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在诡异世界谨慎修仙》 第1章 楚修 从移魂大阵被抬下来后,楚修短暂地恢复了些许意识。 无尽的疼痛和疲劳,折磨得楚修只想长睡不醒。 但他终究还是醒来了。 碧澜殿外,一个熟悉又冷冽的声音响起: “阿修什么时候,能为流岚引血固魂?” 说话的人是楚修的师兄时凛。 他背对着楚修,负手而伫。紫衫白袍,似暮霭与流云交织。 身为掌门首徒的时凛,素来高傲清冷,如霜胜雪。即便是楚修陪在时凛身边十年,也鲜少窥见他柔软的一面。 但就是这样的时凛,在楚修被摄入移魂大阵的五个时辰里,守在越流岚身边,握着越流岚的手,一刻不曾离开。直到越流岚苏醒,第一眼看见他,轻声唤:“时哥”。 与时凛交谈的人是药堂长老。 这位女长老,平日里雷厉风行,此时此刻,竟罕见地有些犹豫: “移魂大阵乃幽阳魔尊所创的魂道阵法,是在人意识清醒之时,生生提取其命格精血,来滋养另一神魂……” “不仅痛苦无比,且对入阵之人的道体损伤巨大!” “楚修才被抬下移魂大阵,如果这么快,就要又把他送入引血固魂阵……他年纪这么小,修为也不高,我怕他的身子真的会承受不住。” “依我看,起码要让他安安静静修养半年,这半年内,莫再有任何动作。” 时凛淡淡道:“鬼潮就快来临,我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更何况我查阅了古籍,阿修的性命不会有虞。” “劳烦长老费心照顾他的身子,尽快引血固魂,不要耽误了流岚恢复道境。” “唉……就算是这样,那也得容我先施法设阵,再以七七四十九日,来定下阵眼。” “就没有更快的法子?流岚早些恢复完整实力,对帮助宗门抵御接下来的鬼潮冲击,至为重要。” 药修长老又叹了口气。 “倘若掌门大人与时真传实在急迫,我这里还保留着我蕙谷医师一脉留下的素炼心血蛊。” “此蛊出于我南洲老家,天生地养,十分珍贵。使用了此蛊,需得受七天七夜噬心之痛。” “而后,引出一碗心头血。这碗心头血,同样能蕴养流岚少主的神魂。” “只是……这蛊霸道异常,七天七夜剧痛尚且不提,一旦使用此蛊,楚修的经脉必定尽碎,空窍也会被蛊毒污染,他就再也无法修行,如同废人了。” 时凛有些迟疑。 漫长而压抑的沉默过后,时凛平静无澜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也不想阿修受苦。可流岚苏醒不久,身子依旧虚弱,神魂不稳……” “长老,就让阿修为流岚以身饲蛊吧。” “他是师尊的徒儿,也是我的师弟,为宗门奉献,实乃天经地义。至于将来,我自会补偿他,照顾他一生。” …… 殿阁外的絮絮之声终于散去。 殿内的寒玉床上,楚修眉心微蹙,双目紧闭。 如山倾海啸般的疼痛愈发强烈了。 撕裂的筋脉,震碎的元神,身体如被荆棘贯刺,刀劈斧砭…… 疼…… 太疼了…… 疼到神思昏沉,痛到迷惘惶惑。 真想不到,原来一个人当真能生生挨着这样的疼痛,还不至于死去。 但其实……还不如死去。 楚修扯起一个自嘲的微笑,但即使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几乎耗尽他的精力。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楚修轻轻睁开眼,但见床榻边上散落一抹白色衣角,若月光倾泻。 眸光再往上,是一张从前他爱到极致,亦尊如神明的脸。 他的师兄,时凛的脸。 时凛也不知在这里看了他多久。 见他醒来,时凛悄然抬手,似乎想要触碰他。 楚修身子疼得动弹不得,只好微微别过了头,时凛的手就这么有些尴尬地滞在了半空中。 但这只手终究还是落下,几乎是固执地抚上了楚修的头顶。 以往这般近乎亲昵的动作,总能激起楚修心中涟漪阵阵,但此刻他倦怠至极,良久,方才轻声恹恹道: “师兄……你不必如此。现在要受的折磨,我一早就知道,我有心理准备的。你还是去看望越流岚吧。” 时凛苦笑一声。 “阿修居然要赶我走?是还在闹脾气,还是真的恨上我了?” ……恨? 是他太懦弱了么? 说实话,即使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移魂大阵上仿佛受遍了阎间七十二道刑罚,还亲耳听到了时凛要他以身饲蛊—— 楚修也觉得,他对时凛实在谈不上恨。 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 想起从前,他出生于破落世家,天赋平平,不受族内重视。可毫无修仙资质的他,居然拥有绝佳的命格与合欢体,他的命运本该是沦为某个大族公子小姐的玩物……乃至于炉鼎。 那一日,他孤注一掷,参加了天澜宗外门大选。 是时凛立于台上,只消遥遥一瞥,凝神片刻,便于千万人中选定了他。 自此,他成为天澜宗掌门第二个徒弟,过了十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 是时凛改变了他本来会更为悲惨的命运。 所以,即使当初时凛劝说师尊收他为徒,平日里的悉心指教,润物无声般的呵护与帮助,乃至于为他以身当袭,都是为了今日让他心甘情愿站上移魂大阵,换取越流岚复苏—— 他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想到此,楚修摇摇头,木然道:“我不恨你……” “但我也无法原谅你。” 时凛一怔:“阿修,你说什么?” “师兄。” 楚修抬起眼,认认真真看着他。 “你本可以告诉我一切。你本可以告诉我,你和师尊愿意收我为徒,你愿意对我好,庇护我,是因为需要我的命格与精魂。如此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可你选择了欺骗我,让我以为你对我的好……是因为,我们有情。” 时凛本来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弛,似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温声道:“我的阿修果然是闹脾气了了。” “阿修,别再说傻话,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师兄与你之间的情谊,怎会有假?这几日你好生将养,七日之后,为流岚引上一捧心头血,这事很快便过去了……” 楚修语气微微颤抖:“如若我不肯呢?” “阿修,不要胡闹。连今日移魂之痛你都能捱过,区区蛊虫,不会比这更疼了。” 时凛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语气是难得的温存,若情人间的软语。 “流岚与我一同长大,我与他一起证道修炼,相伴多年。当年,他也是为了保护宗门,才不慎受伤,以至于陷入沉睡。更何况,他的兄长乃是我们的师尊,对我恩重如山。如此种种,师兄怎能弃他于不顾?” “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明白了。虽然你一直努力修行,但你的修为,一直是练气二层。” 时凛小心而缓慢地说着,似乎是在尽力找到一种不那么伤害楚修的说法。 “阿修,你的天赋并不在于修行,可流岚却是天才剑修……你就当是把你不需要的东西让给他,好吗?” “你说的这些……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时凛皱了皱眉,但却没有开口。 “既然我没得选,你又何须再问我的意见?”楚修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冷笑,“不过这样也好……只要能完成师尊与你所托,以后,我与你们就能两清了吧。” “阿修,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师弟,我以后自然会补偿你。什么两清不两清,说这种话,是寒了彼此的心。” 时凛摇了摇头,拂袖离去。行至殿前,终究还是一声叹息。 月光映着他无暇的侧脸,影影绰绰落在帷幕之上。 “阿修,流岚与你我不同。你要相信……我与他,只有亏欠,并无情意。我放在心上的人,是你。” “等此事过去,我会请求师尊,为你我赐婚。” “我们,重新开始。” 对于时凛来说,这样的言语,已然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重新开始? 