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浮灯》 第1章 故园温酒 民国二十五年,深秋。 上海的风,裹挟着黄浦江面的湿意,还有租界里若有似无的香水与雪茄混合的味道,吹进了刚靠岸的“康悌号”邮轮。沈颂曦站在甲板边缘,海风吹起她及肩的卷发,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毛大衣,衬得整个人在一众穿着旗袍或长衫的下船人群里,既显得有些“洋派”,又因那沉静的气质,与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悄然融合。 五年,整整五年。她从十六岁的懵懂少女,在遥远的伦敦,读了医科,又辗转去了柏林,见识过那里的繁华与动荡,如今,终于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大小姐!大小姐!” 熟悉的呼喊声穿透喧嚣的人声,沈颂曦循声望去,只见自家管事老周正带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姿挺拔的保镖,挤开人群朝她走来。老周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老爷、夫人,还有大小姐,在家都等急了!” 沈颂曦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笑,走上前,声音清润,带着一丝久居海外的微卷口音:“周叔,让你们久等了。” “不久不久,只要大小姐平安回来就好。”老周忙不迭地指挥保镖接过沈颂曦不算多的行李,又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往出口走,“老爷特意吩咐,一定要把您平平安安接回去。夫人昨晚都没睡好,就盼着今天呢。” 沈颂曦听着,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又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沈家,在上海乃至整个华东地区,都是响当当的名号。父亲沈震庭早年靠航运起家,后来搭上了日本人的线,垄断了不少军火——对外美其名曰“烟火”生意——在上海滩,势力盘根错节,就连驻沪的日军最高指挥官,都得给沈家几分薄面。家里人更是把她宠上了天,尤其是姐姐沈颂安,为了不让她被日本人“惦记”着联姻,自己一咬牙,去年嫁给了日军参谋本部的一个少佐。想到姐姐,沈颂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出了码头,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早已等候在那里。车身锃亮,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老周恭敬地为沈颂曦拉开车门:“大小姐,请。” 沈颂曦弯腰坐进车里,柔软的真皮座椅包裹着她,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是她在家时惯用的味道,显然是家里特意准备的。她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车窗,打量着车窗外的街景。 五年时间,上海变了不少。租界的建筑愈发密集,霓虹招牌也多了起来,街头行人匆匆,黄包车夫拉着客人穿梭在车流里,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浪人,旁若无人地走过,引来路人或畏惧或憎恨的目光。沈颂曦的眼神暗了暗,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轻轻划过掌心。 车一路平稳地行驶,最终停在了位于法租界核心区域的沈家公馆。 这栋公馆是典型的欧式建筑,带着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巨大的花园里,修剪整齐的冬青树像忠诚的卫士,环绕着主体建筑。门口,早已站满了人。 最先迎上来的是母亲柳缃仪,她穿着一件湖蓝色的真丝旗袍,衬得雍容华贵,看到沈颂曦,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快步走上前,紧紧抱住她:“曦曦,我的曦曦,可算回来了!” “妈。”沈颂曦回抱住母亲,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缃仪松开她,仔细端详着,“瘦了,也长高了,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 “妈,我没事,在那边挺好的。”沈颂曦笑着安抚。 这时,父亲沈震庭也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考究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威严,可看向沈颂曦的眼神,却满是慈爱。“回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爸。”沈颂曦乖乖地喊了一声。 沈震庭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来就好,家里都盼着你呢。走,进屋说,你姐姐也在里面等着。” 沈颂宜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茶。看到沈颂曦进来,她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曦曦,你可算回来了。” 姐妹俩相拥在一起,沈颂安在她耳边轻声说:“欢迎回家,小不点。” “姐姐。”沈颂曦感受着姐姐怀抱的温暖,心里那块因为姐姐联姻而产生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一家人围着沈颂曦,问长问短,从伦敦的天气,到柏林的见闻,再到她在医学院的学习生活。沈颂曦一一作答,言语间只捡着有趣的、轻松的事情说,关于那些在海外看到的、听到的,关于战争阴云下普通人的苦难,她只字未提。 晚饭极其丰盛,摆满了一整桌沈颂曦爱吃的菜肴。席间,沈震庭看似随意地提起:“曦曦,你这次回来,打算做些什么?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沈颂曦一边给母亲夹菜,一边从容地回答:“爸,我想着,去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做个助教吧。我学的是医,总不能荒废了。而且,在学校里,也能安静些,方便我整理整理在国外的一些笔记。” 沈震庭没反对,只是点点头:“也好,圣约翰大学是名校,去那里也好。不过,你是沈家的女儿,出去做事,不能受委屈。需要什么,跟家里说。” “我知道了,爸。”沈颂曦应道。 柳缃仪却有些舍不得:“在学校住吗?还是回家来住?” “学校有宿舍,不过我还是回家住吧,方便些。”沈颂曦笑着说,“我才刚回来,还想多陪陪您和爸呢。” 柳缃仪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沈颂宜看着妹妹,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声问:“曦曦,在国外,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没有,姐姐,我挺好的。”沈颂曦对上姐姐的目光,眼神清澈,“您放心。” 沈颂宜微微颔首,没再多问。 晚饭后,沈颂曦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是按照她出国前的喜好布置的,法式的四柱床,铺着洁白的蕾丝床幔,书桌上摆放着她喜欢的书籍和摆件,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仿佛这五年的时光,在这里被凝固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凉意吹了进来。远处,可以看到租界外,似乎有零星的火光,还有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喧嚣声。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一个被战争和动荡笼罩的世界。 沈颂曦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她从行李箱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枚样式简单的银质胸针,还有一个微型的密码本。 她将胸针别在自己大衣的领口处,又把密码本藏进了枕头底下。 明天,她就要去圣约翰大学报到了。那里,不仅是她教书育人、实现医学理想的地方,更是她作为一名**地下党情报员,即将开始新的战斗的阵地。她的家人,她深爱的父亲、母亲和姐姐,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是沈家最受宠的大小姐,是留洋归来的医生,同时,也是潜伏在敌人心脏附近的一把“手术刀”,等待着时机,精准地刺向那些罪恶的“病灶”。 夜色渐深,公馆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喧嚣,还在固执地提醒着她,这片土地,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沈颂曦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知道,从踏上上海土地的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经和这片土地的命运,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而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第2章 校园暗流 晨光透过法式窗棂,在沈颂曦的梳妆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指尖捏着那枚银质胸针——针身刻着极小的梧桐叶纹路,是组织约定的接头标记——轻轻别在米白色羊毛衫的领口内侧,恰好被翻折的衣领遮住。镜中的女子眉眼沉静,昨夜眼底的凝重已被温和取代,唯有提起医疗箱时,指节微微收紧的力度,泄露了她暗藏的心事。 圣约翰大学的校门矗立在静安寺路街角,红砖墙面爬满常春藤,门楣上的拉丁文校训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沈颂曦刚走到校门口,就见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不远处,车窗半降,露出一张熟悉的侧脸——是姐姐沈颂安的丈夫,日军参谋本部少佐高桥正树。他穿着深灰色军装,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香烟,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校门,像是在等待什么。 