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莲》 第1章 第 1 章 “这凝香阁呀,不愧是皇城第一的风月之地,就是财大气粗,别的地儿哪敢这般做派!”街头卖面食的张老二忍不住感叹道。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片销金窟,早就听闻这凝香阁铺锦列绣、玉软香温,今日得见这屋内筑台临水、清泉环流之境,得以一窥那红裳美人翩然起舞之景,大有一种这辈子值了的感受。 “张哥所言极是。”同坐的绿衣公子笑着附和道。 张二听到对面的人开口,顿时转过身来,握着这位公子的手,坦言道:“还是仰仗陶公子,若非陶公子带张某前来,张某就是夜以继日地擀面也没法儿踏入得了这凝香阁半步呐。” “张哥言重了,陶某也是为表感激之情,若非张哥火眼金睛喊住了那窃贼,今日陶某要是丢了钱袋,还不知要在哪儿乞讨为生呢。” 陶公子又是展颜一笑,刻意放缓的声线如玉石轻叩,唇下那点朱砂随笑意微动,好生儒雅。张二看着看着,一时间竟觉得眼前的这位公子之貌美比台上名动皇城的舞姬还有过之而无不足。 等回过神来,张二才觉盯人面庞已有许久,憨笑着答道:“哪里哪里,张某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思忖了一会儿还想再说些什么,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已是熟练地倚在了陶公子的身侧,掐着嗓子娇嗔道:“许久不见陶公子了,怎么今日前来也不先和小婉说一声,上次道别时您可说今后心里只有奴家了。” “抱歉小婉姑娘,这几日陶某也是俗务缠身,未能如约而至,辜负了小婉姑娘,这便自罚一杯。”陶公子弯着一双桃花眼,看向小婉,从容地举起酒杯朝其一敬后饮下。 张二见此状,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方才真是意气用事,几句称兄道弟下来,差点忘了身份,以为自己这般的市井小民真能与陶公子平起平坐了。 “可不能一杯酒就带过了。”小婉噙着笑意,轻轻一推陶公子。 “那依小婉姑娘意思,陶某应当……” “讨厌,随我来便是了。” 陶公子起身,朝张二微微颔首以示失陪。张二忙堆起笑,连连摆手示意无妨,目送二人相偕离去。 凝香阁内,那清越的琵琶声依旧如珠玉般流淌不觉,台上的红裙女子旋舞依旧如盛放的牡丹。可是刚刚还聚精会神观赏的张二,眼下对着面前一桌叫不上名字的好菜却是没由来地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了。 正欲起身离席,一道清亮的音色却自身后传来,恰如一粒石子投入静谧潭中,漾开了涟漪:“阁下留步,唐突打扰了。” 张二一惊,有些犹豫地转身望去,只见一位少年立于眼前,眉眼间蕴着一股逼人的灵秀。 “我见方才与您同席的那位公子,风貌甚为眼熟,竟有几分似我失散多年的兄长。心下急切,冒昧相询,不知阁下可否告知他的名姓,又与您是何种渊源?” 张二一时诧然,目光落在少年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心下暗道:瞧这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如何能踏入这凝香阁之地? 不过张二虽觉此事透着几分不可思议,但连日来与陶公子交往,耳濡目染之下,倒也学得了几分表面上的从容气度。 他按下心中诸多疑问,依照那文绉绉的礼数,拱手如实相告,只道那位公子姓陶,自己亦不知其全名,不过前些时日机缘巧合之下帮了陶公子一个小忙,才有些往来,实则也算不得多么熟稔。 少年听罢,了然地点了点头,歉然道:“原是如此,多谢阁下告知,是在下冒昧了,阁下请自便。” 他言语间虽极力模仿着成人的稳重,但在张二开来,那尚未完全长开的身量与脸庞上残留的稚气,却如何也压不住那份浑然天成的明艳与灵动。 张二点了点头,算是回礼,随后便迈步离开了那灯火通明的华丽之地。走出好些距离,但见月亮已高高挂在天上,四周也听不见凝香阁的丝竹喧闹了。 他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一吹,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想那少年的模样——眉眼间的灵秀,言谈间的气度,倒真与陶公子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 他心里暗暗琢磨:若那少年所说不假,果真是陶公子失散多年的兄弟,那这世间缘分也真是奇妙;瞧他那份天生的俊俏与灵动,再过几年长开了,这皇城之中,怕不是真要又多出一位与陶公子不相上下、甚至更惹眼的人物了。 陶公子对这些插曲自是浑然不觉。此刻凝香阁雅室之内,罗帐低垂,他早已褪去了人前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熟练地和小婉打趣起来,好不轻佻的样子,那要是叫张二看了去定叫他大惊看走了眼。当然陶公子也不会知晓,一墙之隔,已经多了一双偷听的耳朵。 莫芊莲正津津有味地支起耳朵听着那些不入流的话,时而皱眉时而点头,更多时候是惊讶一个人竟然还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好像偷听上了瘾,听到浓情处,还故作激动地锤了锤空气,而后又觉得索然乏味一般,径直走到了绣床边,也不宽衣,就那么大剌剌地仰躺下去。 床榻角落,躺着一对白花花的□□,似是早已沉沉睡去。若是寻常人,见此光景,或因身形不便,或因心中窘迫,断然无法如莫芊莲这般坦然自若。而他却毫不在乎般,只靠在那男人光裸的脊背上,好像当做了枕头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床顶那浮夸的红纱,鼻尖萦绕着甜俗的熏香,伸出一指,对着床架顶端的圆形雕饰,一圈圈虚画着,口中哼起方才楼下学来的琵琶小调,翘起的腿还轻轻晃动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第2章 第 2 章 一番巫山**过后,桃文整理好微乱的衣襟,将玉带重新系得端正,又俯身为小婉理了理散落在枕边的青丝。两人相视一笑,本欲起身又没了骨头似的软了回去,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又要情热再起,这才堪堪打住。 二人缠绵着出了雅间。 回到大厅,桃文指尖一翻,变戏法似的亮出一锭成色上好的银元宝,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含笑将双手背到身后,再伸出时已握成双拳,凑近小婉低声道:“猜猜看,在哪儿?” 若在别处见这市井戏法,小婉定是懒得理会。可眼前这人不同,再俗套的把戏经他之手,都染上了几分撩人心弦的意味。她凝神细看,纤手一指:“左边!” 陶文唇角轻扬,缓缓摊开掌心——竟是空的!不待小婉惊呼,他又展开右手,同样空空如也。 “这……方才明明瞧见的!”小婉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这般大的元宝,怎会凭空消失? 正诧异间,却见陶文手腕轻转,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猛地一晃,那锭元宝又赫然出现在他手中。执起小婉凝霜皓腕,桃文将还带着体温的银锭轻轻放入她掌心,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柔嫩的肌肤。 待小婉从这旖旎戏法中回过神,令她魂牵梦萦的陶公子已然撑开了满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的折扇,潇潇洒洒地朝门外走去。 “陶公子下次可要早些来呀!” “公子慢走——” 门廊下那些装扮艳丽的女子们纷纷回首,软语娇声此起彼伏。 桃文并未回头,只背着身扬了扬手中的折扇,算是回应。 说来这夏末的天儿也当真古怪,出门时还见皓月当空,这会儿竟一颗接一颗地落起了雨。街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接着“落雨了”的呼唤便连片儿地传开了,方才还摩肩接踵的人群,顷刻间散了大半。 方才在人前那副或儒雅或随性的模样,此刻已从桃文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没有表情,只默然走着,时而瞥向那些在夜市里跑进跑出、手忙脚乱收拾货品的商贩。耳畔的喧闹人声,渐渐被淅淅沥沥的雨音扫去。 他并不去找地方躲雨,只偶尔抬起手,像挽留什么似的,任几颗清凉的雨珠落在掌心,仿佛全然不在意衣衫正被渐渐濡湿。 忽然,一柄纸伞斜斜探来,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头顶的雨幕。 桃文脚步一顿,侧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年正站在他身侧,微微仰着脸瞧他。 桃文唇瓣微动,正欲开口,那少年却已抢先一步,声音清亮:“雨虽不大,打在身上总归黏腻,阁下为何独行于雨中?” 桃文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并不认得这少年,若要挂起惯常那副温文笑意、再说几句文绉绉的客套话,也不是不能,只是此刻……他确实有些倦了,懒得再装。 穿越而来已有一月,本以为拿了皇帝的剧本是天大的幸运,是真解脱与自由,可真坐上了那位置,才发觉步步艰难。 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对他明褒暗贬就算了,后宫那些名义上属于他的女子也对他避如蛇蝎。 直到他微服出宫,找市井百姓打听才知,这身子的原主是何等暴戾荒淫,连史书里的商纣王相较之下都堪称温善。如此一来,那些会为他撑伞的人,多半也是战战兢兢、双手发抖地前来。像眼前这样寻常自然的举动,反倒让他有些意外了。 莫芊莲见他不答,两人站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办法,他简单调整了一下姿势,同桃文一般向前站了,又十分有礼貌地做了一个示意向前的姿势。 见桃文点头,莫芊莲便举着伞向前了。 桃文缩起濡湿的衣袍跟了上去。 第3章 第 3 章 行道两侧的灯笼随风翻飞,光影也随之上下飘动。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漫步在雨中,桃文感到鼻尖除了泥土地青草香,似乎还时不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果香,微不可查地往身侧探了探,靠近几分就浓几分,果真是从那少年身上传来的。 往常感觉不过一瞬的路途,眼下到是令桃文走出了几分长途跋涉的感觉,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桃文偶尔心底冒出几句: 这少年是那种随时刷新的热心市民吗?他为我打伞,我没朝他道谢,也不和他搭话,怎么也不见他面露尴尬? 转而又揣摩起莫芊莲的样貌: 这是哪来的小孩,瞄了几眼生的还怪好看的,放到娱乐圈出道,给他封个几千年一遇的帅哥之名好像也不为过,虽然不太好,但是将他和小婉、和宫里那些五湖四海来的妃子美人想必也更胜一筹。 不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感叹道: ……这条路还要走多久,等下侍从还在积庆巷那边儿等我,那么大一架马车被他看到了不好吧? 有些人表面上还保持着冷静,实则内心早就几分钟数百个想法了。 桃文自觉本身就不是什么很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人,刚刚在凝香阁那边儿欲寻欢作乐而逢场作戏的那些桥段又快要耗尽他的情绪了,现在只想一个人走走停停放空一下大脑,谁料半道闯进来一个热心肠的毛头小子。 不过…… 眼见这位白衣少年衣角也逐渐被雨打湿,桃文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这伞虽不大,但原本容纳一人也是绰绰有余,这下为了照顾了自己,这伞便有些不够用了,到是反过来害得他也落得了个**的下场。而且这般年少的孩子给自己这个设定上已经二十好几的成人撑伞于情于理也不太合适。 尽管穿越过来的这段日子,桃文一直在努力习惯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但是眼下抛却了这个陌生的身份,以“陶公子”的形象待人,不用自顾自地纠结那些行为举止的规范准则,不用在那儿苦心孤诣地塑造新的人设,他做起事儿来也想更像从前的自己一些。 桃文转身接过了莫芊莲手中捂热的伞柄,握在上方稍冷一些的地方。尽管依旧是保持着沉默,但是和他过了一个眼神,头微微一点,也算是透露过意思了,莫芊莲自然也是明白。 “公子去哪儿?” 四周早已是无人之境,两边都是闭门的住户。少年声音再度响起,缀着雨打伞面的脆响,宛如夜里一只闪着荧粉的蝴蝶悄悄落在桃文的心海,点起圈圈涟漪。 “积庆巷那边有人在等我。”桃文说这话时也依然面不改色地盯着前方,徒留莫芊莲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盯着他的侧脸。 莫芊莲浅浅一笑:“哦,那如此我便送公子到那儿吧。” “可以,”桃文其实很想问问他的名字,但是想了想这不过是一夜恰好相逢的过客,往后怕是再无见面的可能,对方这般人中龙凤,想必也不会多牵挂一份和自己共度的时光,点到即止的相处怕是对二人都是一份体面,旋即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总是这样,可以全副武装在身份悬殊的人前模拟千百次,可以享受从原主那里得来的优越感,可一旦卸下了那些虚情假意的姿态,以从前的自己的视角看人间,还是这般优柔寡断。 