楚修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心无波澜。 时凛说,他与越流岚并无情意……不论真假,那又如何呢? 友情、情亲、爱情。 总归在时凛心中,越流岚是最重要的人吧。 七日不过须臾功夫,然这片刻的修养,加上时凛所在的云澜宫如流水般进送来的材宝丹药,已然足够楚修起身了。 今日是种蛊的日子。 殿外大雪绵绵。 一片众星捧月中,师尊与时凛,药修长老等人,与越流岚相伴而来。 越凛光身形修长,头戴紫金葉饰,身穿云纹白鹤浮光锦,整个人光彩夺目,美得惊心动魄。 时凛则立在越流岚身旁,若一柄出鞘名剑静静守护,姿容卓绝,气质斐然。 确实是一对天作之合。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肥壮无比,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少年。其名为韩漠,是个练气九层的外门体修,也是越流岚之母贴身侍女的儿子。越流岚心善,想着楚修以身饲蛊,必然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照顾,将之一力推荐而来。 楚修没在乎韩漠,倒是看到越流岚时一怔。 仔细一瞧,越流岚竟然与他有五分相似。 虽然容貌不及楚修,但此刻楚修面容苍白,病骨支离,越流岚却似寒夜琼枝,梨花映雪。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楚修,被天材地宝养的容光焕发的脸上,浮出一丝惊奇与触动: “凛哥,这天下竟有这般巧事,你的小师弟,不仅与我同脉同灵,连模样也是如此相似……” 时凛微笑:“是,阿修形貌与你相似,心地亦是同你一般良善。此番也是阿修开口,愿意为你以身饲蛊。” 原来为不让越流岚有任何心上负担,时凛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 越流岚深深凝视着时凛,无比感念地一笑:“阿修这般通达有礼,与你平日里的教导一定有关。” 楚修与时凛二人的师尊越关河,温和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与越流岚。 “好了,你们都上座吧。这风雪对我们修士无妨,但流岚的道基还未修复,身体还有些虚弱。” “兄长还真是大惊小怪……等再过些时日,我就能恢复结丹巅峰了。”越流岚扬眉一笑,瞟了眼楚修,“还是多亏了楚修师弟呢。” 三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药修长老踱至楚修面前停下。 其手中一碗青凝冰玉碗盏,碗盏内的冷泉寒气缭绕,其中赫然有一只小半个掌心那么大的八足蝉样蛊虫,正警戒地探出两道触须,观察着碗外的小小天地。 楚修的脸色有点发白。 他一只手已然在不知不觉中紧握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小时候,他因不受家族宠爱,总是遭受不公待遇。有一次他大着胆子想要请家老做主,事后,却遭族兄族姐们用驭虫术,把他整个屋子都弄得虫蝇漫天。 自此以后,他就很怕虫子。 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告诉别人,除了时凛。然时凛似乎早已把他说的这些小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见他迟迟不动,时凛有些不快地蹙了蹙眉:“阿修……” 越关河宽慰道:“阿修,好孩子,一口饮下去吧。别怕,七日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见楚修还是犹豫,越流岚有些讶异:“楚修师弟,你不会还怕虫吧……就这么一只小小的蛊虫?”越流岚展颜一笑,那笑容中似乎没有丝毫恶意,“长生久视之途,胆怯最坏道心。你这么胆小,难怪这么多年,你都只是练气二层呢。” “……” 楚修终于抬起手,接过碗盏,一口将其饮下。 殿内众人的目光,亦从期待转变成了欣慰。 第2章 雪逝 殿外大雪纷然,意识模糊前,楚修忆起刚刚成为时凛师弟的第三年。 也是这么一个雪天,他鼓起勇气,要给时凛展示御剑之术的进步。 那一日,他与时凛一前一后,御剑纵横如琉璃般的山谷间,须臾皆是满头雪白。 “修真之人难以老去,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陪伴师兄至两鬓斑白。” “但如此这般,也算是和师兄共白首了……” 那似乎是楚修第一次大着胆子,对时凛袒露心意。 风雪之中,时凛看着他轻轻一笑,这一笑,几乎令万物焕春。 “阿修,大道之路漫漫,只要我们携手同行,又何愁不能相伴长久,共赏这世间万千风景。” 时凛的声音低沉而清冽,在寒风中,如潺潺暖流,淌入楚修的心。 …… “时凛,师兄……” 因为担心楚修毒发的情态会惊吓到越流岚,所以越关河吩咐韩漠,把楚修送到后殿中歇息。 楚修口中喃喃着时凛的名字,猛然睁开眼。 是空荡荡的殿宇,并不见时凛身影。 “师兄呢……” 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已然是一片混沌。 他只是茫然地一遍遍叫着“师兄”,良久却无人应答。 直到韩漠从外面走来,瞪着小眼睛看着他:“楚师弟,你找时真传做什么?” “疼……”楚修意识涣散地摇头,“太疼了。” “你告诉师兄,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你帮我求求他,让他放我走吧。我不留在天澜宗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高攀这里……” “楚师弟,”韩漠叹了口气,眼神无比复杂。 有幽怨,也有嫉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你以身饲蛊的第一天,时真传就为了抵御不久后的鬼潮,去巡视下面的坊镇了。” “他现在身边,有我们流岚少主相伴,哪里能想到你呢。” 轰—— 灵台一阵清明。 是什么如火焰般乍然显现,将他的绝望彻底点燃。 又是什么,终于彻底、完全地坍塌。 一口鲜血,从楚修喉头涌出。 “嗯?!”韩漠呆怔了一下,自知把楚修刺激得狠了,又慌又悔,赶紧去找药修长老。 …… 又过了三日。 “楚师弟?” 夜半时分,韩漠端着饲养楚修身体里蛊虫的密药,再次走入了后殿。 三日之前,楚修口吐鲜血,好在药堂长老及时查看,表明没有大碍,甚至还非常惊异地说楚修的生机比之前更强了,他才放下了心。 只是不知为何,楚修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韩漠慢慢上前。 躺在玉榻上的楚修,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尾一缕嫣红,如朱砂点就的残梅,平添几分破碎的艳色。 韩漠伸出肥厚巨大的手掌,本来是想探探楚修的筋脉,但犹豫了片刻,竟鬼使神差地,轻轻抚摸上了楚修的脸颊。 楚修的脸比他的手还小。 细腻微凉的触感,就像在抚摸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韩漠心神一阵激荡。 等他想挪开手,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一点。 耳畔,回响起流岚少主从容中带着几分暗示的声音: “你的母亲多年来一直忠心得力,按理说也该赏你点好处。也罢,既然你暗恋楚修多年,那我给你个机会,你去贴身照顾他,和他培养感情吧。这个楚修,在我和时哥之间无比碍事,管你用什么方法,要是你能打动他,让时哥死心,那对大家都好。” 又想起母亲的告诫声: “儿啊,为娘的不求你如何发达,只求在这浩劫之年,保住我们的性命。少主一家对我们有大恩,可你也不能事事听从少主,万事一定要以自保为先!” ……不能事事听从少主? 韩漠现在有些犹豫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多年来听母亲的话,循规蹈矩,显山不露水,终于将修为提升到了练气巅峰,准备筑基,勉强算有了自保之力。 虽觊觎楚修多年,但碍着时凛威压,他从不敢对楚修有示好行为,只能压抑地躲在楚修身后,悄悄偷看。 他见过楚修许多模样。 