沈颂曦心头一紧,脚步却未停,只是将医疗箱抱得更紧些,低着头快步走进校园。穿过林荫道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女生匆匆跑来,怀里抱着的摞成山的医学典籍没抱稳,最上面的一本《外科手术学》“啪”地掉在地上,正好落在沈颂曦脚边。 “抱歉!抱歉!”女生慌忙弯腰去捡,手指却和沈颂曦同时触到了书脊。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却明亮的脸,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眼神里满是歉意,“实在对不起,我赶去实验室,没看路……” “无妨。”沈颂曦将书递给她,目光无意间扫过书页边缘——那里用铅笔写着个极小的“蔓”字,和她密码本里某页的标记一模一样。她心里一动,轻声问道,“你是医学院的学生?” “是!我叫苏蔓,大三。”女生接过书,有些局促地把散乱的典籍重新抱好,“您是……新来的助教沈老师吧?昨天系里通知过,说您是留洋回来的医学博士。” 沈颂曦颔首,唇边漾开浅淡的笑意:“看来我们是同事了。我带你去办公室吧,正好我也需要有人指个路。” 苏蔓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沈老师这边走,实验室就在办公室隔壁,我刚才就是去那边准备解剖实验的标本……”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医学院的情况,从教授的脾性到学生们的课程安排,语气里满是对医学的热忱。沈颂曦静静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话,目光却留意着苏蔓的动作——她抱书的左手小指,总是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书脊,节奏是三短两长,正是组织内部传递“安全”信号的暗号。 办公室在教学楼三楼,靠窗的位置留着一张空办公桌,桌上摆着一盆小小的文竹,叶片翠绿,显然是有人提前准备好的。苏蔓将沈颂曦的医疗箱放在桌上,刚要开口说什么,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巡捕簇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来,男人胸前别着“工部局督查”的徽章,眼神锐利地扫过办公室的门。 “沈老师,您先坐,我去看看情况。”苏蔓的脸色微变,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快步朝走廊尽头走去。沈颂曦走到窗边,假装整理文竹的叶片,实则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只见苏蔓拦住了督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苏蔓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过去,督查掂了掂信封,脸色缓和了些,带着巡捕转身离开了。 苏蔓回来时,额上又添了层薄汗。她走到沈颂曦身边,压低声音说:“是工部局的人,来查‘赤色分子’的。最近学校里不太平,前几天有个教历史的老师,因为在课堂上说了几句反对日军的话,被巡捕带走了,至今没消息。” 沈颂曦的指尖顿了顿,文竹的一片叶子被不小心碰掉,落在桌面上。她看着那片叶子,轻声问道:“你刚才给督查的是什么?” 苏蔓抿了抿唇,从口袋里掏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封,递给沈颂曦:“是系里的经费,用来‘打点’的。督查每个月都来,说是查人,其实就是来要钱。沈老师,您以后要是遇到这种事,别出面,找我就行。” 沈颂曦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不是银元,而是一叠折叠整齐的纸。她不动声色地将信封放进抽屉,抬头看向陆苏蔓,眼神里多了几分信任:“谢谢你,苏同学。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关照。” 苏蔓连忙摆手:“沈老师客气了,您是前辈,该是我向您学习才对。对了,下午有节外科示范课,系里让我协助您,您看……” “没问题。”沈颂曦点头,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日历上——今天是十月十二日,日历上用红笔圈着个圈,旁边写着“苏河灯会”。她想起昨夜在窗边看到的零星火光,忽然问道,“今晚苏州河有灯会?” “是!每年这个时候都有,说是为了纪念当年造桥的工匠。”苏蔓的眼睛亮了些,“沈老师要是有兴趣,晚上可以去看看,灯会上的浮灯可好看了,还有卖糖画、梨膏糖的……不过最近不太平,听说昨晚有人在苏河下游发现了具女尸,巡捕房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头绪。” 沈颂曦的心猛地一沉——昨夜父亲在饭桌上提过一句,说日军最近在苏河一带搜查“违禁物资”,还抓了几个“可疑分子”。她不动声色地追问:“女尸有什么特征吗?” “不清楚,巡捕房封了消息,只说是个年轻女人,手里攥着张写着‘同福里’的纸条。”苏蔓挠了挠头,“同福里离学校不远,就在苏州河边上,是个老弄堂。沈老师,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沈颂曦避开她的目光,翻开桌上的课程表,“下午的示范课是两点,对吧?我先准备一下教案。” 苏蔓看出她不想多谈,识趣地转身离开:“那我不打扰您了,下午一点半我来叫您。”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颂曦一人,她打开抽屉,拿出那个信封,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的纸——是一张手绘的苏州河地图,标注着几个红点,其中一个就在同福里三号,旁边写着“接头点,今夜八点”。地图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高桥正树在追查‘灯芯’,小心。” 沈颂曦的手指捏紧了地图,指腹微微泛白。高桥正树是姐姐的丈夫,也是日军在上海负责情报工作的核心人物,他追查的“灯芯”,必然和组织的秘密有关。而昨夜的女尸、同福里的纸条,还有陆星辞的身份,似乎都缠绕在这“灯芯”上,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刚回到上海的平静彻底打破。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少,苏蔓说的解剖实验应该已经开始了。沈颂曦将地图折好,藏进医疗箱的夹层里,又拿出那枚银质胸针,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梧桐叶纹路。她知道,今晚的苏州河灯会不会只是一场普通的民俗活动,那里藏着她的任务,也藏着未知的危险。 傍晚六点,沈颂曦收拾好东西,提着医疗箱走出办公室。刚到校门,就看到那辆黑色福特轿车还停在不远处,高桥正树靠在车旁,手里夹着支点燃的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直直地看向沈颂曦,带着审视的意味。 “颂曦,”高桥正树掐灭香烟,走上前,用流利的中文说道,“我送你回家吧,你姐姐在家里等你,让我顺便接你回去。” 沈颂曦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不用麻烦姐夫了,我想去灯会逛一逛。” “那我送你过去吧。”高桥正树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他拉开后车门,“上车吧,你父亲也希望你能安全些。最近上海不太平,尤其是苏州河一带。” 沈颂曦的指尖攥紧了医疗箱的提手,她知道,高桥正树不是在关心她,而是在试探她。她深吸一口气,弯腰坐进车里,车门“咔嗒”一声关上,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车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苏州河面上,泛着金色的波光,而河岸边,已经有人开始挂起一盏盏黄铜浮灯,昏黄的灯光在暮色里摇曳,像一个个等待被点燃的秘密。 第3章 灯影疑云 苏州河的暮色是被浮灯点亮的。 当沈颂曦坐着高桥正树的福特轿车抵达河边时,暮色已浸透水面,岸边的石阶上挤满了人。卖糖画的小摊前围着孩童,糖丝在石板上绕出蝴蝶的形状,甜香混着河风飘散开;穿蓝布衫的妇人提着竹篮,里面装着供灯用的糕点,嘴里念叨着祈福的话;还有穿西装的洋人举着相机,对着河面上渐次亮起的浮灯频频按动快门,闪光灯在夜色里划出短暂的白光。 高桥正树停稳车,先一步下车绕到另一侧,手搭在车门上,姿态绅士,眼神却像张细密的网,扫过岸边的人群:“我陪你走走?毕竟你刚回来,这边人多眼杂。” 沈颂曦推开车门,指尖触到医疗箱冰冷的金属锁扣——里面除了医疗器械,还藏着那张标注接头点的地图,以及一枚备用的信号弹。她抬起头,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不用了姐夫,我想自己逛逛,您要是有事,先回去陪姐姐吧。” 高桥正树的目光落在她领口微敞的羊毛衫上,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又移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好。不过记住,别往同福里那边去,巡捕房刚在那设了岗,说是查昨晚的案子。” 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沈颂曦心上。她故作随意地点点头,提着医疗箱转身走向石阶,身后传来福特轿车发动的声音,后视镜里,高桥正树的脸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车流里。 沈颂曦放缓脚步,假装看岸边的浮灯,眼角的余光却在搜索那枚“梧桐叶”——组织约定的接头人会拿着一盏画着梧桐叶的白纱灯,在八点整出现在同福里对面的石桥上。现在才七点半,她需要先确认周围是否有埋伏。 河面上的浮灯越来越多,一盏盏白纱灯里点着蜡烛,烛光透过薄纱映出各异的图案:有鲤鱼跃龙门,有嫦娥奔月,还有简单的几何纹样。沈颂曦沿着石阶慢慢走,走到一处卖浮灯的小摊前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个穿短打的巡捕正拦住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手里拿着张照片比对,嘴里呵斥着:“抬起头!是不是你?” 男人低着头,宽檐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插在长衫口袋里,指尖似乎在攥着什么。沈颂曦心头一紧,刚要挪步,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抱歉,姑娘,没看路。”