笑。 ……这群人倒是格外关注洛景澈。 明月朗说不上来这种有意无意的窥视给他带来的不适感,只皱了皱眉道:“大概吧。” “也是,”蒋元白摇了摇扇子,“一夜为他赢了百来两白银,再金贵的情儿也该对明兄一展笑颜了才是。” “……”明月朗干脆利落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不经意般问道,“我今晚赚了这些银两,东家不会轻易不放人走吧?” 蒋元白笑了:“明兄多虑了。” “我也不认得这极乐坊东家到底是谁,但是跟一个在东家面前说得上话的朋友倒是相熟。” “明兄放心好了,我说句实话,你这百来银两,”蒋元白眼角弯了弯,“他们大概还瞧不上眼。” 明月朗倒也不曾有什么恼意,只道:“那便好。” “有明兄这般身份地位的人来访,我想我那朋友高兴还来不及,”蒋元白笑道,“近来他不在京城,改日我做东,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他话说得直白,明月朗也干脆地应了:“好,多谢元白。” 蒋元白微愣,随即拍上他的肩大笑道:“好,月朗兄爽快!” 翌日。 歇息了不过几日,案头上的折子已堆得有半人高。 安顺看着都不住叹气,洛景澈倒是神色自若地一本本拿起来批阅。 他边翻看着折子,边淡声问道:“昨日是你同皇后说朕在御花园的?” 安顺一怔,忙道:“是皇后身边侍女清荷来问,说是有要事找陛下,奴才只说了陛下不在御书房,她们才找到那儿去的吧。” 濮莹玉也不会知道自己那会正在御花园,里面原来还有皇后的手笔。 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洛景澈眯了眯眼,却瞧见旁边一本折子上隐隐约约好似是洛景诚的笔迹。 他放下手头这封,先去翻开了那本。 居然真的是洛景诚上的折子。 安顺见他神色略有异样,安静侧立一旁。 洛景澈一目十行地快速读完,露出极为莫名的一笑:“安顺,去宣蒋相入宫。” 安顺一凛:“是。” - “微臣参见陛下。” “蒋相,坐。”洛景澈和颜悦色地伸了伸手示意他坐下,“临时喊您入宫,也是有事同您商量。” 蒋先压下心中疑窦:“陛下请讲。” “朕大病初愈,略耽搁了几天政事,”洛景澈笑笑,“方才刚刚得见南芜王上的折子,却也不是小事一桩,这才传您入宫商讨。” 南芜王上的折子? 蒋先心中警铃大作:“还请陛下细说。” 洛景澈见蒋先神色更是肯定了心中猜测,他将折子递给安顺,抬了抬下巴道:“南芜王于数日前与一女子一见钟情,颇为喜爱,现在求朕旨令赐二人成婚,予她侧王妃之位。” 蒋先震惊到悍然起身:“荒唐!” 正妃之位尚空悬,便要去娶侧室? 洛景诚疯了?他想做什么? “蒋相也先别急,”洛景澈道,“皇弟折子上写了,那女子姓殷。” “朕记得,”洛景澈笑了笑,悠声道,“南芜的第一大富商,好像就是殷家吧?” 蒋先瞪大双眼,从安顺手上接过折子,快速读了一遍。 洛景澈见他脸色是压不住的怒意,心下更是嗤笑。 无论是一次次暗害失败,还是明月朗的态度……京城这边接二连三的失控,洛景诚早就已经被激得失去理智了,蒋先当然安抚不住他了。 只是他这么快就要娶那富商女儿为妾,并且许了侧妃之位…… 上辈子,殷家的女儿可没能拿到这侧妃之位呢。 可见那一千兵马的损失于他而言确实是伤筋动骨了,蒋先这边银子供应不上了,他当然要去找外援。 一次两次富商带着银子的讨好洛景诚或许能心安理得的收下,可要快速弥补起这次的亏空,并且能长期稳定地让人给他送银两…… 那些富商也不是傻的,不给予他们相应的好处,他们怎么会白白给人送钱呢。 “这折子写得也是情真意切,”洛景澈轻叹道,“既如此,朕便下旨赐……” “不可!王爷不知事,皇上也要陪他胡闹吗!”蒋先愤然打断道,“此事万万不可!岂有正妻未进门,妾室先迎进来的道理!” 况且,这个消息若是让那个人知道了…… 蒋先想到那个人,更是连声道:“此事若传出,丢的甚至是皇家的颜面,皇上绝不可下旨赐婚!” 见蒋先情绪激动,洛景澈掩下眼角笑意,顺声道:“蒋相是皇弟的亲舅舅,婚姻大事,景诚也需听您一言的。” “既如此,丞相且先同景诚商量吧,”洛景澈道,“此事再议。” 目送了蒋先匆匆离开,洛景澈收了脸上淡薄笑意。 “罗昭你认识了吧?” 安顺顺从道:“是。” “刚才的事你也听到了,”洛景澈面上无甚表情,“让罗昭想办法将这此事传遍京城。且,最好是让人觉得,这是从南芜传来的消息。” “朕要让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皇家颜面?谁在乎。 春雨绵绵,近日虽气温回暖,但连日不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人都提不起精神。 “春雨润如酥,想必今年庄稼苗能生得不错。”安顺递上一盏茶,同软榻上歇息的洛景澈轻声道。 洛景澈接了正要浅饮一口,喉间突然泛起丝丝痒意,让他不得不先把茶盏搁置在了一边。 “陛下可要小心身体,这乍暖还寒的天气也容易生病。”安顺絮絮叨叨地,颇为担忧。 洛景澈摆了摆手,正要开口时听到了殿外传来通报声。 一小太监面露尴尬,上前来道:“陛下,连太傅那儿派人来传,太傅所居的清晖阁,屋顶已是近日来第二次……塌了。” 连日下得密密麻麻的小雨,终是让宫中部分早就需要修缮的屋顶承受不住,一塌再塌。连颟所居清晖阁本就偏远,房屋也更显简陋,支撑不住也是迟早的事。 洛景澈与安顺面面相觑,随即他颇为头疼地道:“怎可频繁出现这种事?太傅的住所连基本的遮风挡雨都做不到吗?” 安顺倒是难得露出为难之色:“虽然国库紧张,但奴才已经是紧着银子先给太傅宫中修缮去了,这……” 怎么会这么快又塌了呢? 洛景澈听到他这句话,倒是略顿了一顿。 安顺如今做事他也算放心,确实不该出现这样的事。 难道是……人为的? 但是谁会去干这种事?既不伤人也不害命,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宫中的建筑仿若豆腐渣一般…… 洛景澈神色微凝。 “安顺,”洛景澈朝他招了招手,“朕有一个想法。” 安顺听完,面露诡异难色。 “陛下,这……” 洛景澈轻笑了一声:“你就先这么去做吧。” “哦对了,若是人手不够,便叫上林霖帮你一起。” “……是。” 好几日未曾进宫,今天受了召命,明月朗提前备好了些银子,揣着一同进了宫。 直到走进了御书房,他才略略有些讶异。 本以为是单独召见,但他没想到御书房内居然还有不少大臣在。 洛景澈居于高位,招呼了他一声:“明小将军来了。” 底下站着数位大臣,屏息垂首。 为首的户部尚书方鼎看着虽卑躬屈膝,但是垂眸时眼底划过的不屑之意却被明月朗看了个正着。 殿内气氛僵持,刚才必然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吵。 明月朗垂眼,目光落在自己靴前的砖块上。玉砖擦拭得透亮,倒映出御书房梁上的蟠龙,它的眼睛似乎正从阴影里森冷地俯视下来。 就在方鼎再次开口,准备哭穷的刹那—— “咔嚓——轰!” 一声朽木断裂的脆响猛地从头顶炸开,紧接着是瓦片稀里哗啦的坠落声。 房梁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断裂,裹挟着积年的灰尘碎瓦,刚还以森冷目光注视着下方的龙头,刹那间劈头盖脸地砸落了下来! 碎屑裹着尘灰纷扬如雨,迷蒙了视线。 明月朗瞳孔紧缩,闪身避开逃窜的人群和碎瓦,直直朝着那高位而去—— 屋顶塌陷的瞬间,那人还坐在龙椅上,朝自己笑了一笑。 洛景澈:房子塌了我拍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塌房 第29章 第 29 章 相助 穿过弥漫的灰尘和漫天的碎瓦,听着底下惊慌失措的惊叫,明月朗面无表情地看着端坐在龙椅上的罪魁祸首。 他第一次生出了因气极而有些想笑的心情。 前几日林霖给他的传信他也不是没看,只是林霖写得不甚清晰,他也自作主张地以为洛景澈在大幅修缮宫中的殿宇。 这哪是在修缮,这分明是在强拆。 房梁虽然塌得猝不及防,但位置偏偏也很巧妙,既不太前也不太后,刚刚好在大臣们能避开从而逃出的范围。 “我想这下方大人应该愿意掏点儿银子出来了吧,”洛景澈作无辜状,“我刚才给了他机会,但是怎么要他都不肯给。” 他轻笑了一声,“当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洛景澈起了身,瞧见手边一片碎瓦捡了来,眼也不眨地就像是要往身上划—— 眼前人行动如风,衣袖一摆,他手中的碎瓦已被那人夺走。 “做什么?”明月朗皱了眉冷声道,“不是说现在惜命得很吗?” 洛景澈眨了眨眼。 “我只是想把衣服划破一点。” 他站在尘嚣中,身着沾染些许灰尘的金黄龙袍,在这断壁残垣中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明月朗嘴唇微动,半晌无言。 洛景澈笑笑,也没再拿手边碎瓦。趁还没人注意到这边,干脆随意扯了扯发髻和衣衫,朝明月朗道:“小将军,去迎我们的银子吧。” 宫内御林军就位,殿外几位大人惊魂未定的喘息声不绝于耳,其中屈通露出了略有失措的神色:“……陛下呢?” “房梁为何会突然塌陷?” “……听闻近日太傅所居处所也常有此问题出现,莫不是宫中殿宇确实过于陈旧,需要修缮?” 洛景澈和明月朗在一片尘嚣散去后出现,两人站在断裂的巨大房梁后,面上也是一片惊魂之色。 林霖上前道:“陛下可还安好?” 洛景澈一副惶然模样:“幸而有小将军舍命相救,朕并无大碍。” “只是……这已经是宫中第三次屋顶塌陷事故,”洛景澈忧心道,“这到底是单纯的陈设老化,还是……上天降罪?” 最后一句,惹得众人一惊。 若是后者,似乎就…… “无论如何,都需重视了,”洛景澈叹了口气道,“朕需邀感业寺明悟大师入宫一趟才是。” 众臣点头称是,并无异议。 然而,皇帝奏事所处的御书房也不能这样等下去。 屈通双眼一横,冷目道:“方大人,即便是再难拿出银子来,陛下议事所需的御书房都成这般模样了,这成何体统?” ……方鼎咬了咬牙道:“御书房修缮事宜乃我户部职责所在,还请陛下放心交予臣等。” 既然无论如何都得拨款,那也得由他说了算! 出乎意料地,洛景澈也没有和他争,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自该如此。” 自此,修缮一事暂时敲定了下来。 出了宫,方鼎一路直奔丞相府上而去。 接待他的却不是蒋先,而是相府长孙蒋元白。 “元白,老夫确是有要事要找丞相大人相商,”方鼎拱手道,“还请通报一声。” “尚书大人,祖父此时正在接待要客,实在不方便,”蒋元白礼貌道,“您说的要事,是否是宫中殿宇修缮一事呢?” 方鼎道:“正是。” “这有何难?”蒋元白笑道,“依小子愚见,尚书大人做得很对。此事陛下既已全权交由尚书大人负责,钱财开销,做工选品,不都由尚书大人说了算?” “只有一点,”蒋元白道,“既是尚书大人一手负责,就莫要偷奸耍滑想要省下这笔银子了。” 送走方鼎,蒋元白进了书房。 蒋先一脸阴霾,怒声道:“蠢东西,这种事也需来问我!皇帝亲自指了他负责,他还胆敢动什么歪心思不成!” 蒋元白正色道:“孙儿已同他讲清楚,想必方大人是不会在此事上动手脚了。” “本相如今要事缠身,哪有空替他解决这等杂碎事情!”蒋先烦躁地摔了笔,“南芜那边如何了?” 蒋元白皱了皱眉道,“王爷要娶侧妃一事,怕是瞒不住了。” “殷家当真是失心疯了!”蒋先勃然大怒,“麻雀也想攀高枝成凤凰,也得看他殷家有没有这个本事!” “若言论进一步扩大,王爷那边又铁了心的话……”蒋元白顿了顿,“恐怕此女不想娶,也得娶了。” 蒋先头疼欲裂。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哑声道:“元白,你同濮家那小子交好,你去探探他口风。” “去问问……他妹妹是否知晓这件事了。” 蒋元白低声道:“是。” 昌国公府。 “方才蒋兄来过了,话里话外尽是试探之意,”濮子骞靠坐在一旁软垫上,见他妹妹一脸苍白,“只怕不是空穴来风,王爷确是要娶侧妃了。” 濮莹玉捏紧手中绣帕,颤声道:“……那我算什么?” “兄长,我算什么?” “我与王爷自小青梅竹马,他说过,他要娶我为妻,”说着说着,濮莹玉竟是泪流满面,“我……一直在为了能成为配得上他的人而努力。” “王爷那么优秀……我饱读诗书,苦练琴棋书画,甚至为他学了……” 濮子骞粗暴地打断了她:“但是你也知道他未来是要做皇帝的。做皇帝的,哪有可能就娶一个?” 此话耳熟,不正是她对屈以茉说过的同样的话吗。 可如今听来,怎会如此刺耳?! “你也不要闹了,”濮子骞皱眉道,“侧室罢了,想必正妻之位,王爷还是会留给你的。”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濮莹玉指尖颤抖,美眸通红。 屈以茉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她却是足足爱了洛景诚她的整个青葱岁月! 洛景澈都知先娶正妻,那王爷怎会不知呢? 她如何看不出来洛景澈对那屈以茉根本无意,他知道婉拒,那王爷又为何要娶? 见她泪水簌簌而下,濮子骞看得心烦,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濮莹玉握紧绣帕的手骨节都用力到发白,极其哀楚又不甘地喃喃道:“……不许……” 决不允许。 - “阿弥陀佛。”明悟面色凝重,“陛下,近日宫中房屋频繁塌陷,怕是地脉之气紊乱,风水格局失衡所致。” 洛景澈凝眸看了看略显狼藉的清晖阁,露出沉思状。 方鼎沉声道:“大师,此话为何意?” 明悟双手合十,肃然道:“贫僧观此塌陷之势,必是地脉之下有秽气从而冲撞了龙气。若不及早镇邪,恐将祸及宫闱,动摇国运。” 他沉吟片刻,领着众人走向阁楼东南角,正色道:“此处或为阵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废墟中扭曲的梁木,补充道:“贫僧斗胆请示领一百僧人于阵眼处诵经七日,以佛光涤荡秽气,以保万安。” 洛景澈目光落在一身袈裟垂眸顺目的明悟身上,淡淡笑了笑:“朕准了。” 方鼎张了张嘴,刚要接话,洛景澈看向他:“方尚书,明悟大师在旁诵经,应该不会耽误事儿吧?” 方鼎脸侧肌肉抖了抖,想起丞相府的嘱咐,应了:“……陛下多虑了,臣自当配合大师。” “那是最好。”洛景澈勾了勾唇角。 僧人迅速就位,工匠陆续进宫,一切顺理成章又极快地推进。然而看着井然成序般的队伍,方鼎神色略有恍惚。 “大人,修缮工作已准备就绪。除去僧人诵经处,其余皆可动工了。” 方鼎略一咬牙:“动工。都给我仔细着点,一点错都不许出!” “是!” 僧人整齐排列于清晖阁一侧,洛景澈悄身现于明悟大师身边:“大师每次都能助朕于无形,朕甚是感激。” 明悟双手合十:“陛下莫要折煞贫僧,此为贫僧本分。” 他抬眸看向洛景澈:“陛下所要言谢之人,或许另有其人。” 洛景澈走进偏殿时,见屋内木案小几旁除了太傅连颟,竟还有不知何时已喝上清茶的明月朗。 洛景澈挑了挑眉毛:“小将军倒是躲得清闲。” 太傅起身笑道:“参见陛下。” 明月朗刚要动作,洛景澈却是走了进来,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了:“先生莫要多礼。” 明月朗顿了顿,遂抬手给他沏了杯茶。 洛景澈望着眼前透亮茶汤里转着圈儿下沉的茶叶,轻声道:“有先生和明悟大师相助,这密道想必不日内就能修起来了。” “可是先生,”他见杯中茶叶沉了底,浅浅抬眸看向桌案对面的人,“您又是为何要这么做呢?” 明明他一手培育出来的,应是洛景诚……这个连话本里都未曾多提及的人物,究竟为何会对他助力至此呢? 连颟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极其坦然而温和的笑意:“陛下与月朗当真有缘。” “方才月朗一进门,也问了微臣这个问题。” 洛景澈指尖微顿,随即正常拿起了茶盏。 “都是数年前的事了。”连颟轻叹了一声,“微臣与秦妃娘娘、明老将军,甚至明悟,都是旧相识啊。” ……又是秦妃。 洛景澈眼睫颤了颤。 通往感业寺和京城的密道,密道出口在他母妃的故居,还有不远处的极乐坊。 数十年前他的母妃,究竟被怎样一张大网缠住无法脱身呢? 那么,为何会在宫中蹉跎,又为何引得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呢。 明月朗侧目而望,只见身边人极为罕见的露出了如离群小鹿般迷茫又脆弱的一瞬。 仿佛回到了他守在一旁,看着这人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的那些天。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放大了,有些细细密密的疼。 心疼男人了,你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相助 第30章 第 30 章 祸心 连颟,孤儿出身,自幼寒苦。 他勤学聪慧,苦读诗书十余载,凭一己之力高中状元后,颇受先帝赏识,一步步高升至丞相。他却在大权在握、权朝倾野之时退居幕后,自请为太傅,教导皇子公主读书识字。 一个原话本中并未过多着墨的角色,一个上辈子甚至都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现过几次的人。 却在他重生后,于无形之中向他伸出了无数次援手。 动机难以捉摸,但是却实实在在的给他带来了好处。 洛景澈神色晦暗不明,看着连颟含笑的眼睛,心却不住地往下沉。 他从来不相信自己是什么天选之子,好命之人。 所有送上门来的好意,其实暗中早标好了价格。 只是连颟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是什么心思,连颟藏得深,他还看不透。 看见洛景澈的沉默,连颟却是丝毫不介意般笑了,神情中似乎还有几分赞许:“陛下如今处境,有警惕之心才是好事。” “不过有一点陛下定可放心,”连颟的深情甚至称得上温和,“微臣敢对上天、敢对秦妃发誓,微臣绝无害陛下之心。” “只要陛下想,微臣定竭尽所能,辅助陛下君临天下。” 他深深看着洛景澈,说出最后一句直击他心脏的话。 “这也是我对秦妃娘娘的承诺。” 回宫途中,二人一路沉默。 “陛下……” “你……” 二人同时开了口,洛景澈笑了:“小将军有什么话便先说吧。” 明月朗顿了顿,开口道:“我……从未从父亲那里听说秦妃与太傅还曾是旧相识一事。” “不过,我也无法解释为何太傅如今会这般鼎力相助于陛下,”明月朗微微皱了皱眉,“陛下登基以来一直危机四伏。哪怕太傅是曾经传道授业于我的先生,我也无法参透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 “还请陛下多加小心。” 洛景澈略略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多谢小将军。” 快走到御书房,洛景澈轻松道:“有明悟相助,小将军赢来的钱或许可以用来做别的了。” 明月朗:“……陛下怎知我一定会赢钱呢?” ……他甚至笃定自己去了极乐坊。 洛景澈挑了挑眉毛:“我对小将军一向极有信心。” 他若没记错,话本里写过,明月朗曾在极乐坊里赢了大笔的银钱。 只不过是献给洛景诚的。 洛景澈心念回转,表情淡了许多:“小将军,你信所谓命中注定吗?” 明月朗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不信这些。” 洛景澈笑道:“也是。”他迈步向前,顺手免了不远处宫女见到他欲要行礼的动作,“……毕竟已经被我打破了。” 因果轮回,转世重生。 命运给他的机会,他要牢牢抓住了。 宫中修缮事宜稳步推进,除去表面上日日虔诚诵经的僧人们,还有一小拨人却是在太傅阁中悄无声息地建设密道。 方鼎战战兢兢盯工程之际,却迟迟寻不到丞相踪迹。 ……因为洛景诚要迎娶南芜第一富商殷家之女为侧妃的消息,疑似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终于传遍大江南北。 丞相震怒,但是既劝不住铁了心要娶的洛景诚,也拦不住愈演愈烈的张扬言论。 一日,洛景澈下了旨意,圆了南芜王的一片痴心。 二人将于一月内在南芜完婚。婚后,南芜王将带着新娶的侧妃进京谢恩。 一切事宜仿佛顺理成章般的进行中,洛景澈也在处理政事和密道建设中忙得不可开交。 御书房还在修缮,近日来他都在寝宫内处理政务。 “近日来,有罗昭的消息吗?”洛景澈正好批完南芜巡抚上的一道请安折,折子上颇为贴心嘱咐他春日正值流感之际,情真意切地关心了一番他的身体。 安顺也皱起了眉头:“听陛下这么一提,好像确实有一段时日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 洛景澈拧了拧眉。 他派罗昭去了一趟南芜,让他想办法将南芜王娶侧妃一事传出去,他做得很好。 事做成了,人怎么还没回。 还没等他思考完,门外却是有一小太监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 安顺定睛一看,怒声道:“小武子,你这是做什么?!” “奴,奴才该死!”小武子大惊,忙跪了下来,“奴才不知陛下在寝宫内,冲撞了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安顺看了一眼洛景澈,见他似乎没在意,微松了口气朝他使眼色道:“还不出去!” 小武子看懂了他的眼神,忙应道:“……哎,奴才这就退下。” 待他退下了,洛景澈抬起似笑非笑的眼,和安顺一个对视。 安顺目光沉静,朝他拱了拱手。 南芜,殷府内。 罗昭阖着眼躺在榻上,面色潮红虚弱,看起来似是病了。 殷府家主殷前皱着眉问身边人道:“他这样多久了?” “回老爷的话,”他身边的人说着,“罗公子自发病至现在已有两日了。” 如果洛景诚在此处,他会发现,这回话的人正是他身边的谋士苏哲。 苏哲收了殷前大笔银子,就是为了游说洛景诚娶了殷家的女儿。 殷前早年做布料生意,赶上时候发了财,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富豪,却一直没能和当官的攀上交情。 如今南芜王这么好的一条线摆在他眼前,他岂有不顺杆上爬之理。 更何况他本来只指望能将女儿送进王府就成,却不想这苏哲和找上门来的罗昭竟有本事让他女儿一举成为王爷侧妃。 大喜过望之下,他大手一挥给了二人极为丰厚的奖赏,却不想这罗小公子竟突然病倒了。 他略带了一些愁容:“可不能让罗公子在咱们这儿出事了。” 苏哲皱了皱眉头:“近日来南芜频频有风寒病发,想来可能是春日里流感盛行,我估摸着罗公子也是在外跑动时不慎中了招,这才一病不起。” 殷前更是大感罪过:“那必得给他用上上好的药,无论如何也得让罗公子好起来!” 身边伺候的小厮这时机灵开口道:“老爷,前两日王府着人送来些极好的药材,不如拿出些许给这位恩公治病?” 殷前听了眉目顿时舒展开来,喜不自胜:“那还用说?都给他用上!” 小厮忙应声去了,殷前忍不住爽朗大笑道:“苏哲,你可真是给小女找了个好女婿!还未成亲,王爷便已有诚意至此,我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和罗公子了!” 苏哲拱手笑道:“殷老爷谬赞,凑成一桩好婚事也是给自己积德嘛。” 两人相视大笑。 宫内修缮事宜近了尾声,方鼎略略松了口气。许是蒋先也意会过来洛景诚娶侧妃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于是他也将目光转向了宫内。 洛景澈越来越脱离掌控一事也让他倍感焦虑。方鼎来向他汇报之时,他略略注意到了有僧人诵经处的清晖阁。 此事总有哪里感觉不对,洛景澈定是拿此处做了些文章。 见方鼎一副事已成的松懈模样,他更是暗恨此人烂泥扶不上墙。 他咬着牙开口道:“那清晖阁你就不曾派人去看看,万一洛景澈在里面玩了什么花样呢?” 方鼎浑不在意笑道:“老夫请来的工匠日夜在那赶工,人来人往的,一群秃驴罢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正在二人相谈之时,方鼎的随从慌张入府来,白着脸道:“大人,宫中好像出事了。” 方鼎一怔:“你说什么?” 蒋先冷着脸沉声道:“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随从忙道:“好像是……御书房修缮时一处墙壁倾塌,砸死了一个小太监。陛下已知晓了此事,此刻正震怒着呢。” 方鼎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惨白一片:“……快,快入宫!” 刚修好的屋顶墙体,此刻再次倾倒,砖瓦碎片一地,洛景澈侧立一旁,表情是众太监宫女从未见过的阴沉。 安顺上前道:“陛下,被砸死的小太监正是小武子。” 洛景澈回头扫视了一圈低着头的仆从们,声音极冷:“知道了。” “方鼎何在?为何还不进宫述罪?” 方鼎刚一脚踏进殿内,便听到皇帝这声音不大但极有压迫力的一句话。 他罕见地额头冒了冷汗,等着太监通报,传他觐见。 当他完全立于洛景澈身下时,他才恍觉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天子如今也有了极强的帝王威严。 因为他的身子竟是在止不住的颤抖。 “方大人,说说吧。”洛景澈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他眼前的人,声音沉缓,“今日若是在殿内批折子的是朕,” 他抬眸看了眼方才被拖出去的小太监尸身离开的方向,轻声道:“被拖出去的尸体,是不是就是朕的了?” 此话说得极重,方鼎浑身一颤,忙道:“陛下……言,言重了,按道理不该出现这样的事情啊!” 他连忙磕了一个头:“请容许微臣查探一番,这种事不该发生的啊!” “那你就去看看吧,”洛景澈冷嘲道,“看看是不是朕冤枉了你。” 方鼎几乎是爬着去看了墙体崩塌和屋顶再次倾倒的地方,正在他抖着手去看那些碎石乱瓦时,洛景澈的声音如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方大人手握着国库大权,却是买了些这样的材料用于御书房。” 他将一截朽木踢到了方鼎面前,同时滚落在他面前的甚至还有一些碎稻草和小石块,“朕记得先帝去前,刚拨款用于宫内屋舍墙体的修缮,” 洛景澈冷笑了声:“当时足足花去了先帝十万两白银。” “今日若不是有你这朽木上瓦,这御书房内墙体里的破烂物件,还不一定能显露得出来呢。” 昔日维护修缮的墙体,内里的填充物不是夯实的黄土和砖瓦,竟是大量的稻草和碎石。 经修缮工程一压,这才导致墙体尽数倾塌,还砸死了小武子。 “你如今糊弄朕也就罢了,”洛景澈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可怕的平静,“竟然还敢糊弄先帝。” “你竟有此祸心,将历代天子处理政事的要地修成这样,”洛景澈走到了他的面前,冷冷看着方鼎颤抖不止的身体,“方鼎,你是何居心?” 方鼎脑内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开始慢慢收网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祸心 第31章 第 31 章 才女 如果皇帝有心想治他的罪,他是逃不掉的。 当方鼎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为时已晚。 他看着一地的碎石稻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无法反驳洛景澈字字诛心的罪名。 事也确实是他干的,他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败露出来。 方鼎脸色灰败,瘫软在地无法言语。 洛景澈也丝毫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来人,将方大人押下去。” 他一字一句道:“传屈通来审,务必审出此人还在背地里吞了多少银钱,干了多少脏事。” 安顺肃然道:“是。” “如今宫内人手不足,其他人朕暂且信不过,”洛景澈淡声道,“剩下的修缮事宜,交由林霖负责吧。” 林霖忙上前道:“是!” 变故只在这一夜间,只剩下收尾工作的三两匠人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林霖雷厉风行地派了数十亲兵全面接管了修缮工作,再次进行排查和加固。 方鼎锒铛入狱,一时之间丞相一派人人自危。 ……好像真的已经和少年天子刚登基时,不一样了。 “小武子,是皇后塞进来的人?” 洛景澈随手将处理完的折子放在了一旁,不经意般问道。 “……一开始并不是,”安顺面上有些羞愧,“是奴才识人不清,原本是想将小武子当成陛下左膀右臂来培养的。” “没想到他野心倒是大。近日只有皇后娘娘身边的清荷常来,或许就这样和他搭上了。”安顺低着头道,“还好,没有真的害到陛下。” “你能反应过来,将他诱哄至御书房,做得不错。”洛景澈抬眼看着他道。 安顺道:“其实奴才也只是试探,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真敢直接进去了。只是,他进陛下的御书房是想……” “想放香包。” 听着洛景澈带着笃定的浅语,安顺微怔。 自己曾经也是受了丞相所命,对洛景澈下过香料的。 他自是立马明白了过来,小武子到底是想做什么。 小武子是皇后娘娘身边人来搭的线,这次居然是皇后动的手吗? 可这究竟是…… “京城里,哪来这么多又懂草药、又懂香料的天才?”洛景澈轻轻嗤笑了一声,“本来朕还心存疑虑,如今这人自己倒是藏不住马脚了。” 他眼中划过一抹暗芒,眼神极亮。 这个人,已经被他找到了。 - “罗公子,此事多亏有你费心!”殷前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真的不留下喝完喜酒再走吗?” “我这一病已耗费殷老爷不少心力和银子,也耽误了不少时候,”罗昭看起来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却是好多了,“家中主人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 殷前眼珠子转了转:“好说!好说!”他扭头朝着随从道,“给罗公子再多备些盘缠!换洗衣裳、通牒文书都别忘了,” 他回头关心地看了看罗昭的脸色,“药也一并给罗公子带上!” 吩咐完一切,殷前表情有些忸怩道:“罗公子,借一步说话。” “你所侍贵主的身份,能否给我透露一二?” 罗昭顿了顿,面色不显:“具体的,我不能多说。” 殷前大失所望,罗昭却笑了笑,又再次开口道:“但您可想想,京中有谁是王爷最亲的人?” 殷前皱眉略一思索,随即大喜道:“……难道是?” 在京中权势滔天,又是王爷最亲的人…… 他压抑不住心头的狂喜,忍不住抓紧了罗昭的手:“是那位吗?” 罗昭但笑不语。 殷前放声大笑,只觉殷家气运已到,气势长虹。 “罗老弟,一路顺风!改日我家小女同王爷上京面见您那贵主时,定让他们好好在主子面前给你邀功!” 一番拜别,罗昭背好殷前给他准备的大批盘缠,一路向京而去。 只是往日人潮熙攘的南芜街道,今日却有些寂寥。 罗昭多看了两眼,随即一扬马鞭,不再停留。 - 屈以茉已好久不曾与濮莹玉相见了。 没想到时隔半月再次收到了濮莹玉的邀约,要她一同进宫陪伴皇后。 本来想婉拒,结果这次是皇后亲自下的懿旨,屈以茉硬着头皮应了。 进宫的当天,她见到了有段时日未见的濮莹玉。 濮莹玉脸上涂了有些厚重的粉,屈以茉看出了她眼下藏不住的青灰色。 濮莹玉声音里听着轻松,却隐隐有些暗哑:“屈妹妹,自上次进宫一叙,皇后娘娘还念着你呢。” 屈以茉不知作何表情,勉强笑了笑:“那我真是……受宠若惊。” 濮莹玉拉住她的手,安抚道:“没事,今天也就是去叙叙旧。”她朝屈以茉眨眨眼,“说不定能碰上皇上呢?” 屈以茉就算再迟钝,也隐隐察觉了濮莹玉温柔亲和的外表下藏着些算计了。 她暗自攥紧了袖口,复又松开。 她没有应声。 打扮得一身素雅的蒋玥茹出来迎了她们进殿,温声道:“还好有你们常来看看本宫,否则本宫日日待在这里,早就要闷死了。” 濮莹玉笑了笑:“皇上不曾来看望娘娘吗?” 蒋玥茹眼神中带了一丝哀怨,话说得却意有所指:“本宫已许久不知皇上的消息了。” 濮莹玉闻言却是略有一愣,表情淡了些许:“是么?” 两人闲聊几句,蒋玥茹却是话风一转,看向屈以茉:“屈妹妹今日穿的这身襦裙倒是极为好看,衬得妹妹气色极佳,实在动人呢。” 屈以茉略略回神,忙作了一揖:“娘娘谬赞。” 蒋玥茹美目一动,笑道:“本宫想起来前几日刚有人送来一套成色极好的云锦锻新衣,和妹妹身上这套颜色相仿。本宫略一试发现并不相衬,或许更合妹妹的身。” 她慈眉善目地唤来侍女:“清荷,带屈家妹妹去试试本宫那套新衣裳。” 屈以茉硬着头皮谢了恩,随了侍女前往偏殿试衣裳。 衣裳成色确实好,也极为合身。然而她心中有愧,却不想揣着皇后的好意招摇,想唤来清荷替自己换下时,却是没见着人。 她略一寻找,竟循着偏殿的小路又绕回了正殿侧门。 “……娘娘的意思是,您也不知道皇上今日行踪?” “不然呢?”蒋玥茹的声音里没了那份和蔼,带了些不耐,“也不知是有人故意设计还是意外,清荷好不容易搭上一小太监,竟就不明不白死在御书房了!” “那今日带屈以茉进宫还有何意义,”濮莹玉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娘娘深居宫中,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 蒋玥茹被噎得一哽。 屈以茉躲在屏风后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想要惊叫出声的嘴。 这还是她那相熟的濮姐姐吗! 她怎敢……这样对皇后说话? 而且……听她们的意思,要让自己见到皇上,一切都是她们故意设计的? 濮莹玉说是为了圆她一梦,可是皇后……皇后为什么要帮她? 屈以茉脑中混乱一片,只觉天塌地裂。 “早知见不到皇帝,何必耽误我时间。”濮莹玉抚了下额角,秀眉皱起,“我近来很忙,没那个闲工夫白跑!” 蒋玥茹咬了咬唇,忍了又忍:“……那真是让你失望了。” 两人话已至此,气氛僵持不下。濮莹玉正要皱着眉询问侍女屈以茉怎么还没来时,一声通报声响起—— “皇上驾到!” 殿中二人同时一惊,忙福身行礼。 濮莹玉压下心中惊讶和一丝喜意,抬了抬眸悄悄看了正要踏进殿内的洛景澈一眼。 洛景澈潋滟的眸光一转,和她对了个正着。 濮莹玉暗暗心惊,垂眸低声道:“参见陛下。” 洛景澈看了眼少女发髻间素雅的玉簪,还有低垂的眉眼。 他笑了笑。 “不必多礼。起来吧。” 蒋玥茹难得生出几分真心的喜意,这可是自大婚后皇帝第一次踏足她的坤宁宫。 并且还正好撞上了濮莹玉和屈以茉进宫的时候。 她欢喜地开口道:“皇上来了。” 洛景澈带了一丝似笑非笑,看向她:“嗯。多日未见,皇后气色不错。” 见两人似是要叙上旧的模样,濮莹玉可还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恰时开口道:“皇上来的当真是巧,今日屈妹妹也同臣女一同进宫了,清荷,去看看屈妹妹衣裳换好了吗?” 清荷应声去往偏殿。她正要进门,却听见一清脆声响,似是有东西摔地上了。 屈以茉白着脸,看着清荷扯出一个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清荷姐姐,我不小心打碎了茶壶,把衣裳弄湿了……” 清荷微不可察地一皱眉,温和道:“没事的。皇上来了,不行的话您先换回自己的衣裳,面圣要紧。” 屈以茉低头抖着手道:“……好,麻烦姐姐再等等我。” ……她不能去见皇上。 不管是为了不让她们的计谋得逞,还是为了能让自己及时遏止住这份无望的爱慕。 她都绝不能去见皇上。 不知皇帝会在这里待多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后,濮莹玉肉眼可见地焦急了起来。 洛景澈倒是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只是他的目光绝大多数时候落在了濮莹玉身上,看得濮莹玉极为紧张。 “屈妹妹也不知做什么去了,竟是去了这么久,”濮莹玉顶不住这般压力,起了身,“臣女想去看看她。” “不着急,”洛景澈开口了,声音极其温和,“朕之前没想到你们关系这么好。” “……是,”濮莹玉应道,“臣女与屈妹妹合得来,所以常在一块儿。” “濮小姐性子沉稳,屈小姐洒脱单纯,”洛景澈笑道,“你们倒是极为互补。” “朕听闻,濮小姐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几乎没有濮小姐不擅长的事?” 濮莹玉扯了扯嘴角道:“……陛下谬赞,臣女并非无所不能。” 洛景澈笑着摇了摇头,“依朕看,濮小姐真真担得起,”他话头微转,弯了弯眼睛:“朕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屈小姐还提到过,是你的药膏治好了她的擦伤呢。” “琴棋书画,诗文音律,”洛景澈放慢了音调,仿佛娓娓道来般,“略通药理,温婉贤淑。” “濮小姐,你怎么会担不起一句才女之称呢?” 这章走走剧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才女 第32章 第 32 章 疫病 濮莹玉心中警铃大作,却又说不出隐隐不对劲在哪。 有什么事好像被她遗漏,可说这话的皇帝满脸真诚与欣赏,似乎极为真心,看得她头皮隐隐发麻。 ……皇帝疯了吗! 她压下心中焦躁的情绪,勉强笑了笑:“臣女去看看屈妹妹吧。”她极为失礼地直接起身向后殿而去,在偏殿抓到了沉默站在窗边的屈以茉。 她难得有了些失态,声音也高昂了些许:“……你在做什么?” 屈以茉回头,眉眼中是藏不住的惊惶与疲惫。 濮莹玉清醒了些许,收拾好情绪,扯出笑容道:“屈妹妹,皇上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濮姐姐,我上次同你说的话,是真心的。”屈以茉低声说着,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不会喜欢皇上了。” 濮莹玉连日来未曾休息好,又时时压抑着心中不安和阴郁的情绪,此刻额角砰砰直跳:“……你什么意思?” 屈以茉再次抬头望向她,只觉往日和蔼亲切的面目十分陌生:“濮姐姐,你是不是心悦于南芜王?” 心思被人戳破,濮莹玉更是眉目一挑,看起来有些可怖:“你说什么?” 屈以茉眸中含泪:“姐姐上次同我说过,你也有心慕的男子,能和我有相同的感受。” “我不愿见姐姐就此消沉或是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屈以茉声音低哑,“姐姐,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我已想通,你又为何不能放过自己呢?” 濮莹玉呼吸骤然一沉,连带着胸脯也剧烈地起伏:“……放过自己?……妹妹,我不会放过自己。” “我也不会放过他。” 她声如鬼魅,却又仿佛极为虔诚的信徒:“我喜欢他,没什么好藏的。妹妹,我和你不一样。” “我濮莹玉付出半生心血要去得到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待濮莹玉拖着失神已久的屈以茉回到正殿时,洛景澈已经走了。 蒋玥茹也不愿直面濮莹玉的怒火,略有些心虚但又不得不故作镇定:“皇上要走,本宫如何拦得住?” 