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是恋爱脑》
1. 第一章
三更天,暴雨如注,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宋府后院最偏僻的厢房里,陆晚吟被人从床榻狠狠掼到地上。一双粗糙的手粗暴地掰开她的嘴,将黑褐色的汤药灌了进去。
“元德十五年,敬远候陆绥私铸钱币、侵夺民田,迫使长安城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其子陆淮为掩父罪,伪造账目、毁家杀人。这罪,你陆家认还是不认?”
绣着金线的锦缎鞋面停在她眼前,女人嗓音悦耳,如玉盘滚珠不疾不徐地从头顶落下。
“一座皇城,半个姓陆,陆绥早在流放前就将陆家万贯家财的下落告知于你,盼你将来能打点贿赂,将他们迎回长安,对不对?”
腹中绞痛难忍,冷汗浸湿了陆晚吟的衣衫,她呕出一口鲜血,才费力地扯着生锈的嗓子反驳,
“不......不对......”
“我陆家.....一世清明,我兄父......无愧天地。”
“好一个一世清明,无愧天地,但清白二字,你陆家担不起。”女人俯身,冰凉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句句紧逼,“陆绥贵为敬远候,却依仗先帝对他的情分,让你陆家在长安为非作歹二十年,百姓被你们逼的没有活路,多少去衙门状告的人横死半路,如今你可知长安城里有多少想要你命的人?你是陆绥最宝贝的女儿,他岂会放心让你独自留在长安?所以那份家财,就是他留给你傍身的依靠,是不是?”
“乔乔,爹在城外祖宅给你留了傍身之物,往后一个人,路要走稳当些......”
父亲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回响。陆晚吟眼前浮现出流放那日的场景,长安道上挤满了对陆家恨之入骨的百姓,臭鸡蛋、烂菜叶如雨点般砸来,爹娘兄嫂将她护在中间,却挡不住飞来的石块。鲜血从额头汩汩流下,她却只顾望向满身伤痕的父亲。
“爹......”她强忍哭腔,“您疼不疼?”
陆绥在狱中受尽酷刑,浑身上下早已找不出一块好肉,他抬起手掌,想抚摸女儿的脸,眼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笑了笑,缩回手温声道:“乔乔,待会儿会有人来救你,不要害怕,跟他走。”
陆晚吟唇瓣忍不住颤抖,张口欲说话,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人群散开,一身浅紫色锦袍的少年高坐马上,一手扣着缰绳,一手朝她伸来,
“跟我走。”
昨日退婚的未婚夫,今日单枪匹马拦住流放队伍。少年眼眸清亮,声音坚定,“做宋家妇可免去流放之苦,晚吟,嫁给我!”
不等她反应,父亲一把将她推了出去,“乔乔,好好活着!”
这一声振聋发聩,让陆晚吟混沌的头脑骤然清醒。
她不能死。
陆家还等着她平反冤屈,她还要去幽州接回爹娘兄嫂。
她要活!
陆晚吟抬起苍白病气的瘦脸,对上一双璀璨明眸。女人美得不可方物,一身华贵,唯独看向她的那双眼,透着一种悲哀,一种冷意,还有丝丝缕缕的愤怒,好像恨透了她。
望着她的脸,陆晚吟怔忡片刻,昔日记忆开始复苏。
当年陆家昌盛,常有人来她跟前献媚巴结,说是国公府出了个赝品,相貌学识、一颦一笑都与她十分相似。后来那女子入宫选秀,成了宠冠六宫的柳贵妃,柳家从此扶摇直上。
她与柳苏芝的初见,是在两年前的宫宴上。那日春雨突至,她不幸与宋之煜走散,途中躲进藏书阁避雨,却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女子护在怀中,为她遮风避雨。
那女子仰起的侧脸在天光下秀丽至极,像极了曾经的她。若非这几年做宋家妇,冬日洗衣冻坏了手,半夜刺绣抄书熬坏了眼睛,她几乎要以为对面那个光彩照人的贵妇就是她。
一道声音在身后蛊惑,“那是陛下最宠爱的柳贵妃,也是宋大人藏在心里十年的心上人。陆小姐,只要推开这扇门,揭穿两人的奸情就能为你这些年所受的屈辱报仇......”
那人抓住她的手要推开门,陆晚吟却在最后一刻抽回,落荒而逃。
细雨如丝,将她的眼眶洇得湿润发红。陆晚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踉跄着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当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马车前,掀开车帘的瞬间,宋之煜已经端坐在内。见她一身雨水狼狈不堪地钻进来,他立即解下墨色锦缎披风将她裹住,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脸色怎么白成这样?”他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可是淋雨受了凉?”
陆晚吟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她勉强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容,忽然扑进他怀里,十指深深掐进他的脊背。
“宋之煜。”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们圆房好不好?”
圆房那夜,宋之煜温柔妥帖,直到她唤出他的名字,那个素来温润如玉的公子突然化作凶兽,在她身上留下无数咬痕。她像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被他揉碎又拼起。
后来她怀上身孕,每日郁郁寡欢。宋之煜为讨她欢心,四处奔走查证陆家旧案。半年前终于等到圣旨重审,她却意外病倒。这半月来,他为翻案忙得不见人影,此刻再见柳苏芝,所有被时光掩埋的恨意又如野火般在胸腔里燃烧起来。
“贵妃娘娘。”陆晚吟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柳苏芝,舌尖舔过唇角的血渍,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如今长安城里,谁人不知您柳家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
当年陆家蒙冤流放后,柳家便独揽朝纲。这些年来,即便她深居简出,也时常听闻柳家强占民田、欺男霸女的恶行。更有传言说,当年陆家从下狱到流放不过三日,分明是被人陷害做了替罪羊。所以如今柳家这是怕了
——怕人言可畏,更怕宋之煜找到证据,才会这般狗急跳墙,深夜前来灭口。
柳苏芝看着她癫狂的神色,喉间溢出一丝可怜地轻笑,“你可知道,重审陆家一案的主审官是谁?”
陆晚吟眼珠转动,没有回答。那日宋之煜只说翻案有望,便匆匆离去,她确实不知详情。
柳苏芝忽然倾身靠近她,声音幽幽的,嘲讽地瞧着她的眼睛说:“是你那好夫君,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宋之煜。昨夜他在城外陆家废宅里找到了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陆家翻案无望,已经是铁证如山的奸臣,至于你那心心念念的在幽州的爹娘兄嫂,早在流放路上就被无明山上的流石砸死了,算起来刚好是你嫁进宋家那日。”
“你说谎。”陆晚吟下意识反驳,愤怒瞪着她,“前几日我爹刚给我来过信。”
柳苏芝不答,只是扳过她的脸,“那你看门外是谁?”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熟悉的淡蓝衣袍,陆晚吟的视线顺着腰际的白玉腰带往上,看见一张温和俊美的脸。青年立在檐下,隔着湿冷的雨气,眉眼在黑夜里并不清晰。
陆晚吟如见救星,拼命朝他伸手,“救我夫君!柳家要害我!”
柳苏芝松开手,任由陆晚吟狼狈摔在地上,放声大笑,“死到临头竟还妄想向杀人凶手求救,陆晚吟啊陆晚吟,你当真天真至极,本宫的奸夫又怎会救你。”
陆晚吟充耳不闻,染血的十指抠着地砖缝隙朝宋之煜爬去,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恍惚间,她竟分不清是自己在爬向宋之煜,还是那年元宵节的自己在走向他。
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
“公子,我用手里的五盏花灯换这盏兔子灯,如何?”
元宵花灯节,灯火璀璨,舞龙舞狮、锣鼓喧天。赏灯的人挤满了若水河畔,陆晚吟站在猜灯谜的摊贩前,好言好语同身旁的白衣少年商量。
“不换。”少年答得干脆。
她气得转身就走,可没走两步,身后小厮追来,笑着将兔子灯递她,“小姐,这是我家公子赠您的。”
接过兔子灯时,她回头望见少年站在灯海中央,白衣胜雪。那一刻,她以为窥见了这世间最干净的灵魂。
再相逢是在定国侯府的赏梅宴上。少年正被纨绔们按着灌酒。她提着裙摆冲过去解围,却换来他冷冰冰一句,“你我素不相识,请小姐莫要多管闲事。”
这话像一记耳光,换个人都得羞愧而逃,但陆晚吟不同,她自幼被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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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惯,又是父兄娇宠着长大的侯府嫡女,素爱与人作对。
自那以后,少年走哪儿她跟哪儿,他的事她通通都管。久而久之,全长安人人都道敬远侯府的掌上明珠死皮赖脸地倒贴一个破落户,她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三年以后,爹娘要为她择婿。她欢喜跑去问少年要不要与她定亲。少年沉默地望着她,她以为是他害羞,将这当作两情相悦的证明,就此定下婚约,只待挑个良辰吉日就成婚。
那时她暗暗发誓,宋家人都是豺狼虎豹,尤其宋之煜的继母更是吃人不吐骨头,而少年脾气温吞,好说话,但她不会再让人欺负他,就算是血缘至亲也不行,她要管他一辈子。但到头来陆家入狱,她成了罪臣之女,却是宋之煜赌上前程性命为她一搏,所以她怎能因为柳苏芝的三言两语就去怀疑他的真心。
陆晚吟仍抱着希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门外嘶喊,“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砖。
檐下挺立的身影明显一僵,宋之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曾经温柔似水的眼睛,此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转身离去。
——他甚至没有踏进这扇门。
陆晚吟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被撕碎。
她曾以为,宋之煜真心爱她。她为他倾尽所有,甚至不惜沦为长安笑柄也要嫁给他。她以为他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是那个在元宵灯会上为她留下兔子灯的少年,是那个在她沦为罪臣之女后仍愿赌上性命救她的夫君。
可原来......她所珍视的一切,都是谎言。
他娶她,是为了讨好柳苏芝。
他救她,是为了让她生不如死。
他骗她,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们玩弄的棋子。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谁叫你长了一张不该有的脸,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柳苏芝俯身,指尖掐着她的下巴,笑得残忍又得意,“陆晚吟,本宫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你们陆家满门忠烈,是我陷害你兄父贪污敛财,焚烧账簿,让你全族入狱流放。你被宋家虐待、被下人欺辱、被京中贵女踩在脚下的时候,宋之煜都知道,可他从未阻拦,因为这一切,全都经过他的默许。”
“他娶你,不过是为了折磨你,讨好我。”
可笑,真可笑啊。
天幕漆黑,湿黏的长发贴在脸颊,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陆晚吟却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原来能有人这么坏,因为一张脸娶她,又因为一张脸杀她。她死死抓住柳苏芝的衣角,恨不得撕下块肉来。
她好恨啊,凭什么死的人是她?凭什么陆氏满门要为柳苏芝和宋之煜见不得光的情爱陪葬?
柳苏芝轻巧拨开她的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居高临下道:“陆晚吟,你谁也恨不了,这世道就是人吃人,你不吃人,就得被人吃。当初我以为你不一样,但终究也不过是俗人,既选择依附于人就早该料到今日下场。”
是啊,当初分明有两条路摆在她眼前,怎么就选了这么一条黄泉路,还拖累的满门尽灭。
陆晚吟倒在血泊里,眼神一点点黯淡,意识消散之前,她听见柳苏芝轻飘飘地说:
“真是可怜,坏了野种还不自知,夜夜被自己夫君亲手送到贼人榻上。”
“你说皇上喜欢这张脸什么呢,也不重要,往后她死了,这张脸就是本宫一个人的了。”
陆晚吟尚未从这两句让她惊心动魄的话里回神,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突然闯入。
“乔乔!”
有人将她抱起,颤抖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
是谁?
长安除了爹娘,还有谁知道她的乳名?
滚烫的眼泪滴在她的眼皮上。
这人又怎么会如此悲伤?
好在没等多久柳苏芝就替她解了惑。
“真是没想到,传闻中不近女色,冷血无情的陆司隶竟然也喜欢一个有夫之妇。”
2. 第二章
冷血无情的佞臣陆沉倾慕她——这是陆晚吟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过来。
再睁开眼,看见了宋家来送退婚书的小厮。
“陆姑娘,我们宋氏小门小户,还望您看在往日情分上,高抬贵手,放我们公子一马。”
退婚书......
熟悉的字眼刺入眼帘,一阵寒意骤然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陆晚吟猛地转头,对上母亲秦虞担忧的目光,眼眶瞬间发红,“娘亲......”
秦虞以为女儿伤心欲绝,连忙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乔乔,之煜人微言轻,这退婚书未必是他的意思。”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
陆晚吟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掉落。
老天有眼,竟让她重活一遭!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年纪尚小,许多事还不明白。”秦虞一边替她拭泪,一边温声劝慰,“人生在世,多是身不由己。”
陆晚吟没有回答,只是扑进她怀里,哽咽道:“娘亲,你们还活着......真好。”
秦虞终于察觉到异样,眉头微蹙,“乔乔,怎么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陆晚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明日天一亮,陆家就会被流放幽州。
时间紧迫,她必须找到万全之策,保住陆家!
想到这里,她缓缓松开母亲,拂去眼角的泪,平静说道:“娘亲放心,宋家的杂碎,女儿自会收拾。”
就在这时,宋家小厮如前世一般,将退婚书狠狠掷在地上,下巴高高扬起,不屑地看向几人:“我们夫人说了,陆姑娘是个聪明人,收了这退婚书,好聚好散,敬远侯在牢里也能少受些苦头。”
这是拿爹爹威胁她!
前世陆绥遍体鳞伤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陆晚吟眸色骤冷,“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想要退婚,天黑前送一百两黄金过来,否则——”
她轻笑一声,眼底泛起疯意,“我立刻告发宋家也是同谋。”
小厮瞬间慌了神,结结巴巴道:“你、你血口喷人!无凭无据,谁、谁会信!”
“信不信,重要吗?”陆晚吟弯腰拾起退婚书,指尖轻轻摩挲纸页,笑意森然,“长安城谁人不知我痴恋宋之煜?如今但凡和陆家沾亲带故的,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疯子!你真是疯了!”小厮脸色煞白,踉跄退后两步,仓皇逃离。
他刚走,地牢外便传来推搡声,狱卒粗暴地推搡着一名女子进门。
“嫂嫂!”陆晚吟连忙上前搀扶,担忧道:“他们可曾为难你?”
纪芙摇摇头,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靠墙坐下,“只是例行询问陆家平日与哪些人往来。”
秦虞取来软枕垫在她腰后,温声道:“小芙,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见二人这般小心翼翼,陆晚吟心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由脱口而出,“嫂嫂莫非......有喜了?”
“傻丫头。”
这直白的问话惹得两人失笑,唯有陆晚吟想到什么,脸色慢慢惨白。
都怪她,前世沉溺于宋家退婚之痛,竟没发现纪芙已有身孕,最终这个未及出世的孩子也被她害死。
“对不起......”
“怀孕的事是嫂嫂怕你担心才没说,不用自责。”纪芙瞥见她手里的退婚书,柔声宽慰,“嫂嫂瞧着宋之煜并非薄情之人,许是你们二人之间有误会,一切等出去后再问清楚不迟。”
秦虞将女儿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乔乔,再等两日,你爹给周家托了信,只要陛下从白马寺祈福回来,周家就会递上折子,为陆家鸣冤平反。”
“到那时候,宋家今日给你的委屈,娘都替你讨回来。”
陆晚吟望着娘亲和嫂嫂关切的面容,唇瓣轻颤。
没有以后了。陆家出不去,皇帝也不会为陆家平反,而周家很快就会步陆家后尘。从此朝廷忠臣义士被贬的贬,杀的杀,而昏君一心只顾享乐,为博取美人一笑,不惜掏空国库建造铜雀台......
沉默许久,她哑声说道:“女儿有些乏了。”
陆晚吟转身背靠两人坐下,指尖捏着那张退婚书,轻轻一抖,一张薄纸飘然而下,她神色无常地拾起,指尖抚过那行小字:
皇上微服私访江淮,住在县府。
多么讽刺,前世被她撕碎的密信成了今生唯一的生机。可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知道陆家将亡,知道皇帝行踪,甚至算准了她会走投无路。
这一场早已布好的棋局,要拉她下水又有何目的?
陆晚吟猜不透,可如今,她别无选择。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入局为棋都是拯救陆家最好的机会,所以即便赔上这条命又如何。
她摸着自己的脸,眼睫微微颤抖。
只要皇帝喜欢这张脸,棋子也能将军。
思及此,她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反复回忆上一世的细节。
她不能出差错,要做的事太多,既得确保爹娘兄嫂活着去幽州,也得为自己找寻时机金蝉脱壳,她必须要去江淮。
......
晚饭周照惊照例提着食盒来了。
再次见到他,陆晚吟一阵恍惚,等人走到面前,她才回过神来,朝对方使了一个眼色。
“秦姨,我想同小银子说两句话。”
周照惊与她青梅竹马,穿一条裤子长大,两人翻墙闯祸的事没少干,她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地支开秦虞,然后偷偷摸摸地问:“是不是要报复宋家那小子?我说了他就是个负心汉,小爷这眼光准吧,他敢退婚,小爷非弄死他不可。”
陆晚吟沉默,紧盯着周照惊白净的脸看,鼻子酸涩的厉害。
上一世周照惊死在她眼前,周家被抄家后,周父自缢身亡,亲眷被贬为官奴,而周照惊却没入秦楼,成为妓男。等她寻到他时已经晚了,周照惊气息微弱地躺在血泊里,整张脸被刀划的血肉模糊,他最后同她说了两句话。
“别怕,我身上的血是程蔺的。”
“我要死了,陆姑娘,我不是周照惊,您认错人了。”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仍旧为她担心。
可她怎么会认错,长安所有人都叫她宋夫人,只有他唤她一声陆姑娘。
最终她没能带他离开,周照惊杀了尚书府公子程蔺,尸身被处以车裂之刑。她在乱葬岗找了整整半月,才将他的尸骨拼凑完整,葬在青山之下。
“说好了就送个饭,怎么这么磨磨蹭蹭。”远处的狱卒骂骂咧咧地朝他们走过来,“时间到了,快出去。”
陆晚吟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一把拽住周照惊的衣袖,将一封信飞快塞了过去,“交给我爹。”
狱卒没有察觉两人的动作,只催促周照惊赶紧离开,陆晚吟目视少年渐渐走远的单薄背影,忍不住大喊:“小金子!照顾好自己!”
一定要等她回来,这一世,她不会让他走向必死的结局,所有害过他的人她都会帮他一一讨回来。
与此同时,宋府正厅内,小厮正跪在地上承受宋夫人的雷霆之怒。
“一百两黄金,她真是敢想,”宋夫人气的浑身发颤,“就知道这上杆子贴上来的骚货不是什么好东西。高门贵女,依我看,还不如窑子里的野鸡呢。”
宋父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指节叩着案几,“之煜呢,他如何说?”
“老爷,郎君昨夜受您的鞭子,到现在还没醒,半夜还烧......烧的说起了胡话。”小厮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闻言,宋父暴怒拍桌,“他还想娶那个灾星进门?孽子!非要害死我宋家不可!”
天色越来越暗,小厮心急,壮起胆子问了一嘴,“老爷,夫人,陆姑娘要的黄金还......还给吗?”
宋父脸色黑沉似炭,片刻后才不情愿地说:“给,你去准备。”
宋夫人霍然起身,“老爷,这钱——”
“这钱要不给她,她胡乱在大理寺攀咬两句,宋家九族都得进去陪葬。”
......
天黑的很快,秦虞在牢狱里来回走动,目光时不时望向出口,见陆晚吟坐得安稳,忍不住问道:“乔乔,你说宋家人会来吗?”
“会来。”陆晚吟对上秦虞和纪芙欲言又止的眼神,放柔了声音:“娘亲,嫂嫂,你们相信我吗?”
两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宋家小厮如约送来了一百两黄金,陆晚吟一分不留,悉数打赏给看押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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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狱卒,有这份打点,狱卒们的态度和气不少,夜里主动送来两床被子,让三人睡了一个踏实觉。
翌日天色刚亮,两个狱卒大拍牢门将三人唤醒,“上头有令,敬远候陆绥贪污受贿证据确凿,现剥夺爵位,处以流刑,及其家眷一同流放幽州,即刻实行。”
“怎么会这样?”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相较于秦虞和纪芙的慌乱,陆晚吟从容地走到两人前面,伸出双手,“走吧。”
冰冷的镣铐铐上手腕,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和前世一样,陆家人被压出去游街示众。
日头高照,破开晨雾,照在长街上空,人群中一个书生长相的魁梧男人一瘸一拐地朝陆晚吟走来,她望着男人苍白的脸色和满是血痕的囚衣,眼眶滚烫发红,“爹爹!”
陆绥脚步一顿,和搀扶他的陆淮一起抬头,父子二人脸上还带着刑讯后的鞭痕,眼神却亮得惊人,“乔乔!”
有狱卒从中阻挡,几人不能靠近,秦虞和纪芙看着两人身上的伤,泪珠在眼眶里面打转。
“都活着就好。”陆绥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咧嘴笑道:“阿虞,小芙,淮儿,乔乔,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接下来几人没再找到说话的机会,直到明德门那段路,流放队伍被暴民冲散,爹娘兄嫂如前世一般将陆晚吟护在中间,她头破血流,却顾不得疼痛,用力抓住陆绥抬起又要缩回的手,说:“爹爹,相信我。”
两人目光对视,陆绥早就察觉到女儿惊人的变化,想到昨夜送来的信,他瞳仁不由得深沉了些许,但当务之急是交代另一件事,于是只能压下心里种种疑虑,开口嘱咐:“乔乔,爹在城外的祖宅给你留了傍身的东西......”
还是一样的话,陆晚吟却越听越不对劲。
为何陆绥会知道有人来救她?宋之煜是陆绥派来的?不对,前世下场还历历在目,陆绥就算将她托付于人,那也必定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所以绝不可能是宋之煜,除非......陆绥在长安还留有后手。
豁然间豁然开朗,陆晚吟眼神骤亮,正想问个清楚,却被慌乱的人群打断,“嗒嗒”马蹄声奔跑着涌来,少年鲜衣怒马,身披霞光,如救世英雄,再次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
“跟我走。”
温润如玉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晚吟整个人颤抖起来,前世种种痛苦,绝望和愤怒迅速占领了脑海,她死死掐住手心,拼命压抑才不至于让杀意泄露。过了很久,陆晚吟才仰起头打量马背上的宋之煜。
少年生来俊俏,一袭红衣官袍添出几分书生贵气,脸唇有些发白,额头露着细汗,垂在她眼前的手正细微颤抖。
前世她就是被这副牵肠挂肚,情深意切的情郎皮囊蛊惑,哪知少年郎最是青涩纯真,骗起人来也最能一刀毙命。
“谁在闹事!”衙役怒气冲冲地提剑走来,“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耽搁朝廷的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见是宋之煜,衙役立马换了一副谄媚嘴角,“小人眼拙,原是宋大人大驾光临,眼下离出城还有些时候,小人在前面等您。”
有百姓不清楚宋之煜的底细,低声问道:“他不就是陆家的上门女婿吗,怎么这么大阵仗?”
