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与太监》
1. 情怯
六月十三这天,宰相府二小姐及笄这日,全京都城的世家子弟藏着一肚子算计,应邀来到了宰相府做客,来为沈府千金庆贺及笈。
及笄意味着女子适婚。
众人猜测,此次应邀的各位世家公子,都在沈府的择婿的范围内。
宴会开始之前,主人尚未入场,议论声已经如蚊吶般充斥庭院。
听闻相府二小姐沈雪砚尚在腹中时,生母被下了毒,她出生时月份不足,自小病在闺阁,弱不禁风,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在世神医断言其命数艰难。
除了其父母和近身伺候的丫鬟,几乎无人见过沈二真容,外界对于她的臆想,只源于御内画师纸上惊为天人的观音面。
“可是,区区一个宰相府二小姐,何故动用了御内的画师?”宴会角落里迟来个男人,不歪不正坐着,骨架阔利,枯长指尖敲打着酒樽,紫藤花枝掩映下,侧脸半明半昧,看上去有些无聊,也来参与对话打发些时间。
作客的世家公子郎君,大多尚未入仕,不认得他,以为他是别家大人的公子,便热情笼络道,
“公子不知,宰相府二小姐沈雪砚,母家世代从商,累世巨富,多年前更是救过微服私访的先帝……沈二出生就是御封的端宁郡主,更是从出生起就配‘郡主卤簿’规格园寝,其陪葬清单甚至可再建半座皇城!”
“况且……”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毕竟在人家及笄这日,说这些实在有违吉祥,“听说,人是活不过年底了,有人瞧见那宰相府后院的棺材都打了半副了,请画师,也是替沈二小姐绘灵前遗容呢……”
“喔……”那人点头,他这个人庸俗贪婪,对这位沈二的样貌与生平并不在意,只是听上去,沈二确实……挺有钱。
倒也可惜,他只是个太监,也受不了夜半有人侧榻在卧。
议论纷纷中,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世上,当真有如此……如此……”
闵莲生的视线随着诸位世家公子,环视了一圈规制恢宏的宰相府邸,最后定在了宴会亭台正中展开的画卷上。
半晌,闵莲生从上到下将画中人看了个遍,狭长的眸子噙着玩味的笑,指尖勾着酒樽。
啧,御内的画师,也穷到了收受贿赂的程度。
画中人垂眸浅笑,指尖轻扶着朵硕大的浅紫色芍药。
平生风情万种,悉堆眼角;天然一段愁绪,皆在眉梢。
病骨支离如西子,却更胜其三分。
真真是天妒红颜……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叹息。
但也挨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有人压低了声问,贪婪心思都溢了出来,“那沈二小姐的陪葬品,当真有半个皇城那样多?”
宰相府的庭院内,绿树成荫,却也掩不住那些窃窃私语和闪烁的目光。世家聚集在此,表面上是为了庆祝宰相千金的成年礼,但私底下,他们的心思早已飞向了那些传说中的陪葬品。
一个女子的陪葬品再多,有什么用,死后那不都是夫家的东西?
“听说那陪葬的珠宝玉石,足以照亮整个地宫。”一位子弟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还有那些名人字画,若是能得其一,便是无上的荣耀。”另一位子弟附和道,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仿佛已经摸到了那些陪葬品。
都心知肚明,这场及笄宴会,不只是庆祝端宁郡主的成年礼,更是一场活殉,是一场充满利益算计觥筹交错的相看小宴。
谁娶了端宁,谁就联结了皇权,顺理成章占得那泼天富贵的陪葬品。
她可活不过半年了。
得趁她死之前,赶紧把人娶了!
“黄兄可是新晋的探花郎,若是摘得郡主芳心,万莫……”
“哪里哪里,哪里比得上顾兄温润风雅,才情横溢……”
世家子弟们附庸风雅的折扇轻轻摇摆,却扇不散脸上的贪婪,他们低声虚伪互捧,讨论着谁能摘得郡主芳心,实则各怀鬼胎,暗自估量沈雪砚的陪葬品,似乎那些金银珠宝、珍稀古玩已经触手可及。
天气燥热,为了摘得郡主芳心,应邀前来赴宴的世家公子,大多数施了粉黛,服饰精美繁复。
时下闷热难耐,妆容厚些的,面上已经挂不住难看了,更别说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了,汗味裹挟着脂粉味,旁人过去都要掩遮口鼻,有人受不了了,语气不耐,“已经是晌午了,郡主还没有梳妆完毕?”
话音才落,一声“稍安勿躁”自回廊传来,原是郡主身旁近身的祝姑姑,祝姑姑面上戴着得体的笑容,“诸位久等,郡主身体抱恙,稍迟便到,今日实在抱歉,郡主替各位备了些薄礼,还望诸位郎君谅解。”
祝姑姑是太后赏赐给端宁郡主的正二品女官,诰命更压宰相夫人一头。沈宰相不日前拜职监军已前往边境,今日郡主的及笄便是由祝姑姑操办,就算大家腹中诸多埋怨,也敢怒不敢言,面上的些许不耐,也在看见老紫檀礼盒中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那刻烟消云散。
随即,一列姿容倾城身态纤阿袅娜的舞姬鱼贯而入,待舞姬和着幽幽丝竹之声翩翩起舞时,祝姑姑观察到公子们发青的脸色和悦起来,唇间的讥讽转瞬即逝。转而,她视线复杂,定在了角落里低睫敛眸的闵莲生身上。
闵莲生天生敏感多疑,察觉到目光,回望过去,如鬼如蜮丧尽天良的眸子看的渗人,祝姑姑瞬间如堕寒渊,大热天冷得差点抖肩膀,她不紧不慢挪开视线,道,“郡主虽是递了帖子,却总怕督公繁忙,不会出席。”
此言一出,闵莲生倒没什么反应,而没有上过朝世家公子郎君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眼睛肿看见惊讶,疑惑。
谁?!
这他奶奶的是闵莲生??清正廉洁的宰相大人的死对头?!
郡主给一个太监递了帖子?!
在……她的及笄宴?!!!
在外监军的她爹知道这件事吗?!!!
各怀心思的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闵莲生这个人。
一身的杀气,眉青湿色,隐隐不耐,纯黑的瞳仁偏大,浓眉压眼,薄唇紧抿,冷紫色的飞鱼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骨架子,知晓他身份后,席位十步内人群慢慢退开,仿佛近一点就会沾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一样,闵莲生不紧不慢望了一圈人群,眼尾低低的一睨,压的一众公子哥喘不过气。
闵莲生是下九流出来的东西,无根无嗣,这些年蝇营狗苟贪财贪权,早就汲汲营营惹了一身脏,该杀的不该杀的,死在他手里数都数不清了。
外面那些传闻听多了,看见这个人,不自觉的就会觉得这个人浑身都是骇人秾臭的血腥气,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闵莲生眉眼一挑,掠过众人,斜斜睨过来,慢条斯理斟了杯酒,下九流的话信手拈来,“咱家只是奉陛下的命,替他瞧瞧,沈二是否如传闻中般,是洛阳第一美人,他日若是入宫为妃,二小姐的身子,能否熬过承欢龙床的第一……”
阴柔如毒蛇的话语未曾结束,闵莲生薄凉的瑞凤眼对上一双盈盈秋水的陌生眸子,恶毒的话语窒在一瞬间。
眸子的主人安静又漂亮,睫毛卷翘,在她过分白皙的脸上投射下一扇阴影。
柔美静谧,更胜庭中画卷三分。
她静静望着他,眨了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眨了下眼睛。
缱绻,眷恋。
仿佛用情至深的模样。
众人窃窃私语,看不大明白什么情况。
闵莲生身边的小太监一直不大会看自家师父脸色,只是歪着脑袋,皱着眉,看着督公的耳根子骤然变红,表面却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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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副极其冷淡的漠然模样。
祝姑姑伏下身子掩实轮椅上人的薄毯,心疼地望着她,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眼神里是无限贬低和不解,“善善,你也都听见了……”
“他那个人,他那种人,你到底…你怎能……”
选中他?
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瞎了……
轮椅上的少女,十五六的模样美胜西子,高贵温柔,金枝玉叶,青丝松松挽着,脖颈处的皮肤如骨瓷般,是长年不见光而带的白皙,唇色也因为多年病态萦绕比常人浅了些,一双水涟涟的眸子如剪影秋池。
就这般望着闵莲生。
沈雪砚病骨羸弱,却无碍矜贵温柔,她遥遥与闵莲生对视,喃喃地感慨道,“原来活的,完整的人,是长这个样子啊。”
真有种恍若隔世模样。
上辈子见面不多。
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人时,他的头,四肢,躯干,乱七八糟地出现在城外的乱葬岗,脏器散落在野狗腹中。
悲凉,凄惨,狼狈。
很难想象他有一天,会这般枭心鹤貌、衣冠整束地落座于她的及笄宴庭。
上辈子的事情想的多了,沈雪砚本就受损的心脉愈发疼痛。
她娥眉轻蹙,摁住胸口,咳了两声,朱唇上沾了血,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宾客倒吸一口气,暗叹道端宁郡主果然如传闻所说,这副身躯,怕是行将就木了。
沈雪砚习以为常般用帕子擦拭干净,又接过祝霜雾递过来的药草香囊,细闻片刻,才好受些许。
这期间,闵莲生只是如看将死之人般瞧她,冰冷无情,事不关己,如同看待一个路边猫狗。
他搁置酒杯,霍然起身,声音浅淡,“礼物已代圣上送到,既然郡主身体抱恙,咱家便不叨扰。”
沈雪砚这般瞧着闵莲生。
他不像是上辈子那小太监声泪俱下说的“咱家督公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您,贼啦喜欢,喜欢到一想到想到郡主督公耳根子就滴血,督公连命都不要了,就想要郡主活着,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就算活着多一天,再多一天,多一个时辰就是好的……”
现下,沈雪砚瞧着他那副冷淡性子,半分瞧不出一见钟情的模样。
祝霜雾本就不喜欢这个阴毒的太监,他看上去和阴湿黏腻的毒蛇一般,让人觉得浑身难受。
她见闵莲生想走,即刻便着人送客,赶人走的心思半分掩不住。
闵莲生睨了眼她。
闵莲生左侧面颊有道陈年旧疤,狰狞骇人,由颊侧划至颈后,如一条淬毒的蛇盘在脖颈间。原本阴柔如艳鬼般的皮囊更加瘆人,他这般不带表情地侧着睨过来,简直要将人吞噬殆尽。
祝霜雾被这一睨,吓得退了几步,告状,“善善,你瞧他……”
沈雪砚见她被欺负,拧眉,顺势牵着好友的手安抚,同时声音不轻不重,“督公留步。”
闵莲生最厌恶别人命令他,偏生这柔柔的“督公”二字,叫定住了他,他步子顿住,侧脸看她,视线往下,落在沈雪砚的纤长素手上。
正被祝霜雾紧紧攥着。
“郡主还有何事?”
语气淡淡,十分不耐。
这不耐烦的语气,莫名听的沈雪砚有些愠怒。
已然如此了么……
她现下,已经受不得他怠慢她半分了。
恰是此时,沈雪砚视线定在了闵莲生的耳后。
果不其然,红晕顺着耳根子爬到耳垂,简直要滴出血来。
她又想起了闵莲生坟前小太监那句话:
郡主,咱家督公,就是爱装,死装。
沈雪砚笑出声,生了逗弄他的心思,“督公今日赴宴,可也是想成为端宁的夫婿?”
2. 赐婚
这句话一出,庭院哄堂大笑。
这般大庭广众问一条阉狗是不是想要娶金枝玉叶的郡主……想来西厂和沈相结怨已久,次次斗得两败俱伤,郡主这是替父亲当众羞辱闵莲生,替沈家扳回一城。
差点以为郡主是真病糊涂了,看上这么个借皇权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阉狗,原来郡主是存了嘲弄他的心思。
不乏瞧不起西厂恶劣行径的世家子弟跟风附和,“郡主若是缺奴才了,我府上多的是乖巧听话的!择日送至郡主府,随郡主心意挑选!”
“我府上也多的是……”其他人也不遑多让,争相露脸。
闵莲生平视着轮椅上安静看他的少女,弯下腰来,男子高大的骨架使得阴影完全覆盖在少女身上,侵略感和压迫感逼得旁边的祝霜雾两眼一摸黑,只听得清闵莲生一字一句,调子阴柔,“咱家替圣上呈上的礼是漠月关的狐裘,万金难求,冬日最是御冷防寒,希望郡主,活得到穿它的那一日。”
角落里的小太监在小本上记:六月十三,督公今天话超多。
沈雪砚仿佛是听不出话里的威胁,掐着指头数了数,倒也不拿他当外人,温温柔柔道,“算算日子,约莫是活不到那时候。”
“到时候咱家亲自去郡主坟前上香,烧十件狐裘敬上。”闵莲生笑,话语越来越恶毒。
沈雪砚低头笑一声,也不生气。
这个距离,她更能瞧得清闵莲生,上辈子那张脸血淋淋的,她没意识到,他原这般好看,睫毛纤长,明眸善睐。
“做什么这么生气,他们说错了么,你反正要当一辈子奴才,做谁的奴才不是做奴才,做皇家的奴才是风光些,可在我身边,至少没人敢欺负你。”
要他当奴才?
闵莲生怒极反笑,眸子狭长,漆黑的瞳孔环过厅堂一圈,耳后的殷红乍然褪去,嗓子挤出一声冷笑。
他人慢悠悠蹲下来,单手支在轮椅把手上,指骨修长,青筋明显,压迫性十足。
沈雪砚的指尖冰凉,在闵莲生发怒之前,碰了下他眉骨上还没好全的新伤,“你说是不是?”
闵莲生本就是恶人,市井粗俗的话信手拈来,心中有无数下九流的话,可似乎哪一句话拿出来用在面前这个人身上都脏不了她,闵莲生漂亮的薄唇抖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郡主,真是病的不轻。”
沈雪砚看着他,微微抿嘴,也不说话。
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她有时觉得不太值,总觉得他不经自己同意擅自喜欢自己,做了那样多的事情,甚至把命都赔上了,叫她愧疚难安,夜不能寐。
叫她……
爱不能,恨不得。
就算叫他当她半年的奴才,也难消她心头嗔怒。
起风了。
沈雪砚眉头紧蹙,摁住胸口,脸色白的和纸一样,弓下腰,疼的颤抖,如一根绷紧的弓弦,她再次擦干唇角的血,抬头望向相府繁芜的紫藤花架,阳光照过来。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死亡的感觉近在咫尺。
能熬过冬天就好了。
上辈子欠了他那样大的情,总以为还不清了。
好在她是个好人,命好。
对啊。
她若不是个漂亮善良的大美人,如何能叫这个臭名昭著、穷凶极恶的大太监,如小太监所说,一眼就猛扎进去了。
命跟不值钱一样。
可是现在,她瞧不大出来这个太监的心意。
他不喜欢她的时候,是真的讨人厌。
怪不得,这么多人讨厌他。
沈雪砚目光暗下来,移去别处,不再看闵莲生。
这般反覆无常的变化,叫闵莲生眯起眸子,莫名其妙一瞬间觉得不杀这个人他不舒服,杀了她又觉得对将死之人下手和脱裤子放屁没什么区别。
而且对她爹造不成什么实质上的威胁。
烦。
祝霜雾接过女医小跑递过来的药,蹲下来对她说,“善善,该吃药了。”
沈雪砚心疾疼的受不了,张嘴喝药都费力,只堪堪能抖着嘴唇,望着闵莲生,带着嗔怒,委委屈屈说一声“真疼”。
她这么疼,都怪闵莲生。
他当时,要是不喜欢她,就好了。
有一瞬间,闵莲生脑海中闪过什么,不等他细想,他在听到那一声“真疼”时,心骤然疼麻了。
今日真他奶奶地……倒霉。
他不动声色起身,唇色疼的有点发白。
垂眸的时候,恰见少女霜雪皓白的一节脖颈。
祝霜雾暗骂一声登徒子,挤开挡路的闵莲生,慢慢给沈雪砚喂药,没好气道,“滚开,莫离姑娘家这样近,不合礼数!方才善善的话你也不用当真,她没有要你娶她,喜欢她的人多的是,也不缺你一个!你要滚赶紧滚,别在这里晦气!”