濮莹玉今日受足了气,也懒得与她计较。她漠然看了一眼蒋玥茹,干脆利落带着屈以茉出宫了。 出宫后,濮莹玉方才的失态仿佛只是被人短暂夺舍了一般,她又恢复昔日温婉大方的世家小姐模样,将屈以茉送回了屈府。 “屈妹妹,回去好好休息。”她和颜悦色地说着,“改日来昌国公府上做客。” 屈以茉垂着头不敢看她:“……路上小心。” 屈通在门口接回了爱女,连声叹气道:“爹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宫你是非进不可吗?” 屈以茉恍惚道:“……爹,我再不会了。” 罗昭回京路上倒是不曾耽搁过几分,但是避免张扬他尽量挑了小路走,于是回到京中之时也已过了足足几日功夫。 山野小路不通人烟,乍一回到京城,还差点被这熙攘人群晃了眼。 他回了将军府,梳洗一番换上一身便装正要出门复命时,却是直接被明月朗拦在了门内。 明月朗身上捂得严实,甚至还带了面罩,只露出锋利的眉眼:“……你这几日先不要出门了。” 罗昭微怔:“……为何?” 明月朗难以言喻地扫了他一眼:“你是从南芜回来的吧?” “……是。” 明月朗眼眸微沉,面色凝重:“……南芜出了疫病。” “你现在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进宫复命了。” “有什么消息先跟我说,我会去汇报给陛下。” 南芜,出了疫病? 罗昭脑中空白一瞬,想起来临行时街道反常的荒芜。 怎会如此? 他急忙开口道:“是何症状?” 明月朗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初时只是发烧,大家都以为是春日里流感盛行,只当是风寒病症罢了。” “但是与风寒不同的是,此疫病传染性极强,身上还会起大片红疹。得病的人烧上三天三夜不会退热,最后不治身亡。” 罗昭睁大了眼睛,此症状听起来……十分耳熟啊。 明月朗沉着声音说完,一时也没了言语。 罗昭抿了抿嘴唇:“……前些日,陛下得的,难道就是这个疫病吗?” 明月朗抬了抬眼,眸色沉沉,深不见底。 宫中。 洛景澈站在窗前沉默不语,眉头皱得极紧。 疫病。 居然是疫病。 上一世他也同样经历了疫病,只不过根本没有这么早,是在他登基两三年后才突然爆发的。 上一世的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即使心焦惶恐到根本无法入眠,却也做不出任何实质行动缓解状况。 于是民愤沸腾,愈演愈烈。早就被看不顺眼的皇帝激起民愤仍不作为,更是被百姓视为耻辱。 那段日子,造反和土匪占山事件层出不穷,人人惊惶,天下大乱。 日子苦不堪言。 绝望之际,洛景诚横空出世,带着自己和心腹亲自研发出的治疗疫病的方子,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他将方子昭告天下,救了无数人性命,又雷厉风行地平造反,治穷寇。短短一年功夫力挽狂澜,将几近溃烂的大宋救了回来。 功德无量,如有神助。 思绪回神,洛景澈默然站在原地,喉间酸涩。 安顺领着葛朗中匆匆进了殿,“陛下,葛朗中到了。” 洛景澈不曾回头:“葛朗中,依你所见,朕数日前染上的,是否就是现今在南芜盛行的疫病?” 葛朗中拭了拭额前冷汗,喘着气道:“……是。” “只不过,陛下那时或许只是疫病的初阶段。因此草民精准用药后,陛下好得也很快。” “如今……”葛朗中顿了顿,严肃道,“草民观其症状,这疫病现今已发展至一个新的高度,传染性和毒性都大幅上升,” “草民之前的药方,应该已经完全……没有作用了。” 洛景澈闭了闭眼。 “若要知道如何治病,恐还需先知道究竟是用了何物能让此病发展至此,”葛朗中皱眉沉声道,“若能知晓其中玄机,草民或可尝试着配出方子以解其毒。” 明月朗匆匆进宫时,洛景澈正沉默立在窗前。 明月朗言简意赅道:“罗昭从南芜回来了。” 洛景澈猛一抬头:“现在?” “是。”明月朗面色凝重,“但他并没有染上疫病,也没有任何症状。” “……奇怪的是,他在准备回京前曾在南芜大病了一场。他那场病又远没有疫病凶险,似乎只是严重些的风寒。” “殷家人感念其恩情,花了不少银子给他治病。于是三日后他便好了起来,这才返京。” 罗昭在南芜待了那么久,怎么会不曾染上? 疫病来势汹汹,根本不会有单独对谁宽容一分的道理。**凡胎,岂会有明明身在其中却能独善其身的可能? 上一世是洛景诚拿出的药方……而这一世,病起南芜,洛景诚急不可待地要娶殷家女儿,罗昭身在南芜却能完好返京…… 而自己却在大婚之时因着婚服阴差阳错地染上了最初阶段的疫病。 一切一切似是一段段分割的片段,却又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紧密联系了起来,有一个刚刚清晰了身影的人似乎也从深藏的水面中浮了上来。 洛景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明月朗,”他抬眸,眼神极亮,语调隐隐上扬,“我好像知道了。” 破局之人,其实早已出现了。 明月朗对上他的目光,心微微一动。 本还有些焦躁的情绪,突然一下被抚平了。 洛景澈郑重道:“去请罗昭来,让他立马进宫见我。” 明月朗想也不想,沉声道:“不行。” “他刚从南芜回来,即便此时没有症状,也不代表他现在就真的安全。” “相信我。” 洛景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不会有事。我必须见到罗昭。” 罗昭接到旨令进宫时略有犹豫。 京城大街小巷已人人自危,流传着的各个版本里都无一例外地提到了南芜已沦陷的事实。 更有甚者说南芜的街头巷尾早已横尸遍野,都是些还来不及得到救治就一命呜呼的无辜百姓。 流言愈传愈烈,街上已有不少人拖家带口预备着北上好求得一线生机。 罗昭心情沉重地几个闪身来到宫门前,却又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进。 疫病没头没脑地出现,他又刚从南芜回来…… 明将军难道没有告诉他,自己现在可能很危险么? 可是想到那人是亲自去极乐坊捞了自己出来,又觉得这种事是他会做得出来的。 一个皇帝,居然把自己的命看得这么不重要。 思及此,罗昭认命般一咬牙,从怀中取出面罩带上,直直进了宫。 在他的有意避让下,除了在前方为他领路的侍卫,一路上他一个人也没见着。 透过繁复的朱红宫门,他看着那个如今是清醒着的、全然换了身份的贵人正坐在龙椅之上,静静等着他踏进殿堂。 龙椅之下,被藏青官服衬得面容愈发冷峻的明月朗直挺在侧,没什么感情的眼睛却极其锐利地扫了过来。 罗昭仿佛此时才幡然醒悟,即便洛景澈曾在他面前脆弱不堪,即便明月朗也曾表露出不符合身份的行为。 他们仍然是君主,是能臣。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罗昭沉默着单膝跪地:“参见陛下。” 洛景澈来不及体会罗昭此刻复杂非常的心理,直截了当道:“殷家有没有多给你一些治病的药?” 罗昭愣了一愣,答:“……有的,我走之前他们多给了我一些,不过为了方便我携带,是将熬好的药制成了药丸。” “好。”洛景澈肯定道,“我需要这些药。立马叫葛朗中进来,让他来看。” 明月朗略一颔首的同时,用眼神示意罗昭起身。 罗昭怔怔地起身从怀中掏出药瓶。将药放在葛朗中手心上的时候,才恍觉这君臣二人竟是一句废话也没有。 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一些繁文缛节,也没有在意他才从南芜回来也许会有的隐患。 几人神色凝重地看着葛朗中对着所剩不多的三四粒药丸仔细嗅闻,殿内一时安静到了极致。 葛朗中闭目沉思良久,睁眼肯定道:“此药有问题。” 收网收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 疫病 第33章 第 33 章 蛊虫 听到这句话,洛景澈反而心中定了下来。 他开口问道:“什么问题?” 葛朗中手中捏着黄豆大小的褐色药丸,认真道:“此药丸里大多数药材都是治风寒的佳品,唯有一味药,草民完全不知。” “恕草民学疏才浅,仅凭这一丝异味,草民判断不出此药为何物,又有何效。” “但,”葛朗中郑重道,“这一味药,必是关键。” 殿内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凝滞了起来。 明月朗刚听洛景澈猜测说罗昭没有染上疫病,或许是因为他吃了对症的药材时,也是眼前亮了一亮。 只是如今药是摆在眼前了,但却仍是不得其法。 罗昭开口道:“我昏沉之时,似是有听到殷家家主提到过,” “有许多珍贵药材,似是南芜王送来的……?” 那就对了。 洛景澈沉沉吐出一口气,紧绷着的额角略松了松。 众人略有疑惑,却见洛景澈轻巧道:“我知道了。” “这件事交给我。”皇帝声音里还有着少年人的清亮,语气却沉稳得让人不得不信服,“我会将药材的来龙去脉理清,到时候还要麻烦葛朗中尽快研制出治疗疫病的方子。” 葛朗中拱手,郑重承诺道:“若能有这一味药的讯息,草民便是不眠不休地阅遍医书,也会为陛下、为万民寻得良方。” 明月朗却是难得有些跟不上节奏,只看了眼洛景澈笃定的侧脸。 “谨遵圣意。” 洛景澈笑了笑:“不过此事,还暂时用不上小将军。” 明月朗难得无言,眸中一闪而过一抹别样的情绪。 再度接到皇后懿旨邀她入宫的时候,屈以茉几乎下意识地称了病。 然而前来传话的小太监却是低语了几句道:“屈小姐,娘娘这次是秘密邀您入宫,知情者只您一个。娘娘还说,您想知道的事儿她都会和您说清楚。” “不过,娘娘也并非强势之人,”小太监话锋一转,“要不要去,您仔细考虑考虑。” 屈以茉单纯,却不傻。 更多的暗潮汹涌她看不懂,但她至少能看明白濮莹玉爱惨了南芜王。 而皇帝和南芜王之间绝不存在什么兄友弟恭,熙熙融融。 在此之上,皇后的选择就极耐人寻味了。 屈以茉贝齿咬紧下唇,嗫喏着道:“……我去。” 她再度入宫,这次却果真如传话的小太监所说,只是一个矮小的灰轿子来接了她,低调到几乎无人在意。 轿子停了,她犹豫着站定,却见这是一处极为隐秘的小花园,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高大的假山将这一块围了起来,人藏身于此几乎不会被发现。 她心中骤然升起不安和焦虑。 小太监退至远处,正当她心中不安放大到了极致时,假山后不声不响地闪出一少年的身影。 屈以茉被吓了一跳,少年却立马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随他来。 屈以茉见这清秀少年身形挺拔俊朗,情急时也不曾冲上前有什么无礼的举动,犹豫了一秒便随他去往层层叠叠的假山后。 假山深处,有一人似是在那等待已久。 屈以茉小心翼翼地迈出步伐,终于透过少年背影瞧见了在那等候着的人。 ——居然是,陛下。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洛景澈站在那里,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讶:“……陛下!不是皇后娘娘让我……” “是朕。”洛景澈颔首笑了笑,“朕以皇后名义试探,想看看你是否会来。” “……你愿意来,或许是你也发现了,”洛景澈目光柔和,语气却极为肯定,“濮小姐或许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屈以茉几乎浑身一震。 皇上知道了? ……她该怎么办?濮姐姐到底想做什么?皇上会要她的命吗? 洛景澈见她苍白神色,身躯颤抖着仿佛摇摇欲坠,略一抿唇。 ……其实不该把屈以茉卷进来的。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家小姐,本就因为被算计着才和自己阴差阳错地有了牵连,自己怎可扯着一怀揣真心的女子陷入危机之中呢。 洛景澈难得开了口又沉默,却引得屈以茉红着眼道:“陛下,臣女也不知道濮姐姐想干什么。” “但是臣女只知道,不能叫她再接着错下去了。” 濮莹玉的状态,太可怖了。 “陛下今日找我,肯定是有要事,”屈以茉艰难地一字一句道,“如果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愿意帮您。” “只是,若能将濮姐姐的念头扼于摇篮之中,”屈以茉眼神中带了些许哀求,“臣女求陛下,能不能宽恕她。” - 昌国公府的一处宅院里有着一大片树林,树木葱郁植被茂盛,树林里藏着一座小屋。 袅袅炊烟向上翻腾,有药香从里隐隐约约弥漫出来。 门口放着几排整齐的小药罐,其中半数正熬着汤药,咕嘟嘟地冒着热气。 有侍女脚步匆匆,轻声唤道:“……大小姐,屈家小姐前来拜访。” 屋中濮莹玉坐在桌前,左手边放着如山般堆积的医书药方,右手笔墨淋漓,纸张翩飞。 每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全是各种令人看不明白的草药名字和功效。 “……她来做什么?”濮莹玉已废寝忘食两日余,嗓音低哑略沉,听得侍女缩了缩脖子:“屈家小姐托奴婢带话,说她想通了。” 濮莹玉灰扑扑的眸子骤然亮了一瞬:“想通了?” 她站起身来,心情难得畅快取来手帕擦拭着指尖上的墨汁:“请她进来。马上替我梳洗一番,我要待客。” 屈以茉踏进濮莹玉的闺房时,她已经梳洗打扮好坐在软榻上等候了。 “……濮姐姐,我来了。” 濮莹玉笑着相迎:“屈妹妹,听说你想明白了,我真的特别高兴。” 她语气轻柔,仿佛呢喃又似低语:“我会得到他,你也是。” 屈以茉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寒意,却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两人寒暄数句,屈以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周,没有什么发现。 ……濮莹玉一般在哪里制药? 她捏紧了袖口道:“姐姐,其实前两日皇后娘娘邀我入宫了。” 濮莹玉端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她同你说什么了?” 屈以茉斟酌着开口,适时摆出一副难过的模样:“……娘娘说,让我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什么?”濮莹玉眯了眯眼。 屈以茉道:“姐姐,可是我不甘心。” 濮莹玉微怔。 她咬着牙,抬眸对上濮莹玉略有错愕的表情道:“皇后根本不爱陛下。” “正如姐姐你所说……她既然根本不喜欢皇上,又如何能对我说出不许痴心妄想的话呢?” 这句话几乎一瞬间便点亮了濮莹玉的心。濮莹玉脸上绽放出极为喜悦的笑容,神色隐隐痴狂:“这就对了!” 她再度试探着看向屈以茉的眼睛,其中隐含着的痛苦和复杂却正是她想要的。 濮莹玉轻快地开口,语气极其温柔:“……妹妹,你想不想要皇上永远跟你在一起?” ……什么? 屈以茉怔在了原地。 濮莹玉笑着起身,牵着她的手来到了密林之中。 屈以茉极力掩饰着惊异的眼神,看着濮莹玉款步来到小屋前,亲自举起了锄头挖开了一片药田,眼也不眨地将长势极好的几株药苗挖出扔到了一边。 ……深埋在泥土之下的,是一个密封好的陶罐。 一向极具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濮莹玉利落地挽起袖口,有飞溅的泥土蘸在了她白皙的脸庞上,她浑然不觉,只弯腰从土里将陶罐挖了出来。 她满手湿土,衣襟微乱,眼神却极亮地回头看向屈以茉,仿佛盯准了什么猎物一般:“……妹妹,你再也不会失去他了。” 当她拿出陶罐里的东西时,屈以茉脑中一片空白,瞬间跌倒在地。 从陶罐中探出头的,竟然是一只正缓缓苏醒蠕动着的虫子。 “…别害怕,”濮莹玉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狂热之意,“你听说过秦妃的故事吗?” 屈以茉几乎完全停止了思考,只一步步向后退着,颤声道:“什么?” “……本来想等景诚回来给他用的,”濮莹玉说着,眼泪簌簌而下,“但是好像等不到了。” “妹妹,我怎么会害你。”她含着眼泪朝屈以茉笑着,一步步走近她,“这不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只是蛮族那边传过来的一个蛊虫。” “母虫予你,子虫予皇上,”她轻轻笑了一声,“从此以后,你与陛下再也不会分离。” ……这是什么邪门的东西! 屈以茉吓得浑身颤抖,然而去路被濮莹玉堵住,她跌撞后退着进了小屋,却又被门槛绊倒后背砸上桌沿,重重摔落在地。 这一摔摔得天昏地暗,桌上纸张散落一地,连砚台也被打翻,墨汁四溅。 屈以茉痛到眼前发黑,然而眼前清晰的一瞬她看清了濮莹玉追进来时看向某处露出的慌乱。 她忍着痛连连后退,抬手将散落一地的纸张抓起疯狂向她丢去,纷飞的纸张带着墨香于空中狂舞。 濮莹玉愈发燥郁,几个箭步来到她面前,再无忍耐之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挣扎什么?母虫在你这里,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风险!” “换句话说,你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濮莹玉低低笑了一声,“我还能让你平安无事的离开么?” ……真的要完了吗。 屈以茉发着抖看着近在咫尺的蛊虫和濮莹玉略显扭曲的面庞,油然而生一股极其绝望的悲凉。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她还没有能把消息传出去…… 她也不想身上被喂莫名其妙的蛊虫,更不想以此要挟到他。 但是,她好像真的没办法了。 少女忍了又忍的眼眶终于是红了,却又极其不甘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玩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破空声在两人耳边乍起。一支利箭自门外飞射而来,以极其恐怖的力道擦过濮莹玉的耳侧,牢牢扎进了屈以茉身旁的空地。 与此同时,门前一人以鬼魅般的步伐瞬间来到她们面前,毫不怜惜地将濮莹玉一把踹开,捞起屈以茉就要离开。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屈以茉甚至来不及反应,只喊了一句:“……那个陶罐!” 不能留! 濮莹玉痛极摔在一旁时,竟也没有撒手。陶罐里的虫子舞动得愈发狂热,眼看着就要爬出陶罐。 前来救人的罗昭皱了皱眉。他犹豫一瞬正要动作,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你带她先走。” 带着面罩的明月朗身侧背着一柄长弓,濮莹玉狼狈抬起头时只看见了来者露在外面那仿佛在看蝼蚁般的冰冷眼睛。 下一瞬,她怀中死守着的陶罐便被那人轻而易举地夺了去。那蛊虫被一指弹回了罐底,随即他眼也不眨地利落撕去一片衫布,团起堵住了罐口。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不带着半分感情地看了一眼跌落在地狼狈不堪的濮莹玉。 “京城果真,卧虎藏龙。” 小剧场 明月朗:陛下不是说,用不上我么。 罗昭:陛下只派了我,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 33 章 蛊虫 第34章 第 34 章 平息 “……多谢你。” 罗昭轻轻松了手,屈以茉神情恍惚地站稳落地,声音有些低。 自屈以茉进昌国公府后,罗昭便奉了洛景澈之命一直在不远处蹲守。 一开始还算正常,从濮莹玉引着屈以茉去了院后的树林,罗昭便高度戒备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他身后的明月朗率先意识到不对,架弓之时他便已如另一支无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还好没真的让屈以茉受伤。 他见屈以茉脸色难看,费劲思考半晌,干巴巴道:“……没事了,不会有危险了。” 屈以茉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知道。” “你莫不是怕陛下怪罪?”罗昭沉默良久,福至心灵道,“你已经很努力了,陛下向来宽容,必不会苛责于你的。” 屈以茉抬眸看了看他,有些无言。她从袖口中扯出几张被抓得皱皱巴巴的纸张,轻声道:“带我去见陛下吧,这里面会有陛下想要的东西吗?” 罗昭瞪大眼,眼神瞬间变得肃然:“走,我们现在就进宫。” 安顺为屈以茉递上了一杯热茶,又给她披上了薄毯,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身侧葛郎中捧着那几张破破烂烂的药方纸仔细研究,看得极为认真。 洛景澈刚听完屈以茉和罗昭的讲述,看向屈以茉的目光多了几分自责。 他终究还是给这个真心待他的姑娘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在听到屈以茉讲着自己因为看到濮莹玉紧张的那一瞬间而判断出那一片可能会有药方的时候。 洛景澈衷心道:“聪明姑娘。” 屈以茉缓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罗昭拱手,为她请功,说她不仅能自救,还记得抓走几张药方藏于袖口。 屈以茉被夸得脸颊微红。 洛景澈真真是对这个看似单纯娇弱的女子肃然起敬。 他认真地看着屈以茉道:“屈小姐,多谢你。” 那边葛郎中对着纸张上的药方研究半晌,眼神发光:“陛下,虽然这几张药方里也没有明写出具体的用药,但已经大大缩小了范围,” “再给我两日功夫,哪怕一个方子一个方子的试,也一定能有个结果!” 闻言,座下诸人皆是精神一振。 屈以茉紧绷的神经刚刚松缓些,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陛下,还有一个陶罐……” 陶罐? 濮莹玉同她说的关于这虫子的用处,对着皇帝,她却实在是说不出口。 罗昭愣了愣,接话道:“陛下,确实还有一个陶罐,里面装的好像是,虫子。但是刚才……应该是被明将军拿走了。” “……诶,明将军还没有回来吗?” 陶罐里的,虫子? 洛景澈眼神微沉。 明月朗拿了陶罐,本是要随着罗昭他们之后直接进宫,却是在宫门前脚步略顿了一顿。 他浅浅抬眸看了眼这个手掌大小般极为不起眼的土陶罐,调转了脚步朝将军府而去。 回到府上,他唤来了明良。 “去查这个,”他声音浅淡,眼神却极为锐利,“是不是当年秦妃下给先帝的,情人蛊。” 南芜的疫病状况愈演愈烈,隐隐有传播开来的趋势。民间怨声载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朝堂之内也是一片死气沉沉,已有少量朝臣称病无法上朝。 远在南芜的洛景诚也再次来信,称疫病来势汹汹,正在考虑将婚事延期举行,进京谢恩一事也会延后。 洛景澈一边顶着压力坚持让人每日在城中布粥放药,一边持续供给让葛朗中试出治疗疫病的方子。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在洛景澈撑着疲惫至极的身子熬着大夜处理政事之后,葛朗中带着狂喜和激动从药房中冲了出来,大喊道:“陛下!陛下!” “治疗疫病的方子,我写出来了!” 洛景澈握笔的手略一顿,终于微松了口气。 ……今日正是原定的,洛景诚迎娶侧妃的大喜之日。 方子被传下去广泛应用开来的同时,一道圣旨专门指了濮莹玉入宫。 “濮小姐,许久不见。” 濮莹玉麻木地跪在下方,再为精致的妆容也遮挡不住她整个人透出来的憔悴和灰败。 “濮小姐这么聪明、这么有胆识和魄力的女子,”洛景澈这句话实在是真心实意,“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至此呢?” ……如果他没有记错,上一世洛景诚的身边站着的,并不是濮莹玉。 “送进宫中的软骨散、差点要了明老将军命的香囊、朕那浸润了药物的婚服,还有现今流传甚广的疫病……” “濮小姐,你真的很厉害。” 洛景澈由衷赞叹道。 难怪蒋先拼了命也要拦下洛景诚娶殷家女儿。 若能利用好濮莹玉的这份痴心,他们将得到多大的助力啊。 即便濮莹玉歹毒至此,也依然给洛景诚留了生路。 那些南芜王府的珍稀药材,恐怕都是她托人送去的。只要用了她特意送去的那些药材,疫病于洛景诚而言,不过区区风寒罢了。 就像罗昭一样。 可是这份心意,洛景诚也尽数拿去送给了殷家。 这才让歪打正着地让罗昭钻了空子留下一条性命,还给了他们线索。 不过此般后话,洛景澈无意再提。 濮莹玉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她失了情人蛊,又被屈以茉摆了一道。 皇后隐隐有脱离她掌控的趋势,洛景诚将要纳妾,连一直带着几分讨好安抚她情绪的蒋先都欣然收下了殷家送去的礼。 她已然失去了一切筹码,也用尽了力气。 皇帝原来早已有这般手腕虽让她暗自心惊,却也实在无力挣扎。 她太累了。 她虽有略有些天份,却也是勤学苦练数年才有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用药功夫。 别的女儿家练琴棋书画,她还要多背上一本医书。 别的女儿家涂脂抹粉,她蹲在小药炉旁守着火候。 ……只因为那不要脸的秦妃就是凭借一手蛊虫和药毒之术爬上了龙床,才让洛景诚登基之路这么坎坷。 她要做三皇子妃,她就要成为配得上这个位子的人。 她为了洛景诚,已付出太多。 这份爱恋太沉重,她自己都背负不起了。 “……要杀要剐,陛下请便。”濮莹玉麻木着开口,声音沙哑。 她做的这些事,皇帝将她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你如何算计朕都无可厚非,”洛景澈看着她,一字一句冷声道,“但你,绝不该拿百姓性命当作工具。” “只此一点,朕便容不得你。” “正好,前几日方鼎也交代了,”洛景澈不再看她,“昔日御书房修缮注水一事,昌国公亦是有参与其中。” “你的事既不方便公开处理,”洛景澈翻开了一本折子,“那便一起算账吧。” 濮莹玉脑中轰鸣一片。 “传令下去,”洛景澈提起朱笔,垂首看向手中折子,亦是看着泪流满面的濮莹玉,“昌国公濮昌盛,德行有亏,罔顾法纪。今日起褫夺其封号,贬为庶人。其全家老少,即日起流放至西北,永世不得离开此地。” 南芜,西北。 濮莹玉仿佛被卸了力气般瘫软在地,一行清泪划过,怔愣着看向前方轻笑出声。 从此天各一方,再不会相见了。 …… 因着方鼎一事,洛景澈借机对朝堂进行了小范围的清洗。 虽然蒋先的影响力仍在,但由于昌国公和户部尚书接连倒台,屈通见机行事,暗中很是帮洛景澈揽了不少权。 一直以来朝堂都是丞相的一言堂,众臣却是后知后觉般意识到,如今已绝不是天子初登基时的光景了。 ……有手握重权的将军在侧拥护,宫内亲兵听他号令,还有太傅出山为他铺路,朝堂风向也隐隐有向天子倾斜的趋势。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洛景澈却仿佛并未有所察觉一般,每日勤勤恳恳上朝处理政事。 南芜疫病仍需收尾,在此期间密道也基本修缮完成。除了前朝,他也再度寻了蒋玥茹清算婚服算计一事。蒋玥茹刚失了靠山又被敲打一番,如鹌鹑般偃旗息鼓。 一时之间,前朝后宫竟是难得的安宁。 只是一连数日,除了在朝堂之上,洛景澈不曾见到过明月朗。 ……好似之前种种,都只是二人隐而不宣的过去。今时今日,作为刚站稳脚跟的天子和辅佐在侧的将军,在一片大好形势之中,似乎没有什么非要见面商讨不可的理由。 “少爷,有一封来自蒋家的信件。” 明良捧着一封书信,小心翼翼地出声道。 明月朗彼时正端坐于院中,和桌上的土陶罐沉默对视。 闻言,他才略略回神:“拿来吧。” 是蒋元白来信。 明月朗拆开来,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他略一轻扫信上内容,瞳孔微微放大。 明月朗目光落回到眼前的陶罐,淡声道:“……明良,今晚跟我出去一趟。” 与此同时,洛景澈正一如既往地埋头于案牍之上。 安顺道:“陛下,太傅求见。” 洛景澈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请先生进来。” 看着有些日子没见到了的连颟进了门,洛景澈才恍觉这段时日过得有多昏天黑地。 连颟道:“参见陛下。” “先生请坐。”洛景澈道,“是有什么事么?” “微臣近日来听到了一些消息,”连颟颔首道,“微臣以为兹事体大,故来找陛下陈述一二。” 洛景澈挑了挑眉:“先生请说。” 连颟目光锐利,直直看着洛景澈道:“陛下可听说过一物,名为情人蛊吗?” 洛景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略略露出疑惑的表情:“情人蛊?” ……他曾私下拜访明苍朔知道了这些内情一事,除了明月朗之外,还没人知道。 连颟看着他道:“是蛮族人那边传来的,一种同生共死的蛊虫。” “它极为珍贵又不起眼,可能全大宋,也就只有一对。” 连颟一字一句道:“据微臣所知,那一对正好在前日里被陛下流放的罪臣之女——濮莹玉的手中。” “可是现在,它下落不明了。” 连颟紧紧看着洛景澈的脸,似是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洛景澈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表现出一副好奇模样:“哦?那倒是值得深究一番。” 连颟见他这副模样,眯了眯眼。 随即,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缓声道:“……也不知是何人拿走了它。但无论是谁,都请陛下小心。” 见洛景澈仍面有懵懂,连颟神色颇为复杂,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此蛊虫万万不能放任它就此流落在外。” “唯独在陛下手上,才能万无一失啊。” 夜幕又至。 明月朗穿了一身简单且极为不起眼的素衫,示意明良跟着他出发。 主仆二人出了府刚刚踏进夜色之中,却听闻身后传来一含着笑意的耳熟声音。 “小将军,这么晚了,要去哪?” 明月朗前行的脚步生生一顿,额角轻跳了跳。 第35章 第 35 章 赴宴 明良随着自家主子的步伐也刹了车,扭头便看到了一身便装靠在自家府门前的当今天子。 明良默默看向了明月朗,见他多日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隐无言,却又有了些生动。 明月朗沉默一瞬,本想称呼一句陛下,却又想起来现在是在宫外,开口道:“……你怎么又这个时候出宫?” “也没别的更好的时候了。”洛景澈步伐轻快地走了过来,“小将军不也在这个时候出门吗?怎么,要去哪里?” “要不带上我?” 明良纠结了一番要不要在宫外向天子行礼,却仿佛被洛景澈看出来般抬手免了。 明月朗轻吐出一口气,目光有些沉:“……或许不太方便。” 洛景澈挑了挑眉毛。 他虽没说话,却也没走开。 明月朗无奈,问道:“我记得密道不是修在太傅阁中么,你出宫一事太傅可知晓?” “我自然不会让他知晓。”洛景澈笑了笑,“我说修密道,可不止修了这一条。” 他从来就没有对连颟和明悟百分百信任。 僧人们修的是清晖阁的密道。 他私下派了林霖接手了方鼎入狱后的修缮工作。 ……御书房下,有一条只有他和林霖知晓的密道。 明月朗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也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我这次出宫,也无人知晓。”洛景澈抬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现在,可以带上我了么?” 话已至此,明月朗倒是露出一抹极淡的玩味之意。 “……那便,一起去吧。” 当洛景澈硬着头皮随着明月朗的脚步再次踏足极乐坊时,他确实是有点后悔了。 还是熟悉的地方。 只是这次,只有蒋元白招待了他们。 蒋元白依然对洛景澈极有兴趣,目光频频落在他的身上。 这次明月朗并没有一开始就将人揽在怀里,只是洛景澈感觉到蒋元白的目光过于灼人,暗自皱了皱眉,干脆往明月朗身上一靠。 ……明月朗顿了顿,还是将人揽住了。 蒋元白自觉失态,笑了笑:“明兄当真长情。” 明月朗不置可否。他举起酒杯敬了他一下,直截了当道:“元白信中写道,那位与东家相熟的朋友今日想要见我?” 蒋元白笑道:“是。” “……他上次其实也在,只是正好与你们离开时擦身错过。”蒋元白说着,回敬了他,“所以我今日看到你能带着这位公子一起来,我很高兴。” “我那个朋友,对这位公子也极为感兴趣。” 明月朗不加掩饰地皱了皱眉,面色沉了沉:“什么意思?” “明兄别误会!”蒋元白大笑道,似是觉得他这样的反应实在有趣,“自是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我那位朋友看着你们觉得亲切,想要与你们结识一番罢了!” “所以我才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务必将这位公子一起带来。” ……是吗?可是明月朗一开始便根本没有想过要带自己。 洛景澈侧耳听着,只见明月朗神色自若道:“那便见见吧,看看是否真的如此有缘。” 蒋元白起身应了:“我猜他差不多也要到了,我这便去迎他。” 阁中顿时只剩他们二人。洛景澈从他怀中起身,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今日竟准备一个人来赴约吗?” 明月朗道:“是。” “听他这意思,今日我要不来,说不定你都见不着人。”洛景澈皱了皱眉,“这种事为何不同我说?” 明月朗垂眸看着他被面罩挡着只露出了琥珀色眸子的脸,沉默了一瞬。见洛景澈面露不虞,他才再度准备启唇。 可恰在此时,门开了。 明月朗抬头,对上了另一只熟悉的浅色瞳孔。 来者也很年轻,一身明显带着蛮族风情的装束,头发是狂放的微卷,小麦皮肤,身材壮硕,瞳色略浅。 他放声笑着,开口却是熟练的汉语:“久仰大名,明小将军!” 明月朗瞳孔微缩,看着他,缓缓起身道:“……久仰大名。” “我叫胡吉木,”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蛮汉混血人。” “目前是暂代极乐坊管事一职,”胡吉木耸了耸肩,“没办法,掌柜的比较懒。” 在听到他混血的身份时,洛景澈心中已然警铃大作。 他低垂着眸子不敢抬头,一副温顺恭敬的模样。 胡吉木的目光自然地从明月朗落在了洛景澈身上,玩味笑道:“这位便是……” “你的相好?” “是中原人么,这么害羞?”胡吉木爽朗笑着,稳步走向最前方的主位,示意大家坐下,“无碍,我不会强人所难。” “我看二位倒是极为般配。” 明月朗嘴角微抽:“……是。” “我这个人,极喜交友,”胡吉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所以元白兄向我提了小将军后,我便是迫不及待地要来见见。” “来!一杯酒下肚,你我也算是朋友了!” 他极为爽朗地一举杯,仰头喝了个干净。 明月朗耐心等候一旁的侍女为他斟酒,紧随其后一饮而尽。 “爽快!” 胡吉木虽然称是蛮族和汉族人的混血,可明显无论是样貌体征还是性格习惯,皆是更随蛮族人的习性。 他极为热情地招呼着众人喝酒,酒很快见了底。酒过三巡,阁中气氛热闹了不少。 见明月朗已是面不改色地饮完了一整壶酒,洛景澈轻轻皱了皱眉,按住了他要去接酒的手。 明月朗略顿了顿,将手放下了。 他们自觉动作幅度做得极小,却不想一举一动皆是在众人目光之下。胡吉木更是哈哈大笑道:“你们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位公子也莫要担心,我这酒是极好的佳酿,只醺人,不醉人。” 周遭调笑声四起,洛景澈却几乎不为所动,只定定看着明月朗压低了声音道:“不要再喝了。” 他是在饮食上吃过大亏的。 明月朗面色虽然微微有了些红,但对上他的眼神却还清明得很。 他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面带歉意地看向主位上的胡吉木。 胡吉木遗憾地摆了摆手。 他独自又饮了两杯,嘴角略带了些笑意,不经意间道:“二位感情这般深厚,倒是显得我有些多虑了。” 洛景澈倏然一顿。 “哦?”明月朗轻轻开口道,看向主位上的人,“那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一下了。” “前日里……我的人得知了些许消息,便传到了我这里,”胡吉木不紧不慢地饮下一口酒,戏谑道:“小将军,你们感情这么好,也没有必要采用一些别的手段吧?” 洛景澈抬眸,定定地看着身侧的明月朗。 明月朗不为所动,倒是一脸无谓:“不知道是什么话传到了您的耳朵里,造成了这样的误解。” 胡吉木笑了:“是误解么?小将军明显是对这位公子上了心吧,不然也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托人打探情人蛊的消息。” 他一语道破,却见座下二人一瞬间双双沉默了。 胡吉木这才略略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二位可别误会,我说破此事可只是想增进一下你们的感情,证明小将军确实是动了真心的嘛。” 洛景澈看着明月朗清晰的半个下颌,垂了垂眼。 好巧。 从太傅的暗中提点到今晚来到极乐坊见到胡吉木,这些人好像都有意无意地,想要告诉他一个信息。 京城内现在就有一对情人蛊,就在明月朗手上。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明月朗不曾向他提起,也没有将东西给他。 自濮莹玉一事后,明月朗也确实极少进宫,他们二人交流甚少。在外人看来,或许已经足够证明一些问题了。 ……还有,他的身份在这里,真的还瞒得住吗。 明月朗面色极淡:“是。” 他坦然承认,倒是让胡吉木多看了他两眼。 然而明月朗却没有看向他,反而将目光转向了身侧的人。 两人四目相对。洛景澈看着眼前人深沉得有些看不透的眼神,面罩下的嘴唇微抿了抿。 “……我确实是动了真心,”明月朗薄唇轻启,仿佛真的是情人间的呢喃般低语道,“才会想到用情人蛊这般下作的法子。” 情人蛊确实在我这里。 “但你别害怕,”明月朗语气浅淡,“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怎会舍得这样对你。” 不用担心,我不会用它做什么。 每一句话的言下之意,洛景澈都听懂了。 只是在听到他说下作二字时,洛景澈眼睫颤了颤。 这么下作的手段,他看不上,也不屑于用。 胡吉木看着身段纤细的小公子闻言,露出来的桃花眼弯了弯,温顺地靠回了他的怀里。 他眼中精光掠过,笑道:“这可真是一段佳话了!”他再次举起酒杯,意有所指:“情人蛊此物稀有,小将军若是真能得到此物……” “也得细细斟酌一番。” “不然像今日这般引起误会,那可不好了。” “您说得是。”明月朗遥举酒杯,仰头闷下。然后拭去嘴角残余的酒,没掺杂什么感情的双眼看着胡吉木,“我自当留意。”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出了极乐坊,刚才还沉沉稳稳、脸色自若与人攀谈的明月朗霎时沉默下来。 侯在外面的明良见状忙去驱了马车。