又是走了一段,借着一缕探出头的月光,已经可以看到前面马车的影子了,侍从正坐在车前,仰头看着车盖上雨丝连成线坠落,并没有察觉雨幕中有两个人影正在向他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淫威过于强大,桃文告诉他“呆在原地”,这侍从竟真的就傻傻地在雨里等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找个躲雨的地方,实在不行钻车厢里面也可以啊。 “前面那架马车便是了,谢谢这位小公子送我一程。”桃文转过去柔声道。 这一点点声音几乎被雨声盖得听不见,但是莫芊莲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我送陶公子到车架前吧,现在雨还是挺大的,这么早就出去岂不是这一路就白费了。” 莫芊莲会这么说,是因为桃文站在他身边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出去的样子,伞柄都推回了大半了,被莫芊莲接过以后便如此说道。 闻言,桃文的身形一顿:“陶公子……你认得我?” 莫芊莲微笑着颔首。 这下桃文心中的困惑再也按捺不住了,不知眼前这个少年认识的到底是“陶公子”还是“桃公子”,如果是后者怕是再怎么雪中送炭也可能笑里藏刀了。 几乎是一瞬间,桃文就握紧了暗袋里的匕首,这东西本来只是顺手捎上的,没想到真的还有派的上用场的一天,他努力保持着寻常的脸色,只是颤抖的指尖在暗处让他的紧张昭然若揭。 桃文自知风评不好,像他这样昏庸无能又残暴的君主还是有不小的概率遇上图穷匕见的事件的,而像自己这样的只知虚度光阴的灵魂,和这幅同样虚度光阴的躯体,真实刺客来的,怕是打不过,只能拖延一会儿时间,抓紧机会跑路了。 “方才路过凝香阁门口,见到公子变的戏法尤为惊奇,遂多关注了一下”莫芊莲一边回答着桃文,一边却是抬起了手,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桃文的视线,接着指尖便凑到了其面前。 衣袖里刀已出鞘,桃文随时做好了搏命的准备了,好似一张拉满的弯弓,几乎下一秒就要爆发。 他一闪身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接近。 正当桃文以为莫芊莲要进行下一步动作之时,谁料眼前的少年竟只是缓缓地放下了他那只白玉一般的手,语气中也似是染上了一层委屈似的说道: “是我唐突了,原是想帮陶公子拂一下面上的雨水的,眼见着快要滑落到眼睛力了,没曾想让陶公子感到不适了,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 这一下,握紧匕首的手又不知所措了起来。 莫芊莲继续道:“我听闻那些女子称呼阁下为‘陶公子’,便如此借用了,望公子不要为我的自作主张而烦心。” 被说中了心事的桃文顿觉有些尴尬,刚刚还紧绷的心弦刹那如释重负。 原来是这样,这般解释让桃文感觉十分合理,自己无心插柳的一个戏法,倒是让一个过路人记了这么久,真是误会了这位热心的少年。 盯着莫芊莲的面庞看了一会儿,桃文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想来他这个年纪又生得如此水灵,也不像那种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刺客之流,还好这会儿天黑又雨大,对方应该是看不出自己的脸红吧。 “公子之姓,可是 ‘耳挂双刀,身伴古缶’ 之“陶”?” 这种文绉绉的说法让桃文的思路兜了个大圈子,反应过来才忙道:“正是正是。” “那便好。” “陶公子戏法究竟是如何变得?可否在为鄙人演绎一番?”谈到这儿,少年的语气又不自觉地欢快了起来。 与此同时,两人已经来到马车跟前,刚刚还怡然自得的侍从一见到桃文就像见了鬼似的打了个激灵,忙不迭地从车上下来开始忙活,一个正眼都不敢看桃文。 不过对于身后这位撑伞的美少年到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原来是对那些个小把戏念念不忘来的,桃文心道,弄明了一切,他顿觉心气顺了不少,想着对面这人儿果然还是少年心性,便敞开一个明晃晃的笑容,坦然面对莫芊莲:“可以呀,为表感激之情,公子若想学鄙人也愿倾囊相授。” 随即又凑过身去告知侍从,叫他去车前呆着,他同莫芊莲先在马车内歇歇脚,过会儿再启程回宫,摩挲了一番腰间的别扇,思考了片刻,又问莫芊莲讨了伞让侍从撑着。 莫芊莲这边自然也是大方地同意了。 二人便一前一后地钻进了车内,拉开厚重的门帘,车厢内的陈设较为简单,不过也依旧透露着华贵的气息。 侍从坐在车前,不太能听清里头的对话,心中虽然还有些忐忑,但眼前不见了桃文那尊大佛,一下子松懈不少,又觉得有些无聊,遂开始观察起这把造型精巧的伞来。 这伞面也也不知是由什么制成的,比市面上一些许多伞还要轻薄透亮,却能也能遮风挡雨,明明看着好像一吹就破了。 伞骨也是,虽然看着无异,不过摸起来却也和寻常的木柄不太一样,不知是什么特殊的材质,闻起来竟还有一股淡淡的果香,淋湿了也冲不散。 好像曾经战时听闻过好像北边有什么魔林出这种特殊香的木头? 不过那可是危险重重的地方,陛下身边这人畜无害的少年想必不会吧,或许是晚上冻过头了有些昏了头了,鼻子都分不清味道了。 侍从稍稍转动了一下伞柄,乐意见得那绽起的一朵朵雨花。 也不知道二位大人还要谈多久,出来前还说今晚要好好陪陪那小宫女的,这么晚回去只怕是人家早已歇下了。 想到此,侍从又百无聊赖地倒着转了一圈伞。 伞骨转动间,倏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绝不该有的卡顿。 他浑身一僵,方才的慵懒瞬间荡然无存,几乎是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小小的伞柄上。 “有机关?” 一个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让他指尖发凉,“不会吧?” 就在他屏住呼吸,欲要凑近细察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竟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轻轻按在了伞柄之上,也按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侍从猛地抬头,正对上莫芊莲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那人依旧保持着盈盈笑意,眼底此刻却幽深得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在看什么?” 莫芊莲的声音依旧温和。