“你不想活了?”同伴急忙捂住这人的嘴,“宋之煜如今可是朝廷的新科状元,后边还有柳家撑腰。”
“柳家?是宫里面那个冠宠后宫的柳贵妃?”
“那这陆晚吟还真是好命,陆家垮了又来一个宋之煜相护......”
“呸,这种吸我们血的贪官都该去死。”
......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等陆晚吟握上宋之煜的手,彻底甩开陆家这滩烂泥,可她却忽然笑了。
“宋大人。”
陆晚吟穿着一身脏污囚衣,笑的张扬明媚,像蒙尘的明珠骤然擦亮。然后抬手,轻轻拍掉了宋之煜的手。
“好好活着。”她盯着他,一字一句,笑得明艳又狠绝,“一定要等着我。”
——等着我回来亲手取你性命。
听见“宋大人”这个称呼,宋之煜身形一晃,默默扣紧手里的缰绳,似乎在克制什么,片刻后温声哄道:“晚吟,别闹了。现在答应嫁给我,可免去流放之苦。”
3. 第三章
“我不想嫁你了。”
“宋之煜,我从没闹过。”
“从前说喜欢你是真,说要嫁你为妻是真,如今不要你了也是真。”
话音未落,陆晚吟骤然伸手,从他腰间扯下一块浑体透白的玉佩,神色平静地说:“还记得那年我在定国候府给你解围吗,就当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但也算帮了你,所以你欠我的,得还。你我婚约本是我强求而来,如今宋氏退婚也是我罪有应得,这块定亲玉佩,今日在场众人皆可为你作证退还于我,必不会耽误宋大人将来的大好姻缘,也请宋大人高抬贵手,容我带着陆家传家玉佩上路。”
“陆小姐,你不知道我们大人为了您昨夜——”小厮急忙解释,却被宋之煜厉声打断,他低头看向陆晚吟,沙哑开口:“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玉佩到手,陆晚吟懒得多看他一眼,转身要走,宋之煜心口忽地一痛,顾不得伤口撕裂,伸手拉住她,“晚吟,别闹好不好,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嫁给我!”
陆晚吟冷笑一声,抬眼看他,日光下宋之煜的脸显得无比局促紧张,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这怕也是柳苏芝教他的伎俩,从前倒不知他这般会演戏。
“嫁给我。”宋之煜抬高声音,也越发用力地握住她。
“嫁你?”
陆晚吟眸中寒光闪动,隐隐的哀痛和嘲讽一闪而过,字字诛心道:“我陆晚吟今生今世,嫁鸡嫁狗,上吊自杀都不嫁你。”
说完,她甩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往前走去,最后一点长袖也从宋之煜手里滑落,他再也压不住喉中血腥,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江淮和幽州是两个方向,一出城门,陆晚吟就借口崴了脚,落到队伍最后。
贴身丫鬟玉秋一边扶着她一边听她口里的安排,震惊地瞪大了眼,“小姐,我们不去幽州,老爷夫人知道吗?”
陆晚吟点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放心,爹爹会给我们打掩护,昨日我打点过狱卒,今早又有宋之煜开口,狱卒看管不会太严,等夜里到了驿站,我们就逃出去。”
玉秋从小跟着陆晚吟见惯了场面,也不胆怯,用力点头说:“小姐放心,就算有狱卒发现,我也一定会掩护您逃出去。”
“傻丫头,”陆晚吟摸摸她的头,笑道:“是我们一起逃出去救陆家。”
抵达驿站已是半夜,众人走了一天的路都累得慌,狱卒草草将犯人锁进屋里就倒头睡下,留下两个值夜的年轻狱卒,靠在门板上支着头强撑睡意,没多久也支撑不住睡着了。
鼾声如雷,谁也没发现两个纤细身影溜出驿站,消失在茫茫黑夜。
陆晚吟花费了三日才到江淮,一进城门,她先去了当铺,出来后进了一间茶楼,最后去了街尾的成衣铺,换上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才不紧不慢寻人问了去县府的路。
江淮知县章襄近日忙得焦头烂额,上头突然发令要巡查盐场,紧接着就在盐场库房中发现大量来历不明的官盐,当天司隶校尉陆沉就到了,再看他身后跟着的那位,章襄当场跪了下去。
有一个杀神陆沉就够了,宫里那一位竟然也来了,还指明要查三年前盐铁使周泊淮的帐。可偏偏前天夜里库房失火,所有账册付之一炬,门房只抢救出来几本残册,这两日,章襄可谓绞尽脑汁,和下属不眠不休地修补这些账册,终于理出一些眉头。
他正对着誊抄好的新账册比对,外头突然有衙役高喊:“大人,有人要见您!”
章襄正心烦着,账册修补不好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哪还有心思见外人,于是摆手道:“不见。”
“可、可那位小姐说......她是司隶校尉陆大人的妹妹......”
“本官管她是谁的妹妹,没见本官正——”章襄怀疑自己听错了,“嗖”一下抬起头来,“你说是谁的妹妹?”
衙役咽了口唾沫,说:“司隶校尉陆沉陆大人的妹妹。”
这回确实听清楚了,章襄惊的手里的账册都掉了。
这杀人如麻的魔头陆沉还有妹妹?提起陆沉,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做官无比狠辣,凡是他经手的案子,一把长刀砍钝了血都流不完,手底下尸骨亡魂无数,世家权贵恨他恨得牙痒痒,但偏偏他又铁板一块,没有软肋,连个把柄都找不到。
如今突然有人找上门来说是陆沉的妹妹,章襄倒是不担心是假冒的。毕竟没人会不要命,跑到县府来冒充陆沉的妹妹,或许这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章襄激动地站起来,“快快迎陆小姐进来,不,本官亲自去接。”
朱门足有两丈高,门前石狮威武,陆晚吟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日头从檐角斜斜地切下来,将她脚下割裂成阴阳两界。
县府里很快出来几个狱卒,领头的人一脸横肉,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就是你说自己是陆大人的妹妹?”
陆晚吟蹙眉,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是。”
“来人,将她给我抓住,压入大牢,等候陆大人回来发落。”狱卒冷笑道:“胆敢跑到我们县府招摇撞骗,我看你是活腻了。”
听见这话,陆晚吟反倒松下一口气,熟练地伸出双手,“我跟你们走,但我有一个请求,麻烦各位大人转告陆大人一声,我叫陆乔。”
她的话隔着一道墙传进两个人耳朵里,章襄踌躇了下,试探地问:“玄青大人,下官见这姑娘说话信誓旦旦,也不像是个骗子,陆大人当真没有妹妹吗?”
玄青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他看,“章大人是想她是还是不是呢。”
章襄头皮发麻,讪讪笑道:“大人不是要去送公文吗?下官就不叨扰了。”
说完他自行离去,玄青也抱着公文走出县府。
天色渐暗,暮色如墨,笼罩了整个城池,长街上依然繁华。一道修长身影缓慢地走在人群中,玄青跟在他后面,撞了撞身旁人的肩膀,挤眉弄眼道:“陆沉儿,你是不是外边儿欠情债了。”
陆沉面无表情,“说话就好好说话,别跟没长骨头一样。”
玄青笑嘻嘻地搭上他肩膀,说:“今儿白天有个自称是陆乔的人去府上找你,说是你妹妹。”
陆沉扒开他的手,“我无父无母哪来的妹妹。”
玄青“啧”了一声,调侃道:“陆沉儿,你这名声不行了,有人都敢不要命的骗到你头上。”
前面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玄青,“你说她叫陆乔?”
玄青立刻收起嬉皮笑脸,点头道:“主子,您认识?”
“回府!”男人大步离去,一向沉稳的声线在熙攘的人群中变得慌乱,连脚下都乱了节奏。
玄青和陆沉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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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迅速跟上,嘴上还不忘问:“这陆乔到底什么来头?”
陆沉却说:“你见过主子除了为长安那位,还为谁失态过?”
玄青目瞪口呆,“你说她是敬远候府的陆姑娘?糟了,章襄把她关牢里了。”
陆晚吟坐牢是一回生二回熟,一进去就熟门熟路地找了片软和的干草坐下,然后数着手指开始盘算。
玉秋这会儿应该已经到长安了,周照惊看完她写的信应该也会对程家有所提防,上辈子她跟宋之煜走后就大病一场,只知道周家是因为官盐出事,三年前周父被派遣到江淮做盐铁使,后来被人举报贩卖官盐,陆沉此行,就是为了调查周家。
反正救陆家救周家终归绕不开这个人,她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得勾搭上陆沉,可惜上一世她一心扑在宋之煜身上,对陆沉了解甚少,传闻他是个嗜血魔头,常年佩戴面具,又喜欢剥人脸皮,查案顺手就屠人全族,但能为素不相识的人大哭一场,总归不是个坏人吧。
陆晚吟按住眼睛,仿佛眼皮上还残留着前世那滴眼泪的灼热。
“陆小姐,司隶大人请您过去。”思绪骤然被人打断,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沉,就被请了出去。
县府灯火通明,陆晚吟一路走进后院的一间厢房,领路的侍女退了下去,她握紧手指,深深呼吸才推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屋子中央,没有门的遮挡,昏暗的长夜,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处。陆晚吟惊了一下,细细打量对方,明明是一张普通陌生的脸,但他的视线仿佛火舌一样将她浑身上下舔舐了一遍。
陆晚吟确定没有见过男人,正思索着对方身份,就见男人身后走出来两个人,一位身着白袍面貌清俊,一位面上带着白银面具,看不清长相。
陆晚吟心中一喜,立刻跨门而入,一边朝戴面具的陆沉走去,一边张口要说话,却被刚才的年轻男人打断,“大人,盐厂那边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
陆沉朝她颔首,快步走了出去。正待陆晚吟茫然之时,方才的青年立在门口,回身朝她笑笑,“还请陆姑娘稍等片刻,大人很快回来。”
陆晚吟愣住了,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青年倒像是三人中的主心骨,还有刚才陆沉看她的眼神,绝不是一个对她有情的眼神,更像是疏离的礼数。
难道前世这时候陆沉还不认识她?可爹娘兄嫂命丧无明山,往后十年,她行尸走肉地活在宋府后宅,与陆沉并无交集,更别提他对她情根深种。
风声呼呼,陆晚吟一颗心蓦然沉到谷底。
陆沉很快回来了,这次只有他一人进来,另外两人守在门口。陆晚吟注意到陆沉换了衣裳,随着他缓步靠近,衣袂轻扬间,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悄然飘来。
男人身形宽阔,金色面具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明晰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唇是薄的,眸色幽静而深邃,直直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陆晚吟垂下头,悄悄掐了大腿一把,眸中迅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她刚要开口卖惨,却被陆沉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嘴,他低声说道:“先别说话。”
陆晚吟愣怔,酝酿半天的眼泪“啪嗒”砸在他手背上。
陆沉嘴唇微抿,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才说:“等会儿再哭。”
4. 第四章
陆晚吟疑惑地眨了眨眼,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陆沉取出一个青瓷小瓶。他垂眸托起她的手,指尖触及她掌心的伤口,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忍一忍。”他声音低沉,指腹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处。陆晚吟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稳稳握住。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她无法挣脱,“别动。”
陆晚吟眼睫微颤,抬眼看向他。陆沉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眉宇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这时她才想起,前日仓皇逃命时不慎跌倒,掌心被碎石划破。连日奔波让她几乎忘了这微不足道的伤痛,没想到他竟注意到了。
“这几日伤口先别碰水。”陆沉松开她的手,视线却仍停留在她脸上,深邃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探究与审视,静默片刻,他忽然开口,“陆小姐为何会出现在江淮?”
陆晚吟想起此行目的,起身双膝一弯,直直跪下,目光坚定而恳切地望向陆沉。
“司隶大人,恕小女子冒犯,实在万不得已才冒充您的妹妹。”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我陆家在长安遭奸人构陷,全家被流放幽州。小女子侥幸逃出,一路上颠沛流离,几经生死,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冒死前来求您相助。”
“我爹一生清廉,为官数十载,从未做过一件违背律法之事;我哥更是忠直耿介,平生半点不会越矩。私铸钱币、伪造账目之罪皆是奸人蓄意构陷!求大人明察,还我陆家一个公道!”
陆沉的声音犹如刀锋寒冽,“你可知冒充朝廷命官亲眷,是何等重罪?”
陆晚吟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脊背绷直,目光不曾有半分退缩,“民女愿意舍去性命,只求大人为陆家洗刷冤屈。”
陆沉忽而话锋一转,“宋之煜呢?”
陆晚吟茫然,“......什么?”
陆沉语气陡然加重,“你的未婚夫,宋之煜。”
听到这个名字,陆晚吟一愣,脸上下意识闪过一丝厌恶。虽不明白陆沉为何突然提起宋之煜,但还是如实回答:“陆家入狱之后,宋家便迫不及待地与我解除了婚约。如今,我与宋之煜已毫无瓜葛。”
陆沉似笑非笑地说:“可本官怎么听说宋之煜为你拦住了流放队伍,当众说要娶你为妻。”
陆晚吟神色微冷,一字一顿道:“那是他一厢情愿,我与他早就是不死不休。”
陆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伸手握住她手臂,将她扶起,“陆小姐的忙我帮了,起来吧。”
话音刚落,他转头朝外喊道:“玄青。”
先前的白袍少年走了进来,朝两人躬身行礼,“主子,陆小姐。”
陆晚吟不由自主看向他身侧之人。见状,玄青一把勾住男人的肩膀,扯高嗓音热情向她介绍,“陆小姐,这是沉儿。”
陆晚吟眉头微蹙,“陈二?”
玄青嬉皮笑脸地点头,“对,暗度陈仓的陈,一二三的二,他向来脸皮薄,不爱与人说话,陆小姐莫怪。”
被称作陈二的年轻男人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才朝陆晚吟行礼。
陆沉沉声吩咐两人说:“你们立刻派人去查陆家贪污受贿一事,再安排人手暗中保护陆家人。若真是被冤枉的,背后之人定会杀人灭口。”
“是,主子。”玄青与陈二齐声应道。
二人正要退下,却又听陆晚吟突然开口,“陆大人,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陆沉转身,目光如炬,“说。”
陆晚吟心跳的极快,颤声开口,“民女想求见陛下。”
此言一出,不仅陆沉神色微变,就连已经走到门口的玄青和陈二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眼中满是震惊。
陆沉眼中起了森冷的杀意,“陆小姐如何得知陛下在江淮?”
陆晚吟毫不犹豫地脏水泼给宋之煜,“民女不敢欺瞒大人,是宋之煜酒后偶然与臣女提过一嘴。”
陆沉目光锐利,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破绽,但陆晚吟神色坦然,毫无躲闪,他缓缓问道:“你以为陛下会为你主持公道?”
当然不会,她的本意也并非求见皇帝,而是勾引皇帝,毕竟陆沉或许能帮陆家查明真相,但要全身而退,他的分量太轻了。
她的沉默让陆沉眸光微动。男人忽然轻叹,“可惜陆小姐来迟一步,陛下昨日已秘密返回长安。”
“是吗,那民女的运气还真是不好......”陆晚吟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陆小姐这几日先在屋里好好养伤吧,若是被人发现你是逃犯,本官也救不了你,待查清陆家的事后,本官会差人送你回长安,或者——”陆沉顿了顿,平淡地说:“幽州。”
陆晚吟没有说话,等陆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都是汗渍,伤口在隐隐作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既然皇帝不在江淮,她得另寻法子了。
陆沉这个人太硬,外面裹了层温和的壳子,内里却冷邦邦,她看不透他,也不敢凭借前世那点虚无缥缈的喜欢,就赌上陆氏全族的性命。但好在,有陆沉派去的人保护,爹娘兄嫂应当是暂时安全了。
深夜,一轮弯月缓缓从云雾里探出脸来。玄青靠在窗边,忍不住看向桌案前看信的青年,“主子,为何不告诉陆小姐您的身份?”
青年修长的手指捏着信纸,缓缓移到点燃的烛火里。跳跃的火星子贪婪地吞噬着信纸,火光明明灭灭,晃晃荡荡,男人却岿然不动,锐利的五官线条如刀刻般分明,美得近乎锋利,然而,他的眉眼却浓重如夜,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直到信纸彻底化为灰烬,他才开口说:“陆家的事朕给不了她交代,如今太后和柳家都盯着朕,与其让她卷入其中,不如一无所知的好,等到回长安那日,朕再派人送她离开。”
“主子,”陆沉立在青年身侧,迟疑地说:“宋之煜只是个幌子,引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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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来江淮的人恐怕别有用心,将她留在身边......怕是不妥。”
一旁的玄青抱起双臂,插话道:“陆沉儿,主子一来江淮,柳家就对陆家动了手,显然是想斩草除根。若真是柳家的人,又怎会放陆小姐逃出来?依我看,引她来的人,恐怕是太后。”
陆沉说:“如此更该尽早送陆小姐离开,太后虽是主子生母,但她一直想杀主子,若是被她发现陆小姐来了江淮,还待在主子身边,届时陆小姐想走也走不了了。”
玄青却说:“来了就走,岂不更加引人怀疑?”
“还有一个办法。”
一直不曾出声的青年打断两人的对话,说:“接下来朕继续扮作陆沉,反正她自称是陆沉的妹妹,待在他身边也不突兀。”
闻言,玄青幸灾乐祸笑了起来,“陆沉儿,那以后我岂不是只能叫你沉儿了。”
翌日,天色黑了陆沉几人才从外头回来。
陆晚吟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未施粉黛,未戴珠钗,一身白色素衣映的她纤细的腰身单薄如纸,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来,下意识对来人露出个笑,楚楚可怜。
“陆大人,你们回来了?”
“不是让你在屋里养伤吗?”
陆沉声音微沉,大步朝她走去,玄青二人极有眼色地停在廊下。
“我......这屋子太静了,我总忍不住想爹娘他们......”陆晚吟她仰起脸,睫毛微垂,眼角微红说:“陆大人,我能不能跟在你身边,有事情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陆沉平静地说:“陆小姐这张脸,眼下不宜招摇过市。”
“这里是江淮,没人认得我,陆大人,在你身边我会很乖的。”她伸手轻轻扯了扯陆沉的衣角,竖起三根手指说:“我发誓。”
陆沉转身,“待在我身边,别乱说话。”
陆晚吟唇角偷偷勾起,提起裙摆小跑跟上,“陆大人今日出门可还顺利?累不累?用膳了吗?”
前方身影突然停驻,陆晚吟险些撞上那宽阔的肩背,就听见他冷声问:“你没用膳?”
陆沉面色微冷,朝玄青看了一眼。
章襄怎么照顾的?玄青读懂主子言外之意,立刻从善如流地垂首离去,“大人,我这就让章大人去备膳。”
大堂之中章襄正等着陆沉来取账册,见门外来人是玄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问道:“司隶大人呢?”
“司隶去陪陆小姐吃饭了。”
“司隶大人和陆小姐还真是兄妹情深。”
章襄诚心夸赞,却见玄青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及章大人府里的膳食金贵。”
一口黑锅从天而降,章襄简直百口莫辩。
自从昨夜将陆乔从牢狱接出,他一直派人好生伺候着,中午更是特意吩咐厨房备了各色佳肴,唯恐陆乔吃不惯,结果这小姑娘一句不饿让人全都撤了下去。现在还把锅甩他头上,真是生得一副天仙模样,心眼却忒黑。
5. 第五章
陆晚吟跟着陆沉进了屋子,侍女们麻利地布好一桌精致菜肴。她端坐在餐桌前,筷子轻动,耳朵却悄悄竖起,专注地听着里间的谈话。
“主子,宁家方才派人递了帖子,邀您和陆姑娘明日过府一叙。”
“平日里宁三避主子如同鼠避猫,今日主动相邀,怕是宴无好宴。”
“陆姑娘昨日在县衙门口自称陆司隶妹妹的事已传遍江淮,宁家必是想探个虚实。反正咱们正愁宁家铁板一块,这送上门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说着,玄青二人同时看向陆沉,却见他侧首望向门外。被陆沉的目光抓了个正着,陆晚吟也不心虚,义正严词道:“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小女子万死不辞。”
反正陆沉查的是周家案子,她巴不得与他们一道。
屋内一时静默,三双眼睛齐齐落在她身上。陆晚吟面不改色,忽而软声唤道:“哥哥,陆——”
陆沉打断她,“你过来。”
玄青和陈二默契地对视一眼,悄声退下。
陆晚吟莲步轻移,故意走得极慢。待至陆沉跟前,她仰起脸盈盈一笑,“陆大人有何吩咐?”
陆沉从案几旁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让人给你做了几套新衣裙,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衣裙?”陆晚吟愣愣地接过,“给我?”
陆沉说:“不是要扮演本官的妹妹吗,她从小娇生惯养,寻常衣料会磨红皮肤。”
“大人竟真有妹妹?”陆晚吟一脸惊讶,忍不住追问:“她平日怎么唤你?哥哥?还是陆沉哥哥?”
“小七。”
“小七?”陆晚吟呼吸一滞。恍惚间似有零碎画面闪过。这名字不是给猫鸭鸡狗取的吗,听玉秋说她小时候就爱捡一些小东西回家,按照一二三四排序取名,最后捡回家的好像就是叫小七。
“她给我取的名字。”陆沉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陆晚吟鬼使神差地探身,“你以前该不会叫陆七吧?”
陆沉袖中的手微微蜷起,垂眼看她,“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就是我家以前有条狗也——”陆晚吟顺嘴说到一半,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话多,和我一样,喜欢胡说八道。”
陆沉说:“他的话不多。”
“啊,小七,你认识我家狗?”陆晚吟恨不得咬掉舌头,在陆沉骤然深邃的目光中慌忙改口,“不是!我是说小七是你妹妹给你取的名字,那我该叫你什么?”
“小七。”
“这不大好吧。”陆晚吟憋着笑,眼尾微微弯起,试探着唤了一声,“......小七?”
竟然顺嘴极了。
陆沉假装没看见她眼底闪烁的笑意,只淡淡道:“明日若有人问起,就说你在江淮养病,得知我来此办案,看过我便走。”
陆晚吟点头,又问:“还有没有其他要注意的?比如言行举止,或者......”