洛景澈站在他身侧,有些拿捏不准他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虽然浑身酒味,但方才与人交流的时候还极有条理,眼神也清醒。他试探着低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难受吗?” 明月朗出来后,整个人便仿佛松懈了下来。他闻言只懒懒抬了抬眼,没作声。 洛景澈:“……” 这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他试图再次跟他交流,明月朗却始终沉默一言不发。洛景澈无奈,但见人也能稳稳当当站在这里,干脆也不去讨嫌,兀自沉默了。 不知明良去哪里寻马车了,等了半晌都没有回来。洛景澈皱了皱眉,向前了几步想去巷子口看看,却听见后面那人有些沉重的脚步跟了上来。 洛景澈余光一扫便看见那人身形摇晃,他忙回身将人接住了。 明月朗比他高了小半个头,此时却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洛景澈颇有些费力的揽着他,却感觉到明月朗含混着酒味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脸侧:“……难受。” 难受就对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赴宴 第36章 第 36 章 为难 这是已经醉没边了。 洛景澈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了判断。他无奈叹了口气,轻声道:“明良去寻马车了,回去让他给你煮醒酒汤喝。” 身上这人还是不应声,好半天才回了句嗯。 ……看来这人喝醉了就是会反应慢半拍啊。 但是明明刚才还装得像模像样的。 洛景澈内心里颇觉有趣,唇角也不禁勾了勾。 明良满头大汗地驱使着马车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吓得他差点一鞭子挥下去冲撞了两位贵人。 ……少爷,你知道你现在抱着不撒手的人是谁吗! 这是要被砍头的啊!! 明良战战兢兢地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忙上前道:“皇……公子,让我来吧。” 醉鬼不太会控制自己的力道,洛景澈也确实是快站不住了。 两人合力将他好生放上了马车。明良却见洛景澈没有上车的意思,迟疑地问道:“……公子,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府吗?” 回宫的密道在秦妃故居里,离极乐坊不远,洛景澈自是没有跟随他们一起走的道理。 洛景澈神色自然道:“你带你家少爷回府吧,不用管我。” 明良讶然,却唯诺着不敢拦。正在洛景澈要转身时,马车里的人掀开了帘子,露出他有点泛着红但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去哪?” 洛景澈只当他是醉鬼,笑了笑:“回宫。” 明月朗顿了一下,突然道:“你现在不能回去。” 洛景澈失笑道:“……为什么?” 要不是他身上沾染的酒气再加上状态细微的变化,其实他这幅模样还挺哄人的,至少不会让人一眼就觉得这是个醉鬼。 在明月朗沉默思考的时候,洛景澈已然笑着摇头准备走了。 “……你现在走会被他们看到的。”明月朗手扣在窗沿边,语速略快,“咱们现在不是一对吗。” 明良握着缰绳的手一抖,瞳孔地震般扭过了头。 洛景澈回头,表情略有尴尬。 “一出门就各走各的,被看到了不好。”明月朗淡声说着,眼睛紧紧盯着他,“那不就都穿帮了么。” 明良闻言,心又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主子们这么做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洛景澈站在原地思考片刻,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但是,若是还不回宫的话…… “明日不是休沐么,”明月朗再次浅浅淡淡地开口了,“我让林霖看着,晚点我再送你入宫。” 至此,洛景澈确实无话可说了。 天光有了渐亮的趋势。洛景澈也没有过多的犹豫,抬脚上了马车。 身侧的人仿佛一早便料定他会上轿,留了一半的位置给他。 待他坐定,洛景澈没忍住看着他问道:“……你真喝醉了么?” 明月朗靠在一侧,看起来颇有些倦怠。 闻言他抬眼看了看洛景澈,却又不吭声了。 洛景澈气笑。不过他见明月朗确实疲惫,也不再多言,合了眼闭目养神。 临时找来的马车空间不大。不多时小包厢里便充斥了淡淡的酒味。酒香味萦绕在洛景澈鼻尖,闻得他也愈发困倦。 马车骨碌碌向前,其实也就半柱香功夫就到了。 明良小心翼翼地跳下梁木,轻声唤了一句:“……少爷?公子?” 轿子内却没有回应。 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掀开了帘,刚要出声唤他们却是被眼前一幕惊得恨不得自戳双目。 他家少爷脑袋靠着当今天子的肩膀,睡得十分沉。因着他个头高些,长手长脚的缩在里面倒显得十分委屈。 ……委屈?!那可是天子啊! 不过让明良缓过来的,是天子睡得也很沉。 两人看起来都极为困倦,所以即使是这般逼仄的空间却也挨着睡着了,看起来颇为亲密。 明良脑子抽抽,恍惚间觉得刚才他家少爷有句话说得好像……也对。 他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说……他们是一对。 明良面色骇然,再不敢耽搁,忙轻声唤醒了洛景澈。 洛景澈被他唤醒,朦胧间感受到肩上的重量,还有那人的气息。 他默了默,稍稍正了正身子,随即尽可能自然地唤来明良帮忙。 明月朗幽幽转醒,眼神中是难有的含混和倦意。 洛景澈对上他的目光,心下稍动。却见明月朗起身下了马车,回身看着他不说话。 洛景澈失笑,随着他的脚步下车入府。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进了方姨给他备好的客房。 明明天光大亮,他却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再睁眼时已过了晌午。 洛景澈简单收拾了下自己,推开门的时候有些惊讶。 伺弄的极好的花花草草长满了庭院,正中摆好了一席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的小菜,明月朗正从外间走了进来。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醒了?” “……嗯,”洛景澈迟缓地应了一声,“你做的?” “头有些痛,是方姨做的。”明月朗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了,示意他坐,“来吃吧。” 折腾了一夜又睡到现在,确实是饿了。 洛景澈举着筷子浅尝了几口,闷声道:“酒醒了头还会痛么?” 明月朗淡淡看了他一眼:“……会。” 与其说是醉酒后的头痛,更多的是有些无所适从的头疼。 他虽然确实醉了,但并不是毫无记忆。 太奇怪了。 外界只道他和洛景澈之间是不是有了间隙,其实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 到底是有间隙,还是有别的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们心生警惕,默契地同时保持了沉默。 待两人将一桌饭菜席卷一空后,明月朗才再度开口道:“陛下歇息一会后,我带您回宫。” 洛景澈颔首,是该回去了。 “濮家一倒,蒋相更是失了左膀右臂,”明月朗抬眼看着他,“陛下之后打算……怎么做?” “只是失了左膀右臂罢了,”洛景澈拿了帕子拭了拭嘴角,“这不是马上就有人回来给他撑腰了么。” 一月后,洛景诚将带着他新娶的侧妃回京面圣。 话一出口,空气仿佛再度凝滞,两人相对无言。 洛景澈起身淡道:“小将军,送我回宫吧。” 洛景诚此番回京,定是不怀好意而来的。 而明月朗虽能杀那一千兵马,却并不代表他就能对洛景诚下得了手。 洛景澈从未忘记过,上一世最后站在洛景诚身边的人,是明月朗。 他深深看了一眼表情略有凝重的明月朗,不置可否地一哂。 ……尽管来吧。 随着晚春初夏来临,大地回暖,人也变得有些懒洋洋的。 洛景澈难得过了段清净日子。他早起读书上朝,午后临政听学,到了晚时还要叫明月朗进宫教习他弓箭。 朝堂上蒋先虽偶有添堵行为,但总体上屈通带着的一部分官员也能说得上话了,你来我往的倒也解气。 他在宫中过得还算怡然自得,将军府上却很是遭受了几波贼人或刺客。 他有意无意间问起明月朗时,这人总是淡然答道:“并无大碍。” ……不愧是有亲兵把守的将军府。 哪还有比这里更适合放置情人蛊呢。 思及此,洛景澈倒是毫无芥蒂地放下心来,一门心思读书骑射。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四月芳菲尽。洛景诚完婚已有月余,将要带着如今是南芜王侧妃的殷家女儿一同进京面圣了。 “小将军,当初既是你送南芜王出的京,现在不如也由你去替朕迎他进京吧。” 难得的,明月朗沉默一阵后直直道:“陛下,还是让林霖去吧。” ……他至今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洛景诚。 明月朗心知自己逾矩,却也没有多言。 气氛再次僵持不下。 明月朗的拒绝,在洛景澈的意料之内。 只是,他是因何而犹豫,又因何而无法直面呢。 洛景澈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却是自重生以来难得有些茫然自嘲的情绪。 其实自己是卑鄙的。 话本里的自己本就是炮灰,一切剧情为主角服务也很正常。 明月朗作为全书中的重要配角,既没有欺侮过他,也不曾参与过这些明争暗斗。在最后,他作为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立于真正的明君身侧,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或许有些被隔绝于剧情外的人,却让他有了执念。 他是重生了,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明月朗不是。 他几乎是硬生生地改变了明月朗的人生轨迹,将这人拖下了水,把他捆绑在了自己身边。 他几乎是在逼着明月朗去看清洛景诚的真面目,也逼着他走到自己身边来。 他一边压抑着这份莫名的情绪,一边又实实在在地暗中期待着是否能改变注定的结果。 洛景澈抬眼看向沉默着的明月朗,终是开口了:“我想让你去。” 明月朗眉眼低垂,平静道:“臣谨遵圣意。” 洛景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别样的情绪。 但是他没有。 ……沉疴宿疾,不除不断。 两日后,南芜王回京。 与他当初离京时不同,这次回京南芜王很是低调。 明月朗奉命驻守在城门前的时候,几乎都没认出那几个灰扑扑的小轿就是洛景诚的车马。 马车行至他们的队伍前缓缓停下,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掀开轿帘,身着素玄薄衫的洛景诚出现在了明月朗眼前。 他看起来瘦了很多,脸上也没有新婚燕尔的甜蜜,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哀愁之色。 看到明月朗,他眼睛一亮,随即又立马黯淡下来。 明月朗没有错过他看到自己时那一瞬间的欣喜情绪,恍惚间只觉喉间略有苦涩之意。 ……那个和自己同窗数载、无话不谈的挚友,终究是回不去了。 什么时候才能专心谈恋爱啊二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 为难 第37章 第 37 章 月下玉兰 在明月朗前二十年的人生里,洛景诚确实占了极大一部分。 在他印象里,这个无论是身份还是学识、谋量或是远见皆是上等的皇子,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更为难得的是,他还颇有君子之风。 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可是直到他不小心窥见了洛景诚对他那个应该是毫无威胁的兄长百般算计,他才恍觉。 ……一直作为未来储君而培养着的人,怎么会是善茬。 皇家里的斗争,终究不是他能左右的。更何况,明家因着手握兵权,本身就极力避免参与过多议储事宜。 他会被送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给洛景诚当伴读,也是这个道理。 只是他会因为自己偶有的同情心,或许也是因为父亲无意间的嘱咐,对那个其实也没出现过几次的异族小皇子伸出援手。 ……也可能只是因为这个小孩跟着他习箭的那短短几天,实在太过认真。 不知怎的,让他记了好久。 只是,当他再次见到洛景澈时,是在他登基的前一晚。 多么匪夷所思。 事已至此,他也明白明家怕是不能再独善其身了,也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京城下的暗潮汹涌。 ……这个时候,这个身陷囹圄被推上高位的少年,朝自己伸出了手。 事情发展成这样,又有多少是洛景诚的手笔。 明月朗难以判断。 他只是再无法欺骗自己眼前这个人还是昔日里那个一同读书作画、骑马射箭的好友了。 他们之间甚至还隔了他父亲的性命。 那次在廊北山间不死不休的追杀,终究还是寒了他的心。 想到这里,明月朗再次看向洛景诚的目光再无波澜。 两人四目相对,洛景诚却罕见的沉默,低低苦笑了一声。 这番态度,反而让明月朗心头突然冒了火。 他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没有盛大的欢迎,没有苦楚的倾诉,甚至连最基本的寒暄都没有。 洛景诚看着明月朗的背影,眼神愈发冰冷。 宫中早就已备下给洛景诚接风洗尘的宴席。这是自洛景澈登基以来除了大婚后最热闹的时候,文武百官皆有受到邀请,给足了洛景诚面子。 洛景诚带着他新娶的侧妃殷小燕坐在皇帝左侧下首,右手边按着官位次序依次坐着蒋先和众臣。南芜王侧妃殷小燕长得也是相当可人,一张俏脸面若桃李,美目流转间自带风情。 只是,若把她和后位上得体端庄的蒋玥茹相比,确实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宴席进程过半,座下均是一片谈笑风生。此时乐声渐停,洛景诚拢了拢衣衫,起身拱手道:“皇兄,今日诸位大臣都在,臣弟有话想说。” 洛景澈握着调羹的手微顿,含笑道:“你说。” “前些日南芜疫病,臣弟身在南芜,却看着自己封地里的百姓受尽苦楚而无可奈何,实在痛心。”洛景诚神情悲悯,“幸而有皇兄,这么快就有了治疗疫病的方子,解救南芜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臣弟代表南芜百姓,叩谢皇兄。” 他说着,竟是缓缓跪了下来,叩头谢恩。 洛景澈心中微讶,却是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见洛景诚这幅模样实在稀奇,也难得起了些坏心思,沉吟数秒才开口道:“景诚言重了,朕作为天子,若不能为黎民百姓做些什么,岂不是愧对天下,愧对列祖么。” “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洛景诚在额头碰地的一瞬间几乎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冷意。好不容易咬着牙磕下了这头,这人却迟迟不请自己起身,让他硬生生多跪了好久。 ……他是故意的。 怎么敢的。他怎么敢的! 洛景诚抬头的那一瞬间,看见洛景澈居高临下的脸,恨得面容扭曲。然而他硬生生换上了一副带着喜意的笑脸道:“皇兄说得是。” 两人一副兄友弟恭模样,洛景澈维持着表面的笑意,却有些想吐。 洛景诚亦是。 他身侧的殷小燕见着自己夫君假意惺惺的模样,却是眼波流转,轻轻抓了抓手帕。 “……臣弟此番进京,也给皇兄带了些南芜的小物件,权当给皇兄解解闷了。”洛景诚笑了笑,示意下人去拿上来。 洛景澈不置可否地一笑,准了。 座下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大概是些大臣在议论。洛景澈也懒得细听,正看着几个太监将两箱子抬至中间放好时,殷小燕却突然袅袅婷婷地起身了。 “陛下,”殷小燕眸中水光潋滟,声音也轻轻柔柔的,“臣妾也有一事想说。” 她声音不大,却是瞬间让殿内安静了下来。 蒋先坐在他们对面,对这个商户出身的侧妃本就极为不喜。然而抬头时他却见洛景诚面上也有些许讶然,额角更是重重一跳,心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王爷与陛下手足情深,所以感念陛下恩情,”殷小燕声音殷切,“于是臣妾这边也备了一份礼,代表着臣妾的心意。” 洛景澈闻言笑了笑:“哦?侧妃有心了。” 听到皇帝鼓励,殷小燕更是受了鼓舞般扬声道:“同时,臣妾也想向陛下求一份恩典。” “臣妾要献给陛下的,是臣妾母家所产出的一种极为名贵的玉石,”殷小燕柔声说着,“名为怀山玉。” “由于它每年产量极其稀少,臣妾也只从家中带来了两块怀山玉。” “臣妾斗胆,” 殷小燕恭声道:“想请陛下将其中一块怀山玉,赐给丞相。”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且不说献礼却只准备了两块玉石,如今她一个小小侧妃竟然也敢向皇帝要求礼物的归属? 既是献给了皇帝,如何处置何需她来多嘴? 更何况,她竟然还要求赏赐给……丞相。 连洛景诚都惊异地回头望着自己新娶的侧室。 蒋先又惊又怒,脑中空白一瞬后竟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蠢妇!她想做什么?! 洛景澈观这几人脸色,发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事情。 他原以为又是蒋先与洛景诚联手设下的陷阱想摆他一道,但是…… 这恐怕是这个女人自己一时脑热才做出来的惊人之举。 可是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想要给自己难堪?还是说想给自己的夫君撑腰? 无论是哪个,她都蠢得够可以。 宴席之上气氛瞬间诡谲至极,座下众人面面相觑,就连蒋先都觉得这张老脸颇有些挂不住了。 蒋先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 洛景澈不急不慢地打断了:“朕准了。” 殷小燕本有些僵的脸色瞬间染上喜悦。 “既是如此珍贵之物,于公,蒋相作为我大宋肱骨之臣,合该也有一份。” “于私,”洛景澈顿了一顿,笑了,“作为景诚的舅舅,你们也该孝敬他一份。” 最后,他看向蒋先道:“所以,这块怀山玉,你便收下吧。” 皇帝已慷慨大方至此,又堵了所有的话头,蒋先咬着牙瞪了眼喜不自胜的殷小燕,应了:“……微臣多谢陛下厚爱。” 成色极佳的青色玉石和洛景诚备下的其他礼物一同被送入了仓库中,而另一块莹润透亮的玉石便板板正正地被送到了蒋先桌上。 洛景诚此刻脸色也颇有些阴晴不定。他阴恻恻地看了这个蠢女人一眼,想说些什么却无意瞥见位于宴席末端的明月朗不知何时已悄悄离了席。 他眉心一动,拱手道:“皇兄,臣弟不胜酒力,想出去醒醒酒。” 洛景澈顿了顿,隐晦地扫了眼角落空了的位子,淡声道:“嗯。” 席间殷小燕好像还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洛景澈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也没听进去。 蒋玥茹瞧出了他的敷衍,又见蒋先面色阴沉,开口不咸不淡地刺了她几句,殷小燕这才悻悻闭了嘴。 蒋玥茹百无聊赖地撑着胳膊,想着此时若濮莹玉还在,殷小燕会怎么被她整死。 洛景澈居于高位,看着席下个个心怀鬼胎的嘴脸,脸上浮现出极淡的厌倦和疲惫。 一旁伺候的安顺倒是难得见到他如此倦怠的模样,犹豫片刻上前来小声道:“陛下,听闻御花园里玉兰都开了,陛下想去看看吗?” 洛景澈抬眼看他,神色晦涩不明。 安顺轻轻屏住了呼吸,垂眸不语。 “……是吗,”洛景澈慢吞吞地开口了,“那朕去看看。” “陛下放心去吧,”安顺轻声道,“这边若有什么情况,奴才会让小奉子去知会您的。” 洛景澈定定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席。 蒋玥茹见他要走,眨着眼刚想开口,安顺一侧身阻拦了她的目光:“娘娘,陛下这会要去偏殿更衣。” “宴席尚未散场。招待诸位大人,恐怕还需娘娘您坐镇。” 安顺这席话一出,蒋玥茹只得再次坐直了身子,看向下首的蒋先。 蒋先神情阴郁,却没有再给她什么指示。 ……今儿这个宴会,当真是诡异极了。 蒋玥茹暗自腹诽,干脆举了酒杯自酌了一杯。 夜色浓重,浅白的玉兰在月色中仍显得娇艳,确是美不胜收。 洛景澈缓步停在了玉兰树下,依稀间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细微说话声,他垂眸,凝神去听。 “……我刚才席间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吗?” 是洛景诚的声音。 但是,没有回音。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兄长。” “我叫了你十年的月朗哥哥。连我的亲兄长都未曾如此亲近。” 没有得到回应,洛景诚露出极为悲怆的苦笑,声音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现在,我还能唤你一声哥哥吗?” 小小修罗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 月下玉兰 第38章 第 38 章 埋线 “我以前从不怀疑,”明月朗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甚至温和,“但是现在,我常常在想你每句话里有多少真心或假意。” 洛景诚身子略略一僵,泪水竟是唰地一下下来了:“如果我说,廊北一事是迫不得已呢?” “我确实豢养了兵马,我承认。可是你也知道,我在南芜举目无亲,我甚至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能力去养一个军队。” “……是我舅舅,还有殷家的人,他们执意如此。他们说养些亲兵才能防患于未然。但我从来没想过派他们去廊北。” “我知你还怪我,但钱并非我出,事也不由我做主。此事,我毫不知情。” “我已经被皇兄夺走了皇位,我若不做些什么,我怎能保证下一步他不是来要我的命?” 明月朗看着站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的洛景诚,却突然发现自己对洛景诚的眼泪竟已毫无感觉。 洛景诚眸中光彩渐渐褪色,黯然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且看今日宴上殷小燕那般行事,也能看出些端倪来。” “我舅舅仍是不甘心,连带着殷家一起还想再搅弄是非。” “而我此番进京,确是来向皇兄俯首称臣的。” “……终究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再奢望了。” 他带着哭腔的一声泣音,让明处暗处的两人皆是无言。 洛景澈垂立树下,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嗤笑。 突然一阵风起,满树玉兰花在风中摇曳起来,几片玉兰花瓣就这样轻轻落在了他肩头。 良久,他才听到了明月朗的声音,轻声细语,细细簌簌地淹没在了风中。 “……你我之间,以前无需这般解释,以后更无必要。” 洛景澈垂眸,自嘲一哂。 他突然觉得荒谬至极,竟让他抛下了满席笑话来这庭院看玉兰花落。 当真是无趣极了。 实在是不想再听到洛景诚演出那泪中带笑的哽咽泣音,洛景澈反胃到抬脚直接离开。 如这一阵清风,没有人知晓它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才走。 还没等到洛景诚高兴,明月朗再次开口了。 “景诚,你为了你追求的东西做任何事,没有错。”明月朗回头了,月光洒在他身后的湖泊上,波光粼粼。 “那么我也是。” “所以,不用解释这么多。”明月朗语气轻和,“你我都不是孩子了,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就好了。” 洛景诚脸上的笑容再次僵硬起来。 “还有,”明月朗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再也没有从前的包容,“你真正的兄长,是皇帝。”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再这样唤我了。” “所以,”明月朗用着最和缓的语气,却说出了最让洛景诚心碎的话,“王爷,以后唤我小将军吧。” 洛景诚彻底僵在了原地,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明月朗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他步伐不快,只是将要离开花园时,乍一眼就看到了园子里的玉兰开得极好。 因着刚刚的一阵风过,吹得粉白的玉兰花瓣散落了一地,为这一处美景更添韵味。 不知为何,他被树下的一小块土地吸引了目光。那里干干净净的,没有花瓣落到此处,仿佛是花落时故意遗忘了这仅容得下一人的小小区域。 明月朗凝眸驻足看了片刻,离开了。 他悄悄回到了宴席,抬眼看向最远处高位上的人。 那人神色如常,浅笑着喝了皇后给他敬的酒。 一杯毕,洛景澈放下酒杯的功夫,便看到明月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一阵心悸般的感受席卷而来,他顿时倍感疲惫。也不想再喝座下或是试探或是讨好的敬酒,洛景澈低声跟安顺说:“朕累了。” 安顺看他出去一趟情绪不仅没有缓和反而脸色更差,也有些无措:“……那,奴才便要各位大臣回去了?” “嗯。” 安顺低声应了。 “朕头痛,要先回寝殿。你便替朕善后吧。”反胃的情绪越来越严重,他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些人心思各异的脸。 在众目睽睽之下,洛景澈却一反常态地连表面功夫都无心力再去做,只沉默着离了席。 有心思活络的几位大臣自是不需安顺开口,主动起身告辞。其他人听了,自也纷纷效仿。 一场主人不欢、宾客不喜的接风宴席,便这样散了。 洛景澈自行回了宫,唤来小宫女简单洗漱后,拢着寝衣躺下了。 他合上了有些疲倦的眼。 今天,便给自己放天假吧。 安顺送走了各位大臣,和明月朗一道来到了寝宫处。 他正要先行进殿通传一声,却见小宫女上前来悄声道:“陛下已歇息了。” 安顺略略惊讶,这么早? 以往这个时候,陛下至少还要看一个时辰折子呢。 他转身有些抱歉地看向明月朗,明月朗却淡声道:“无碍,他早些休息是好事。” “……那,奴才送您出宫?” 明月朗顿了一顿。 安顺却是暗骂自己嘴快,依陛下和小将军的交情,夜深了留他住一夜也是常事,如今宫中闲置殿宇大片,如何留不得他。 他正要开口,明月朗道:“无需你,你好好照顾他就行了。” “正好我也有些事要找林霖,让林霖同我走一趟就够了。”他颔首说着,转身向外走了。 安顺看着他的背影,忙道:“……是。” 明月朗稳步走在前方,林霖跟在了他的身后。 林霖低声道:“将军,是有什么指示么?” “我需要你去一趟南芜,带着我府上的几个亲兵,”明月朗没有停步,轻声道,“此次南芜王进京,陛下还有一个目的。” 林霖从短暂的怔愣中回神,严肃道:“您说。” 明月朗侧目看了他一眼:“暗查。” “前些日子在廊北追杀我们的那队兵马,虽然被灭了,但不代表陛下就不追究了。”明月朗声音有些冷,“且南芜灾情刚过,陛下也需拨款赈灾。” 明月朗抬眼,意有所指:“你应该能想到,这笔钱对于失了兵马又没讨到好的他们来说……” 林霖精神一振:“属下明白了。” 这又是,陛下和将军联手给对方下的套啊! “此次南芜之行水很深。”明月朗认真道,“我们之前派往南芜的暗棋已不便再出现,所以你需行事小心,有任何消息或异动,都需要你及时传达。” 林霖眼神坚毅:“属下明白。”他满口答应下来,却是突然想到一事般迟疑着开口道:“……将军,只是这次属下离宫后,陛下的安危……” 上次他一走,陛下就中了毒。时至今日,他仍然有些内疚。 明月朗淡声道:“这次我在。” - “王爷,妾身今日做得好么?” 刚沐浴完的殷小燕仅披着一件浴衣,千娇百媚地走了进来,从背后轻轻贴上了洛景诚的身体。 然而她才刚一触碰到他,洛景诚回手便将她一掌挥开,殷小燕不察之下竟是一下子跌坐在地。 殷小燕从被娶进门来便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顿时呆坐在地,眼泪扑簌一下地下来了。 “……王爷是在怪我?”她带着哭腔喊道,“可是妾身自嫁给王爷后,满心满眼便都只有王爷了。那皇帝从前不知使了什么阴损法子抢走了王爷的东西,妾身替王爷不平,才稍稍落了下他的面子。王爷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说的话却让洛景诚听得气顺了几分。他轻吐出一口气,哑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去落皇帝的面子?” 虽然他脸色仍显得有些阴郁,但明显声音已缓和下来。殷小燕微松了口气,讨好道:“妾身是不算什么,但妾身也没做什么呀,只不过就是想让陛下割爱给一块玉石给……舅舅罢了。” 洛景诚淡淡扫了她一眼,也没开口去纠她的称呼。 殷小燕心下一喜,捏着哭腔委屈道:“妾身虽不懂,但妾身知道,就算是当今皇上,在朝堂上不也得听舅舅的么?” 她的父亲殷前在她出嫁前日便专门嘱咐她了。 她能这么顺利地嫁给王爷做侧妃,还得多亏了京中来的那位恩人。 那位恩人在京中的贵主既有滔天的权势,又如此独具慧眼,那可不就只有一人了。 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既是草草登基,又有异族血脉无任何背景权势。真到了朝堂之上,有他说话的份么。 所以这京中的贵主,可不就是那一人之下的丞相大人吗! 即使席上的这一幕的确胆大又冒险,但她在无形之中既能表忠心,还能还丞相助殷家一臂之力的这份人情,更是为她夫君出了口小小的气。 更何况,她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稍稍落了点皇帝的面子。若皇帝真要上纲上线,反而显得他小气多疑。 反复思量再三,殷小燕也觉得自己这一招实在是妙。这样想来,洛景诚一开始的怒火反而让她真心感觉到了委屈。 洛景诚看着眼前含着泪的美人,脸色变幻再三,想发泄却又发泄不出去,憋得他一肚子火。 ……难堪大用,目光短浅。 他确实不该这么轻易地将她娶了进来。 可是,如果不搭上殷家的线,就凭蒋先如今在朝堂处处受挫的模样,他何时才能有翻身之日! 无论如何,殷家还有钱,南芜也有钱。 他此刻最差的,便是钱。 思及此,洛景诚的脸色硬生生和缓了起来。他再度换上一贯的温和表情,亲自去将跌坐在地的美人扶了起来,暧昧地搂住她的腰。 殷小燕面上一喜,两人相拥着跌进了大床。 翌日,洛景澈撑着有些惺忪的眼皮下了朝,却见御书房门口已有人在候着了。 他微怔了一瞬,抬眼对上了明月朗的眼睛。 “……陛下昨晚睡得很早,也没睡好么?” 不知是不是明月朗的错觉,他感觉到了洛景澈莫名的紧张和戒备。 洛景澈抬脚从他身边擦过进了殿:“……没有,朕昨日睡得挺好的。” “小将军今日进宫,有何要事?” 简单两句话,明月朗已基本判断出来,昨夜站在玉兰树下的那个人就是洛景澈。 他心下明朗,却也犹疑着这人究竟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 然而眼前人已神态自若地坐下开始批阅折子,仿佛与往日无异。那一丝丝的戒备感,好像是他自己多疑敏感了一般。 “……林霖我派去南芜了,”他简要道,“从今天开始,我会暂代御林军首领的职责。” 明月朗(御林军首领版):这是奖励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埋线 第39章 第 39 章 解结 洛景澈终于将停留在折子上的视线移到了明月朗身上。 他突然有些看不懂了。 都说了什么你我之间不必解释之类的话,他们应该是和好了吧。 ……那又为什么要来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呢。 重生以来,洛景澈一直能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 少数几次的失态,全给了明月朗。 他脑中不断回旋出昨晚听到的那些话,还有上辈子不甘心的阖眼前,看到最后一眼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 这一瞬间被火灼烧的痛好像又弥漫到了今生。 好像有什么控制不住了般的带着讽意脱口而出:“……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洛景诚的意思?” 明月朗微怔。 眼前人的沉默让洛景澈血液都凝固了,仿佛被抽离了空气,眼前瞬间变得模糊。 然后他听到了这人轻轻的一叹。 “……下次偷听,能不能听完再走?” 洛景澈有些哑然。 明月朗回想着自己说的寥寥数语,大概猜想到了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确实没什么好向我解释的,因为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明月朗看着他,声音和缓,“那你呢?需要我解释么?” 洛景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垂下眼,声音有些闷:“……不用你解释。” 他很清楚,是自己的问题。 是自己的心结还在作祟。 怎么会需要明月朗来跟他解释呢。 其实今天过后,他是能把自己的情绪再次调整好的。 只是这人现在变得有些不讲道理,一声不吭地就将林霖调走了,又自降身份地突然来当什么御林军首领。 心脏好像缓了过来,可是眼前还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明月朗见着这人眼睛微红着情绪起落,颇为无奈地浅浅勾了下唇角。 很淡很淡,但是被洛景澈看到了。 洛景澈自己也被这汹涌的情绪吓了一跳,神智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彻底红了脸。 这算什么啊。 像个闹脾气的小妇人一样。 他颇有些别扭,声音还是闷闷地道:“我以后不会去偷听了。” 明月朗上前了两步,眼睛里难得含着笑意:“那以后不要再让我去见他。” 洛景澈抬头,对上他不远不近的眼睛,心头一颤,警铃作响。 ……气氛很不对劲。 比起上次在极乐坊因氛围所至而不得已的亲密,这次明显不是一个性质。 ……更让人心痒。 洛景澈狼狈地别开了脸,应了一声:“……好。” 确实不能再见了。 这种事再来几次,他心脏一会闷一会蹦,受不了。 安顺听闻明月朗要在宫中暂代一段时间御林军首领的职位,倒是有些高兴。 因为很明显,小将军在宫中的话,陛下饭都能多吃两口。 他伺候洛景澈久了,也渐渐发现洛景澈不爱宫中的吃食。 不论御厨做得多么可口,摆盘多么精致,洛景澈从来都是浅尝辄止。 一度让宫里的大厨颇为失意。 安顺带着要学习的敬意观察了两天,发现小将军在宫中其实也没做什么。 就是教教陛下习箭,偶尔和他一起去太傅那听学。下午在书房陪陛下看看折子,陛下忙的时候他会去领队巡巡逻,没啥事儿的时候会下厨做一两道小菜。 但是陛下状态就是好了不少。 ……这样就很好了。 待南芜王好生歇了两天后,洛景澈召了几位朝中要臣进宫议事。 整个南芜因疫病大受影响,原本是大宋以南的富饶之地,此刻却还未恢复过来,仍显得万分萧条。 新任的户部尚书傅襄是经过屈通引荐而来的。他原本是户部一不起眼的小吏,因遭受方鼎的针对一直郁郁不得志。若不是碰上了这般机会,恐怕早已心灰意冷辞官还乡。 新官上任又扬眉吐气,傅襄精神颇为抖擞。他汇报完了大致的财政状况,极为爽快地应和了皇帝提出的拨款南芜的要求。 说到拨款时,洛景澈没有遗漏掉洛景诚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此次赈灾拨款,”洛景澈声音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朕打算从国库里拨十万两白银。” “其中有五万两的现银,”他抬眼看向了下首的蒋相,“还有五万两,折算成药物和粮食,一起送到南芜。” 此话一出,诸臣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洛景诚皱了皱眉。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身侧的蒋先,却见他一副沉稳如山的模样,心中愈发燥郁。 洛景澈巡视一圈,无人应答。随后,他有意无意地将眼神放在了位列之首的蒋相身上,却见他也是垂眸不语。 洛景澈脸上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如此,朕便派……” “……皇兄,”列于其下的洛景诚突兀开口,硬生生打断了洛景澈的话。 “景诚有何高见?”洛景澈笑了笑,好似并不在意他有些无礼的举动,“话说回来,南芜也是你的封地,也该听听你的意思才是。” “……臣弟以为,运输物资一事兹事体大,”洛景诚拱手道,“还需派个有能力且没有官职、又不缺钱的人为好。” “有能力者自不必多说,主要是后者。” “钱财一多,易生变。” 洛景澈托了托腮:“满足以上条件的,貌似只有世家公子了。” 蒋相狠狠皱了皱眉。 “南芜是臣弟的封地,臣弟却没能护好它,臣弟一直很自责。”洛景诚似是而非地哽了一下,“臣弟恳请皇兄,救救南芜。” 洛景澈勾唇笑了笑:“依王爷所言,派谁比较好呢?” “臣弟这里有个人选,陛下或许也有所耳闻。”洛景诚笑了笑,“是丞相大人的长孙,蒋元白。” 群臣哗然。 蒋先猛地一抬头,看向了只落后他一步站着的洛景诚。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呕心沥血培育着的侄儿,仿佛换了副面孔。 “哦,朕知道他。”洛景澈笑了笑,“听说他和小将军关系甚为密切,想必武功很不错。又是丞相的孙儿,必然十分优秀。” “王爷费心,为朕挑选出来一个不错的人选。”洛景澈看起来心情不错,“蒋相,你的意思呢?” 蒋相僵着一张脸,艰难开口道:“……元白年纪尚小,恐难担大任……” “越是难担,越是要给锻炼的机会嘛。”