小太监倒是直言不讳地指了指脑子,示意祝霜雾看看脑子,嘴里嘟囔着:
跟太监谈喜欢,闲扯淡呢。
祝霜雾:“……”
世家公子们面上带着担忧的表情挤过来,一圈一圈众星捧月般围着金枝玉叶的少女。
沈雪砚专注地小口啜药,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闵莲生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折身准备离开。
“圣上驾到!”
随着尖且细的嗓音落下,华贵富丽的帝王步辇停在府邸门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不紧不慢走进来,对着黑压压一片跪下的人影轻抬手,凤目含笑,不失威严,“今日是端宁的及笄礼,相府就这么一个女儿,沈相又替朕奔波在外,朕就帮他这个做父亲的,来替小女娘把把关!”
看来圣上也想插手端宁郡主的婚事,毕竟那陪葬品,可抵得上半座皇城了……
诸位世家公子各怀心思地坐下。
方才闵莲生也说了,来替圣上瞧瞧郡主,这到底是何意,难道圣上要她入宫为妃,将陪葬品收入皇家?
谁也不敢妄自忖度圣人的心思,只是各自斟酒,继续相互恭维。
圣人话语低沉有力,如同父亲般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娘寒暄,他十分欣赏对方不卑不亢的谈吐与见识,不觉得她只是个缠绵病榻十多年的闺阁女子。
沈雪砚说了没几句,心疾又发作了,摁着心口才把疼又生生忍了下去。她整个人白的在光下边缘柔化,细腻如玉的皮肤更加透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光下消散,衬着如瀑的青丝,像极了误入尘世的妖。
“御内的太医如何说?”圣人望着三伏天膝盖上还盖着薄毯的少女,担忧道,“当真如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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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雪砚点头,施施然一笑,“回圣上,算算日子,差不多年末的事了。”
圣人惋惜天妒红颜,道:
“那……那小女娘,可有何遗,咳,可有何心愿?”
沈雪砚不卑不亢,一字一句,“小女,有一自少时喜爱之人。”
啧。
久居宫内的圣人来了兴趣,往前倾了倾身子,双目炯炯有神,扫视诸位世家公子,双目含笑,如老父亲一般好奇,“是大理寺卿家的周大公子,还是和亲王家的小世子?”
恰逢其时,宴会角落,因为无聊喝酒打发时间的闵莲生,似是福至心临,缓慢抬起瑞凤眸子。
见那个传言中活不过今年年底的沈二小姐,支着下巴,含笑看他。
小太监歪着头,眯着眼睛盯着自家督公的耳后根。
又红。
怕是病了,回去找医师瞧瞧去。
小太监低声问,“督公,圣人既然亲自来了,何必要咱们来相府送礼?”
谁他奶奶知道这老不死的会来。
沈寓铭一路北上,顺带拆了他十三座州府的监察寮,他真恨不得生吃了沈家。
他暂时动不了沈寓铭,但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端宁郡主的帖子送到手上那一瞬间,他就想好了要送一件狐裘大敞,来恶心一下沈寓铭的宝贝女儿。
小太监瞧着一整天那郡主看督公的时候,大部分总是在笑,瞧不出来她多生气
小太监说,“督公,咱好像白干了。”
闵莲生:“……”
圣人笑吟吟道,“沈相为国操劳一生,朕赠小女娘一卷空白婚旨,一支朱红笔,女娘相看上了谁,便填谁的名字,七月初七乞巧节,好日子,朕着人去宣旨赐婚。”
圣音落地的一瞬间,沈雪砚面前摆着一道印了国玺的空白圣旨,以及一支朱红的御笔。
沈雪砚掀开膝盖上薄毯的一瞬间,圣人抬手,笑眯眯,极其和蔼,“小女娘,不必跪,只管在空白处,写上你的意中人。”
沈雪砚含笑提笔。
诸位郎君们伸长了脖子,倒要看看这位“意中人”是谁。
可没听说有这号人啊……
烦。
谁啊,闲的没事去端宁郡主前面卖弄风骚。
烦人人,恶心心。
没等诸位看清,沈雪砚合上圣旨,呈递给御前的公公,轻声道一句辛苦,叫对方抬眼多看了这位病态缠身的郡主,暗叹一声天妒红颜。
圣人展开圣旨,半惊半惑地瞧了半晌,再望向小女娘时,她已然在女医的搀扶下起身,走了几步至庭院正中,双膝跪地,低头触地,极为恭敬和诚意,起身时眸中是祈求是感激。
圣人又看了眼那明黄圣旨,忍不住问女医,“小女娘,可是病入膏肓,烧坏了脑子?”
女医:“!!!”俺也觉得!!
沈雪砚:“……”
圣人上朝也累,来得匆忙,去的也匆忙。
宴会主角身体抱恙,也早早离席,只留下诸位世家公子们互相试探,到底谁才是端宁的意中人。
小太监走的时候哭丧着脸,他的小本本不知道丢在相府哪了。
记了三个月的督公起居录呢。
现下不止督公白干,他也白干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3. 赐婚
烈日悬空,如同天火倾泻,将大地烤得滚烫,街道上柳树的枝条无力地垂下,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行人稀少,偶有匆匆过客,也是汗流浃背,急急摇动手中的扇子,掐着腰眯着眼看招摇过市的西厂轿辇。
八人抬的轿辇如同流动的宫殿,轿身由珍贵的紫檀木打造,表面花纹精细繁复,线条流畅优雅,金丝织就的华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洒落的金雨。
轿辇路过的一瞬间,泄出的凉气让路人舒适地浑身一震,大口吸着凉气,如久旱逢甘霖,恨不得跟着轿辇一起走,若不是抬轿的人周身浑然天成的淡淡杀意,这轿辇怕是要洋洋洒洒跟一路人了。
闵莲生支着头,面容恹恹,半躺着,脚踏在小几上,衣袍一半在侧榻一般耷拉在地上,头发流水般泄着,浑然整个人张扬懒散没个正形。小太监一边勤快地扇扇子将冰鉴的凉气赶去自家督公那边,一边撩开帘子。隔得太远他瞧不清,嘟囔道,“咱们府邸来人了?”
前些年的时候,圣上赏赐宅子,督公随手一指,要了前朝专门关押世家贵族罪犯的昭狱,这昭狱占地面积极大,周围大片的坟墓和荒山野岭让这座阴森的建筑处处充满了“马上要闹鬼”的气息,连生命力极强的野草都避之不及,总之荒芜得紧。
圣人虽然不解,但也允了。
督公搬进去后,上百间刑房全都保留了。
新主人对这里阴森的气氛非常满意。
小太监至今还记得自家督公住进来那天,枯长的手指落在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上,笑得很是开心。
这样荒凉的地方,平日里没人来,就算日常受刑的人喊得再大声,也没人听得见。
倒是稀奇了,今日这种死人闹鬼的邪气地方都有人来,还是乌泱泱的一群人。
凑近了些,小太监瞧清楚了那是圣人身边的双喜公公,“爷,是圣人身边的双喜公公。”
闵莲生眯着眼睛嗯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小憩。
小太监跳下去,迎上去,笑眯眯,不动声色塞了一锭金子,“公公,这样热的天,您可是受累了。”
双喜公公虽然对闵莲生视而不见的傲慢反应极为反感,但是御前多年的侍奉,他也早是个人精,掂了掂金子的重量,他微微颔首,看着轿辇,“替圣上办事,不算受累。”
小太监不解,话语间露出隐隐的好奇,“督公不日前受伤告假百日,圣人允了。现在可是朝中有何要事,亦或是何人胆大包天碍了圣上的眼......”需要督公连夜去把人给办了?
双喜公公“嘘”了声,道了句“谨言慎行”,心中翻了白眼。
呵,还受伤告假半百日......
哪里来的伤,分明是闵莲生此人畏热懒惰,今年又格外热,他懒得上朝而已。
谁知圣上大手一挥竟然允了......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方才在沈雪砚的及笄宴席上,圣上光临,就闵莲生一个人大剌剌地坐在角落里没下跪。
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圣上竟然也视若不见。
双喜公公心里盘完一盘棋,面上却还是笑吟吟的,递去一个朱红的绒面盒子,顺带翻开来,露出里面明黄色的卷轴,“圣上口谕,命督公七月初七去为端宁郡主和新的郡马爷赐婚。”
话说完了,双喜公公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等着轿中人的反应。
自家督公没说话,小太监也不敢伸手接,只是脸上挂着笑,一直尬笑。
他知道这么热督公睡不着,只是懒得动弹,心里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希望督公说句话。
直到小太监脸都快笑僵了,轿中才伸出一只手。
那手背惨白爬着青筋,骨节修长细腻,懒懒指了下卷轴,声音阴柔,“念。”
小太监这才如释重负,假装没看见双喜公公的黑脸,接过卷轴打开,清了清嗓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察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伦之大端曰婚。宰相之爱女,端宁郡主沈雪砚,生于名门,长于书香世家,德容双全,淑慎其身。今已及笄,宜择良配,以成家室。朕观朝中众臣,有才德兼备者,虽未显名,然足以匹配郡主。朕特此赐婚,命沈雪砚与......”
小太监到这里声音忽然顿住,“噫”了一声,将明黄色的圣旨颠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将那盒子翻了底朝天,“公公,这...未来郡马爷的名字没写,如何赐婚?难不成是圣上忘了?”
不是说,沈二小姐有一位自少时喜欢的意中人么......
她还当众着笔写了上去,怎如今空了那位意中人的名字?
这可如何是好?
圣上到底是何意?
“双喜公公,你给个提示,圣上那边到底何意?”
双喜公公对闵莲生的傲慢早就不满,也不想管这闲事,撂下一句,“圣心难测,咱家只是负责替圣上传个口谕,话带到了,咱家的事情就办完了。”
小太监从双喜公公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幸灾乐祸,低头思考圣心何意,没注意到卷轴被抽走,直到背后幽幽传来话,“你净身前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恭恭敬敬,“奴才进了西厂,就是督公一辈子奴才,只有督公赐的名字。就算下辈子投胎转世做了畜生,也是督公的狗。”
至于督公赐的名字,他其实不太想念出来。
督公当时头疾犯了,不知是头太疼还是人太懒的缘故,赐了“小太监”这个名字。
真不好听。
小太监沉迷于自我感动,闵莲生眼都没有抬,“我问你净身前叫什么。”
小太监知道他没耐心了,老老实实说,“奴才,周家村,周十三。”
有点耳熟...懒得细想,闵莲生大笔一挥,将这个名字填在圣旨空白处,扔给小太监,眉毛一挑,笑得如同恶作剧的孩童,“七月初七去,给你家端宁郡主赐婚,彩礼西厂给你备齐,不丢西厂的人。”
啥,啥他家端宁?
小太监看着这个笑,心理拔出一股子凉意,打开卷轴一看,魂儿彻底吓没了,一下子跪下来,哭爹喊娘的。
“怎么,你觉得端宁配不上你,还是怕她死得早,你嫌晦气?”闵莲生心情好,道,“出息,怕什么,天塌了有人给你顶着,死了西厂再给你找别人。”
小太监声泪俱下,抖着嘴唇,心道这天塌了您真顶不了,白净的一张脸上哭的那叫一个狼藉,
“爷,奴才做错了什么您只管罚,可不能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您晓得的啊,奴才已经有媳妇了,酥酪虽然只是个名字好听的小宫女,可实在泼辣的紧,若是叫她知道这件事儿,奴才十个脑袋您也是保不住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妨,我可以杀了她。”闵莲生淡淡道,“你若是保不住脑袋,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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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你杀她全家。”
小太监:“......”我真靠你妈。
“可人家毕竟是郡主......”他窝囊道,府邸深处传来犯人受刑的惨叫声,小太监艰难地咽了下嗓子。
“缺了名字的圣旨送到我的手上,老东西八成也没把她当回事。况且......她爹这一路北上,拆我十三座监察寮,折了我西厂数百人。”闵莲生的脸越来越阴郁扭曲,原本美丽的容貌更像一张不适配的画皮,声音扭曲地像是错了弦的箜篌,“就算杀了他全家,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小太监:“……”所以这就是您这么长时间想出来的报复方式?
有病吧。
......
小太监侍候闵莲生小憩之后,蹑手蹑脚出门,恰是这时,府邸门口处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周十三”,小太监“哎哟”一声,小跑着赶过去,一路“祖宗祖宗”地叫着,脸上挂不住的笑,笑得明灿灿的,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热腾,他殷勤地接过女子手中的油纸伞,替她遮大太阳,一边唠叨,
“祖宗,这样热的天,你怎么来了...督公府这样偏僻,你一个人来那得多危险...渴不渴饿不饿最近钱够不够用...乖乖啊,这阵子督公心情不大好,我怕是......”
小太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的小姑娘打断了,她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哭得小太监心都化了。
“周十三,你要是再不回家,我就嫁给别人去!”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说。
小太监一听就慌了神,急急将人揽到怀里,哪里管对方脚踢手锤咬得他手臂出血,嘴里就囫囵嘟囔着“不准不准不准”。
待到怀里人抽噎着,哭声渐渐收了去,他才将人松开,顺带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酥酪,是不是咱娘药钱又不够了你心慌,没事有我呢你怕啥,这些钱是督公才赏的,我这几天忙颠倒了,还没有来得及给你,喏,都交给你管。我的心肝儿欸,你可别哭了,哭的我心都乱了!”
被称为酥酪的小姑娘接过银票,脸色好看了些,擦擦脸上的妆,边抽气边说,“那周十三,你说,你说,我今天漂亮嘛?”
小太监看着面前花猫一样的脸和水盈盈的大眼睛,心都要化了,“当然!!比我今日见的洛阳第一美人还要漂亮一千倍一万倍!”
“你滚蛋呐......”