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领口系着深色领结,身姿挺拔,下颌线利落,脸上带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却不刺眼。他手里提着个黑色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盏白纱灯——灯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是纯色的白,在一众花俏的浮灯里显得格外扎眼。 “无妨。”沈颂曦稳住心神,目光快速扫过男人的手——指节修长,虎口处有层薄茧,不像是常年握笔的人,倒像是经常握枪。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却见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医疗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姑娘是医生?”男人开口,声音带着点低沉的磁性,目光从医疗箱移到她的领口,“这个点还提着医疗箱来逛灯会,倒是少见。” 沈颂曦心里警铃大作。她来之前特意换了身便装,医疗箱也是最普通的黑色款式,若不是刻意留意,很难看出她的身份。眼前这个男人,显然不是普通游客。她强压下心头的疑虑,露出浅淡的笑意。 不过姑娘,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在看那边的巡捕?”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还在盘问男人的巡捕,“是认识那个人?” 沈颂曦的指尖在医疗箱的锁扣上轻轻摩挲,脑子飞速运转。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是日军的眼线?还是工部局的密探?或是……和她一样的人?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是好奇罢了,巡捕查人,难免引人注意。先生倒是热心,连这种事都留意。” “不是热心,是谨慎。”男人的目光落在河面上,一盏画着梧桐叶的浮灯恰好从他们面前飘过,烛光映在他的镜片上,闪过一丝微光,“最近苏州河不太平,昨晚刚发现一具女尸,听说手里还攥着同福里的纸条。姑娘要是没事,还是别往那边去。” 这句话和高桥正树说的如出一辙,却让沈颂曦更加警惕。她看着男人,忽然问道:“先生好像对这边的事很了解?莫非是……警务处的人?” 男人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带着审视的意味:“姑娘为什么会这么想?是觉得我穿得太正式,还是觉得我问得太多?” 沈颂曦心跳微快,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随口猜测。毕竟普通人不会对巡捕查案、凶案细节这么清楚。” “我是盛清宴,在法租界的洋行做贸易。”男人忽然报出名字,语气坦然,“经常来这边谈生意,难免听人说起这些事。倒是姑娘,还没告诉我的名字。” “沈颂曦。”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没有多说其他,“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盛先生自便。”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忽然被盛清宴抓住。他的手指微凉,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目光落在她领口内侧——那里因为转身的动作,衣领微微错开,露出了一小截银质胸针的边缘,梧桐叶的纹路在烛光下隐约可见。 “沈小姐,你这胸针……”盛清宴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意,“我好像在日军情报处的人身上见过类似的样式。” 沈颂曦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盛清宴抓得更紧。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的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对峙:“盛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枚普通的胸针而已,怎么就和日军情报处扯上关系了?” “普通的胸针,会藏在衣领内侧?”盛清宴的目光扫过她的医疗箱,又落回她的脸上,“留洋归来的医生,傍晚时分出现在有凶案的苏州河,提着医疗箱却不像要出诊,还戴着一枚疑似日军情报员标记的胸针……沈小姐,你让我很难不怀疑。” 周围的喧闹似乎瞬间远去,沈颂曦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河面上浮灯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她知道,现在不能慌,一旦露出破绽,不仅自己会有危险,还会连累接头人。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抽回手腕,后退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愠怒:“盛先生未免太过分了!仅凭一枚胸针就妄下判断,还动手动脚,这就是法租界洋行职员的教养?”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引来了周围几人的目光。盛清宴眉头蹙得更紧,却松开了手,目光依旧冰冷:“抱歉,是我唐突了。但沈小姐,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最近日军在找一个携带‘灯芯’的人,要是被他们误会,可不是闹着玩的。” “灯芯”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沈颂曦耳边炸响。她猛地看向盛清宴,眼神里满是震惊——“灯芯”是组织内部对那份秘密军火清单的代号,除了核心成员,没人知道这个称呼。眼前的盛清宴,到底是谁? 盛清宴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沈小姐知道‘灯芯’?那就更该小心了。日军为了找这个东西,已经抓了不少人。”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警笛声,红色的警灯在夜色里闪烁,朝着同福里的方向驶去。盛清宴脸色微变,看向沈颂曦:“巡捕房的人来了,你要是不想被盘问,最好现在就走。” 沈颂曦没有动,她看着盛清宴,忽然问道:“盛先生,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灯芯’?” 盛清宴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她:“拿着这个,要是遇到危险,去前面的茶馆找王掌柜,就说‘清宴让你来的’。”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复杂,“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警笛声越来越近,岸边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朝着警灯的方向跑去,也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沈颂曦看着盛清宴递过来的硬币——上面刻着个极小的“共”字,是组织早期使用的标记——心里的疑惑更深。她接过硬币,攥在手心,低声问道:“你是……自己人?” 盛清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推了她一把:“别问了,快走!记住,别去同福里,接头点已经暴露了。” 这句话让沈颂曦浑身一震。她看着盛清宴,只见他转身走向人群,黑色的西装在夜色里渐渐远去,手里的白纱灯被他随手放在石阶上,烛光摇曳了几下,最终熄灭在河风里。 警笛声已经到了不远处,巡捕们开始驱散人群,大声喊着:“都不许动!接受检查!”沈颂曦不敢再停留,提着医疗箱快步离开石阶,朝着盛清宴说的茶馆走去。 路上,她攥着那枚硬币,手心的汗将硬币浸湿。盛清宴的身份成了一个谜——他知道“灯芯”,有组织的标记,却又怀疑她是日军情报员;他提醒她危险,给她求助的方式,却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接头点暴露的消息,更是让她心惊——是谁泄露了消息?是高桥正树?还是组织内部出了内鬼? 走到茶馆门口时,沈颂曦回头望了一眼苏州河的方向。警灯的红光依旧在闪烁,河面上的浮灯少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几盏在水面上漂着,像一个个孤独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茶馆的门,里面暖黄的灯光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掌柜正站在柜台后,手里拨着算盘,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向她。 “请问,是王掌柜吗?”沈颂曦走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清宴让我来的。” 王掌柜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的脸,又落在她攥着硬币的手上,随即点了点头,放下算盘,掀开柜台后的布帘:“进来吧,里面说话。” 沈颂曦跟着王掌柜走进布帘后的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王掌柜关上房门,转身对她说:“盛先生刚才来过电话,说你可能会来。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今晚的接头取消,让你明天去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找第三排书架最上面的《本草纲目》,里面有新的指令。” “盛清宴到底是谁?”沈颂曦追问,“他为什么会知道组织的事?又为什么怀疑我是日军情报员?” 王掌柜叹了口气,给她倒了杯热茶:“盛先生是组织安插在日军情报处的卧底,已经潜伏了三年。他这次来苏州河,本来是和你接头的,可昨天收到消息,说有日军情报员会伪装成自己人,拿着梧桐叶标记接头,所以他才会对你有所怀疑。” 沈颂曦恍然大悟,心里的疑惑终于解开。原来盛清宴是自己人,他的警惕和盘问,都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避免被日军的人钻了空子。她想起刚才在河边的对峙,心里有些愧疚——她竟然误会了自己的同志。 “那昨晚的女尸,还有同福里的纸条,是怎么回事?”沈颂曦又问。 “昨晚的女尸是组织的联络员,她本来要把‘灯芯’的下落告诉你,可没想到在同福里被日军的人发现,牺牲了。”