洛景澈淡声笑了,“朕会再派几个人和他一起,蒋相不必担心。” “只一点,”他声音骤然变冷,“朕不希望再出现方鼎那样的事,所以朕希望每一笔银子都花在它该花的地方。” “这一点,蒋公子肯定是能做到的。” - “……你这是做什么!” 蒋先怒不可遏地在门前堵住了洛景诚,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洛景诚停了步,淡道:“如舅舅所见,邀请元白去南芜啊。” “你疯了?你想干什么?”蒋先见他这幅态度更是惊愕,“你让他去南芜,难道是……” “舅舅,”洛景诚声音冷了下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接这件事?” “废话!”蒋先勃然大怒,“你当他真是傻子,白白地来给你送钱!这种活,能接吗?” “你也说了!”洛景诚骤然怒道,“他现在不是傻子,不是那个被你我拿捏在手中的人了!” 蒋先被他这声怒喝喊得一震,却是沉默了下来。 是啊……现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再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了! 怎么会一步步变成这样? “你问我想干什么,”洛景诚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他才登基多久,就成长得这么快……我倒是想问问你,我的好舅舅,你想干什么?” “真准备好好辅佐他,成全他做一世的千古明君?” 蒋先有些狼狈:“我……” “我不是等不起这一年两年,”洛景诚惨笑着,神情有些可怖,“可是,他不会再给我时间了。” “这一切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他咬着牙,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他根本,就不该出生。” 他的人生,被洛景澈毁掉了。 他失去了皇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了京城,到了南芜。 他去了南芜才多久啊。 明月朗的态度,真的让他害怕了。 害怕到现在不做点什么的话,他真的会疯掉。 蒋先看着他隐隐有些癫狂的神色,心中骤然升起极其不好的预感。 “我当然不会蠢到动那笔银子,”洛景诚声音很轻,“所以,只剩那批东西了。” “……舅舅,东西在自家人手上,我才能放心啊。” “你有没有想过!”蒋先怒声道,“他敢把这个拿出来说事,说明他早就在里面下好了套,等着你我往里钻!” “你这是要蒋家的命啊!” 他的指控似乎根本引不起洛景诚一丝一毫的波澜。洛景诚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舅舅,我这已经是为蒋家考虑的结果了。” “……我让元白去,也自有我的原因。” 当蒋先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的时候,浑身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颤抖着开口道:“你,你……” “……你当真疯了?” 洛景诚没接他的话,只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看:“你去,还是蒋元白去?” 蒋先惨白着脸,无力地垂下了手。 - ……去的人竟然会是蒋元白。 明月朗皱了皱眉,扣着书页的手指微微用力,一看就在思考别的。 洛景澈坐到他对面,挑了挑眉:“小将军?你在想什么?” 明月朗回神,直接道:“在想为何是元白。” “怎么,担心你的同窗?”洛景澈笑了笑,抬手倒茶。 明月朗一哂:“……他若不做亏心事,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洛景澈顿了顿,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道:“……可是,这批粮草和药品,注定是要出问题的。” “所以小将军,”洛景澈轻声道,“看在我们和他在极乐坊也有交情的份上,善意的提醒一下他,也并无不可。” 第40章 第 40 章 运输 上一世,洛景澈也是这么做的。 疫病起得突然,他在洛景诚如天神降世一般的力挽狂澜之下,被衬托得更是昏庸无能。 于是,沉默了数日的木偶皇帝终于在朝堂之上,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想拨银赈灾的想法。 洛景澈还记得蒋先听到他这话的时候,露出的颇为怪异的表情。 似是嘲讽,但也有怜悯。 于是在寂静如一潭死水般的朝堂上,蒋先率先开口道:“……陛下能有此善心,臣等实在欣慰无比。” 这是数年来他极少几次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还得到了肯定的一件事。 还是一件能为百姓做些什么的好事。 洛景澈苍白麻木的面孔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活人气息,他急急开口道:“那,拨多少合适?十万两够吗?” 他知道国库向来没多少银子,他自己也几乎没有任何存银,只得殷切地看着蒋先:“……朕可以节衣缩食,缩减宫中开支。这笔钱必须拨给南芜。” 实际上他在宫中的生活已经够清苦的了。 蒋先又露出那抹似有若无的古怪笑意,道:“陛下,十万两足矣了。” “陛下可别忘了,边北前线也需大笔银子供养。”蒋先看似恭敬,实则暗含嘲意,“这笔开支,是陛下就算不吃不喝也省不出来的。” 洛景澈蜷起手指,脸色愈发苍白。 他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缓声道:“……丞相说得是。” “这笔银两数目不小,”洛景澈努力组织着语言,声音却是越来越没有底气,“送到南芜去,途中经手者甚多。朕想的是……拆分一半为赈灾物资送去,丞相以为如何?” 即便他手无实权,官场之中的剥削和贪污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 这笔银子他是真心想送去为百姓做点什么的。 他天真地想着,如果折算成部分物资,或许到百姓手上的,就会多点了吧。 直到一月后,他在洛景诚的邀约之下,出宫了一趟。 街上人潮熙攘。人来人往中,细碎的言语还是如薄刃一般精准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听闻皇帝送去南芜的赈灾粮全是霉烂陈粮,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米了,居然也能拿去救助灾民……” “哎哟,可不是。听说那米里还混着石子,也不知道到底能有几粒米是能吃的?” “我相公认识大官人,听他说,就这还是拨了十万两白银去赈灾的!” “真的假的?十万两?就这些我吃了都怕得病的粮食?” “这么多银子,这可真是……” 洛景诚在前为他引路,见他僵着身子站在了原地,关切地问道:“皇……公子,怎么了?” 恰在此时,过路的两个巡查兵经过他们身侧,抱怨道:“今日大人是怎么了,又上哪受了气?” 另一个答道:“别提了,听说是边北那边来了信,信上许副将把咱们大人大骂了一通呢。” “这是为何?” “你还不知道?近来几月送去边北的军饷又少又差,不少粮食里都掺着大量石子充数呢。” “竟有此事?” “是啊!我跟你说,其实早些日子开始送往边北的军饷就已经开始出问题了,也亏得明将军脾气好,一直还没来要个说法。” “这次信上,许副将说话特别难听,恐怕也是实在忍不了。” “这也太过分了……军饷都贪污。不是我说,现在上面坐着的那位可真是有些……厚颜无耻。” “嘘嘘!这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你可别妄言!” 洛景澈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送去南芜和边北的,全是这样的粮食。 百姓、灾民、还有那些将士,还有那个人…… 他们都会怎样看他? 可是,这不是他的意思啊! 他惶然抬头的那一瞬,竟是看到了洛景诚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让自己听到那些话。 这些事是洛景诚干的,然后统统推到了自己的头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洛景澈红着眼控制不住地怒声道:“你怎么敢……” “皇兄,”洛景诚笑道,“不用理会这些话。” “一群刁民的大不敬言论罢了,皇兄也要放在心上吗?” 身边擦肩而过的路人纷纷侧目,面露惊讶和愕然。 洛景澈瞪大双眼,呼吸都有些不畅,一瞬间的想法就是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狼狈地躲开这些人的目光,狼狈地看着洛景诚脸上的冰冷笑意,越来越喘不上气。 然后,软骨散发作。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被半搀扶半拖行着上了软轿。 ……他这一生中的噩梦太多,细说起来,倒也不算稀奇了。 …… 蒋元白接到圣旨的时候,也确实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的。 蒋先一脸阴沉地看着他谢了恩,领着这个最令自己骄傲的孙儿来到了书房。 “……爷爷,陛下这是何意?”他斟酌着开口道。 “元白,”蒋先的面孔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岁,“你老实和我交代,你是不是还和景诚一起,和那些人……” 蒋元白心下微沉,忙跪下道:“爷爷,我再没敢那么做了。” “真的吗?”蒋先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好好回答我,你知道我们蒋家现在面临怎样的处境吗!” 望着蒋先严肃的面孔,蒋元白沉默了下来。 “你还在去极乐坊,是不是?”蒋先勃然大怒,只觉得胸口都有些疼。 “爷爷,我……” 蒋先痛心疾首道:“不要再什么都听洛景诚的话了!” 蒋元白一呆。 “可是爷爷,我们不是要把王爷扶持登基么,那……” 蒋先无力道:“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蒋元白沉默。 “我确实错了,我不该让那杂种那么轻易地上了位……”他眼里逐渐泛起不甘心,但又迅速湮灭,“但是,已经晚了。” 他自以为能将人牢牢握住在掌心,但是…… “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是他先夺得皇位,还是我们蒋家先垮掉。”蒋先苦笑一声,老眼浑浊。 蒋元白沉默看向手中的圣旨,低声道:“爷爷,我不会让蒋家出事的。” “不就是运输粮草么,”他勉强笑了笑,“孙儿定不会辜负您的苦心。” 蒋先心中苦涩。 ……风雨欲来,确是拦不住。 蒋先和蒋元白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将要带上的部分粮草和药物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全无误后,才向皇帝辞行。 他这一路还需去往与南芜交界的应埠取粮,一同送往南芜。 出发的那天是阴天,还有细细的小雨。 蒋元白立于马侧,想起了胡吉木曾提点过他的话。 他抬眼,向人群中被簇拥着的、那个最高处的人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清。总有人会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捕捉到那个身影。 到了临行的阶段,他向前一步朗声道:“臣等此行定尽心竭力,绝不负陛下所托。” 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轻,远远的传来:“好。” 蒋元白心念一动,终于在转身前看到了一眼皇帝影影绰绰的身影。 虽然只匆匆一眼,但他确实心神一震。 如胡吉木所言,皇帝的身形同明月朗那所谓的相好身形,十分里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领着一群人跟上了最前方洛景诚的队伍。 ……即便他爷爷实在不喜胡吉木那群人。 但是他们说得没错。 当今形势,他爷爷已然看不清了。 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蒋家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蒋元白最后看了一眼人群中有些老态尽显的蒋先,心中微叹了一口气。 见他们一行慢慢走远,高台上的人才慢慢散去。回去的路上,明月朗侧身低声道:“……他刚才看到你了么?” 洛景澈想起那意味不明的一眼,顿了一顿:“……可能吧。” 明月朗的表情颇有些复杂难言。 洛景澈笑了笑:“没事。” 蒋元白有没有猜出来,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回身看了眼有些心神难宁的蒋先,轻浅道:“不重要了。” 洛景澈派了几个御林军中较为机灵的几个随着蒋元白同行,因此日日都能收到他们的来信。 他们日日随着蒋元白一道检查粮草药物,一路到应埠,他们都回复“一切顺利”。 连日上报顺利的信件,让明月朗都忍不住期待了起来,洛景澈口中注定会出问题的粮草,到底会在哪里出现问题。 一行人于应埠停留数日。应埠巡抚热情招待了他们,亲自清点好货物,将核对无误的数吨粮食和药草整整齐齐地运上马车。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应埠离南芜很近,快马加鞭地赶过去的话,也就两日功夫。 蒋元白心下微松,终于在巡抚为他们送行的晚宴上,饮下了第一口酒。 洛景诚见他奔劳数日后难得放松,过来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元白,你这次真的做得很好。”他脸上扬起温和的笑意,一如从前那个可靠温润的兄长一般,“元白真的长大了。” 蒋元白眼眶微热,轻声道:“王爷……” 见洛景诚露出不赞许的表情,他脸上略有赧意:“表叔。” 洛景诚哈哈大笑道:“你我年纪相仿,虽辈分相差,但你叫我一声兄长也并无大碍!” 谈笑间,蒋元白也露出笑意:“是。” 虽是难得的轻松时刻,蒋元白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在晚宴将要到尾声的时候,他提出了要再去检查一遍粮草和药物。 巡抚愣了一瞬,却是立马应承下来,连连赞许蒋元白做事可靠。 洛景诚见他思虑过重,揽着他的肩膀同他一起去了存放货物的马车棚。 几人离开喧嚣的宴席,还有些清冷的晚风将蒋元白有些昏沉的大脑吹得清醒了些许。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不远处亮亮堂堂的,似是有万家灯火。 ……可是这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气味,是烟尘。 蒋元白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浑身冰凉,身体一僵。 哪有什么万家灯火,只有冲天的火光弥漫开来,灼得他面庞发烫。 走走剧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第 40 章 运输 第41章 第 41 章 功臣 千防万防,终究是空一场。 蒋元白脑中一片空白,看着抢救出来所剩不多的货物,一瞬间只剩下悲凉。 难道他蒋家的时运,真的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洛景诚同样面色凝重,在他身侧怒声质问着:“到底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吗?” “是有人蓄意而为,还是……” 蒋元白听到这句话精神一震,面色有些扭曲:“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燃起大火,甚至还没有人发觉?” 巡抚擦着额前细细密密的汗水,嗫喏道:“不,不是……” “下官已经派人去查探了,说,说是……” “是什么!”蒋元白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怒火,“你说啊!” 巡抚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道:“是……是住在附近的几个小孩,玩柴火,不小心将火烧起来的!” 蒋元白脑中轰鸣一片。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颇觉荒谬,面色惨白,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能拿那几个小孩怎么办,又该如何向皇帝交差? “……应埠,还有没有余粮?” 巡抚低下头苦笑:“大人,咱们应埠百姓……也要生存啊。” 蒋元白吹着有些刺鼻的冷风,罕见地陷入了迷茫和绝望。 “元白,一定会有办法的。”洛景诚皱着眉喃喃道。 蒋元白却仿佛被刺激到了一般,有些神经质地怒吼道:“还有什么办法?一路上已如此小心行事,还是出了差错。而且怎么会这么巧,你敢说此事与……” 他话说到这里,硬生生刹住了车,因为他看到洛景诚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沉到要滴出水来。 蒋元白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惶恐。 “元白,”他看着洛景诚硬生生挤出笑容来,虽然极为勉强,“南芜是我的封地。”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批物资能顺利抵达南芜。”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这对我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一批粮草,我毁掉它做什么?就为了害你,还是害蒋家?” 他话说得尖锐,一时间蒋元白哑口无言。 “元白,你怎会不知我的处境?”洛景诚苦笑着,“你的爷爷,亦是我的舅舅。” “除了蒋家,我还有何依靠?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去害你,然后斩断自己的后路?” 蒋元白僵着身子,缓缓垂下了头:“……对不起,是我着急了。” “元白,你若相信我,”洛景诚白着脸,仿佛极其受伤,“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蒋元白猛地抬起头:“……什么?” “你也知道,南芜殷家家主,是我岳丈,”洛景诚扯开嘴角笑了笑,“他或许有人脉,能提供给我们一批粮食。” 京城这边,却是难得的一派风平浪静。 粮食被毁的事终究是瞒不住,但请罪的折子没上,洛景澈也干脆当作不知,且看他们最后到底想要做什么。 各方都在等消息,唯有洛景澈和明月朗提前一步收到了来自南芜的信。 “……南芜一带出现一队云游商人,手上有大笔余粮……” “经属下查探,南芜王与蒋元白恐是要从此人手上获取粮草。” “但,一般来说商人要利极高,他们打算如何交易,属下还待跟进。” 林霖这封简要的信,却是基本上将他们的处境讲的七七八八,让远在京城的洛景澈也能知晓。 洛景诚,你究竟想如何做呢。 同在等消息的蒋先近些时日也是心神不宁。 听闻粮食被火烧了之后,他更是两眼一黑,差点直接倒在家中。 有跟了他数年的官员见状忙来相劝,说陛下向来仁慈,天灾**的,说明情况好好请罪,或许也能得陛下宽容。 此事归根结底,也只是蒋元白能力不足,办事不力罢了。蒋家这么些年家底也摆在这,若实在不行,便出钱出力来弥补他的过错,或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可蒋先心中戚戚然,总觉得一切都没有这么简单。 直到几日后,蒋先收到了蒋元白的报喜信。 信中,他的文字写得极其激昂,几乎都能看出来他写的时候心情极为畅快惬意。 五万两白银和价值五万两的粮食草药,终究是顺利抵达了南芜,并且已经在陆陆续续投入于赈灾济贫之中。 虽有波折,但他总归是办好了这件事。 这封藏不住喜意的邀功信,也在几日后抵达了洛景澈的桌前。 蒋元白在信中写道,自己将会和洛景诚一同监督赈灾粮款落地,而后约在七日内回京述职。 洛景澈派去的御林军给他的来信中,也确是证实了这一点。 事已至此,蒋元白好像确实做得极为周全,再挑不出任何错处了。 连蒋先也一改往日忧愁模样,颇为扬眉吐气了几日。 洛景澈望着桌前一封封信件,饶是他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也不得不承认,就目前为止,好像确实没什么可挑刺的。 若硬要说起唯一还值得深究的一点,便是那批云游商人提供的粮草,他们究竟是如何拿到手的。 关于这点,林霖和他派去的几人都不曾查探到。 七日后,蒋元白启程回京。 和蒋元白一起到京城的,还有一封军中急报。 “——陛下!军中急报!” “蛮族昨夜向边北发起了突袭,现今许世荣许副将已迎战,还请陛下下旨增援!” 洛景澈和明月朗同时脸色一变。 初春刚过,按理来说,这个时节是蛮族绝对不会来进犯的时候。 “战况如何了?”明月朗语速极快,沉声问道。 “许副将骁勇果断,我军防守及时,暂时抵御住了第一波突袭!” 明月朗紧锁的眉头略略开了些,却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抬头看向洛景澈:“陛下,微臣请旨,即刻前往边北。” 他父亲还在边北。 但正是因为明苍朔在,既让他放心,也让他揪心。 明苍朔在军中甚有威望,有他坐镇,他对驻扎边关的明家军极有信心。 但他父亲的身体,已决不允许他再上战场了。 若蛮族真的来势汹汹,仅凭许世荣是万万不够的。 事出紧急,洛景澈也直接道:“好。”话说出口,他却仍觉得事有蹊跷,犹豫片刻道:“……小将军,你面对蛮族经验更丰富,依你看,蛮族选这个时候来犯,究竟是何用意?” 明月朗皱眉沉思片刻,沉沉吐出一口气:“按微臣的经验来看,确实有古怪。” “蛮族进犯,秋冬夏皆有可能,却极少选在春天。” “春日里,恰是草原逐渐繁茂的时候,蛮族乃游牧民族,此时正是放牧、播种的时节,一般而言,他们在这个时节是没有资源支持也没有时间来侵略他国的。” “于他们而言,粮草是极其重要的,侵略本身也是为了掠夺资源。……选在这个时候进犯,只能说明他们现在有充足的底气……”明月朗讲着讲着,语气逐渐犹疑。 洛景澈在他犹疑的瞬间抬起了眼,沉沉的目光和他对视。 “……所以,他们现在是有足够的粮草支撑着,才有底气来进犯我大宋的,是么?” 明月朗握紧了拳:“……是。” 洛景澈轻轻笑了,眼神却极为冰冷:“……真巧。” “他们是哪里来的粮草呢。” 几只信鸽载上了信筒,再次踏上旅途飞向远方。 两人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想明白了其中弯绕,目光对视间,倒是没有那么着急了。 因为他们清楚那批粮草的数量,其实并不多。蛮族此刻的进犯恐怕也没想过要怎么打,纯纯只是想试探和恶心一下他们。 真正需要引起他们重视的,是南芜。 ……还有马上抵京的,蒋元白。 蒋元白时隔小半月回到京城,心情是极为畅快的。 以他的年纪和尚未经事的阅历,能将如此跌宕的差事完成得这么顺利,他已经颇为自豪了。 然而还没等他荣光满面地进宫面圣,宫中的御林军却是先来到了还没进府的他面前。 蒋元白笑着道:“几位大人,能否给在下一点时间。舟车劳顿,我回府中整理一二再去拜见皇上……” 领头的那位闻言却是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情,冷冷看了他一眼,招呼手下道:“带走!” 蒋元白一愣,忙声道:“……什么意思?你们这是做什么?” 然而他的挣扎在一群侍卫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几乎是瞬间他就被以抓牢犯的架势按在了地上。 领头的怒喝道:“老实点!” 蒋元白不甘地怒吼道:“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是功臣,进宫领赏的!” “谁派你们来的!” 听着他红着眼的怒喝,领头的那位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蹲下身揪起了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功臣?” “蒋元白,我等奉陛下的旨意,以通敌叛国之罪,” “将你缉拿归案。” 他看着已经呆住了的蒋元白,再次冷声喝道:“带走,关进天牢,等候陛下审问发落!” “是!” 蒋元白被拖着起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震撼和茫然。 什么通敌……什么卖国…… 搞错了吧……怎么会这样? 数日来的疲惫和刺激让他一瞬间丧失了力气,直直晕倒在地。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不远处的蒋府大门。 ……好像有谁本是在门口候着准备迎接他的。 终究是,来不及再看一眼。 复仇大计倒计时[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 功臣 第42章 第 42 章 了结 “不好了!老爷!” “元白少爷,被宫里的人抓走了!” 蒋先眼前一黑,颤颤歪歪地起了身冲到门前:“……你说什么?” “他抓元白做什么?!” 前来通报的下人满脸惊恐,像是见了鬼一般:“……奴,奴才好似听到他们说,元白少爷是……通敌之罪。” 蒋先如雷轰顶,终是支撑不住,一把倒了下去。 自此,蒋家大乱。 蒋元白自被关进天牢,已有足足五日不曾见过天日。 皇帝好像是把他抓进来后又忘记了一般,不曾提审他却也没有允许任何人的探视。 轮班的御林军将他的牢房围得连只老鼠都进不来,蒋元白从一开始的愤怒和屈辱到麻木,也就短短几日而已。 他清楚,如果蒋先直到现在都还不曾有机会救他出来,那么他们蒋家,可能就真的…… ……可是,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敢扪心自问,他绝对没有做出过任何通敌卖国的行为。 终于在他被关押进天牢的第六日,有人来提审了他。 他饿了好些时日,整个人的精气神也极度萎靡:“……我要见皇上,你们带我去见皇上!” “少废话!” 外头的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却贪婪地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竟也会有一日,觉得阳光都是这样美好的东西。 直到被押到空旷的大殿中央跪了下来,他眼前被日光闪烁到的一阵阵眩晕感还没散去。 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紧,也隔绝掉了他身后的阳光。 “……蒋元白。” 眼前还是一片炫光,高座上的人唤他名字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空旷的殿内却显得如雷贯耳。 ……而且,这个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 “对于通敌叛国的罪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蒋元白浑身一颤,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来,努力睁大眼仰视着高座上的人。 他终于能看清那个人,更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异于中原人的、极具特色的琥珀色瞳孔。 蒋元白浑身震颤着,跌坐在地。 真的是他。 明月朗带去极乐坊的那个人,是皇帝。 他好不容易积攒起为自己争辩的勇气,却在此时泄了个干净。 ……他活不过今日了。 洛景澈冷眼看着他的失态,好似并没有在意他破防的缘由,只是又问了一遍:“蒋元白,对于你通敌卖国的罪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蒋元白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痴痴笑了。 他自幼被蒋先带在身边长大,由蒋先一手教导。 蒋先此人虽算不上什么为国为民的好人,但因着先帝被秦妃算计,还有蛮族多年来的不安分,导致他平生极为痛恨的便是蛮族人。 可他万万想不到,通敌卖国的罪名竟然会落在自己头上。 给自己这个罪名的人,居然还是自己一向敬重的爷爷最瞧不起的那个,偷了大宋皇位的杂种皇子。 或许明白洛景澈绝不会轻易放过他,蒋元白红着眼笑了:“陛下,你或许恨我蒋家、恨我爷爷入骨,但你也绝不该用这种罪名置我于死地。” “……卖国?”他目光里突然迸发出恨意,“陛下,敢问说出这句话的你又是什么立场呢?” 洛景澈目光沉了沉。 “你觉得,朕是为了除掉你们蒋家,才故意陷害于你?”洛景澈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下着台阶,“蒋公子,那你说,朕完完好好交予你的赈灾粮草,为何会去了边关,成了蛮族人的储备粮?” 蒋元白失声道:“——什么?” 怎么可能? “那粮草分明是在应埠被烧……” “真的被烧了吗?”洛景澈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起来,还有几个消息没有告诉你。” “假如粮草根本就没有被毁,还被秘密运往了边北……在此假设之上,小将军经过一番推算,大致算出了此次蛮族进攻的后方粮草供给路线,连夜去信给前方许副将。” “许副将不疑有他,带着人马迅速出发,彻底断了蛮族供给,”洛景澈一字一句,仿佛娓娓道来般,“经过副将证实,蛮族这次突袭,就是因为有了这批本该是送往南芜的赈灾粮草。” 蒋元白呆坐在原地,浑身冰凉。 “当日粮草被毁,朕也并未真正责怪于你,”洛景澈淡声道,“但是,你将赈灾用的好粮尽数送往了敌军,却将敌军都瞧不上的劣粮送予南芜充数。” “边北、南芜分别来信,都送来了足以定你罪的物证。” 洛景澈声音骤然拔高:“蒋元白,难道这还不算是卖国吗?” 蒋元白如坠冰窟,泪水不知何时已簌簌而下:“不是我!我怎会做这样的事!” 是洛景诚。 他竟然敢伙同巡抚将上等的赈灾粮转移,又骗他有云游商人手上有大笔粮草。 其实当时听到那云游商人操着一口有些怪异的汉语时,他已经起了警惕心。 但,他真的已经别无他法了。 可是那商人给他的粮,他也是亲自一一查验了的,怎么会是劣质粮…… 洛景澈冷眼瞧着他,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蒋公子一辈子养尊处优,恐怕也不认得有什么粮食、何为好坏吧。” “朕在南芜的线人已尽数上报,除了前两日派发的是好粮之外,越往后越是陈粮旧米,甚至掺了大量蛮族人都不会去食用的青稞壳。” 青稞,壳。 蒋元白面色衰败,一片颓然。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蒋元白颤抖的呼吸声。 “……此,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蒋元白声音抖得不像话,“与我蒋家……无关。” “陛下,能否……” 洛景澈看着他,神情淡淡:“这几日,为避免错怪于你,白白污蔑了忠臣,朕已命人前往蒋家搜查。” 他转身去桌前拿了不少信件,一把扔在了蒋元白的面前:“确实是找到了不少东西。” 纷飞的信件中,白纸黑字,洋洋洒洒,竟全是蛮族文字。 蒋元白抓住了其中一张,却发现眼前已被泪水糊得看不清。 “有一点蒋公子说的确实不错,”洛景澈也拾起了眼前一张,“朕确实看得懂蛮族的文字。” “这一张张信件里都写着,”洛景澈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极乐坊幕后之人,是如何扎根在京城,又是如何在暗中查探各方消息的。” 他轻声道:“咱们也在极乐坊见过。所以,我没冤枉你吧,蒋公子?” ……这些都是胡吉木给他暂时保管的。 他看不懂其上文字,但因为与胡吉木交好,又想在极乐坊拥有一席之地,他不曾多想便答应了胡吉木的请求,只暂留在他这里一段时候。 他半生顺遂,不曾想过蒋家有朝一日也会遭遇灭顶之灾。 昔日种种,皆成利刃,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蒋元白指尖微松,手中的信件缓缓掉在了地上。 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年轻的皇帝。即便繁琐宫袍加身,也依然能看出其下身段之清瘦,一如自己在极乐坊初见他时自己不禁多看了两眼的时候。 ……蒋家,败了。 蒋先行刑那日,洛景澈去了。 他没有将刑场设立在京中,仅仅只是选在个地牢。 跪在地上的老人面容枯槁,白发苍苍,看起来命不久矣,早无昔日一人之下的风采。 ……这是蒋先。是上一世将自己拿捏在手心当作玩物一般,害惨了自己的罪魁祸首之一。 洛景澈在他面前站定,心生恍惚。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原来败者,是这个样子。 “……洛景澈,你赢了。”蒋先声音嘶哑,垂垂老矣,“是我的错。” “是我,不该让你有机会染指我大宋皇位,不该让你能长大成人……” “……不该,让你出生在这个世上!” 听着他尖锐嘶哑的叫喊,洛景澈恍若隔世,终是有了几分真实之感。 “……就算我死,也,绝不会放过你!” 洛景澈笑了。 “上一世的最后,你也确实没有放过我,”洛景澈声音轻柔如呢喃,“我等着你再来。” 哪怕再来一次,十次,一万次。 他也会再杀他一次,十次,一万次。 蒋先怒目圆睁,像是想将洛景澈这副模样烙进骨血里。 洛景澈抽出腰间匕首,在他痛苦的哀鸣声中,一剑封喉。 滴滴血液溅到了他的衣袖上,他恍若未觉,看着眼前人不甘地挣扎,最终彻底断了气。 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洛景澈对这个脚步踏在牢房地上的听感很熟悉,几乎是一瞬间汗毛竖起,反手将匕首对准了来人,即使他知道是谁。 明月朗挑了挑眉毛,在离他仅有一步的距离停在了原地。 洛景澈自己都未察觉到,他的呼吸极为急促。 “……处理好了,就回宫吧。”明月朗目光有些沉,语气却算得上温和,“走吗?” 察觉到眼前人终于稍稍放松下来的神经,明月朗从他手中接过了匕首,也顺道接过了这个人,不由分说地牵着他向外走去。 洛景澈感受到了从手心传来的温度,也在踏出地牢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光洒在身体上的暖意。 他回过神,悄悄将手握紧了些。 短短数日功夫,盘踞于京城数年的庞大家族,以迅雷之势和无可辩驳的死罪被皇帝清算,彻底倒台。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一时间洛景澈的威望达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高度。 无论是俯首称臣的臣子,还是内宫里诚惶诚恐侍奉他的宫女太监。 无一不让洛景澈觉得恍惚。 唯一让他感受到真实的,是这段时日察觉到了他状态不对,因而一直在身侧的明月朗。 他的失态,明月朗从不曾多问,也没有多言。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明月朗说起,于是也只好闭口不谈。 他与明月朗维持着这样不可言说的微妙状态,直到他的桌上出现了一封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邀约信。 天色渐晚,明月朗一如往常地走进殿内准备喊人用膳,却见洛景澈见到他时竟有一瞬露出难得一见的慌张。 明月朗步伐微顿,只装作没有看见他正进殿时洛景澈以极快速度藏起来的那页纸张。 “……该吃饭了。”明月朗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异样。 洛景澈轻应了一声,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重生后第一个大目标也是终于达成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 42 章 了结 第43章 第 43 章 交换 “……林霖还没有回来吗?” 明月朗听到他的问话,筷子略略一顿,回道:“在路上了。” 洛景澈嗯了一声。然而半晌却见明月朗没再动筷,他抬眸看了他一眼:“……吃好了?” “嗯。”明月朗淡声道,“怕林霖回来没吃的。” 洛景澈错愕,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颇觉无言。 似是他的表情有些精彩,明月朗脸上竟出现了一丝笑意。 “你安心吃饭吧,他还有两三日才回。”明月朗说道,“除了这个,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洛景澈:“……什么?” 明月朗此刻仿佛极有耐心:“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或者要说什么,都可以。” 洛景澈的眼睛很亮,也很灵。 虽然很多时候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情绪,有也多数是沉郁和平静。 但当他用这双清亮的眸子抬眼露出一些别样的情绪时,其实很勾人。 明月朗望着洛景澈的眼睛动了动,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难得心生期待,却听到了洛景澈说,你近日来辛苦了。 心缓缓沉了下去,他却没怎么表露出来。 明月朗看着他,缓缓道:“不辛苦。”他看着眼前这人身体僵了僵,然后又一次回避了他的目光难以开口的模样,终是在内心叹了口气,出声道:“……我近日来常常留宿宫中,也不曾回府看望一二。” “还请陛下允我,今夜回府。” 他语气不重也没带什么情绪,洛景澈却听得出来他不高兴。 他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如此甚好。小将军辛劳了数日,也该回去好好休息了。” 明月朗目光又深又沉地看了他一眼。 见人离开,洛景澈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衣袖中一直藏着的纸张仿佛发着烫,灼得他皮肉都有些痛。 夜深,洛景澈一身便装,一人举着烛火缓缓走在密道里。 