“不必。”他打断她,语气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事实,“明日你只需做你自己。”
陆晚吟抱着锦盒踏出门槛时,迎面撞见了匆匆赶来的章襄。对方抱着一摞账册,朝她微微颔首,便侧身进了屋。
房门合上的刹那,她耳尖一动,隐约捕捉到几个字——
“举报周家私卖官盐。”
脚步一顿,她下意识回头,可屋内声音已彻底隔绝,只剩雕花木门紧闭,将秘密严丝合缝地锁了进去。
夜风掠过廊下,吹得她袖口微凉。
“章大人,我们来查周泊淮的账,您这府上的账簿便烧的只剩下周泊淮这本,倒真是恪尽职守。”
章襄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大人,府上走水之事纯属意外,本官也是痛心疾首。至于周泊淮的账本也是门房从火里抢救出来的。”
陆沉说:“如此看来,周泊淮还真是好运,有这账簿当护身符,周家反倒可以置身事外了。”
章襄颤声道:“大人是何意思?”
“本官只说查周泊淮,可没说只查他一人。”陆沉说:“监察司接到密报,户部有官员与盐商勾结,倒卖盐引、虚报税赋,更有人提前发放盐引私吞税银。”
“如今倒妙,单把周家摘出来,其余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玄青甩出一本账册说:“江淮盐税按《盐法》征收,陛下在位十年,江淮实发盐引七十万,但缴税仅对应三十万引......剩下四十万引的钱,章大人你说进了谁的袖袋?”
章襄扑通跪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下官,下官不知......”
烛火摇曳,屋里静极了。
陆沉的指尖轻轻划过账册,“章大人迁来江淮做县令不过五年,勤恳为民,许多事情不知也是人之常情。”声音顿了顿,才说:“就像这场大火,为何烧起,烧了什么,什么没烧,章大人应当也是不知情。”
章襄浑身一颤,突然重重叩首,“只要大人不嫌下官眼盲耳聋,下官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夜色渐浓,陆晚吟回了小院,吩咐侍女送来热水,她站在浴桶前,褪去衣衫,手指抚过肌肤上被粗布磨出的浅淡红痕,脑海回荡着陆沉的话——“她从小娇生惯养,寻常衣料会磨红皮肤”
屏风上搭着从锦盒里取出的衣裙。月白的底色,缠枝暗纹,连腰间的流苏结都是她最爱的样式。这般妥帖,倒像是......有人早将她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
“究竟是巧合还是......”她轻声自语,缓缓沉入水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耳际,纷乱的思绪渐渐明晰。
明日要去的宁家,若她没记错,当是掌控天下漕运与四大商行的首富。柳家能有今日之势,全仗宁家多年扶持。
钱权相生,最忌失衡。虽不知前世两家后来为何反目,但无非是利字当头。如今在江淮遇见宁家,倒是个意外之机。
“哗啦——”
陆晚吟自水中抬首,水珠顺着睫羽滚落。氤氲雾气中,她眸色渐深,如点墨入琉璃。
“宁家......”她指尖轻抚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声音混着水汽显得格外飘渺,“会是一把好刀吗?”
陆晚吟心里压着事,次日天还未亮便醒了。她披衣起身,独自坐在院中,望着灰蒙的天色出神。
幽州路远,不知爹娘可还安好?这一路可曾挨饿受冻?嫂嫂还怀有身孕,一路颠簸不知能否撑得住......
越想,心头越沉。
她索性起身去了厨房,生火、揉面、烧水,动作行云流水。谁能想到几日前她还十指不沾阳春水?上辈子在宋府后宅磋磨十年,到底是让她把痛都熬成了习惯。
面煮好了,清汤细面,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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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翠绿葱花。她特意多盛了一碗,让人送去陆沉院里。
人在屋檐下,讨好他反正是顺手的事。
午后,陆沉来接她去宁府。
马车辘辘前行,车帘微晃间漏进几缕阳光。男人忽然开口:“以后不必做这些,你是我陆七的妹妹,不必讨好任何人。”
陆晚吟一怔,抬眸看他,心头泛起一丝异样,她问:“你妹妹是个很好的人吧。”
恰在此时,车轮碾过一块碎石,车厢猛地一晃。她身子歪斜,还未回神,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陆沉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春衫,“她啊......”
温热的气息不经意拂过耳尖,让她心跳如擂鼓。
“最爱欺负人。”
马车转过长街,稳稳停在宁府门前,陆沉与陆晚吟先后下了马车。府外早有仆从候着,为首的男子一袭云纹锦袍,衣襟与袖口滚着暗金丝线,连腰间玉佩的络子都缀着金珠。身后小厮们的箭袖上金丝盘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来宁家“堆金积玉”的名声,果然名不虚传。
“陆大人。”男子上前两步,拱手作揖,“在下宁无阙。前些日商行突发要务,未能应约,反倒劳您移步寒舍,实在惭愧。”
他姿态谦和,言语恳切,将世家公子的气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沉淡淡道:“宁三公子严重了。”
“这位便是令妹吧。”宁无阙忽然侧身,目光越过陆沉肩头,落在陆晚吟身上,唇角扬起一抹春风化雨般的笑意,“陆妹妹好。”
陆晚吟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不动声色地福了福身道:“宁三公子。”
宁无阙看着陆晚吟,眼里浸着笑,道:“难怪平日陆兄将妹妹藏得这般紧,原是生得这般天仙模样。若是我有这般妹妹,也定要好好藏着才是。”
“宴席该开始了吧。”陆沉微微侧身,衣袖不经意间隔开两人视线,“还请带路。”
宁无阙恍然击掌,“瞧我,光顾着说话倒忘了正事。诸位贵客都在花厅候着呢,两位请随我来。”
宴席设在临水的花厅,在座皆是各商行的东家及其家眷。见陆沉到来,众人纷纷起身,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容。陆沉被让到上首,陆晚吟也跟着坐在他身侧。
宁无阙举杯道:“今日不过家常小宴,陆兄不必拘礼。权当是补我失约之过,定要尽兴才好。”
话音刚落,侍女们鱼贯而入,各种佳肴被端上桌。席间有位穿绛色襦裙的妇人笑着搭话,“往日怎从未听陆大人提起过令妹?”
陆晚吟低头抿了口茶,“我自幼身子骨弱,怕给兄长添麻烦。”
又有人追问:“陆小姐是江淮人?”
“我在江淮乡下养病。”陆晚吟温声答道,“此番听闻兄长来此办案,便想着来看看他。”
“这就是陆大人的不是了。”宁无阙说:“既是体弱的妹妹,合该亲自去接才是,怎好让她奔波?”
“兄长待我极好。”陆晚吟眼波流转,唇边泛起羞涩笑意,“还说长安繁华,要带我去小住呢。”
陆沉倏然转头,目光深深凝视她。陆晚吟仰头对上他的视线,不躲也不让,唇边笑容越发灿烂。
这时宁无阙忽然道:“说起长安,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说来也巧,陆妹妹的容貌与我那长安故人有几分相似。”
6. 第六章
“哦?和我长得像?”陆晚吟手指扣紧,故作惊讶地看了眼宁无阙,又转向陆沉,问:“哥哥,你认识吗?”
宁无阙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游移。
陆沉神色淡淡,只略一点头,“认识。”
“哥哥也认识?”陆晚吟惊喜地抓住他的手臂,“那到了长安,哥哥一定要为我引见。”
席间暗涌的试探被三言两语轻轻揭过。
这时侍女呈上新烹的佳肴,一位着杏色衫子的姑娘笑吟吟道:“把这道荔枝白腰和白烧羊肉放在宁姑娘面前吧,这可是宁府名菜,陆姑娘定要尝尝鲜。”
陆晚吟尚未反应,陆沉已蹙眉将两道菜移开。
“她忌食内脏与羊肉。”说着将一碟琥珀色的东坡肉换至她面前,又执公筷为她布菜,仔细挑去葱姜蒜末方才放入她碗中。
席间霎时静了一瞬。
宁无阙眼中闪过玩味,道:“陆兄待令妹当真细致入微,这般体贴,倒是要让我这个有妹妹的惭愧。”
陆晚吟望着碗中剔净的菜肴,长睫轻颤。她没想到,陆沉竟对她的吃食习惯了若指掌。
酒至半酣,宴席热闹无比,陆晚吟握着杯盏,忽觉少了什么,环顾四周,发现跟在陆沉身后的陈二不见了踪影。
她若有所思地垂眸,恰在此时,门外一名小厮躬身而入,怀中抱着个乌木匣子。
宁无阙已带了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接过木匣,往陆沉面前一推,“陆兄,我知道你在寻什么,这几日是我宁家怠慢了,里头的东西就权当是我宁三和商行各位东家的诚意。"
陆沉眸色一沉,修长的手指搭上匣盖,缓缓掀开一线——
电光火石间,陆晚吟瞥见匣中层层叠叠的账册,纸页泛着经年累月的暗黄,让她心头重重一跳。
莫非,这些就是让周家满门入狱的铁证?
陆晚吟心事重重,直到散了席,坐上回府的马车,都没察觉陈二回来了。
马车上,陆沉闭目养神,侧脸在晃动的灯影里显得格外冷峻。陆晚吟几番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人,陆沉倏然睁眼,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进她眼底,“陆小姐,长安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今日你在宁府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
陆晚吟沉默半晌,才问:“陆大人此行是为了查案吗?”
“你越距了。”陆沉语气冷淡。
陆晚吟自知演技拙劣,索性抬眸直视他,“你是一个好官吗?”
陆沉却问:“何为好官?”
陆晚吟一字一句道:“办别人不敢办的案子,查别人不敢查的人。”
“陆家的案子别人不敢办不也办了吗?”陆沉忽然倾身,玄色官服压来一片阴影,“难道查抄你陆家的人也是好官?”
“那是因为他们不敢查柳......”陆晚吟猛地咬住唇,指尖掐进掌心。她本想套话,却反被他看穿心思。
陆沉眸光如刃,落在她脸上,“你怎知陷害陆家的是柳家?”
“证据呢?”
车厢内骤然安静,只余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陆晚吟靠在厢壁上,半张脸埋没到阴影里。许久之后,她终是轻声开口:“没有。”
没有证据。
陆家数十条人命浸透了无明山的土,她在宋府摇尾乞怜十年,把傲骨尊严一寸寸剥落,换来的却是柳苏芝的一杯毒酒。而她的夫君宋之煜就立在门外。他亲手将她送上贼人的床榻,冷眼旁观她毒发呕血,成为一具枯骨。
可这些血淋淋的记忆,这些蚀骨的仇恨,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噩梦。那些惨叫与鲜血,都像被火烧干的灰烬,风过无痕,消散殆尽。
陆沉察觉陆晚吟的异样,掌心贴上她冰凉的额头,才发现少女单薄的肩膀正细细发着抖。
“你怎么了?”他问道,嗓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七,不对。”陆晚吟忽然仰头看他,面庞褪尽了血色,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扣住他腕骨,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你是,你是......”
陆沉凝视着她泛红的眼眶,问:“我是什么?”
“你是证人,我的证人。”陆晚吟张开嘴,却又没有声音,唯有泪不停地往下坠。
他曾亲手抱起她的尸首,也曾为她落泪,若这世上还有人能证明陆家的冤屈,唯有陆七。
滚烫的泪珠落在陆沉手背上,烫得他心头发颤。他慌乱地用指腹擦拭,可越擦那泪水便落得越急,很快浸湿了他的袖口。
“别哭......”他声音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是我不好,不该逼问你。”
陆晚吟却哭得更凶,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仿佛要把前世今生的委屈都哭尽。
陆沉无声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直到她哭累了,靠在他肩头渐渐平静。
陆晚吟本想佯装睡意掩饰方才的失控,不知不觉间却真的睡着了。再醒来时,熟悉的青纱帐顶映入眼帘,耳边飘来陈二刻意压低的嗓音,外面三人交谈声虽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主子,果然如您所料,宁家在后院的地窖里藏了大批兵器。还有,您看——”陈二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入桌上的白玉杯中。
霎时间,清冽酒香盈室,烛光映照之下,澄澈的酒液表面浮着极细的金粉。
玄青惊愕,“黄金入酒,难怪宁家年年以‘琼浆玉液’之名,给朝中官员送礼,原来用来行贿。可今日为何宁三又主动送上江淮盐商和盐铁司十年来的暗账副本?私藏兵器,暗通金贿,分明是存了反心,难道柳家......”
陈二说:“宁三此人心思缜密,极善伪装。表面看宁府是宁大公子当家,实则不过是个傀儡。那宁三明着常年在外行商,暗地里才是宁家真正的掌舵人。他献上账本,不过是想借刀杀人。”
玄青皱眉道:“但柳家毕竟是宁三的母族,两家素来走动密切。如今这账本一递,不仅会让柳家在户部十余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就连宁家自身也要元气大伤。”
陈二却说:“盐商倒了换批新的便是,横竖都是左手倒右手的把戏,伤不了根本。可对柳家来说却是诛心,丢了十年心血。”
“宁三为何要这么做?”玄青仍是不解,“这些年两家不是一直互相扶持吗?”
陆沉轻轻合上手里的册子,看向二人,平静地说:“利字当头罢了。凭什么我呕心沥血赚来的银子,既要分你一杯羹,还得替你铺路搭桥,眼睁睁看你平步青云?”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甘心永远为人作嫁。宁三这一计一石三鸟。既除了不听话的盐商,又断了柳家臂膀。从此江淮盐税,都要经宁三的手了。”
锦帐内,陆晚吟攥紧被角。
原来前世这时宁柳两家已暗生嫌隙。
“这招可真毒。”玄青低声骂道,转而又忧心忡忡地问:“可我们调查江淮盐厂的动作这么大,柳家岂会毫无察觉?”
“江淮是宁家的地盘,柳家耳目章襄昨日已敲打过,他是个聪明人,不然这几年不会在柳家手底下还能一直独善其身。倒是周家......”陈二话音戛然而止。
陆晚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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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随之停滞。
陆沉搁下册子,目光扫过内室垂帘,说:“周家清白,柳家想用周泊淮顶罪,那场大火反倒弄巧成拙,烧出了真账本。”
陆晚吟松了口气,心中疑惑却更深了。
既然周家清白,后来为何会落得抄家下狱的境地?
“主子,大夫说陆姑娘只是思虑过重,休息不足,调养几日便好。”陈二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说:“您守了两个时辰,明日还要去盐运司。”
说完,他和玄青退了出去。
陆沉起身走到床榻前,垂眸凝视着熟睡的陆晚吟。他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陆晚吟只觉得头顶灼热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她屏住呼吸,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乔乔。”陆沉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的指腹似是不经意擦过她的唇瓣,“你身上的秘密可要藏好了......”
深夜,扬州盐运司衙门。
烛火摇曳,账房赵寒川颤抖着手,在盐引册上又添了一笔虚数。
“大人,这......已是本月第三份‘虚引’,若被隔壁那位陆大人查到账实不符.......”
话音未落,盐运使钱高猛地将一叠文书摔在案上,惊得赵寒川笔尖一抖,墨汁溅落,如一滴污血。
钱高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的脸上不见一丝皱纹,唯有一双眼睛阴鸷如鹰,在烛光下泛着冷意。他身着紫袍玉带,腰间银鱼袋随动作晃动,折射出森冷的光。
“怕什么。”他冷笑一声,嗓音低而狠,“那陆沉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他来江淮是奉旨查周泊淮,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可这陛下可对柳贵妃言听计从,一条狗在外头吠得再凶,终究是条狗,又怎么敢咬主人。再不济,县府里还蹲着章襄那条通风报信的看门狗。”
说着,钱高从袖中掏出一方青玉印章,重重盖在账册空白处,鲜红的印文赫然显现——“户部清吏司印”
翌日晨光微熹,陆沉在朱漆长廊被人拦下。青石板上两道影子一长一短地交叠,檐角铜铃被风吹得泠泠轻响。
“我要跟你一起去。”
陆晚吟今日特意换了装束,一袭墨青劲装勾勒出纤细身形,青丝高高束起,仅用一支白玉簪固定,俨然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年郎。
“看来你早有打算。”陆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说:“若我拒绝,也拦不住你去。”
陆晚吟抿唇不语,指尖默默掐进掌心,眼眶突然泛起微红。
她昨日就发觉,陆沉最见不得她这般模样。
见状,一旁的玄青见状连忙劝道:“陆姑娘,不是主子不想带着你,只是我们今日不是去玩儿,是去查案,到时候刀剑无眼,很容易受伤。
陆晚吟面不改色道:“那我更要去了,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着陆大人分毫。”
昨夜既已确认周家清白,此案必有蹊跷,她必须跟在陆沉身边,绝不能让幕后之人得逞。
玄青重重叹了口气。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啊!
见身旁的陈二仍是一副冷面模样,玄青用手肘撞了撞他,低声道:“陆沉儿,你说这不是胡闹吗?主子纵着她,你也不知道帮着我劝劝?”
陈二神色未变,只淡淡道:“今日扮作盐商探查盐厂,恰好需要一个新面孔。”
玄青瞪他一眼,咬牙道:“我看你这颗心是彻底掉进案子里去了!”
刚走开两步的陆晚吟脚下一顿,微微偏头,目光带着几分探究,“玄青,你方才叫他什么?”
7. 第七章
就在这时,前方的陆沉忽然回身,语气散漫地说:“还杵在那做什么?不是要护本官周全?”
陆晚吟眼底倏然亮起星光,唇角不自觉扬起,快步朝他走去。
廊下玄青悬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原处,抚着胸口小声嘀咕,“好险,差点说漏嘴了。”
陈二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无妨。若真坏事,主子要割你的舌头,我的刀快,不疼。”
玄青:“......那我可真是多谢您了。”
江淮的官盐,向来是块淌着油的肥肉。
一行人到盐场的时候,外面早已排起长队,玄青低声叮嘱陆晚吟,“待会儿就说是宁三派你来提货的。进去后切记谨言慎行,务必跟紧主子。”
陆晚吟会意颔首。轮到他们时,守门小吏打量着生面孔,“这位看着眼生,是哪家的?”
“小兄弟,我是宁家的。”陆晚吟从容地说:“昨日东家陪司隶大人吃多了酒,今日才叫我来。”
小吏问:“宁家又来提盐?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陆晚吟笑道:“前日我才从长安主家来。”说着不着痕迹地将一枚银锭滑入对方袖中。
小吏掂了掂分量,黄牙一龇,“原来是宁三公子的人,快请进请进!”
四人跟着盐贩队伍穿过岗哨,守卫眼皮都没抬就放行了。陆晚吟走在队伍最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几个壮汉推着板车从仓库出来,车上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上面盖着盐运司的大印。
“动作麻利点!天黑前这批盐必须出仓!”一个圆脸微胖的中年男子站在盐仓外吆喝着。
“管事,今日来提货的盐商都到了。”一名青衣小吏小跑着前来禀报,袖口沾满了盐渍。
“让他们等着!”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按规矩来,先验盐引,再放盐。”
小吏躬身退下,在盐仓前的空地上扯着嗓子喊道:“各位掌柜的请到西侧门排队!提货单和盐引都备好了!”
盐商们闻言纷纷走了过去,眼看收盐引的人越来越近,陆晚吟悄声问陆沉,“怎么办?”
就在这时,那中年男子瞥见陆沉脸上的面具,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他悄悄对身旁人耳语几句,随即踱步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几位看着面生啊,不知是哪家商号的?”
陆晚吟稳住心神,答道:“宁家。”
“宁家?”
男人突然冷笑,脸上的肥肉跟着一颤,眼中寒光乍现,“宁家这个月的盐引,初七就兑完了!”
他右手猛地按住腰间刀柄,厉声喝道:“说!你们到底是谁?胆敢冒充盐商混入官盐重地!”
四周空气瞬间凝固。
正在搬运盐包的壮汉们齐刷刷停下动作,粗糙的手掌不约而同摸向扁担、麻绳,眼神凶狠地围了上来。
陆晚吟呼吸微滞,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后背却抵上一个坚实的身躯。
“别怕。”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陆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护在身后。几乎同时,陈二踏前一步,亮出一块黑底金纹的令牌,
“监察司办案,抗命者——”
他指节一叩,腰间长刀出鞘三寸,刀刃在夕阳下折射出刺目寒光。
“斩。”
“不知司隶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了。”盐铁使钱高远远就堆着笑脸走来,皂靴碾过沙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抬脚踹向男人的膝窝,力道精准得让那管事直接跪倒在陆沉靴前,额头重重磕在盐堆上,顿时鲜血直流。
“狗东西,连监察司的金令都认不得?”
陆沉神色淡漠,缓缓扫过钱高那张虚伪的笑脸,并未开口。
钱高干笑两声,说:“陆大人,咱们都是替朝廷办事的,自家人何必动舞刀弄枪?若有什么吩咐,下官必定全力配合......”
陈二冷笑一声,“钱大人,盐场的官盐里掺私盐,这事儿您不会不知道吧?”
钱高眼皮一跳,笑容僵在脸上,“这......说笑了,官盐向来严查,怎会有私盐混入?定是有人造谣......”
陆沉眼神微动,陈二会意,手中长刀寒光一闪——“嗤啦!”麻袋应声而裂,雪白的盐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众人脚边堆成小山。
“钱大人,”陆沉终于开口,冷声道:“官盐掺了私盐,一引变三引,好大的胃口。”
钱高面色陡变,额角青筋暴起,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他缓缓直起腰,眼中再无半分谄媚,“陆沉,陛下让你查的是周泊淮,可不是让你来盐场生事的!”
陆沉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指尖轻轻一抖,信笺展开,朱红色的官印赫然在目。
“巧了。”他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监察司掌天下案件,前日刚收到江淮盐商的供状,钱大人,您说,这案子我查不查得?”
盐场风沙骤起,刀光映着冷日,肃杀之气弥漫。
钱高脸色铁青,袖中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半晌,他阴森一笑:“既然如此,陆沉,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猛地一挥手——
“唰!”数十名埋伏已久的守卫从盐垛后、棚屋旁蜂拥而出,刀剑出鞘,寒光凛凛,将陆沉一行人团团围住。
这些人眼神凶悍,步伐沉稳,显然不是普通盐工,而是钱高豢养的死士。
钱高退后两步,嘴角扯出一抹狞笑:“今日,我便让你有去无回!”
场面剑拔弩张,躲在人后的陆晚吟紧张地撞了撞玄青的肩膀,压低声音问:“你们......不会就带了我一个人吧?”
玄青拔出刀,说:“陆姑娘放心,今日这局是主子早就布好的,瓮中捉鳖,专等他们现形。”
话音未落——
“轰!”盐场外围突然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如闷雷滚地。一队黑甲暗卫破门而入,刀刃雪亮,瞬间反围住钱高的人马。为首的暗卫押着一个浑身血污的中年男子,狠狠掼在地上,“大人,赵寒川招了!”
那账房瘫软如泥,颤抖着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嘶声道:“盐、盐账......都在钱大人书房暗格里......”