可那目光,却如实质的冰线,缠绕上侍从的脖颈,让他喉头发紧,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从容地将那柄蕴藏着秘密的伞,从他僵直的手中生生抽走。 不过那等莫芊莲转过头看向车厢内的桃文时,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谈吐间重新恢复了那层热络,二人一个坐在车里一个站在门外,继续刚刚车厢内的话题。 回忆起刚刚车厢内的教学,桃文忍不住调侃道:“不过你学的真的很快,看两遍就会了,我当时可是学了好久。” 少年憨然摇头:“哪里哪里,过奖了,还是陶公子教的好。” 想到自己还不止眼前这位少年的姓名,桃文便问道:“对了,还未请教阁下怎么称呼?” “鄙姓‘莫’,就是草头莫,名叫‘芊莲’——取的是草木繁盛、青莲出水的意思。公子叫我‘芊莲’就好。” 桃文听了,这名字可少见,给这少年取名的人倒有意思。三个字都带草字头也就罢了,还叫“芊莲”——听起来就像“牵连”,倒像是故意取个“莫要牵连”的谐音,不知是何用意。 莫芊莲见桃文又不自觉地摩挲起扇骨,知道他又在琢磨自己这个名字,便出声提醒:“陶公子别忘了八月十五的约定。” “当然记得,”桃文回过神来,想到对方都说了全名,自己还让人家称呼“公子”,确实不太妥当。既然这里都讲究古礼,不如随口编个表字。他略一思索,接着道:“芊莲若是不介意,叫我‘不论’就好。” 莫芊莲眯了眯眼,将“不论”二字在唇齿间细细品咂一番,旋即展颜,那笑容愈发显得天真烂漫:“不论兄?好字。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片刻,得了桃文的旨意,侍从战战兢兢地架着车走了,再不敢多看什么不该看的。 待眼前的车架驶离,掩藏在伞下,桃文看不见的地方,莫芊莲又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不论?这表字……倒是别致得紧。是不论世俗,还是不论真假?” 第4章 第 4 章 寅时三刻,天地仿佛仍在安睡,每一次呼吸都化作氤氲的晨雾,将那沉郁的宫阙轮廓,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吞吐。 宸居后殿的暖阁内,明黄绡金帐幔低垂,将龙榻围出一方静谧。角落熏笼里彻夜燃着的龙涎香,气息已变得极淡。 宫门处传来极轻微却井然有序的脚步声——是候朝的官员们,已按品级在广场上列班。他们的张扬的衣袍,在弥漫的雾气与未褪尽的夜色里,也失却了颜色,只化作一片沉默的、移动着的暗影。 王德海滚了滚喉结,咽下心中的紧张,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凑到床榻跟前,捏着嗓子不高不低对着眼前人地唤道:“皇上,皇上……该上朝了。” 桃文在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已经醒了,但是奈何思绪明了了,身体还在叫嚣着多睡一会儿,眼皮像是黏在一起似的不愿意再睁开,皱着眉翻了个身,脑子里还残留着昨天晚上那个少年的身影,醒来前一刻似乎还在做着与他相关的梦,只是当想要回忆更多的细节时,记忆却像细沙一般流散开来。 片刻,那老太监哆嗦着还想再叫一番的时候,桃文终于扯开被子,板着脸坐了起来,挪到了床边,由着王德海那副矮小的身躯努力抻着,给他这个高了一个头还多的人上上下下地打点。 王德海伺候完更衣洗漱便退了下来,在旁候着桃文用点简单的早膳。他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心理也没多安分,对着近来的怪事止不住地琢磨。 这椿帝从前那可是不上朝的,一天到晚都找不见个人影,偶尔能叫人寻着了,多半是又有人惹祸上身了,不过一月前大病一场,几日闭门不出,一出来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途中只匆匆召见过那原相爷几面。 打那以后,这椿帝似乎也不疯癫了,通人性了,规章制度也都照常执行,就是看着木木的,还不太爱说话,除了那阴恻恻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私下里还多了一项微服私访的爱好,还装模作样地瞒着,这要换做从前的主子爷,要往外头去还不是大摇大摆的,谁敢拦! 说起微服私访,昨儿晚间这椿帝似乎又硬捎着王顺儿往外头跑了,好晚才回来的,今儿个幸好不轮他当差,不然,就顺儿那几根懒筋,非得误了时辰不可! 这厢,桃文快速地用过了那些精巧的糕点,擦了擦嘴,便撩起衣袍起身跨过殿门,宫墙旁,龙辇早已备好,以金丝楠为骨,通体雕琢蟠龙云纹,辇顶如殿宇飞檐,覆以明黄绸缎,不容逼视的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见桃文踏出殿门,原本静候在侧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线所牵引,齐刷刷地躬身俯首。持伞、扇、旗、幡的太监宫女垂手侍立;按刀的御前侍卫,甲胄泛着寒光,背对着看不清神情,上了这么多次朝会了,这冷光冽冽的压迫感还是叫桃文的心绪难捱地紧了起来。 这就是皇帝,再痴傻无权的皇帝也得练出几分气魄压住这万目睽睽。 他沉默着坐上了步辇,随着顶头的太监高呼一声“起架—————”,这长长的一串队伍便缓缓地动了起来。 步辇沉稳地行在御道上,轮子碾过湿润的石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 桃文一手搭在扶栏上,一手垂于身侧,翼善冠箍在头顶,垂着眼,长长的睫羽如同锦袱低覆,看着眼前青石板一块接着一块地滚过,桃文不知这条路还要走多久,又可以走多久。 他同这世间的一切是如此格格不入,穿越而来捡了个便宜皇帝的身份,被人群推着,一步一步走上了面向天下苍生的长阶,有了许多繁文缛节要遵守,每天装模作样地忙碌着,当然也可以恣意寻欢,只是内心依旧空荡,依旧不知所在,依然不知所云。 沉江那夜,周遭的水好像也同这坐下的龙椅一般冷硬,窒息的恐慌时不时还会涌上心头,一头是随着波纹流转逐渐暗淡的灯光,一头是漫过窗棂逐步而来的天光。 “上朝—————” 王德海尖尖的嗓音割过桃文耳旁浮着亮光的空气,大臣们齐齐跪拜,思绪回笼,桃文僵硬地一挥袖袍:“平身。” 于是朝堂下叩首的人群又似回稳的麦浪般慢慢立直了身子。 桃文心道:这便又要当起那走个流程似的拍板的吉祥物了,群臣自会互相舌战,他这种没实权的皇帝只管看脸色叫退朝便是!过了一个月多了,哪个老东西说话时最有分量的他还是拎得清的。 “陛下——” 户部尚书柳昀一甩衣袍,率先出班,奏报了漕运疏通、边境军饷筹措等常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轻微回响。而后,几名官员随之出列补充,所言皆是寻常公务,也没有群情奋起、互相怒斥的情节,似乎一派祥和的氛围。 不过,有了前几日的观察,桃文知道今天的朝会绝没这么简单,应当还有大案子在后头。 