密道又深又长,虽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穿过这里,但晚膳时和明月朗的对话让他心里有些发堵,忽觉这密道也更加漫长了些。 直到走出密道,他才敛了心思,目光沉沉地对上了眼前破败的房屋。 他母妃的故居。 上次和明月朗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发现。 但是,今天不一样。 “——皇帝陛下,您来了啊。” 洛景澈孤身立在密道口,看着同样是一人站在枯树下的,胡吉木。 胡吉木朝他笑了笑:“一般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是不是应该来一句,好久不见?” 洛景澈沉沉吐出一口气:“……那是需要寒暄的场景。你我之间,好像还没到这个程度。” 胡吉木哈哈大笑道:“你说得对,看来我对汉语的了解还不够深。” “谦虚了,胡老板。”洛景澈看着他,“你的信写得倒是很不错,字也是有练过的吧。” “毕竟也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嘛,”胡吉木朝他眨眨眼,“和你一样,尊贵的皇帝陛下。” “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你,”胡吉木笑着,“终于得偿所愿,手刃了最大仇敌。” 洛景澈脸色骤然冰冷:“你想说什么。” 胡吉木颇为无辜道:“难道我又表达错了?”他声音十分和缓,对洛景澈防备的态度仿佛毫不在意,“这么些年,你在宫中必然过得很辛苦,因为我也一样。” 他颇为潇洒地耸了耸肩:“我既不受汉人待见,也没能在边北呆得下去。” “但是,我只是个小人物不值得一提,你却不一样,”胡吉木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温和,“你能在这吃人的皇宫做到这一步,当真是为难你了。” “……无意义的话,不必再说。”洛景澈皱了皱眉,“我说过,我们之间没到需要寒暄的关系。” “只是对同类的关心而已。”胡吉木笑笑,“既然你不愿意唠唠嗑,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也不错。” “那么,东西你带来了吗?” 见洛景澈不语,胡吉木却也丝毫不意外:“皇帝陛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还不握在手里,这可真是让我没办法。” 洛景澈双手紧握成拳,咬着牙道:“情人蛊那般罕见的东西,岂是你想要我就能拿来给你的。” 胡吉木颇为遗憾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着无奈:“皇帝陛下,是不想拿还是拿不到,你心里也清楚。” “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他从枯树下走了出来,月光笼罩在了他的身上,“昔日秦妃身上有一块极为重要的玉佩,既是她的过去,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象征物。在将来,有你意想不到的妙用也说不定哦。” “你将情人蛊拿到手给我,我会把这枚玉佩交给你。” 洛景澈冷声道:“她的玉佩,又怎会在你身上?你又如何证明,这块玉佩曾是她的所有物?” 胡吉木露出一个意味不明地笑容:“就凭这块玉佩现在是我掌柜的所有之物,就够了。” ……在极乐坊幕后之人的手上吗。 洛景澈眼神暗了暗。 “这应该也不难吧,”胡吉木挑了挑眉,“情人蛊现在,不就在明将军手上吗。” “上次在极乐坊看见二位,还以为你们二人关系甚密呢,”胡吉木促狭一笑,“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还不曾交给陛下吗?” 他摇头顿首地道:“这心思可不好,不好。” 洛景澈冷声开口道:“这些事,就无需你费心了。” “可我却是真心想为陛下好的,”他眨了眨眼,“要不,我帮你一把。” 洛景澈一怔,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却见胡吉木身轻如燕般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从袖口处飞出利刃。数片利刃出鞘,赫然逼向了远处墙下的一个阴暗角落,生生将藏身于那里的人逼出了现行。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工夫,洛景澈甚至只感觉到了一阵风起,便见暗处的明月朗利落几个闪身躲开了数道利刃,却还是不慎被几道刀刃划破了衣裳。 胡吉木见人现身,笑意吟吟地收了手,招呼道:“明兄,你也来了。” 洛景澈眼神复杂地抬眸和微微喘着气的明月朗对视上,终是没说什么。 他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并不是没想到他会跟来。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早就在那里了。 “既然来了,有些事当面说开也好,免得产生误会,影响你们感情,”胡吉木爽朗笑着,“明兄,情人蛊你带来了吗?” 明月朗的目光停留在洛景澈身上,不曾移动分毫。良久,他才从薄唇里吐出两字:“不曾。” 闻言胡吉木更是遗憾:“看样子,你是要一意孤行到底了。” “想必刚才你也听到了,情人蛊就能换来秦妃的玉佩。”胡吉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轻飘,“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将情人蛊拿来同我交换,替陛下拿回秦妃的玉佩吗?” 明月朗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洛景澈说不清此刻的感受,他明知道明月朗不会轻易将这东西拿出来,也知道不该拿出来。 可是当他沉默伫立在这里的时候,自己还是会有些隐隐的失落。 夜风抚过,带了些寒意。 他们二人沉默不语,胡吉木却是突然先动了。 他动作极快,几乎是转瞬便来到了洛景澈面前。洛景澈反应不及,瞬间便被他掌控于手心之下! 明月朗瞳孔紧缩,立马做出了反应,提剑便要上前。 胡吉木的呼吸扑洒在洛景澈耳畔,他低低笑了一声:“我再帮你一次。” 在明月朗近身的瞬间,他一手将洛景澈甩开,一手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将明月朗佩于腰间的剑鞘直直夺下。 洛景澈被他摔在一旁跌落在地,再抬眼时,只见长剑出鞘,明月朗的剑锋直指向胡吉木的喉咙,胡吉木将剑鞘挡于身前,却见明月朗眼神稍暗,持剑的手略略一顿。 胡吉木眸光一动,将剑鞘正面迎上他的剑锋。明月朗想要收手却是已来不及,刹那间剑鞘落地四分五裂。随之摔在地上的,赫然有一个位于剑鞘最前端的完整尖形木质盒! 明月朗眼神一凝,却终究慢了一步,被虎视眈眈的胡吉木抢先一步将那木盒拿在了手中。 “……明兄,你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胡吉木夸张地感叹着,抬手用力便将木盒捏得粉碎。 木盒里,赫然是两只沉睡的蛊虫。 “……难怪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感叹道,“明兄,你又是怎么让他俩睡着的?这秘方,能否也教教我?” 明月朗眼神变得极其危险,提着长剑直直上前,招招式式皆是杀机。 然而就在他的长剑已生生将胡吉木步步逼退直指咽喉之时,他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心悸。 这阵心悸来得突然又迅猛,他身形摇晃一步,竟是不得不靠长剑支撑才能站稳。 洛景澈回过神,失声喊道:“明月朗!” 胡吉木大口喘着粗气,额前冷汗涔涔:“……还好他娘的是起效了,不然真要交代在这了。” 明月朗只觉身体越来越无力,终究是没支撑住,跪撑在地。 洛景澈赶来扶着他,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怒火:“你对他做了什么?!” 胡吉木擦了擦额前冷汗,扯开嘴角笑了笑:“……一点小小的药物罢了,你放心,我可没有杀人的胆子,一个时辰后他自然就会恢复了。” 闻言洛景澈稍稍冷静了些许,胸腔却仍是后怕地不停起伏。他想将明月朗扶起来,胡吉木却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以不由分说的姿态将什么东西塞了进来。 感受到手心里缓缓动了起来的活物,洛景澈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胡吉木低声笑了笑,声音里还带着些喘,“动手吧,皇帝陛下。” 虫子走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 43 章 交换 第44章 第 44 章 一念 洛景澈僵着身子,看向自己手心里的两只蛊虫。 其实这两只蛊虫不大,拢在手心里,甚至还没有小拇指粗。 软黏的手感极大地刺激了洛景澈的感官,他打了个寒颤,几乎下意识地想把手上的东西甩出去。 这时胡吉木喘着粗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握得极紧:“……你在犹豫什么?” “……只需划破一个小口,它自会顺着血液的味道进入人体内,”胡吉木语速极快,“这蛊虫伤不了你分毫。并且从此以后,只要你没事,他也不会有事。” “不管你们之间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确有纠缠,”胡吉木紧紧盯着洛景澈,似是想仔仔细细看清楚他的模样,“这都是你的机会。” 洛景澈的呼吸变得急促,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禁锢了母妃一生的东西。 也是不该开始的一切的源头。 他倏然抬眼看向胡吉木,眼神有些冷。 他怎么会认为,自己…… 然而余光中,一直用剑锋强撑着站在身侧的明月朗终是无力支撑,长剑落地时发出了极为清脆的坠响。 与长剑一同落地的,还有洛景澈下意识想去搀扶时,被明月朗甩开的手。 洛景澈双手狼狈撑地,飞起的扬尘在眼前飘然旋转,与之一起如坠冰窟的还有自己的心。 “铛——” 他感受到了身侧明月朗的目光。 很深,很沉。 洛景澈沉默着抬起手起身。站稳的瞬间,他的脚尖用力覆盖在了他双手撑地的地方,然后轻轻碾了碾。 明月朗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错愕,却见胡吉木目眦欲裂道:“……你在干什么?!” 他一把甩开了洛景澈,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脚底。 两只小小的蛊虫,早已与泥土混为一体,再无生机。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胡吉木一向的轻浮笑意荡然无存,他一把揪住了洛景澈的衣领,几乎是冲在他的鼻尖跟前怒吼道。 洛景澈被他揪住衣领被迫仰起头,但盯住他的眼神含了杀意,声音也仿佛降到冰点。 “我做什么,需要你来多嘴吗?” 胡吉木的手微微一凝,敏锐察觉到了眼前这人状态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刚才的洛景澈看上去还像是能因他三言两语而产生动摇的样子,此刻的他,却完全冷了下去。 浑身上下就好像被能凝结成冰的寒意裹住,死气沉沉且冰冷刺骨。 这样的状态,还有他那句话…… 胡吉木松了手,脸上再次出现了笑意。 “……皇帝既是这样说了,我自然相信您。”他仿佛对于皇帝暗含杀意的目光视而不见一般,“看来今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洛景澈寒声道:“玉佩呢?” 胡吉木勾了勾嘴角道:“您现在貌似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哦。” 他收了手中的刀刃,在洛景澈的眼下轻巧一跃,人已来到了屋顶上。 “下次吧。”他拢起衣袖,居高临下地看着院内一站一跪的二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这次交易,虽然算你毁约,但我也不计较了。下次见面,我会再考量是否将玉佩给你。” “你……” 还没等洛景澈再说什么,胡吉木已然转身离开,轻浅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胡吉木一走,院内再次只剩了他们二人。 黑沉沉的夜笼罩着本就破败的庭院,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没有人出声。 “……一直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情人蛊,也是怕我真的会对你下手,是吗?” 明月朗默然,声音有些哑:“并不全是。” 并不全是,那就是有了。 “明月朗,”洛景澈笑了笑,笑得很难看,“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对你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明月朗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自始至终,”洛景澈一字一句道,“都不需要谁的命和我绑在一起。” “就算是你,我亦无需。” 明月朗指尖微动,心狠狠沉了下去。他看着洛景澈咬着牙转身,只留给了他一个欲坠的背影。 他话到嘴边,那人却根本无意停留。 洛景澈听到风中好像隐隐传来了一声微叹。 “……是我的错。” - ……怎么会这么狼狈。 本就是一人孤零零地重生而来,在这于自己而言极不友好、危机四伏的话本世界里,他从未想过真正和谁连结命运。 就算是明月朗,他也随时做好了对方会抽身而去的准备。 可是,既然给过他希望和欢欣,又为何要给他一记猛药让他清醒。 洛景澈有些恍惚地走在密道里,心绪乱成了一团,以至于眼眶酸涩难忍,才发现竟有咸涩味道泛于唇舌。 他自嘲一笑,不再停留。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没有见面。 午后,洛景澈如常在御书房批折子。 正看着凝眉认真读着,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极为凄苦的叫喊声。 他略略皱了皱眉,出声唤道:“安顺。” 外面的声音停了,安顺脸上带了尴尬之色进来了:“陛下。” “外面是谁?在喊什么?” 听出来他略有不悦,安顺顿了顿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清荷。” “皇后想见您一面,说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去看看她了。” 说起来,确实是很久了。 “……让她安生待着吧。”洛景澈再次执起笔,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她这样喊了几日了?” “……自皇后母家抄斩后,日日都派人来。”安顺轻声答道,“只是因为前段时间小将军在宫中,嫌烦了的时候就会将她们赶走,所以陛下今日才听到。” 安顺注意到洛景澈笔尖一顿,神色竟然有点冷。 “……他不在,你们就不会做事了?” 安顺微怔,听出洛景澈明显沉下来的声音,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 洛景澈敛了眸子:“让她走。” 安顺低声道:“是。” 还没等安静多久,窗外再次传来清荷极其悲切的一声呼喊:“陛下,今日若见不到您,奴婢宁愿跪死在这里。” 洛景澈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随即他起身,推开了殿门。 清荷见他出来,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终于带了一丝喜意,不住磕头道:“陛下!” 洛景澈看向安顺抬了抬下巴:“好了,起来吧。” 有小太监急忙上前将清荷扶了起来。 “有事便说吧,”洛景澈看着她,“你主子近来可好?” “陛下,娘娘……娘娘她不好。”清荷眼眶一红竟是又要落下泪来,“还请陛下念及夫妻情分,去看看娘娘吧。” 洛景澈皱了皱眉。 虽然蒋家是倒台了,但这宫中本也没几个主子,他也下了命令她依然是唯一的皇后,按理说应该也没有什么克扣于她的事才对。 清荷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以往都有规矩,” “每月里有一日,陛下都需去皇后宫中用膳的。” 确实是有。 洛景澈淡淡看了她一眼,清荷瑟缩了一下,却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等他回话。 想起上一世他站在皇后宫殿门前,也是清荷站在门口,神色颇为倨傲地对他说:“陛下,我们家娘娘已经睡下了,您择日再来吧。” 时至今日,一切也终是换了个模样。 他突然起了几分兴致,应了。 “晚上,朕去皇后宫中用膳。” 清荷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忙跪下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洛景澈看着她的脸,神色愈淡。 …… “少爷,您买这么多小玩意儿做什么?” 明良苦着脸,看着桌上一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问道。 书房的桌上没摆笔墨纸砚,没摆兵书道法,居然摆了一堆小物件。 有成色上好的玉件,也有坊间淘来的古书。除此之外,小孩子玩的木头雕和小玩意儿也有,糕点酥饼一类的吃食也摆了半桌。 一眼看过去几乎什么都有,像个小杂货铺。 明月朗垂着的眼睛抬了抬,没做声。 他没怎么惹过人生气,自然也没有什么哄人的经验。 本想挑选一个合适的礼物,但是在看的时候,总是觉得这个他或许会喜欢,另一个好似也不错。 于是便干脆都买下来了。 林林总总下来,就买了这么多。 “……您这是要给谁呀?”明良试探着问道。 明月朗瞥了他一眼道:“多嘴。” 明良撇了撇嘴,退至一边。 桌上种类太多,他一一包好了叫人放进马车里去。 唯有一个锦囊,他自己揣兜里了。 那是他在一个铺子上淘来的,据说是什么名贵兰花的种子。 据他观察,洛景澈其人没什么喜好,也没什么讨厌的。 他在这方面实在是滴水不漏,哪怕自己在宫中和他朝夕相处般待了这些日子,也完全没有看出他具体的好恶。 唯有一点他看出来了。 洛景澈对于御书房里的花花草草倒是极为爱护,闲时也很爱盯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植物看。 这几颗兰花种子,便也是这个意思了。 快要黄昏,再耽误不得了。 他穿戴齐整,对明良道:“我要进宫。” - 马车骨碌碌行至宫门前,明良牵过马,探头问道:“少爷,这一车物件,都是给陛下的吗?” 明月朗顿了顿,看了他一眼。 明良老实垂下了头,暗自咂舌。 宫人在后替他驱使着马车,明月朗独自一人先来到了御书房。 天光有些暗了,书房内竟也没有点灯。 他侧目看了看,一个平日里负责扫洒的小宫女见到他迎了上来。 “见过小将军。” “……陛下今日没在批折子?”明月朗轻轻皱了皱眉,问道。 小宫女看上去年岁尚小,脆生生道:“将军来得不巧,早些时候陛下去皇后宫中用膳了,奴婢这便派人去向陛下通传一声吧。” 明月朗微怔。 哦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 44 章 一念 第45章 第 45 章 动情 上一世和这一世加起来,洛景澈都没见过蒋玥茹这副模样。 她身着朴素,妆容之下面色青白,还有那根本藏不住的微红眼眶,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可怜,苦楚动人。 昔日装点得颇为华丽的寝宫如今也物件寥寥,看上去颇为冷清。 洛景澈自踏进殿内便皱了皱眉。 “……朕说过,你是后宫唯一的主子,”洛景澈冷声道,“朕实在想不出你将自己作得凄苦兮兮的理由。” 蒋玥茹面色一僵,眼睛一眨泪就落了下来。 “……陛下真的错怪妾身了,”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妾身只是……思念家人。” “妾身知道,妾身的家人犯下大错,陛下没有赶尽杀绝已是网开一面,”蒋玥茹望着他,一副强忍着泪水却又控制不住的模样,“可是陛下,妾身此后……再没有家人了。” “妾身唯一的依靠,只有陛下了。” 话说到这里,她更是哭得难以自控。 这几句话,倒确实是她的真心。 蒋玥茹是蒋家旁支的女儿,一直不受重视。可此女还颇为好高骛远,攒足心思想着嫁给洛景诚好攀上高枝成凤凰。 未曾想,真龙天子没嫁成,被迫嫁给了自己。 蒋先或许是对她承诺了什么,才让她在宫中既是眼线,也是加害地呆了这么些年。 今时今日,一切都换了模样。蒋家倒台,对于如今的蒋玥茹来说,未来确实是惶惶一片。好在她如今倒是看清了形势,立马便来想着心思讨好他。 “……朕承诺过你,”洛景澈看向她,“你只要安安分分地呆在这里,朕绝不会亏待于你。” 蒋玥茹僵硬着勉强一笑:“是……” 她费尽了心思才把人请来,又好一番表演。她自认容貌不说是倾城倾国,但也足够出众,偏偏这人却硬是如铁石心肠一般无动于衷。 ……甚至,自己进宫都这么久了,皇帝别说过夜,看都不曾来看过她。 蒋玥茹心中油然而生一顿委屈。她悄悄抬眼看了下坐在对面的皇帝,却正好被他冷冷淡淡的一眼扫过。 这一眼虽没什么情绪,却让蒋玥茹心中微动。 ……不说别的,她这夫君的模样,倒是万里挑一的好看。 思及此,她倒也没什么好再顾及的。蒋玥茹挤出一个笑容,柔声道:“陛下今日能来,妾身真的很高兴。” “……还望陛下,以后能常来坤宁宫。”她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举了小酒杯,一饮而尽。 洛景澈著筷,看着在他桌前曾出现过的几样清淡小菜,却几乎没有胃口。 ……宫里的吃食,他至今都难以入口,更何况还是皇后宫中的。 见他不动筷,蒋玥茹笑容更是勉强:“陛下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吗?” “这是妾身亲手做的几样小菜。妾身不知道陛下爱吃什么,私下里派人去问了问陛下身边伺候的宫人,”蒋玥茹小心翼翼道,“陛下……不会怪妾身吧。” 她这般坦诚直言,模样又甚为惶恐,洛景澈反而沉默着举起筷子浅尝了一口。 其实味道还不错。 蒋玥茹难掩脸上喜色,脸上也有了神采:“多谢陛下,妾身敬您一杯。” 洛景澈手指微动,接了这一杯。 一口清香甜酒下肚,倒是颇为熨帖。 蒋玥茹小酌了两杯,见他面色稍缓,却仿佛话匣子被打开了般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话。 一会是她看的话本,一会又是宫女毛手毛脚惹她生气的故事。她一边讲着一边悄悄看皇帝脸色,却见他虽不曾表态,却也仿佛真的在听一般没有打断。 清荷本来站在门口候着,见二人气氛和谐,轻笑着拉了安顺走远了去。 安顺心中稍有疑虑,却见清荷促狭着朝他眨眼:“难得娘娘和陛下有这样好的氛围,咱们可别扰了他们。” 酒杯见了底,故事也听了一轮。天色已晚,洛景澈揉了揉额角,准备起身了。 蒋玥茹急急起了身道:“陛下这是要上哪里去?” 许是酒香有些贪杯,洛景澈头有些微痛:“不早了,朕先回御书房了。你且歇息吧。” 蒋玥茹心下微冷。她见洛景澈执意起了身,勉强一笑道:“……妾身送您。” 她起身袅袅婷婷地走到洛景澈身边,手悄悄抚上了他的衣领:“……陛下。” 自起身后,洛景澈本还算清醒的头脑一瞬间如炸开花般欲裂,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蒋玥茹搀扶了一把,他甚至差点栽在桌上。 ……然而更糟糕的是,从蒋玥茹手抚上来的那一瞬,他的体内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烧成了一片。 他眼前发黑,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了蒋玥茹的手! 蒋玥茹骤然被他一推,自己也差点没站稳。她眸子微沉,却见洛景澈面色微红,眼神已隐隐失散,于是忍了又忍,换了副带笑的模样:“陛下,您醉了。” 这个状态,绝不是普通的醉酒。 “……你下药?”洛景澈喘着气,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哑声道。 蒋玥茹心思被点破,僵硬了一瞬却又马上强撑着道:“妾身怎么会想害您,只是一壶助兴的酒罢了。” 洛景澈自觉状态不妙,颤抖着吐出几口热气便要撑着转身去寻安顺。然而几乎还没走上两步便觉得心头那把火仿佛直直烧到了头顶,烫到灼人。 蒋玥茹看着他眼神逐渐涣散,心下终于稍稍安定了些。 这次她没再犹豫,一步步将人向内室引去。 “陛下,”她微微仰头看着身前面色酡红已快要不省人事的皇帝,在他耳边轻声道:“妾身只是想要个依靠。” 此举虽险之又险,但她若能一举得子,往后余生便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殿中红烛熄了两盏,帷帐也随之缓缓落下。 烛火熄灭的一瞬,安顺余光扫过,眼皮子跳了跳。 此时他不再犹豫,直直朝向殿里而去。 清荷见状急忙拦了他:“安公公,你这是做什么呀?” “陛下和娘娘……这般,不是水到渠成的好事吗,你,你……”清荷红了脸,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安顺快步走到殿门前,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从里面传来了细微的喘息声。 他生生止住了步伐,脸上出现了极为纠结和犹豫的神情。 然而此时身后传来一小太监急急的脚步声:“安公公,有要事禀报。” …… 明明身体已经很热了,但却还是有人仿佛在点火般触碰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洛景澈更觉难耐。 即便身体已然不受自己的控制,但身处陌生的环境仍然让他无所适从,隐隐抵抗着身侧这人的摆布。 ……但他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有股难言的**在他体内愈烧愈热,这是他两辈子都未曾体会过的折磨。 ……真的好热。 好想…… 理智完全崩塌的最后一秒,他听到了室外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 至此他意识彻底模糊,整个人如溺毙的鱼一般昏了过去。 坤宁宫殿门被一脚踹开来,衣衫半褪的蒋玥茹浑身一颤,撩起帷帐便要骂。 然而当她看清眼前人模样的时候,她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 “你……你怎敢擅闯内宫!”蒋玥茹又惊又怒,几乎叫破了音,手忙脚乱地扯过一旁的被子往身前捂。 明月朗自踹开门的那一瞬便被眼前一幕激到几乎全身血液逆流。 这疯女人几乎未着衣衫,半跪在洛景澈身前,正要俯身凑上去。 床榻之上的洛景澈胸前衣襟凌乱,面色潮红,暴露在外的皮肤几乎全透着红,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半阖着眼皱着眉无力动弹,只指尖还在颤抖着。 明月朗只看了一眼便狼狈收回目光,看向蒋玥茹的眼神骇人得像在看一个死人,一字一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给你的胆子碰他。” 蒋玥茹被他的眼神吓到不敢动弹,却见明月朗沉着脸伸出手一用力,竟是一把将她用来掩体的被褥掀开了来! “啊——”蒋玥茹尖叫出声,一瞬间羞愤欲死。然而明月朗竟是一眼都不曾看向她,直直掀了被褥后,三下五除二地将床上另一个人裹了起来。 蒋玥茹扑下床抓起衣衫裹紧了自己,只见明月朗一把将床上人抱起便要离开。 “……你敢带他走!”好事未成,又被人闯了寝宫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蒋玥茹面色扭曲地发出尖锐的叫喊,“你到底是谁!我一定要杀了你!” 怀里抱着人的明月朗步伐微顿,他压着暴怒的情绪最后盯了一眼蒋玥茹,随即,薄唇轻启:“你算什么东西。” 蒋玥茹呆坐在原地,发丝凌乱如同疯妇一般发出了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 怀里人极烫的身躯即便被被子裹着也掩盖不住。明月朗步履不停地将人带回了寝宫,将他放在床上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也烫了起来。 被好生放在床上的那一瞬间,洛景澈微微睁开了眼。 明月朗垂眸看着他含着水光的潋滟眸子,喉结微动。 洛景澈意识仍不太清醒,皱着眉,看着明月朗的眼神有几分委屈和茫然。 他因为热和难受又开始微动,整个人挣扎着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明月朗将他放在床上的时候也没有起身,此刻两人挨得极近,他盯着洛景澈的眼睛,声音有些哑:“你可以让我去叫安顺准备冷水和药。” 洛景澈懵懂地回望他。 “……或者,”明月朗仍然紧紧看着他,嗓音低沉,“你也可以选择我。” 话说到最后,两人鼻尖相抵。 洛景澈红着眼,反应很慢。明月朗没动作也没起身,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鼻间萦绕着两人有些乱的呼吸声。 明月朗半垂了眸子:“……要我吗?” 洛景澈阖眼,颤抖着向上微微用力,轻轻吻在了他嘴唇上。 第46章 第 46 章 种子 在挨上他嘴唇的一瞬间,洛景澈不甚清晰的大脑突然又像受到刺激般转动了起来。 他浑浑噩噩地想到了极乐坊那个未尽的吻,想到了明月朗冷冷淡淡的那句无需亲吻,也想到了他们之间悬而未决的种种。 在唇瓣相接的瞬间,他狼狈地后退了。 然而还没等他真正退缩,明月朗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极为强势地将人抵在身下,大手穿过他的头发扣住他的脑袋,又凶又狠地亲他。 唇舌交缠间洛景澈被亲得喘不上气,身体软得像泥一般,连推开明月朗的力气都没有。 一切对他来说又太过于陌生,于是只能本能地抵抗着。 “……放松。” 几乎还来不及作任何反应,身前人再次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将他有些支离破碎的声音通通咽了下去。 “别怕。” 明月朗在他颈侧亲吻安抚着,却丝毫不容得反抗。 不知不觉间洛景澈双手抱紧了这个人,在思绪混沌间他低头狠狠咬在了明月朗的锁骨上。 他听到明月朗低低轻笑了一声。 而后他就得到了一个今晚最缱绻温柔的吻。 月上中天,夜色融融。初夏的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薄雾,将人的眉眼也晕开了。 随着药效的抽离洛景澈再也支撑不住,累得头一歪便昏睡了过去。明月朗微微撑起身子,用眼神极为认真地描摹了一遍身下人的脸。 他抬手撩开了洛景澈被汗浸湿的额前碎发,半垂着眼盯着他还微微开启着的湿润嘴唇。 明月朗就那样自然地没有丝毫犹豫地俯身而下,轻轻吻在了他唇角。 “……洛景澈。” 好像有什么情绪快要满得溢出来了。 大片云朵被微风吹散,有月光盈盈洒了进来。 他听到了自己极为清晰的心跳声。 - 洛景澈自登基以来,向来十分自律。不仅从未缺席过朝堂,就连日日清晨都从不需安顺来唤醒,他会自行起身穿戴齐整再去上朝。 今晨大臣们却收到宫中来的消息,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休朝一日。 虽确实有些稀罕,但皇帝向来勤政,偶有一日需要休息也实在无关紧要。众臣纷纷表示理解,送上关怀的折子表了一番忠心。 昨夜累到极致的洛景澈今日自然是没能按时睁眼。当他从各种不适的状态中缓缓苏醒时,脑袋里还是一片天旋地转。 等他好不容易缓解了发晕的症状,又清晰地感知到了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酸软和无力。 他睁开了有些惺忪的眼皮,侧头向外望了望。 有细碎的阳光透了进来,外面天气不错。 ……意识到寝殿里只有他一个人时,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躺在床上,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虽然喝了酒也中了药,但并没有到让他失去记忆的程度。 前半段因着药效他反而还有些混乱不清,但也记得关键时刻他因为想要缓解身上的燥热难安于是格外的主动。 事实上到后半段,药效也差不多散尽时他的感知反而愈发清晰。结果那人仿佛才是真的被下了药一般,不知又拉着他荒唐了几次。 越想越是不堪回首。他轻吐出一口气试图缓解下自己燥热的脸,这时却有人轻轻推开了殿门。 “……陛下,您醒了?” 他抬眼对上了安顺的眼睛,安顺忙低头不敢看他。 “……嗯。” 他从喉间试探性地发出一个音节,不出意外地听到了自己极度沙哑的声音。 安顺忙去拿了水,递到了他嘴边,又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将人扶着坐了起来。 喝了点水,洛景澈蔫蔫的精神稍微提起来了点,他哑声道:“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一直备着呢,陛下即刻就能去了。”安顺轻声道。 洛景澈垂了垂眼,应了。 其实他身上是干爽的,或许是结束后明月朗给他清理过了。 但是……总归还是不习惯。 直到整个人完全浸泡在了有些发烫的汤池里,洛景澈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垂眼看向自己胸膛和腰间的深浅痕迹,又有些头痛起来。 ……该如何面对他,至今也没理清个思路。 他在袅袅热气中失神地盯着梁上金龙,脑中却始终一片空白。 这简直比给人做局还要累。 他今日起得晚,待一切收拾好都已经快到了午后。前些日子没批完的折子和各方的请安问候已在书桌前堆成小山,不顾腰间酸痛和发软的身子,洛景澈再度投身于案牍之中。 蒋先死后,新相悬而未立。如今是他收拢权利的好时机,他自然也不着急寻找新相,因而他几乎事必躬亲,工作量比起之前大了一倍不止。 安顺短暂地进来过几次,见他沉浸于政事的模样欲言又止了数次,最终还是不敢上前打扰,只得殷切地倒茶和多置几个软垫。 洛景澈第三次听见了有人进殿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曾抬,直接道:“安顺,朕不是说了不饿么,不吃。” 这次没听到安顺痛心疾首的规劝,他抬了头,却见明月朗一身简单常服,略略蹙着眉站在他桌前。 洛景澈一怔,瞬间哑然。 明月朗垂着眼看他:“……早过了用晚膳的时候,还不饿么?” 看着明月朗站在他眼前,脑中却不住回想起昨夜的种种荒唐。洛景澈腰酸腿软,颇觉头皮发麻,匆匆将目光挪回了案前道:“……还好,过会再吃吧。” 他听到明月朗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走了上来,直接拿起了堆积在一旁的折子随手翻看了两道。 洛景澈微讶了一瞬,倒也不曾阻止,只装模作样地闷声来了一句:“……你胆子倒大。” 明月朗没接话,只凝神迅速扫过了手头上折子的内容,然后叠起放在了一旁。 洛景澈也懒得问他在看什么,干脆看起了自己的。 两人这么一站一坐,一左一右地翻看着如山堆积的政务,直到他再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的时候,他发现明月朗只往他手侧放了一小叠。 明月朗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角落的一叠:“那里都是些请安问好的折子,不必急着批复。” 他目光重回到手头这一叠,淡声道:“这些你吃完再看或者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现在,可以吃饭或者休息了吗?” 洛景澈指尖微蜷,声音很低地应了:“嗯。” 饭菜端上桌,安顺在门外终于是松了口气。 洛景澈只看菜色便猜出了这一桌怕都是出自将军府。 ……至于是不是这个人做的,他夹了一筷子浅尝了一口。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然后多吃了几口。 明月朗坐在一旁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吃,眼神很深。 气氛过于诡异,洛景澈执筷的手略有些僵硬。他们现在的关系很怪,说是盟友,其实脆弱的合作关系就在前两日差点崩塌;说是有情……那也实在还相差甚远,虽然就在昨夜也做够了许多亲密的事。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 就在此时,明月朗开口了。 “陛下等会有空么?” 洛景澈微怔:“……嗯?” “若是要看折子的话,”明月朗倒是极有耐心,“方才我也帮陛下看过了,没那么多要紧的事。” 洛景澈哑口无言:“……啊。” “所以,陛下晚上还有别的安排么?” 话都这样说了,洛景澈嘴唇动了动:“……没有。” “应该不会还要去皇后宫中吧。”明月朗声音有些凉。 洛景澈一口饭食差点呛出来,咳得脸红脖子粗。喝了一口明月朗递过来的水缓了半天,耳朵和面上的薄红还褪不去。 “你……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他在脸侧挥了挥手,挪开了目光闷头道。 “也没什么,”明月朗的声音有些轻,“前几日买了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当鱼贯而入的宫女太监呈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一件件摆在他桌上的时候,洛景澈确确实实惊住了。 甚至桌子上都摆不下,于是只能挪了些折子走。 这是买了些东西么……简直是买了个店回来。 “你……”洛景澈惊讶地看向他,“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他坐在被各色物件堆满了的桌前,眼睛瞪得有些大,难得新鲜的表情衬得整个殿宇都生动了起来。 明月朗看着这一幕,面上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他会想到买这么多零碎物件,其实也还有一个原因。 这整个殿宇都太空了。 他一点也没有皇帝的样子,不去搜罗这天底下各种好看的物件,也不去要求宫人们将皇宫装点得华丽。