一片死寂中,钱高面如土色,踉跄后退了半步。
盐场案告破,压在陆晚吟心头的重石终于卸下半块。
如此,周家应当就能平安无事了。
回程的马车上,陆沉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忽然开口:"钱高被捕,你似乎格外欣喜。"
陆晚吟转眸,眼角眉梢都染着狡黠的笑意,“小七你破了大案,我自然你替开心呀。”就在此时,她的肚子突然“咕噜”一声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
她耳尖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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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其事地揉了揉肚子,眸中却漾着粼粼波光,说:“小七,不如我们今日去太白楼为你庆贺一番?”
陆沉坐得笔直,玄色衣袖上的银线云纹在光影里明灭,嘴角噙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随你。”
陆晚吟立刻掀开车帘,对着驾马的玄青喊道:“在前头太白楼停一下!”晚风拂起她的发梢,连嗓音里都带着雀跃,“选个临窗的雅座!”
太白楼乃宁家产业,楼中的佳肴和服务都很出名。此刻正值饭点,楼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一辆雕花马车缓缓停在门前,店小二眼尖,立即小跑着迎上前。他目光在二人衣冠上一转,脸上便堆出十二分热忱,“二位贵客来得正是时候,二楼临窗的雅座刚巧空出来,既清净又能赏街景。”
上到二楼雅间,跑堂的殷勤介绍了几道招牌菜。待菜肴上桌时,却比点的多了两道精致菜品。
玄青皱眉唤住正要退下的跑堂,“且慢,这两道菜并非我们所点,可是送错了?”
一位身着杏色罗裙的女子款款而入,笑靥如花道:“没送错。这两道菜是我们少东家特意吩咐的,一祝陆大人今日旗开得胜,二祝陆姑娘身子早日康健。”她素手轻抬,将两盏温好的黄酒轻轻放在桌上,“少东家说了,能得陆大人赏光,是小店的福分。”
“几位慢用,若有需要尽管吩咐。”说罢便轻移莲步退了出去。
玄青感慨道:“宁三这耳目当真灵通,做人做事都滴水不漏。”
陈二则平静地说:“这天下哪堵墙不透风?何况是在这江淮城中,连砖缝里都长着宁家耳朵。”
“反正案子结了,等理好罪证,过两日咱们就能回长安了。”玄青喜滋滋地倒了杯酒,语气轻快。
陆晚吟手中银箸忽地一顿,她抬眸看向陆沉,烛火在眼中跳动,“大人要走了?”
“本官说过,”陆沉修长的手指正从容地拆着一只蟹,力道不轻不重地掰开蟹钳,“长安非你该去之地。”
“可那是我自幼长大的家,”陆晚吟指尖收紧,骨节泛白,“难道大人想遣我回幽州?”她忽地勾起一抹冷笑,“都说监察司没有破不了的案子,陆家冤情未雪,大人既能还周家清白,为何到了陆家,就查不得了?”
“你如何知晓周家之事?”
“猜的。”
良久的沉默,蟹壳在陆沉手中裂开一道细响。
“周家与陆家不同。”
“有何不同,是不能查,还是不敢查?”陆晚吟心口发冷,却仍攥着最后一丝希冀,“又或者......是根本不想查?柳家狼子野心,你陆七,当真半点不知?”
陆沉他放下残壳,用帕子慢慢擦着手,说:“陆家的事,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陆晚吟低低笑出声,眸中水光浮动,声音带着一丝颤,“长到什么时候?三年,五年,还是我死的那日?”
就像前世,陆家至死未能昭雪,而她耗尽十年,忍辱承欢,不惜假孕,也没能换来一个公道。
“你不会死。”陆沉将一碟剥好的蟹肉推至她面前,神色平静,“若不愿去幽州,天下之大,本官都可以给你一处容身之所。”
“天下之大,唯独长安不行。”陆晚吟笑出声来,银箸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说:“可我偏要去。”
“陆七,你拦不了我,也拦不住我。”
8. 第八章
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凝滞。玄青轻咳一声,试图缓和局面。
“陆姑娘,其实主子是为你好......”在陆晚吟的注视下,越说他的声音越轻,故而转头劝向另一人,“主子,陆姑娘想去长安也是情有可——”
最后,在对面两道凌厉的视线下,玄青讪讪地拿起筷子,打岔说:“先用膳吧,菜要凉了。”
目光瞥见桌上剥好的蟹,他突然灵机一动,殷勤地将蟹黄推到陆晚吟面前,“这是主子特意为您剥的。”
陆沉却自然地越过陆晚吟接过蟹黄,淡淡道:“她不吃蟹黄,只喜欢蟹肉。”
陆晚吟低头看着碗里雪白的蟹肉,冷笑一声,“监察司果然无所不知,连这等小事都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此刻没有外人,陆大人何必假惺惺作态?”
说完,她夹了一筷子狠狠吃进嘴里。
气归气,她才不会和肚子过不去。
两人回府后一路无言,翌日宁三派人送来一张帖子,陆沉连眼皮都未抬,直接让人退了回去。
傍晚,膳厅内迟迟不见陆晚吟的身影,玄青随口问一旁伺候的婢女,“陆姑娘怎么还没来?”
婢女低声道:“陆小姐一早就出府了。”
“出府?”玄青一愣,“独自一人?”
“宁府的马车来接的,说是今日水灯节,宁三公子邀小姐一同赏灯游玩。”
“所以她出去了?”一道冷沉的嗓音蓦地响起,陆沉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眸色沉沉。
婢女慌忙点头,大气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玄青小声嘀咕:“主子,白日是您推了宁三的帖子,也没说不准陆姑娘出门啊......”
“现在。”陆沉语气冰冷,“叫她回来。”
“这不好吧,反正您也不让她回长安,待在江淮,有个熟人照料也不错。”语罢对上陆沉森寒的目光,玄青立刻改口,“我去!我现在就去把人找回来!”
暮色渐沉,一只画舫幽幽划行在江淮河上,两侧明灯顺水漂流,烛火映得水面碎金浮动。
二楼船舱内,宁无阙举起酒盏,向陆晚吟示意,“这是太白楼今春新酿的‘柳霞醉’,陆妹妹不妨一品?”
陆晚吟纤指轻拈杯盏,浅酌一口,眼波流转,“宁三公子今日相邀,想必不只是为了共赏花灯、品鉴新酒吧?”
宁无阙唇角微扬,“那昨日陆姑娘独往太白楼,怕也不是一时兴起?”
“早闻宁家三公子慧眼如炬,”陆晚吟将酒盏转了个圈,“今日一见,倒比传闻更胜三分。”
宁无阙忽倾身向前,问:“我既遂了陆妹妹心愿相邀出游,礼尚往来,陆妹妹是否也该略表诚意?”
陆晚吟笑道:“宁三公子不愧是执掌天下商道之人,当真半点不肯吃亏。”
“谬赞了。”宁无阙重新靠回锦垫,话音忽转,“不知陆姑娘与长安城被流放的敬远侯府有何渊源?”
“宁三公子希望我是何人?”
“似我故人,非我故人......”宁无阙指尖沾了酒液,在案上勾画着模糊字形,“可会是旧人?”
陆晚吟凝视着河中明灭的灯影,声音忽然轻了几分,似浸了月色般清冷,“旧人故人,宁三公子是想寻个有用的人吧。”
她转头直视宁无阙,“世人皆知柳贵妃宠冠六宫,不知宁三公子觉得,我这张脸,比之她,如何?”
话音未落,画舫一阵晃动,案上酒盏“当啷”滚落,琥珀色的酒液将檀木案几上未干的“吟”字渐渐吞噬。
“公子。”帘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监察司的人来了。”
玄青冷硬的声音随即响起:“陆姑娘,主子有请。”
宁无阙指尖轻叩案几,轻笑说:“看来今夜这酒是不能尽兴了,陆妹妹此去,可要当心夜露寒凉,若是有幸,日后长安再见。”
“宁三公子放心。”陆晚吟执杯一饮而尽,“我必会留着这条命,与你长安再见。”
画舫靠岸时,河上起了雾。侍卫朱樱从暗处现身,“公子,陆小姐方才的话......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我们的计划是否要……”
宁无阙抬手打断,“不必改。若她真能活着离开江淮,那长安的戏,才算真正开场。”
“可密信上说,陆家流放队伍不曾少人,您让查的陆家大小姐确实在流放途中。”
“哦?”宁无阙展开一幅画卷,只见画中女子与方才离去的陆晚吟眉眼如出一辙。
“世上真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似?我可从来不信这种巧合。”他似是笑了笑,说:“朱樱,你说将她送进宫与我那表姐相争,会如何?”
朱樱迟疑道:“柳家如今势大,全因陛下默许。若陛下真对这张脸有情,又怎会故意来江淮给了柳家可乘之机,陆家也不会落得如今满门流放的下场,所以依属下看,此女不用留。”
“朱樱啊朱樱。”宁无阙转头望向茫茫江面,声音轻的像雾,“你可知我舅舅府中女儿众多,为何独独选中柳苏芝这个冷落多年的庶女,悉心培养送入宫中?”
朱樱摇头,“属下愚钝。”
宁无阙道:“皆因她那张脸,且等着看吧,若陆乔活着回到长安,这天就该变了。”
水灯节这夜,满城灯火如昼。朱红的灯笼在檐下连缀成一片流动的霞光,将青石板路都浸染成暖色。年轻的郎君姑娘们手执花灯团扇,三三两两聚在岸边说笑。两个戴老虎面具的孩童提着兔儿灯打闹跑过,陆晚吟被撞得踉跄,待站稳时,才发现玄青不见了踪影。
前方老槐树下,青年静立如竹,一身玄黑,鬓发如墨,半幅面具斜斜掩住他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峻的下颌,一如既往的疏冷,却又能轻而易举引人注意。
陆晚吟提着裙摆向他走去,淡淡酒香随风飘来,陆沉的眉轻轻拧起,“你喝酒了?”
陆晚吟问:“怎么,陆大人连这个也要管?”
“她从不沾酒。”
“从不沾酒。”陆晚吟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说不定她偷偷喝,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你一定得这样说话?”陆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沉了几分,“离宁无阙远点,此人绝非善类。”
陆晚吟故作无辜地挑眉,“你不愿带我去长安,总得另寻个引路人不是?还是说陆大人改主意了?”
“为何非要去长安?如果是为陆家的案子,再给我些时日,我定会——”
“不等了,陆七。”陆晚吟打断他,平静地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说罢她拂开陆沉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陆沉低头,怔怔地望着空空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长街上摊贩众多,吆喝声此起彼伏。胭脂铺的老板娘摇着团扇,脂粉香随风飘散;糖画摊前围满了拍手欢笑的孩童;蒸糕的甜香混着酒肆飘来的醇厚,整条街都沉浸在节庆的喧嚣里。
街角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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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独自守着摊位,面前摆着几盏手工花灯,灯色素净,不似别家那般艳丽夺目,摊前也冷冷清清,偶有行人驻足,也只是匆匆一瞥便离去。
老婆婆却不着急,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她浑浊的双眼映着街灯,时而望向远处,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回忆往昔。
陆晚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老婆婆,这花灯多少钱一盏?”
老婆婆笑着竖起两根手指,又比了个复杂的手势。枯瘦的手指在灯光下像一截老树枝,微微发颤。
“两文钱。”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陆晚吟回头,陆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她的影子上。
“你竟懂哑语?”她讶然。
陆沉点头,随即掏出两文钱递了过去,老婆婆笑容慈爱,与他比划手势。
“公子心有所属,不妨也放一盏灯,老身这灯啊,照着照着就能见着想见的人。”
她取出一盏素白的河灯,灯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情意就像这灯油,一旦点燃就止不住地漫开。所以啊,要让那个人看见。”
陆沉静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灯盏入手的刹那,夜风忽起,火光摇曳,映得他眸色深深,像是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烧了起来。
夜色渐浓,河畔灯火点点。
两人立在岸边,陆晚吟指尖拨弄着灯纸,忽而侧眸问道:“方才你和那老婆婆在比划些什么?”
陆沉也侧眸,灯影在他眉宇间浮动:“她说放灯要心诚,”顿了顿,又添一句,“还夸你生得好看。”
“是么......”陆晚吟指尖一颤,灯芯的火苗跟着晃了晃,河面碎光映得她神色忽明忽暗。
她将灯轻轻放入水中,余光瞥见陆沉正闭目许愿,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细碎的影,竟显出几分虔诚的少年气,与白日里那个冷峻疏离的陆大人判若两人。她忍不住问:“你怎会手语?”
河风忽急,吹散他一声轻笑:“我幼时不能言语,她替我请了老师。”提起“她”时,他眉梢不自觉柔和下来,“但她从未当我是哑巴。”
陆晚吟一怔,“我从前也学过手语。”
话音未落,陆沉猛然转头。对岸烟花炸开的瞬间,她看清他眼底翻涌的灼热,“然后呢?”
“后来贪玩坠树,摔了脑袋。”她望着顺流而去的河灯,声音渐渐飘忽,“忘了许多事,手语也......忘了。”
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绽放,映得河面五彩斑斓。陆沉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腕子,掌心温度烫得惊人,像要烙进她血肉里。
“你知道吗,我曾养过一只猫儿,后来它不听话,跑去了别人怀里,最后被扒皮抽骨,烧成灰,留在了我身边。”
“如此,你还要跟我走吗?”
陆晚吟却望着不远处卖花灯的老婆婆轻笑,“小七,你是个好人,我方才瞧见了,你往花灯下塞了两锭银子。”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你会是一个好官吧。”
这话脱口而出时,她自己都怔住了。为何会对认识不久的陆沉有此期待?
许是那滴落在她颊边的泪,温热得灼人。
能为素不相识之人的苦难落泪的人,心又能坏到哪里去?
“小七,我相信你,但陆家的仇我要亲手报。”她仰起脸,笑靥明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所以,带我回长安吧,大人。”
9. 第九章
另一边,玄青和陈二身着粗布衣衫,扮作寻常百姓坐在茶棚里饮茶。粗糙的陶盏在掌心转动,两人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
夜深了,街上人也少了。
“你说卫风这厮现在躲在哪儿?”玄青压低声音,指尖轻抚茶盏,“是藏在树上,还是潜在河里?他这人向来不走人路。一晃眼,主子派他去陆姑娘身边已经三年了,倒是有些想他。”
语罢他正要低头饮茶,忽见人群中一道银光闪过。玄青瞳孔骤缩,茶盏脱手而落。
“当心!”
话音未落,陈二已如离弦之箭冲出。腰间短刀出鞘的瞬间,三枚燕尾镖已破空而去。远处传来闷响,一个正欲靠近陆沉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杀、杀人了!”
“快跑啊!”
......
人群顿时大乱,尖叫声四起。陆晚吟躲在陆沉背后,云丝绣鞋踩在血泊中,溅起暗红的水花。四周的黑衣人如鬼魅般从阴影中跃出,个个手持刀剑,冲着陆沉的命所来!
刺客包围逼近,寒刃直取咽喉;另有一方隐于暗处,搭弓射箭,长箭在月光下泛着森然冷光。
“护住主子!”玄青厉喝一声,刀锋横扫,劈落两支暗箭。旁边的陈二身形如电,短刀翻飞,将逼近的刺客逼退。然而黑衣人前赴后继,攻势不减,誓要不死不休!
陆晚吟趁乱抄起地上一柄长剑,剑锋寒光一闪,她反手横握,护在陆沉身侧,暗处偷袭的刺客被她一剑刺穿,鲜血染透了裙角,可她眼神却异常冷静。
“信号已经放出了,县府兵马赶过来需要半刻钟。”陈二刀锋一挑,又劈落一支冷箭。
同时,玄青的长剑划过一名刺客的咽喉,血雾喷溅。他冷静分析道:“对面两方人马皆有备而来,黑衣刺客见人就杀,手段狠辣,倒像是豢养的死士,至于远处放暗箭的,虽箭箭都冲着主子的要害去,但可惜......”
破空声骤响!一支黑羽箭穿透夜色直取陆沉心口,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他轻描淡写地侧身避过。箭锋擦过织锦衣料,没入身后暗河,箭尾雕翎在水面激起一圈圈颤抖的涟漪。
“准头差了点。”陆沉抬眼望向远处屋脊,眸光比浸血的剑刃更冷,“不必管射手,先解决眼前这些。”
县衙内,章襄正批阅公文,忽见窗外夜空炸开一朵赤色烟花,软笔骤然落在案上,墨汁溅了满袖。
“快!备马!”他踉跄着冲出衙门,官帽都未戴正。二十余名衙役举着火把紧随其后。
待赶到民和街,章襄勒马太急,险些从鞍上栽下。火光映照下,青石板路已成血河,横七竖八倒着十余具黑衣尸首。最骇人的是那棵老槐树,枝桠上竟挂着半截残肢,尚在滴血。
“下官......下官......”章襄喉头发紧,官靴陷入黏稠的血泊中。
玄青反手将长剑从最后一名刺客胸口抽出,血珠在空中划出弧线。
“章大人这救兵来得妙啊,”他甩剑归鞘,冷笑道:“正好赶上给我们收尸。”
章襄额角渗出冷汗,连连作揖,“今日之事,下官定当彻查到底,给司隶大人一个交代。”
陆沉却不看他,转身扶住陆晚吟的肩膀,“可伤着吓着了?”
陆晚吟脸色有些白,手腕一软,长剑坠地,她强撑着摇头,瞳孔却骤然紧缩,“小心——”
“嗖!嗖!”
两支长箭同时从河面射来,陈二和玄青挥刀劈落,却不料另有暗箭自酒楼二层窗内|射出。电光石火间,陆晚吟纵身扑挡。“噗”的一声闷响,箭矢深深没入她单薄的肩头。
“乔乔!”陆沉一把接住她下滑的身子,声音失了往日的沉稳。怀中的少女疼得浑身发抖,鲜血很快浸透半边衣衫,在月色下晕开触目惊心的暗红。
“小七......”她费力地唤着他的名字,染血的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衣襟,“别......丢下我......”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请大夫,快请大夫。”
章襄看着眼前这一幕,双腿一软险些栽倒。他死死攥住身旁衙役的胳膊,冷汗浸透了里衣,若陆家这位千金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头顶乌纱,怕是项上人头都要搬家。
更深露重,县衙后院却灯火通明。许大夫颤着手拔下那支黑羽箭时,箭簇带出的鲜血溅在银盆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待终于止住血,老大夫才敢抹去额前冷汗。
“万幸。”他抖着胡子写下药方,“箭矢离心脉只差半寸,陆姑娘吉人天相......”
陆晚吟面无血色地躺在床榻上,羽睫在眼下投出青灰的暗影。陆沉始终握着她的手,此刻掌心正传来细微的颤抖,即便昏迷,她仍在忍痛。
“可有法子止痛?”他声音冷沉的发抖。
老大夫连忙捣碎新配的麻沸散,药膏敷上伤口的刹那,少女紧蹙的眉尖终于舒展。直到她呼吸渐稳,陆沉才轻轻放下那只冰凉的手,走出屋子。
门外月影西斜,一道陌生身影无声跪在阶前,少年暗卫额间贴着青砖,“属下护卫不力,请陛下责罚。”
青年掠过他身侧,衣袂扫过石阶,“跟我来。”
玄青和陈二已经候在屋里,见到两人进来,脸色都有些凝重。
“陛下,查清了。今晚的刺客确实是两方人马,死士是太后派来的,至于那些暗箭。”陈二顿了顿,目光转向少年,“让卫风说吧。”
卫风双膝跪地,声音平稳,“是陆姑娘雇的杀手。”
青年沉默,修长的手指搭在金色面具上,缓缓摘下。
一张年轻且俊美的面容显露在烛光下,眉眼间尽是冷意,鼻梁高而挺拔,在脸颊投下一道暗影,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明明是一张年轻的脸,却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把乔乔从陆家入狱到寻我这期间的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说来。”
“是。”卫风垂首,“陆家入狱之后,陆姑娘讹了宋氏一笔黄金,用来买通狱卒。流放那日,她当众拒绝宋之煜的婚约,还讨回了定亲玉佩。”
说着,他双手奉上一枚羊脂玉佩。
“出城后,陆姑娘带着贴身婢女借夜色脱身,属下让人假扮了她们混在队伍中,至今无人察觉。不过两人半路分道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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镳,陆姑娘让婢女回长安报信,自己则连夜赶路来了江淮。”卫风声音一顿,才说:“进城后她直奔当铺卖了这枚玉佩,但因要价太高险些谈崩......属下暗中补了差价,然后又赎回了这枚玉佩。”
闻言,玄青倒吸一口凉气。
卫风继续道:“陆姑娘随后去了茶楼,那是玄影阁的暗桩。她用当玉佩所得,重金雇杀手行刺陛下。”
“好你个卫风!”听到这里,玄青怒火中烧,忍不住骂道:“刺杀主子知情不报就罢了,竟还添砖加瓦!钱不够自个儿贴上,今夜主子遇刺有多凶险,你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
“陛下说过。”卫风抬眼,眸色冷静,“一切以陆姑娘为大,我只为保护陆姑娘安全,就算主子性命垂危,我也不能出手。”
玄青气得脸色铁青,“榆木脑袋!你护来护去,结果呢?”
卫风当即头拜于地,“陆姑娘受伤,属下万死难辞。”
青年却看向陈二,问:“陆沉,今夜刺杀你有何看法。”
“那支冷箭......”陆沉顶着一张普通面容,不卑不亢地答道:“角度看着凶险,实则是姑娘自己撞上去的。箭手留了力道,否则必伤命脉。”
玄青恍然,“难怪那些箭雷声大雨点小,箭箭落空,难道那时候陛下就知道那些射手没有真正的杀心,所以叫我们不必管那些箭?”
说着他猛地瞪大眼睛,“可是陆姑娘先雇凶杀人,再舍身相护,这不自讨苦吃吗?”
陆沉言简意赅,“救命之恩。”
玄青下意识张嘴接话,“当以身相报?”
陆沉横他一眼,说:“她想为陆家报仇,这场刺杀过后,有主子的救命之恩,做什么都好办。”
一墙之隔,陆晚吟醒了,伤口的疼痛如蚂蚁啃噬,却让她的思绪愈发清明。她细细盘算着今夜这场刺杀,前世的记忆与眼前的现实逐渐重叠。
前世,皇帝在江淮遭遇刺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原以为皇帝既已回京,这场刺杀便不会发生。可如今刺客仍至,这只能说明,皇帝根本未曾离开,甚至可能就藏在陆沉三人之中!
“若玄青或陈二是皇帝,他们断不会以陆沉为尊......”她指尖掐进锦被,冷汗浸湿鬓发,“今夜所有杀招都冲着陆沉去,因为刺客真正要杀的,本就是皇帝!”
这个念头如惊雷劈开迷雾。
无数细节在脑海中交织成网。初见那日,陆沉看她的眼神视同陌路,可外出归来后便判若两人。反倒是那个举止古怪的陈二,突然变得疏离起来。
还有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据说陆沉爱美,每看到一张好看的面容,便会剥皮制成人皮面具,所以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样子。毕竟他的凶名能止小儿夜啼,比恶鬼还可怕。
“难道......这几日的陆沉都是皇帝祁楚假扮的?”