果然,待这些琐碎议程一一奏罢,殿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众臣屏息,面面相觑,都操着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静静地等待着真正的主角登场发话。 终于,一阵浑厚如黄钟大吕般的声音撞开了这片无波的深潭。 “陛下。” 只短短两个字,却铿锵有力。 大殿中央,一顶乌纱帽微微含着,一张爬满沟壑的国字脸连着脖颈,在下巴处托出三分天地,承起一卷灰须,银白的一双眉挂在那张古铜色的脸上颇为怪异,数层眼皮仿若镇妖宝塔,意图拉下那对饱经风霜的眼,只是来人的眼神实在清明,虽低着头,乌黑的瞳孔却直勾勾地盯着桃文。这不是他人,正是三朝元老、领内阁首辅、钦封柱国、左丞相修公,修晏清是也。 桃文心下了然,这便是朝堂上那张最大的脸孔了,吃多了前菜,终于要上正餐了。 “老臣,要奏科场一案。”修晏清声如洪钟,每个字都砸在金砖上,“张淹侍奉三朝,主持科举二十余载,为国选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只因些许银钱往来,便要问以重罪,岂非令天下士子寒心?” 桃文心里一嗤,能把科举舞弊这种将王朝信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案如此避重就轻地描述,不愧是他修晏清,只要是向着他的,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他知道张淹是修晏清的女婿,只是本来还想着修晏清这种德高望重的老人,虽然平素酷爱巩固势力,但也不至于淌这个板上钉钉的浑水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过现在看来,他显然低估了修晏清自以为手眼通天而护犊的决心了。 修晏清看似疑问,实则根本不给桃文接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老臣恳请陛下,念其年迈体衰,准其致仕还乡,全其体面。也好教天下人知晓,我朝待功臣,终究是宽厚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殿内一时寂静,连呼吸声都轻了。 桃文全当自己是个吃瓜群众,虽然都做了皇帝了,多少也是有些想为天下苍生谋福利的想法的,但是遇到这种级别的顽固势力,据说原身的皇位都是靠这位得来的,他哪里说得一个“不”字。 只是桃文不敢言,还有一人敢反驳。世人皆知修晏清遮天蔽日的威名,但也知近年来,还有一人敢攫其锋。 “修相此言差矣。” 右丞相原明持着玉笏出列。 他今年已年过四十,面容却似三十许人,连下颌那缕胡须都像是为了装老成才粘上去的。 他声音清越,如鹤唳九霄: “科场乃国家抡才大典,张淹身为考官,私收贿赂,鬻卖功名,此风若开,寒门子弟何来出头之日?依《大椿律》,当斩首以服民心。” 刑部尚书林峻紧随其后。这位年仅而立的原党新锐,声音铿锵如铁: “陛下,臣已查明,张淹贪赃枉法多年,受贿逾万两。证据确凿,若不严惩,何以服众?” 闻言,柳昀当即反驳:“林尚书年轻气盛,不知变通。张淹纵有错,也当念其旧功......” “旧功?”林峻冷笑,“柳尚书掌管户部,当知国之根基在法度,不在私情!” 殿内顿时分成两派。修党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臣,个个位高权重,言必称“体统”“旧例”;原党则多是青壮官员,虽官阶鲜有高者,却个个言辞犀利,引经据典,寸步不让。 工部侍郎赵渊冷眼看着这场争论,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他暗忖:原明这厮,仗着几分稀奇古怪的功绩和陛下的宠信,竟敢与修公叫板。看来是时候让修公明白,与其受这窝囊气,不如...... 这个念头再次如毒蛇般窜上心头,他赶紧垂下眼帘,将狠厉之色掩在皱纹深处。 今日的朝会最终依旧是不欢而散,眼见着这波人撸着袖子就要开打了,桃文也不作壁上观了,忙叫王德海喊道退朝,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殿内,反正有没有他这个皇帝,这些人都自己会处理好事物。 吵了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这些老匹夫站着不累,他坐着都嫌累了。 叫王德海一行人退下,桃文拧着眉就想去御花园散散心。 他在宫中没什么别的去处,到那些个妃子的寝居容易吓到他们,也没有平辈够自己谈笑,等着他的没有什么温存,只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好在还有御花园这种刻意营造大自然氛围的地方,尚可容纳他这同样虚伪的人了。 这一月来,桃文穿越过来,很少去逛那些星罗棋布的殿宇,而是时常往御花园跑,他可能搞不清内务府或是翰林院在哪儿,但必然分得清这花园里哪座假山在什么方位,哪座亭子赏景最妙。 此刻他正懒洋洋地倚着漱芳亭的围栏,抬首远眺,将湖面那些残荷莲叶尽收眼底,直到看倦了,迤迤然将视线赶往一边儿,又见亭旁一棵垂丝海棠浓绿的树冠如同一袭华盖,在水面投下清晰的倒影,随风晃动。 远处白云翻涌,和湖面双双遨游的肥鹅遥相呼应,恍惚间桃文只觉天地都落入了绵软的绒羽中。 想家里的沙发和靠枕了,这里的硬栏杆靠久了生疼。 这个想法涌上心头。 正当桃文意图起身调整一番姿势,悄无声息地,一双纤纤玉手忽然环住了他的脖颈,触之恍若凝脂暖玉。 “陛下—” 身后传来一阵女子娇柔的嗓音。 第5章 第 5 章 逍遥是一只修炼了百年的兔子精,从名字也可以看出来,它要么生性不羁爱自由,要么跟了个生性不羁爱自由的主人。 它们这个时代,是个人鬼妖魔共襄盛举的时代。做人呢,有武功、有内力、有术法,五花八门的刀光剑影织就江湖的侠肝义胆;这做精怪的呢,也形形色色,有成妖的成精的、也有成鬼的成魔的,后两种普遍比较——残暴嗜血,使人或敬而远之,或弃若敝履,不过前面的小妖、小怪,可就不同了,他们大多生得讨喜可爱,更因是天地万物聚敛灵气、炼化人形,为许多仁人志士所偏爱,许多人江湖路远,不甘寂寞之时便会收上那么一两只常伴身边,不光是打斗时可以有所助力,平时闲散时也可以讲讲话获取些温馨感。 这逍遥便是如此一只宠儿,借由主人那层关系,他时常可以自由进出这鸟语花香的宝地,御花园也可以说是他的宝库了,天地精华足,各式蔬菜不光品种繁多,还无限畅吃,而且近来除了那个呆板孤僻的皇帝小儿来得比较频,这里还也鲜有人影,不用管世俗的眼光! 这日它便也同往日一般,跟着主人起了个大早,进了宫门,一眨眼的功夫,又跑来御花园当起兔霸王了。 只是今日又有些不同于往日。 按平日里的习惯,这会儿已经是逍遥大开吃戒的点了,然而此时这只兔子精正缩在那棵老海棠树后头,怔怔地定在原地,身体像是被绞紧了似的动弹不得,耳朵紧紧贴在背上,呼吸又浅又快,瞪大了一双红眼,不过抖着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就像挨了千根刺似的,瞬间别开了,尖叫声几乎要破口而出。