王掌柜的语气沉了下来,“她手里的纸条,是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把日军的注意力引到同福里,给你争取时间。可惜,高桥正树太狡猾,还是识破了,今天下午就派人在同福里设了岗。” 沈颂曦的手指攥紧了茶杯,指节泛白。她没想到,为了保护她,竟然有同志牺牲了。而高桥正树,她的姐夫,那个平日里看似温和的男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盛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有危险?”她担心地问。 “放心,盛先生已经安全离开了。”王掌柜说,“他让我转告你,明天去图书馆拿指令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圣约翰大学最近有日军的眼线,可能会盯着你。还有,你的胸针,最好别再戴了,那确实是日军情报员常用的标记,虽然你的是组织仿造的,但还是容易引起怀疑。” 沈颂曦点点头,从领口内侧取下那枚银质胸针,放在手心。梧桐叶的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这枚胸针是她加入组织时,上级亲手交给她的,说是能在关键时刻帮她蒙混过关,却没想到,今天差点让自己人误会。 “我知道了。”她将胸针放进医疗箱的夹层里,“谢谢你,王掌柜。” “不用谢,都是自己人。”王掌柜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尽快回家吧,免得家里人担心。明天去学校,凡事多留个心眼。” 沈颂曦告别王掌柜,走出茶馆时,夜色已深。苏州河方向的警笛声已经消失,岸边的人群也散去了,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浮灯在水面上漂着,像在诉说着今晚的惊心动魄。 她提着医疗箱,沿着马路慢慢走。路上的黄包车夫打着哈欠,问她要不要坐车,她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晚的事情——盛清宴的出现,接头点的暴露,联络员的牺牲,还有高桥正树的试探。这一切,都让她意识到,上海的局势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她的任务,也比她预想的更加危险。 走到沈家公馆门口时,守门的保镖看到她,连忙打开大门:“大小姐,您可回来了!夫人刚才还在问呢。” 沈颂曦点点头,走进公馆。客厅里还亮着灯,柳缃仪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到她进来,连忙放下毛线:“曦曦,你可算回来了!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了。” “妈,我就是在苏州河逛了逛,看了看浮灯。”沈颂曦走过去,坐在柳缃仪身边,语气尽量轻松,“没想到逛得久了点,让您担心了。” “下次早点回来,或者让家里的人陪你去。”柳缃仪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手背,“外面凉,你看你手都冻凉了。快回房间暖暖,我让厨房给你留了汤。” “好,谢谢妈。”沈颂曦站起身,刚要回房间,就看到沈颂宜从楼上走下来,穿着一身睡衣,头发披在肩上。 “妹妹回来了?”沈颂宜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刚才高桥回来,说在苏州河看到你了,还说那里不太平,让你别再去了。” 沈颂曦心里一动,“明明是他送我去苏州河,为什么说看到我了。”看向沈颂宜:“姐夫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还说什么了?” “就刚才,回来没一会儿,说还有事,又走了。”沈颂宜走到沙发边,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他没说别的,就是让你注意安全。对了,你今天去学校,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遇到了个学生,人挺好的,还帮我指了路。”沈颂曦避开高桥正树的话题,说起学校的事,“明天开始就要给学生上课了,我还得准备准备教案。” “那就好。”沈颂宜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你刚回来,要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别自己扛着,跟家里说,或者跟我说也行。” “我知道了,姐姐。”沈颂曦看着沈颂安,心里有些愧疚。她知道姐姐嫁给高桥正树是为了保护她,却不知道姐姐在高桥身边,过得好不好,知不知道高桥做的那些事。她想问问,却又不敢问,怕触碰到姐姐的伤口,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沈颂宜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还要上课呢。” 沈颂曦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她关上房门,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让她清醒了许多。远处的夜空里,几颗星星在闪烁,苏州河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她从医疗箱里拿出那枚硬币,还有那张标注接头点的地图,将地图点燃,扔进烟灰缸里。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 第4章 书馆暗语 烟灰缸里的灰烬被晚风卷得微微颤动,像极了沈颂曦此刻悬着的心。她将硬币重新攥回手心,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枚极小的“共”字——这是组织的印记,也是昨晚唯一让她在迷雾中抓住的浮木。窗外的狗吠声渐渐淡去,沈家公馆的灯火逐一熄灭,只有走廊尽头的壁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映得门底的缝隙忽明忽暗。 沈颂曦没有立刻休息。她打开医疗箱的夹层,取出那枚被怀疑是日军标记的梧桐叶胸针,胸针的银质边缘在台灯下泛着冷光。王掌柜说这是组织仿造的道具,可高桥正树与盛清宴的目光都曾在这胸针上停留,前者的试探、后者的警惕,像两根细刺扎在她心头。她忽然想起留洋时导师说的话:“战场从不在枪口下,而在每一次心跳的犹豫里。”如今身在上海的漩涡中,这句话才真正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次日清晨,沈颂曦换上一身素色旗袍,将硬币藏在旗袍的盘扣夹层里,医疗箱里只装了听诊器与几本医学典籍——她刻意不带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连那枚胸针也被留在了首饰盒的最底层。下楼时,柳缃仪正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头版标题用黑体字印着“苏州河浮灯夜现凶案,巡捕房追查可疑人员”,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隐约能看到河面上漂浮的白纱灯。 “曦曦,今天还去学校?”柳缃仪放下报纸,眼神里藏着担忧,“昨天的报纸你看了吗?苏州河那边不太平,要不今天让司机送你?” “妈,没事的。”沈颂曦拿起一片吐司,语气尽量轻松,“学校在法租界,治安好,再说我只是去上课,傍晚就回来了。”她避开报纸上的新闻,怕多说一句会泄露破绽——柳缃仪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周旋,这份平静,她必须守住。 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了正要出门的高桥正树。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看到沈颂曦,嘴角勾起惯常的温和笑意,目光却扫过她空空的双手:“颂曦今天没带医疗箱?是去学校备课?” “嗯,今天只有理论课,不用带器械。”沈颂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经过昨晚的对峙,她已经学会在这位“姐夫”面前藏起情绪。她注意到高桥正树的袖口沾着一点墨渍,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比平时转得更频繁,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昨晚在苏州河岸边,他也曾这样转动戒指。 “也好,轻装出行更安全。”高桥正树替她拉开门,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提醒,“听说圣约翰大学附近最近有工部局的人巡逻,遇到查身份的,别慌,报我的名字就行。” 沈颂曦心里一凛。高桥正树怎么会知道她要去圣约翰大学?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她压下心头的疑虑,笑着点头:“谢谢姐夫关心,我知道了。” 走出沈家公馆,沈颂曦没有直接去学校。她绕到街角的杂货店,买了一瓶墨水和几张信纸——昨晚王掌柜说盛清宴在日军情报处潜伏,她需要确认一个细节:日军情报员常用的墨水是特殊的蓝黑款,遇水会变色,而高桥正树袖口的墨渍,颜色与普通墨水不同。她将墨水藏进手提袋,才拦了一辆黄包车,报出“圣约翰大学”的地址。 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坐落在校园西侧,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的梧桐树叶在秋风里簌簌作响。沈颂曦走进图书馆时,里面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坐在长桌前看书,管理员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整理书籍。她按照王掌柜的话,径直走向第三排书架,抬头望去,最上面一层果然放着一套《本草纲目》,蓝布封皮已经有些磨损,在一众外文书籍里格外显眼。 她踮起脚,将最中间的那本《本草纲目》抽出来,指尖刚碰到书页,就感觉到书脊里夹着一张硬纸。她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将硬纸抽出来——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今晚八点,霞飞路咖啡馆,找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暗号‘灯芯需防风’。”纸条的右下角画着一枚小小的梧桐叶,与她那枚胸针的图案一模一样。 就在她将纸条折好,准备放进手提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沈小姐也喜欢读《本草纲目》?” 