用充满崇敬与依恋的眼神看着时凛,跟在时凛身后,一口一个“大师兄等我”的楚修…… 大雪纷纷之时,总是将时凛因为练剑而冻得通红的手,用自己温暖的掌心覆住,轻轻放在胸前的楚修…… 他嫉妒时凛,但他也有点恨楚修。 为什么,楚修满心满眼只有时凛?为什么他不能被楚修看一眼! 但如今形式已变。 谁不知道,流岚少主醒来,时真传的心,已然偏向了流岚少主? 更何况,是流岚少主亲口说的,他不喜欢楚修这么一个横亘在他和时凛之间的碍眼之人…… 至于方法? 韩漠心里一阵激烈的天人交战。 楚修现在不省人事,药修长老只有白日里偶尔会过来看一眼。内门弟子们都在忙着为鬼潮冲击修筑工事,巩固大阵,周围并无旁人。 每日给楚修送药,看顾楚修的闲差事,全靠着他一个。 如果他趁楚修睡着,把生米煮成熟饭,就算那时候时真传要找他麻烦,流岚少主一定会保他的。 此时此刻,从韩漠的角度看下去,楚修的侧脸如月华姣美,白玉一般的鼻,苍白又漂亮的唇……这一切,似清泉抚慰着他灼滚的双眼。 这轮美丽明澈,又不可触碰的月亮,就在他面前啊。 韩漠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大掌颤抖着,带着亵渎的恐惧与兴奋,试图摸索到楚修身体别的地方去…… 而就在这时。 楚修的双眼,倏然睁开。 他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圈鸦羽般的阴影,见到有人正对自己上下其手,漆黑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冰冷的震怒! 韩漠始料未及,突然感到一条霸道的黑影,劈头砸下。 作为体修,他反应极快,下意识抬起手臂阻挡,但竟然都不及这黑影迅速—— 嗵! 韩漠小牛犊般庞大的身躯,竟然被楚修给一拳轰得侧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砸在屋内的各色陈设器具上,碎裂之声在夜色中无比清晰。 也是在这一瞬间,两个人都面露震惊之色—— “楚修”是有些愣神,仿佛是在疑惑韩漠受了他一掌怎么还活着,但也就是在短短一刻。下一秒,他的面色就变得冷漠而平静。 韩漠则是久久震惊,不可置信,小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楚修?练气二层的楚修!居然,把他一个准筑基给打飞了? 而没等韩漠站起来,楚修立即后踅几步,手掌微抬。白色光芒盈聚指尖旋转飞出,一道光刃,直接往韩漠胸膛打去! “嗯?!” 韩漠深深皱起了眉头。 就算他平日里很少修习法术,他也能看出来,这一记攻击无论是角度力度,还是狠辣迅捷,都极富有战斗才情。 来不及细想,眼见光刃越来越近,来自本能的警钟在韩漠脑中敲响: 楚修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这一刃躲不过去,他可能会死! 韩漠虽然已经快要筑基,到底缺少了些实战的经验。仓促之间,他只得再次被动地将两臂护于胸前,以抵挡这致命的一击。 光刃击中了韩漠的双臂,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惨叫,两条粗壮手臂的皮肉肌理都被割下一层,猩红鲜血如柱喷散,几乎可见白骨森森。 韩漠惊魂未定地大喘着气,幸亏楚修终究还只是练气两层,但凡他境界再高一些,刚才都有可能直接斩断他的手臂! 恐惧过后,一股高涨的愤怒将他整个人淹没。 “楚修,你不过是时真传□□的一条狗……你找死!” 韩漠大喝一声,浑身上下浮起一层白玉般的防御光芒,同时气境暴涨,肌肉贲张,凶相毕露,九层炼气士的威压展露无遗! 韩漠作为体修,再加上场地本来就逼仄,因此他绝不给楚修施展法术的机会。他的身影如电如燕,同时骤雨般地狂暴出腿,直往楚修面门砸去! 楚修不慌不忙,身形一矮,似乎想要绕到韩漠身侧。 韩漠并不阻拦。 作为一名体修,他非常清楚,当双方力量差距过大时,用手臂来对抗腰腿,被踢飞都是最轻的。 他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楚修突然变得这么邪门……但只要楚修这病秧子和他比拳脚,他有九分自信,能将楚修拿下! 但他没想到,楚修的意图并不是绕到他的身后,反而在靠近他的瞬间,圈住他的右腿,两手一起用力—— 虽然力气不及韩漠,但他发力的方式,与使力的角度却是无比精妙,立刻就锁住了韩漠飞起的腿。 然后,楚修另一只手悄然无声伸出,手指对着韩漠的膝盖侧弯,狠狠一剜! 咔—— 好阴狠的一招擒拿…… 这是韩漠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一直以拳脚为傲的韩漠,膝弯一软,就这么跪倒在地。 他的脸正对着楚修。 此时此刻,楚修神情无一丝波澜,平静如水。 虽然他已然让韩漠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但他仍然不满足,直接抓住了韩漠的手腕,反手一拧一拉,一声高亢的惨叫过后,韩漠的手臂,竟被他硬生生地扯断! 韩漠痛得在地上打滚,楚修长腿一伸,鞋尖带着劲风,一脚踩上韩漠的嘴。 当韩漠被迫亲吻他的鞋底时,他开口说出了这三日来的第一句话: “再不闭嘴,把你眼珠子塞你嘴里。” “……” 韩漠噤了声,悄悄抬眼一瞥,只见楚修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见到床头碎裂的药碗,对自己伸手: “饲养蛊虫的药方,拿来。” 第3章 萧离经 韩漠惊恐地摇头:“……饲养你身体里蛊虫的药方,可是素清长老保管的,我没有啊!” “没有?” 楚修微微一笑,眼里恶意淡却纯粹。 于是又是一脚狠狠踩下,韩漠肥大的脸被他踩得高高肿起,血肉模糊。 “没有药方,就给我动脑子想想,你煎药的时候是用的什么药材。” “想不出来,我就会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你。” “我给!” 韩漠痛苦地哀嚎着,从空窍中的储物袋里,选中一枚白玉令牌,其上便记载着饲养蛊虫所需要的药材。 楚修接过令牌,仔细看过,很快分辨清楚了蛊虫的来历:“南洲西阎城的素炼心血蛊。” 此刻韩漠被他方才那一脚踹得头晕眼花,连悄悄运功恢复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见楚修从容地坐到案前,点上一盏灯,然后脱下了外袍。 纤瘦有致的少年腰肢,大片雪白的肌肤,以及褪下的衣帷之中,那若隐若现的腰窝……韩漠光是看着楚修的背影,就目眩神惊,痴了眼神。 但他很快又瞪大了双眼。 只见楚修稳稳地拿起了药修长老放在案几上的玉骨刀,然后……稳稳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锐器刺入血肉,翻起搅动的声音,韩漠终于反应过来—— 他要自己动手取蛊! 韩漠目瞪口呆,惊恐与疑惑交织在心头。他不明白,楚修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那素炼心血蛊在楚修体内蛰伏多日,恐怕早已与他血脉相连,且不言他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把它取出——就算强行取出,也无疑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楚修面色苍白,冷汗如雨。但他微微蹙起的长眉下,眼神清明镇定,手上的动作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 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隐藏在胸口血肉深处的蛊虫。那蛊虫似是察觉到了危险,疯狂地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楚修的掌控。 楚修手上微微用力,小心谨慎地将蛊虫攥住。随着他猛地一抽,那蛊虫带着一串血珠被拉出了体外。 那原本如碧琉璃一般的蛊虫,现下已然呈暗红色,浑身布满了细小的血刺,在灯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散发着一股淡淡腥气。 