“我的好人家,可饶了我吧,最近是真回不去。三伏天督公本来就烦,再加上近日事事不顺,他老人家虽然告假休息,但又不像我有人疼有人爱,他整个人孤零零的,浑日里孤魂野鬼一样搁这偌大的昭狱游荡来游荡去地,你瞧他这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咱再想,督公本就对我不薄,我若是将督公哄高兴了,拿赏赐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咱们盖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正是傍晚,薄暮柔美的雾霭,穿过荒山的树林,昭狱巍峨的阁楼上,闵莲生眯着眸子,懒散倚着栏杆,看了有一会儿了。
不喜热的缘故,这人胸口的衣襟口子有点大,露出大片雪白的肤色,流水般的鸦发淌在上面,衬得光影半明半昧里的这个人,活脱脱荒山坟墓里走出来的妖鬼。
远处树梢晃得幅度很大,马上倒地了般。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只见过一面、眼睛漂漂亮亮很是喜欢安静看他的郡主。
风这么大,也不知道她死了没有。
4. 保护
申时梆子刚敲过第一遍,郡主府邸垂花门上的铜铃随着晚风轻响。
郡主与宰相府隔着湘妃竹搭建的九曲连廊,连廊迂回婉转,缠着经年的紫藤老枝。
穿杏红比甲的丫鬟捧着鎏金手炉疾步穿过游廊,惊起檐角一只玳瑁猫。那猫儿轻巧地跃过正在抽芽的紫藤花架,爪尖带落几片叶子,轻轻落在药田上。
不远处隐隐传来捣药声,混着紫藤花架下铜钱草沙沙的响,把夏日的晚光都揉碎了,缓缓沉入水榭畔的莲花漏中。
药田西侧忽然传来窸窣响动,但见十来个粗使婆子正抬着镶嵌棺椁的珠宝玉石往郡主府后院去。她们经过连廊时都下意识放轻脚步——那紫藤架下悬着七架错金鸟笼,里头养着宫廷御赐雪衣鸟,笼子下面则蹲着各色跃跃欲试的肥猫儿。
"雪狮子又抓坏了两本账册。"着艾绿衫子的侍女蹲在药田边抱怨,手里团着几页泛黄的桑皮纸。她脚边半亩见方的药畦划分得极整齐,三七与当归隔着青砖小径两两相望,畦边薄荷丛里正蜷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此时,日影渐低,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还水汪着,忽被跃上案头的狸奴踏出朵梅花印。
水榭里提笔的少女合上账册。
"且记在它的月例里。"沈雪砚指尖搁在跳到手边故作亲昵的狸奴,宠溺轻笑,"罚减雪呆呆鲜鱼三日"。
狸奴跳进少女的怀里,似乎听懂了人话,爪子捉着水绣般的头发愤愤咬着。
沈雪砚也随它胡闹去,抬眼对上了面前耷拉个脸的女官,“这次进宫,太后娘娘又给脸色了?”
琉璃缸中几尾朱砂鱼摆着尾巴,将映在水榭雕花隔扇上的光斑搅得支离破碎。
祝霜雾双手支在桌子上,手指玩着缸里的鱼,把手里的太后手术递给沈雪砚,大咧咧吐槽:
“包的啊,她老人家把你当亲孙女养,挑了十来个适龄的年轻男子给你,你看都没看,背着你爹和太后,选了个太监继承你的遗产。我都稀奇,他认识你嘛,这些年你们两个见过面吗?就前阵子做了个怪梦,怎么就非他不嫁呢,他是救过你的命吗......娘娘虽然是也惦记着你那点钱,但也是真心为你好,和亲王家的小世子、大理寺少卿家的周公子、勇安小侯爷......个个都是青年才俊,说出去都是一桩美事,你身后的那些事情,哪个都能处理地妥帖,你......”
“可是。”沈雪砚看完了信,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话语,安静看她,“我的身后事,不是有你么。”
祝霜雾逗鱼的动作顿住,眸底一片愕然,“二小姐,我以为你知道我是太后派在你身边的卧底。”
“那这次邀约,我便拒了。”沈雪砚把信扔一边。
“可别啊祖宗!”祝霜雾捡起来信,里面装着太后的请帖呢!
这二小姐一意孤行选了个闵莲生继承遗产,那可是一个权势滔天且只听命于圣人的孤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简直行走的人肉收割机。
方才太后听说了之后,面目狰狞得简直要吃人,若不是她应下来后日带沈雪砚去青城山参加围猎,少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沈雪砚往后靠了靠,抿了抿嘴。
上辈子她活得懒散,过着一日一日等死的日子,整日养鸟逗猫,侍弄花草,也没什么意中人。
父亲的意思是让她进宫,太后那边知道了消息,同样用祝霜雾来要挟她,要她不得不参加青城山围猎。
那时她单纯,认识的人少,不晓得人心险恶。
以至于被下药失身醒来后,她没有想哭,只是攥紧被子,蜷缩在角落里发呆。
所以,她没有如父亲的愿嫁给圣上,草草收拾了下,就做了勇安侯的侧夫人。
发生那样的事情,她没有想寻死。
她其实想活着,好想好想活着,她好喜欢这个世界,好喜欢她养的鱼和狸奴。
总不能因为个男人不活了。
她嘛,顶多活半年,活一天就是赚到一天。
她也是运气好,回门那日,勇安侯暴毙。
再之后,来提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暴毙,她坐实了天煞孤星的名头,也没人再敢打她的主意。
她好开心。
很快她就搬回了郡主府,除了挂了个侯爷孀妇和天煞孤星的名头,日子和出阁前,倒也没什么区别。
本来以为只能活半年,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大太监不择手段,费尽心力,一心只要她活着。
她不得已,又多当了几年孀妇。
直到后来闵莲生死了,没人续她的命,她也死了。
似乎知道沈雪砚的顾虑,祝霜雾站得直直的,目光不似平日的吊儿郎当,严肃许多,“我片刻不离守着你,绝不让旁人近了身。”
“省省吧你。”上次,这个废物也信誓旦旦地说能保护好她。
她猛然想起来上辈子见过的暴毙后的勇安侯尸体,死状极其惨烈,想起来都不由得让人做噩梦。
那时看见尸体第一眼,她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到底何其深的怨恨,能让人下此毒手……
“求你了,就去嘛去嘛去嘛……”祝霜雾挪开沈雪砚怀里的小猫,蹲在她膝盖上,瞪着大眼睛求她。
“去可以。”沈雪砚伸出食指,“有个条件。”
祝霜雾眨眼,期待地等着她的下文。
论保护沈雪砚这件事情,沈雪砚自己只相信闵莲生一个人。
沈雪砚笑出声,“要我去也可以,我要……闵莲生保护我,一直到围猎结束。”
“你找我打吧,二小姐!”祝霜雾直直跳起来,“你知道督公府在哪里吗!那个地方鬼都不愿意去,你让我去请他保护你?我还不如被太后打死,至少有全尸……”
沈雪砚点头,事不关己,起身回屋睡觉,“那你自己看,反正不是我死。”
祝霜雾追着她骂,“沈二,你急什么,再没几天你就嫁给闵莲生了,非得叫他寸步不离跟着你,你图什么?”
“就是无聊,找个人说说话。”
祝霜雾:“你真有病。”
沈雪砚还是很认同,“就剩明天一天了,你好好想想,什么死法痛快些。”
祝霜雾:“……”真靠了。
一日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沈雪砚逗猫喂鸟喝顿药的功夫也就过去了。
在第二天夜里,沈雪砚夜里梦见勇安侯,额头上冷汗涔涔,她皱着眉一直嚷嚷着不要,惊醒时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大滴大滴躺下来,她坐起来,从榻边小几上端了一直温着的安神药,心有余悸地小口啜着。
她打开窗透气,瞧见院中镶嵌了大半的棺椁坐了个人。
窗挨着榻,她隔着窗户看,乌漆嘛黑的,跟诈尸了一眼。
沈雪砚抹了把眼泪,轻笑一声。
那姑奶奶看着不着调,倒叫她办成了。
洛阳冰鉴司是沈雪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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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家的铺子,听说祝霜雾拿着她的手书,断了全洛阳城的冰鉴供给,整个洛阳只有郡主府照常供应。
他大半夜过来,一身淡淡的睡意和浓浓的杀意,看样子是在督公府热得受不了了直接掀被子从他那郊区赶过来。
闵莲生一身紫色绣黑蟒的的骚包衣服裹着精瘦的腰,宽肩窄腰的大骨架子倚着她的棺椁,倒显得万金打造的棺椁小巧逼仄起来,他若有所思得看了那棺木有一会儿,朝沈雪砚走来。
隔着窗,闵莲生接过她的药,太监的嘴一向毒得很,“郡主这盏参药可要趁热用呢,上个月御花园的绿萝枯了,奴才们都说,这不见天日的花草啊,灌多少汤药也活不过惊蛰。"
闵莲生修长的手指捏着勺子,药递去沈雪砚嘴边,她张开嘴,很是自然地喝下去,又很自然地将人拉近些,好叫她喝的方便些。
那姑奶奶估计办完坏事藏起来了,叫大太监找不到人发泄,居然给他气成这样了……
现在京都的冰鉴全在她府上,府里全是冷气,沈雪砚虚的很,十分怕冷。
她又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闵莲生冷笑一声,她略心虚地张嘴喝药。
她一直都知道闵莲生怕热。
听说他每到夏日都告假不上朝,他在夏日里脾气好的很,也懒得杀人,连脾气都懒得发了。
传闻说其他大臣们很喜欢夏天,一到夏天都铆足了劲儿弹劾闵莲生,同时趁着奸臣不在的时间,努力为建设国家出一份力……当然这都是传闻了。
夏季夜晚,庭院里安静得很。
沈雪砚不喜欢很安静,抬头看他,“闵莲生,你说句话嘛。”
闵莲生深呼吸一口气,天这么热,他懒得说,也懒得杀人,更懒得发脾气,“郡主想听什么?”
“你可以说你要如何保护我。”
闵莲生懒得动脑子,也懒得去想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太过理所应当,只是淡淡道:“一切按照郡主的意思来。”
沈雪砚直截了当,“你太懒了,闵莲生。”
“郡主见谅。”闵莲生低头看她,注意到沈雪砚未干的泪痕,顺手便抹去了,抹得太过自然,两人倒都没觉得异常。
许是闵莲生在身边的缘故,方才关于勇安侯的噩梦渐渐散去了,困意也渐渐上来,她这段时间睡的不踏实,闵莲生在,她倒想补一补觉了,她往里缩一缩,指着床榻外面,“早点睡吧,明天得陪我去围猎。”
闵莲生本来就是冲着冷气儿来的,他直勾勾盯着那些冰鉴,她既然这么说,他一个太监倒是没有犹豫,单手支着窗台,足尖一点跃入室内。
沈雪砚困的睁不开眼睛,“下次不能穿鞋踩床。”
闵莲生倒也困,嗯了一声。
刚睡没有多久,勇宁侯那个贱人又出现了,沈雪砚睁眼的时候,正瞧见闵莲生侧躺着,半睁着眼瞧她,看上去被她的呓语吵醒了,眉宇间是淡淡的不耐烦。
沈雪砚凝睇他,眼泪越流越多,暧暧的夜色里,她缠着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开始哭,越哭越大声,整个人颤抖着,哭个没停。
直到哭累了,才渐渐睡去。
大太监倒有点睡不着了,在没怎么当过正常人的情况下,他知道这不大正常。
但他懒得想,总之找个适合睡觉的地方罢了,夏天碍眼的人就攒着秋后再杀。
某处的祝霜雾,连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彻底睡不着了。
5. 太监
暴雨在寅时将亮时突然袭来。
天光尚未透亮,惊雷却已炸响,一道惨白的电光劈开云层,将郡主府照得通明一瞬。檐角铁马乱撞,紫藤花架在风中摇晃,雨水如天河倾泻,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仿佛整座府邸都要被这狂乱的雨声淹没。
沈雪砚本就浅眠,被雷声惊醒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虚汗。她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衣,腕骨伶仃,仿佛一折就断。
“来人!”她咳嗽两声,嗓音低弱。
门外守夜的丫鬟立刻推门而入,见她已披衣起身,急道:“郡主,您身子弱,可不能受凉……”
沈雪砚看着窗外,不动声色拉扯被子将闵莲生盖了个严实,顺带将手探入被窝中探探他手心的温度,不同于上次雨夜替他殓尸时的冰凉,手里的温度是温暖的,她轻呼口气,食指勾了下他的掌心。
这么大的雨,躺的倒挺安稳。
灯火被风吹得乱晃,她张望着,
“绿书,紫藤花架可支了油布?药田排水如何?水榭的鱼缸遮了没有?”
丫鬟不敢怠慢,忙答:“晚间郡主吩咐的雨具都备齐了,花匠们正在布置,可雨太大了——”
沈雪砚食指抵住唇,视线落在榻上,示意丫鬟小声些,那丫鬟意识到是公子在睡觉,惊了惊,脑瓜子转得快,记得郡主叮嘱过督公的身份,她也不多问,折身拿了大氅替主子披上。
沈雪砚才踏出房门,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激得她又低咳两声,丫鬟撑起青绸油伞挡着暴雨,可风势太猛,伞面几次被掀翻,雨水斜飞,打湿了她的袖口。
沈雪砚低头擦拭水迹,不太高兴,“少不得又要病一阵子了。”
她很是宝贝自己这个院子,这么些年她不出门,就蜷在自己的院子里,这么一天一天过,很是安稳,阳光斜斜洒下来的午后,她总是觉得,这个院子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下人们在忙活,她偶尔轻声细语说两句话,大多数时间不吱声,只是安静地瞧着。
花匠们披着蓑衣,踩着木梯,正将厚重的油布悬上紫藤花架,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滚落,在地上汇成细流。旁边的药田蹲着的几个小厮正疏通沟渠,免得积水淹了娇贵的药材。
猫儿们一向爱窝在她的棺椁中小憩,此时睡的安逸,肚皮呼噜呼噜响。
沈雪砚行至水榭边,掀开琉璃缸上的细珠帘,瞧见几尾朱砂鱼在幽暗的水中缓缓游动,安然无恙。
上辈子这场雨也大,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一连下了小半个月,冲毁了药田和花架,猫也丢了几只,雪衣鸟也一病不起,堪堪剩下的鱼,也被贱-人勇安侯玩闹的时候捏的没了气儿。
她自己都没舍得碰的小漂亮鱼。
贱-人勇安侯。
她忽然问,“雪呆呆呢?”
雪呆呆脾气差,认主,当时抓了下勇安侯,勇安侯笑吟吟说不打紧,但隔了一晚,她在井里面发现血淋淋的雪呆呆。猫儿的肢体被折成扭曲的样子,当时她愕然,怔怔看了许久,忽然呕了口血。
“似乎在暖阁瞧见了。”丫鬟有些不确定。
沈雪砚这才稍稍安心,却仍不放心,自己撑了一把伞,打算亲自去查看。刚踏入连廊,便听丫鬟轻笑提醒她,“郡主,那泼皮猫儿跑公子怀中去了。”
闵莲生捏着猫尾巴逗弄,忽地听见公子二字,怪异地朝沈雪砚看了一眼。
他也浅眠,沈雪砚捏他掌心时便醒了,他瞧她在这庭院中指挥布置有一会儿子了。
真是闲操心了,这院中花草下爬的蝼蚁,哪个不是比她活得久。
沈雪砚从他怀中接过狸奴,“猫儿怕生,不怕它咬你?”