陆晚吟心头一热,又或许‘陆沉’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面具。皇帝需要时便戴上这张面具,以权臣之名行天子之实。
想到这里,她的心跳陡然加快。
所以不论陆沉是真是假,皇帝都是真的。
10. 第十章
“起来。”
祁楚垂眸,掌心托着两枚玉佩。一枚是从当铺赎回的陆家传家宝,另一枚则是他贴身佩戴多年的旧物。月光透过窗棂,在两块温润的玉面上流淌出相似的纹路。
“今夜你做得对。”他指尖轻转,两块残玉严丝合缝地嵌合,断裂的云纹终于连成完整的图案,“我之生死,不及乔乔半分重要。”
卫风垂首,“可今夜是属下没有保护好陆姑娘才让她——”
“下不为例,”祁楚截断他的话,指尖抚过拼接处的纹路,“以后纵是她要伤自己,也决不允许。”
窗外浓雾吞没了月色,只在窗纸上投下浑浊的光晕。祁楚忽然想起少女扑来时带起的血香,那支箭本该穿透他的心脏,却被她用单薄肩膀挡下。
以命作赌,她就这么想留在他身边?
他攥紧了手里的玉佩,心口隐传来隐隐刺痛,可他永远都不会让陆晚吟知道他心底那些每夜都需要用鲜血才能压制住的疯狂念头。
——比如打造一座金笼,比如用玄铁锁链,比如在脚踝系上铃铛......让她的目光永远只能看向他一人......
“你们说。”祁楚突然开口,铜灯台上的烛火应声一跳,“一个人的性子为何会突然大变?”
屋里另外三人神色各异。
玄青与陆沉交换了个眼神。
看来主子终于肯正视陆姑娘身上的异常了,他们与她接触不多,却也清楚寻常闺秀绝无这般胆识,独自夜逃来江淮,面对刺杀能够冷静自若地提剑,还有最后以身挡箭的决绝。
“陆姑娘在狱中听见宋家送来退婚书后便昏了过去。”卫风喉头滚动,迟疑道:“等她再醒来便似换了个人。”
祁楚缓慢地说:“是吗?”
短短一夜,从买通狱卒到利用宋之煜出逃,再到今夜这场精心设计的刺杀,每一步棋可谓把人心运用到极致。为何偏偏会选择‘陆沉’,是笃定‘陆沉’会帮她?
“你们说......”他转身望向窗外,问:“她千里迢迢来江淮寻的,究竟是陆沉——”
窗外雾散月明,一道雪亮的光劈开黑暗,照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还是皇帝呢?”
“陛下。”陆沉冷静进言道:“不论她寻的是谁,都不该留她在身边了。”
祁楚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轻若游丝,却透着几分疯执,“若是朕造一座金笼子,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把朕锁起来吗?”
空气骤然凝固。
三人如遭雷击,连呼吸都为之一滞,纷纷垂首不敢再言。
陆晚吟整整修养两日精神才恢复了些,这两日她没见过陆沉,就连陈二和玄青也忙得不见人影。
第三天晌午,外头叮叮当当的动静实在吵得人心烦,她咬着牙撑起身子喊来婢女。
“外头闹什么呢?”她声音还带着病中的虚弱。
丫鬟低着头回话,“回姑娘的话,是下人们在收拾行装,陆大人他们这两日就要启程回长安了。”
“什么?!”陆晚吟猛地坐直身子,伤口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她死死攥着被角,“我兄长人呢?”
“一早就和章大人出府去了。”丫鬟战战兢兢地答:“临走时说让姑娘好生养伤,天黑前就回来。”
陆晚吟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等他回来,立刻来报我。”
等丫鬟退出去,陆晚吟盯着帐顶出神。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是刺杀的事败露了?还是他们压根就没打算带她回长安?
她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管是哪个原因,对她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
晚些时候,侍女匆匆来报陆沉回县府了。
陆晚吟披了件素白罗裙就往外走,穿过寂静无人的长廊,她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院中。
青年手提长剑,墨色锦袍下摆沾着未干的血迹,身侧站着陈二和玄青,听见声音,三人转过身来。
青年脸上的金色面具依旧遮住半张面容,露出的眉眼冷峻如霜,他抬眼望向陆晚吟时,那双惯常深邃的眼眸竟像两潭死水,毫无生气。
这是她受伤醒来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陆沉。
“大人去哪儿了?”她轻声问道。
“找人,杀人。”青年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刮过她的脊背,“水灯节那夜逃走的刺客,已经全部死了。”
陆晚吟眼睫轻颤,还未开口,就听见他问:“那你呢陆晚吟,那夜拼死救我,就只是想跟我去长安吗?”
“是。”她走到他脚边顺势跪下,仰起脸来仰望他,纤细的脖颈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眼底却烧着执拗的火,“我要去长安。”
“非去不可?”
她斩钉截铁,“非去不可。”
青年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凝视她,“长安不比江淮,逃犯去了只有死路一条,那里可人人都认得陆姑娘这张脸。”
“逃犯?”陆晚吟忽然笑了,眉眼弯起时,竟透出几分陌生的娇俏,“谁说我是敬远候府的大小姐了,小七,我是你的妹妹陆乔啊,难道仅凭这张脸,别人要欺辱我,哥哥会护不住我?”
“我不缺妹妹。”青年眼底如覆寒霜,抬剑挑起她的下颌,剑上的鲜血溅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他说:“要做我的人,就得奉上你的全部,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陆晚吟,你现在还有逃跑的机会。”
“主子!”
院门被人猛地撞开,暗卫踉跄跪地,急声道:“陆氏在幽州水路遭遇不测,整船沉没......无人生还!”
“你说什么?”陆晚吟缓慢转头,脸色几乎白的透明,唇间挤出几个字,“陆氏......无人生还?”
死寂。
连穿堂而过的晚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整个院落如同坟冢般静得骇人。玄青与陈二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陆晚吟身形晃了晃,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猩红的血珠溅在素白裙裾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她瘫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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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垂着头,肩头簌簌发颤,似乎在笑,又像是哭。片刻之后,她挣扎着爬起,指腹一点一点擦去唇边的血渍,然后抬起一张清丽妖媚的脸,仰望高高在上的青年,
“我从来就没想过逃啊......”
她回来,就是为了将他们所有人拖进地狱的呀。
少女笑得如同鬼魅,沾血的手勾住他的衣带,“哥哥,我是你的。”
祁楚抬手将她劈晕。
长安茶楼二楼雅间内,檀香袅袅。宋之煜随着店小二的指引推门而入,里头坐着一位戴着素白帷帽的年轻女子。
“娘娘找我来有何事?”
“宋之煜,”柳苏芝清冷的声音从帷帽下传出,“陆晚吟死了,陆氏全族在幽州水路翻船,全死了。”
“当啷”一声,宋之煜手中的青瓷茶盏跌落在地,裂开一道狰狞的缺口。他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陆晚吟死了?”
柳苏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怎么?舍不得她死?”
宋之煜俯身拾起那残破的茶盏,瓷片锋利的豁口划过指尖,沁出一道殷红,他却恍若未觉,用力攥紧茶盏。
不是舍不得,只是很奇怪,陆晚吟怎么会死呢,她该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仍旧张扬明艳地活着才对。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玉佩,却只触到空荡荡的锦带。这才想起,那枚定亲玉佩早已被陆晚吟亲手拿了回去。
如果他当时能留下她,如果他执意履行婚约......哪怕给不了她情爱,至少能护她平安喜乐。
她依旧可以女扮男装溜出府门,依旧能够策马扬鞭在街头行侠仗义,也能把长安酒楼吃遍,然后醉醺醺地倚在他肩上,含混地说:“宋之煜,下回你继母再欺负你你就打回去,我给你撑腰。”
他会任由她把这长安城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去替她善后,就像从前她无数次替他撑腰一样。
宋之煜一瞬就想起那些过往。
少女的笑颜明媚如日,她总是理直气壮地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像个说不停的小鸟。分明初遇那夜,他拒绝给她兔儿灯,可第二日看见他被刁难,依旧上前来帮他解围。
她是他见过最奇怪独特的女子,从不在意他人目光,喜欢一个人就明晃晃地喜欢,命令起人来也是气势汹汹。
“宋之煜,我不会女红,你来绣我们成婚的嫁衣。”
“宋之煜,嫁衣你绣好了没?”
他至今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眉眼弯弯,理所当然,仿佛他天生就该替她做这些。
那件未绣完的嫁衣还存放在府中,他原想着,待她日后另嫁他人时再送给她,让她免遭受一些刺绣之苦,谁知如今,这竟成了她留在这世间,与他最后的牵挂。
宋之煜胸口说不来的闷痛,他倏然站起,衣袖带翻了茶盏,惊了柳苏芝一跳。
“我有事要回府一趟。”
“何事这么着急?茶都没喝一杯。”
“绣嫁衣。”
11. 第十一章
汤药沿着陆晚吟苍白的唇角溢出,浸湿了衣襟。许大夫急得不断擦拭额间渗出的汗珠,枯瘦的手指在药碗边缘颤抖,“大人,陆姑娘这是悲恸攻心,牵动箭伤,若再喂不进药,只怕伤口化脓......”
祁楚在榻边坐下,朝他道:“把药给我。”
老大夫颤颤巍巍地把药碗递过去。
祁楚伸手接过药碗,将人半揽入怀,仰首含了一口苦药,然后捏开她的下颌,俯身渡入她口中。如此反复,直至碗底见空,他用绢帕轻拭她唇角。
老大夫见状长舒一口气,“今夜若能退热,便无大碍了。”
陆晚吟烧得唇干舌燥,浑身都疼,身上每一寸筋骨都似被车轮反复碾过。黑暗中又见滂沱大雨,青石板缝隙里流着她的血,宋之煜站在廊下,雨水顺着他的玉冠滴落,他的眼神比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更冷,望着她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柳苏芝说的没错,活在这世道,不吃人就得被人吃。爹娘兄嫂一生良善,死后却尸骨无存,她苟且偷生,妄图扭转乾坤,却是黄粱一梦,她背负着善良的枷锁,从此不得解脱。
善有何用,不能叫吃人者停下,不能叫杀人者认罪,她得拿起刀,叫刽子手也尝尝刮骨剜肉的痛。
陆晚吟喉间溢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眼角的泪光被陌生指腹轻轻拂去。她烧得昏沉,在混沌中嗅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她忽然不安,于是张口狠狠咬住了那人的手腕。
齿尖刺破皮肉,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
“主子!”玄青猛地上前,却被祁楚抬手止住。
他静静坐着,任由她将他的手腕咬得鲜血淋漓,仿佛这血肉之痛能替她分担半分梦魇。血珠顺着他的腕骨滑落,滴在锦被上,绽开一朵暗色的花。
陆晚吟在剧痛中清醒了一瞬。
朦胧的视线里,她看见祁楚低垂的眉眼,平静得近乎温柔。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甘愿把血肉递到她齿间。
可她早已不需要谁的怜悯。
她松开口,舔去唇上沾的血,哑声笑了。
“不够。”
这血,远远不够。
次日拂晓,陆晚吟醒来时,枕边多了一本簇新的册子,封皮上还带着未干的墨香。
她伸手翻开,指尖在“陆乔”二字上微微一顿。
“后日启程回长安。”玄青抱剑立在门边,温声道:“陆姑娘需以陆乔的身份示人,万不能露了破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主子吩咐,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这是他亲手写的?”
玄青垂首称是。
翻看几页之后,陆晚吟发现册子上所写的陆乔的喜好性格、穿衣打扮及日常习惯都与她相差无几。连喜穿紫色衣裙、爱用海棠花膏这样的小细节都相同。
她忽然合上册子,淡声道:“他留你在这儿,是怕我寻死吧?”
玄青心头一跳。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陆姑娘提起主子时,那平静语气下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但见心思被戳破,他便索性直言,“陆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放心。”她的指尖抚过册子边缘,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不会寻死的,我比谁都惜命。”
语罢陆晚吟转头望向窗外,晨光刺破云层。
她当然不会死。
那些欠了陆氏血债的人,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呢。
祁楚直到晚间用膳才回府,侍女布好膳食,陆晚吟没什么胃口,叫人盛了碗汤,就看见祁楚从外面走进来。
他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眉头微蹙,随手将怀中包袱搁在案上,“都退下。”
侍女们鱼贯而出,唯有玄青仍抱着剑守在门外。
祁楚打开包袱,里头油纸展开的瞬间,一缕熟悉的芝麻甜香在屋内飘散开来。陆晚吟怔怔望着那油纸包裹着的,色泽乌黑、形似古墨的糕点,喉头发紧,“墨子糕?你怎么知道这个?”
“昨夜你自己说的。”祁楚掰下一角递给她,指节沾着星点芝麻碎,“墨子糕不能多吃,还得用膳,伤口才能好得快。”
陆晚吟看着糕点上细密的芝麻,说:“我记得这是徽州特产,江淮好像没有卖的。”
从小到大,每回生病,娘亲就会让府里的厨子做这墨块似的点心哄她,“我们乔乔吃了这个,病气就跑啦......”后来爹娘入狱,她便再也没有吃过,一入口竟恍如隔世。
玄青在门外忍不住道:“主子连夜骑马去了临县,那里有家徽州师傅开的糕点铺。”
陆晚吟咬了一口墨子糕,熟悉的甜糯在舌尖化开。她抬眸望向祁楚,认真道:“多谢。”
祁楚不语,只是执起筷子,夹了菜放到她碗中。
“手疼。”她忽然蹙眉,偏头看了眼肩头的伤,又转头看他,眼尾微微下垂,像只委屈的猫儿,“你喂我吃。”
屋内静了片刻。
祁楚终是将菜喂到她唇边,陆晚吟瞥见他腕间那道狰狞伤口——昨夜她咬的,齿痕深得几乎见骨。她假装没看见,就着他的手乖乖吃了两口,忽然抬眸问道:“小七前几日为何不理我?”
祁楚不语。
陆晚吟轻哼一声,嗓音里掺了几分委屈,“我可是为你挡箭才伤的,你倒好,一次都没来看我。”
“惩戒。”祁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我救你还要受罚?”陆晚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祁楚搁下筷子,眸色沉如墨夜,“你是陆乔,那便不能受伤,即便我死,你也得好好活着,所以记住了——”
他倾身逼近,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若再有下次,我不会再见你。”
陆晚吟怔住。
这是什么歪理?救他反倒成了错处。果然帝王心思,比那九曲回廊还要弯绕难测。
夜里落了雨,凉风裹着湿意渗入殿内。
陆晚吟刚擦净身子,旁边的侍女捧着药膏上前,却被她抬手止住。她勾了勾手指,在侍女耳边低语几句,侍女垂眸退下。
不多时,屋外脚步轻响,祁楚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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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寒气走了进来,“哪里不舒服?”
“伤口疼。”陆晚吟斜倚在床榻上,淡绿寝衣滑落半肩,露出缠着细纱的伤处,烛火映照下肌肤如雪,偏那抹血色刺眼。她眼尾微红,嗓音软得勾人,“你帮我涂药。”
祁楚伸手将她衣襟拢好,只道:“天凉,仔细着凉。”
说罢取过药膏,指尖蘸了药,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她伤口周围。
“嗯......”她忽地轻颤,咬唇溢出一声痛吟,“你轻点儿......”
祁楚指尖微顿,喉结轻轻滚动,声音放柔了几分,“大夫说上药时难免会疼,等结了痂就好,你再忍忍。”
陆晚吟轻轻点头,眸光流转间忽然瞥见祁楚额角一抹极淡的疤痕,若不是两人离得这样近,在寻常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
她不由抬起手指,好奇道:“你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
祁楚看她一眼,说:“欠一个人的。”
见他无意多言,陆晚吟识趣地不再追问。
下一秒,祁楚抬手抚上她的额发,指腹轻轻摩挲她额头那道浅痕,声音低哑:“你的呢?怎么伤的?”
陆晚吟眨了眨眼,道:“上回和你说过,小时候贪玩爬树,就是那时候摔的。”
祁楚沉默半晌,说:“以后别爬树了。”
陆晚吟捉住他的手,玩笑道:“小七,你这副模样,倒像这伤是你弄的似的。”
“如果是我呢。”
“你说什么?”陆晚吟没听清。
祁楚收回手,重新拿起药膏,神色如常道:“我说,敬远侯那般宠你,为何没用玉容膏替你消了这疤。”
陆晚吟歪头笑道:“许是那时候太顽皮,爹爹觉得留个疤能让我长记性?横竖藏在发间,也不显眼。”
话落,见祁楚要离开,她指尖勾住他的衣角,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他停步。她低垂着眼,嗓音低软地说:“今夜变天了,有些冷。”
祁楚侧身看她,眸色沉静,“我让人给你加床被子。”
陆晚吟摇头,发丝从肩头滑落几缕,“床榻也硬,硌得睡不着。”
他静了一瞬,“那便让人重新铺床。”
“不要他们。”她指尖顺着他的袖口滑下,仰脸看他,“我要你亲手铺。”
窗外树影摇晃,风声簌簌。
陆晚吟见他不动,忽然倾身向前,鼻尖几乎蹭到他襟前的暗纹,“我是为你受的伤,你得照顾我。”
祁楚喉结微动。
片刻后,他转身走向床榻,衣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锦褥铺展平整,他回身时,见她仍赤足站在原处,裙裾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
“满意了?”他问。
陆晚吟却不答,忽然踮脚逼近。温热的呼吸掠过他下颌时,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
“还差一件事。”她轻声说:“我要你今夜留下来......陪我。”
暴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雨滴噼啪砸在窗棂上。两人呼吸交错,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
12. 第十二章
夜色沉沉,烛火被风吹灭后,屋内只剩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床榻前两道静默的影子。
“别胡闹。”
祁楚捉住她作乱的手。
“我害怕又做噩梦......”陆晚吟声线轻颤,纤细的指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像只无措的幼兽,“没有你,我晚上睡不......”
“好。”祁楚打断她,然后径直转身,朝外吩咐玄青另送来一床锦被。
门窗关紧后,屋内陷入沉暗。两人各卧一侧,中间隔着半臂宽的距离,唯有彼此的呼吸在寂静中缠绕,似有若无。
陆晚吟盯着帐顶,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这夜的安宁——
“我原以为,爹娘兄嫂定能平安到幽州。”她顿了顿,喉间微哽,“等我为陆家平反,就能堂堂正正接他们回家......我想让爹爹看看,我不只会闯祸,还能救陆家于水火。”
夜风掠过窗棂,她的嗓音在黑暗里微微发颤,“都怪我发现的太晚,嫂嫂长安狱中时,已有了身孕。我每天都怕她受不住流放路上的颠簸......我想着,等以后孩子平安出生,我要带她尝遍长安所有点心,搜罗天下最好玩的物件,还要让绣娘给她做最时兴的衣裳......”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被褥,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自问:“官府的船为何会沉呢?为何偏偏是那一天......”
前世那一天爹娘兄嫂死在明月山下,今生沉尸寒江,两世轮回,终究逃不过一个尸骨无存。
是她明白的太晚了,陆氏满门倾覆,从来不是天意,而是人祸。任她如何警示,如何哀求,如何在信笺上提醒父亲避开险处,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的至亲一次次推下深渊。
夜色如墨,寂静无声,无人回应她的低语。陆晚吟的泪无声浸透锦被,指尖悄悄攥住祁楚的一角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以后没人向着我了,小七,你会偏心我吗?”
她轻声问,嗓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希冀。
身旁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似是祁楚在翻身,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温热的指腹轻轻拭过她湿润的眼角。
“总有一天,你会实现愿望,你只需......等到那一日。”
陆晚吟却抓住他的手,无声勾起唇角,慢吞吞开口道:“其实我执意要回长安,还有一个缘由,你想听吗?”
不等回答,她自顾自地低语起来:“我与陛下是青梅竹马,自幼一同长大,幼时我刚进宫,人生地不熟,就迷了路,陛下担心我害怕,整整找了我一夜。”
她顿了顿,听见祁楚的呼吸声似乎停滞了一瞬。
“后来有一回御花园的树上掉下来一个马蜂窝,为了保护我,陛下被蛰了一脸包。”她勾住祁楚的手指,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他的手心,声音愈发轻柔,“还有次我想吃鱼,陛下便跳进池塘捉了皇爷爷最爱的锦鲤要给我熬鱼汤。”
“所以你别看外界都传陛下喜乐无常,但他内心其实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我爱慕他很多年,这次回去便是为了进宫参加选秀。”
“你喜欢皇帝?”祁楚的声音有些冷,不待陆晚吟反应,他倏然将手从她手里抽回,语气极度不悦,“从小就爱慕他?”
陆晚吟愣住,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她露馅了?祁楚还记得她小时候经常欺负他?
那些杜撰的美好回忆在脑海中一一闪现。迷路是她故意捉弄他,假装走失看祁楚着急;马蜂窝也是她让宫女提前放到树上,等他经过时摇晃树枝;捉锦鲤更是她一脚将他踢进池塘,还站在岸边笑得前仰后合。
越是回想越是心虚。
从前她可谓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仗着皇爷爷宠爱,经常把祁楚欺负的一见她就恨不得用眼刀子戳死她,两人是相看两相厌。所以听到柳苏芝嘴里说祁楚竟从小就喜欢她时,她第一反应是荒谬,若要挑个缘由,估计是幼时对她因恨生爱,毕竟后来再相见,祁楚已是端坐龙椅的年轻帝王,而她只能在下头跪着。
想到这里,陆晚吟悄悄往被子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躲过祁楚的质问。
“不准喜欢他。”祁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陆晚吟暗自腹诽:皇帝不就是你吗,还在和她演戏?
见她不答,祁楚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将她压在身下,发了狠地说:“不准喜欢那个祁楚。”
不知是不是眼花,陆晚吟感觉祁楚眼睛有点红,她张了张嘴,又被他的手捂住,“不准开口,一个字都不爱听。”
似乎觉得威慑不够,又恶狠狠地威胁道:“再说话就给你丢出去。”
陆晚吟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同时心中哀叹不止。
完了,美人计不仅失败了。
她好像还......惹怒祁楚了。
次日,墨子糕被没收了,只准她吃半块儿,用膳时,任凭她怎么花言巧语,祁楚都不曾搭理,只冷着脸不断给她夹菜,这低气压一直延续到回长安的马车上。
玄青在车厢里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朝陆晚吟使眼色,悄声问:“陆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从未见主子气这么久。”
面对他谴责的眼神,陆晚吟十分冤枉,“我比你还想知道。”
她不过表了个心意,祁楚就吃醋暴怒,可问题是她表白的对象明明就是他啊,他到底在跟自己较什么劲?