楚修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晃了晃,轻轻把这蛊虫捏成了齑粉: “小虫子还挺折磨人。” 韩漠两股战战:“楚师弟,我已经把蛊方交给你了,你也福至心灵,把这蛊虫取出来了……你可以放我走吗?” 楚修把伤口处理了一番,穿好衣袍,才缓缓地侧过脸来。素色寝衣裹着他单薄的身躯,领口微敞处,隐约可见锁骨下青紫的血管。 他的眼神,再不复昔日的温柔怯懦。 疲惫与不屑中,夹杂着淡淡冷酷的玩味:“哦……你觉得区区一张蛊方,就能买你这条贱命吗?” 韩漠连忙把自己储物袋中,一切值钱的东西都放了出来。 他双脚无力地蹭动着地板,想要挪步后退。 眼前这个人……虽然韩漠已经十分怀疑他是不是真的 “楚修”,但不管他是谁,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楚师弟,我把我值钱的东西也都给你。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娘还在家里等我呢……”提到娘亲,韩漠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他现在真是无比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 楚修随意瞧了瞧韩漠的收藏,其他的也罢了,只是瞥见其中有一块红玉灵石时,他眼神微动,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韩漠见他没关注自己,正涕泗横流想见机溜走,但下一刻,一道雪亮光刃,就朝着他的脖颈处飞来…… 韩漠死了。 而韩漠猜想得不错,如今在“楚修”身体里的人,已经不是楚修。 真正的楚修,如今除了一丝执着与怨念的残识仍旧滞留在这具身体的识海,其余已完全消散。 现在占据这幅身体的神魂,名叫萧离经。 说来很是不可思议,前世最后的事,萧离经丝毫想不起来。 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陨落的……整个人就像是睡了一觉后睁开眼。以至于刚刚苏醒之时,看着韩漠意图不轨,他还惊诧是哪来的天外之魔这么不知死活。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到这个“楚修”的身体里。 至于萧离经是谁…… 他有过很多名号。 从一开始的天生魔子,到后来威压五洲的幽阳魔尊,再到飞升成仙,旧名俗务皆化为劫灰,取而代之的是“幽冥之主”…… 但此时此刻,一切荣耀杀伐,血火争端,都成了过眼云烟。 当年,他以“魂道”“血道”“咒道”登仙位、夺仙职、称仙王,征伐万界,名震诸天! 而如今,因未知原因陨落、重生后的萧离经,却成为了自己开创的魂道手段之下,最不值一提的一个受害者。 萧离经皱着眉头,感受着周身仙脉中那缥缈的灵气流转,以及空窍之中像浅溪一般的灵海,有些无奈。 楚修其实本身资质很不错,且命格圆满,可以说是俗世中的佼佼者。这么多年他之所以提升不了境界,是因为他一个身躯额外承担了萧离经的神魂,以至于被压制到显露不出任何天赋,如今还只是区区练气两层。 眼下虽然没有了这层压制,但他的命格被夺,外加蛊毒浸润三分,身体已然遭受了不可忽视的重创,要修炼也不会太轻松了。 作为魂道无上大宗师,萧离经虽然有很多手段,能帮自己修复躯体,可问题是他现在只有炼气二层修为……所有办法眼下都没有条件实行。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楚修体质十分特殊。 他是天生为人炉鼎的“合欢体”,兼乾坤共存之身。 区区乾坤共存这种小事,倒不会使萧离经的道心有什么波动。 只是神魂与□□的强度是相辅相成的——他从前那无比强韧,证得万劫不坏的完美仙躯,才能支撑他极致强大的神魂。 楚修这副已经被搞废的烂筛子身躯,背着他的神魂,就如垂髫小儿扛千斤重担,踽踽前行,摇摇欲坠。 乐观点估计,他这身子最多能让他蹦跶不超过三年。 如果找不到机缘修复身体,中间再出现什么差错,两年一年……也不是不可能。 不错。 萧离经一路走来,历经重重风雨,苦苦攀登长生大道,无数筹谋与心血,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饶是意志坚如萧离经,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忍着身体的疲劳与疼痛,他慢慢起身推开窗,晚风将庭院中琪花瑶草的馨香递送进来。 天际一轮明月冉冉,雪华如练,寒照长空。 在经过短暂的复盘后,萧离经就完全明白了楚修,当然……也就是他自己现在的处境。 眼下,他虽然已经取出了素炼心血蛊,可这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死亡的利刃,依旧悬于头顶。 此外,时凛靠不住,掌门兄弟也不会放过他。种蛊不成,他们的后手,还有移魂阵后的引血阵。 而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被推上了引血阵,必死无疑! 纵使自己现在只有炼气二层的修为,没有任何自保之力,他也必须孤注一掷,离开这里。 毕竟,做一个被人豢养,被人利用,也被人折磨的等死废人,还是到危机四伏的大世界,去寻觅人生的精彩,萧离经永远都会选择后者。 长生久视之途漫漫,其实谁都有可能会在下一刻陨灭。 他萧离经纵使一度睥睨诸天,但其实在浩瀚的宇宙之中,也不过是一粒恒河沙罢了,凭什么例外呢。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萧离经其实从来不怕死。 他只怕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没有死在战斗与征服之中! 很快,萧离经利索地收拾好包袱,捏了个气隐诀,趁着夜色的掩映,逃离了天澜宗。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4章 晋家商队 一场大雪过后,又来了一场冷雨。 乌云压得极低,仿佛一柄倒悬墨砚,将天地染成灰蒙。 一支大型规模的商队,正在雨中缓缓前行。 这支商队有整整六十辆骡车,以四头两丈高的金甲尸傀开路。雪霰混着冷雨砸在尸傀的肩甲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其后绵延不绝的车厢首尾相衔,似一条被冻僵的巨蟒,正疲缓爬向天澜宗治下的长阳镇。 终于,雨势在商队临近长阳镇镇门时弱了下来。 “甲”字车队首领抬手示意止步。 “来者何人?”镇门关卡的禁制与栅栏后,转出五个身着天澜宗法袍,手执法器的弟子。 “道友,我们是晋家的商队,此乃路引。”甲字车队队长早已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 弟子仔细核对了路引上的印章与字迹,和颜悦色点头:“善。” 话音方落,一名传讯的修士匆匆跑来。 其手中攥着一叠白纸,路过车队便抽出两张,动作利落地贴在骡车的辕门上,边跑边喊: “天澜宗通缉令与寻人启示!有线索者,敝宗掌门有重谢!” 通缉令上,是一位相貌憨厚,体态肥壮的男修,旁边是他的名字与悬赏:韩漠,五千灵石。 而另一位,则是个仙姿玉貌,堪称绝世无双的少年,名为楚修,悬赏两万灵石。 甲字车队首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弟子叹了口气:“通缉令上的韩漠,是我天澜宗外门弟子,另一个楚修,乃是敝宗真传尚未合籍的道侣。前日二人于宗门内失踪,疑是韩漠掳走了楚修。还请各位多加留意,能提供任何消息,都是有报酬的!” 车队首领把通缉令和悬赏令各要了一张,低头转身,恭恭敬敬两手奉上。 他身后的鲛纱车帘内,伸出一只修长有力,又白皙如玉的手,十分优雅,将纸张接过。 这只手的食指上戴着瑰丽繁复的髑髅指环,骨纹间镶嵌着细碎的墨色宝石,在雨雾中倏然闪过一丝冷光。 车队首领微微一叹:“这么漂亮的少年,令人过目不忘,望他一切安好,我们记下了。” …… 商队继续前行。 待全部车厢驶入长阳镇,他们才在一处宽敞的空地缓缓停下。 各车厢的负责人打着油纸伞鱼贯而出,仔细查验车厢上的封条与货物,确认无误后,甲字车队首领才从车辕上跳下,声音洪亮地宣布:“停车歇息!两刻钟后整装,明日启程!” 虽说是歇息,却只有修士能在厢房内品茗听雨,打坐调息。