闵莲生抱着手,悠闲依着门廊,颊侧那道疤痕恰好被花枝的影子盖住,整个人且妖且闲,他偏头看她,若有所思瞧着她身上披的那件漠月关狐裘大氅,哂笑一声,调子碎碎柔柔的,像江南软烂的水豆腐,“奴才也怕生,郡主不怕奴才杀了你。”
小太监说的没错,他家督公,装货一个。
沈雪砚笑,也不看他,摸着猫儿看紫藤花枝落下的雨,“倒没怎么听过你说话,比我想象得好听些。”
闵莲生:“郡主你真有病。”
沈雪砚微笑,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脸,“说到这个,我虽然看上去病多,可女医倒是没瞧出来我什么病,可我这里呢,有全京都城的冰,这些冰能让你听我的话。”
话语俏皮。
一个要死的人,天天还过得挺开心,闵莲生低着眸子看她,调子懒懒却难掩威胁,“三伏天总会过去。”
“我知道,无需你来提醒。”
沈雪砚看向他,他垂着眸子,也不躲避,面上除了对闷热潮湿天气的恹恹,也没什么表情。
她并不不喜欢他这么说话,也不喜欢他这么瞧她。
从昨日晚时真真切切触碰到这个人时,沈雪砚心里面就把自己心里摸得门清。其实从始至终,她所执念的,是那个不顾一切、不择手段保护她的闵莲生。
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可是沈雪砚还是会怨,怨他不轻声细语,不怜香惜玉。这怨气来的无端,让人找不到实处发泄,就算和眼前这个人吵起来问他为什么不可以温柔一些,也只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罢了。
烦得很。
所以在他睡回笼觉的时候沈雪砚让人撤去了冰鉴,还在榻边搁了暖炉,大早上逼得闵莲生黑着脸,额头上粘着汗浸湿的头发,咬牙切齿地看向慢条斯理梳发的沈雪砚。
她笑吟吟的走过来,拿着手绢擦他的汗水,水涟涟的眼睛很是无辜,“早啊,督公大人。”
散开的长发落在闵莲生的掌心,有些痒,他下意识捻了捻。
……
纵然暴雨这样大,青城山围猎却照常进行,上辈子她蠢得很,瞧不出里面的门道,照常去了,被太后身边的春来姑姑安排去山脚下的青城寺暂避风雨,说是等风雨过去了,再行围猎打算。
她记性不大好,想不起来之前在哪一间厢房入住,又在哪一间厢房被下的药,于是在入住青城寺避雨之前,告诉闵莲生,“督公,烦请今日寸步不离守着我。”
这一声听上去生疏客气。
闵莲生看着马车外的山林暴雨,看了眼她,而后敷衍嗯了声。
沈雪砚要给他带上幕离,闵莲生眉微微拧着,很是嫌恶,闷声说了声热,沈雪砚正在给他系下巴带子的动作顿了,拨开幕离的轻纱,眨巴着眼睛,好奇问:“你是在撒娇么?”
闵莲生从上到下将她看了个遍,单手撑着头,破天荒笑出了声音,肩膀一耸一耸,就差弯下腰捂着肚子,嗓音是低低柔柔的嘲弄,“啧,郡主,我他奶奶是个太监啊。”
这个“啊”字拖得长,尾音黏腻,衬这张艳鬼般的脸,很是诡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倒真将他看成个男人了。
真有病啊。
他垂眸,瞧见她颊侧的羞红,难得俯下身子,靠得很近很近,近到沈雪砚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闵莲生是真心带了疑问,“还是郡主这些年光顾着当病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晓得太监是个什么玩意?”
沈雪砚的视线扫了他的下腹,又幽幽转转地回到他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笑意。
此处无声胜有声。
闵莲生很是无语,退开了身,长腿一伸搭在坐榻上,若无其事看着窗外,“奴才卑鄙,无耻,什么丧尽天良都做过,郡主去外面问问,西厂做什么事情需要遮掩。”
倒是给他骄傲的。
闵莲生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这般在她面前耐着性子,估摸也是三伏天热得没招了。
闵莲生一路上不说话,且妖且闲的脸上是淡淡的不耐。
他真的,和上辈子的闵莲生不一样。
昨日暴雨那样大,她撑伞发了很久的呆,想到了勇安侯,也想到了上一世的闵莲生。
她对闵莲生没什么印象,偶尔见过的几面,也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一双瑞凤眼明眸善睐,远远地望着她。
旁人总说他凶残,她却觉得他的眼睛很漂亮,长长的睫毛簇拥着眼睛,眨眼的时候,像极了她院子里猫儿的温驯模样。
若是上一世他不属意她,就不会丢了性命。
冷心冷情,活得恣意无忧无怖,没什么软肋和弱点需要他妥协。
就像这一世一样。
未曾对她动心的闵莲生,只是街坊口耳相传的厂臣,手段狠辣,做事利落,毫无底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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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杀人放火于他如拈花般轻易。
旁人说他不是人,是一个畸形的吃人怪物。
她又怎会倾注心意,于这样一个人身上?
可沈雪砚想还他恩情。
若是她的情意他不要,她也可以给他很多钱,很多很多,他这辈子怎么花都花不完。
车子猛地颠簸,沈雪砚歪进了他怀里。
沈雪砚抬头,撞进那双枯井无波的眸子,“闵莲生,你可知,那日我在圣旨上,题了你的名字。”
闵莲生倚着车壁,啧了一声,手指浪荡子般拨弄着幕离,又接着上下打量她,冷嘲热讽,“怎么,现在又觉得奴才见不得人了?”
“倒也不是。”
说罢,她静默了一会儿,思考良久,终是长长地舒了又口气,释然笑了笑,“只是你好像不大属意我,我以为,你也喜欢我。”
“我一早着人准备了幕离,戴上幕离,没人认得你,不会有人将你我牵扯在一起,你我今后不再有什么瓜葛让你心烦。”沈雪砚替他系回幕离,垂眸时,清泪滴在闵莲生的手掌心,“大太监,你护我青城山这一程,我就不嫁你了。”
“洛阳冰鉴司那边,我已让沈家递了消息,不会卡督公府的供应,回来之后,我放你走。”
冰凉的,戴着浅淡药香的吻落在唇角时,闵莲生的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大太监,情意上欠你的,我还不起了,只能这样了。”她自言自语,不知在对谁说话。
“我们到了,下车吧。”沈雪砚不再看他,扶着小厮下了车。
过了会儿,闵莲生也下车,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
到了青城寺,沈雪砚瞧见太后身边的春来姑姑撑着伞立在寺庙门口,春来姑姑一见到她,眉眼便弯了起来。
细看一眼,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名眉眼轻佻桃花含笑的青年,朝她微微颔首,“见过郡主。”
沈雪砚藏在袖子里的手掐的掌心疼,整个人僵住,仿佛灵魂出窍,她听见自己木木的声音,“见过……小侯爷。”
春来姑姑略为诧异,“小侯爷,二位此前可是见过?”
程发轫缓慢摇头,眯着眸子,自上而下打量着这个病秧子少女,眼睛很快活络光亮起来。
这个病秧子,没想到这般漂亮,思及等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他莫名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和一些占有欲,熟络上前,将沈雪砚拉到自己的伞下。
“娘娘知晓郡主身子弱,特意叫本侯爷来接。”声音缓缓如山间流水,很是谦逊。
“劳烦。”她淡淡道。
这个身高差,程发轫的视线落在沈雪砚纤细的脖颈和细腻的肌肤上,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还是个冰山美人,更对胃了!
闵莲生的头像木偶般诡异地转动,转到程发轫的方向,眼睛一下一下眨,极其缓慢。
勇安小侯爷浑身诡异地不舒服,四处望着,很快看见戴着幕离的闵莲生,他瞧这个人服饰大紫大黑,材质极其昂贵,只以为是沈雪砚身边的巫医。
可就算巫医,那也只是个奴才,手里居然抱着只价值连城的凉玉狗!!
而且看样子只是在……避暑?
一个奴才都能用凉玉狗消暑,可见沈雪砚财力惊人,陪葬品确实是传闻中那般……
程发轫的眸子愈发暗。
闵莲生偏着头,盯他盯得入神,直让程发轫毛骨悚然。
程发轫只觉得巫医古怪,轻咳几声催促。
春来姑姑笑着上前,作势引路,“郡主,且让小厮在这边候着,奴先引二位去各自厢房休息一下。娘娘在午休,待会儿娘娘醒了,奴再来知会二位。”
沈雪砚退了几步,到闵莲生的伞下,“姑姑,我需要巫医的跟随,我的身体,他最清楚。”
春来姑姑面上依旧和蔼,声音沉下来,“小祝姑姑领着女医,在厢房候着郡主呢。”
沈雪砚听得出来威胁。
她挠了下闵莲生的掌心,小声说,“陪我。”
闵莲生的掌心如同一只冰凉的小虫子在里面一出溜一出溜打滑,他下意识握住。
沈雪砚一怔,躲开了他的手,“春来姑姑,且带路吧,娘娘怪罪下来,我自己担着。”
6. 装货
山上风大,吹着凉雨入了衣袖,沈雪砚头疼的厉害,本就舟车劳顿她受不住,她如今只想找个安稳处休憩,可眼下春来姑姑咄咄逼人。
“郡主,别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为难。”春来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和倾盆暴雨,也算看沈雪砚长大,知道她这个人虽然冷淡,却最是心善,比太后的小侄女祝霜雾容易拿捏许多。
总之,她今天是下定了注意要拿下沈雪砚,就算这沈二小姐搬来天王老子,也得先入了瓮再说。
沈雪砚微微皱眉,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心里尚未祛除掉对闵莲生的依赖,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因为别人告诉她,闵莲生总是最保护她。
闵莲生眯起眸子,身上那股子懒散气去了些,凝了些精神,如同审视昭狱凡人般回望她这一眼,同时声音淡淡对春来姑姑讲,“知道自己是奴才那就是当狗的命,什么时候轮到一条狗去左右主子的事?”
春来姑姑脸黑的滴墨,她做了太后多年心腹,何时被人骂作是畜生?
程发轫冷哼一声,抽出随身携带的鞭子就往面前的巫医身上摔,“你又是什么狗东西?”
这种玩意对闵莲生来说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是躲还是借力打力都轻而易举,但他侧眸瞧见沈雪砚安静眼眸中闪过的一瞬担忧,于是计上心头,生生是挨了这一鞭子,鞭子落在颈侧,透过幕离可看见醒目的血痕。
从这一刻开始,闵莲生密切地注视着沈雪砚的一举一动,他瞧见她的眸子从安静到愕然,最后视线落在他的伤痕上时,颤着唇落下一滴泪。
这是有人第二次因为他哭。
闵莲生抱着手瞧她,她真有病。
春来姑姑瞧着不对劲,挡在程发韧面前,春来姑姑没见过沈雪砚失态,不过沈雪砚的性格一向好拿捏,眼见天要黑了,厢房里的药香持续时间快过了,她也心急,“郡主,一个奴才而已。”
闵莲生更是在她不动声色的怒意上火上浇油,极其亲昵地凑到她耳边,蓐蛇般丝丝吐气,声若幽兰,“郡主不是说,给您当奴才,至少没人敢欺负咱家么?”
青黛色雨幕里,青年倾身,长长的玄纱随风摇曳。风卷起垂至腰际的纱幔,隐约透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流云纹的墨色腰封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奴才好疼啊,郡主……”
闵莲生如是说着,脸上淡淡的,却毫无痛色,视线锁着沈雪砚的表情,观察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看她心痛地用指尖触摸他的伤痕,又被烫到般弹开,而后装作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她面颊的绯色,若有所思。
闵莲生岁想不通其中缘由,到底一个活不过年底的病秧子,也不需要他费什么心思。
只是,他忽然想起来,确实秋后西厂有件大单子确实需要一大笔钱。
这才是正经烦恼。
真好,瞌睡了有枕头亲自送上门来。
他望着沈雪砚,笑得很开心。
闵莲生柔了调子,抬手拭去沈雪砚的泪水,用自己平生最温柔的声音,轻到只有二人听得见,“去吧,郡主,厢房的药香已经被奴才换了。”
“有奴才在,您怕什么。”
沈雪砚愣了一阵子,没说话,深深地吐了几口气,才平复下自己被迷的鬼迷心窍的那份心绪。
二人这般亲昵的姿态,看得程发韧怒从心起,他已然将沈雪砚视作囊中物,哪里忍得了别的男人离她这样近,强忍怒气,眯着眸子,目光在暧昧的二人身上流转,意有所指地问,“郡主随身携带他,还这么见不得他受伤,郡主和他,当真只是简单的主仆?”
“小侯爷,这似乎与您无关。”沈雪砚淡淡的,表情如神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春来姑姑见状连忙上前道,
“郡主,您也知道,太后也是为您好,小侯爷难道不比闵莲生强,抛去他那些狼藉名声不谈,他可就只是个没根儿的东西,嫁给这样的人,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可谓是生不如死啊…”
闵莲生倒是跟着点头,柔柔慢慢道,“姑姑说的是,郡主不妨从了。”
沈雪砚偏头看他,被他逗的笑出了声音。
戏精。
沈雪砚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真心实意地反问,“姑姑您瞧我这身子,强弩之末,一阵风就能吹倒,我就不是能与男人洞房花烛的命,我倒没什么,若真是死在床上,难保别人不觉得晦气,您说是不是,小侯爷?”
程发轫神魂出窍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这般清冷美人说出来的。
沈雪砚敢说他都不敢听。
春来姑姑讪笑着,“郡主您多虑了,太后只是想让您……”
春来姑姑话没说完,便被郡主身旁那位戴着幕离的神秘巫医笑吟吟打断,“小侯爷倒是不必多虑,昨夜奴才同郡主同榻而眠,很是欢愉,郡主在榻上,也很是……威风呢。”
边说,他修长惨白的手搭上沈雪砚的腰,沈雪砚也不躲。
沈雪砚:“......”真特么有病。
闵莲生从她微微转动的眸子中看见她隐忍的愠怒。
他确实开始好奇,沈雪砚忍耐他的底线,到底在什么地方。
程发轫听了之后脸瞬间黑了下来,恶狠狠看了春来姑姑一眼,“春来姑姑,这就是太后娘娘说的冰清玉洁的端宁郡主?”
见程发韧怒气冲冲离开,春来姑姑皱眉看了一眼沈雪砚和她身旁的巫医,顾不得其他,冒雨追上去解释。
见沈雪砚半笑半无语看他,闵莲生摘下幕离,耸耸肩,无甚所谓,“一劳永逸。”
“那你说说,我在榻上……”沈雪砚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如何威风?”
“瞎胡诌而已。”
“别有下次。”
“奴才晓得了。虽是这般说着,却毫无半分奴颜婢膝的样子。
沈雪砚不再多问他,冰凉指尖点他脖颈处的伤痕,戳破他,“为什么故意受下这一鞭子,故意让我心疼,图什么?”