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魔气出现在这里! 这不对这不对这十分不对! 几千年的老魔物也不会像她这样发洪水似的泄魔气吧! 而且它好歹也是百年的兔子精,居然连这魔头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陛下~”那女子神情自然,又一声陛下喊得极为婉转。 桃文被一双裹着些许柑橘清香的手轻轻地环着,明明背后这个声音他陌生的很,这般亲昵的动作发生在此时此刻也十分反常,只是大脑却好像按下了停止思考的按钮,闻着这股味道,竟本能地觉得有些许熟悉,似乎有点像自己爱吃的橘子。 沉默片刻,那女子见桃文呆呆地没作何反应,又上手点了点他唇边那颗美人痣。 这下饶是迟钝如桃文,也觉得事态有些诡异了,悄无声息地接近不说,上来就又搂又摸的是怎么回事! “啪——” 他倏地拍开了那只意犹未尽的手,站起身面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头上仅以简单的绒花作饰,服装也是素色,这位胆大包天的女子,原以为会是个稍微眼熟些的贵妃、妃子之类的,现在看着倒不过是个位分低的小答应、小常在之类的人物。 这就苦了桃文了,初来乍到一个月,那些高品级的妃子都尚且未见过几面,没有认全,他又怎么会记得眼前这个人又是哪个答应、哪个常在。 那些个皇帝当真不会有脸盲的毛病吗? 桃文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可是那女子动作是那般亲密,似乎和原身有什么极为暧昧的关系,眼下被打开了手,还挂上了一副又惊讶又委屈的表情。 “你……” “陛下不爱我了!”那蓝衣女子的声音和桃文几乎同时响起,只见她捂着手腕儿,眼里掬着两捧要落不落的泪水,一整个盈盈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桃文没打断她,她便更卖力地哭诉起了两人曾经多么相爱,经历过多么轰轰烈烈的地下情。逼的桃文脱出口的话又囫囵吞了回去。 桃文看着她,眉毛肉眼可见地拧了起来,自己大病一场记忆尽失不是人尽皆知了吗,怎么还能有这样的痴情女子缠上来?消息这么不灵通的吗? 他沉着脸,还是没有把那句非常应景的“好大的胆子”说出,只是淡淡地解释道:“朕前些日子病了,失忆了,你是何人?” 那蓝衣女子闻言,受了天大额刺激一般,霎时间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扶着围栏,纤薄的脊背上上下不住地起伏,桃文看在眼里,又觉得像只复写纸作的蝴蝶。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桃文伸手把自己的丝绸帕子递了上去,那只柔弱的小蝴蝶这会儿却眼疾手快了起来,一把攫了过去就对着擤了个嘹亮无比的鼻涕。 此时,逍遥那小兔球还缩在那颗老海棠树后边儿,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战战兢兢地抬了头,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听听那娇柔的言语,看看那做作的表演,想当初主人总说它成天除了吃就知道睡,不解风情,它以前还时常反驳,今日一观此景,倒想抽自己两耳光。 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眼前这上演的都是哪出和哪出? 她,一个霸气侧漏的绝世大魔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皇帝。这会儿该卧在地上哭天抢地的人不应该是废物皇帝吗?怎么成了那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这椿国的魔头了! 逍遥实在不解,但是眼前这怪异的一幕也给了他一丝逃跑的勇气。 趁着那边还在上演妾有情而郎无意的闹剧,逍遥咬了咬牙,飞快地默念着“看不见我”,就闭着眼,拔了兔腿,撒开丫子凭着感觉往外头跑了…… 然后, 直到它耗尽了自家主人秘制的极品保命符,七天七夜,历经千辛万苦,飘着一缕残魂,靠着惊为天人的意志才撑到住处时,它也想倒回去给那个决心逃跑的自己狠狠来一掌。 “魔头”早就发觉了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精,见它要逃,心道:不过是端着一副柔弱样,又不是真的心慈手软,那没有眼力见的兔子精,若是乖乖待在原地装死,自己说不定还会好心放它一马,偏偏想不通要去通风报信,那就容不得了。 “别哭了,”桃文见那女子突然停住了,额发披在眼上,看不清神情,还以为她是哭傻了,于是蹲下身子,想要拂去她眼角那滴泪珠,然而正欲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只看着她未干的泪痕劝道,“朕虽已旧事尽忘,然自今日起,朕记住你了,往后也不会再忘。你,叫什么名字?” 徐若晚蓦然回神,让那兔球侥幸得了一分喘息的余地。 “——徐、徐若晚。”顿了顿,低声答道。 桃文感觉一直盯着人家的眼泪看,有些不好,遂随眼揪了株不远处的小草盯着:“徐弱婉吗?哪个弱,哪个婉?”说话间,一边看着那随风倒伏的草杆子,一边努力地回忆自己在王德海手里见过的后宫名单。 暂且搁下了对那只兔子精的追杀,徐若晚又恢复了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打量着桃文微微侧着的面庞,嘴角那颗烦人的痣又勾得她看过去。 徐若晚突然升起来几分不怀好意的心思:“‘受宠若惊’的‘若’,‘相见恨晚’的‘晚’,皇上以后可以叫我‘小晚’。” “小晚。”回忆无果,桃文决定放弃思考,跟着徐若晚又重复了一遍。 “算了,还是叫我‘若若’吧。”听到了想听的,却发觉心理根本没那层期待的乐趣,徐若晚在心里撇了撇嘴,又闹着叫桃文改了叫法。 桃文点了点头:“好,若若。你要不先起来,地上热。” 椿朝地理位置偏南,气候不如北方那些国家凉爽,夏末的暑气依旧猖獗,早晨虽不如午后那般炎热,不过,桃文以己度人了一下,感觉总归是烫屁股的,他率先站起了身,伸手就想去搀起这个爱原身爱得有缘无分的女子。 其实,修炼到了徐若晚这个地步了,早已无谓炎凉冷暖了,不过既然椿帝都发话了,“徐若晚”就照着演呗:“谢皇上体恤。”她的手搭上桃文的,干脆利落地起了身,掸了掸灰,还是一条干净的裙子。 这个椿帝看着也是个好骗的,装得生人勿进的样子,还不是三言两语就建立起了信任?虽然和曾经那个,一天到晚就知道由着性子折腾的蠢货形象大相径庭,但还是蠢!这椿朝的国号,变个音儿到是合他的气质。 桃文扶着人一同在漱芳亭坐下了,日头正好,波光粼粼的湖面叫人舒心,远眺了一会儿,桃文皱着的眉头都舒展开了,全然不知刚刚那个芙蓉泣露的徐若晚这会儿心里正怎么编排他,还扯出一抹标准的假笑对着“若若”嘘寒问暖了一阵子,算是了解了人家的住处和位分。 果真是个小答应,还没有固定的住处,还时常被别的妃嫔们当软柿子捏。 