凡人武者与家奴们依旧在雨雾中奔波,他们有的穿着打补丁的短褐,有的干脆赤着脚,踩着泥泞的地面,将骡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搬到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这该死的鬼天气!”一个精瘦的汉子一边搬着木箱,一边低声咒骂,“再这么下下去,老子迟早要染上风寒!” 凡人不比修士,纵使身强体健,一场冷雨也足以让他们病倒。而在大多数商队里,凡人一旦失去劳动力,便会被修士毫不留情地抛弃,自生自灭。 连绵不绝的雪雨,已经让车队折了四五个凡人。 随着死掉的和苟延残喘的人被送出去,健康的人又被商队择选进来…… “王大明!” 车队的老总管扯着嗓子,呼喊着新人的名字。 “瞧你这憨模样,跟你这名字还挺配的,进去干活吧。” 老总管将一个中等身高,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推进装货的棚子。 棚内几个围坐在一起的家奴立刻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他们都是常年在商队里混日子的老油条,惯会欺负新来的。 观察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瘦骨伶仃,獐头鼠目的家奴便问:“大牛哥,咱们去试试这个王大明的底细?” 在他对面,是一个肌肉贲鼓,气质阴冷的中年壮汉。 虽然他们这一小伙都是凡人,但凡人之中亦有斗争与差距。他张大牛就是靠着狡诈与蛮力成了这小圈子的头目,此刻斜睨了王大明一眼,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小滑,你去。” 小滑高兴地应了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向那新人。 他堆起假笑,语气热络:“小哥,你是长阳镇本地人吗?为什么加入了商队呀?以后咱们都是同路,彼此多多……” 他话还没说完,沉默不语搬着货物的年轻人忽然回过头来。 小滑脊背一凉。 王大明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戾气,也没有畏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小滑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眼神。 “滚。” 王大明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小滑吞了吞口水,几乎下意识地就想逃。 但他转念一想,对方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凡人,凭什么这么横?恐惧瞬间被愤怒取代,他挺了挺胸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他妈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老子好心跟你说话,你……” “不滚,就打死你。” 王大明冷冷开口,眼神平淡地掠过那些被扔出去的垂死之人,然后再次落在小滑身上, “只要不妨碍商队装货,你觉得区区一条凡人的命,上面会在意么?” 小滑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没敢再说出一个字,只能悻悻地退回。 而王大明这样强硬的态度,也让周围许多本跃跃欲试,企图挑事的阴暗目光收了回去。 …… 王大明继续搬着货,动作不快不慢,却异常稳当。 待这批货物卸完,他找了个靠墙的廊下。这里能挡住大部分雨丝,地面还算干燥。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同于其他凡人对冷雨的厌恶,他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在心底轻声感叹:真是一场冬夜喜雨。 这个王大明,自然就是遁逃出天澜宗的萧离经。 两天前,他斩杀韩漠后,将其遗骸埋在了长阳镇后方的山林里。那里草木茂密,又有雨水冲刷,能掩盖住血腥气。 他还将楚修平日里的贴身之物,包括那柄与时凛成对的佩剑,分别藏在山林的不同角落,故意留下些许微弱的气息。 这场连绵的雨,恰好能将这些气息稀释,让天澜宗的人小费一番功夫。而这点时间,足够他乔装打扮,混入商队。 至于他的伪装,不过是练气层次的术法。虽然由萧离经施展,无比精妙地改变了容貌与身形,掩盖了修士的气息,但一旦遇到时凛那样修为高深者有心打量,这伪装便没有任何效果了。 这两天,长阳镇陆续经过了几支商队,他都不满意——要么势力太小,容易被天澜宗盘问,要么路线不对,无法带他离开南赡部洲。 直到这支晋家商队出现,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的记忆如果没错,这个晋家乃是依附于他前世的母族,四大魔门之首——源晖萧家的一个外室家族,在东洲也算强势。天澜宗这种南赡部洲偏远地带的中小型宗门,轻易是不会招惹的。 “赶在天澜宗的人发现我的踪迹之前登上了车队,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萧离经暗自思索,“要更保险,还是得依附于车队里的某个大能修士……但恐怕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一旦出了差错,还弄巧成拙。” 总之接下来,他打算先跟着商队走下去。路上找机会修复身躯,等到了东洲,再找机会潜入东海…… “情势再紧迫,也必须得去看看我在东海里的仙蜕,是什么情况。”萧离经心想。 楚修这孩子是个夯货。他的记忆里除了时凛,还是时凛,没什么用。 关于太初界如今大势,萧离经还是靠着自己弄清楚的。 鬼潮的阴云,其实不仅笼罩在天澜宗的头顶。可以说,如今是整个太初界都处于鬼物肆虐的动荡不安之中。只因这些邪祟非比寻常,强大无比,皆诞生于——“诡异”。 而“诡异”的源头,还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在那时的东海,有位仙人突然从天陨落,一时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整个东海之滨,十三城八十一州府都被瞬间摧毁。 但这场浩劫还远没有结束。 堕仙扭曲又强大的残力,散落到四大部洲各处,催生了法则,演变为“诡异”。 “诡异”往往是惊悚地降临。造成血流成河,十室九空之后,又莫名其妙消失……面对“诡异”稀奇古怪的法则,修真界从一开始的誓要灭之,到现在疲于应对。但也有如“四大魔门”“五大正派”中的天骄,会在其中寻觅到独特机缘。 至于“鬼潮”……萧离经发现,在如今的太初界,鬼潮出现的原因有二。 其一,也就是根本原因,乃是作为“幽冥之主”的自己一朝陨落,导致死之仙职无人司掌,鬼物不入幽冥。而鬼物徘徊世间,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鬼王,对人族聚落发起浩大冲击。 在不久的将来,天澜宗周边就会爆发这样一场危机。 其二,虽然暂时不知为何,但萧离经通过整理得到的信息发现,“诡异”似乎可以吸引鬼群,乃至演变为鬼潮…… 思索间,疲惫感渐渐袭来。 虽然萧离经凭借着刚坚如铁的意志,可以硬扛着身体的痛苦东奔西走,但体力不支是无法避免的。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缓缓闭上眼,呼吸逐渐平稳。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远方的天幕呈现出幻彩琉璃般的紫橙色,云霞烂漫,美不胜收。 商人们也支起了各色彩棚,准备贩卖货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让寂静了一天的长阳镇热闹起来。 萧离经身上现在一颗灵石都没有,趁此机会,他也拖起疲惫的身子,从储物袋里取出几框子药草,支个不起眼的小摊,拉出去叫卖。 这些药草,一部分是他从天澜宗顺走的,一部分是在山上采摘的。 