他日日所待的御书房里除了铺天盖地的折子和书籍,竟然就只有两三盆植物。 每当他看到洛景澈一人坐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其中处理政事,或立于窗前自顾自思考着什么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这个人好像马上就要拂袖而去了一般。 身上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他带来的这些物件,有价值连城的古玩玉镯,有造型独特的瓶瓶罐罐,也有街边随处可见的孩童玩偶。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给他带来些许生气的东西,他都买了。 还好,效果立竿见影。 洛景澈颇为稀奇地一件件看过去,捧起一个坊间再常见不过的陶土娃娃,细细打量着问道:“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 明月朗看着他兴致盎然的模样,轻声道:“有些是之前就买好了的,有些是前两日买的。” 前两日啊。 洛景澈缓慢眨了眨眼,将手里的物件握在了手心。 明月朗眼眸低了低,又从袖口中取出了锦囊,递给了他。 洛景澈看了他一眼,轻轻解开了锦囊。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手中的颗粒:“是……种子?” “……对,兰花种子,”明月朗看着他道,“那小贩和我说,这是一个很珍稀的品种。”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骗我。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陛下可以亲自种种看。” 明月朗声音很低,仿佛自语,又好似情人间的呢喃。 “……如果旁人于陛下而言,确实不足以能产生什么联系,那这么脆弱的生命,能不能留住你?” 啥都删没了,真没招了,求放过[绿心][绿心][绿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 46 章 种子 第47章 第 47 章 线索 ‘我不需要谁的命,和我绑在一起。’ ‘就算是你,我亦无需。’ …… 躺下之前,洛景澈最后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小花盆。 晚间,他和明月朗一起将兰花种子种下了。 其实他对植物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喜爱。 但是,如果是这样一株由他亲手种下的植物,他确实会心存期待。 “陛下,早些歇息吧。”安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温声道。 “嗯。”他应了一声,想起明月朗临出宫前特地和他一起将花盆抱进了寝宫内的样子。 ‘好了,’明月朗回身看着他道,‘既然也回寝殿了,陛下今日可以歇息了。’ 洛景澈听着他这颇为理所当然的一句话,挑了挑眉。 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或调侃或轻巧的话语,这人下一步的动作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明月朗上前了一步,确实如他本人一般清风明月的气息扑面而来,洛景澈大脑一片空白,随后便感觉到了他的手抚了下自己的脑袋,然后又像有些克制般轻轻按了按。 “身体要紧,早些睡。” 他松了手,神色自若地转身去嘱咐安顺一些零碎的事项。洛景澈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间,一直被他有意识忽略掉的腰酸腿软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 洛景澈轻吐出一口气。翻身拿被子裹紧自己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昨夜半梦半醒时自己被人拦腰紧紧扣在怀里的触感,以及那人扑在自己颈后的呼吸。 ……是该睡了。 明月朗斜倚在深邃密道前,遥遥看着寝殿内最后一盏烛火幽幽灭掉。 “……好梦。” 他声音极低,转身融进了黑暗之中。 时已入夏。随着夏季一同来临的还有洛景澈两世之中最为掌权的时期。 前丞相昔日麾下之人已不成气候,在明月朗和屈通有意识地引导下逐渐肃清了朝堂。 而蒋家通敌一事败露后,洛景诚便也销声匿迹了数日。可惜他做事狠绝利落,与粮草运输一事的相关人员他竟是赶尽杀绝,完全抓不到他任何的把柄。 况且,既已顺水推舟地将此事推与蒋家,只能先就此作罢。 毕竟,昔日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现在竟是与他族有了勾结,实在是难言出口。 只是他究竟是如何与蛮族人联系上的,之后又会如何做,眼下只得静观其变。 至于后宫,自那日后皇帝便在众人面前宣称皇后一病不起,需静养数日。 有大臣尝试着进言让他接着选秀纳妃,也被他不咸不淡地以一句“血脉传承自当慎重”驳回了,此后竟再无一人敢提起此事。 自此众人心知肚明,之前还根基薄弱的新帝如今早已大权在握,大宋从此以后是真的变天了。 一切按部就班地行进着,就连不日前寝宫窗前的种下的兰花种子都冒出了极小的绿芽。 这日午后,难得有了些空闲的洛景澈坐于窗前,手上捧着一本闲书,正读了一半。 既已入夏,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洛景澈托着腮,瞧着书眯缝了一下眼睛,看起来极其慵懒闲适。 明月朗进殿后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默然走上前,眼尖地瞧见了书页上的内容。 “自那日后,昔日金枝玉叶的贵公子跌入了凡尘。可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又怎能甘心?但眼下别无他法,他只能背井离乡,暗中寻找转机……” 明月朗道:“陛下这是在看什么?” 洛景澈回神,侧目看向身后的人。他这一动半个身子又暴露在了骄阳之下,衬得他清浅的瞳色像玻璃珠。 “话本罢了。”洛景澈随手将书合上了,起了身。 近日来他们的对话常如此,基本上是明月朗问,洛景澈答。 问的人认真,答的人其实也认真。 只是认真归认真,给的答案永远是四两拨千斤,轻飘飘的。 明月朗有意想更走近他一些,奈何这人面上总是一副带笑的模样,实际上却相当的封闭。 之前许多事他自己都没能看得清楚,这才兜兜转转地绕了这么久。 不过还好,他现在很有耐心。 明月朗见状也不再追问,只起了个新话题道:“我今日进宫,也是帮罗昭给陛下告个假。” 洛景澈微微一愣:“罗昭?他怎么了?” 这段时日宫中事务繁杂,他也确实很久没有过问罗昭的情况了。 明月朗看着他的眼睛道:“最近陛下没有召见他,他便自己去查了有关于昔日灭口他家那伙人的线索。” 洛景澈眼神一凝。 “那么,”洛景澈道,“他查到了?” 明月朗肯定道:“是。” 洛景澈缓缓收紧衣袖下的手指,用力握成拳。 “线索不多,他也只打探到了部分。更多的消息还需回到他老家廊北一带再去查探。” “他于昨日晚间启程前往廊北,托我特来向陛下告假一段时日。” 罗家上一世的灭门惨案是自己造成的。 罗家因其有独家武功绝学从而颇有名气,其门下学徒甚众,有不少寒门子弟都会前来进学。 蒋先在上一世向他控诉罗家仗势欺人,残害百姓,于廊北一带隐隐有一山土皇帝的架势,实不能留。 同样的,几乎没等他作出什么决断,圣旨已下,罗家涉嫌谋反满门抄斩。 而这一世,即便他快马加鞭地规避了很多剧情,也依然没能救下罗昭一家,甚至已然落于极为被动的局面。 灭罗家满门的人不再是自己,也不会是洛景诚。 那又会是谁,能有这样的实力? 洛景澈凝眸问道:“他可有向你提过,具体是什么样的线索?” 明月朗思索片刻,答道:“据他得到的消息……好像和一个姓潘的人相关。” ……潘? 洛景澈脸色有些难看。 话本里从未提过哪个角色姓潘。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完完全全藏于暗处的人。因为他改变了剧情的走向,才会出现的,一个全新的人物。 此人不知是敌是友,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但他竟然已经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将罗家满门屠尽,又将罗昭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来了极乐坊。 ……就好像,专门送到他身边来的一样。 这个念头实在太过荒谬,洛景澈几乎瞬间下了一身冷汗。 “……跟着他一起查,”洛景澈声音有些紧,“我也要同步知道那边所有的消息。” 明月朗见他神色凝重,也肃然道:“好。” 按理来说,依洛景澈如今的境况,应该是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毕竟,前朝后宫皆无变故,里侧内外也都是自己人。 可为何还是会忧愁,还是要蹙眉。 明月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着洛景澈皱起的眉头,目光变得极为复杂深邃。 他其实一直离这个人很远。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指尖微动,触碰到了洛景澈的眉头,轻抚了一下。 洛景澈在他触碰到自己的那一瞬间有些怔然,但也没有躲开。 他感受到指尖的温度在自己额前轻点,于是回避了数日的无措情绪带着不算久远的记忆汹涌而来,那一瞬间他哑然失声,只能有些狼狈地垂下了视线。 “……我会为你查到。” 罗昭披星戴月地赶路,终于抵达了这片故土。 这里是他出生,也是他长大的地方。 望着眼前要掉不掉、破败不堪的罗府牌匾,罗昭在外驻足了良久,终究没有勇气踏进去。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罗家满门,惨遭毒手。 以他们家人均习武的水平来说,要残害他们全家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偏偏,有这么一个人做到了。 如今终于有了一点消息,那个人,姓潘。 虽然除此之外仍然没有更多线索,但已经是他两年来唯一的希望了。 罗昭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 即便是将整个廊北城翻个遍,他也一定要得到更多关于这个人的信息。 - “少爷,有将军的信!” 明月朗单手持剑,剑锋直指天空。他一手剑法舞得利落,行云流水之下亦不失力度和章法,看得人极为畅快。 见明良捧了信前来,他收起剑锋拿了信,拆开阅览。 “……将军信上说什么了?” 见明月朗表情似是微有诧异,明良不禁出声问道。 “蛮族近日来或许有大动作,”明月朗轻吐出一口气,见明良一脸震惊,又淡声加了一句,“不过不是对我们。” 明良大松一口气:“少爷你现在讲话越来越弯弯绕绕了!”他又凑上来问道,“那是什么大动作,蛮族人想做什么?” 明月朗垂眼看了眼手中的信件,低声道:“他们在内斗。” “现在的首领有三个儿子。”明月朗道,“首领年事已高,恐不久后就要撒手人寰。” “这三个儿子,如今在夺权。” 明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这三个人中,谁有可能成为首领啊?会对咱们有什么影响?” 明月朗听到这里却是皱了皱眉:“父亲信上说,一直以来跟他打得有来有回的都是首领的长子,一般也应该是长子继承大权。” “……但是近几年,首领最小的那个儿子不知道怎的势头极猛,倒是隐隐有盖过他大哥夺权的意思。” 明月朗揉了下额角:“不过,是谁都没差。” 总归不会与大宋交好就是了。 “我们等着看结果便是。” 见他又要起身出门,明良忙跟上道:“您又要进宫啊?” 明月朗脚步微顿,淡声道:“既有消息来,当然需禀告陛下。” ……得了吧! 什么消息要一天进宫三趟的说啊! 明良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家少爷头也不回的样子,只得看起家。 见人走远,他才暗自腹诽。 “……就是想见陛下了呗。” 第48章 第 48 章 乌延 “……罗小公子?是你吗?” 罗昭在一声试探中抬头,微有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一身粗布麻衣,但面容极为和善。她看着罗昭脸色有些犹豫,却在和他对视上的一瞬间连声道:“哎呀,可不就是罗小公子么!” 罗昭也认出了她:“李大娘。” 李蓉听到罗昭认出她来,激动地连连点头:“是我是我。哎呀,罗小公子,才两年功夫,你怎的变了这么多……” 她家就在罗家隔壁,因着热心快肠和附近邻里的都认识。其中罗家对她也颇为照拂,罗昭甚至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 罗家发生变故后,罗昭便不知所踪。她还忧心了好久这位最小的公子到底去了哪,只是凭她的能力确实是无法再参与过多了,只得作罢。 现在突然看到了罗昭的身影,她一开始还不敢认,可是一看确是本人,她瞬间激动了起来。 罗昭张了张嘴,唇间有些泛苦:“……在外流浪了些日子。” 李蓉听了更是红了眼眶:“……真是作孽,碰上这样的糟心事,吃了这些苦!” 罗昭家教甚严也常年习武,比起那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来说要糙了许多,但怎么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和几年前意气风发的他相比,如今变得沉稳寡言,身形更是消瘦了许多。 “……来!怎么说今天也得上大娘家吃顿好的,”李蓉抹了把眼泪,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罗昭眉眼柔和了许多:“还好,都过去了。” 两人谈话间走到了李家的小宅院门前,李蓉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爽朗笑声:“李大娘,今日有客人?” 李蓉闻言便笑了,熟稔到甚至都不用转身便先应道:“是呀!”她将门打开来,亲切拉了罗昭的手,这才回身看向来人:“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知道大娘烧了肘子么?” 来人笑吟吟道:“可不是么,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 罗昭回身,看向他的时候微微一怔。 这人身形颇壮,小麦肤色,浓眉大眼。怎么看都像…… 蛮族人。 来人上下略一打量了罗昭,敛眉沉思了片刻,突然出声道:“……你是罗家的人?” 罗昭面色微冷,没有应答。 来人再细细一打量,竟是露出极为欣喜的笑容:“你是昔年那个罗家最小的公子吧?” 罗昭压下心中犹疑,抬眼看向他:“……你是?” “真是幸会了!”他露出十分怀念的神情,颇为自来熟地揽上了罗昭的肩膀,“虽然我认识你,但你应该不知道我是谁。” “自我介绍一下,”他笑了笑,“我姓胡。” “罗兄便先称我一句胡三吧。” 令人怀疑的长相,避重就轻的态度,还有这一听就是假名字的自我介绍…… 罗昭心中怀疑更甚,可是见李大娘和他颇为熟悉的玩笑,又产生了一丝犹豫。 若非特别熟悉,不会到这个程度。 李大娘是看着他长大的不假,绝不会存心来害他。 ……可这人也实在可疑。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两人回头齐望向他,向他挥手。 “小昭快来,”李大娘柔声道,“今天大娘炖了好吃的肘子,一定要多吃些。” 罗昭沉默一瞬,应了:“……来了。” - “……胡,三?” 洛景澈手中拿着信,皱着眉轻声道。 在看到这个假名字和罗昭信中的描述后,洛景澈几乎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这人是胡吉木。” 听到他言辞间的肯定,明月朗表情微冷。 胡吉木居然去了廊北。 甚至还和罗昭碰上了,就在他身边。 或者也有可能……他就是为了罗昭而去的。 盛夏的天气,洛景澈的身体却有些微微的发冷。 “罗昭信上说,胡吉木虽然引起了他的怀疑,但是他和罗昭非常信任的一个邻居大娘关系极好,两个人看起来相识已久。” “他还说,胡吉木……曾是罗府的门生?” 明月朗闻言略略讶异:“他跟着罗老爷子习过武?” 胡吉木的武功造诣极高,无论是轻功亦或是招数皆为上等。如果说是在罗府修习过,那也确实正常了。 毕竟罗府的传家功夫是出了名的。 洛景澈面色有些凝重:“罗昭只怕还不知道,胡吉木便是那极乐坊幕后人之一。” 当时罗家惨遭灭门后,罗昭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就被抓到了极乐坊关押了起来,直到自己和明月朗来到极乐坊买下了他才得到了自由。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时罗家的灭门惨案甚至都有可能与胡吉木脱不了干系…… 可现在,胡吉木就在罗昭身边。 胡吉木的种种行为,还有他身上这么些解不开的谜团,都让洛景澈倍感焦虑。 他垂眸看向信件上的落款时间,已是两天前。 他当机立断地坐下写信,细细将胡吉木其人的一些疑点写清,反复提醒罗昭务必要注意此人。 ……但愿还来得及。 相较于洛景澈的心焦,罗昭在廊北倒并没有遇见什么。 相反,他和胡三,也就是胡吉木,在这短短的几日相处中,还挺投缘。 毕竟胡吉木性格爽朗大方,颇有些江湖人的豪气。在知道了胡吉木曾在罗府进修过后,两人也进行了一番满是试探的比试。 罗昭险胜一手,却清楚地认识到了胡三确实有在罗家修习过这一事实。 是夜,两人一同坐在屋顶喝酒。 “……胡兄,你是什么时候拜入罗家门下修习武功的?”罗昭闷了口酒,声音有些含混地问道。 胡吉木拎着酒壶,短暂陷入了回忆:“……约有十来年了吧。” 他侧目看了眼罗昭道:“那时有幸见过你几面,只不过你还是个孩童。” 罗昭微愣,似是没想到已经是那么遥远的事了。 “但我没在这里待很久,”胡吉木淡笑了一下,“可能也就不到半年功夫。” “但是我很喜欢这里,”他仰头喝了口酒,“所以此后也常来廊北,因此和李大娘也很熟悉。” “……你是哪里人,为何会到廊北来?” 胡吉木顿了一顿,拇指摩挲着酒壶口,罕见地陷入沉默。 “……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有蛮族的血脉吧。”他在气氛凝滞前带着笑意开口道,“会到廊北来,当然是因为这里是离边北最近的地方。” “只是因为这个?” 罗昭问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接二连三的追问显得极为无礼。 胡吉木并没有丝毫的恼意,反而露出一抹极淡的怀念之色:“……确实不止因为这个。” 但他也没有想要接着说下去的意思了,抱歉地朝罗昭笑了笑。 虽仍有疑虑,但罗昭也明白,凭他们浅薄的交情,胡三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两人在月下碰杯,各自仰头一饮而尽。 此后两天,他们各忙各的,没有再碰上过面。 查了数来日,却一无所获。罗昭心情颇有些低落,思忖着近日该回一趟京城,借助皇帝的势力或许能有更多线索。 一只信鸽从远方扑扇着而来,罗昭眼前微亮。他伸手接了信鸽,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随即取下了信筒。正要拿出信细读时,突然听见了门外李大娘的声音。 “……小胡,到时候了,咱们走吧。” 罗昭听见明显脚步要更为沉重的胡三先一步迈出了门外,紧跟其后的是轻手轻脚的李蓉,两人踏出门后她缓缓将大门合拢。 ……这么晚了,他们去做什么? 手中的信件也来不及看,罗昭手腕一翻将它藏于袖口处后,闪身跟在了两人身后。 李蓉左手提着一盏烛火,右手拎着一个布袋,落后于胡三一步。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向不远处的小山林而去。 夜深人静,两人身影如鬼魅一般,幽幽烛火将两人影子拉出了一小片阴影,在夜色中看得极为骇人。 罗昭不动声色地跟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越走越深,不得暗自心惊。 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两人脚步才渐渐变缓。 罗昭听到了李蓉低低的声音:“……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 胡三沉默良久,应道:“是啊。” 罗昭身手极其利落地一个翻身上了树,借由茂密的叶子掩蔽好自己,仔细往里瞧。 他们在一处空地前停了步。 而立在他们眼前的,赫然是…… 一座孤坟。 罗昭掩下心中骇然之色,想离得更近仔细看看时,听到李蓉一句喟然长叹:“小潘,十六年过去了,不知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罗昭如遭雷击,仿佛浑身血液逆流般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下意识地捂上了嘴,试图控制住自己压抑不住的沉重呼吸声。却不曾想,突然有一声高亢的咕咕叫声由近及远而来。 ……是来找他的信鸽?! 他错愕了一瞬,却见胡三敏锐地回了身,看着盘旋在低空中的信鸽,眼睛眯了眯。 ……完了! 罗昭略一犹豫的功夫,胡三已然出手。他袖口翻飞,一支利箭出鞘,转瞬间那只鸽子便中箭倒了地。 胡三一步步缓慢地朝着还在抽搐的鸽子走去,罗昭的心越来越沉。 他抽出了信鸽身上带着的信筒,抬眼扫视了这片暗压压的茂密树丛,沉声道:“……出来吧。” 在李蓉惊骇的目光中,罗昭表情极为难看地一步步从黑暗中现身。 胡三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一封情报被急急送往了洛景澈的手上。 “蛮族首领于三日前去世了,经过一番苦斗,如今掌权的是……” “首领的第三子,也就是那个最小的儿子。” “他上任的第一天,便下令斩杀了他大哥,囚禁了他二哥。” 到最后一句,洛景澈凝眸细读,面色略有些沉。 明月朗眼眸略闪:“……然后呢?” 洛景澈放下手中的信件,轻吐出一口气:“……蛮族新首领宣布,从今天开始,蛮族正式立国。” “此后,边北蛮族,将被称为……” “乌延国。” “……而且,”洛景澈狠狠抿了下嘴唇,“新首领即位后提出想与大宋建交,他愿亲自前来,请求……上京觐见。” 明月朗倏然抬眼。 新的篇章开始啦!要慢慢跟幕后的大阴谋接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第 48 章 乌延 第49章 第 49 章 庙会 月色下,三人沉默对视,一时之间竟没人开口。 终究还是罗昭没忍住,哑着嗓音道:“……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和这个姓潘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些天他一直在查探消息,不说李蓉了,胡三绝对知道他在打探一个姓潘的人。 胡三什么都知道,却一直不吭声,现在却和李蓉一起趁着夜色偷偷来祭拜这个人?! 而且,这个姓潘的人,居然已经……死了。 太多出乎他意料的消息一下子接踵而来,让罗昭几乎停止了思考。但是唯有一点他很清楚,眼前两人的隐瞒和沉默让他愈发肯定,这个坟墓的主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掩饰不住心下的焦躁,厉声道:“你们说话啊!” 李蓉面露不忍,哀声道:“小昭啊,你听我说,这件事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潘他,是个顶顶好的孩子啊!” “那时候你还小,你没见过他。他和小胡两个人孤身来到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照顾过他一段时日,那孩子又聪明又善良,帮了我们大家许多忙……”李蓉念念叨叨着,眼眶都有些泛红,“结果最后他还……” 说到这里她竟是难受得说不下去了。她带着哽咽道:“他怎么会害你呢?” 看着她掩面哭泣的模样,罗昭心下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侧目去看墓碑,除了一个潘姓之外,那人的名字竟是随着岁月流逝而隐没不清了。 “……他到底是谁?” 胡三叹了口气,按了按李蓉的肩膀,缓声道:“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 罗昭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潘,名为潘侨,是边北一户游商的儿子。十六年前,我便是陪同他一道来到廊北罗府习武。” “我们没有在廊北逗留很长时间,”胡吉木声音很低,“就像那日同你说的,仅仅半年多功夫罢了。” “……潘侨他,因急病,去世了。” “我后来会离开廊北,也是因为这个。他走了,我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罗昭瞪大了眼睛,缓缓看向他们身后的墓碑。 除了碑文有些模糊不清以外,整个墓碑确实是一副风吹日晒了多年后的陈旧模样。 胡吉木的表情变得有些伤感:“潘侨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导致他也极为体弱。他父亲担忧他的身体,特命我陪同他来到罗家,就是为了能让他学些自保功夫的同时能锻炼□□魄。” “却不曾想,才来了这儿半年功夫,他家中遭逢巨变,”胡吉木道,“而他也因此急病攻心,就此撒手人寰。” 是……这样吗。 罗昭望着眼前两人颇为悲痛的神情和他们身后风沙侵蚀后的旧碑,一时间竟也失了言语。 一个死在了十六年前的人,怎么会是两年前灭了他全家的人呢? 难道……真的是线索错了? 胡吉木见他神情茫然,轻叹道:“近几日,我也大概知晓了罗兄你为何而回来。” “罗家当年的惊变,我也很遗憾。”胡吉木说着摇了摇头,“你的父亲也曾是我的师傅。”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 “无论是潘侨,还是你的家人。” “所以罗兄,”他抬眼看着罗昭,认真道,“不管是谁给你的消息,会将主意打到一个已死之人身上来引起你的怀疑,此人多半有鬼。” 他说着,突然伸出手来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将方才从信鸽手上取走的信纸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罗昭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还没巴掌大的纸条瞬间灰飞烟灭,怒目圆睁道:“你做什么!” 点点纸灰从胡吉木指缝间扬起,借着月光,罗昭清晰地看到了胡吉木微微上扬了一瞬的嘴角。顿时他浑身冷汗倾泻而下,缓缓攥紧了五指。 “既是无用又惹你烦恼的消息,”胡吉木声音有些让人听不出的轻佻,“我帮你清理掉,也算是全我兄弟一个体面。” 李大娘感知到了空气中逐渐危险的氛围,僵硬着开口道:“小胡,小昭,既是来看过小潘了,咱们便回吧。” 剑拔弩张的氛围骤然被打破,胡吉木也仿佛瞬间清醒过来般,再次露出微笑:“对不住啊罗兄,碰上潘侨的事儿,是我冲动了。” 罗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没关系,胡兄。” 两人对视片刻,胡吉木率先一步,淡笑着离开了。 李大娘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想跟罗昭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叹了口气追上了前方胡吉木的步伐。 待两人走远,罗昭才感觉到自己蓄势待发的身体缓缓舒缓下来。 他垂着眉眼,从袖口处抖开了他在跟来之前收到的那封信。 信纸一角被翻开,落款处赫然写着,洛。 - “陛下,您真的要许那蛮族……乌延大汗入京?” 御书房内,站着的几位大臣皆是洛景澈当下的心腹了。以屈通为首,个个看起来都不太认同。 有大臣窃窃私语道:“……不过野蛮地区的一支异族罢了,如今竟也敢称国称帝,实在是……” 洛景澈淡淡一眼扫去,顿时鸦雀无声。 洛景澈道:“乌延大汗登基不久,根基尚不稳,在这个时候他不会急着来对我大宋发难。所以朕也想看看,他究竟想进京做什么。” 屈通闻言却还是皱了皱眉:“那大汗可曾说他要带多少人来?” 洛景澈道:“他信中已明说,既是友好拜见,只带一百亲兵进我大宋内腹,多数人马将留于边北接应。” 屈通微松了口气:“那便好。只是边北现在只许副将一人顶上,难免压力较大。微臣以为陛下也可多多提拔人才以缓解军情,凡事皆要做好准备才好。” 其实不然,现今边北军中还有明苍朔坐镇。 洛景澈颔首道:“屈卿说得是,朕会多留意。” 皇帝心意已决,众人对这新成立的乌延国也确实好奇,且对方诚意倒也给得足,干脆也一致应允了他的拜见。 大宋许久没有这样的大事,宫廷上下严阵以待,暗中都使着劲儿,绝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今晚有庙会,想去看看吗?” 洛景澈停了笔,抬了头:“庙会?” 明月朗撑在桌前,垂眼看了他一会道:“盛夏暑热,唯有晚间稍许凉快。出来乘凉的人一多,京中大小寺庙就干脆办成庙会供大家玩乐了。” 洛景澈恍然,还没来得及表态,便听闻明月朗再度开口问道:“去吗?” 庙会啊。 洛景澈犹豫的神情刚有冒头,便看见了明月朗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睛。 他无奈放下笔,轻笑了一下:“那便去看看吧。” 正好,也有许久没有出宫瞧瞧了。 夜幕为纸,灯火为墨,热闹的庙会将夜色都渲染得亮如白昼。 夜间虽凉爽了不少,但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火热的氛围依然将每个人的脸庞映得发烫。 洛景澈颇有些好奇地看着琳琅的货摊和各色人群,感受着于他而言极为奢侈的烟火气息。 “……人真的很多。”再一次因为贪看而失去平衡倒在明月朗身上的洛景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借着他的力站稳了。 明月朗垂眼看他,又向前了半步,替他挡掉了前方涌来的人潮:“想看就看。” “老板,你这簪子只有这一种花的么,没有别的了?” “……哎呀,没有没有,就这几种,你且看看吧!” 听到隔壁小摊一妇人和摊主的对话,洛景澈不由得想到了如今摆满了他的寝宫和御书房里各色柜子上的东西。 不知怎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一点极其幼稚的小小雀跃。 ……老板,你这货不全啊,还没我卧房里的多呢。 洛景澈失笑,自己怎么会像个得到了糖果去找旁人邀功的小孩一样。 “在笑什么?” 听到耳侧传来的声音,洛景澈勾了勾嘴角笑道:“你说我现在要是出来摆摊,会不会比他受欢迎?” 明月朗微怔,笑了一声:“会的。” 那妇人颇有些失望转身,正好瞧见俩俊朗公子看着自己这边笑。 她面色染上薄红,正想快步走开,却听闻一个极其悦耳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若夫人想买簪子,对面摊位上的那只银蝶簪子或许更合适。” 那妇人讶异抬头,正好和那个容貌更为秀丽的公子对上了眼。那公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直叫人一阵面红心跳。 她翘首去看,那只在微风轻拂下闪着细碎银光的簪子确实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眼前一亮,柔声道:“多谢这位公子,我这便去瞧瞧。” 她兴致勃勃地拨开人群去了对面,听见了全程的摊主却是吹胡子瞪眼起来:“喂,你们这是……” “老板,”洛景澈轻轻歪了下头,悠声道:“你这货可还得再挑挑,就这几个过时的样式,姑娘们可要瞧不上了。” 老板被他轻言几句一哽,扯着脸想要反驳时,却见两人已缓步向前而去了。 “……没,没眼光!”老板没什么底气地嘟囔着,目光看向对面明显人多了不少的摊子,有些心虚地收起了几根。 顺着人群稍稍在前一步走着的明月朗唇边溢出几声轻笑,侧身低声在他耳畔道:“我还以为,陛下刚才都要顺势推销自己的簪子了。” 洛景澈耳廓一热,有些微恼地抬眼,却正好撞进他满含笑意的眼睛里,看得他微微一颤。 周遭喧闹,他们被人群簇拥着贴近。 身侧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他却好像……只能感受到眼前这个人了。 他低了头,轻声道:“再……往前转转吧。” 明月朗看着他道:“好。” 你俩有点暧昧了[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第 49 章 庙会 第50章 第 50 章 人言 两人顺着人群的方向缓步前行。前方被人围了起来,似是有什么事儿发生了。 “——真是可笑!” “尔等若真心想要为大宋祈福,不如先祈祷如今那高坐明堂的蛮夷子莫要这般恬不知耻地占着高位!” 人群最中心传来一男子极为高亢不屑的叫喊声,惹得些本只是路过的人都纷纷侧目。 他这话极其大逆不道,人群中出现小范围的吸气和咂舌声。 快要靠近人群的两人微微一顿,明月朗面色骤冷。 他正要抬步向前时,落后他半步的洛景澈突然将手覆在了他手上。 他垂眸,看到了覆在上方的这只手细微的颤抖。 洛景澈脸色微僵,没有动作。 明月朗反手一握,将人拽紧了。 位于人潮中心的男人见四下无人应声更是狂妄,向站在他对面的母子二人肆意嘲讽道:“写这么多无足轻重的话,有什么用?” 明月朗压下眸中冷意,借着身长优势一眼就看到了处于中心的另一方——一对母子。 两人都只穿着粗布麻衣,其中那个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被他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母亲拦着,脸涨得通红。 两人手中捧着一条长长的祈福带,上面稀稀拉拉地写着些文字。 明月朗眼尖,看到了其上内容是大抵是愿大宋千秋万代,愿此后是太平盛世之类的云云。 沉默了良久的人群也突然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不过他说的也是。” “不是听闻那蛮族如今都要立国了吗,还叫什么……乌延,当真是荒谬。” “他们还要进京觐见呢……话说回来,当今圣上不也是蛮族血脉吗,接见他们,总感觉有些奇怪……” 明月朗额角跳了跳。这次洛景澈没能扯住。明月朗冷着脸刚要开口,谁知那人群之中的少年却是突然暴起道:“你这狗贼!” 男人一愣,随即大怒:“哪来的黄口小儿,休得胡言!” 少年眼睛瞪得极大,手臂上青筋都爆起,怒声道:“到底是谁在胡言!” “我和我母亲,就是从南芜来的!” 洛景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数月前南芜瘟疫,是陛下派来的人亲自施粥布药,我们才能有治病的汤药喝,才能有饭吃!” “在那蒋贼爆出来通敌后,也是陛下派人送来的新粮草替换掉了那些蛮族人都不吃的杂粮!” “这些东西,没有给哪个富商、高官夺了去,就是实实在在地发到了我们手里的东西!” 少年喊得声嘶力竭,情绪激动到他的母亲甚至都拉不住。 他这一番至诚至烈的言论,倒使得人群瞬间哑然失声。那男人更是始料不及,被吼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我此番进京,便是要来参军的!”少年含着怒意的声音极为响亮,“若我有幸入选,我第一件事便是要斩了你这动摇军心的狗贼!” 男人仿佛受了极大刺激般,尖声道:“小儿一面之词,又作得几个数?!” “还有,就你,还参军?就凭你这乡里来的土小子?什么也不懂,被那狗皇帝哄得团团转,你且看着吧,我能让你参——”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惨叫出声,竟是有人上前来狠狠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这一脚又准又狠,男人捂着心口仰倒在地,痛到失声。他颤抖着仰头看向覆在他身前的高大身影,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洛景澈在明月朗出手前就被他揽着肩带出了人群。直到从人声鼎沸的中心来到了不被注意的角落,他才控制住自己微颤的指尖,骤然清醒了过来。 明月朗高高俯视着眼底这个没了丝毫气势瑟缩着吐血的男人,冷声道:“你当如何?” “吃着天子的俸禄,还敢在天子脚下口出妄言,” 明月朗冷到极点的眼神有如刀刃:“你是嫌命长?” 男人吐着血说不出话,周遭人群更是被吓得无人敢应声。明月朗回眸看向颤栗着的少年,淡声道:“你是为了参军而来?” 少年一怔,忙道:“……是!” “明日去军营报道,”他对少年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脚底身体抖得不像话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蝼蚁,“报明家的名字。” 或许还有百姓意会不到,但这个男人却是完完全全地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他白着脸看着明月朗冷硬的下颌一角,脑中一片天旋地转,头一扭彻底昏倒过去。 明月朗抬眼扫视了一圈,声音极淡:“都散了吧。” 在他这一声提醒下,呆若木鸡的人群才仿佛刚回过神来,陆陆续续地散开了。 他这一出手,引得不少路人侧目相望。许多人即便走远了也还在偷偷看他,猜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明月朗面色微沉。 ……这样子,没法再陪他逛会儿了。 但是还好,至少没把他扯进来。 他克制着自己没去看那个被自己安放在角落里的人,轻点了点少年道:“你来。” 少年还处于极其不真实的状态里,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激动道:“……您,您是……” “交给你一个活儿,”明月朗压低了声,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四周道,“看到巷角里那个漂亮的公子了么?” 少年张望一番,一眼便看到了孤身站在不远处角落垂眸不语但却极其亮眼的那个人。 用漂亮来形容……确实是最贴切不过了。 他亮着眼睛点点头,听到明月朗说:“等会带他来古渡桥边,知道了吗?” “明白!” 