沈颂曦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缓缓转过身,看到盛清宴站在书架旁,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锐利,手里拿着一本《经济学原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纸条看完了?记住,咖啡馆里有日军的眼线,别盯着风衣看,先点一杯‘美式不加糖’。”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颂曦压低声音,心脏跳得飞快——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盛清宴,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戳破她的目的。 “我来查洋行的账目。”盛清宴翻了一页书,目光落在书页上,看似在看书,实则在观察周围的动静,“昨晚王掌柜应该跟你说了我的身份,我没必要害你。倒是你,刚才在杂货店买的墨水,是要查高桥正树?” 沈颂曦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的行踪会被盛清宴掌握得如此清楚,连买墨水的小事都没逃过他的眼睛。她看着盛清宴,忽然想起昨晚他递过来的硬币,还有那句“自己人”的疑问,心里的戒备少了几分:“高桥正树的袖口有特殊墨渍,我怀疑他和日军情报处有关。” “不是有关,是他就是日军情报处的外围成员。”盛清宴的声音冷了下来,“三年前他娶你姐姐,就是为了利用沈家的人脉渗透上海的商界。昨晚他让你别去同福里,不是好心,是怕你撞破日军的埋伏。”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沈颂曦心头。她想起姐姐沈颂宜昨晚疲惫的神情,想起她那句“有事先跟我说”,忽然明白姐姐或许早就知道高桥正树的身份,只是为了保护她,才一直隐忍。她的手指攥紧了手里的《本草纲目》,指节泛白:“那我姐姐……” “你姐姐是无辜的。”盛清宴打断她的话,语气软了几分,“高桥正树没让她参与情报工作,只是把她当幌子。你别跟她提这些,免得打草惊蛇。”他合上书,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到上课时间了,你先走吧,记住咖啡馆的暗号,别迟到。” 沈颂曦点点头,将《本草纲目》放回书架,转身走向图书馆门口。她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盛清宴还站在书架旁,手里拿着那本《经济学原理》,目光却朝着窗外——那里有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盯着图书馆的大门,看到沈颂曦望过来,立刻转身走进了梧桐树林里。 上课的时间过得很快,沈颂曦站在讲台上,讲着人体解剖学的知识,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她想起盛清宴的话,想起高桥正树的伪装,想起牺牲的联络员,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下课铃响时,一个叫林晚秋的女学生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张纸条:“沈老师,刚才有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颂曦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咖啡馆有变动,改到静安寺旁的钟表店,暗号不变。”字迹与之前纸条上的一模一样,是盛清宴的手笔。她心里一紧——难道咖啡馆的地点暴露了?还是日军又设了新的埋伏? 她谢过林晚秋,收拾好教案,快步走出教学楼。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高桥正树的脸:“颂曦,我正好路过,送你回家吧?” 沈颂曦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高桥正树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一直在跟踪她?她看着车里的高桥正树,忽然想起盛清宴说的“日军眼线”,笑着摇头:“不用了姐夫,我还要去静安寺那边买东西,顺路。” 高桥正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她的话,随即笑着点头:“也好,注意安全,早点回家。”轿车发动时,沈颂曦注意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包的拉链没拉严,露出一角灰色的布料——和她早上在图书馆外看到的那个黑色风衣男人的布料一模一样。 她不敢再多看,转身朝着静安寺的方向走去。路上的行人很多,卖报的小贩在喊着“苏州河凶案有新进展”,黄包车夫穿梭在人群里,车铃叮当作响。沈颂曦走得很快,手里的手提袋被攥得紧紧的,里面的纸条和墨水仿佛有千斤重。 走到静安寺旁的钟表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钟表店的门面不大,玻璃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钟表,指针在灯光下缓缓转动。沈颂曦推开门,店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钟声,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坐在柜台后,正在修理一块怀表。 “请问,有米色风衣吗?”沈颂曦按照暗号问道,目光扫过店里的客人——只有两个男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报纸,看起来像是普通的顾客。 老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柜台后的布帘:“里面有,进去看看吧。” 沈颂曦走进布帘后,看到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怀表。听到脚步声,女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竟是早上在图书馆外看到的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卸下了风衣的帽子,露出一头短发,脸上的胡茬被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比之前年轻了许多。 “沈小姐,别紧张。”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很温和,“我是盛清宴的搭档,代号‘风铃’。他本来要亲自来,但是刚才发现被日军跟踪,只能让我来接头。”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沈颂曦,“这是‘灯芯’的保管人,明天下午三点,你去外滩的汇丰银行,找他拿清单。” 沈颂曦接过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戴着礼帽,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是她留洋时认识的学长陈景明。她心里一震:“陈学长也是组织的人?” “是,他潜伏在汇丰银行做经理,已经五年了。”风铃的声音压得很低,“高桥正树最近在查汇丰银行的账目,你明天去的时候,一定要装作是去办业务,别让他起疑心。还有,这是盛清宴让我给你的。”她递过来一枚小巧的怀表,“里面有微型相机,用来拍清单的副本,拍完后把怀表还回钟表店就行。” 沈颂曦接过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清醒了许多。她看着风铃,忽然想起昨晚在苏州河岸边的盛清宴,想起他递过来的硬币,想起他那句“自己人”,心里的迷雾渐渐散去——原来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有这么多同志在默默守护着彼此。 “我知道了。”沈颂曦将照片和怀表放进手提袋,“盛清宴现在安全吗?” “放心,他已经甩掉跟踪的人了。”风铃走到布帘边,撩开一条缝隙看了看外面,“时间不早了,你赶紧走,我还要处理后面的尾巴。记住,明天别迟到,也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你姐姐。” 沈颂曦点点头,转身走出布帘。刚走到钟表店门口,就看到高桥正树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目光正朝着钟表店的方向。看到沈颂曦出来,他笑着挥了挥手,像是在打招呼。 沈颂曦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朝着轿车的方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路上的风很冷,吹得她的旗袍下摆微微飘动。她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高桥正树的轿车还停在路边,车灯亮着,像两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从明天去汇丰银行开始,一场更危险的较量就要开始了。而高桥正树的出现,让这场较量多了更多未知——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跟踪她,是为了“灯芯”,还是为了揭穿她的身份? 走到沈家公馆附近时,沈颂曦看到王掌柜站在杂货店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看到她,王掌柜朝她使了个眼色,将纸包递过来:“盛先生让我给你的,里面是明天用的通行证。” 沈颂曦接过纸包,里面是一张汇丰银行的VIP卡,还有一张写着“陈景明”名字的名片。她抬起头,想谢谢王掌柜,却看到他已经转身走进了杂货店,门帘落下,挡住了里面的灯光。 她攥着纸包,走进沈家公馆。客厅里亮着灯,柳缃仪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沈颂宜坐在旁边看书,高桥正树不在家。看到她回来,柳缃仪连忙站起来:“曦曦,你可回来了!刚才高桥打电话回来,说看到你在静安寺那边,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沈颂曦心里一紧,脸上却笑着:“没事妈,就是逛得久了点。姐夫呢?” “他说有个紧急会议,出去了。”沈颂宜放下书,目光落在她的手提袋上,“你买东西了?” “嗯,买了点日用品。”沈颂曦避开她的目光,拿起手提袋走向楼梯,“我有点累,先回房间休息了。” 回到房间,沈颂曦锁上门,走到窗边。窗外的夜空里没有星星,只有远处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她从手提袋里拿出怀表,打开表盖,里面果然藏着一个微型相机。