桃文听着听着,内心生出几分怜惜的意味来:“朕回头便去问问王德海,给你找落脚的地方,顺便升一升位分。” “真的嘛,不会又被修相他们反对吧?”徐若晚无中生有地掐出一段,明面上儿愁眉苦脸地望着桃文,暗地里却是看好戏似的等着椿帝的下文。 原来之前想给她个名分竟然被驳回过吗,“实在不行只能姑且先委屈一下若若了。”徐若晚听见桃文很没有骨气地说道。 桃文想的是,像原身这种没有实权的皇帝,连个妃子都不能升得如意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徐若晚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又恨铁不成钢似的给这位椿帝又添了一个懦弱的评价,心下也是越发觉得无聊起来,找了个借口便开溜了。 城郊,乱葬岗。皇城里一览无余的艳阳,到了这儿被那些黢黑的古木无情地撕成了小块,生硬地贴在地上那些疯长的杂草上。 乌鸦在这里饱餐,蛇鼠在这里狂欢,无名的鲜花在这里凋败,无人认领的尸体在这里腐烂。 “徐若晚”绕开一道道号称严密的城防,款款地走向了这个寂静阴郁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踢着沾满了污泥的裙摆,鞋底更是脏的不能看,许久,在一处稍显空旷的地方站定。 深吸了一口气,唇皮微掀,吟唱一般,吐出一串古老的文字。然后,任谁来都不会想的到,方才还面容可爱的女子,这会儿浑身竟极尽扭曲地“咯吱”作响起来!细腻的皮肉霎时间如同那滚滚冒泡的丑陋岩浆,连片地炸起球又迅速瘪落,若是逍遥看了,这爆发的魔气,吓也能将它吓得魂飞魄散了。 恐怖的威压瞬间吓跑了那群啄食的乌鸦,齐齐喑哑地嘶吼着朝天空盘旋而去,老鼠也吱吱叫着利剑似的蹿回洞穴中。 最后一块骨骼复位,最后一块表皮复原,咚咚跳动的心脏重连起那些的逐步复苏的血液,再度睁眼,褪下了“徐若晚”那身肮脏的衣袍,一尘不染的白袍裹着他匀称的少年身躯,莫芊莲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他凝望着那对盖在尸山上衣着整齐的男女,半晌,那双为桃文撑过伞,挽过、牵过桃文的玉手轻轻一挥,一、二——尸堆里先后绽出两束血花,缕缕生冷的血液顺着其他的凹凸不平的道路争先恐后地往地上爬着,不过都倒在了下山的路上。 几瓣散落的衣物碎片静悄悄地飘至莫芊莲的脚边,他嫌弃地看了一眼,轻巧地腾空,轻功一运就朝远方而去,再没分出多一个眼神。 宫里头,王德海几日不见顺儿,刚开始还耷拉着一张老脸到处问问,后来搜寻几番无果便也恢复了往日模样,儿孙那么多,一个小小的顺儿又有谁真正关心呢。 桃文问起时,他也只是胡诌了个出宫的借口搪塞了过去,陛下何必为一个侍从费心呢。 对不起顺儿和小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兔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是夜,修府沉重的朱门一如往日紧紧闭着,左右两尊威风凛凛的守卫笔挺地站着,长枪气派地立在石砖上,除了怒视四方的眼球尚在活动,浑身上下无不硬邦邦地绷着,酷似台子上那两座石头雕的狮子。 万籁俱静,似乎连风到了这里都绕道而行。 远处一架马车缓缓停住,赵渊先叫下人打探了一圈周围的动静,见没人,才小心翼翼地踩着仆人的背,下了马车,由其搀着走上台阶来到守卫跟前。 赵渊用力地挂起脸颊上两坨肥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门吏大人,烦请通报相爷,赵渊来访。” 边说着,边从兜里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用两锭银子压着,塞入其中一只“石狮子”手中。 见过纸条上的私印,守卫点了点头,推开一道门缝。 见主人已经挤了进去,赵渊的仆从正欲跟上,不料耸立的长枪瞬间挥落,劈出一阵强劲的风。打至脸上,叫那新来的奴才吓破了胆似的愣在了原地,赵渊挥挥手,叫他退下了。 里头早有管家接应,在他的带领下,赵渊扭动着肥硕的身子向前挪去。 沿途,院子里栽着许多名贵的古木,环抱着一座座假山清池,如此奢侈的布景,想来在白天该是极美的,不过眼下被幽静的夜色笼罩着,看久了倒是没由来地叫人感到压抑。 “赵大人,里面请。”管家低声说道。 旋即轻轻推开一扇木门,待赵渊侧着身子进入,里头众人纷纷回头向他作礼。 赵渊拱手回应,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软垫上,眼神却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还少一人。 修晏清那些皱纹好像熬得更深了,他不耐烦地捋了捋胡子,叫住正欲退下的管家:“尽忠还没来吗?他到底在干什么?” 管家高老头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回大人,少爷白日丢了心爱的小宠,这会儿正在东苑发难呢。” 修晏清闻言震怒,压着嗓子:“一只破宠物,他折腾不完了是不是?这么多大人等他一个,要老夫我亲自去请他升堂吗!再去催!” 高老头看出来老爷这是真生气了,忙不迭地回道:“是,相爷。” “不劳费心!” 突然,沉静入水的夜色中,一阵高昂的声音穿过门廊向众人飞奔而来,只四个字,却是叫的在座的心里皆是一惊。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劲装的男子猛地推门而入,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训狗一般斥退了挡道的高老头,隔着长桌,和怒目圆睁的修晏清对视片刻,而后得意洋洋地俯视着屋里的众人。 “问过柳大人、赵大人、许大人……”他一一看过去,最终又将视线定在了最高位,“父亲大人。” 众所周知,修晏清乃是老来得子,修尽忠上头仅有一位早已出嫁的姐姐。他自幼被视若珍宝,年少时又被云游椿国的高人相中,在一众权贵弟子中,愣是只带走了他一人进入山门修习武艺。 此事一出,椿朝上上下下都对这位天纵奇才有了耳闻,那年椿朝的大街小巷都流传着他的美誉。 故而此后,修尽忠虽学艺不精,被门派以玩物丧志为由逐了出来,但到底是真刀实枪修习过的,这些年参军也建了不少功业,被人捧着,这骄纵的个性便愈发得厉害了起来。 修晏清看着修尽忠这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古铜色的脸上更像是泼了油彩似的凝重,正欲起身,却被一旁的赵渊按了下来:“相爷消消气,正事要紧。” 各位权贵此番前来都是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修党众人浸淫官场多年,本来推举椿帝上位就是看中了他柔弱的性子,后来看在痴傻的份上,又放了他一马,谁料这些年一个傀儡而已,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用起了原明那厮! 