见少年人奋力点了点头,明月朗隐晦地看了眼角落,转身朝反方向而去了。几个闪身,少年便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他安抚好母亲,快步朝着角落里的漂亮公子而去。岂料他刚走到他面前,还一句话都未曾说,漂亮公子便对他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结巴道:“我,我叫黄致。” “黄致,”洛景澈轻声道,“谢谢你。” 少年看着他脸庞微红,语无伦次道:“……不用客气。公子,你,你跟我来。” 洛景澈知晓这是明月朗安排,颔首跟在了他身后。 身侧擦肩的人群还在用细碎的声音讨论着刚才的小插曲,洛景澈垂了眼,低调地走在路上。 方才在人群之中,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的,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世俗的眼光本就难以改变,被这些或是褒奖或是贬低的言语包裹,让他瞬间想起了上一世被丢进人群中遭受这些**裸的恶意的时候。 所以,直到他被带离了人群那一刻起,他才重新有了呼吸。 ……无形之中,明月朗竟是又救了他一次。 明月朗口中的桥边就是京城十分有名的古渡桥。因此时人群大多聚集在庙会,桥这边人潮喧闹,对岸却是人烟寥寥。 黄致在前引着路,一眼便瞧见了桥对岸树下站着的明月朗。 明月朗等到两人身影出现,才微松了口气。 黄致将人带到,自知任务完成。他颇有眼力见地准备离开,明月朗却叫住了他:“我刚才说的话一定作数,明日你便可以去招兵处报道。” “但这只是一次机会,能不能把握住,需得看你自己。” 黄致闻言愣了一秒,随即奋力点了点头:“我会的!多谢大人,多谢公子!” 洛景澈看着少年人神采奕奕的模样,弯了弯眼角:“黄致,我们来日再见。” 他一走,桥边霎时安静了下来。 对岸灯火通明,鼎沸人声隔着古河不甚清晰地传来,仿若隔世之音。 “……方才那人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明月朗站在他身侧,嗓音沉稳和缓。 他就是察觉到了洛景澈状态不对,这才先将人带离了人群才去处理这件事。 洛景澈笑了笑:“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像黄致一般的人,我便不会再被影响。” 前世的阴霾虽然时不时还是会困扰着他,但今生,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提醒着他,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现在拥有的东西,很多。 “多谢你,小将军。” “总是听陛下言谢,”明月朗声音变得有些慢,“有没有想过,要怎么谢我。” 洛景澈讶然抬头,有些不明所以的疑惑。明月朗看了他片刻,带了点笑意道:“我是在向陛下讨赏。” 洛景澈微顿。 ……好像自己,确实是从来没赐过明月朗什么东西。 他敛眉沉思的模样让明月朗心情大好。几乎又是在下意识的反应下,他侧身低头在眼前人嘴角偷了个吻。 “……!” 蜻蜓点水的一下,让洛景澈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结束。 他眼睛倏地睁大,温软的触感从嘴角一路酥麻到了指尖,让他耳尖和面上瞬间起了薄红。 “……赏已经讨到了。” 明月朗站直了身子,看起来很愉悦。 洛景澈努力克制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挪开视线轻声道:“……准备回去了。” 沿着古河一路缓缓前行,洛景澈埋头走在了前方,身后是亦步亦趋的明月朗。 月光将两人影子拖得很长,让他再多看一眼都会控制不住心跳。 就在这连心跳声都听得格外清晰的盈盈月色下,洛景澈突然耳尖微动,听到了一些突兀的声音。 ……不远处,好像有谁在哭。 黏黏糊糊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 50 章 人言 第51章 第 51 章 可汗 对岸热闹的庙会仍在继续,相比之下,过于安静的这岸突然出现这般哭声就显得格外清晰了。 声音不大,似乎是个女子在哭,还哭得颇为委屈。 听起来,那个声音就来自于桥洞底下。然而要回到对岸,无论如何也一定要经过这个桥洞。 “……为什么,我的心意,总是如此不顺?” “我是不是真的该听爹爹的话,找个合适的人嫁了?” 两人脚步放缓,对视了一眼,没有作声。 洛景澈侧耳细听着这个声音,越听越是耳熟。 这……不是…… 屈以茉孤身一人坐在河边,粼粼水面上浮着两盏她放下去的河灯,柔和的烛光衬得她脸上的泪珠晶莹剔透。 她呆坐在原地看着两盏河灯渐渐飘远,情绪却是越来越低落,终于还是没忍住,倏然落下泪来。 哭得正是伤心时,身后传来一个带着些小心意味的温柔声音。 “……屈小姐?” 屈以茉一怔,带着哭腔的嗓音都来不及遮掩,急急回头道:“是谁?!” 洛景澈本无意打扰,但是这声音和背影,让他一眼就确信了此刻坐在河边默默流泪、黯然伤神的女子正是屈以茉。 “……屈小姐,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洛景澈温声道。 屈以茉连眼泪都忘记了擦,连忙站起身来:“陛下……?还有小将军?” 她这才看见陛下身后还跟着的明小将军。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今日庙会,我们也来凑凑热闹。”洛景澈笑笑,看着她的眼神很柔和,“你呢,为何不去对岸逛逛庙会,却一个人躲在这里?” 洛景澈看着她,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你若想说,尽可告诉我。” 这个女子曾真心喜爱过他,也舍命给他帮了一个大忙。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一般洛景澈以这种温和又专注的眼神看着人的时候,旁人是很难拒绝的。 明月朗看着屈以茉有些呆住的样子,思绪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她看洛景澈各种少女怀春的模样。 ……并且很明显,屈以茉在洛景澈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不然以洛景澈的性格,他根本不会多嘴此事。 明月朗面上没什么表情,淡声道:“我听屈小姐刚才的意思,这是有心上人了?” 屈以茉倏地一下脸涨得通红,颇有些难堪。 洛景澈皱着眉看了眼明月朗,欲言又止。然而屈以茉绞着手帕,神色黯淡:“……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吧。” 少女垂头丧气着:“我爹爹说的是对的……我以后会乖乖听他的话。” 说着说着,她竟是又红了眼眶。 “我……不会再有这些念头了。” 洛景澈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直接道:“是谁,能告诉我吗?” 屈以茉闻言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嗫喏着似还在犹豫。 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我的这点小女儿心思,实在不该让陛下介怀。”她低声道,“总归是不可能的事,就不让陛下忧心了。” “夜深了,恐爹爹担忧,我……我就先回去了。陛下……和小将军也要早些回去才是。”她红着眼飞快地说完,提着裙摆匆匆行了礼,侧身而去了。 独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洛景澈顿了片刻,轻声道:“……小将军,你刚才那般直白地去挑破女儿家心思,实在是不该。” 明月朗挑了挑眉,半晌无言。 “陛下对女子,当真是怜惜。”他轻咬了下后槽牙,似笑非笑道,“也不怪她们都惦记。” 被他这么一说,洛景澈微恼道:“你……” 然而一句话还没出口,只见方才还牙尖嘴利的明月朗上前了半步垂眼看他,声音也压低了些许。虽然语调还是没什么情绪,却让洛景澈莫名听出了点示弱和可怜的意味:“陛下何时能怜惜下我?” 洛景澈实在招架不住他这样的语气和目光,狼狈道:“……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了?” 明月朗闻言眉眼舒展开来,极轻地笑了一声。 “……关于屈小姐意中人,我心中或已有一人选,”洛景澈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话题引向正道,“小将军以为呢?” 明月朗心下明了,却只勾了勾唇角道:“只要不是陛下,其余无谓。” 洛景澈无言,颇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行了。” “话说回来,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 “罗兄,听闻你近期不打算离开廊北了?” 胡吉木拎着一壶酒,笑意吟吟地走进了客栈。 罗府破败陈旧,住在里面总让罗昭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于是他宁愿住在附近的客栈里面。 他看见胡吉木走了进来,身子微微一僵。 胡吉木似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依然是格外自来熟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我今日带了好酒,特来给罗兄赏鉴一下。” 罗昭抿了抿唇,勉强地一扯嘴角:“胡兄费心了。” “只是我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怕是喝不了酒。” 胡吉木闻言挑了挑眉,露出关切的表情:“是怎么不适?你突然改变主意不急着走了,也是因为这个吗?” 罗昭沉默了一瞬,含糊道:“……嗯。” 见他似乎不愿多谈,脸色又确实不太好看,胡吉木颇为遗憾道:“那好吧。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跟我或者李大娘说。” “……我会的。但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休息两日便好了。” “可惜了,我这上好的佳酿,也只能一人独酌了。”胡吉木摇摇头,又笑道,“罗兄可得快点好起来,莫要让我一人对月长叹啊!” 他脸上的关心和遗憾不似作伪,看得罗昭心底越发泛起寒意。 ……这人怎么能一边表现得如此热情可亲,背地里却将他绑到极乐坊,作为一件商品出售。 ……只怕自己全家遇袭,也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他甚至在十多年前就来到了罗府。 不仅筹谋布局了数年,还和李大娘保持了这么久的联系。 若没有洛景澈的这封书信,他依然会被蒙在鼓里,根本无从发现胡吉木的任何疑点。 ……除了潘侨。 可是,潘侨已经死了数年了。 他现在甚至怀疑,让自己跟着他们发现潘侨之墓一事,也在胡吉木的计划之内。 或许跟潘侨这个人根本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胡吉木的挡箭牌。 这一切都是为了瞒天过海,好让自己打消对他的怀疑。 想到这里,罗昭更是全身发冷。 他罗家祖祖辈辈光明磊落,没什么仇敌也不曾有什么旧怨。可是这人害了他全家仍嫌不够,还要来算计他! 此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叵测,来头之神秘,实在让他胆寒不已。 可如今…… 罗昭硬着头皮迎上胡吉木的目光,告诉自己,要冷静。 即便他早已发现廊北城外有一刺客小队待命,客栈外围也总是有人暗中窥伺着他。 他也绝不能轻举妄动。 胡吉木瞒他防他,却不杀他。 这本身就耐人寻味。 罗昭回神,轻吐出一口气,虚弱地朝胡吉木一笑:“对不住了胡兄,等我好些了,定陪你喝个痛快。” 胡吉木哈哈一笑:“有你这句话足矣!”他话锋一转,眸中精光闪过,“既如此,” “罗兄便好好在此养病吧。有什么需要的,让小二来知会我一声就好了。” 他转身而去,罗昭脸上强扯的微笑一点点冷了下来。 胡吉木自以为烧了来自宫中的信件,其实不然。 寄到他手上的,实则是两封信。洛景澈寄给他的那封,他早些时候便拿到手中了,这才完全知道了胡吉木的身份。 至于那另一封…… 也就独独给了她联系上自己的方法。 信被胡吉木烧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到信上的内容。 罗昭垂了眼眸,轻叹了口气。 ……也只能回京后再去赔罪了。 罗昭这边没了消息,洛景澈虽然有些不放心,但知晓明月朗已派了几个亲兵去往廊北后,也就谨慎地没有再去信廊北试图联系上他。 边北也有消息传来,乌延的新可汗仪仗已顺利抵达边北边境。距离来到京城,也就六七日功夫了。 虽然原话本中提及到了这位新可汗也在差不多的时机登上了高位,但上一世的蛮族从不曾立国,且两国摩擦不断,他一直同驻守在边关的明月朗打得有来有回。 直到上一世的洛景澈快去世前的一段时日,才听闻了明月朗和洛景诚联手,彻底将蛮族人打到偃旗息鼓的消息。 这一仗,也奠定了洛景诚在世人心中的地位,为他日后顺理成章地登基打足了基础。 而这一世,许多事发生了改变,导致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失控了。 大宋天成元年,新帝登基的六月后。 蛮族正式立国,史称乌延。 乌延立国的一月后,乌延新可汗求见大宋皇帝,欲上京拜见。 天成元年七月,乌延可汗入京。 他进京的那日,京城十里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许多人拖家带口,带着又怕又好奇的心思,都想一睹这位异族之首的样貌。 乌延这位新可汗穿着一身极具异域风情的骑装,肩膀两侧的衣褶处及额前束带上都插着数根雪白的羽毛,看起来倒是神采奕奕。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露出来的肌肉匀称有力,五官硬朗深邃,称得上一句丰神俊朗。 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的年纪没有使他的脸上有任何岁月的痕迹,反而更添了些成熟稳重的韵味。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迈着极其坚定稳健的步伐,走进了大宋的明堂。 洛景澈似有所感,在他站定之时,缓缓抬了眸。 有着相似颜色的两双浅色瞳孔于满座之中对视,洛景澈看着眼前这个完全是异族模样的人,起了一阵强烈的心悸之感。 他听见那人操着不太熟练的一口汉语,一拱手,和缓而有力的声音响彻大殿:“吾乃乌延可汗乔尔藩。久仰大宋盛名,今日得此机会,特来天朝拜见皇帝陛下。”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高位之上的洛景澈,一字一句道:“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天中秋节,吃月饼了吗?宝贝们中秋节快乐![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第 51 章 可汗 第52章 第 52 章 夜会 月色朦胧,夜宴初始。 偌大的殿堂里人声鼎沸,朝臣间你来我往觥筹交错。 殿内正中央有数十舞女袅袅婷婷地随着琴音扭动着腰肢,时不时给座下来宾一个妩媚俏皮的眼神,勾得人心痒痒。 为首的舞女最为貌美,身段也最为纤细。她举手抬足间多次将能够拉丝的目光停留在上座,却遗憾地发现高座上的人竟是一个眼神都没有过给她。 洛景澈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却有些闪烁。他不是垂眸看着桌前的佳肴,便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位于他左下方那人的目光。 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乔尔藩的目光太灼人了。 乔尔藩盯着他的眼神太过热切,毫不避讳周遭任何人和事,让洛景澈不得不避免和他有过多的眼神对视。 “乔尔藩可汗,” 一句不轻不重的声音在乔尔藩对面响起,他收回了看着上位的目光,扭头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这道香炙鹿肉是宫内御厨的拿手好菜,”明月朗淡声道,“可汗不妨尝尝鲜。” 乔尔藩看着明月朗,嘴角挑出一抹笑意:“这位便是明将军的独子吧?” 明月朗对上他的目光:“是,家父明苍朔。” “大宋有句名言,”乔尔藩转了转酒杯,“虎父无犬子。几年前,我们或许就在边北见过。” 明月朗道:“几年前,您父亲麾下的墨罕将军曾领兵侵犯我大宋边北领土。这场战役,我确是跟着我父亲一同参加了。” “那时候,同可汗有过一面之缘也说不定。” 乔尔藩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笑了:“那可真是有缘。” 他的目光再次回转到了洛景澈身上,轻声道:“就像我和皇帝陛下一样。” “陛下,”乔尔藩起身举起了酒杯,声音洪亮到震得梁上尘埃微颤,“我敬您一杯。这杯,就敬大宋万里锦绣江山。” 他没等洛景澈的回答,仰头干了。随后倾身举起了酒壶,又倒满了一杯。 “这一杯,敬我乌延,”他看着洛景澈,眸光深邃,“愿同大宋,百年交好。” 洛景澈执杯的手稳如磐石,接了。 “……可汗所愿,也是朕心所愿。”洛景澈一字一句地缓声应道。 “席上佳肴不少,可汗可莫要错过。” “自然。”乔尔藩笑道,“大宋的食物,很是美味。” “不过以后若有机会,我倒想邀请陛下去边北尝尝我们乌延的食物。”他对洛景澈说话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我想也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此话一出,本还有些细碎声音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又被丝竹之声掩盖了过去。 洛景澈道:“若大宋乌延真能百年交好,” “想必也就是时候了。” 他的声音带了些冷意,没再看乔尔藩,侧目对安顺说道:“朕有些头痛,要去偏殿歇息一会,你替朕善后罢。” 安顺恭声道:“是。” 乔尔藩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洛景澈,见洛景澈要离席,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出现在了他眼前,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乔尔藩抬头,和明月朗微沉的目光对上了。 “可汗若有其他要事,可明日会见陛下时再详谈。”明月朗看着他,“今日舟车劳顿,可汗可早些回驿馆歇息。” 他话说得还算客气,语气和态度却明显是在赶人了。 乔尔藩眯了眯眼。 明月朗的态度…… 他仰眉看了眼明月朗,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陛下今日的款待了。” 两方主人既都已离场,作陪的群臣面面相觑,识趣地开口称辞离去。 偏殿内烛火摇曳,将洛景澈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独立窗前,望着庭院中的斑驳月影,心头却是一片纷乱。 “……陛下?” 明月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已悄然入内。 洛景澈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宴席散了?” “嗯。”明月朗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上,“这个乔尔藩……” “你也感觉到了?” 明月朗沉吟片刻:“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别国君主,倒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而且…… 乔尔藩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拉近他和洛景澈之间的关系,言辞间暧昧至极,仿佛他们真有什么关联一般。 明月朗终是没有开口。 洛景澈转过身,眼底带着少有的迷茫。 但只一瞬,他便掩了过去。 “小将军,”洛景澈目光直直看着他,“我要去见乔尔藩。” 明月朗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我想,他也一定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洛景澈的语气很轻,“既如此,我是一定要去见见了。” “好。” 明月朗上前了一步,认真道:“我陪你去。” 深夜,两人穿行在密道之中,没有人说话。 洛景澈心中有着强烈的预感,这种慌乱的心悸之感让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急,在寂静昏暗的密道之中格外沉重。 刚走过一个岔路,洛景澈感觉到后方的明月朗突然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他,强行让他停住了脚步。 “……不要急,”明月朗的声音很低很稳地在他脑袋上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慢慢呼吸。” 被他这么一带,洛景澈才猛地觉得眩目头晕。 他在明月朗的引导下深深呼吸,又轻轻吐出。反复几次后,他才从一阵尖锐的耳鸣声中稍缓了过来。 “别担心,”两个人挨得很近,洛景澈清晰地听见了从明月朗胸腔中传出来的声音,“我和你一起。” 一出密道,秦妃故居仍是破败不堪,枯叶在风中绕着圈儿打转,和他们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并无不同。 然而洛景澈耳尖,还在庭院时,便听到了屋内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 他快步朝屋内走去,冲到门口时却正好见有个人翻窗而出,只留下一抹残影。 明月朗眼神一凝,几乎一个闪身便追了出去。 他速度太快,洛景澈几乎来不及出声,便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生生在窗前止住步,额前有冷汗而下。 因为他听到了有人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走进了屋内。 “能在这里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乔尔藩噙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皇帝陛下。” 洛景澈缓了缓狂跳不止的心跳,脸色微沉地转过了身。 “……我也是,”洛景澈扯了扯嘴角,“乔尔藩可汗。” 月光在乔尔藩身后投下一整片的阴影,然而洛景澈却清晰地看到了乔尔藩看着他的目光极其柔和。 “能在这里相会,说明你还没有忘记你的母亲,”乔尔藩温声道,“这很好。” “或许,你也可以换一个称呼叫我。”他弯了弯眼,眼角处的细纹却让他看起来平添不少韵味,“你可以叫我一声,” “舅舅。” 洛景澈脑中一片轰鸣。他猛地抬头看向乔尔藩,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你说什么?” 乔尔藩同他一样的琥珀色瞳孔中闪过一抹忧伤,轻声道:“你的母亲,是我的姐姐。”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洛景澈怔在原地,浑身发凉。 ……他的母亲,不是蛮族的孤女吗?无父无母,不大点时便被卖到了大宋,被明苍朔救了之后才来到京城卖艺为生。 无论是他浑浑噩噩的上一世,还是觉醒后话本里书写到的,都从未曾提过他母亲的身世。 现在,蛮族新的继承人、新可汗,同他说,他的母亲竟然是蛮族首领的血脉? “……我不信。”洛景澈哑着嗓音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乔尔藩丝毫没有介意他的失态,只是从腰间拿出了半块羊脂玉佩。 “这块玉佩,有阴阳两块,”乔尔藩道,“我这里的,是阳玉。” “你母亲身上,还有一块阴玉。”他说着叹了口气,“这个足以证明我同你母亲的关系。关于这块玉佩,你母亲有和你提到过吗?”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腰间,确实佩戴过一块玉佩。 只是时间久远,他又年龄尚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妃就没有再戴过了。 无从考证久远记忆里她佩戴的是否就是这块玉佩,但是洛景澈突然想起了不久前,也是在这里,和胡吉木的那场易物会面。 胡吉木的掌柜那里,有一块他母亲曾贴身佩戴,能证明她身份的玉佩。 只是情人蛊被他毁了,这块玉佩没能拿到手。 ……但一切,好像都对上了。 乔尔藩见他神色恍惚,心下了然他大概清楚有这么一块玉佩的存在,于是温言道:“景澈,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你若心存疑虑,可以将舅舅的这块玉佩拿去和你母亲的那块作比对。” “我没有欺骗你的必要,”乔尔藩道,“不然,我也不会特意从边北来见你。” 洛景澈看着他,指尖微微发颤。 “景澈,”乔尔藩的眼睛深邃而富有光彩,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一般,“我真的找了你母亲很多很多年。” “当我得知是明苍朔那个混账把她带走……” 洛景澈眼神微凝。 只此一瞬的微妙变化,却是被乔尔藩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略略挑了挑眉,脑中思绪千转,马上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当年的事,明家的人和你说过?” “是明月朗说的,还是明苍朔本人和你说的?” “……无论是谁,他们说的同你说的,似乎并不一样。”洛景澈深吸了一口气,“你让我如何能相信你。” 乔尔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气极而笑道:“我的傻景澈,你母亲的前车之鉴尚在前,你居然还在质疑你的亲舅舅吗?” “当年你的母亲会被带进京,会入宫,会有这么惨痛的结局,都是拜明家人所赐。” “你只需记住,明家人绝不可信。” 明月朗:?不能信谁?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第 52 章 夜会 第53章 第 53 章 坦言 明月朗紧随着那人身后而去,越追却越是暗自心惊。 那人武功明显不如他,还没走出多远,眼见着就要被明月朗追上了。 在明月朗彻底碰到他之前,那人急急停了步,伸手抓住了明月朗的手臂。 明月朗眼神微沉,抬手将那人的斗篷掀开了来。 斗篷之下,是洛景诚的脸。 这一幕,如此熟悉—— “……你不在南芜,为何会在这里?”明月朗压下心头惊怒喝道。 洛景诚苍白着脸,却勾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意:“我在哪,似乎也不需要向月朗你汇报吧。” 明月朗眯了眯眼:“你暗自回京想做什么?且半夜在这个房子里……” 他回忆起刚才自己追出去时听到屋内隐约的动静,沉声道:“……你是在这里见什么人?” 思及此,他皱着眉想回转而去,却见洛景诚抓着他手臂的五指用了力,一时竟挣脱不开。 “我在这里见的,”洛景诚哑着嗓音笑着,“也是你们想见的人。” ……乔尔藩?! 明月朗手臂用着力,冷声道:“看来蒋元白也确实是死得冤枉了点,你给蛮族送了粮草还不够,居然还敢在京中私会乌延可汗。” “洛景诚,你当真是疯了。” 他甩开洛景诚的手,却听洛景诚大喊道:“明月朗!” “疯了的,到底是谁!”洛景诚有些失控般地吼道,“你知道你现在侍奉着的是谁吗!” “现在坐在我大宋龙椅上的,是那蛮族可汗的子嗣!” 洛景诚喘着粗气,大笑道:“还有比这更疯的事情吗!” 明月朗微怔,瞳孔紧缩,回身看他:“……你说什么?”他皱着眉还要走,却听洛景诚在身后道:“你何必急着过去?” 洛景诚如无赖般朝明月朗冷笑着:“人家一家人叙旧,与你何干?” 他见明月朗停了脚步,一步步朝他走近:“我是将粮草送去给了蛮族人,我承认,我那会是被鬼迷心窍了。” “我当时只想着要他洛景澈彻底完蛋,就失了理智,这才做了这种蠢事。”洛景诚嗓音阴冷,“但我也得到教训了。” “我利用了他们,他们何尝不是在利用我?” “他乔尔藩借了我的力一举成了蛮族首领,过了些日子我才知道,他转头便为他的好外甥、咱们的好皇帝谋划去了。” “他为什么会刚上位就敢千里迢迢来到大宋示好,那当然是因为,此后天下都是他们一家的了!” “今日立国的是乌延,他日,大宋也亦要改天换地,称为乌宋了!” 洛景诚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明月朗道:“我这般痛心疾首,心机用尽,” “不过也就是不想让那蛮夷子毁了我大宋的天下罢了!” “月朗,月朗哥哥,”他咬着牙苦笑,“你只看见了我的歇斯底里,却从来没想过,我又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明月朗喉间有些发涩:“……你说的这些,我自会去问他。” 洛景诚死死盯着他,幽声道:“何须多问,你且现在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秦妃故居内,两人僵持不下。 明月朗从矮墙上一跃落地的瞬间,洛景澈朝身后藏了藏手中的东西。 他从高处而来,所以看得分明,那是一块玉佩。 结合之前胡吉木提到过的秦妃的玉佩,明月朗心下一片清明。 他落在洛景澈身侧,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乔尔藩。 “可汗真是好兴致,”明月朗淡道,“劳累一天了,也不回去休息么?” “将军说得是,”乔尔藩笑道,“夜深了,二位也不该在这里多停留了。” “回去吧,陛下。”他意有所指地一笑,“我们来日方长。”随即转身先一步离开了。 明月朗垂眼看向身侧的人:“……问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了吗?” 洛景澈藏于袖中的手摩挲着玉佩,低声道:“……嗯。” 要说吗。 能说吗? 说自己好像是蛮族可汗的血脉,说当年秦妃和你父亲究竟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来到大宋京城的。 无论是哪一件事,好像都开不了口。 一旦说出了口,好像现在得到的一切都会失去。 明月朗耐心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他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何感受,但也只是平淡地接了话:“……那就够了。” 翌日。 乌延可汗带着几个手下进了宫,和皇帝详谈有关两国友好往来事宜。 多年来蛮族时不时的侵犯已让边关百姓和将士们身心俱疲,而蛮族突然宣布的立国更是让他们惶恐不安。 当乔尔藩态度平和地坐在洛景澈对面提出,乌延愿让步以求两国百年交好时,洛景澈确实感受到了后背渗起的一阵凉意。 ……事情发展得太快太顺,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地步。 乔尔藩提出乌延自愿退让五百里,两国共同出些银两,将边北交界一带发展为两族百姓贸易区。 贸易区内的关市税赋,乌延也做了最大的让步。 同时,乌延也愿每年朝大宋供应牛羊、马匹数万,各种制品按产量定时向大宋进贡,只求秋冬时节大宋能提供些物资帮助,以供他们熬过漫长的冬天。 一切都有商有量地进行着,气氛和谐至极。 其下旁听的几位要臣更是暗自咂舌,不想乌延此番进京竟称得上是诚意十足。 难以想象,这竟是两个已纠缠数百年的仇敌国。 “具体细节也难以在一日内商讨完毕,”乔尔藩适时打断了相谈甚欢的使臣们,笑着道:“本汗预计还要在大宋停留七日,事关两国未来,还需徐徐图之啊。” 礼部尚书祝遥面露惭愧之色:“可汗所言甚是。” 乔尔藩目光移向高位上的人:“陛下,您说呢?” 洛景澈一顿,淡声道:“是该如此。” 祝遥恭声道:“今日陛下与可汗商讨的部分内容,微臣这便下去草拟一份再呈给陛下。” “好,那便辛苦祝卿了。” 眼见众人将要告辞,乔尔藩眼神紧盯着洛景澈,拱手道:“可否邀请陛下赏脸,共进晚膳?” 洛景澈似是没看懂他眼中微闪的光芒,直接道:“今日商议了一天国事,可汗还是早些回驿馆歇息吧。” 乔尔藩面露遗憾:“那好吧。” 群臣陆续散去。洛景澈眼见着大殿变得空荡,才从龙椅上起了身。 起身的时候,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陛下?”安顺有些担忧地扶住他,“陛下听了一天国事,休息一会儿吧。” “不必了,朕去御书房。”他抚了抚额角,站直了身朝外走去。 刚走到御书房门口,他便看到了窗边站了个人。 “……小将军,”洛景澈微怔了一瞬,“你怎么在这里。” “陛下,”明月朗朝他倾身似是要行礼,却感受到了洛景澈的手轻轻拦在了他肩侧,只停留了几秒便收了回去。 “进去说吧。” 进了屋,洛景澈才意识到明月朗方才是在窗边看他们种下的那株兰花。 兰花已发了芽,日日有人悉心呵护着,长势极好。 “陛下……” “小将军……” 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无奈一笑。 洛景澈掩了唇边笑意,轻吐出一口气。 是非与否,不说说看又怎会知道呢。 他再度抬眼看着明月朗,轻声道:“小将军,我若告诉你,我极有可能是蛮族可汗的血脉,你当如何?” 明月朗触到他的目光,里面似是极为复杂暗含深意,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等他的一个回答。 然而只是听到他的这句话,明月朗心下已然一松。 ……还愿意和他说,就是好事。 等明月朗回答的时间好像才过了几秒,又好像有半生那么长。 “若陛下问的是大宋的将军,”明月朗的声音低沉而不甚清晰,“那么,确为噩耗。” 洛景澈低垂了眼,麻木一笑。 “但是如果问的是明月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就在自己头顶,“我很高兴。” 高兴……? 洛景澈怔然抬头,却发现明月朗和自己的距离已经近到他再微微扬起一点下巴就能亲上的程度。 “如果陛下确为蛮族可汗血脉,”明月朗垂眼和他对视,似是察觉到他的紧张,声音里也带了一丝轻巧笑意,“那么,陛下就不许再肖想和女人诞下子嗣。” 洛景澈瞪大了眼睛,错愕在了原地。 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从肖想女人开始解释,还是该从留下子嗣开始解释。 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半张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看得明月朗眼神微暗。 于是他勾了眼前人的下巴抬了起来,一手揽上了他的腰,侧头吻了上去。 洛景澈顿觉身体一阵酥麻,手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却被人抓得更紧,后脑也被人按着迎向对方,几乎容不得他一点拒绝。 一开始还亲得克制,后来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越吻越深,腔体内的空气被掠夺一空,唇齿交缠间洛景澈感觉自己几乎要溺毙在这个吻里。 在感觉到怀中人快呼吸不过来的前一秒,明月朗松开了他。 嘴唇被亲的很润,眼睛也水亮亮的,看起来就像被欺负了一般。 洛景澈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阵才轻吐出一句:“……大逆不道。” 也不知说的是他离经叛道的狂言,还是以下犯上的行为。 明月朗低低轻笑了一声,没有否认。 又给咱明哥爽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第 53 章 坦言 第54章 第 54 章 潘侨 “可汗,今日那明小将军也进宫了。” 乔尔藩**着上身斜倚在软榻上,整个人看起来如慵懒盘踞在领地的狮子, “……这可真是,”乔尔藩轻笑了一声,“怎么警告,都不听劝。” “那,”他身侧的下属面露狠意,“他既然不听话,我们要不要……” 乔尔藩抬眼,凛冽至极的目光横扫过去,那下属浑身一震,立马跪在了地上。 “是属下……多嘴了。” “英格,”乔尔藩缓缓坐直了身子,极为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舒展开来,“我可没允许你对我的侄儿这般态度。” 英格冷汗连连:“属下知错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呢。”乔尔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孩子不懂事,作为他最后的亲人,我自然要好好教导他。” “今日且饶你一次。以后待他,就如同待我一般。听明白了吗?” “……是。” 见英格低垂着脑袋不做声了,乔尔藩微叹了口气道:“廊北那边,如何了?” 英格闻言,忙道:“禀告可汗,廊北那边,一切顺利。” “有胡大人坐镇,那罗昭不可能有机会逃得出廊北。” “那就好。”乔尔藩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半块玉佩,拿它对着日光细细看了一番,“得把他看好了。” “还没到让陛下知道太多的时候呢。”他信手收了玉佩放入怀中,轻笑了一声。 廊北。 罗昭借以养病之由,于客栈中足足待了三日。 经过他三日的观察,他发觉此刻无论是自己想离开还是想递信出去,都难如登天。 他被人严密地监视起来了。 他想不明白自己被关起来却又没真的要他性命的理由。 唯一能揣测一二的,便是如今乌延可汗进京,他却回不去皇帝身边这一事实。 根据这个思路,他隐隐有了些猜测,却仍然不得其解。 从他收到潘姓之人的线索离京又来到廊北,再到被胡吉木截胡了信件,直至现在无法离开。 一切都好像是有人故意想把他引出京城,再让他不得不留在廊北。 