她又拿出那张陈景明的照片,照片上的学长笑容温和,可她知道,明天见面时,他们都不能露出半分熟悉的神色。 她将怀表和照片放进枕头下,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事情——盛清宴的提醒、风铃的接头、高桥正树的跟踪,还有姐姐沈颂宜疲惫的眼神。她知道,明天的汇丰银行之行,不仅关系到“灯芯”的安全,更关系到她和陈景明的性命。 夜深了,沈家公馆彻底安静下来。沈颂曦攥着枕头下的怀表,指尖传来怀表的震动,像是在为明天的较量倒计时。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能退缩——因为她不仅是沈颂曦,更是组织的一员,是守护“灯芯”的最后一道防线。 第5章 汇丰暗涌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沈颂曦的梳妆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对着镜子系好珍珠耳坠,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脸上——刻意描得柔和的眉峰、浅豆沙色的唇釉,再配上一身米白色的洋装,活脱脱一副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模样。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洋装内袋里的怀表有多沉,金属外壳贴着心口,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倒计时。 下楼时,高桥正树竟坐在餐桌旁看文件。他今天换了一身浅棕色西装,袖口的墨渍已消失无踪,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却依旧转得频繁。见沈颂曦下来,他抬眸一笑,目光扫过她的洋装:“颂曦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见朋友?” “嗯,约了同学去外滩逛街。”沈颂曦拿起一片三明治,指尖微微发紧——她刻意避开“汇丰银行”,却没想到高桥正树会主动追问。 柳缃仪端着牛奶走过来,笑着帮她解围:“女孩子家就喜欢凑在一起逛街,让她去呗。”她将牛奶放在沈颂曦面前,眼神里藏着担忧,“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晚。” 沈颂曦点点头,快速吃完早餐,拿起手提袋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高桥正树忽然叫住她:“对了颂曦,我下午也要去外滩见客户,要是遇到了,我送你回家。” 沈颂曦的脚步顿了顿,后背瞬间冒出冷汗。她转过身,脸上挤出笑容:“好啊,要是遇到姐夫就太好了。”说完,她快步走出公馆,不敢再多看高桥正树一眼——他分明是在试探,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她的目的地。 坐黄包车到外滩时,才下午两点半。汇丰银行的大理石外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口的铜狮子威严地卧着,往来的行人穿着体面,没人注意到沈颂曦紧握的双手。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银行大厅,大理石地面映出她的身影,耳边是算盘珠碰撞的清脆声响。 按照风铃的叮嘱,她径直走向三号柜台。柜台后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正是照片上的陈景明。他看到沈颂曦,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像对待普通客户一样开口:“小姐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 “我要取一笔定期存款,户主是沈颂曦。”沈颂曦按照暗号回答,目光快速扫过大厅——角落里有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盯着柜台,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却半天没翻一页。 陈景明点点头,低头在账本上翻找,手指在纸页上快速敲了敲——这是组织里“有危险”的信号。他抬起头,将一张存单推给沈颂曦:“您的定期还有三天到期,现在取会损失利息,确定要取吗?” “确定。”沈颂曦接过存单,指尖触到一张折叠的纸条——是“灯芯”的清单。她快速将纸条塞进内袋,刚要说话,大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放下报纸,快步走向柜台,手里的报纸滑落,露出腰间的手枪。 “不许动!”男人的声音打破了大厅的平静,“陈经理,跟我们走一趟,高桥先生要见你。” 沈颂曦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想起高桥正树早上的话,原来他说的“见客户”,根本是为了堵截陈景明。陈景明却依旧镇定,他慢慢举起手,目光扫过沈颂曦,嘴唇微动:“这位小姐的业务还没办完,让她先离开。” “少废话!”男人一把抓住陈景明的胳膊,“高桥先生说了,所有和你接触过的人,都要带走!”他的目光落在沈颂曦身上,伸手就要抓她的胳膊。 就在这时,大厅外忽然传来一阵警笛声。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回头看。陈景明趁机挣脱他的手,推了沈颂曦一把:“快走!从后门走!” 沈颂曦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银行后门跑。她听到身后传来枪声,还有男人的呵斥声,脚步却不敢停下。后门通向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堆着杂物,弥漫着煤烟的味道。她跑了没几步,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是盛清宴。 “跟我走!”盛清宴的声音带着喘息,他穿着一身灰色工装,脸上沾着灰尘,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搬运工。他拉着沈颂曦躲进一个废弃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木箱,只有天窗透进一点光。 “陈学长怎么样了?”沈颂曦喘着气问,手还在发抖。 “他没事,警笛声是我安排的,暂时能拖延时间。”盛清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新的接头地点,今晚七点,霞飞路的电影院,暗号不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颂曦的内袋上,“清单拿到了吗?怀表的相机用了吗?” 沈颂曦点点头,从内袋里拿出纸条和怀表:“清单拿到了,但还没来得及拍照,刚才太急了。” “现在拍。”盛清宴打开木箱,拿出一盏煤油灯,“仓库里安全,快拍,拍完我要把清单送出去。” 沈颂曦接过煤油灯,打开怀表的后盖,露出微型相机。她小心翼翼地将清单铺在木箱上,调整好角度,按下相机的快门。闪光灯很暗,在煤油灯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刚拍完最后一张,仓库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男人的说话声——是高桥正树的声音。 “仔细搜!沈颂曦肯定躲在这里!” 盛清宴脸色一变,快速将清单和怀表塞进沈颂曦的内袋,又将她推进一个大木箱里:“别出声,我引开他们。”他盖上木箱盖,只留一条缝隙透气,然后拿起煤油灯,朝着仓库另一头跑去,故意踢倒了几个木箱。 脚步声朝着盛清宴跑的方向追去。沈颂曦躲在木箱里,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呵斥声。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仓库里恢复了安静。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木箱盖,探出头——仓库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木箱倒在一旁,煤油灯摔在地上,火焰已经熄灭。 她爬出来,快步走向仓库后门。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风铃站在巷口,手里拿着一件黑色风衣:“快穿上,跟我走,盛先生已经甩掉他们了。” 沈颂曦接过风衣穿上,跟着风铃穿过小巷。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她们的脚步声。风铃忽然开口:“高桥正树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今晚的接头要格外小心。还有,怀表拍完后要尽快还回钟表店,里面的胶卷不能留太久。” “我知道了。”沈颂曦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高桥正树的步步紧逼,让她意识到这场较量比想象中更危险。她想起陈景明在银行里镇定的眼神,想起盛清宴引开敌人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的“防线”,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个在黑暗中并肩的身影。 走到巷口,风铃停下脚步:“前面就是霞飞路,你自己去电影院吧,我在后面跟着,有危险会给你信号。”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递给沈颂曦,“这是新的组织印记,要是遇到陌生人问起,就出示这个。” 沈颂曦接过硬币,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之前的“共”字不同,这枚硬币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梧桐花。她握紧硬币,朝着霞飞路走去。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霓虹灯渐渐亮起,映得街道一片繁华。可她知道,这片繁华之下,藏着多少看不见的暗流,而她,正站在暗流的中心,一步都不能退。 走到电影院门口时,正好是六点五十分。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海报上印着最新的好莱坞电影,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路边吆喝。沈颂曦深吸一口气,走进电影院大厅。按照暗号,她买了一张七点十分的电影票,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待。 