马车在官道上缓行,因顾及陆晚吟的伤势,回去行程拖得极慢。临近长安的前夜,他们在客栈遇见了宁无阙。
“陆大人,真巧。”宁无阙执扇轻笑,眉眼间尽是风流,“此番回长安,想必大人又能立下大功,刀下亡魂又会添上几笔。”
祁楚神色冷淡,“托宁三公子的福,否则江淮盐场的案子也不会这么快了结。”
“不敢当。”宁无阙摇头叹息,语气却听不出半分懊恼,“大人雷霆手段,将整个江淮盐场一窝端了,这回我宁家损失惨重,这不,主家急召我回长安请罪呢。”
说罢他目光转向陆晚吟,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听闻陆妹妹水灯节中了箭伤,这药膏祛疤极好,不妨一试。”
祁楚侧身挡在陆晚吟面前,语气疏离,“不劳费心。”
宁无阙也不恼,拱手一笑:“是宁某多事了,陆大人自然会给自家妹妹用最好的药,今日赶路乏了,宁某也不多叨扰大人,明日同路回长安,再与大人叙谈。”
待他走后,祁楚冷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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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人都走远了,还看?”
陆晚吟收回视线,唇角微扬:“终于肯理我了?”
她故意凑近一步,低声道,“你知道的,我心有所属,只钟情那一人,宁三公子再风流倜傥,也入不了我的眼。”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又问:“明日真要与宁三同行?”
“怎么,你想和他一起走?”
陆晚吟眨了眨眼,刚要回答,祁楚却已转身离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思绪却飘回了上一世,那时长安城街头巷尾都在传,皇帝在城外遇刺,重伤垂死。
“听说是为了贵妃娘娘耽搁了行程,才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那一刀直中心脉,太医院都说陛下怕是熬不过去了。”
“后来是贵妃娘娘三步一叩首,跪上白马寺求佛祖显灵,才把陛下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
次日天亮,客栈门前已停着宁家的马车。宁无阙斜倚在车窗边,玉骨扇轻挑车帘,“陆大人,宁某先行一步,在前头恭候大驾。”
陆晚吟垂下眼帘,跟在祁楚后面走上马车。
今日就是那场刺杀发生的日子,宁无阙等在这儿像是有意为之。她猜测他不仅是这次埋伏的主谋,就连水灯节那夜的刺客也和宁无阙脱不了干系。
车帘刚落下,外面就有人叩响了车厢。
“进来。”
“主子,刚收到密信,有人在今日回城之路上做了埋伏。”玄青额角沁出冷汗,“不如暂与宁三同行?他商队护卫精良,若遇变故......”
连一贯谨慎的陆沉都点头附和,“敢在长安城外动手,必是亡命之徒。跟着宁家车队,总多份保障。”
祁楚闭眼,漠声道:“那便跟上。”
唯有陆晚吟倚在窗边,望着外头惊起的飞鸟,唇角勾起浅浅的笑。
前方马车里,茶香氤氲。
“公子,他们跟上来了。”车夫压低嗓音。
宁无阙执起青瓷茶盏,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而轻笑:“今日风和日丽,倒是个......”
“埋骨的好天气。”
正午时分,车队行至岔路口。宁家车驾仍不紧不慢地沿着官道前行。
此地离长安极近,仅有三十公里,所以极易让人放松警惕,没人认为刺客会傻到在天子脚下行刺,玄青刚将悬着的心放下半截,忽听陆晚吟清冷的声音响起:
“改道,走右边小路。”
玄青愣住,又赶忙劝说:“陆姑娘,这荒郊野岭的,万一——”
话音未落,一直闭目养神的祁楚沉声下令,“改道。”
玄青惊的瞪大了眼。
马车徐徐脱离队伍,转向崎岖的小路。
陆晚吟看向祁楚,说:“你就这么信我?也不问我为何要突然改道?”
“自昨日遇见宁无阙起,你便一直在观察他,今日一路上,你总共掀了八次帘子朝外看。”祁楚平静地说:“你很在意这场刺杀。”
陆晚吟诧异极了,没想到祁楚的观察力如此卓越。
他说的没错,她关心这场刺杀,因为她想知道,重生一世,究竟能否扭转既定的结局。
13. 第十三章
车帘外传来护卫急促的禀报:“公子,他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闻言,宁无阙颇为惊讶,他都以身入局了,陆沉竟然临门一脚改道,究竟是命好呢,还是他又棋差一着。
马车一路悠然驶入长安城门,玄青对陆晚吟的态度已全然不同,“陆姑娘你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话未说完,两道冰冷的视线同时扫来。
“瞧我这张嘴。”他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殷勤道:“如今长安城里记恨陆家的可不少,若陆姑娘不想引人注意,不妨换个模样。”
“换脸?”
“人皮面具,想变什么模样都成。”
陆晚吟指尖轻抚过自己的脸颊,“我很满意这张脸,不过......”她顿了顿,“我的侍女玉秋也在长安,倒是需要一张面具。”
她心知肚明,自打她去江淮找上祁楚那日,监察司怕是早已将她的底细查了个透彻,包括和玉秋出逃,让她先行回了长安。
玄青好奇道:“当初姑娘怎么让侍女回了长安?”
“我让她来打听选秀的消息。”陆晚吟说得轻描淡写。
“选秀?!”玄青差点咬到舌头,偷瞄了眼祁楚,见主子神色如常,显然早已知晓,“姑娘真要入宫选秀?你......心仪陛下?”
陆晚吟坦然点头。
玄青面色古怪,“可满长安都知道,姑娘先前痴恋宋之煜......”
“他啊。”陆晚吟漫不经心地掀起车帘,望着街边熙攘的人群,“不过是因为他让过我一盏兔子灯罢了。”
“兔子灯?!”玄青突然拔高了声调,目光不住地往祁楚身上瞟,表情精彩纷呈。
陆晚吟依旧望着窗外,“是啊,当时觉得他人品尚可,长相也还过得去,索性借他打个掩护。”她唇角微扬,“毕竟我对陛下的痴心,可不能轻易叫人看出来。”
玄青瞠目结舌,一时竟分不清这姑娘是疯了还是真的因爱入魔。
宋之煜与同僚从酒楼出来时,檐角的风灯正晃得厉害。
近日江淮盐案震动朝野,钱高被锁进囚车押往长安那日,半个户部的廊下都飘着茶盏跌碎的脆响。人心惶惶,已是狗急了跳墙,四处嗅探陆沉究竟掌握了多少要命的证据。
而宋之煜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正七品大理评事,本不该卷入其中,奈何柳家对他青睐,他便成了各方打探消息的香饽饽。今日连素来倨傲的大理寺正严束都亲自设宴,酒过三巡时,那位大人按在他肩头的手,重得像押了千斤的债。
冷风灌进袖口。宋之煜酒意未消,神思却愈发清明。
方才席间那些谄媚的笑脸恐怕都不干净。
他站在阶下,忽然想到,那些人那么怕陆沉,若是陆家出事的时候,陆沉也在长安,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唇边泛起苦涩。
他烦透了这功名利禄至上的官场,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当初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整日与这些蠹虫周旋?
醉眼朦胧间,他望见长街尽头有辆青帷马车驶过,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恍惚看见了陆晚吟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
“晚吟......”
他踉跄追出两步,却只扑到满手冰冷的月光。
“你在看什么?”
陆晚吟收回视线,指尖一松,车帘垂落,隔断了那道踉跄追来的身影。她侧首,对上祁楚深不见底的目光,唇角微扬,“宋之煜,见他活得不错,我便安心了。”
玄青在旁边欲言又止——陆姑娘这笑,仿佛透着嗜血的杀气。
马车停在陆府门前。
陆晚吟抬头望着匾额上熟悉的两个字,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她回来了,可这里却不是她长大的陆府,不会再有爹娘等着她回家。
推开朱漆大门,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潮湿的地面倒映着昏黄的灯影。
她缓步前行,眼前的景致既陌生又透着几分奇特的温馨。每一道回廊下都悬挂着形态各异的动物灯笼——灵动的玉兔、狡黠的狐狸、威风的老虎,甚至还有个憨态可掬的猪头。
转过影壁,西墙边一株柿子树亭亭如盖,墙角的狗洞旁竟架着把竹梯。院中海棠花开得正艳,一架秋千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她下意识踢了踢脚边的木马,木马便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
“这些都是给你妹妹准备的吗?”她轻声问:“她几岁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祁楚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月光描摹着他的轮廓,衬得他眉眼愈发深邃。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陆晚吟顿了顿,手指抚过秋千绳上缠绕的藤萝花,说:“只是我小时候喜欢这些,现在长大了。”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他忽然走近,阴影笼罩下来,“宋之煜?”
陆晚吟转身,仰头看他,眼底漾起一抹狡黠的笑,“现在喜欢的,当然是——”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哥哥呀。”
祁楚冷漠地拆穿她,“骗子,你明明说你喜欢皇帝。”
“但我现在。”陆晚吟倏然踮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近,呼吸几乎交缠,“最喜欢你。”
“能言巧辩。”祁楚与四目相对,许久他才别开眼,将她的手轻轻拨开,“我要走了,你今夜好好休息,伤口记得上药,这几日我公务忙,你有事便去找玄青。”
次日,宋之煜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窗外天光微亮,宿醉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他撑着床榻坐起身,指尖抵着太阳穴,试图缓解那股钝痛。
昨夜......他好像看见了陆晚吟。
可那怎么可能?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的尸骨早就沉在冰冷的江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抬头,目光落在屋内那件鲜红的嫁衣上,它孤零零地架在木架上,像一抹褪不去的血色。
“大人!不好了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的呼喊由远及近,小厮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屋内,脸色煞白。
宋之煜皱了皱眉:“怎么了?”
“监察司......监察司要传您过去问话!”小厮喘着粗气,声音发颤,“今儿一早,天还没亮,他们就抓了好多人,昨日和您喝酒的那些大人基本上都被带走了!”
“看来是陆沉出手了。”他低声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这次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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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多人人头落地。”
小厮急得额头冒汗,“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宋之煜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江淮盐案与我无关,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昨夜的雨已经难寻踪迹。他淡淡道:“你去派人盯着郡王府,若见有监察司的人,立刻来禀。”
陆晚吟戴着帷帽,在长安城的街巷间游走。
她脚步轻缓,却时不时回头,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闪身拐进一条窄巷。巷子幽深,青苔爬满墙根,偶有野猫窜过,带起一阵窸窣声响。
柳荫街,她和玉秋约好在此见面。
从前她女扮男装溜出来玩,总嫌束手束脚,便借玉秋的名义在此置了座小院。这地方偏僻,连寻常富户都瞧不上,倒成了她最隐秘的落脚处。
流放途中逃出来后,她便与玉秋约定,若她能活着回长安,便来此处寻她,而玉秋只需在门口挂一盏灯笼。
挂,则平安;不挂,则生变。
陆晚吟站在巷尾,远远望去,朱漆斑驳的院门前,两盏褪色的红灯笼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摇曳。
她闭了闭眼,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几分。
上前叩门,三轻一重,依旧是昔日的暗号。里头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脚步声。
“谁?”玉秋的声音隔着门板,压得极低。
“是我。”陆晚吟嗓音微哑。
很快听得拿下后面门栓的声音。
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玉秋清秀的脸从阴影里探出,待看清来人,蓄了多时的泪霎时决堤。
“小姐......”她一把将陆晚吟拽进门,反手落锁,指尖都在发抖。
天光透过梧桐枝叶,映照出玉秋红肿的眼眶。
“老爷和夫人他们......”她哽咽难言。
陆家满门殁于流放途中的消息,早已传遍长安。百姓拍手称快,唯有玉秋,夜夜对着空院垂泪。
“好玉秋,别哭。”陆晚吟抬手,指尖轻轻揩去玉秋脸上的泪,“这些眼泪,总要教仇人以血来偿。”
待她平复情绪,她才转了话锋,问:“小金子收到信了吗?”
玉秋点头,“周公子留了话,说若是小姐回来,可去聚仙阁寻他。那儿有他的人守着,消息即刻就能递出去。”
“那便现在动身。”陆晚吟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素锦包裹,“你先换上这个。”
玉秋解开包裹,触手竟是一片冰凉柔滑的奇异质感。她展开来看,赫然是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在光下泛着诡异的淡青色。
“这是?”
“人皮面具,长安寻常百姓或许认不得你,”陆晚吟执起面具边缘轻轻抖开,“但往后难免要与那些世家打交道。你在我身边这些年,他们的眼睛都记得太清楚了。”
玉秋会意,乖顺地仰起脸。陆晚吟将面具覆在她面上,指尖沿着发际线细细按压。那面具遇肤即融,转眼间玉秋清秀的眉眼就变成了张寡淡无奇的面容,扔在人堆里都寻不出来的那种。
“走吧。”陆晚吟退后半步端详,满意地拢好帷帽,“记住,从现在起,我是陆乔,司隶校尉陆沉的妹妹。”
14. 第十四章
聚仙阁,听这名字便知道是个富贵堂皇的地儿,在寸土寸金的西街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招牌。
来这里吃饭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世族大家。
陆晚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轻车熟路地带着玉秋走了进去,叫跑堂开了个三楼的雅座。
大堂里,一群妙龄女子正围坐闲谈。忽然有人轻“咦”一声,指着楼梯方向道:“你们看那个背影,好生眼熟。”
众人纷纷转头,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拾级而上,转眼便消失在二楼转角。
承宣伯府的嫡女崔玉瑶蹙起眉头:“这背影......怎么那么像陆晚吟?”
提起这个名字,席间顿时泛起一阵嫌恶的涟漪。唯有陈郡谢氏的嫡女苏寒衣冷笑,腕间金镶玉镯磕在茶盏上“叮”地一响。她慢条斯理地抚平石榴裙上的褶皱,说:“崔姐姐怕是眼花了。那位''天之骄女''如今正在江底喂鱼呢——听说捞上来时,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拼不齐了。”
她与陆晚吟有旧怨,三年前郡王府的赏荷宴,她失足落水,向陆晚吟借了衣裙,却被她倾慕的郎君错认。男子情话说到半截看清她的面容,当场拂袖而去,丢下一句“东施效颦”,至今想起仍让她如鲠在喉。
“要我说,这就是报应。”苏寒衣斜睨着左边穿着蓝色衣裙的少女,说:“昭宁,从前你与她关系好,但你弟弟不过在赌坊与她有些口角,她就将人送进大牢,丝毫不顾及你的脸面,你去求她,她反而闭门不见,让你父亲在祠堂罚你跪了整整三日。”
见周围的目光都在往这里张望,郑姝怯生生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偏要说!”苏寒衣扬声道:“陆家满门丧命是罪有应得,我骂他们几句,旁人还要赞我深明大义呢!”
沈昭宁轻抚茶盏,淡淡道:“提个死人做什么,平白惹晦气。”
“说的是。”苏寒衣这才悻悻住口。
崔玉瑶适时岔开话题:“听说陛下此次去白马寺祈福,特意绕道江淮为柳贵妃摘杨梅?据说送到宫里时,那果子还带着晨露呢。”
苏寒衣眼睛一亮,“今年又要选秀了,我父亲要打点着送我入宫呢。哎,我倒是不指望像柳贵妃那般三千宠爱在一身,只要能......”说着她颊边泛起红晕,方才眉眼间的戾气已消散无踪。
三楼雅间,玉秋气的眼睛发红,“小姐,您从前待她们那样好,如今她们却这般忘恩负义!那苏寒衣,若不是您抬举,她一个落魄世家的女儿,哪有机会踏入贵族宴席?还有沈昭宁,她父亲宠妾灭妻,她在府里连个正经嫡女的脸面都没有,若不是您护着她,她早被那些姨娘踩进泥里去了!”
陆晚吟轻轻握住她的手,唇角微弯,眼底却一片冷意:“我的傻玉秋,别气了。”
这才哪到哪儿,前世嫁给宋之煜后,受的屈辱比这多多了。
那些贵女们隔三差五就递帖子邀她赴宴,明着是赏花品茶,暗地里却变着法子折辱她。让她顶着苹果站在烈日下当箭靶,故意打翻茶水命她跪地擦拭,甚至假意失落耳环逼她跳进深池。
那时的她,为了不给宋家添麻烦,竟一一忍了。
现在想来,真是愚不可及。被人踩在头上作践,却还想着示弱讨好,妄图用退让换取半分怜悯。殊不知,软弱只会让欺凌者更加肆无忌惮。
没一会儿,门扉被轻轻叩响。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走进来,笑容腼腆地塞给她一张纸条,然后转身出去了。
陆晚吟展开纸条,上面是周照惊的字迹,写着申时二字,同他的人一样,清瘦秀美。
她将纸条拢进袖中,安静地等着,但直到申时过了周照惊也不见踪影。
今日的聚仙阁安静得蹊跷,往昔觥筹交错的大堂此刻只零星坐着几桌食客,连跑堂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姑娘的碧螺春。”小二端着青瓷茶盏进来,她随口问道:“今日生意怎么这般冷清?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小二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姑娘还不知道吧?外头正在四处抓逃犯呢。”
玉秋眼皮一跳,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姐,“逃犯?”
“监察司办案,江淮盐案知道吧,一溜串的贪污名单。”小二朝脖子比划了一下,“都是要杀头的,户部今日十几位大人都下狱了,剩下个员外郎李肆,不愿认罪,在监察司上门前逃了,眼下陆沉正带着人挨家挨户搜查呢。”
陆晚吟状似无意地问:“燕郡王可还安好?听闻陆沉此番下江淮,原是为查他的账目?”
“姑娘消息灵通啊!”小二咂舌,“要说这位郡王当真邪门,江淮衙门的账簿偏偏烧得只剩他任上那三年的。可您想啊,这官场上的账本,哪有干净得像新糊的窗纸似的?所以这火怪啊。”他顿了顿,才小心地说,“今早监察司已经围了郡王府,这会儿怕是把地砖都掀起来查了。”
等人退出去后,陆晚吟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茶水早已凉透,映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玉秋低声问:“小姐,郡王府出了事,周公子是不是不会来了?”
陆晚吟摇头,“再等等。若真来不了,他一定会递消息。”
暮色四合,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晕染开来,远远望去,整座城池仿佛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暖色里。夜风渐起,卷着几分凉意,玉秋伸手要去关窗,却被陆晚吟拦住——
“别关。”
她起身走到窗边,垂眸向下望去。长街之上,几道修长的身影踏着夜色而来,皆是一身黑衣劲装,金冠束发,腰间横刀冷光凛冽,正是小二方才提到的监察司铁鹰卫。
而最后一人缓步走出时,陆晚吟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人面上覆着半张玄铁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似有所觉般倏然抬头,目光如刃,直直撞上她的视线。
是陆沉。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眸光微动,随即偏过头,低声对身旁人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隐入夜色之中。
不多时,房门再度被叩响。方才的小二战战兢兢地领着一名铁鹰卫进来,那人恭敬行礼,声音低沉:“大人命属下传话,夜深露重,请小姐尽早回府,此地不宜久留。”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房门被轻轻合上。小二退出去前,偷偷瞥了陆晚吟一眼,眼神惊疑不定,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小姐,方才那些人是铁鹰卫吧?太骇人了,看我的眼神活像在看个死人,难怪人人避之不及。”秋玉抚着心口,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陆晚吟的唇角却是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倒是有趣。”
陆沉不敢亲自来见她,又怕露馅,所以派了属下来传话,看似体贴,实则漏洞百出。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眼前浮现出祁楚的模样,想必此刻正陪着柳苏芝吧,白日里崔玉瑶说的江淮杨梅忽地闪过脑海,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周照惊是半刻之后才到的。
他向来爱洁,可今日身上穿着的浅色云纹锦袍的下摆却沾了泥渍,袖口也蹭得发皱,像是匆忙间绊了一跤。那张惯常带着笑意的秀气面庞此刻苍白得厉害,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周照惊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来。
陆晚吟张开双臂,被他撞得微微后退半步。他整个人埋进她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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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手臂收得极紧,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似的。发丝蹭过她的颈侧,微凉的,带着夜露的潮气。
“小银子......”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尾音发颤,“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陆晚吟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指尖触到他束发的绸带有些松散。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道:“我不回来,你个小甜瓜不得被人欺负死?”
怀里的人没作声,只是更深地往她肩头埋了埋。
她叹了口气,掌心贴在他后颈轻轻摩挲,“不是梦,是真的,我活着回来了。”
玉秋早已悄声退至门外,烛火将两道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檐下风铃轻响,谁都没有提起陆家——那个鲜血尚未凝固,或许此生都难以结痂的伤口,此刻正沉默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你在信中说让我避开程蔺,究竟为何?”
陆晚吟对上他澄澈的目光,唇瓣微启又抿住,一时语塞。
该如何告诉他,程蔺对他存着那样龌龊的心思,像一条毒蛇,暗中觊觎他十几年。甚至,这些年他所遇到的所有欺凌祸事都是程蔺所为。
沉默片刻,她轻声道:“你信我吗?”
周照惊先是一怔,继而眉眼舒展,笑得如同暖阳,“你忘了?我爹总说我是你的小尾巴。就算你说自己是九天玄女下凡,我也照信不误。”
陆晚吟垂下眼睫,缓慢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陆家倾覆,郡王府也没能逃过,我被迫嫁给宋之煜,而你入了狱,周伯伯死了,官府将你卖进秦楼,程蔺给你赎了身......他将你囚作禁脔,你不愿意受此侮辱,逃了出来。可是秦楼的人又将你抓了回去。但你宁可用匕首划烂自己的脸,也不肯被他碰一下......”
“后来呢?”
“后来......”陆晚吟抬眸看他,眼底映着烛火,像烧着未烬的余灰,“你杀了他。”
“然后呢?”
“然后我找到了你,你握着匕首,身上全是血,在我眼前咽了气。”
屋里一时安静极了。
周照惊沉默地抱住她,双臂用力地将她拥住,很久之后,他说:“小金子,梦里很疼吧,我给你吹吹。”
他轻轻地在她发间呼气,温热的气息像电流一般划过陆晚吟的心口。
她眼眶微热,低声道:“傻子。”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担心她。
周照惊也哑着嗓子回了一句:“傻子。”
两人对望,忽然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连日来挤压在心里的情绪得到松动,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可笑着笑着,周照惊红了眼眶,眼泪也掉了下来,
“小银子,你做的什么破梦,监察司的人今日来搜府了,要是真的搜出东西来......”