天澜宗里当然有好宝贝,但若带走别的物件,乃至于灵石,都可能会被宗门用追踪术感应,所以萧离经不会去碰。 这期间,有两次来人询价,都是比较强势的凡人。而这两拨人,都故意把价格压得很低——萧离经自然是一眼看出,又是和白日的小滑一样来盘他底细,看看他能不能被拿捏的不怀好意之人。 因此他没有多言,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出价。 “下一次有人来问,不管是谁都卖出去吧。我现在的身份,拿着值钱的货物,也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正思量,集市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萧离经收拾好箩筐,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只见一群凡人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个个面带感激,有的甚至抹着眼泪。 “怎么回事?”萧离经询问身边一个搬运工。 这搬运工急着排队,本来不想搭理他,但一看见他是今日那个嚣张暴躁的新人,便老老实实回答:“是晋家少爷给末三辆车队的送补给了,两日一次,风雨无阻!他可真是个好人啊,要不是他,我们这些凡人很多都挺不过去的。” “哦?”萧离经若有所思地往前走去,又听见了更多声音。 “少爷您是天仙下凡,仙尊在世……要不是少爷赏赐丹药,我的病都没法治,一定会被丢出去等死的。”一个白日在雨中抬货的老者,泪如雨下。 “多谢少爷赏赐!我已经好久没吃饱饭了!”又一个凡人,嘴里啃着手里拿着,还在千恩万谢。 “仙师大人,还有吃的吗?我家囡囡还没吃上……”一个妇人被挤到一边,好不容易凑上来,怯生生地询问。 一只笔直优雅,食指上戴着髑髅指环的手,便把吃食递了过去,“拿去吧,趁热吃。” “多谢您了!”那妇人不停点头道谢。 顺着妇人的目光,萧离经看过去—— 那是一个青年模样,俊美无俦的男人。 其身形高大颀长,肌肉线条隔着点尘不染的银袍也可窥的流畅优美,明显经过了长期战斗训练。 他黑发如绸垂落,眉如远山,长而含威,绛紫色的眸子似藏万千星辰。但萧离经并不在乎他有多么容貌卓绝,仔细一看,其发根处有没被遮掩住的白色痕迹……他本来的发色不是黑色,而是银色。 一双玄色靴子,十分低调,隐约见其上花纹古朴繁复,似虫似鸟,其间以古云篆刻着一个非常不明显的字: 萧。 “一个萧家人,在晋家的车队上?” “而且他的修为被封,灵枢之中有一团模糊黑影……似乎是‘诡异’纠缠的迹象。” 萧离经正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着此人,眼前青年的模样,却倏然与记忆中一张略显稚嫩的脸重合—— 是他? 第5章 萧仙泽 萧离经的思绪,翩然转到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他已飞升成仙多年。 “九幽天”里的水镜,随着他心念一动,倒映出源晖萧家幽深无垠的传承大殿。 …… 传承大殿之内,万千命魂灯悬于穹顶,似有无尽星辰在此栖息。这些命魂灯,有如金乌凌空,有如明月皎皎,有如长河横亘,于其间高高低低,沉沉浮浮。 萧家百年一度的外门大比刚落下帷幕。百名崭露头角,有望在未来继承族长之位、圣子之位的新血,正安静立侍,恭候祖师们的祝福。 在少女少年们身后,数百万族人俯首垂目,不敢直视。 很快,一道道巍峨虚影浮现。 或趺坐,或傲立,或慵懒半卧,或大马金刀……恐怖绝伦,浩瀚似海的气息沛然涌动。萧家历代祖师,太上长老们先后将凝聚无上奥秘的一道传承,化作点点流光,点给看中的新血。 直到末尾,剩下了一位最优秀的少年。 他的名字叫萧仙泽。 自从飞升成仙以后,除非牵扯到萧家生死存亡,否则萧离经不会过问凡俗事务。那一日也是他心血来潮,才偶然看起了萧家的外门大比。 于是前所未有的,他顺势将自己的一道传承,当着阖族之面赐给了萧仙泽…… 按理来说,作为唯一获得仙尊亲传的后辈,萧仙泽当是板上钉钉的圣子,活跃于大道争锋之中。 可如今,他却混迹在外家商队,干着押送物资这种最末等的杂事。 原因么,萧离经觉得一眼既知——这孩子身在萧家,却有一颗向善的心,这在崇尚血腥倾轧的萧家,无疑是没有竞争力的。 至于为何笃定他是真善而非伪饰? 活过千载岁月,看过世间万千人心鬼蜮,只能说他不至于连这点识人的自信也没有。 时移世易,当年那个仰望着他的虚像,目瞪口呆、诚惶诚恐的稚嫩少年,已长成眼前这气度优容、令人见之忘俗的俊美青年。 但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神。 澄澈明净,坦荡温和,如一汪清泉。 这样的人,要是他生在苍溟帝庭、璇玑阙那样的正道门派,境遇必然会好得多。 “可惜,他落在了萧家。”萧离经唇角轻扬,牵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玩味,“但若非如此,上天又怎么能把他萧仙泽,送到现在的我面前来呢?” …… 大月如镜,飞悬云端,万里霜辉终于吮尽了最后一丝夕阳的余光。 萧仙泽身前长龙般的队伍,也越来越短。每个人离去的人都心满意足,口中赞叹不绝。 这几日雨雪不断,明日可再带一些驱寒的丹药来…… 等到人群将要散尽,萧仙泽这般在心里盘算着,不防一道人影如离弦之箭般朝他冲来。 “不可靠近我家少爷!” 人影尚未触及萧仙泽,阴影中便如鬼魅般闪出一道黑色身影。 一位金丹境界的劲装修士,墨发高束,掌心浮出淡青色华光,凝练的掌风倏然打出! “玄澈,不得伤人!”萧仙泽微微一惊,连忙呵止。 可话音未落,那冲来的人已“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手中的箩筐脱手而出,里面的草药散落一地,在泥地里显得格外狼狈。这阵动静,立刻引得四面八方的人都驻足看了过来。 “玄澈,这里都是凡人,他们怎么也伤不了我,你太冲动了。”萧仙泽低声责备道。 “少爷误会了,我没有打到他!”玄澈皱紧眉头,语气中满是无奈。他分明看见,这莽撞之人方才还灵活地躲过了自己的掌风,怎么转瞬就躺地上了? 他护着萧仙泽快步走过去,那地上的人,才慢悠悠爬起来,一把抱住萧仙泽的腿,又急又怕地叫着:“好心的少爷,我刚刚在那边卖货,听说您在放饭,饿的不行了急匆匆赶过来……我脑子傻,不小心冲撞了少爷,求少爷饶了我性命吧!” “我去!这不是那个王大明吗?”小滑也跑来围观了,定睛一看,立刻叫起来,“让你神气个没完,好死!连晋少爷你也敢撞!” 小滑身边的张二牛,也立刻附和道:“晋少爷,这家伙不是个好人,您别轻易放过他。” 萧仙泽对此充耳不闻,略显担忧的目光落在萧离经身上。他面上没有丝毫不快,反而伸手轻轻拍着萧离经的肩,关切道:“没关系,地上凉,你快些起来吧。你刚才有没有被我的侍卫伤到?” 萧离经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看着萧仙泽的脸,轻轻“啊”了一声,露出一种震惊痴迷又蠢笨的表情,把萧仙泽都给逗得忍俊不禁。 看着他这幅模样,暗卫也稍稍放松了戒备,重新隐入黑暗。 “啊!我的货,哎哟我的货!”萧离经如梦初醒似地一拍脑袋,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看着一地稀拉的草药,脸色惊惶,“我不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啊……我跑了三个县,就是听说长阳山上有草药,我风餐露宿了七日才得了这点,现在烂成这样该咋办啊!鬼潮可就要来了……” 作为凡人,谁没有过倒霉或被欺负的时候? 王大明这心痛欲绝,走投无路的模样,倒令在场所有人都默了一瞬。 “好了,别伤心,说起来我也有责任……”萧仙泽轻轻叹了口气,从储物袋里取出十块灵石,“这些给你,你自收好。” 围观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我去……十块灵石?!” “我们干三天的工钱,也就才半块灵石啊!”一个凡人挑夫,眼中流露出嫉妒的光芒。 “这王大明真是傻人有傻福……” 萧离经愣愣地接过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踌躇片刻问:“少爷,您,您还可以再多赏给我一些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目光瞬间变了味。