七点整,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杯可乐:“小姐,你的可乐掉了。” 沈颂曦抬头,看到女人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是风铃。她接过可乐,小声问:“盛清宴呢?” “他在里面等你,电影开始后,你从侧门进去,第三排最左边的座位。”风铃说完,转身走向电影院门口。 沈颂曦看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可乐。电影开始的铃声响起,她按照风铃的叮嘱,从侧门走进放映厅。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屏幕上的光影在晃动。她摸索着走到第三排,最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正是盛清宴。 “清单的照片呢?”盛清宴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电影的声音淹没。 沈颂曦从内袋里拿出怀表,递给盛清宴:“都拍好了,胶卷应该没问题。” 盛清宴接过怀表,放进西装内袋。他刚要说话,放映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束。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照片,正是沈颂曦的样子。 “找到她了!在第三排!”男人的声音打破了放映厅的安静。 盛清宴脸色一变,拉着沈颂曦就往放映厅后门跑。手电筒的光束追着他们,身后传来枪声。沈颂曦跟着盛清宴跑出后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里没有灯,只有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洒下来。 “往这边跑!”盛清宴拉着沈颂曦拐进一个岔路口,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胡同尽头忽然亮起一盏灯,是王掌柜的杂货店——他正站在门口,朝他们挥手。 两人快步跑过去,王掌柜打开杂货店的后门,让他们躲进去。他关上后门,转身对着沈颂曦和盛清宴说:“别担心,我已经把胡同口堵住了,他们找不到这里。” 沈颂曦靠在墙上,喘着气,手还在发抖。盛清宴从内袋里拿出怀表,递给王掌柜:“把胶卷取出来,尽快送出去,清单不能落在高桥手里。” 王掌柜点点头,接过怀表走进里屋。沈颂曦看着盛清宴,忽然想起今天在银行的惊险,还有仓库里的对峙,开口问:“高桥正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灯芯’?” 盛清宴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灯芯’里藏着日军在上海的军火库位置,高桥正树是日军情报处的核心成员,他必须拿到清单,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颂曦身上,“你姐姐那边,最近要多注意,高桥正树可能会用她来威胁你。” 沈颂曦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姐姐沈颂宜疲惫的眼神,想起她那句“有事先跟我说”,忽然害怕起来——如果高桥正树真的用姐姐威胁她,她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杂货店的前门忽然传来敲门声,还有男人的声音:“王掌柜,开门!我们是工部局的,要搜查!” 王掌柜从里屋走出来,脸色凝重:“是高桥的人,他们肯定是顺着痕迹找过来的。”他看了一眼沈颂曦和盛清宴,“里屋有个地窖,你们先躲进去,我来应付他们。” 盛清宴点点头,拉着沈颂曦走进里屋。王掌柜掀开地上的木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窖。沈颂曦跟着盛清宴跳下去,王掌柜盖上木板,还在上面放了一个木箱。 地窖里很暗,只有一点光从木板的缝隙透进来。沈颂曦能听到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有王掌柜的声音:“官爷,我这小店哪有什么可疑人员啊,你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少废话!开门!不然我们砸门了!” 外面传来砸门的声音,还有东西摔碎的声响。沈颂曦握紧了盛清宴的手,他的手很凉,却很有力。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传来王掌柜的咳嗽声:“官爷,您看,确实没人吧……”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彻底安静下来。盛清宴松开沈颂曦的手,摸索着打开地窖的木板:“应该走了,我们出去看看。” 两人爬出来,看到杂货店一片狼藉,货架倒在地上,商品散落一地。王掌柜坐在椅子上,嘴角流着血,脸上有明显的伤痕。看到他们出来,他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挨了几拳,不碍事。” 沈颂曦走过去,拿出随身携带的纱布,帮王掌柜包扎伤口。她的手很轻,眼眶却红了——这些为了“灯芯”默默付出的人,都是她的同志,也是她的亲人。 盛清宴看着王掌柜,声音低沉:“谢谢你,王掌柜。胶卷我已经让风铃送走了,你这里不安全,今晚就转移吧。” 王掌柜点点头:“我知道,等你们走了,我就收拾东西。你们也赶紧走,免得他们再回来。” 沈颂曦和盛清宴对视一眼,转身走出杂货店的后门。夜色很浓,胡同里没有灯,只有月光照亮脚下的路。沈颂曦想起今晚的惊险,想起陈景明的安危,还有姐姐的处境,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明天我会去沈家公馆附近盯着,高桥正树要是有动作,我会尽快通知你。”盛清宴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回去后,别表现出异常,免得高桥起疑心。” “我知道。”沈颂曦点点头,“陈学长那边,你会想办法救他吗?” “会。”盛清宴的语气很坚定,“组织已经在安排了,明天就会有行动。你放心,我们不会让同志出事。” 走到胡同口,两人分开。沈颂曦看着盛清宴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走向沈家公馆。路上的行人很少,只有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她想起今晚的一切,想起那些藏在暗处的身影,忽然明白,所谓的“浮灯”,不仅是苏州河上的白纱灯,更是他们这些在黑暗中守护光明的人——哪怕前路危险,也要一直走下去。 回到沈家公馆时,已经是深夜。客厅里还亮着灯,沈颂宜坐在沙发上,看到她回来,立刻站起来:“曦曦,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我和妈都快担心死了!” “我跟同学去看电影了,回来晚了点。”沈颂曦避开她的目光,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慌乱。 柳缃仪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刚才高桥打电话回来,说看到你在霞飞路,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沈颂曦的心一紧——高桥正树果然一直在跟踪她。她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妈,就是电影太好看,忘了时间。我有点累,先回房间休息了。” 回到房间,她锁上门,走到窗边。外面的夜空依旧没有星星,只有远处的路灯亮着。她从内袋里拿出那枚刻着梧桐花的硬币,紧紧攥在手里。指尖传来硬币的凉意,也传来一种坚定的力量——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能退缩,也不会退缩。 第6章 公馆暗流 沈颂曦将刻着梧桐花的硬币藏进梳妆盒的夹层,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棱,门外就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沈颂宜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犹豫:“曦曦,你睡了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快速抚平衣角的褶皱,转身开门时,脸上已褪去了深夜的疲惫,只剩平日的温和。沈颂安穿着米白色的丝绸睡袍,手里端着一杯温牛奶,鬓边的碎发垂落,少了几分往日的端庄,多了些脆弱。“刚看你回来时脸色不好,给你热了杯牛奶。”她走进房间,目光扫过桌面——那里还放着沈颂曦白天戴过的珍珠耳坠,却没见那枚常挂在颈间的银锁。 沈颂曦接过牛奶,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心里却泛起一阵凉意。她知道姐姐素来细心,方才在客厅的慌乱,恐怕早已被她看在眼里。“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她刻意转移话题,将牛奶杯捏得更紧。 沈颂宜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还残留着白天被盛清宴抓住时留下的红痕,虽被衣袖遮住大半,却在灯光下隐约可见。“曦曦,”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认识盛清宴?” 沈颂曦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杯中的牛奶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强装镇定,擦去手背上的奶渍:“盛清宴?就是之前在宴会上见过一面的那个商人吗?我怎么会认识他。” “别骗我了。”沈颂宜忽然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昨天我去高桥的书房送文件,看到他桌上放着一张照片——是你和盛清宴在汇丰银行门口的背影。高桥说,他是抗日分子,你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沈颂曦看着姐姐眼中的担忧与慌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知道沈颂宜夹在她和高桥之间有多为难,可“灯芯”的秘密不能说,组织的事更不能让她卷入。“姐,那只是巧合。”她低下头,避开沈颂宜的目光,“我昨天去银行取钱,刚好碰到他,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已。高桥他是不是误会了?” 沈颂宜沉默了片刻,走到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还在发抖:“曦曦,我知道你不是会惹事的孩子,但高桥他……他最近变得很奇怪。”