她迎上他的目光。
闵莲生没说话,漂亮的瑞凤眼只是看她,不深,不问。
这双眼睛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当是明眸善睐,可生在这种人的皮囊身上,衬着这薄唇,无端就生出几分薄凉和偏执来。
“郡主说做您的奴才不会受委屈,现在看来,也不过骗人罢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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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下这句话,就当是回答沈雪砚的问题。
沈雪砚见问不出什么来,说了句“乏了”,扶着闵莲生,寻见附近的小和尚带路,找见了她的厢房。
沈雪砚没进去,站在厢房前的青石板路,从上到下地打量,想要将这个地方与记忆里的那个建筑重叠。
檐外雨滴敲着石阶,与远处溪涧的流淌声相和。
雨稍弱了些,山林间浮起一层薄雾,远峰隐没在青灰的天色里。
悠远的钟声传来,低沉浑厚,一声声荡过湿漉漉的檐角,惊起几只栖鸟,又很快淹没在沙沙的雨声中。
“你太高了,低一些,雨水被风吹到我裙子上了。”沈雪砚低头看自己的裙子,有些不满他撑伞的动作,轻声嗔怨。
闵莲生低了些,伞往她那边歪了又歪。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沈二此人,对其他下人都极其温柔和善,唯独到了他这里,容不得他粗鲁半分、怠慢半分,好似他只要语气重了些,就如同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一样,在她那里不可饶恕。
她当真是比那皇帝老儿还要难伺候。
沈雪砚不知道闵莲生在想什么,她看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好像与自己上辈子被下药的厢房,长得不大像。
厢房半掩着雕花木窗,屋内一炉沉香静静燃着,青烟袅娜,缠绕着案几上摊开的经卷,墨香与檀香糅杂,清冽,沉静。
耳房内一张藤榻,一席素帘,墙角立着半旧的瓷瓶,插着几枝新折的山野小花,花瓣上还凝着雨水。
确实是她喜欢的布置。
但榻记得上一世,这里只是简单素净的厢房,除了出家人的桌椅床榻外,便没什么布置了。
直到她看见院中摆的冰鉴,她才知道这些布置是谁的手笔。
闵莲生也不遮掩,确实是他安排自己人从沈雪砚院中抬了几箱冰鉴过来,他懒洋洋道,“郡主要奴才保护,总不能叫奴才在衣食住行上受了委屈。”
“不问便取即为偷。”
“您看奴才是在乎名声的人么?”他冷嗤一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也不知她在此处看些什么,单手撑伞,另一只手径直拉着她的手腕穿过雨幕进入厢房。
沈雪砚掸去衣衫上的风尘,安置了随行的仆从和行李,便入了厢房休憩。
小厨房烧着汤药,药香氤氲入雨水的湿气,充斥在院子里。
闵莲生闻不惯药味,吊儿郎当地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经书,眼神飘到窗边,沈二指间扶着朵野花,俯首轻嗅。
美人且妖且闲,他支着头看了会儿,嘴毒得很,“郡主,若是今日没有奴才在,您可就是未来的勇安侯夫人了?”
“倒是配的上您郡主的矜贵身份,不如从了。您到底在顾虑些什么呢?”
他慢悠悠地问,语气懒洋洋的,并不像是想要知道答案的样子,只不过是受不了太安静随便找话说罢了。
沈雪砚也不惯着他,“可以,你现在把人唤来,同他讲我已衣衫尽褪,就在这榻上等他。”
闵莲生听出她生气了。
又他奶奶地生气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天天生气。
也不怕自己嘎巴一下死了。
7. 温柔
沈雪砚安静站在窗前看鹿鸣台,偶尔回头看一下床榻,纱帘后面慵懒躺着个人,意识到她在看他,会懒洋洋回一句,“奴才在。”
沈雪砚点点头,继续看窗外。
她没有问闵莲生为什么会这么快知道厢房被下了药香,他那西厂眼目众多,手段龌龊,就算他想说,她也未必想听。
此处厢房的视角正好,刚好瞧得见此次青城山秋狝大典的主场鹿鸣台,太后的鸾驾队伍暂歇于旁边的行宫,一旁猎场秋狝的旌旗半湿不干地垂着。
这场名为围猎、实为为她相看选婿的盛事,已在连天阴雨中显出了几分狼狈。
大约傍晚时分,祝霜雾冒雨赶来,她没注意到房中有其他人,直朝着沈雪砚走去。
祝霜雾收了伞,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水灵灵的眼睛瞧见沈雪砚就笑了起来,“善善,你是不知道,太后娘娘这是发了力了,十八家世族子弟奉她老人家凤诏入围,都是为了获取你的芳心,但是一看下了这么大的雨,寸步难行,她老人家气的直跺脚,不过娘娘她一向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还是得小心!"
沈雪砚递过去一杯热茶,怕她咋咋呼呼提刀去砍人,便没有提方才见到程发轫的事,笑着问,“怎么这么晚才来?”
“山北面有野人出没,太后命我带人前去查看。”祝霜雾眉头微蹙,抿了一口热茶。
野人虽然没看见,但是入秋第一场雨太猛了些,山体似乎有滑坡的迹象,她将此事禀报上去,可娘娘那边还要坚持大典的举办,看上去决不会放弃善善的婚事。
现如今,太后娘娘在朝廷和后宫的势力也只有当今圣上才能堪堪制衡,她老人家想要做什么,没人能阻拦得主。
祝霜雾抿唇,她似乎,真的将善善推进了火坑里了。
祝霜雾看向沈雪砚,沈雪砚坐在她的对面,单手支着下巴,眸子漆黑静谧,单纯得像玲珑剔透的琉璃珠子,光影流转,美丽极了。
善善从小身子弱,出不了远门,总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一样,眼巴巴儿每天等她回来,期待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听自己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人和事情。
有时候,祝霜雾感觉自己跟养了只金贵娇弱又黏她的小猫一样。
“然后呢?”沈雪砚微微歪着头看祝霜雾,等着祝霜雾的下文,灯火在她漂亮安静的眼睛里面跳跃,“那你见到野人了么?”
祝霜雾冷不丁鼻子酸了,眼眶也发热,她瞥开脸,起身往外走去,不想沈雪砚瞧见她的失态,嘟囔了句,“我现在就去给你抓野人去!”
沈雪砚愕然,随即起身去追,“祖宗,你这是发哪门子癫,天快黑了,雨这么大,你快回来!”
天快黑了,风雨更大了些,雨丝斜飞,冷风灌进厢房,将案上的经文吹得簌簌作响。沈雪砚刚撑开伞,便被冷风冷雨激得退了步子,她扶着檐下门廊,蜷着身子咳嗽,苍白的指尖死死攥住伞柄。
昨夜受了寒,到现在她已经发了一天的热了,沈雪砚知道自己怕是又要大病一场了
闵莲生起身,立在阴影里看她,艳鬼般的脸在半明半昧的光阴里没有表情。
沈雪砚苍白的唇抵在雪缎帕子上闷咳,肩头未绣纹的素纱衣料随之一荡,像寒塘掠过孤鹤的翅影。咳到极处时,她的脖颈绷出一道脆弱的弧,天光顺着这弧线滑下来,凝在锁骨凹陷处。
小厮上来扶她,沈雪砚拧眉指着外面,声音断断续续,“不用管我,天这么黑,将小祝姑姑……追回来!”
看着小厮披蓑衣远去,她才放心。
"郡主真是金贵。"闵莲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紧不慢,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凉意,"一场秋雨都能咳成这样,若是再来场冬雪,怕不是要直接躺进棺材里?"
他弯腰接过沈雪砚手里的伞,随意扔到一边,手穿过沈二纤细的腰,将人拦腰抱起来,沈雪砚浑然失去了力气,脑子昏昏沉沉,努力抬眸看眼前这个人,她眨了一眼,又眨了一呀眼,想要看清面前这个人,可是困意上来,她如何也看不清。
“你是…谁啊?”
沈雪砚的声音越来越轻,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的头也伏在闵莲生的颈间,以无力的、蜷缩的……下意识依赖的亲昵姿态。
闵莲生立在檐下阴影处,宽肩窄腰的轮廓被墨青色巫医族服饰勾得锋利,他脸大部分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苍白下颌,像古墓里挖出的玉,沁着阴凉的润,他抱着人往屋里走,声音微凉,“你管我是谁,咳累了就睡觉,真是没见过郡主这么能咳的病秧子。”
“我不要你。”沈雪砚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手无力地推他,这力道如同蚍蜉撼树,闵莲生轻笑,声音柔软得如同黏着蜜,话却毒得很,“那您要谁,奴才去给您找……这样行不行,奴才给您找勇安侯,他倒是愿意伺候您,就看您愿不愿意了。”
“不好。”
沈雪砚的声音弱,却在这绵密骤雨狂风中,分外清晰地砸进闵莲生的耳中:
“谁都不要,我只要闵莲生。”
闵莲生将人放在榻上,用枕头垫着她的背,使她坐着,不让她睡,闵莲生叹了下她的额头,滚烫的触感提醒他,沈二现下病得不轻,但他不着急找大夫,一边玩着沈二修长好看的手指,一边垂眸看沈二,颇为好奇地问,“郡主,告诉我为什么只要闵莲生?”
“您告诉我,我就把那个奴才打晕了捆过来一整个囫囵送给您。”
他捏着她的手,在等她答案的同时,仔细回想,回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他确实不记得在今年之前见过沈二此人。
若是见过,他不会忘记她。
他挺认真在回忆,以至于没有防备地被吻了一下,被……柔软地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过溪水。
如同……一尾活鱼泛入死水。
闵莲生的眸子猛然颤了颤,短时间内又恢复冷静,他就这么看着沈二,任由她的手攀上他的肩膀,柔软的吻落在他的眼睛、面颊和唇上。
这对闵莲生来说,太过温柔了,温柔的不像话,不像是真的。
他从小在乱葬岗里爬出来的,跟野狗抢东西吃,少年时入了匪窝,烧杀抢掠什么没做过,整天过的不是他杀人就是人杀他的日子。
沈二对他太温柔了,温柔得……让他十分不自在。
她好温柔啊,比白天为他脖子上的鞭痕上药时还要温柔。
他现在有种想要在此处杀了她,而后将她浑然生吃入腹的感觉。
他上回吃人肉还是因为饿,这次想吃人是因为这个人太温柔。
闵莲生笑着骂了自己一声真他娘下贱,受不得人家对他一点好的贱骨头。
他能想象得出来,他要是个有根儿的真男人,定是个色令智昏的腌杂,受不了丁点儿美人计。更别提是遇见沈二这样的,他要是遇见这样的,骨头立马就酥软了。
只可惜他是个太监,女人对他而言,毫无疑义,真要有人攀附他,那也是图财图利,总不能是图他这个人吧。
想事情的同时,他听见沈二低声说话,让他抱她。
闵莲生眸子危险得眯起来,任由一种异样的痒和酥麻将他整个人麻痹。
他收紧了搭在她腰上的手,垂下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卷着沈雪砚的长发,也随沈雪砚去,不时学着她的样子回应她,直到尝到泪水的咸涩,他才退了些,看她水涟涟的眼睛。
“郡主哭什么,倒显得是奴才先占了您的便宜。”冰凉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泪,视线落在沈二专注又朦胧的眼睛时,他愣了一瞬。
知晓她烧糊涂了并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所以闵莲生有离开的打算。
可沈二再次缠上来的时候,闵莲生心想罢了,似乎一时半会儿他也离不开。
沈雪砚只是轻轻地落唇,浅尝辄止。
但闵莲生不愿意,他头一次亲人,没什么情-欲,却也觉得十分舒畅,好似心中有什么东西得以释放一般,他扣住沈二的后脑,不让她离开,而后将她的下巴往下扣,撑开牙关,温柔也失控。
沈雪砚不舒服,推开他,两个人大口地呼吸。
闵莲生漂亮的眼专注看她,轻声道,“你让我好开心,郡主,我们继续好不好。”
说罢他又继续将人压了下去,完全禁锢性地覆下来,不由分说地侵略,不准她咬紧牙关。
沈雪砚推他,他又不情不愿地向下去啃噬锁骨。
闵莲生的手指有力触感冰冷,探入小衣的时候冻得沈雪砚发颤,她闭着眼睛下意识说了句,“别碰我,程发轫,你别碰我,滚开……滚开……别碰我……滚开……”
“求你了,别碰我……滚开……”
闵莲生合上她的衣衫,若有所思地看她,她已然睡去,眼角含泪,口中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喃喃:“滚开……”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她口中听见勇安侯的名字了,在郡主府的那一晚,他几乎听了一整夜。
她怕程发轫。
今日白天沈二见到勇安侯第一眼的恐惧和颤抖也不是演的。
她究竟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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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
闵莲生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难道这种事情,程发韧强迫她做过?
沈雪砚喃喃着要喝水。
闵莲生自小自己摸爬打滚,略懂些医术,他摸了下她的脉搏,又探了额头,知道眼下今日她在青城山可能熬不过今夜,寻了她随身携带的大氅将人裹起来,他的视线在那件漠月关狐裘大氅上顿了顿,又将人喊醒,给她喂水。
闵莲生嫌弃她喝水太慢,撬开她的牙关,将水喂了进去,又缠绵吻了几下才算作罢。
刚抓了野人回来的祝霜雾看到这些,惊得下巴要掉了,旋即抽了一把刀就要砍他,闵莲生淡淡睨了她一样,“你敢。”
刀刃顿在闵莲生的脖颈,冰冷的刀刃映出闵莲生颊侧那道狰狞的疤,祝霜雾虽然怕他,但声音冰冷坚定,“放开善善!”
善善……
闵莲生低头看了眼沈二。
“她发烧了,我现在要带她去督公府,想她今夜死在这里,你就拦着我。”闵莲生抱起沈雪砚,不管脖子上的刀,起身往外走。
闵莲生那荒郊的督公府确实在青城山山脚下,听说他那里虽然阴森,却是奢靡得紧,医阁里养的能人比太医署的医术都要精进。
祝霜雾收起刀,“方才你轻薄郡主的事情,我会告诉她。我警告你,你一个太监,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人,你不看看自己,你就算给她当奴才,我都看着嫌脏。”
闵莲生倒是笑了,“您要这么说,我倒是非要娶郡主不可,咱家还没吃过天鹅肉呢。”
说罢,他还低头亲了下沈雪砚的额头,示威地看了一眼祝霜雾。
祝霜雾皱着眉看他,“闵莲生,你是真的贱啊……”
话没说完,祝霜雾嗓子眼被弹了什么东西,柔软冰凉,甚至有蠕动的感觉,她弯下腰去扣嗓子眼,闵莲生居高临下看她,“这是南疆的蛊虫,现在我说什么你答什么,敢忤逆,我让它咬烂你的肠子。”
“闵莲生,我日你大爷!”