话未说完,陆晚吟抬手捂住他的嘴。
“不会的。”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梦里的事发生。”
既然她能让祁楚避开刺杀,那就也能改变郡王府的结局。
天色已晚,周照惊是偷溜出来的。两人从聚仙阁下来,陆晚吟没让他送,独自和玉秋走了回去。
这一日,陆晚吟回府时已是深夜。她站在院中望向隔壁,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陆沉果然没回来。
洗漱完毕,她躺在早已铺好的床榻上,却辗转难眠。思忖片刻,终是起身披衣,来到隔壁院落。
玄青静立在廊下,似乎早料到她会来,未等她开口便道:“姑娘请回吧,大人这几日都宿在监察司。”
陆晚吟沉默半响,自言自语般呢喃:“玄青,他不会冤枉好人的,对吧。”
15. 第十五章
既然祁楚不见她,那她就想办法逼他出来。
第二日,陆晚吟特意打扮了一番,然后戴上帷帽,与玉秋大摇大摆地走出陆府。
“小姐,咱们这是去哪儿?”玉秋小声问。
“去玩儿——”陆晚吟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哪儿热闹,哪儿人多,咱们就去哪儿。”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长安城中最大的绸缎庄——云中阁。掌柜的一见陆晚吟通身气派,立刻堆着笑迎上来,“姑娘来得正好!咱们铺子新到了一批上好的料子和时兴款式,正适合您这样的贵人!”
宫中选秀在即,各家铺子都铆足了劲推出新衣,云中阁自然也不例外。陆晚吟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墙上挂着的各式华服,淡淡道:“把你们这一季的册子拿来我瞧瞧。”
掌柜的眼睛一亮,这小册子只给贵客看,上面绘着当季最精致的衣裙花样,看中了哪件便可直接定制。这姑娘一开口就要册子,显然是行家!
“姑娘真是识货!”掌柜的殷勤地将她引入内室,奉上茶点,又小心翼翼地递上锦缎封面的册子,“这册子一般客人可不知道,您定是我们云中阁的常客吧?”
陆晚吟笑而不语,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册子,指尖偶尔在某页停顿,似在思索。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玉秋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她眸光微动,合上册子,冲掌柜的嫣然一笑:“这册子上的衣裳,我全要了。”
“全,全要了?”掌柜手腕一颤,喉结滚动着又确认一遍:“姑娘莫不是说笑?这册子上可有五十多套新裁的衣裙......”
云中阁开业二十载,便是年年最阔绰的敬远侯府千金,也不过一次买下三十余套。眼前这戴着素纱帷帽的姑娘,竟要包揽整季新品?
“怎么,怕我们小姐付不起银钱?”玉秋适时补了一句,“你可知监察司的司隶大人是我们小姐的哥哥,还能短了你的银子不成?”
掌柜瞳孔骤缩,旋即堆出十二分笑意。虽说陆沉这活阎王的凶名在外,但在商贾眼里,肯掷千金的都是活财神。至于陆司隶何时多了个妹妹——这长安城里还没人敢拿监察司的名头作幌子。
“姑娘恕罪,是老朽眼拙。”他躬身递上软尺,"不知小姐芳名如何称呼?老朽亲自为您量体。”
帷帽下传来轻灵的嗓音:“陆乔。”
正说着,外间突然传来环佩叮当声,几位穿着漂亮衣裙的少女掀帘而入。
“呀!今年云中阁的新衣当真别致!”
“难怪都说他们家一衣难求,幸好咱们今日来得早。”
......
为首的苏寒衣目光落在一件烟霞粉留仙裙上,指着它说:“小二,把那件取来给我瞧瞧。”
“这......苏姑娘,实在对不住,这件方才已经订出去了。”
苏寒衣唇边的笑意微微一滞,“那这件绛紫色的呢?”
“也被订走了......”
“怎么可能?”她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引得周围几位小姐都侧目望来,“今日不是刚上新吗?这些衣裳连挂样都还在呢!”
小二搓着手陪笑道:“不瞒您说,就在刚才,有位姑娘包下了本季所有的新衣。”
苏寒衣攥紧了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今日出府前,父亲特意将她唤到书房,塞给她厚厚一叠银票,嘱咐她定要置办最时兴的衣裳首饰,好在选秀时艳压群芳。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勉强扯出个得体的笑容,“既然那位姑娘还在阁中,可否替我传个话?我实在中意那件粉霞锦,价钱好商量。”
“那我去帮您问问。”
见小二转身离去,站在后面的庶女苏妙不安地绞着帕子,低声道:“寒衣,要不算了吧?城南还有几家不错的成衣铺......”
“不行。”苏寒衣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执拗,“我今日偏要在这里买。”
云中阁的衣裳向来引领长安城风尚,每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品。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置办选秀的衣裙,才能确保不会与其他秀女撞衫——这可是关乎她能否在选秀中脱颖而出的关键。
小二很快折返,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容:“对不住苏姑娘,那位陆小姐说......一件都不让。”
又是姓陆的。苏寒衣眸色一沉。先前那个碍眼的陆晚吟好不容易除掉了,如今又冒出个不知死活的,专跟她过不去。
她正欲发作,内室的珠帘忽地一响。
一道绯色身影款款而出。少女戴着轻纱帷帽,影影绰绰间只见得一个精致的下巴。她的声音清脆地传来:“掌柜,您做好后直接送到陆府便是。”
这身影......是昨日聚仙阁那个背影酷似陆晚吟的少女。
声音也和那贱人有些像。
她瞳孔微缩,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去路:“就是你包下了所有衣裙?”
帷帽少女静立不语,身侧的侍女立即挡在前面,蹙眉道:“这位小姐有何贵干?”
苏寒衣冷笑。连这遇事就让下人出头的做派,都与陆晚吟如出一辙。
她死死盯着那层轻纱,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灼穿:“你究竟是谁?”
玉秋不满道:“你是谁家的小姐,怎么这般没有教养?”
“住口!”苏寒衣的贴身侍女绿芜昂首道:“我们姑娘可是陈珺苏氏的大小姐,将来是要进宫当娘娘的,识相的就把这件留仙裙留下来。”
玉秋嗤笑一声,“没听过,什么小门小户,也配在这里大呼小叫?”
“你!”绿芜气得满脸通红。
帷帽少女这时才轻轻开口:“走吧,何必与疯犬纠缠。”
两人正要离开,苏寒衣突然伸手,一把扯下了少女的帷帽——一张艳丽夺目的脸乍然露于众人眼前,如玉般白皙光滑的面庞,乌发似云垂落在纤细的双肩上,眉如柳,眸似水,天光从旁边的雕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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棂漫过来,斑驳的光影将少女精致的五官渡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叫她美的不似活人。
铺子里霎时鸦雀无声。
苏寒衣手里的帷帽“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如纸,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向对方:“你你你......你......”
“我什么?”少女向前一步,苏寒衣便哆嗦着后退一步。
“姑娘认识我?”少女轻柔握住她颤抖的手指,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虽说我初到长安,但家父家母教导过,以手指人可是极失礼数的。”
“陆晚吟!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苏寒衣的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
少女微微偏头,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陆晚吟?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确实有人说我与她容貌相似。”
“装神弄鬼!你就是陆晚吟!”苏寒衣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姑娘当真认错人了。”少女不疾不徐地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栀子花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触碰过苏寒衣的指尖。
“还装?整个长安城谁不认识你这张脸!”苏寒衣转向掌柜,声音里带着几分癫狂,“掌柜的,你来说,她是不是陆晚吟?”
掌柜的目光在少女脸上快速掠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搓着手赔笑道:“苏姑娘说笑了,这世上相貌相似之人也是有的。这位......这位可是陆司隶大人的亲妹妹......”
“相似?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苏寒衣猛地拍向柜台,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一个逃犯,躲过了沉船之祸,如今竟敢大摇大摆地回来,还敢冒充陆司隶的妹妹!走,跟我去见官!”
她伸手就要去拽少女的衣袖,却被少女身后的侍女一把拦住。那侍女力道大得惊人,苏寒衣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
“放肆!”玉秋厉声喝道:“我家小姐乃陆府千金,岂容你这般无礼!”
少女抬手示意侍女退下,她缓步走到苏寒衣面前,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却让苏寒衣如坠冰窟。
“我兄长脾性不好,姑娘这般对我大吼大叫,可是会被我哥哥拔了舌头砍了手脚做成人彘的。”
“还在这里虚张声势。”苏寒衣盯着这张厌恶至极的脸,眼中怒火翻涌,猛地抬手扇去,少女偏头一让,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下,苏寒衣的脸被扇得偏向一侧,耳中嗡嗡作响。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你、你敢打我?”
“啪!”
又是一巴掌,这次力道更重,苏寒衣脸颊火辣辣的疼。
陆晚吟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腕,脸上笑意不减,“手都打疼了,下回记住别再把脸凑过来。”
“你——”苏寒衣张口欲骂,却被那冷得渗人的眼神逼得哑了声,她狼狈地别开脸,突然朝角落厉喝:“苏妙!你是死了不成?还不快滚去监察司报案!”
16. 第十六章
监察司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司里人手都调去处理江淮盐案了,只剩严霄一人在整理文书。听到有人报案,他头也不抬地挥手:“报案去官府,别来这儿添乱。”
苏妙第一次来监察司,早听说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凡是进去的人都是横着出来的。她紧张得发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眼睛不敢乱瞟,喏喏道:“大人,有人冒充陆司隶的妹妹......”
严霄手中的笔一顿,以为自己熬夜熬出了幻觉,“你说什么?”
“有人在、在云中阁,冒、冒充陆司隶的妹妹招、招摇撞骗。”苏妙声音发颤,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严霄这下彻底放下了案卷,“你确定?”
“大人,我、我是陈珺苏氏的三小姐,从来不敢欺——"
"行了。"严霄站起身。
看这小姑娘战战兢兢的模样,量她也不敢撒谎。虽然眼下司里忙得脚不沾地,但事关陆大人的名声,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环顾四周,整个监察司就剩两个新来的差役在看门。他随手点了一个:“你,跟我去趟云中阁。”
云中阁
严霄一进屋就看见眼前这副场面。
一位穿着绯色罗裙的少女气定神闲地坐在圆椅上喝茶,而不远处站着的穿水蓝衣衫的少女则死死盯着她,眼神阴鸷,像是恨不得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严霄眉峰一沉,下意识走向苏寒衣,“就是你冒充我们司主的妹妹?”
苏寒衣看见他如看见救星,指着陆晚吟急声道:“大人,是她,她冒充陆司隶的妹妹。”
严霄剑眉一挑,“证据呢?”
苏寒衣急了,“是我让我妹妹报的官,她才是骗子。”
严霄这才转头看向陆晚吟。
陆晚吟抬眸,冲他微微一笑。
他心中暗嗤:这气度,这相貌,可惜了,偏要自寻死路。
“姑娘,你可知道冒充朝廷命官亲眷是什么罪名?”他冷声问。
陆晚吟不慌不忙,学着他方才的口气反问:“证据呢。”
“我们司主有没有妹妹,我还不清——”话音戛然而止。严霄猛地反应过来,怎么反倒变成她审他了?!
对上她略带揶揄的目光,他顿时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姑娘,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随我回监察司一趟吧。”
闻言,苏寒衣眼中闪过喜色,可还没等她高兴,陆晚吟便抬手一指,“我走可以,但她也得去。”
严霄冷笑:“姑娘,在下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
陆晚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她是报案人,我是被告,按朝廷律法,审案须得双方在场。大人,您说是不是?”
严霄一噎。
律法上确实如此,可他还从没见过谁上赶着往监察司大牢里钻的!
“那就请二位同往。”他说:“不过在下提醒一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一旦进了监察司的大门......”
一听要去监察司,苏寒衣腿都在打颤,可看着陆晚吟从容的模样,她咬牙道:“我、我去!”
陆晚吟轻笑一声,施施然迈步,“那走吧。”
严霄:“......”
怎么感觉他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关于严霄声势浩大地带队出巡,结果只押回来两个小姑娘的事迹惹得司里上下窃笑不已。这桩笑话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监察司。
玄青刚从城外办差回来,恰听见廊下差役议论,一把拽住那人手腕,“你说严霄抓了谁?”
“一个胆大包天冒充司主妹妹的丫头片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话音未落,玄青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砰”
严霄房门被猛地踹开时,他正翻着案卷,眼皮都没抬就说:“滚出去。”
“你抓了个小姑娘?”玄青劈头就问,声音里压着几分罕见的急躁。
严霄从卷宗里抬头斜睨他一眼:“怎么?”
“她叫什么名字?”
“没问。”
“没问你就敢抓人?!”玄青一把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
“司主又没有妹——”他声音一顿,终于察觉不对,“等会儿,咱们司主真有妹妹?”
“自求多福吧你。”玄青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又猛地回头,“人关在哪儿?”
严霄:“刑讯房。”
玄青一出门就直奔陆沉的值房,找他商议,“怎么办?要不你去放陆姑娘出来?”
陆沉摇头,“我不能出面。”
玄青急得来回踱步,“反正你带着面具,她也看不见脸。”
陆沉声音微沉,“正因我戴着面具,所以她见了我必定露馅。”
玄青咬牙,“那你不出面不就行了,随便找个借口,直接让严霄放人”
陆沉冷声,“我不出面更惹人怀疑。”
玄青一把揪住桌沿,指节发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陆沉儿,主子要是知道,咱俩都得完蛋!”
“你现在就进宫。”陆沉突然道。
玄青愣住,“什么?”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说:“她今日故意挑衅苏寒衣,又大闹监察司,为的就是见陛下。”
陆晚吟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进牢狱了,她泰然自若地在草堆上坐下,甚至还顺手捋平了裙角的褶皱。
反观苏寒衣,刚踏进牢门就被浓重的血腥气呛得干呕不止,再看到旁边暗红发黑的刑具上还挂着可疑的肉屑,吓得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抱着双臂瑟瑟发抖,两只脚哪一只都不愿意沾地。
“你要是站不住,我倒有个法子,”陆晚吟支着下巴,笑吟吟道:“保证不让你碰到这里的任何东西。”
苏寒衣狐疑地瞪着她:“你有这么好心?”
陆晚吟眨了眨眼,“我一向与人为善。”
见她神情真挚,苏寒衣将信将疑,“......什么办法?”
“左脚踩右脚,”陆晚吟突然正色,“你就能原地升天,彻底脱离苦海了。”
“陆!晚!吟!”苏寒衣气得连害怕都忘了,狠狠瞪她一眼,“都死到临头了还满嘴胡话。”
陆晚吟无辜地摊开手,“我说过了,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与此同时,玄青一路疾驰入宫,气都没喘匀就让太监总管李顺福进去通传。
李顺福见他这般匆忙,不由低声问道:“玄大人,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往日可从未见您这般着急。”说罢转身入内,不多时便匆匆返回,“陛下宣您即刻进见。”
玄青略一颔首,顾不得多言便快步踏入殿内。
殿中,祁楚正专注批阅奏折,身侧立着位研墨的窈窕佳人。见到玄青,柳苏芝搁下墨锭,柔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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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对祁楚说:“陛下既有政务,臣妾便先告退了。”说完,她眼波轻转,嗓音娇软地补上一句,“今夜臣妾仍备好安神香,静候陛下。”
她走的时候,玄青立在一旁,头也不敢抬,直到殿门轻阖的声音响起,他才上前跪禀:“陛下,陆姑娘被抓进监察司了,陆沉儿说他不方便露面。”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暗,牢狱外面终于传来脚步声。
苏寒衣心头一喜,连忙扑到栅栏前张望。
火把的光亮渐近,几名衙役簇拥着一道颀长身影缓步而来。那人一袭玄色锦袍,外披暗纹大氅,金色面具在跃动的火光下泛着森然冷光,而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她的父亲。
“爹!”苏寒衣眼睛一亮,心中狂喜。定是她检举陆晚吟立下大功,父亲才会亲自来接她!
衙役打开牢门,苏寒衣得意地回头对陆晚吟冷笑道:“陆晚吟,这次你可没那么好运了,我马上就要出去了,你就在这儿等死吧!”
说罢便迫不及待冲向父亲。
“啪!”
一记耳光将她狠狠掼在地上。苏寒衣耳中嗡鸣,嘴角渗出血丝,她茫然抬头:“爹?我是寒衣啊!”
“孽障!”苏父怒不可遏。他今日刚和与盐案有关的章大人撇清关系,回府连晚膳都没用就被铁鹰卫“请”来监察司。原以为是受张大人牵连,没想到竟是这个不孝女惹的祸!
越想越怒,苏父抬脚又是一踹:“为父让你出门置办衣裳,你竟敢当街欺辱陆司隶的妹妹!”
“什、什么?”苏寒衣脸色煞白,“爹,您别被她骗了!她就是陆晚吟啊!”
“还敢狡辩!”苏父气得浑身发抖,“陆大人就在眼前,你还敢信口雌黄!”
暗牢内,火把的光影在潮湿的墙壁上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狰狞。
那道颀长的身影终于动了。金色面具下,那双寒眸居高临下地扫来,苏寒衣顿时犹如身在冰窖,连呼吸都凝滞了。
“哪只手差点伤了她?”男人声音极冷,让人不寒而栗。
苏寒衣终于想起关于这位陆司隶的传言。喜爱活剥人皮,又以抽骨为乐......
“大、大人......”她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我没碰到她,真的没有......”
苏父见状,慌忙上前,“大人,小女再过几日便要入宫选秀,若身上带伤,恐怕......”
祁楚眸光未动,只淡淡道:“放心,监察司多的是不留疤的刑罚。苏大人,明日一早再来接人吧。”
玄青适时上前,笑容温和却不容拒绝,“苏大人,请吧。”
苏父脸色惨白,终究不敢违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牢房。
苏寒衣瘫软在地,眼中满是绝望。
而自始至终,陆晚吟都静静坐在草堆上,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她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尘,缓步走向牢门。
经过苏寒衣时,她忽然俯身,红唇贴近对方耳畔:“今日,真是多谢你了。来日,我们宫中选秀再见。”
苏寒衣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谢她?今日的一切竟是她设的局?!还有选秀?她一个罪臣之女,凭什么能入宫?!
还未等她回神,一只冰冷的手已狠狠捂住她的嘴,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她拼命挣扎,却被一股蛮力拖向黑暗深处。
17. 第十七章
牢狱内烛火幽幽,四周顿时寂然无声,只剩下陆晚吟和祁楚在昏暗中对视。
他眸色沉沉地盯着她,“把自己折腾进牢里来,就是为了周家?”
“小七怎么不想想,或许我只是......”陆晚吟眨了眨眼,唇角微翘,语气轻软,“想见你了呢?”
祁楚忽然逼近一步,冰冷的面具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他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嗓音低哑的像是压抑着某种暴戾的情绪,“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属于我,你怎么敢以身犯险?今日若不是玄青及时发现,你以为监察司的刑具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里是你的地方。”她轻轻打断,指尖划过他腰间令牌,“难道你会让他们伤我?”
祁楚呼吸一滞,竟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陆晚吟张开双臂,“抱我,这里阴森森的,我腿软害怕。”
她仰着脸,眼中漾着水光。祁楚定定看了她片刻,终是将人打横抱起。
她顺势环住他的脖颈,得寸进尺道:“小七,今日我去云中阁挑了衣裳,记得派人去结账。”
“嗯。”
“不问问我买了多少?”
“喜欢就把铺子盘下来。”
陆晚吟忽然凑近他耳畔,“那你问问我为何要置办新衣?”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垂,祁楚脚步微顿,“为何?”
“我要进宫参加选秀,自然得好好准备。”她笑靥如花,“可不能被其他人给比下去了。”
祁楚硬声道:“不准去。”
陆晚吟恍若未闻,继续追问:“你见过柳贵妃吗,都说她与我容貌相似,你说陛下会更喜欢谁?"
祁楚将她抱上马车,帘幕落下时只抛下两个字,“不像。”
回到陆府,夜色已深,陆晚吟径直跟着祁楚去了书房。
祁楚拦在门口,她便垂下眼睫,装可怜地说:“今日苏寒衣在云中阁那般欺辱我,我实在害怕一个人待着。”
祁楚没法,放她进来,她便又说:“怎么办,长安城里多的是人恨我这张脸,往后我还怎么活?”
“是你执意要回来,”祁楚说:“长安的水,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水的。”
陆晚吟权当没听见,扯着他袖角晃了晃,“若是以后其他人欺负我,官职比你大,那我是不是得跪着给人磕头?”
祁楚静默片刻,忽然抬手解下腰间令牌放在她掌心,“你既唤我一声兄长,这长安城里便没人值得你低头。”说完,他指尖在令牌上轻轻一叩,“陆七的妹妹,该有陆七的脾气。见令牌如见我,往后没人敢动你。”
陆晚吟接过令牌,另一只手又摊开,理直气壮地说道:“可是......我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了。”
祁楚似是早有所料,拉开抽屉取出一枚水滴形玉牌,“拿着这个,长安你钱庄随你支取。若嫌麻烦,直接记账让他们每月上门讨要。”
陆晚吟眼睛倏地亮了。她记得父亲从前也有这样一枚玉牌,带她出门可阔气了,小玉牌一亮,整座长安城的掌柜们都奉若上宾。想起陆家旧事,她心头忽地一酸,又想到周家如今光景,于是脱口问道:“你在调查周家?可是在江淮的时候,周家分明是清白的不是吗?”
祁楚的手顿在半空,“原来这才是你跟着来的目的。”他声音骤然冷了下来,“陆晚吟,周照惊对你而言,就重要至此?”
“是。”她迎上他的目光,“我不能让周家蒙冤,重蹈陆家覆辙。”
“你就这般不信我?”
“那你告诉我——”陆晚吟攥紧玉牌,“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夜,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次日清晨,陆晚吟早早出门,赶到与周照惊约定的茶馆。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影,她心中隐隐不安,就听见外头走进来喝茶的几个路人议论道:
“听说了吗?燕郡王府今早被抄了!铁鹰卫从燕郡王书房暗格里翻出私盐账册,还有成箱的金银,全抬上了囚车。”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帝待燕郡王不薄,他竟干出这种事?前些年冰灾,郡王府还设粥棚救济灾民,我那时就是靠着那些碗粥才活下来的,还真以为燕郡王是个好人。”
“唉,前头的那个敬远候也不是么,年年义诊施药,我家婆子的病也是他给免费治好的,没想到背地里尽干些丧尽天良的事。”
......
陆晚吟指尖一颤,茶盏磕在桌沿,茶水泼洒。她猛地起身,顾不得裙摆沾湿,快步向外走去。
周照惊出事了。
“公子,不好了!燕郡王被抓,周公子也被押进了监察司大牢!”
小厮匆匆跑进来向宋之煜禀报,他面色骤沉,立刻提笔写下一封书信,命人快马送入宫中。
他转身望向窗外,身旁的红色嫁衣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宛如一团未熄的火。
周照惊是陆晚吟的好友。
如今陆晚吟“死了”,那至少,他要替她保住燕郡王府。
柳苏芝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
昨夜陛下来得迟,她睡得晚,此刻眼底还凝着倦意,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万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递上一封信,“娘娘,宋大人托人递话,想请您出手救燕郡王府。”
她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接过信,连看也不看,指尖一用力,便撕得粉碎。
“陆晚吟头七都过了,他倒想起来保她的挚友了?”她愤怒一笑,松开手,碎纸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嬷嬷,你说他这是薄情寡义,还是良心不安......亦或是,余情难了?”