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前天晚上,我听到他在书房打电话,说要‘抓完最后一个,就不会有麻烦了’。我总觉得,他说的人,可能跟你有关。” 沈颂曦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盛清宴说的“高桥会用姐姐威胁你”,原来姐姐早已察觉到高桥的异常,却还在暗中为她担心。“姐,你别多想。”她反握住沈颂安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坚定,“我真的没事,高桥他就是太谨慎了。你以后别去他的书房,也别问他这些事,免得他不高兴。” 沈颂宜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怕……我怕你出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巧的玉坠,上面刻着一朵莲花,“这是妈给我的,说能保平安。你戴着,就当是我在你身边陪着你。” 沈颂曦接过玉坠,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她知道姐姐的心意,却也明白,在这场暗流涌动的较量里,一枚玉坠根本护不住谁。“谢谢姐。”她将玉坠放进内袋,紧紧贴着那枚梧桐花硬币,“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去休息吧,不然明天该没精神了。” 沈颂宜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担忧像一层薄雾,久久不散。 沈颂曦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直到听见姐姐房间的门关上,才缓缓松了口气。她走到窗边,打开梳妆盒,将那枚梧桐花硬币拿出来,借着月光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是高桥正树回来了。 她快速拉上窗帘,只留一条缝隙,看着高桥的黑色轿车停在公馆门口。他穿着黑色风衣,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脸色阴沉,和白天的温和判若两人。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颂曦的窗户,吓得她立刻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 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脚步声,还有柳缃仪的声音:“正树,你回来了?这么晚了,吃饭了吗?” “没胃口。”高桥的声音很冷,“沈颂曦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回房间休息。”柳缃仪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今天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高桥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去书房处理点事,别让人来打扰我。” 沈颂曦靠在墙上,直到楼下的脚步声消失,才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她知道高桥肯定在书房里筹划着什么,也知道明天的营救行动有多危险。她从内袋里拿出怀表——胶卷已经送走,可这枚怀表还得还回钟表店。明天,她必须想办法出去,既能还回怀表,又能打探陈景明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沈颂曦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看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刚穿好衣服,门外就传来柳缃仪的声音:“曦曦,下来吃早餐了,高桥说今天要带你去百货公司买东西。” 沈颂曦的心一紧——高桥突然要带她出去,肯定没那么简单。她走到镜子前,快速描好眉,换上一身浅蓝色的洋装,将怀表藏进内袋,才下楼。 餐桌旁,高桥正树穿着深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看到她下来,抬头一笑:“颂曦,昨晚睡得好吗?我听你姐姐说,你去看电影了?” “嗯,睡得挺好的。”沈颂曦拿起一片面包,指尖微微发紧,“姐夫怎么突然要带我去百货公司?” “你不是说上次逛街没买够吗?今天正好有空,陪你去看看。”高桥放下报纸,目光扫过她的内袋——那里因为藏着怀表,微微鼓起一个小包。沈颂曦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口袋上,避开他的目光。 柳缃仪在眼里,笑着打圆场:“是啊曦曦,你姐夫难得有空,你就跟他去逛逛,买点喜欢的东西。”她给沈颂曦夹了一块鸡蛋,眼神里藏着担忧。 沈颂曦点点头,快速吃完早餐,跟着高桥走出公馆。坐进汽车时,她看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一张照片——是陈景明的侧脸,下面还写着一行字:“明日午时,码头仓库。” 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原来高桥明天要把陈景明转移到码头仓库!她必须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盛清宴。 汽车开到百货公司门口,高桥下车,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颂曦,我们进去吧,我知道有家珠宝店不错,带你去看看。” 沈颂曦跟着他走进百货公司,里面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穿着体面的男女。高桥拉着她的手,指尖冰凉,力道却很大,让她根本无法挣脱。走到珠宝店门口时,她忽然看到对面街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风铃,她穿着一身灰色旗袍,手里拿着一个菜篮,正朝着她使眼色,指了指街角的钟表店。 沈颂曦心里一动,故意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冰淇淋店:“姐夫,我想吃冰淇淋,你等我一下,我去买。” 高桥看了一眼冰淇淋店,又看了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好,我在这等你,别走远了。” 沈颂曦点点头,快步走向冰淇淋店,路过风铃身边时,压低声音:“高桥明天午时转移陈景明到码头仓库,我要还怀表。” 风铃的脚步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进旁边的服装店,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钟表店后门有人接应,怀表放下就走,别停留。” 沈颂曦走到冰淇淋店,买了两个甜筒,故意放慢脚步,朝着街角的钟表店走去。高桥站在珠宝店门口,目光一直盯着她,让她后背发凉。走到钟表店门口时,她快速看了一眼高桥,见他正低头看手机,立刻推门走进钟表店。 店里的老掌柜看到她,立刻起身:“小姐,是来修表的吗?” “我是来还表的。”沈颂曦从内袋里拿出怀表,递给老掌柜,“有人让我把这个还回来。” 老掌柜接过怀表,快速放进柜台下的抽屉里,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给你的,快收好。” 沈颂曦接过信封,刚放进内袋,就听到外面传来高桥的声音:“颂曦,好了吗?” “来了!”她应了一声,快步走出钟表店,手里拿着两个甜筒,朝着高桥走去。 “怎么去了这么久?”高桥接过甜筒,目光扫过她的口袋,“买个冰淇淋而已,还用去后面?” “后面人少,我怕排队。”沈颂曦避开他的目光,咬了一口甜筒,心里却在想信封里的东西——应该是组织的新指令。 两人逛了一会儿,高桥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挂了电话,他看向沈颂曦,“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先回去,让司机送你回家。” 沈颂曦心里一喜,表面却装作失落:“好吧,那姐夫你快去忙。” 坐进汽车,沈颂曦看着高桥的车远去,立刻从内袋里拿出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八点,码头仓库附近的废弃工厂,配合营救陈景明,暗号‘梧桐叶落’。” 她将纸条塞进内袋,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车开到沈家公馆附近时,她忽然看到盛清宴站在街角,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商人。他朝着她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公馆的方向,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安全。 沈颂曦点点头,看着汽车开进公馆大门,才松了口气。她知道,今晚的行动,将是一场生死较量,而她,必须全力以赴。 回到房间,沈颂曦将纸条藏进梳妆盒的夹层,刚要起身,门外就传来沈颂宜的声音:“曦曦,你在吗?妈让我给你送点水果。” 她快速整理好桌面,打开门,看到沈颂宜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脸色却有些苍白。“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可能有点累。”沈颂宜走进房间,将水果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梳妆盒上,“曦曦,今晚你别出去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沈颂曦看着姐姐担忧的眼神,心里一阵愧疚。她知道今晚的行动有多危险,却不能告诉姐姐真相。“我知道了姐,今晚我就在房间待着,不出去了。” 沈颂宜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曦曦,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跟我说,知道吗?” 沈颂曦点点头,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关上房门。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夕阳渐渐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她知道,今晚的夜色,将会格外漫长,而她,必须在黑暗中,找到属于他们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