鄙夷、嘲讽的视线如针般落在他身上。 但萧仙泽依旧和颜悦色,轻轻摇头:“不是我不愿意多给你……你只是一个凡人,守不住财。我给你更多,反而是害了你的性命。”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柔和:“你收好这些灵石,尽快用在实处,日后行事多留个心眼,别再莽莽撞撞的,好吗?” “噢!”萧离经似懂非懂地点头,诺诺地退到一旁,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少爷,您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当天深夜。 车厢末处,家奴们的帐篷中,唾骂声依旧不绝。 一提到王大明,小滑就恨得牙痒痒:“你说他胆子怎么这么大!我们看到晋少爷,连头都不敢抬,他倒好,直接撞了晋少爷不说,还他妈受赏了!” 另一个家奴恶狠狠道:“这人没脑子又一根筋,长此以往下去,岂不是让他翻了天?” “是啊,什么时候被他连累了都说不准呢!咱们得管管!” “都闭嘴!”张二牛沉声道,“我今日听见他说,他跑了三个县过来,应该是个没根基的……你们想想,咱们车队里哪位大人跟附近这些县城镇子有关系,如果没有,咱们就找机会收拾了他。” 帐篷安静了下来,大家似乎都在冥思苦想。而这时,伴随着帘帐被掀开的声音,一道强光射进了帐内—— 众人使劲张目一看,逆光处站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 不是王大明又是谁? “你怎么来了?”小滑目瞪口呆。 张二牛推开被子站起来,阴狠地逼视着周叛道波澜不惊的脸:“我们不来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你想干什么?” 萧离经淡淡一笑。 “想干什么?当然是想打人了。” 乒乒乓乓…… 一阵乱哄哄的声响过后,帐内的家奴们都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哀嚎不已。 萧离经拍了拍手,身上的布衣依旧平整,连衣角都未曾褶皱半分。他施施然从怀中取出萧仙泽赏赐的五块灵石,往前面一掷—— “这是什么……啊,灵石?!” 本来还在地上哼哼唧唧,连挪腾都困难的家奴们,霍地眼前一亮! 他们紧盯着灵石掉落的轨迹,眼冒绿光,随着灵石落地的脆响,龇牙咧嘴地朝各个方向蛄蛹过去,帐内又是一阵激烈的抢夺之声…… 萧离经面无表情地任由他们争抢,接着把自己的头发弄乱,衣裳撕破。很快,面貌就变得和这帮家奴一般狼狈。 然后,萧离经冲出帐篷。 这里方才闹出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许多人。他又故意沿着一座又一座厢房跑动着,声音很快就传遍了车队各处:“救命啊!有人抢劫!还要杀人!晋少爷快救救我!” …… “甲”字车队的顶层厢房内,暖意融融。 壁角铜兽炉里燃着沉水香,一缕缕青烟,如丝般柔柔缠上悬在梁间的鲛绡帐。风过帐动,珠玉相击,声如碎冰。 房间正中设一张酸枝木八仙桌,桌面光可鉴人。萧仙泽正坐在桌旁的玫瑰椅上,神色凝重地查阅着空窍内的一张张玉简。 “为什么还是没有这种‘诡异’的记载?” 房内无人,他忍不住轻声呢喃。 而这时,萧仙泽眉头一蹙。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正想出去查看,厢房外就响起靴声橐橐,两个筑基期的守卫,押着一个形容狼狈的男子停至门外: “少爷恕罪!”守卫们单膝跪地,语气带着几分忐忑,“这人名叫周叛道,被人抢劫了灵石,言说要向您申诉冤屈。本来这种小事不该惊扰您,可他说您认识他,我们核查后发现他确实是您赏赐过的人。正因如此,属下们不敢随意裁决,只好先将人带过来,任凭少爷处置。” 玄澈的身形黑暗中再度显现,面露不快:“这小子怎么这么多事?” 萧仙泽眼下虽然十分疲累,但他要是不见周叛道,一个凡人深夜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大概率会没命的,只好点头:“让他进来。” 两个筑基侍卫把人放下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萧仙泽抬头一看,却怔住了。 “你……” 他的目光所及,哪里还是那个神态痴傻的王大明? 来者身姿纤细修长,有如青竹傲伫白雪的凛然风骨。修身的玄色外袍和及肩黑发,都被穿堂风微微撩动。 他的面容是带着病色的苍白,透着冰清水冷的质感,五官则生得极美——眉峰轻挑时带着几分锐利,眼尾微垂时又添几分姣色。 而最令人难以移目的是他的双眼。 像未有星光的长夜,又似深不见底的天渊。 玄澈一惊,下意识地就挡在萧仙泽身前,掌心再次凝聚起灵力。 萧仙泽将他打量一番:“哦,你是……天澜宗寻人启事的那个楚修吗?” “少爷,就是我。” 萧离经点点头。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伪装无法在金丹修士面前长时不露破绽,因从踏进来的那一刻起,为表诚意,干脆主动恢复了原貌。 他根本不管玄澈的态度,只对着萧仙泽露出一抹略带无辜的笑容,语气温和,“还请您原谅。要不是兜着圈子搞这么一出,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和晋少爷您私下谈话的。” 玄澈愈发警戒,同时暗中对萧仙泽传音:“少爷,此人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就不是如天澜宗所言被韩漠绑架,而是伪装成凡人,偷偷混入了我们的车队,无论他有什么目的,少爷务必小心!” 第6章 成为家奴 整个车队静悄悄的,月华顺着窗棂洒进屋里,宛如流动的溪水。 萧离经默然无声地站在厢房中央。 在他对面,是以手支颐,陷入沉思的萧仙泽,以及一脸戒备的暗卫玄澈。 就在方才,他们已经从萧离经的口中得知了楚修出逃前遭遇的一切。包括被时凛辜负,被迫上移魂大阵,种蛊引血,击杀了韩漠之后惊险脱逃…… 当然,萧离经没有告诉他们自行取蛊的事,只是言说蛊虫因为没有蕴养而被饿死了。 总之听罢良久,萧仙泽终于抬起头,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欣赏,语气微微感叹: “你真勇敢。据我所知,移魂大阵与种蛊之苦,都绝非常人所能受,你不仅挺了过来,甚至还能凭借炼气二层的修为,一路出逃至此。” “只是……”萧仙泽沉吟片刻,“你这般聪明果断,大胆心细之人,之前又为何会任人作践到那样的地步?这似乎有些说不通啊。” 萧离经闻言微微苦笑,神色复杂,恰到好处。 既有实力过低的无奈,又有被辜负的失意,还有一丝不甘心的痛楚: “晋少爷,正所谓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且这世上几乎所有人也终有一死,又有谁因为要死,就不拼尽全力活着呢?” “这些年我收敛心性,是因为我早就明白,我当初被收入天澜宗,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给越流岚作药引,我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而我现在苦心筹谋出逃,也是发现即使我一退再退,他们为了越流岚,也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总而言之,我这种没有跟脚的炼气士,行事的一切出发点,不过都是为了活着罢了。” 萧仙泽深深地看着萧离经。 如紫宝石般清亮潋滟的眸子里,渐渐漫上一丝同情,似月光般温柔地裹住了眼前人的挣扎与苦痛:“是啊,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性命与自由,都是自己最宝贵之物。” “我理解你,也听明白了。你找到我是想让我帮你,彻底摆脱天澜宗的追捕,是吗?” 萧离经自然是顺着杆儿爬:“少爷明察秋毫。” “少爷,这不可。”而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玄澈低声道,“少爷,鬼潮即将来袭,咱们接下来的五千里路程,可都还在天澜宗的地界上呢,为了这个楚修,得罪天澜宗,百害而无一利。” “如果您同情楚修,可以把人交给他们,再警告他们做事要有余地,不准害了楚修的性命就是了,完全没有必要把他带在我们身边。