此人本来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进士,入了宫之后却像是开了天眼一般有了神通广大的本领,别人治不好的水患他三下五除二地就治好了;别人束手无策的疫病,他毛遂自荐,几天就查出了源头;别人没法谈和的战事,他出马,邻国的使臣恨不得把他吹到天上去。 多年来,派出去的刺客一波又一波都一无所获,连原明的一根毛发都没有伤到,这样下去,修党的实力处处受到牵制,今日是张淹被处刑,明日指不定就查到他们头上了! 而这椿帝在原明的拥戴下,也越来越不好控制…… 因而,众人今日秘密聚集,不为别的,正是为谋逆而来! 修晏清本不想闹到这个地步,椿朝是他看着建立的,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跟着高祖开疆拓土打天下了,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老皇帝忌惮他,想要杀他的时候,他修晏清也没有造反,不过是换了个更好控制的傀儡上台,何曾想这些年事端频生,手下一众人也渐渐将他推向了谋逆的边缘。 本不至于此。 烛火摇曳,带尘埃落定,赵渊烧掉了那封私密的信件,火舌贪婪地吞噬着脆弱的文字,掠夺尽众人仅存的一丝良知。 火光的那头,修晏清看见愈发陌生的儿子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有劳各位大人。” 他发觉,这缕火光最终吞噬的,还有他记忆中那个稚嫩的孩童。 “好了,”徐若晚重新点燃了那盏熄灭的油灯,“这夜间的风真大,不知是不是要降温了,昨儿个晚间不是还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吗?” 桃文懒洋洋地躺着:“可能吧,不过这个时节可能降下去一会儿很快又会反扑的。” 徐若晚扭着纤细的腰肢,优雅地脱下鞋子,俯身上了那明黄的床榻,风情万种的眼中倒映出桃文复杂的神情。 “你,不怕朕吗?” 桃文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没曾想白日的随口一提,竟成了难以拒绝眼前人自荐枕席的枷锁。 “爱还来不及。”女子娇滴滴地往他怀里钻。 眼见着小晚就要贴上自己的手臂,桃文无奈地向里面挪了几分,侧过头,看向里面上好的绸缎。 像这种月黑风高得到夜晚,本来该是他一个人多愁善感的时候,没曾想半路杀出个徐若晚,打断了他的忧郁回想。 痛定思痛,桃文决定装王八,众所周知,在这种尴尬的时候佯装无知不失为一种解法。 而床的另一头,却传来女子低低的笑声。 余光里,徐若晚还是朝着他,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恍惚间,桃文感到那道目光似乎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皇上嘴上说的好听,身体上还是另一副做派。” “朕没有。”桃文本能地反驳。 “那你转过来。” 女人话音刚落,桃文这才发觉自己此言差矣,但也只能调整了姿势,呆坐着和徐若晚四目相对。 手臂处传来温热的触感,虽然隔着一层里衣,桃文还是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徐若晚的手正在一寸一寸地贴近自己的领口,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美女蛇,正在将他一点一点绞紧。 那双手,还是那股熟悉的柑橘香。 他莫名红了脸,装王八的计划大败而归,桃文轻轻推拒了徐若晚的手,制止了的进一步动作。 “不。” 见状,徐若晚得逞般地眯起双眼,却依然装作自讨没趣的样子滑进了床褥中。 很奇怪,桃文心想道,同样是肢体接触,这种羞愤的感情,和小婉在一起时从不会有,和别人相处时,甚至连基本的感情都需要自己强迫性地告诫自己,才能流露得自然一些,面对这位和原身伉俪情深的徐若晚,却时常会有这种自然流露的窘迫。 他深知自己不过是椿帝的替身,也早该断了任何对他人的遐想,然而伤人的话每每到了唇边,就换了一套着装。 “升位分的事,朕已经交代王德海去办了,应该很快就能给你分一间好些的院子。”僵硬地转移话题,宛如在逃避什么一般。 “那小晚便先谢过皇上恩典了。” 她声音闷在锦被里,听不出喜怒。 看样子是有些生气了,桃文心想。 女人抹了胭脂的唇在一片雪白的中格外的亮眼,一晃神,不知为何,桃文竟觉得和方才言语间提及的那个雨夜相逢的少年有一瞬间的重合,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半晌,空荡的寝居内忽而又响起徐若晚清脆的声音:“皇上想玩猜谜吗?” 桃文本想拒绝,想到刚才的推拒吗,还是点了点头,只是猜谜的话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上知道世间最无可解的愁是什么吗?” 出人意料的问题。 桃文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还以为会是一些**的问题,转而一想,这个徐若晚大概还沉浸在皇帝失忆的痛苦中,便试探性地答道:“爱而不得的情愁?” 本以为偌大的寝居会再次重归于沉默,不曾想回答桃文的只是一阵轻蔑的嗤笑。 “错。”徐若晚别过脸去,将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中。 那扇没关好的窗户又被晚风吹得开了,强势地卷走了屋内仅存的一丝光亮。 “睡吧。” 言闭,经年累月与失眠相伴的桃文竟然真的沉沉睡去。 莫芊莲先前还虚掩的眼睑霎时睁开。 黑暗中,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桃文沉睡的面庞之上。 此前,他一直以为这个假椿帝是个调包的假货,才能不为“万魔躯”所困,然而今晚接触下来,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眼前这个人就是如假包换的椿帝。 尽管非常淡薄,似乎陷入了休眠一般几不可查,但是经过方才的一番接触,莫芊莲更加确信这个人身上同样能感知到那股熟悉的、古老的、邪恶的、从前往后都让自己痛不欲生的气息。 在他的认知中,此世的“万魔躯”只有椿帝和自己二人,这种诅咒,一旦现世附身,便无人可解、无药可遏,将无可避便地成为为祸世间的大灾大难,自己想尽千方百计才偶得片刻安宁,眼下这个椿帝又是如何做到坦然自若的?他从前那副听之任之的疯癫样呢? 他的手快要触到桃文脆弱的脖颈。 捏死他,如同捏死一直蚂蚁一般简单。 然而,随着桃文的面色越来越惨败,嘴唇上的青紫变得越来越重,莫芊莲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罢了,万一真的死了就不好收场了。 姑且留之,尚有用处。 依旧胡言乱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