闵莲生低头认真看怀里的人,调子凉凉,带上不自知的温柔,“告诉我,沈雪砚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的,他这么久一直对沈雪砚百依百顺,不只是因为冰鉴的缘故,是因为他知道她对自己好,甚至是毫无底线、不可理喻地对他好。
闵莲生的声音本就阴柔,再温柔些就如同箜篌错了弦一般诡异,但衬着他艳鬼般的脸,又莫名和谐起来。
祝霜雾愣怔了一瞬,不知是蛊虫的原因还是被他的调子惊愕住,她下意识地就说了心里话,“因为她是个傻逼。”
闵莲生:“……”
“咱家看祝姑姑想陪郡主一起去督公府了。”闵莲生桀桀笑出声,笑的祝霜雾捂着肚子打滚,疼得死过来活过去的,出了一身的汗,她咬着牙说,“善善对你好,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闵莲生甚至放轻了呼吸,听祝霜雾说话。
“因为你……”祝霜雾疼的说不出话,闵莲生却不放过她,步步紧逼,“因为我什么?”
“闵莲生!死太监!你这么对我,善善不会放过你!”
闵莲生审问昭狱犯人一向有耐心,呵呵笑出来,“你不肯告诉我,那我只能把蛊虫喂给郡主了。”
祝霜雾知道闵莲生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事情,天底下什么丧尽天良事情他没做过。
善善哪里受得了蛊虫。
她看着高烧中奄奄一息的沈雪砚,抿了下唇,她是真没招了,窝囊地说实话,“她说她爱你。”
闵莲生自言自语,“难道一颗蛊虫不够?”
祝霜雾真怕了,她知道闵莲生审人都是些什么变态招,她真怕了,“她爱你!她真的爱你!他奶奶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爱你,她几乎没有出过郡主府的门,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认识的你!”
祝霜雾没有在说假话,闵莲生看得出来。
可他没有寻常人关于爱这个概念,但是以正常人家视角来看,既然沈雪砚爱他,他也需要她的钱,那么……
闵莲生带人走之前扔下一句话,
“若是太后问起来,就说我要娶,让她歇了那些龌龊手段,别往郡主床上送男人了,送一个我杀他全家。”
“闵莲生,你知道你配不上她。”
闵莲生轻嗤一声。
他要是记得没错,是沈雪砚自己招上来的吧。
现在跟他谈配不配得上,想把他当猴耍?
做什么春秋大梦?
皇帝老子都不敢这么耍他。
8. 你敢
祝霜雾缓过来劲儿的时候,闵莲生已经将人带走了。
她以前不怎么歧视太监这个群体,可现如今她知道那些贵人瞧不上太监是有道理的,太监是真他奶奶地下贱啊......
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瞧瞧他自己配吗?
她看向门外雨中拴着的野人,原本嗷嗷叫的野人,在闵莲生路过时,却倏地静下来。
祝霜雾眯起眼睛,透过雨帘,她看到那野人衣衫褴褛下地瑟瑟发抖——那是因恐惧而起的本能反应。
沈雪砚真他妈死到临头眼睛瞎了,野人都知道避而远之的怪物,她偏偏上赶子倒贴。
难道说,闵莲生也给善善下了蛊虫或者是降头?
祝霜雾这般想着,同时押送野人去太后那边,让太后瞧个新鲜。
进太后行宫的时候,青城山的雨幕像被撕碎的罗帐,祝霜雾皱眉遥遥看了山北面一眼。
若是山北面泥土滑坡,可能会波及山下的村民和沈家善堂,善善还在那里设的有粥棚……
与此同时,祝霜雾压着玄铁锁链的手背青筋暴起。链子那头拴着的野人突然激动起来,锁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差点冲撞上正在小憩的太后。
"滚开!"
祝霜雾的鞭子刚抽落下去,野人布满疤痕的脊背突然弓成进攻的弧度。锁链崩断的刹那,太后凤榻前的金丝帷帐被野人生生扯落半边,露出里面堪堪扶稳九凤冠的苍白容颜。
"娘娘当心!"
春来抛出的香炉砸在野人额角,爆开的沉香灰迷了众人视线。
待烟尘稍散,只见那野人正跪在娘娘的床榻前,喉间发出含糊的呜咽。
"母...亲..."
野人沙哑的呼唤混着血沫滴在地面上,太后猛地掀开帘子,威严的凤目死死盯着这个野人,在遍布伤痕的脸上仔细辨认,在认出这个人时,她的视线也落在了她的耳朵后面反光的烙印,“尽忠"二字边缘还粘着新鲜皮肉,正是闵莲生常用的银朱印泥。
少女残缺的左手死死抠着地面,五根指骨里钉着细如牛毛的透骨针,针尾皆系着西厂特制的玄色丝线。
祝太后不可思议地轻声唤她,“停云?”
春来姑姑闻言一惊,“停云,这是停云小姐?”
小姐不是已经死了三年了?还是当年闵莲生亲自送来的遗体,说小姐外出迷路,尸体被野兽啃得面目全非,只能靠脊背的胎记识别身份。
茶楼说书人最爱描摹这桩艳闻:三年前西厂提督闵莲生收了太后娘娘的厚礼——那个生着柳叶眼、腰若春水的太后养女祝停云,成了阉人帐中对食。小娘子如何被金链锁在锦帐里,如何让玉面阉人化了绕指柔。
"他...用针线...缝我的眼皮..."祝停云每说一个字,就有黑蚁从她嘴角爬出,"说要看...太后...会不会...认不出...亲生女儿..."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到了她这个年岁和地位,就算是女儿死而复生,也经不起她内心太大的波澜,她在春来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靠着金丝软枕,瞧着被缝上了眼皮的女儿,有点嫌恶的别开眼睛,在祝霜雾给祝停云披上薄毯后,才淡淡开口,“哀家听说你死了,怎么回事?”
祝停云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她瑟缩成一团,回忆着这三年,嗓音沙哑难听,“是闵莲生!!他对外说我死了,其实一直把我关在牢里,给我上刑……”
一想起那些黑不见光的昭狱,她就浑身发抖发冷。
她还能看得见的时候,逃跑过一次,没跑成功反而在迷宫般的游廊和牢房中绕迷路了。她记得百间精铁牢房列如棋盘,每间都悬着鎏金匾额:“碎玉”,“听香”,“裁冰”……雅名之下,锁着当朝三品大员的嫡子、北疆战俘的舌头、乃至先帝奶娘仅剩的右手——皆是这位陛下孤臣的“藏品”。
恶心,变态!
祝停云记得自己被关在“漱金阁”。
“咱家就爱看金枝玉叶学狗爬。”
祝停云被抓回去的时候,闵莲生正倚在铺满雪貂皮的太师椅上,看她拴着链子在地上爬来爬去,那时脚边还跪着个脊背钻孔的翰林院编修。
春来姑姑正替祝停云验伤的时候,忽然惊叫一声。
山风卷着焦臭味扑来,祝停云被掀开的衣摆下,双腿密密麻麻全是烫伤的旧疤。每处疤痕中央都嵌着黄铜小钉,排列成户部尚书温郡的名字。
最骇人的是她右膝上一块陈旧伤处,皮肉间隐约可见深刻入骨的两行小楷:
夜夜常相伴,怜君到天明。
旁人或许不认得,但是在太后身边数年的春来一下子就记起来,这是停云小姐的父亲——当今户部尚书,二十年前还是寒门小生的温郡,写给彼时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的情诗。
她倒吸一口冷气。
这就意味着,闵莲生知道了停云小姐是太后与尚书的私生子,也或许不只这些,以他的手段,估计从停云小姐口中把那能套的东西全套了。
太后在祝停云的伤口上停留,“看来你是什么都招了。”
“对不起母亲,我太疼了,他也不让我死。”停云顾不得伤痕,跪着爬到太后床前,“母亲收留我吧,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再也不任性了,您说什么我都乖乖听您的!”
“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太后被气笑,看着她腿上的字,这分明是闵莲生故意放出来恶心她的,只是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罢了。
“停云,你已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太后居高临下看她,“过几日哀家会派人送你去去你父亲那边,哀家现在不想看到你。”
祝停云知道自己把东西都招了,母亲很生气,对母亲没什么用了,喏喏点头。
在被春来搀扶着下去的时候,她听见母亲问押送她的那个女官,“善善人呢,等明日叫她来见见哀家,她就算不喜欢勇安侯,也要见见其他年轻郎君,就算她谁都不想见,见见哀家这个便宜女儿也行,也听听给闵莲生当对食是个什么感受?哀家看她是真的病糊涂了......”
祝霜雾倒是老老实实回答,“我觉得善善可能也是有道理的,闵莲生很擅长让人求死不能,说不定善善嫁给他,真能活得久一些呢。”
祝太后:“霜雾,哀家看你是真活腻了。”
祝霜雾摇摇头,“姑姑,我可差点没能活着见您,善善刚才被闵莲生掳走了,那死太监说他要娶善善,谁都拦不了。”
说完这一句,祝霜雾指着走到门口的祝停云,“那野人也在,噢对不起,那停云小姐方才也在,她应该也听见了。”
祝停云佝偻着身子,她眼皮被缝起来了,只能看见些许光,看不清祝霜雾,只能从声音判断此人一身英气,想起方才被祝霜雾甩的那几鞭子,她更是蜷得厉害,“是的母亲,方才闵莲生抱了个很是虚弱的姑娘走了,也说了这些话。”
“一个阉狗!当真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怪不得他把停云放出来,敢情是威胁哀家不许拦他娶善善!”太后平静如无风湖泊的表情乱了,气得咳嗽了好几声,祝霜雾道,“我其实看着,闵莲生挺喜欢善善的,虽然他跟个疯狗一样乱咬人,但是好在也听善善的话,不如就让善善嫁了。”
“你给哀家滚,雨停之前,哀家见不到善善......”
“那我背着刀负荆请罪!”祝霜雾笑得谄媚,上前去给太后盖被子,“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反正就算找不回来,也就是被抽几鞭子的事情。
如何呢,又能怎?
“滚!”
“得嘞!”
祝停云面朝着祝霜雾洒脱离开的方向,脑子里面一直回荡着那句话:
闵莲生挺喜欢善善的......也听善善的话......
也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癫了还是她被关了三年耳朵出现幻觉,现在这样的话是能够描述那个畸形怪物的吗?
***
青城山下,昔日昭狱,西厂督公府顶楼。
闵莲生抱着手倚在窗前看乌云暴雨遮蔽的青城山,那张被京城权贵暗地里称作"艳鬼"的面庞,此刻失了惯常的讥诮。
闵莲生想着事情,凤眼半阖着,长睫投下的阴影里,藏着一对涣散的瞳仁,黑得如同昭狱最深处的刑室。
他漫不经心捻着袖口被雨沾湿的暗纹,飞鱼服下摆的浪涛纹浸了水,竟显出些褐红,像褪了色的血从织金线的缝隙里渗出来。
小太监屏息望着那截露在袖外的手腕,瓷白皮肤下可见淡蓝的脉络,仿佛一折就断的细骨。可这双手昨日刚活剥了北镇抚使的指甲,此刻却虚握着,任雨水从指缝漏尽。
“督公,下午郡主喝了药又睡下了,医阁的女医说暂时无碍,休息个半月就能外出了。"小太监停在三步外不敢近前。
“无碍?”闵莲生想到些什么,觉得好笑,“活不到年底的人,说无碍?”
小太监不知道如何作答,只道,“祝停云按照您的吩咐,已经由她偷跑出去了,现如今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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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头疼的很,没有多少心思放在郡主身上了。只是祝太后还没有下令说回宫,怕是还没有放弃郡主的婚事。”
闵莲生望着远山,忽地发问,“年底到现在,还剩多少天?”
小太监掰着指头,“督公,大约一百八十天左右。”他刚要问,是不是要和对祝停云一样,对这个郡主,就听见自家督公说:“一百多天,那听上去,还挺久的。”
闵莲生伸出手去接雨水,吩咐道,“跟下面人说,对她好些,好歹是个郡主。”
女医前来,不敢同闵莲生讲话,在小太监身旁耳语几句,便悄悄退下了,小太监皱眉,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还是如实禀报,“督公,女医说,郡主睡不安稳,似乎作了噩梦,一直唤您的名字。”
闵莲生垂下眸子笑一声,关上窗户,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吩咐小太监再添些暖炉,便去了主屋。
小太监咬着手指头看自家督公的背影,也不知督公还有没有让他娶郡主的打算,看样子督公打算自己娶。
到了主屋,闵莲生并没有瞧出来沈雪砚像是做了噩梦的样子。
她在喝药。
一身素衣,极美,长发如瀑,极美。
闵莲生看了一会儿,想起祝霜雾那句:闵莲生,你知道你配不上她。
那倒也是。
沈雪砚刚从闵莲生的榻上撑起身子,素衣如雪,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伶仃的腕骨。药碗中的雾气袅袅升腾,模糊了素白的容颜,药很苦,她抿了一口就皱眉放下了,察觉到闵莲生来,抬眼看他,“闵莲生,送我回去吧。”
闵莲生避而不答,“听说郡主找我?”
沈雪砚同样避而不答,“我之前同你讲过,你护我青城山这一程,此后你我再不相识。”
“行啊。”闵莲生抱着手,视线放在药上,“你把药喝了我放你走。”
沈雪砚深呼吸一口气,将药一饮而下,极其艰难地咽下了药,药苦到极致,以至于闵莲生递来一颗糖她想也没想就张口吞下。
闵莲生的指尖残存着淡淡的、温软的触感,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枯长惨白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想起来那晚温柔到极致地亲吻,令他很是喜欢,于是他低下身子,半跪在沈雪砚身前,刚好是方便沈雪砚亲吻他的高度。
沈雪砚想到了他可能要耍无赖,叹了口气,低头看他,“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简单送我回去,那你跟我讲,你还要什么。”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你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奴才想知道,您和勇安侯,什么关系?”闵莲生的视线描摹着沈雪砚的唇形,漫不经心地问着。
“我不想说。”
“那看来是有事情了。”闵莲生调子柔柔的,凉凉的。
“闵莲生,不要和我提他。”沈雪砚撇开眸子。
闵莲生身上沾了湿冷的雨水寒气,沈雪砚退了些,“你身上太冷了,离我远一些吧。”
行,多大点儿事。
闵莲生褪去外袍,扔在一边,照旧蹲在沈雪砚身前,这样大的一个骨架子蹲在沈雪砚身前,她觉得有些诡异,“你这是做什么?”