请恕属下无礼,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了咱们这支商队考虑啊……” “这……”萧仙泽眉头深蹙。 “少爷,”萧离经不慌不忙,又恭敬地说道,“我明白您的顾虑,我倒是有个想法。如果您不介意,就把我收作您的家奴吧。家奴没有主人的允许本不可见外人,只要天澜宗的人不登上车厢,自然就发现不了我了。” “不错。”萧仙泽略一思索后点头,“我想天澜宗会给晋家几分薄面,不至于要上来搜查。如果非要上来……咱们就把楚修藏好,我出面应对。” “只是你从前毕竟也是宗派弟子,家奴的名义无论如何是委屈你了。”萧仙泽温和地看着萧离经,“不过你放心,虽然名义上你是我的家奴,但你不需要对我卑躬屈膝。等离开了天澜宗地界,你就是自由人,想干什么都随你心意。” “唉,少爷……”玄澈摇了摇头。 “多谢晋少爷。”萧离经后退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晋少爷,您的好心,将来一定会得到我的回报。” 萧仙泽微笑着颔首:“别放在心上,你先下去吧,把你的东西收拾好,今晚就挪到玄澈的厢房旁边去。” 萧离经一口答应。这时,萧仙泽又微微抬手,一名暗卫便不知从哪儿无声闪出,沉默地站在门口,准备给萧离经带路。 直到萧离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玄澈才开始大吐苦水。 “少爷,我知道劝不动您,可您答应得也太快了。这个楚修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您就不担心吗?” 萧仙泽毫不在意地笑笑,重新在空窍中调出记载“诡异”的玉简开始阅览。 他平静地说道:“不必多言,我都明白。” 萧仙泽方才虽然没有开口,但他其实心如明镜。 楚修的疑点有三。 首先,作为魔道巨擘的杰出后裔,萧仙泽自然知道,一个炼气二层的法修,斩杀了一个快要筑基的体修是什么概念。这就算在萧家,也是万里挑一的战斗天才。 天澜宗掌门再眼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将这样的人埋没成药引,除非……楚修的才华是近期才突然显现的。 其次,萧仙泽感觉到,楚修太过从容。 一个从未出过山门、不过二十来岁的乡下修士,面对自己时却全程挥洒自如,甚至隐隐掌控着对话的节奏,这份远超同龄人的城府与气度,有些不合常理。 最后,楚修的目的性似乎太强了。 萧仙泽知道长阳镇这几日过路的车队不少,其中不乏看起来规模比晋家商队更大的,可他偏偏选中了晋家。 更奇怪的是,他似乎笃定自己能护住他——若天澜宗真要强行搜车,晋家的名号恐怕也镇不住,难不成……楚修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然,这一点上,萧仙泽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玄澈没有丝毫惊讶,他比谁都清楚自家少爷的聪慧,只是依旧忍不住担忧:“可您既然知道他有这么多疑点,为什么还轻易答应收留他?” 萧仙泽目光望向窗棂外的明月,那轮圆月悬在墨色夜空里,似一枚温润的玉璧。 “怎么说呢……玄澈。”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柔软,“虽然楚修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可他看我的眼神,让我确信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既然他没有恶意,那他对我们来说,就是个谋求援助,又有隐秘之事的落难人罢了。至于其他,又何必非要深究?这个世界上,谁都有自己的秘密。” 玄澈感叹道:“少爷啊,只有您这样心性仁善者,才会相信眼神。眼神也可以作假,更何况是楚修这般心机深沉之人!” 萧仙泽笑着摇摇头:“好了玄澈,楚修是个二十来岁的孩子,这点总做不得假吧?他又不是千年老怪,心机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呢?” 玄澈闻言,也再不多说什么了。 他十五岁时被少爷所救,忠心耿耿侍奉萧家数十载,但很多时候,他还是会感叹,天道为什么要让少爷这样的人,生在萧家这样的魔窟。 遭遇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度出现的“诡异”,少爷的法力暂失,他们本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 看着萧仙泽俊美绝伦,如摹如画的侧脸,玄澈只恨不能倾尽所有,将世间所有危险都挡在少爷身前。可此时此刻,他更想让他能拥有一个宁静的夜晚,不必再为这些琐事烦忧。 月光依旧顺着窗棂流淌,屋内的沉水香轻轻萦绕,一切都似被这温柔的夜色包裹,暂时褪去了白日的喧嚣。 …… 太阳初出光煜煜,千山万山如火发。 新的一天日头大好,驱散了连绵多日的寒冷风霜,此刻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脸含笑色。 迎着朝阳,商队继续前进。 甲字车厢尾,一处不起眼的厢房内。 终于停歇在了一个安稳又舒适的环境里,萧离经居然睡过了日上三竿。 他身上盖着丰绒的毯子,身边还燃烧着一团融融营火。 即使这样,他仍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 冷。 这身子太弱,这两天他又几乎是一刻也不停歇地在奔波,有点承受不住。 这种令人疲劳又脆弱的感觉萧离经从未体味过,也许是像凡人严重风寒时的症状?他整个人都有些头重脚轻,甚至头晕目眩……浑身上下的疼痛却是如骨附蛆,一分分更深重,更清明。 越关河操控阵法的水平低劣,当初,他们为了越流岚,仓促间把楚修推上上移魂大阵,对楚修的伤害有多大,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以至于萧离经虽然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但其实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在承受身体的疼痛—— 这疼痛,发自于楚修被剥去命格与精魄后,生机寥寥的身体。是无可阻挡的衰败,是如同不治之症一般,缓慢煎熬的疼痛。 萧离经之所以能安然承受,是因为在前世,母亲从三岁起就让他以身伺万毒,以应对萧家人针对未结丹后裔的谋杀。更不消提在后来的岁月,他经受过无数次□□神魂的磨炼。 但楚修不是萧离经。他还是个二十来岁的,从未经受过风雨的弱冠少年,又怎么能从这种折磨里幸存? 萧离经终于醒来了。 他倒不是自己醒来的,而是被巨大的开门声吵醒的。 玄澈站在门口,冷冷地说道:“注意藏好,天澜宗的人就在前面了,看样子阵仗还不小。” 萧离经自然不会指望自己炼气期的手段能瞒住一个宗门的全力搜查,但天澜宗的效率还是超人意料:“这么快?” “你睡了太久,我们都赶了一上午的路。现在已经过了长阳镇,要进入万里镇了。” 萧离经躲在隐蔽处遥遥一瞧—— 果然如玄澈所言,镇门口有四位气息深厚的金丹弟子,以及两位宗门长老,正严阵以待。 在他们前方,两道挺拔身影并肩而立。 时凛和越流岚。 时凛那双素来淡漠的眼眸里,翻涌着矛盾的浪潮。当他看到晋家商队遥遥驶来,在自己面前停下,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修长的手紧握着云出岫莹润如玉的剑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几分青白。 云出岫属于楚修,和他的松风吟本是天成一对。 如今,这宝剑却被楚修遗弃在了曲折深山,是他挖了一个时辰才找出来,又亲手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一定要把云出岫,还给阿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