或许是他还有用,所以也并没有要他的性命。 甚至,若不是阴差阳错地弄岔了信件,胡吉木到现在为止在他面前都还装得像模像样。 ……可是,他究竟有何被忌惮至此的理由? 他恹恹地坐在床边沉思,却不想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小昭,我是李大娘。听闻你病了三日了,大娘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罗昭回了神,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的李蓉手里领着大大小小的饭盒,颇为关怀地看着他。眼前的年轻人面容憔悴,看起来确实不太好。 她心疼地道:“病了这些时,瞧着又瘦了一圈。” 罗昭请了她进来,李蓉犹豫了片刻,还是进来了。 罗昭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故作虚弱道:“我休息了这三天,已然好很多了。只是这三天也没人来跟我说说话,大娘您来得真好。” 李大娘自小看着他长大,幼时的罗昭就会古灵精怪地逗她开心,如今看着长大了却吃了这些苦的少年卖乖,她自是心疼得不得了,忙替他张罗起饭菜来:“……好好好,大娘今日给你带了好多菜,就你一个人吃,多补补,赶快好起来。” 一桌子琳琅满目的佳肴摊开来,还冒着热气。 无论之前有多少真心或假意,看着这熟悉的一桌子饭菜,罗昭沉默着收了花言巧语,抿了抿嘴唇。 他坐了下来,专心吃起了饭。 李大娘坐在一侧,见他吃得认真,心里也极为高兴。只是这一高兴,就忍不住念叨了起来:“……我们小昭真的是长大了。” “大娘还记得你小时候,皮得很,你那些哥哥叔叔的,一个都管不住你,”李蓉说着,嘴角泛起笑意,“还得是你爹使了不少招数练你,非要把你这皮劲治下去不可。” 聊起昔年往事,罗昭眉眼也柔和了些许:“……是啊。我爹那老头儿蔫坏,自己没空带我,净使唤师兄们。” 李蓉笑了起来:“是说呢。罗师傅当年说了,一个治不住你,那便让他们一个个排队治你,总能让你这使不完的劲儿用空。” 罗昭想起自己被师兄们轮番当沙包的经历,也忍不住弯了弯眼角:“我那时被揍得可凶了。” 不过,倘若没有这段经历,也不会有他现在的身手。 只是可惜,不管是他的兄长叔伯也好、还是师兄弟们也好,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了。 那么庞大的一个家族,最后竟也就剩了他一人。 见罗昭的情绪重新落了回来,李蓉忍了又忍,终究是红了眼眶,安抚性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他侧目,无意间看了眼李蓉的手。 李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早些年李蓉也是起早贪黑地辛苦劳作,才能补贴家用。 长年累月下来,她的手被晒得有些黑,皮肤更是粗糙不堪。 只是这一眼,却让罗昭猛然一震。 ……印象里,好像也有谁这般按过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如一阵风般在他眼前停留了一阵就散了。 也是这样一只手。 是他的哪一位师兄吗?还是兄长? ……不会是。说来惭愧,他的几个兄长或师兄,虽日日勤于练武,但总归也都是世家公子出身,不会有这般肤色。 而且,也不会是特别亲密的人。那人的身形在他的脑海里模糊不清,连接触都显得极为客气。 那人,是为什么会来按了按他的肩膀? ……好像是哪一日,他被二哥硬生生揍哭了却非常不服,于是躲在了后山上流着眼泪练功。 好像就是在后山上,碰到了这个人。 不,不对……有两个人。 他们二人下山而来,碰到了练功的他。 他们说了什么? 罗昭皱着眉头,努力从零碎的记忆中剥取信息。 “……这不是罗家的那个小孩吗?” “好像是。怎么在哭?” “……他也不认识我们……别管了,走……” “诶!侨哥你别过去……” 下一秒,他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双眼落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有一只劲瘦有力、但明显比起正常肤色来说要深了不少的手,就这么在他肩膀上按了按,随即便收了回去。 “加油啊,小公子。” 年幼的他错愕抬头,想擦干净眼泪看清这个来安慰他的人是谁,却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 反而是他身后的那个人,带着有些无奈的表情,匆匆看了他一眼后忙追了上去。 罗昭猛地起身,力道大得身后的椅子轰然倒地。 李蓉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忙跟着起身道:“怎么了小昭?” 看了他一眼的那个男人,是胡吉木。 那么,剩下的那人…… 是潘侨。 原来,他们还有这样的一面之缘。 只是当时他年岁确实太小,又被眼泪糊了眼,这么久远又模糊的记忆就这么被他尘封在了过去。 罗昭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在微微发颤。他又低头看了眼李蓉的手,艰难开口道:“……大娘,您好好告诉我一件事儿行吗。” 李蓉被他这模样吓得不轻,应道:“好,有事儿咱们好好说。” 罗昭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她:“潘侨,是不是蛮族人?” 李蓉僵在了原地。 只她这一瞬的反应,罗昭心里的巨石轰然下沉,坠得他心肝儿颤。 潘侨是蛮族人。 一个蛮族人,居然会来到廊北,甚至在他家习过武。 回想起胡吉木曾说过的潘侨是什么游商的儿子,因体弱才来拜师习武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罗昭只觉得似是有一片浓重的雾横在眼前,他既看不破,也走不出。 “……大娘,您可知道,他们究竟为何来大宋,又为何会来我家拜师习武?” 李蓉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见罗昭眼眶通红,整个人摇摇欲坠如将碎的玉石,极惹人心疼。 她终是心下一软,轻声道:“大娘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略略听说过,他们似是为了寻一个女子而来。” “女子?……和他们是什么关系的一个女子?” “这便真不好说了,”李蓉面露为难之色,“但是,我曾听到过一点他们的对话。” “当时他们遍寻这个女子也没有找到下落,我记得,小胡因着这事,还难得对小潘发过好大的一次脾气……” “好像是说,‘你和她只是半道相识的陌路人,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何需牺牲至此’之类的话,”李蓉喃喃道,“小潘当时回他了句……什么来着……” 她皱眉沉思了一会,抬眼说道:“他好像是说,‘我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个个都要置我于死地,反而是她……’这后面的话,我确实有些记不得了。但我就是从那时候猜想,小潘只怕是和家里关系并不好,这才无奈在外奔波。” 罗昭眸光闪烁,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还有那人带着上扬语调的一句俏皮话。 “——李大娘,又偷偷做了什么好吃的给罗兄送来了?” 胡吉木踏至门前,同面色略有凝重的罗昭对上了眼。 这一眼,让罗昭仿佛看见了数年前在山间,那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胡吉木。 只是还没来得及收回眼中复杂深意,他的心下略略一沉。 ……胡吉木的眼睛里,可没有一点笑意。 第55章 第 55 章 盟约 “——大娘,”胡吉木歪了歪脑袋,“我有点话想和罗兄说,您就先回吧。” 李蓉的手无措地在空中摆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担忧地看了眼罗昭,缓步退了出去。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胡吉木轻巧地说着,干脆走到桌前坐下了。 罗昭猛地握紧了拳,嗓音哑得不像话:“……我只问你,我罗家被灭门一事,和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 胡吉木看着他,笑了笑。 “有。”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带着劲风的拳头已然冲到了胡吉木的面门前。他不躲也不闪,生生挨了这一拳。 这一拳打得极狠,他脑袋里嗡地一声,便感觉鼻间喉间都有一股热流涌过。 “……你怎、么、敢!” 胡吉木踉跄退后,一手拭去了唇边鲜血,看着罗昭猩红的双眸,扯了扯嘴角道:“喂喂……” “我只说了有关,你就这么冲动了?” 罗昭一手揪住他的衣领,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暴戾的情绪,声音极冷:“……你还想说什么?” “你难道不想知道,”胡吉木没心思再去擦鼻间淌下来的血,笑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要灭这个口吗?” 罗昭盯着他,手上愈发用力。 “因为,他们知道了一些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啊。” 胡吉木轻轻一笑,浅浅的眸子染上了血意。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罗昭心底猛地起了一阵寒意。 剑拔弩张之下,两人挨得极近。就在这时,胡吉木的袖口突然冒出缕缕细烟。 罗昭大骇,想要躲开时,却已不慎吸入了一缕。 “……你知道吗,我们蛮族最是会用毒用蛊的了,”胡吉木强撑着站了起来,冷眼看着罗昭极为不甘和仇恨的眼神,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轻嗤了一声:“那小皇帝都不知道在我们这儿吃了多少亏了,怎么还是学不会。” 京城。 “可汗,胡吉木那边来信,”英格拱手严肃道,“……廊北已探查完毕,没有收获。罗昭也已拿下。” “这么快,”乔尔藩慢吞吞地起了身,“看来,罗昭那儿还是没瞒住吗?” “看样子是。” “真是可惜了,”乔尔藩轻叹了一声,“我为陛下精心挑选又送到他身边的一把好刀,这便没法用了。” “不过,”他眼中没什么情绪,语气随意到仿佛丢弃一个没用的玩意儿一般,“既已没用了,便处置了吧。” “……是。” “刚才你说,廊北已经查探完了?” 英格眸中一抹寒芒闪过:“是。” “既然如此,也只剩那一个地方了。”乔尔藩勾了勾唇角,“明家那小子也还有些城府,怪不得能得到陛下如此信任,” “时机已到。英格,可以准备动手了。” 洛景澈近两日来,睡得实在不安稳。 前朝议事大臣日日探讨与乌延的盟约,如今也已拟出大致条约,只待商议细节后可初步实行。 然而,罗昭以及明月朗后续派去的明家亲兵,却一直没有再回信过。 明月朗进殿时,看见的便是洛景澈眼下略略乌青的脸。 “……陛下昨晚,没休息好?” “嗯,”洛景澈揉了揉眉心,“最近事多,又总觉得……有哪些地方被忽视了。” 事实上,他一直隐隐有着不安的预感。 故事的走向已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现在更是连他的身世,他自己都无法轻信。 ……想来也是,这原本的故事都是围绕着洛景诚展开的,洛景诚如今式微,反而是关于自己的故事线在被他一点点探索了出来。 他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苦笑。倒是没想到,自己一个只为给主角做陪衬的角色,竟然还能有这么多隐情深埋于剧情之下。 或者说,其实这些剧情,在上一世也同样隐隐有预示。 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并未能成型,所以他也从未能窥探到。 “兵来将挡,”明月朗轻声道,“将军在这呢。” 洛景澈微怔,随即眉眼弯了弯。 “陛下,乔尔藩可汗以及祝大人求见。” 安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明月朗微顿了一秒,轻声道:“祝大人既然一同来了,想必是跟盟约相关。” 洛景澈嘴唇微张,心知不太合适,却突然还是想留他。 明月朗看出他的犹豫,失笑道:“既是国事,微臣不便在此。” “晚上,我给你送小馄饨?” 洛景澈闻言,无奈笑了:“……你这是把我当孩童了?” 见他终于放松些许,明月朗稍稍安心。门外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传来,他心知不该再耽搁,却还是在临走前抬手轻轻碰了碰洛景澈微蹙的眉头。 “等我来。” 明月朗自离开大殿后便敛了笑意,又换上了平日里那副冷淡眉眼。 他微微侧身给诸位大臣让了一段距离,眼神却没有任何的停留。 而看到明月朗的长靴踏出殿门的那一瞬,跟在安顺身后踏进殿内的乔尔藩脚步却略略一顿。 他与明月朗错身而过,他只来得及感受到这小将军经过身侧时的一阵清风。 明月朗脚步如风,而他却停了步,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明月朗的背影。 “可汗大人,可以进殿了。” 乔尔藩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多谢。” 再见到乔尔藩,洛景澈其实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他还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世,自然也还没办法接受这个人是自己的舅舅。 两世以来他都孤独惯了,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还有自己的亲人。 更何况,他这个弑兄上位又以雷霆手段立国安邦的舅舅,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善茬。 好在涉及国事又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乔尔藩都极有分寸,进退得当又相当亲和。两方洽谈以来,诸位大臣都纷纷表示或许这次的和谈是能让大宋边境最安稳的一代了。 “盟约条例已整理完毕,微臣特来呈给陛下查看。” 祝遥说着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了安顺,随即便到了洛景澈手上。 ……《乌水之盟》。 “……双方以乌水河为界,各守封疆,毋得稍侵……于边境开设榷场,互通有无,以利万民……” “……自盟誓之后,息兵戈,保平安;通贸易,济所需……” “今后两国愿永结盟好,使干戈化为玉帛,使怨隙融为恩信。兹立盟约,镌于金石。” 盟约篇幅不长。想要在短短七日内将其完善得当也实非易事,不涉及原则问题的细则还待日后在边北施行时慢慢完善。 洛景澈几眼快速扫过,发现和一开始他们谈的条件大差不差。 甚至可以说,乌延在其中做了极大的让步。 这让步既让人欣喜,也让人……惶恐。 “……乔尔藩可汗此番前来,可真是大方。”洛景澈将折子放下,抬眼看向他,“仿佛是专程来为两国百姓送上一份大礼一般。” 乔尔藩笑了笑,不置可否。 “若真能按此盟约行事,朕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洛景澈的声音很缓很沉。 乔尔藩笑道:“陛下大可放心。早在我刚来到大宋的时候,我就说过,” “乔尔藩是带着两国永结同好的心而来的。” “不过,皇帝陛下有所顾忌也是正常的,”他接着又道,“盟约只是一个约束彼此的条例罢了。到底如何,还得真正施行下去才方知其中妙处或问题所在。” “所以,陛下不妨同我一试。看看你我二人联手,是否能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呢?” 他话说得爽朗,几位亲自起草盟约又跟了全程的大臣听了同样也是感叹连连。 洛景澈眸中情绪起起伏伏。 他不是无法做下这个决策,只是这个时候,他突然很想问问明月朗的意见。 他抬眼看向平日里明月朗常坐着的那个地方。 今天,那里坐着的是乔尔藩。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盖上了玉玺。 大宋与乌延的友好盟约,于天成元年八月,正式推行。 一切商讨完毕,熬了几个日夜的大臣们皆是松了口气,纷纷拱手祝贺。 洛景澈看出他们笑脸之下的疲惫,挥手让他们回去好好歇息。 趁着大臣们陆续告辞而去的时候,乔尔藩却往前了几步,几乎要站在了洛景澈身前。 安顺额角跳了跳,刚想出声提醒,却见自家陛下也站起了身。 “方才有一点我没应陛下,是因为陛下有句话说错了,”乔尔藩笑意吟吟道。 洛景澈抬眼看他:“哦?” “陛下说,本汗好像是为了成全两国百姓所以来送上一份大礼的,”乔尔藩笑起来的眼角有了几道细纹,却极有韵味,“这句话错了。” 洛景澈的目光有些沉。 “我确实是备了大礼而来,”乔尔藩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只不过,这礼是舅舅给景澈你一人的。” 洛景澈瞳孔紧缩。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乔尔藩却退了几步,“这只是见面礼哦,”他说着拱了拱手,咧开嘴轻笑道,“后面的大礼,也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人已散尽,大殿空荡下来。洛景澈坐在桌前,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指尖攥上了衣角,将好好的衣角攥得极皱。 直到安顺进来点了烛火,他才恍然回神。 天色暗了。 “……陛下,宣晚膳么?”安顺看他神色不对,轻声道。 晚膳了啊。 他眨了眨眼,想到了那个说要来送馄饨的人。 然后他轻轻揉了揉额角,舒了口气,将僵坐了半天的身子动了动。 “先不宣了。”烛光下,安顺终于看到他眉眼柔和舒展了些,“等小将军来吧。” 第56章 第 56 章 急行 明月朗出了宫后,径直去了趟集市。 他记得府中今日采购的食材好像还差了他想要的那几种,于是干脆自己去看看。 待他细细选完快走到府门前时,却见门口候着的不止是明良,还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明月朗眼神微冷,却见那人左右踱步似是十分焦急的模样。 “……近来少爷进宫后回来的时间从来也没个点儿,”他听见明良的声音里也染上了一丝急促,“若少爷再不回,我便去宫中寻他便是。” 明月朗掩下一分讶异,直直走了过去:“明良。” 明良看到他眼前一亮:“少爷!” 随即他有些别扭地看了眼身边的人:“……王爷,少爷来了,您快和他说吧。” 站在他身侧的,赫然是一身低调常服,带了斗笠的洛景诚。 “你竟还敢来。”明月朗眯了眯眼。 这两日他也派了人在寻洛景诚的踪迹。 毕竟,现在洛景诚是唯一一个知晓乔尔藩许是洛景澈舅舅的旁人,且凭洛景诚对洛景澈的恨意,迟早会来拿此事做文章。 那日夜会他急于去向洛景澈求证,没能及时将洛景诚留住。这两日想再去寻他的踪迹,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想洛景诚却是一把掀开了自己的斗笠,露出他那极为惨白又震颤的脸:“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月朗微怔:“你……” “没有时间了明月朗!”洛景诚咬着牙道,“你现在立刻随我去边北,或许还能救你父亲的性命!” 明月朗瞳孔一阵紧缩,他猛地揪住了洛景诚的衣领:“……你说什么?” “明月朗,”洛景诚几乎整个人快被他提了起来,却还是费力说道,“我……之前是想过害你父亲不假。” “但那都是为了夺权,昏了头脑所致。” “如今,”他感受着明月朗手上力道逐渐变大,艰难道:“他真正的杀机才是要来了!” 明月朗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他松开了洛景诚,声音冰冷到了极致:“……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洛景诚狼狈地连退了几步,咳了数声缓了过来,“我和蛮族人自粮草一事联手后,为图周全,也在其中安插了几个棋子。” “虽然最后我的计谋败了,但有几个棋子还未曾暴露。”他喘了口气又接着道,“今日我刚收到一封密信。” “蛮族人已知晓你父亲如今就藏身于边北军中,此刻已然派了数位身手极为精妙的刺客和死士,誓要夺你父亲的性命!” 明月朗沉沉吐出一口气,竭力压抑着暴跳的神经。 洛景诚似是怕他不信,又连声道:“你不必担心我所言为假。当日所有人都以为你将他送去了廊北养病,即便是我这个一心想要他性命的人,也不曾猜到你实则是将他送去了边北。” “若不是蛮族人发现了此事想先一步动手,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父亲其实身在边北!” “你是计划的人,自是清楚有哪些人会知道这件事。但不管怎样,如今他身在边北一事已被蛮族人知晓,”洛景诚冷声道,“若无我安插在其中的棋子传来的密信,” “此刻你收到的,该是从边北传来的丧讯了!” “时间再耽搁不得了,”他急声道,“你速速做决定!现在马上,要不要走!” 明月朗双手紧握成拳,面色沉如水,脸上是从不曾出现的极为可怕的表情。 他知道,洛景诚这番话说得没问题。 明苍朔不在廊北,实则在边北这件事,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 特别是洛景诚,他当时便想要明苍朔的性命,自己怎么会给他机会知道明苍朔的行踪。 而现在,洛景诚不仅知道了,甚至还来提醒他,他父亲又将遭遇危机。 “……走,”明月朗哑着声音,极为克制地一下又一下地捏着拳头,“明良备马,即刻随我出发。” “府中亲卫,迅速做好准备,随后立即出发。” 明良严肃应道:“是!” 明月朗转身,眼神极其危险地盯着洛景诚:“你和我同去。” 他像一只随时能扑上来咬断洛景诚脖子的猛兽一般,一字一句道,“若途中出现任何差错,我不会再顾念昔日旧情。” 洛景诚扯了扯嘴角道:“……自然。” 明良动作极为迅速,进府和管家三言两语解释了去向,便去取了备好的行李和马匹牵了出来。 直到要跨上马背的前一秒,明月朗才突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拎着几道刚从集市买的食材。 ……竟也一直忘了放。 他垂眸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递给了出来送他们的管家手上。 随即,他侧身对明良道:“明良,给林霖去信。”他顿了一顿,隐晦地看了眼不远处试图翻身上马的洛景诚,声音低了些,“内容你知道。” 明良低声道:“是。” 待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准备好一切,也不过才两柱香功夫。 明良写完一封简信,正要吹哨唤来信鸽,明月朗却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再加一句话。” “……我失了陛下的约。”他嘴唇抿了抿,略有苦恼,似是还在思考该如何开口,“还请陛下等我回来。” “回京后,我自会去向陛下请罪。” 明良微不可察地抿起了嘴角:“属下明白。” 明月朗看着信鸽展翅,他转身一扬马鞭,率先冲了出去。 “出发。” 明月朗离开的第三天,乔尔藩一行人启程离京。 临别之际,乔尔藩来向洛景澈辞行。 洛景澈看着乔尔藩步履稳健地朝自己靠近,指尖无意识地一道道划着掌心。 乔尔藩在洛景澈眼前站定,略略抬眼看了他身侧的安顺一眼。 安顺动作稍顿,躬身退远了些。 “景澈,”乔尔藩用着一种仿佛真的是长辈看着孩子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入京一叙,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随时恭候着你来乌延,看看你母亲长大的地方,”他温声说着,“舅舅的玉佩,你可一定要拿好了。” 洛景澈顿觉里衣内挂着的玉佩有着如灼伤一般的触感。 他无法坦然应下,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他只是抿了抿嘴唇,斟酌道:“……预祝可汗,一路顺风。” 望着乔尔藩一行人离开的背影,洛景澈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边北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月朗在信上没有明说,只提了事态紧急,恐来不及和他道个别。 但他也能想到,能让明月朗这么匆匆而去,那必然只能是如今身在边北的明苍朔出了什么事。 这一世,他已让明苍朔规避了被杀的命运,按理来说,京城这边的纷争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会波及到他才对。 可是明月朗突然的离开,说明由明家一手筑起来的边关堡垒早已没它看上去的那么坚固。 洛景澈目光沉沉。 重生以来他步步为营,虽然同样经历了不少凶险的时刻,但大体上还是按着他的思路一步步走下来了。 可自从蒋先死后,他便一直有一种隐隐失控的感觉。 ……如今明月朗奔赴边北,罗昭不得音信,他绝不能困于宫中枯坐。 思绪纷乱间,他的目光移到了窗前那一抹绿色上。 兰花的新芽已抽出嫩绿的叶片,颤颤歪歪地在风中摇曳着,看起来生机勃勃。 “陛下,林大人求见。” 洛景澈眼神微亮:“快请。” 林霖稳步走到他面前拱手道:“参见陛下。” “林大人无需多礼。”洛景澈起身去扶了他,“是小将军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是。”林霖肯定道,“将军信上说,他们已到达廊北。据信件来去的时间推算,今日或许能够抵达边北。” “好。”洛景澈轻吐出一口气,“他信上有没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霖轻轻摇了摇头。 “将军此去本就突然,属下以为,或许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林霖严肃道,“可能是……将要发生什么。” 洛景澈眉心微动。 “将军或是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于是急急前去阻止某些事的发生,”林霖认真道,“这样看来,一切应尽在将军掌握之中。陛下大可对将军放心,万万不要忧思过重。” 他抬眼看着洛景澈,温声道:“将军信上还嘱托了,京中若有异动,望陛下慎之再慎。” “明府上下,尽听陛下调遣。” 只这一句,却有如一股暖流涌入,将洛景澈纷杂的思绪瞬间安抚了下来。 “好。”他的声音有些微哑,“朕知道了。” 明月朗一行人日夜兼程,马蹄踏起滚滚烟尘。洛景诚似乎比他更为急切,数次催促,那份焦灼不似作伪。 “明日便可抵达边北。你安插的棋子可有再传回什么消息?”明月朗勒紧缰绳,与洛景诚并辔而行,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冷硬。 洛景诚抹了把脸上的风沙,沉默了良久,苦笑道:“……月朗,我也同你说句实话吧。” “自我们出发后,我再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了。” “我之前嘱咐过他们,无论有没有进展,每隔一日都需来信汇报。” “所以……”风沙滚滚中,洛景诚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沙哑不清,“极有可能,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因果 边北军营在望,奔波了数日的三人风尘仆仆地进了城。 边北城内虽不如京城繁华,但街上亦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街头巷尾间,人人口中都在议论着的,便是那皇帝刚刚昭告天下的乌水之盟。 这几日三人虽疲于赶路,但沿途之中都能听到百姓对于此盟约的各色议论之声。林林总总地听下来,竟也听了个大差不差。 “……你说,这蛮夷人,真能有这么好心?” “难道以后真的不用再打仗了?” “我可不信!他们既已称国,怎可能甘心屈居人下!反正,我是不信这什么盟约,多半有诈。” “……可是还能有什么诈,这白纸黑字的,写得也是明明白白了呀。” “嗐,这你就不懂了吧!” 洛景诚面上不显,悄悄竖了耳朵仔细听着。 一白胡子老头穿得倒是讲究,一手抚着胡须端是一副老学究模样,神秘兮兮地戳了戳同他唠嗑那青年,压低了声音道:“这必然是那蛮族人的缓兵之计。” “今日是友好交流,明日是互通贸易……” “到了他日,在咱们这儿的街上走着的,只怕都要是那蛮夷子咯!” 青年人露出一个惊异的表情:“这……” “乍一听,是不是觉得也没什么是不是?”老头儿又故作玄虚地摇了摇头,“错了错了!” “咱们现在还能过安生日子,那都是因为明家还在这儿守着呢!” “若是……”老头儿叹了口气,没说出来后面的话,“也罢也罢,都是命数!” 一碗清水放在了桌前,瞬间将洛景诚的注意扯了回来。 “喝点儿,”明月朗抬了抬下巴道,“然后我们便要走了。” 洛景诚也没推辞,拿了碗便仰头喝了。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他便含糊问道:“去军营么?” 明月朗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跟着便是。” 三人简单休整一会,即刻又出发。 这次没有走多远,明月朗带着他们沿着城墙根走了一段,遥遥一望还能看到一大批驻扎在城根下的军队。 然而他并没有直接去军中报道,在街道里拐了好几个弯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朴素门前停了步。 明月朗站在门前,低声道:“……许叔,是我。” 露了缝的木门显然隔音极差,在他声音响起后的几秒,屋内立马传来极为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一把拉开了门,露出了许世荣胡子拉碴的脸。 “……小将军!你当真来了!”许世荣露出欣喜之色。然而除了明良,他一眼就看到了洛景诚的脸。 明月朗看着他脸色瞬时一变,略略抬手阻拦了一下,“许叔,事出紧急,我既然带他来了,就有我的考量。” 许世荣盯着洛景诚明显白了一圈的脸,冷哼了一声。 “父亲怎样?可还好?”明月朗说着,便听闻里面传来了第二人的脚步声。 “……月朗!” 听到这个声音,明月朗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绷了数日的脸终于松快下来:“……父亲。” 明苍朔一身常服,倚立在桌前。 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即便看着已日渐衰老,但从那挺拔的身姿里依然能看出昔日的风采。 在边北调养了数月,条件的艰苦虽让他清瘦了不少,但他的精神比起在京时可强了太多。 “……不过是点小事,还真就从京城不远万里而来了,你小子真是……”明苍朔嘴上虽然说着不赞同的话,眼里透露出的喜意却是藏不住的。 “我确实放心不下。”明月朗脸上也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不亲自来一趟,总归是忧心着。”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皆是无恙自是松了口气。 许世荣看着这一幕本也在旁边欣慰一笑,却突然瞥见洛景诚惨白着脸躲在一旁,似是有些惊异。 “……我看小将军送来的信中提到,是王爷那传来的消息说蛮族人想暗害于将军?”他冷眼看着洛景诚,“看来王爷机关算尽,这消息也并不算灵通。” “你巴巴地上赶着给他们送去了粮草,可他们怎么连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拿来耍你,”许世荣冷哼了一声,眸中杀意浮现,“王爷,看到我们将军安然无恙,你是不是还很失望啊?” 在战场厮杀了数年的老将只一瞬间的杀意就已足够骇人。洛景诚被他逼得倒退几步,咬紧了牙关却还止不住发颤。 气氛凝滞之时,明苍朔适时出声,轻咳了一声道:“……行了,世荣,”他抬眼看向洛景诚,“这是王爷,不可无礼。” “何况,王爷也没有说错。”他看着洛景诚略一皱眉,“前两日,确有疑似刺客般的几人在这周围晃荡。” 洛景诚苍白的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明月朗一惊,声音微沉:“这么重要的事,父亲为何不早同我说。” 明苍朔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道:“你既已递了信来,为父自然也会多加注意,所以他们并未能得逞。” 明月朗果断沉声道:“我会在这里停留些时日,待彻底扫除隐患再回京。” 明苍朔看了他一眼,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又咽了回去。 “好了,你们这一路想必辛苦,该早点去歇息才是。”明苍朔拍了拍他的肩膀,“世荣,带几个孩子去休息。” “是。” 许是快要入秋,边北的夜已然泛起了丝丝凉意。 洗漱后,明月朗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他看了眼侧屋熄灭的烛火,给了明良一个眼神。 明良会意,在洛景诚屋前守好了。 白日里洛景诚在,许多话他不便和明苍朔讲。也只有趁着这个时候,他才能去说些真正重要的事。 刚走到明苍朔门前,他便听到了屋内明苍朔有些低哑的声音。 “……世荣,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报应?” “将军,您别瞎想。” 屋内沉默了一阵,明月朗伫立在门前垂了眼。 “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一定要将秦妃带去京城……后面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将军,这绝不是您的错。”许世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当时她根本不可能等得到乔尔藩来救她,若没有您,她早就被杀死了!” 明月朗眯了眯眼。 当年秦妃阴差阳错地来到大宋,不是他父亲曾说的什么迷路失了方向、被卖至边境,而是被追杀? 可是,当年是谁在追杀秦妃?如果秦妃是乔尔藩的姐姐,她也是蛮族首领的女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招来杀身之祸? “反而是那乔尔藩,恩将仇报,反咬一口,”许世荣有些激动,怒声道,“如今又是立国又是上京觐见,现在还弄出个什么盟约,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要我来说,此刻让小将军来实在是不该。”许世荣焦躁地在屋内踱着步道,“也不知那乔尔藩会不会给陛下灌什么**汤!” 明苍朔轻笑了一声,似有些自嘲之意:“……他要说什么,也是应该的。” “毕竟,那是陛下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将军,”许世荣嗓音有些干涩,“陛下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对我大宋……” 明月朗摒住了呼吸,缓缓握紧了拳。 ……他想听他父亲的答案。 屋内明苍朔沉默了良久。 “……我不知道,世荣。”明苍朔的声音里透露出浓浓的倦意,“如果一切真的到了最坏的情况。” “那么因我而起的,也会从我这里结束。” 似是有一记重锤,又沉又闷地给他的心脏来了一下。 明月朗悬于身侧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京城。 近来宫中要事不多,连着几日批完折子后的洛景澈有了不少空闲,但闲下来的工夫他也只是常常一人坐在大殿中。 后宫之中无嫔妃,伺候的奴才他从来都只需几人,整个宫廷静悄悄的,一丝人味也没有。 似是实在受不了这般寂静的宫廷,洛景澈悄悄出了宫。 自上次林霖来向他汇报后,他没有再收到明月朗的来信。 好消息是,边北也没有坏消息传来。 明月朗和罗昭便仿佛两滴水汇入了汪洋,如这一谭死水般的宫廷一样,没有波澜,没有回音。 ……即便面上表现得沉稳,洛景澈却明白,自己已然快压不住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出了宫,满街的热闹使他心情宽慰了些许。洛景澈脚步不停,本想直奔目的地,却鬼使神差地突然调转了脚步,来到了明府前。 他在将军府前站定,略略仰头看着他父皇给将军府牌匾提的字。 ——“功铭钟鼎,国之栋梁”。 “……公子?” 洛景澈微怔,迎面对上了方姨的脸。 “怎的站在门外不进来?”方姨热情地招呼着他,“进来坐坐,喝口热茶。” 婉拒的话在嘴边绕了个弯,洛景澈道:“……好。” 明府上下的人见到他来很是欢迎,又是送上热茶又是捧来点心。 即便在宫中已经逐渐习惯了身前身后有人围绕,他也难得有些无所适从这样的热情相待。 喝了几口茶后,心巧陪着他在院子里转了转。洛景澈自觉主人不在家,自己也该懂得分寸,浅笑着刚想告辞,方姨却突然来问他,小馄饨里加不加葱花。 “……小馄饨?”洛景澈有些愣怔。 心巧在一旁笑道:“少爷嘱咐过,您要是来,就先让方姨给您煮一碗小馄饨。”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一直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形象出现了难得的错愕,站在原地似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少爷那手艺可还是在我这儿学的,”方姨笑了笑,“公子来尝尝,味道是不是也一样?” 微微烫手的一碗馄饨摆在了他的面前,一如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明月朗递给他的那一碗。 洛景澈看着眼前冒着热气儿的馄饨,缓慢地眨了眨眼。 好像真的…… 有点想他了。 有点分离焦虑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第 57 章 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