闵莲生看她的唇。
沈雪砚会意。
她一向玲珑心思,也记得那晚的事情,大约猜得出来闵莲生喜欢亲吻这件事情,但是他喜欢这件事情,却还想要她主动。
装货。
她躺下,朝着床里面,“你不送我回去,那我先睡了。”
闵莲生起身,“那奴才找别人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闵莲生听见身后那句“你敢”,心满意足地关上门回到床前,熟练地蹲下身子,仰首,闭上眼。
沈雪砚低头看他,发现这奸佞的睫毛竟在颤——不是装模作样的示弱,是切切实实的抖,像被雨淋透的蝶。
她伸手抚上他的后颈,那里沁着层薄汗。
西厂的活阎王,此刻在她掌心里瑟缩了一下,倒像是怕极了。
沈雪砚提条件,“我在青城山有座善堂……”
“我知道。”闵莲生睁开眼,“我都知道,我帮你。”
沈雪砚的指尖按上他喉结时,听见这阉人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呜咽,他的手此刻正勾着她腰间玉带,像极了饿极的狸奴讨食。
闵莲生嫌慢,刚想要催,话刚说出口,沈雪砚轻笑,俯身时长发垂落,将他整个笼在阴影里。
"你这么乖。"
她的唇贴上来时,闵莲生闭上了眼。
9. 矫情
隔了几日,雨仍未见停歇的趋势,沈雪砚身子见好,她在闵莲生的督公府中没什么说话的人,大部分醒着的时间都是在窗前俯瞰远处繁芜的山、雨中浓到发黑的山林绿色和棋盘格子般的昭狱牢房。
这里荒芜、阴森,看起来就让她觉得冷,沈雪砚想回她自己的郡主府了。
有几只狸奴总是离她太久就不愿意吃饭。
笨蛋。
她在这里睡的也不大好。
恰是此时,牢房小窗如同被戳穿的孔洞,偶尔漏出几声模糊的哀嚎,又被雨声吞没。
大约是过了立秋的缘故,闵莲生开始上朝了,圣人给了他不少任务,她见到他的时间并不算多,大多数是在晚上,她被他一身阴冷的寒气惊醒,醒来发现是他坐在榻边,也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她看。
若不是见过他被五马分尸的模样,她确实夜里该做噩梦了。
闵莲生说,“你家善堂以及附近的粥棚和村民,我已经着人迁到城北难民营附近了,就算山体滑坡,也不会有事。”
沈雪砚安静看他,明谧的眼里,闪烁着烛光,“谢谢你,闵莲生。”
“矫情。”
西厂的人血腥气总是重的,沈雪砚不大喜欢,闵莲生骂了句矫情之后又起身,过了会儿沈雪砚刚睡着又察觉到身旁的动静,是闵莲生沐浴又熏了沉水香之后上榻。
罢罢罢,他在旁边,她总会睡的安稳些,也就随他去。
闵莲生也有手不老实的时候,沈雪砚也不恼,推开啃她脖颈的头颅,又若无其事地将那双爪子从胸前挪开,翻身与他对视,好奇地问:
“你一个阉人,除了能弄我一身口水,能对我做什么?”
闵莲生伸出手让她看,沈雪砚不知所以,认真夸赞,“很长,很白,很好看。”
闵莲生:“……”
闵莲生坐起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册子,沈雪砚大半身子靠在他身上,同他一起看。
夜里很安静,有雨声,有烛火在纱罩里炸灯花的声音。
闵莲生展着那卷绢画,画中太监的袍子半褪至腰间,露出平坦如雪原的下腹,而怀中女子罗裙堆叠如云,正俯身去吻他心口朱砂。
"您瞧这落款——竟是前朝司礼监的手笔。"指腹刮过绢上题诗,他忽然闷笑,"连对食都要录档,果真是阉人的劣根性。"
沈雪砚的指尖从后头绕来,点在画中女子绷直的足尖上:“她很漂亮。”
闵莲生侧眸看她,她病中未施脂粉,苍白的脸挨着他耳畔,像幅裱在艳鬼身边的工笔观音。药香混着她发间冷梅气息,一阵阵漫过那些纠缠的绢上春情。
他附和道:“奴才也觉得漂亮。”
“嗯。”
又过了会儿,他点评画卷:
"郡主瞧这用笔,"他低笑,修长白皙的指尖点着画上人物凹陷的下腹,"连盆骨走向都画错了——真该把画师送进昭狱,让咱家亲自教他剖几具身子。"
沈雪砚忽然开口问他,“我知道你之前有个对食,你们试过,对吗?”
“试过如何,没试过又如何?”闵莲生不甚在乎地回答,继续翻看下一页,“您也说了,等太后从青城山回去,您和咱家,再不相识,既然作陌路人,又何必问这些?”
“确实。”沈雪砚点头,“我们继续看吧。”
闵莲生不知怎么,忽然有些生气,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起来,他决定下次上榻之前不沐浴,脏兮兮一身血腥气上床。
闵莲生喉结滚动,画纸在他手中簌簌作响。
过了会儿,他翻到幅女子与阉人共浴图,温泉雾气里那太监肩颈光洁如处子,偏生胯间朱笔勾了道狰狞疤痕,像条蜈蚣趴在雪地上,他轻笑:“您瞧……”
耳侧传来了安稳的呼吸声,闵莲生偏头看去,沈二的额头抵在他肩头。素日苍白的脸颊难得泛了薄红,像雪地里洇开一滴胭脂。
她睡的安稳,呼吸绵长,睫毛投下的影随着烛火轻颤,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轻咳。
后来许多年,闵莲生不记得很多事情,却唯独记得这一天。因为就算祝霜雾说沈二爱他,就算沈二主动吻他,就算沈二为他流泪……他依然不相信有人爱他。
直到这个普通到不普通的雨夜,沈二在他身旁安心熟睡,翻身的时候胳膊习惯性地搭在他的腰上……
他在这个时刻确定他正在被爱。
***
翌日沈雪砚被铁马声惊醒,身旁已没有了人。
这个时间是西厂缇骑换岗的时间,闵莲生一贯不在。
不过今日倒是稀奇,沈雪砚发现枕边多了一枝带露的野蔷薇——插在原本该放匕首的青瓷瓶里。
沈雪砚素手执花,俯首轻嗅,眸子盈盈笑意。
闵莲生倚着门瞧了会儿,在想沈雪砚为什么这么容易开心。
听小太监说,沈雪砚这十几年日子很是枯燥,每日就算养花种药喂鱼斗斗狸奴,最大的期待就是每天等祝霜雾从外面回来给她讲些市井趣事。
这么想想,闵莲生倒是理解她这种不在意世俗的活法,过一天算一天。
同时他也大概明白,为什么次次祝太后都能成功用祝霜雾牵制沈雪砚。
明知道太后从小将祝霜雾放在她身边就是为了培养人质,还心甘情愿地上钩,闵莲生不大明白她,他有时候觉得她聪明通透,有时间又觉得她是个蠢货。
小太监插话:“郡主若不蠢,也不会由着您软禁。”
闵莲生嗤笑一声,“这一点她倒不蠢,没有我,没准她早死在太后给她安排的野男人床上了。”
“她聪明就聪明在,她知道只有我能保护她,并且也有这个手段让我提供庇护。”
小太监不太理解。
沈雪砚听了他们在说话,抬手招了下,示意闵莲生去她身边。
小太监也随之跟过去,闵莲生皱眉看他一眼,小太监愣了下,虽然不大情愿但识时务地停住了脚步。
以往督公到哪里都是他随身侍奉,现下只要郡主在,督公就不要人跟。
不是……
那一个病秧子她能干嘛,能侍奉督公不错了,没准还要督公去照顾她,像督公那么懒的人……
小太监歪头去看,这个角度,好像是郡主在说她很喜欢那朵花,不过不大清楚督公说了什么,他悄摸摸地近了几步,听见督公让郡主亲他……
小太监怀疑自己听错了,定睛一看督公就半蹲在郡主身前,闭上了眼睛,而后郡主无语又无奈地低下了身子……
怪不得督公不让人跟,原来是干这种丢面子的勾当事儿。
他以前是最瞧不起这种贵人了。
小太监不再偷看,眼观鼻鼻观心,等督公过来的时候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督公,圣上来信了,说难民的事情……”
闵莲生边走边听,路过旧狱时听见里面审人传出来的哀嚎,他回头看了眼阁楼,沈雪砚又惯常在窗前发呆,他轻声说,“跟他们说说,不管换什么法子,别让声音传出来。”
小太监明知故问:“您不喜欢吗,您以前还说好听的很,如听仙乐耳暂明。”
闵莲生:“……”
小太监继续道,“督公,前几日您要的那春宫册子还满意吗,您……试了吗……郡主她喜欢吗?”
闵莲生淡淡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奴才没有!”
闵莲生就这么遥遥地望着阁楼上发呆的沈雪砚,她伸手接雨,自己和自己玩,看看天,看看远山,看到他的时候,朝他笑了笑。
闵莲生也跟着笑。
小太监跟见了鬼一样。
恰是此时,东侧牢房抬出几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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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白布下露出的手,血淋淋的。
抬尸体的奴才路过,又尊敬又畏惧地道“督公好”。
闵莲生惯常问了几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骤然望向阁楼,那边已经关了窗子。
闵莲生冷冷看着,无端生出一丝薄怒。
外人应该早就告诉过她他什么个什么东西了,她现在生什么气。
闵莲生抿唇不语,手越攥越紧,“里面不是有炉子,直接烧了。住人的地方,下次别再出现这些腌脏东西了,我只说这一次。”
小太监“喳”了声,督公生气的时候他不敢多说,尤其现在立秋了,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闵莲生晚上散值回府的时候,从督公府门口到主屋乌泱泱跪满了奴才,他轻描淡写扫了一眼、心中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加快了步子去卧房内。
果然,空空荡荡。
小太监呈上一张纸:
父亲已归家,与圣上彻谈整夜。
我将于不日后入宫常伴君侧,感君近日庇护。
感激之词,难以言说,望君富贵平安,长命百岁。
闵莲生拿纸的手越收越紧,笑出声来,听的人心慌,他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调子阴柔得如同蛇爬过人的脊背,“你们是说,青天白日的,叫人把沈雪砚给我从督公府劫走了?”
小太监头埋得更低,“是双喜公公带着圣旨过来,说圣上请郡主入宫小住至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给她赐婚的时间。
闵莲生垂眸想了片刻就知道是沈寓铭回来之后祝霜雾去告状,于是他连夜去宫里面圣求那老东西收了沈雪砚作妃子。
老东西本来就有收沈雪砚当妃子的打算,不然沈雪砚写了他名字的圣旨不可能送到他这里就变成了空白的圣旨。
老东西留后手呢。
也怪不得沈雪砚说,青城山这一程之后,两人再不相识。
原来是找了皇宫里那老东西当靠山。
她当真是病糊涂了,以为进了皇宫就妥了。
闵莲生瞧着窗边被她轻嗅过的那支花,在想如何能让沈雪砚搞明白一件事:
在这个世界上,她要的那种安全感,只有他能给。
***
雨夜,城北难民营,泥水混着血腥气。
闵莲生踩着潮湿的草垛走进难民营,飞鱼服的下摆扫过泥泞的地面。掌刑番子押着两个瘦小的身影跪在他面前,用火油将这对姐弟淋了个通透。
"西北的探子听着。"他抚过腰间的绣春刀,声音阴柔低凉得像是情人的耳语,"这两个孩子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就看你们了。"
难民堆里传来压抑的抽泣。一个老人突然冲出来,又被番子踢回人群中。小男孩嚎啕大哭,浑浊的雨水泪水顺着一起留下来。
"一。"
火把又近了一寸。
"二。"
闵莲生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恐的脸。雨声渐急,火油在姐弟俩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突然——
"大人!"角落里,一个佝偻身影扑了出来,"求您……"
闵莲生笑了。
他抬手,火把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眼底血丝清晰可见。"晚了。"
火把落下。
火焰"轰"地窜起,却在烧上男孩衣角的前一刻,被雨水浇熄。白烟腾起,呛得人咳嗽。
闵莲生歪着头,像是觉得有趣。他伸手,摸了摸男孩湿漉漉的头发,轻声说道:"下次,不一定有雨。"
小男孩突然啐在他靴面上:"阉狗不得好死!"
闵莲生低头冷笑一声,手摸上腰间绣春刀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人群中撑着一柄素伞的沈雪砚,她安静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闵莲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10. 行啊
深夜,青城山下,督公府昭狱。
西厂番子的牛皮靴底碾过血泊,发出黏腻的声响。那名西北探子的指甲已被尽数拔去,疼的用用光秃秃的指骨抠着刑架上的陈年血垢。
闵莲生坐在太师椅上,垂着眸子,心思破天荒投一次没有放在审问犯人身上,他的手指不规律地敲着桌子,不停回想刚才沈雪砚在人群中看他的眼神。
微蹙的眉头,欲言又止的唇,和她转身离开时叹的那一口气。
她为什么叹气?她凭什么叹气?
她有什么资格叹气?!
他有拦着别让不让别人告诉她他是个杂种畜生么?
他恨不得全天下知道。
"督公,圣上派人来催口供,问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小太监捧着金漆托盘,上面摆着全新打造的银钩——专用于剐出叛贼的喉骨。
闵莲生的视线机械性地游移到新刑具上——近日他爱不释手的玩具,他慢悠悠站起来,挑了个钩子,顺着西北探子的脸轻描着,看着那探子视死如归的目光,闵莲生不屑地挑眉。
这种目光他见多了,不过到他手里,到最后不还是老老实实把主子卖个干净。
他倒也不急,“咱家今天心情不大好,没有什么耐心。”
“呸!阉狗!”一口含血的吐沫出现在闵莲生脸上。
闵莲生的眼神微不可查地狰狞了下,又很快恢复成阴柔笑面佛,接过小太监递过来净巾慢条斯理地擦脸,“那么大脾气呢,咱家今天没想问你在这边的主子是谁,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沈家善堂的沈雪砚,她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难民营,她不是在宫里么?”
小太监:“???”不是……圣上没让您问这个!
恰是此时,刑架上的西北探子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在皮肤上磨出新鲜的血痕。这个被拔尽指甲都未吭声的西北探子,此刻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别动沈姑娘,她是个好人......"
闵莲生正在拨弄银钩的手突然一顿。
“咱家也是好人,也不见得你把内应供出来。”他慢悠悠地说。
西北探子:“……”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说说沈雪砚的事情,我高兴了,可以保你不死。”闵莲生扔下玩具,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表情颇为和善地瞧着他,在暗室的烛火下,脸颊的那道疤爬在妖艳的脸上,衬得他更同恶面修罗,看得那探子差点以为自己死了见到鬼了。
闵莲生的残忍手段他是听说过的,他不可置信道:“你当真……保我不死?”
“看你表现。”照旧是懒洋洋的声音,“说说吧,我为什么不能动你口中的沈姑娘。”
“因为沈姑娘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刑架上的西北探子嘴唇干涸,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血从齿缝渗出来。
"督公见过雪落在烧焦的旗子上吗?"他哑着嗓子说,"我们西北人管那叫''天哭''......沈姑娘站在难民堆里发药的时候,就是那样。"
"继续说。"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探子咳嗽着,血沫溅在枷锁上:"贵人施粥,总要听一句''青天大老爷''......她不一样。有个小丫头把药打翻在她裙子上,她先问烫着没。"
地牢的火把"噼啪"爆了个火星。
"去年冬天......"探子的眼神忽然恍惚起来,"我混进西北难民进了城,后来和大部队散开,在青城山迷路冻僵,她把我带回善堂,还是把自己的貂裘给我披上,我那个时候身上又脏又臭......"
闵莲生突然掐住他下巴:"你知道本督会怎么处置说谎的人?"
探子竟笑出声:"你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这么洁白如雪的人存在呢。"
银护甲在囚犯颈侧刮出一道血痕,闵莲生的声音轻得像自嘲:"她倒是对谁都好......雨露均沾。"
刑房死寂,只剩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闵莲生慢慢直起身,银护甲收回袖中。
“有意思。”他低声道,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你骨头这么硬,却为她求情?”
探子闭上眼:“......她活不长,何必对将死之人下手。”
久久的安静,空气仿佛被抽离。
烛火晃了晃,照亮了闵莲生手里的银护甲。他盯着那锋利的边缘,忽然想起沈雪砚有次吻他被这护甲划破手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安静静说了句有点疼。
而他没有当回事。
"督公?"
闵莲生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护甲正无意识地在檀木案上划着,刻痕凌乱,却隐约能辨个"沈"字。
他猛地收手。
"用刑。"他冷声道。
小太监愕然:"可、可方才不是说保他不死?”
"本督说,用刑。"
番子们立刻动手,刑架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西北探子闷哼一声,伤口崩裂,血顺着脚踝滴到地上。闵莲生盯着那滩血,想起来他之前好像见过沈雪砚。
去年冬天他从郊外回城,路过青城山北的善堂,高骑骏马惊扰了孩童,那孩童撞到了正在布施的沈雪砚,沈雪砚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侵染了衣纱,也是这么红。
当时他轻描淡写睨了一眼,她当时只是看了眼这一骑杀气萦绕的西厂人马,拍了拍裙摆,转头对那吓哭的孩子说:"没事,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闵莲生忽然站起身,带翻了案上的茶盏。
"督公!您的手——"
闵莲生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被护甲刺破了,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
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否则怎么会在这腌臜的昭狱里,在这血肉横飞的刑房里,在这生死攸关的审讯中——满脑子都是她垂眸喝药时长睫投下的阴影,是她膝盖上的伤,是她永远明谧得如同山花溪流的眼睛。
"......继续审。"
他甩开要来包扎的番子,转身走出刑房,身后是西北探子沙哑的声音,“我猜到你会出尔反尔,同你说沈姑娘的事情,是希望你不要动她,她和这些事情无关……”
***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善堂的油灯突然晃了晃。
沈雪砚正俯身给一个发烧的孩子擦汗,忽然听见善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夜风卷着寒意灌进来,她抬眸,正对上一双沉冷的瑞凤眼。
闵莲生站在门口,一身飞鱼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腰间玉带上悬着的银鱼袋微微晃动,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祝霜雾几乎是瞬间就挡在了沈雪砚身前,手指扣在袖中暗藏的银针上,警惕地盯着他:“督公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善善别动。"祝霜雾的簪子已经抵在闵莲生喉结上,阴恻恻道,“鬼太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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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雪砚重新打量闵莲生,他……确实像个鬼。
织金蟒袍下摆沾着诏狱特有的血锈味,腰间象牙鱼袋却擦得极亮,活像块供在腐尸前的长生牌位。当沈雪砚的目光扫过他袖口时,那截露出的手腕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伤口还在流血。
"路过。"闵莲生说话时喉结擦过簪尖,血珠顺着颈线往下爬,"讨碗水。"
祝霜雾突然拽开他的交领。苍白的胸膛上赫然烙着个"阉"字,是许多年前的旧疤。
"用不着我多说吧。"祝霜雾笑得发冷,"督公这是认不清自己,特意来讨骂?"
"滚出去。"祝霜雾的簪子扎进他锁骨,"你这脏——"
"霜雾。"沈雪砚忽然递过药碗,"阿囡该喝药了。"
“沈善善!你太奶奶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忘了晚上看见的东西了,他往阿囡和弟弟身上倒火油,畜生都干不出来这种事情啊!”祝霜雾愤然大骂。
闵莲生这才注意到她在照顾的孩子,是方才被浇火油的小女孩,现下发了高烧,昏迷不醒。
沈雪砚走到他身边,“出去说,你会吓到其他孩子。”
闵莲生挑衅看一眼祝霜雾,祝霜雾白眼要翻到天上了。
夜雨又继,雨砸在瓦片上噼啪响,临时搬迁的善堂很简陋,沈雪砚坐在檐下台阶,闵莲生也随她一并坐下。
见沈雪砚拿出伤膏,闵莲生很自觉地伸出胳膊搁在沈雪砚膝头。
沈雪砚拧开药膏,指腹沾了褐黄色。
“可能有点刺。”柔柔声音混在雨声里。
闵莲生没应声,只盯着她沾了雨雾的睫毛。药膏抹上来时凉得他指尖一颤,沈雪砚立即停手。
“疼?”
“痒。”
她低头朝伤处吹了吹。
暖风扫过皮肤,闵莲生后颈起了层粟粒。绷带绕到第三圈,他忽然用左手食指碰了碰她的掌心。
沈雪砚缠绷带的手没停。
白纱布条在他腕上打个结时,他反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檐角雨水串成线。
她由他握着,另一只手收拾药瓶。
“郡主,您玩奴才也要有个度。”他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沈雪砚抬眼看他,“你不要说这么难听,闵莲生,从始至终,我敬你待你如同挚友,未曾半分轻视过你。”
闵莲生哪里听的去这些话,全当耳边风去了,“说要嫁奴才是你,说不嫁也是你,吻我是你,不打声招呼去陪老皇帝也是你,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面前还是你!”
沈雪砚前几日确实在宫中小住,但是听说善堂搬迁中丢了贵重东西,她出宫来善堂瞧瞧,不想碰见附近难民营抓探子的闵莲生。
“是我抱歉,我不该惊扰你的生活。”沈雪砚站起来身子,脸上是温柔带有歉意的笑,“我的赔偿会在我正式入宫前,送入督公府。”
听到这句话,闵莲生腹内五脏六腑顿时好像被一只大手抓作一团绞紧再绞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气的冷笑一声,“我不就抓了两个小屁孩,你至于么,我以前不知道杀过多少,躲到床底下的我都要找出来剁了,你在招我之前不知道我什么东西?”
“我马上要作宫妃,不宜与外男接触,督公请回吧。”
“行啊,沈雪砚。”他默了会儿,突然讥笑一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咬牙切齿道,“你让我走,我就走!”
11. 今晚
沈雪砚忽然觉得祝霜雾不对劲。
果然,善堂回宫后的第二日,祝霜雾在替沈雪砚梳发时,忽然轻声叹道:
"其实……闵莲生待你,倒是真心。"
铜镜里,沈雪砚的手指微微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祝霜雾略有心虚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祝霜雾继续道:"那日我在郡主府捡到个小太监的册子,上面写他初见你时,耳尖红得能滴血。"她将一支白玉簪斜插进沈雪砚的发间,语气轻佻,"他那样的人,竟也会害羞。"
沈雪砚从镜中看她,目光沉静:"霜雾,你前日在善堂见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祝霜雾指尖一颤,簪子差点滑落。她勉强笑道:"人嘛,总是会变的。"
"是吗?"沈雪砚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你前日还说,他手上沾的血,洗不干净。"
祝霜雾避开她的视线,低头整理妆匣:"……是我偏激了。"
沈雪砚伸手,轻轻按住妆匣的盖子:"那小太监的册子,给我看看。"
祝霜雾动作一僵,半晌才从袖中取出本薄册,歪歪斜斜写着:督公起居录—小太监周十三记。
沈雪砚翻开,慢条斯理地翻页,慢慢看,就这样指尖划过纸页的最后——
「六月十三,督公备礼参加郡主沈雪砚的及笄宴,备礼漠月关雪狐大氅,意在激怒病秧子郡主。」
「六月十三,督公目的未达成,白干。郡主很喜欢雪狐大氅。」
「六月十三,郡主一看督公,督公就脸红。」
沈雪砚合上册子,抬眼看她:"且不论这个册子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你为什么将这个册子给我看?"
祝霜雾脸色微变。
“前两日你说善堂搬迁过程仆从弄丢了你的贵重东西,我与你一同出宫回善堂陪你找。”沈雪砚的眼神不深,不问,只是安静看她,“现下我问你,霜雾,你丢的贵重东西是什么?”
祝霜雾的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其他。
沈雪砚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霜雾,你到底在帮太后做些什么?"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祝霜雾的面容忽明忽暗。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道:
"西北的探子……已经落在闵莲生手里了。"
沈雪砚娥眉微蹙,很是不解:"一个蛮邦暗探,抓了便抓了,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善堂搬迁时丢失的那些东西,我没有找到……"祝霜雾攥紧了衣袖,心虚道:"那些是和西北联络的密函。太后命我经手,借善堂与西北联络……"她声音发抖,"善堂是闵莲生帮忙搬迁的那东西保不齐已经落他手里了,闵莲生若查出来,我们都得死。"
沈雪砚垂下眸子。
怪不得那日,他答应帮忙搬迁善堂答应得那么干脆。
难怪,难怪。
她眸中闪过自嘲的神色。
很快,她静静看着祝霜雾,眼底的温度一点点冷却:"所以你这几日你明着暗着在我面前说尽他的好话……"
"——因为我必须让你信他!"祝霜雾猛地抓住她的手,"善善,只有你能拦住他!那小册子上写了,他对你……"
"够了。"沈雪砚抽回手,站起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祝霜雾,你知道这是通敌叛国吗?"
祝霜雾脸色惨白:"我……"
沈雪砚头疼欲裂,她单手撑着额头,回想前世祝太后势力被闵莲生拉下马,就是因为她与西北各蛮国长期保持联络,通敌叛国。
以闵莲生的手段,他既然查到了祝太后,就不可能摸不到祝霜雾身上。
他那时没有动祝霜雾,大约也是怕连累善堂,连累到她身上。
她每一次想到那个闵莲生,心都跟揪紧了一样疼。她很想很想念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一想到他,心就疼的她无法呼吸。
祝霜雾见沈雪砚突然哭了,骤然慌了,蹲下来看沈雪砚,沈雪砚眼角微红,泪水轻轻滑落,祝霜雾半跪着,擦去她眼角轻柔的泪水,“善善,我对不住你,我混账,可是你救救我好吗,我听说闵莲生这两日会进宫面圣,保不齐他就要把我供出来了……”
祝霜雾在她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她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雪砚不说话,她心乱得很,想着要如何解决。
总不能盼着这一次的闵莲生仍然不动声色地保护自己。
祝霜雾见她沉思,心放大半,她就知道善善心软,她为了这件事提心吊胆两天没怎么吃饭,现下饿的能吃两头猪。
***
刚入夜。
"郡主!西厂的缇骑把雪云小筑围了!"仆从踉跄扑进内殿,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上洇开一片猩红。
祝霜雾正翘着腿啃酥饼,闻言猛地蹦起来,油手在裙摆上胡乱抹了两把:"什...什么?"
殿门轰然洞开。
沈雪砚青丝半挽,正坐在侧榻上安静看册子,身上盖着薄毯。她一双剪水秋池,瞳色浅淡,望向门外来人。
闵莲生踏着血水迈入门槛,身后番子押着个血肉模糊的人,仔细看能辨出是那名被他抓走的西北探子。
"小祝姑姑。"他抖开一卷密函,火漆印上赫然是西北王徽记,"解释下为何通敌叛国的密信,会从沈家善堂你的行李中搜出来?"
祝霜雾的酥饼"啪嗒"掉在地上,她下意识看向沈雪砚,目光求救。
"我...我没有!"她突然扑向沈雪砚,"善善你帮我解释!是这阉人栽赃!"
沈雪砚无奈扶住额头。
死到临头还不忘骂一句阉狗,这让她怎么救?
“栽赃?”闵莲生表示被冤枉,他指指血肉模糊的探子,“那你问问他为什么栽赃你?”
祝霜雾无助地站在沈雪砚身侧,嘴里嘟囔着善善……
沈雪砚暗暗观察,虽然瞧上去阵仗很大,可是闵莲生并没有带多少人来围住此处。
况且雪云小筑本就在皇宫一隅,偏僻得很,他还趁夜前来。
照他的性子,直接抓便是,没必要压着人证物证冒雨夜里前来。
十有八九,闵莲生是冲着她来的。
恰是此时,她余光中瞧见他手腕上缠的绷带,那还是前夜在沈家善堂屋檐下,她给系的结。
怕是他还在生气被她玩弄,来此找她不痛快。
但是这些,她也只是猜测。
门开的大,冷风裹挟着冷雨便刮了进来,激得沈雪砚咳得眼尾发红才消停,闵莲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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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郡主,人证物证俱在,从你这里带走个人,不过分吧?”
沈雪砚掀开薄毯,扶案几起身,罗袜裹着的足踝在裙裾间一晃,细得似要折断,闵莲生眸光一暗,视线追着来到他面前的沈雪砚。
她从他手里接过密函,从头看到尾,细细地看,不遗漏一分一毫。
闵莲生低头看她,她的睫毛很长,像扑闪扑闪的蝴蝶,风吹过她未束的头发,碰到了他的手。
“若真的是这样。”沈雪砚开口,望了眼那血肉模糊的西北探子,眼睛清明通透,声线娓娓,“人证物证俱在,那确实是通敌叛国的罪,抓起来审一审也是应当的。”
“善善!”祝霜雾不可置信,“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沈雪砚置若罔闻,将密函还给闵莲生,柔柔道,“此事涉及沈家善堂,若是需要的话,我也可以配合督公走一下昭狱刑堂。”
祝霜雾在那边叫唤:“阉狗你有本事就把我带走,你别动善善,她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闵莲生嫌她吵,让番子们合力压住她,祝霜雾还在大声嚷嚷,闵莲生这期间一直盯着沈雪砚的表情看,不放过一丝一毫变化,可她始终是淡淡的安静的,闵莲生弯腰,轻轻在她耳边呢喃,“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压你回去?”
“我说过,我配合西厂的行事。”
闵莲生气笑了,“你当真是不肯示弱半分,哪怕求我一句都不肯。”
“你要我怎么求?”
“若诚心求,跪……”
“好,我求你。”沈雪砚没等他话说完,径直跪在他面前,“祝霜雾通敌叛国是有罪,可是她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打一打叫她长个教训,还请督公,留她一命。”
祝霜雾在哇哇哇嚎啕大哭。
闵莲生在看沈雪砚。
他并不想看见她跪他,他知道自己不配,于是他半蹲在她面前看她。
沈雪砚露在素白中衣外的一截手腕像半透的冻玉,堆在地上的裙摆沾上了血水,"我真的求你。"
闵莲生冰冷的指尖,将她的下颌抬得更高些,鎏金护甲陷入那片苍白的软肉:"郡主可..."他忽然笑出声,"您这副要碎不碎的模样,装给谁看呢..."
"...装给..."沈雪砚安静看闵莲生阴险又漂亮的眼睛,她很想很想通过这双眼睛,去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她的声音散在雨里,轻到不能再轻:“装给...怕我死的人看。"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闵莲生红的滴血的耳滴子上。
闵莲生狭长的瑞凤眼倏地眯起来,十分警惕。
她方才的眼神,在六月十三及笄宴那日,他见过。
极其缱绻,仿佛用情至深的模样。
他奶奶地沈雪砚是不是真的有病啊……
戏他于掌中,畏他如蛇蝎,却对他用情极深?
闵莲生垂着眸子想不通,他想不通沈雪砚这个人,这世界上什么坏事他做尽了,什么样的嘴脸都见了,自诩通晓人性,可他偏偏就是看不透沈雪砚,这般想着,忽然温软的一双玉臂缠了上来,闵莲生闻见清浅的兰香和着药香,听见耳边温柔的话:“今晚我怕是睡不安稳了,你----“
“----要不要留下来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