万嬷嬷连忙蹲下去拾,嘴里劝着:“娘娘别动气,宋大人对您一片痴心,否则当初陆家出事,他也不会听您的袖手旁观......”
说完她将碎纸拢进掌心,转身去烛台边烧了。
火光窜起的刹那,她没看见,柳苏芝眼底翻涌的情绪,在这一瞬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淡漠。
监察司
燕郡王府众人被关押,严禁任何人探视。而陆晚吟因为握有祁楚昨夜给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径直寻到了周照惊的牢房。
少年蜷坐在角落,听见脚步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
“小银子。”他声音发颤,“我爹不会死吧?”
陆晚吟蹲下身,隔着栏杆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不会让梦里的一切发生的。”
周照惊喉头滚动,泪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以后,小爷怕是罩不了你了。”
“小金子,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陆晚吟用力擦去他的泪,声音坚定,“周伯伯在哪个牢房?”
“我爹被关在最里面。”
“等我。”
她必须要去问清楚。
前世燕郡王之死,今世这场冤狱,那只操纵陆家命运的手,似乎正在暗中拨乱反正,要将一切拉回原有的轨迹,而她,决不允许。
最里间牢房,燕郡王周泊淮独自静坐,见到陆晚吟的身影出现并不意外。显然是周照惊已提前向他透露过什么,这位昔日儒雅的郡王如今鬓角微霜,却仍挺直脊背。
“晚吟。”他苦笑,“陆兄之事,我愧对故人。如今这般境地,你能来,我很感激。”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昔日门庭若市的郡王府,如今连旧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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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之不及。
“周伯伯。”陆晚吟打断他,“陆家冤案与您无关。我来是想问,那些账册和金银,究竟怎么回事?”
“是府上养了二十年的花匠举报的。”周泊淮苦笑,“说我书房藏有暗格。可那书房平日只用于作画吟诗,我根本不知有什么暗格,更遑论那些凭空出现的罪证。”
“监察司没查证?”
“花匠当夜就‘失足’落水而亡。”周泊淮闭了闭眼,“人证物证俱全,辩无可辩。”
“不对。”陆晚吟摇头。
要神不知鬼不觉在郡王府凿出暗格,不仅需熟悉书房构造,更要能长期出入而不惹怀疑。
唯有三年前!
那时周泊淮外放江淮任盐铁使,府中空置。她时常去郡王府寻周照惊玩儿,曾多次听闻书房异响,但那时周照惊只说是虫蛀修缮......
原来从那时起,程蔺就暗中布下了这场杀局。更可怕的是,三年前的程蔺,不过十六岁。
“周伯伯。”她猛地转身,“我去找陆沉,您一定要撑住。”
“晚吟!”周泊淮突然唤住她,眼底泛起水光,“曜安从小最依赖你,往后你们二人互相有个照应,我也就放——”
“周伯伯。”陆晚吟打断他,转头认真地说:“我已经失去了爹爹,小银子不能失去您,就算是为了他,您也要活下去。放心,我不会让您出事的。”
陆晚吟出去时迎面撞见严霄,对方看见她腰间的令牌,拱手说:“陆姑娘,昨日是严某唐突了,只是此地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陆晚吟不答反问:“除了我,还有谁能进来?”
“自然是无人能进来。”
严霄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今早苏寒衣被放出去后,满长安都在传陆姑娘与已故的敬远侯府大小姐长得一模一样。说来也巧,郡王府公子与那位陆大小姐是至交,不知陆姑娘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衙役匆匆跑来:“严副使,外头有位宋大人求见司主!”
严霄嗤笑一声:“姓宋?该不会是那位陆大小姐的前未婚夫,宋之煜吧?”
见衙役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陆晚吟:“今儿是什么日子?跟那位死人有关联的,倒是凑了个齐全。”
陆晚吟面不改色,仿佛没听见他话中的刺。
严霄这才转向衙役:“他来找司主做什么?”
“说是......燕郡王是被人诬陷,请求重查此案。”
“呵。”严霄冷笑,“去告诉他,司主不在。监察司不是菜市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吠两声。”
待衙役退下,陆晚吟突然开口:“陆沉呢?”
严霄斜睨她一眼:“司主一早就进宫了,怕是要到夜里才回。陆姑娘,听严某一句劝,周家的事,您最好别插手。”
宋之煜吃了个闭门羹,冷风卷起他的衣角,小厮忧心说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娘娘不肯帮忙,陆司隶也不愿见人。”
宋之煜未答,目光忽地一凝。
街角处,一道纤瘦的身影正踏上马车。青丝半挽,素衣如雪,侧脸在日光中一闪而过。
“晚吟......?”
他下意识上前两步,却见那抹身影头也不回地钻入车厢。
玉秋在车内听得真切,轻声道:“小姐,是宋大人。他至今仍以为您......”话到嘴边又咽下,转而道:“他为燕郡王府奔走,想必也是因着您的缘故。”
陆晚吟看着晃动的车帘,冷漠地说:“玉秋,听过一句话吗,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
18. 第十八章
陆晚吟回到陆府时,夜色已深。书房内仅亮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映在窗纸上,显得格外寂寥。她推门而入,屋内三人同时抬头。玄青和陈二极有眼色,立刻退至门外,只余下祁楚一人与她相对。
“燕郡王府是清白的。”她快步走进,眼底压着焦灼,“我能证明。”
陆晚吟将白日里发现的蛛丝马迹和盘托出,语速急促却条理分明,“只要彻查燕郡王外任三年间王府内的变动,真相必定水落石出。”
“晚了。”祁楚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江淮盐案拖得太久,陛下已下旨,户部尚书及涉案官员处死,十年内所有盐运使凌迟,涉事盐商抄没家产,世代不得经商。”
陆晚吟指尖一颤,桌案上的宣纸被她攥出褶皱,“所以......燕郡王府也要被推出去顶罪?”
“玄青。”祁楚忽然唤道,“告诉她,凡涉案者都是什么下场。”
玄青低着头道:“回主子,户部李大人因违规发放盐引,判了满门抄斩;江大人隐瞒盐产量,亦是满门抄斩。”
“那王府私藏账册呢?”
“处死。”
“可你明明知道真相!”陆晚吟愤怒地望着他,“这和构陷陆家的手段如出一辙!你也要让燕郡王府步陆家后尘吗?”
祁楚眼底终于掀起波澜,“陆乔!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执意要保燕郡王府,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更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我只要一个公道。”
祁楚别开视线,声音低而冷:“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她嗤笑一声,忽然抬手掀翻了案上的墨台,乌黑的墨汁泼了祁楚满身,“那你告诉我——”她指着他被染黑的衣袍,嗓音嘶哑,“你的衣裳,现在是白的还是黑的?”
墨迹在月白锦袍上狰狞蔓延,像极了泼向无辜者的脏水。
这世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千万盆污水泼来,所谓“清者自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祁楚脸色骤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为了那个周照惊,你现在连命都不要了?他就那么重要?”
陆晚吟眼中泛起水光,声音却异常清晰,“那我求你,小七,我求你救救燕郡王府。”
“乔乔,”祁楚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我带你来长安,不是为了让你为别的男人求我。”
“玄青,送她回去。”
一路死寂,唯有夜风卷着廊下的灯笼摇晃不止。
玄青跟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陆姑娘,主子特意向陛下求了情,燕郡王府虽下狱,但已免了死罪。”
闻言,陆晚吟笑的可悲,“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他。”
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什么求情,什么死罪可免,分明他就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皇。前世今生燕郡王府都逃不开含冤入狱,现在她更加确定,一定有一只手在背后操控一切,那个人会是祁楚吗?
翌日,狱中传来噩耗,燕郡王畏罪自戕。
“你说什么?”陆晚吟手中的药碗“啪”地碎在地上,她猛地抓住玉秋的手腕。
玉秋红着眼别过脸,“今早有衙役发现,燕郡王死在了狱中。”
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陆晚吟“哇”地吐出一口血,殷红刺目地溅在雪白的中衣上。玉秋惊叫着去扶,她却推开她冲了出去。
天光惨淡,陆晚吟踉跄着冲进监察司时,鬓发散乱,唇边还沾着未擦净的血痕。祁楚与严霄等人正在堂内议事。见她这般模样,祁楚瞳孔骤缩,霍然起身。
“不是说无人能进地牢吗?!”她厉声质问:“燕郡王怎么会死?!”
严霄递上一纸验状,“陆姑娘,昨日至今,只有你一人进过死牢,燕郡王确系自尽。”
“自尽?”她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昨日才见过他,他怎么可能自尽?!”
严霄说:“仵作已验明,燕郡王砸碎瓷碗,以陶片割喉而亡。陆姑娘若不信,大可亲自验看尸身。”
“割喉......自尽?”她喃喃重复,忽然想起昨日周泊淮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样平静,那样深,深得像一潭死水。
原来那不是暂别,而是诀别。
她竟疏忽至此。
前世,她只知周泊淮死于狱中,却从未想过他会自尽。而能将他逼死的,除了程蔺,她找不到第二个人。满腔仇恨愤怒在心头燃烧,她恨不能立即冲到程蔺面前,一刀一刀剜下他的血肉!可祁楚说得对,她是陆乔,不是陆晚吟,所以此刻除了将仇恨和血吞,她什么也不能做。
陆晚吟猛地又咳出一口血,眼前一阵阵发黑。祁楚伸手来扶时,她已经没有力气甩开,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栽进他怀里,彻底陷入黑暗。
再睁眼,屋内烛火昏黄,窗外已是黑夜。
玉秋守在她旁边,见她醒来,连忙端来温水。陆晚吟却抬手制止,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小金子还好吗?”
玉秋红着眼眶点头,“周公子叫人带了话,他说小姐不必自责,一切都是命数。”
“命数?”陆晚吟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眼泪却滚烫地砸在锦被上,“什么命数,专挑好人短命。”
也就周照惊那个傻子,会用这样荒唐的话来宽慰她。
她抬手狠狠抹去泪水,掀被下榻,“我要去见陆沉。”
尽管一切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仿佛在嘲弄她的徒劳挣扎,可她不偏信命。只是眼下要想从程蔺手中保住周照惊,终究还是要靠祁楚。
祁楚的院落素来无人把守。她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但手指刚要叩门,便听见玄青压抑着怒气的声音穿透门板,“这次燕郡王之死,莫非又是柳家手笔?他们未免心太狠!上回主子特意离京去江淮,给他们对陆家下手的机会,但也没有必要把陆氏全族都逼死......”
嗡——
陆晚吟脑中一阵嗡鸣,指尖僵在半空。
他说什么?陆家含冤流放,是祁楚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立在门口,只觉得今夜的风好烈,像刀子一样割开她的每一寸肌肤,可是流不出鲜血,只有火一般的疼痛,在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屋内谈话仍在继续,她没再听下去,缓缓收回手,像一抹被风吹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小姐?”玉秋被突然出现的陆晚吟吓了一跳,见她面色惨白如纸,不由心惊,“发生何事了?您不是去找陆......”
“嘘——”一根冰凉的手指抵上她的唇,陆晚吟止住她的话,说:“记住,今夜我从未出过门。”
玉秋怔怔点头,还未开口,却见自家小姐忽然笑了。
“好玉秋,有酒吗?”
那笑容极悲,却像是揉碎了所有痛楚,勉强拼凑出的假象。玉秋心头一颤,摇头道:“大夫说您旧伤未愈,不能喝酒。”
“可是我好冷,”陆晚吟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这里疼得厉害......里头好像结了冰,冷得发疼。”
她的指尖在颤,声音也在颤,整个人像是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玉秋心疼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小姐等着,我这就去拿。”
陆晚吟独坐亭中,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咙,酒意烧得她眼眶发烫,醉了又好似没醉,抬首望见的是天上孤月,恍惚间却化作祁楚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
永远冷静,永远淡漠,像千年不化的寒冰,像穿心透骨的利刃。
多么愚不可及,她竟曾真的以为祁楚是个好人,他却远比宋之煜那般冷眼旁观的加害者更加残忍。他手里分明握着悬在刽子头顶的闸刀,却偏偏移开了,任由屠刀将陆家斩得支离破碎。
偏偏就是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她却曾天真地期盼他会伸出援手,会将她和陆家都拉出这万丈深渊。
那日她逃出流放队伍寻到他,将他视作最后的希望,跪在他脚边苦苦哀求。他什么都知道,却冷眼看她挣扎,看她如丧家之犬般摇尾乞怜。她像个滑稽的戏子,被祁楚耍的团团转,他一定很开心将她玩弄于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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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之中吧。
陆晚吟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决堤。
是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前世的宋之煜,今生的祁楚,她明明已经为这份天真死过一次,却还是重蹈覆辙,又一次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奢望祁楚为陆家平反,期盼祁楚还她公道,这与当年指望宋之煜为陆家翻案有何分别?
祁楚说得对,清者自清,但何谓清者?不是身处清流即为清,而是即便满身污浊,只要手握权柄便是清,权力才是唯一的真理。
求人不如求己,信神不如信己,既然无人给她公道,那她便亲手将这个世道都拖入无间炼狱。
夜风卷着酒气,陆晚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酒瓶“哐当”砸在地上。她眯着眼,抬手指向屋檐,“我要上去。”
玉秋急得跺脚,“小姐,这太高了!”
陆晚吟撇撇嘴,语气含混:“你把小七找来,他才不会像你这么啰嗦。”
“小七......”玉秋声音低下去,“小七在您小时候就走丢了。”
陆晚吟迟钝地眨了眨眼,像是想了一会儿,突然指向墙角,“那你去把梯子搬来,我要上去剜了祁楚的眼珠子!”
玉秋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她的嘴,左右张望,“我的小姐!这话可不敢乱说!”她咬了咬牙,“奴婢这就去搬梯子,您可千万别再胡言乱语了!”
屋顶的瓦片冰凉。陆晚吟伸手去够月亮,却总差那么一寸。她气得跌坐,指着月亮骂,“昏君!早晚让你也尝尝肝肠寸断的滋味”
祁楚刚踏进院子,就见玉秋站在中央,神色慌张。他眉头一蹙,“你家主子呢?”
玉秋颤巍巍地指了指屋顶。
祁楚抬头,只见陆晚吟摇摇晃晃地坐在屋脊上,衣袂翻飞,仿佛随时会栽下来。他脸色骤变,几步冲上前,利落地攀上梯子。
玉秋在底下急喊:“陆大人!小姐喝醉了,若是说了什么胡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陆晚吟醉眼朦胧,见有人上来,伸手捏住他的脸,笑嘻嘻道:“你是小七吗?只有他才会偷偷陪我爬屋顶看月亮......”
祁楚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别乱动,摔下去怎么办?”
陆晚吟嘴一撇,眼泪突然滚下来,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小七,我好疼啊,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坏人?我以为,他是和我一样好的人......”
祁楚指尖微顿,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
可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小七,你是我养的狗,只能我的话,你去咬死他们好不好?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祁楚低声道:“别哭了,难看。”
陆晚吟抽噎着:“我偏要哭!救人你不让,进宫你不让,现在连哭都不准了?我就要哭!”
祁楚沉默一瞬,淡淡道:“准你进宫。”
“还是我的小七好,才不像那个冷冰冰的陆七......”陆晚吟满意地笑了,手圈住他的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随即脑袋一歪,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祁楚僵了一瞬,垂眸看着怀中人泛红的眼角,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祁楚将熟睡的人抱进内室时,烛火正噼啪炸开一朵灯花。烛光下,少女单薄的肩头隐约透出一抹暗红。他眸色一沉,指尖挑开她松散的衣襟,果然,原本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看来这几日陆晚吟并没有好好上药。
他唤玉秋取来清水和伤药。
“陆大人,要不奴婢——”
“下去。”
祁楚的语气不容置疑。玉秋担忧地望了眼床榻上双眸紧闭的陆晚吟,终是低头退了出去。
浸湿的棉布擦拭着伤口,昏睡中的少女无意识地蹙眉,苍白的唇微微颤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见状,祁楚手上放轻力道继续为她清理伤口。待包扎妥当,他听见她唇间溢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他俯身凑近,听见那微弱却充满恨意的声音:“祁楚......我要杀了你......”
19. 第十九章
陆晚吟喝了一宿的酒,醒来头疼的厉害,玉秋连忙端来温水给她服下。
“你替我去办一件事。”她拉过玉秋,在耳边低语几句。
更衣后,她径直去了监察司。祁楚不在,严霄也不在,铁鹰卫对她进出地牢早已习以为常。
地牢深处点着油灯,周照惊俯卧在潮湿的稻草上,背上一道鞭伤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素白的囚衣。
“谁干的?”陆晚吟攥紧栅栏。
周照惊勉强抬头,扯出个笑容,“我没事儿,小银子。”
“我问是谁打的!”她猛地提高了声音。
阴影里走出玄青的身影。
“是属下的鞭子,主子有令,往后您伤口裂开一次,周公子就挨一鞭。”他声音稍顿,又低声道:“陆姑娘,听属下一句劝,您越是在意周公子,主子越不会放过他。”
陆晚吟盯着他,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半晌,冷冷开口:“钥匙和药,给我。”
玄青迟疑片刻,还是交出了钥匙。
“已经上过药了。”说完便退出了牢房,留下两人独处。
陆晚吟打开牢门,走到周照惊身旁跪坐下来,指尖颤抖着触碰他背上的伤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一遍遍低喃:“对不起......小金子,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周照惊抬手捂住她的嘴,苍白的脸庞笑得轻松,沙哑地说:“咱俩拜过把子,谁都不准说对不起。你放心,这点伤我还撑得住。”
短短一日,曾经那个爱哭的公子哥,如今连痛都不肯喊一声。
陆晚吟紧紧握住他的手,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去哪儿?”
两人对视,彼此都清楚,天下之大,却无一处是他们的容身之所。
“我要进宫。”她一字一句道:“只是可能会先委屈你。”
周照惊却摇摇头,染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小银子,我们得活下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以任何方式,他们都要活下去。
陆晚吟从监察司出来,就见玉秋守在马车旁等她。
“小姐,都办妥了。”她上前扶着陆晚吟上车,车辕转动,向着繁华的西大街驶去。这条长安最热闹的街道两侧酒楼林立,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是权贵们最钟爱的去处。
马车在太白楼停下,陆晚吟今日没戴面纱,一下马车便吸引了诸多视线,在场十之八九的人都认得这张脸,全都掩面惊呼,眸中惊愕,又在瞥见她腰间监察司令牌时仓皇低头。
原来近日传闻是真的,陆司隶的妹妹和死去的陆晚吟长得一模一样。
掌柜亲自引她上了二楼雅间。珠帘轻挑,宁无阙正在煮茶,屏风后隐约还有道人影。
“陆姑娘,别来无恙。”宁无阙招呼着,“快来入座,刚烫好的茶,凉了就可惜了。”
陆晚吟在他对面坐下,道:“我说过,必与宁三公子长安再会。”
宁无阙执壶斟茶,“陆姑娘近日风头正盛,满长安都在传你与已故的陆小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是叫在下好奇......”
“是与不是。”陆晚吟似笑非笑,“宁三公子心中自有论断。若问我,自然不是。”
茶香氤氲中,宁无阙也轻笑一声:“是在下这些日忙糊涂了。不知陆姑娘今日一早相邀,所为何事?”
陆晚吟单刀直入,抬眼直视他说:“想谈笔买卖。”
宁无阙意味深长地说:“其一,我宁三从不与复仇心切之人合作;其二,陆姑娘身上似乎并没有宁三可图之物?”
陆晚吟浅啜一口茶,乖顺地笑了笑,说:“宁三公子有宏图大志,既要成大事,岂能少了效死之士?江淮如是,长安城外亦如是,就是不知皇宫之中,公子可有死士?”
宁无阙举杯,“愿闻其详。”
“我入宫参选。”陆晚吟同举茶盏,“就凭这张脸,这个诚意可够?”
宁无阙垂眸,茶汤映出他眼底思量。
后宫确是他布局薄弱之处,即便有那位在......但若得此女相助,许多事便容易得多。
抬眸时却话锋一转,“上次回京途中,令兄为何突然改道?”
“是我的主意。”陆晚吟笑说:“想着既有人追杀,总不好连累宁公子。人各有命,我们要死也该死远些,免得脏了公子的归途。”
“陆姑娘当真人美心善。”宁无阙喝了口茶,凉薄的眼透着冷意,“说吧,要我做什么?”
“保住周家。待我入宫后,送周惊照进来。”陆晚吟面上平静的仿佛无波之水。
程蔺手段狠辣,唯有深宫才能护住周惊照周全。
宁无阙挑眉:“有趣。只是周公子可愿意?”
“这便不劳公子费心。”
“成交。”宁无阙举杯相碰,“但愿陆姑娘能在宫里活得长久。待你证明价值,我自会来寻。”
待她离去,屏风后的男人才缓步走出,懒散地往她方才的位置一坐,长腿微伸。
“如何?”宁无阙问。
男人把玩着茶盏,低笑一声:“不简单啊,不仅知道在江淮是你派的杀手,还知道长安城外也是你的手笔,精心布的杀局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她识破了。”
宁无阙不恼反笑,“越不简单越好,否则怎么给柳表妹添些麻烦。若她真能拿下皇帝......你这张脸,也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陆晚吟走出太白楼,迎面被一个清秀侍女拦下。她认出这是崔玉瑶的贴身婢女,果然见对方福身行礼,“陆小姐,奴婢奉承宣伯府崔小姐之命,特来相邀。我家小姐仰慕您的风采,想请您移步聚仙阁一叙。”
仰慕是假,鸿门宴是真。
眼见对方来者不善,玉秋正要阻拦,却见陆晚吟已笑吟吟地应下了。
聚仙阁往前走一段就到。路上,玉秋压低声音道:“小姐,可要奴婢去请陆大人?”
“杀鸡焉用牛刀。”陆晚吟嘴角轻扬,“收拾几个跳梁小丑,犯不着惊动陆沉。”
门口前来接待的依旧是上回那个小二,一见这张脸,眼皮便狠狠跳了下,他忙埋下头,又想起上回夜里铁鹰卫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不由脚步都轻了,亲自给她引路到二楼,推开了雅间的门。
席间霎时一静。
满座贵女公子齐刷刷盯向陆晚吟,震惊、憎恶、探究,种种目光如刀似箭。她打眼看去,巧了,全是熟人,还不多不少基本上都和她有些仇。
直到郑姝的茶盏“砰”地砸到地上,才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往日的宴席上,陆晚吟总是高居主位。今日那位置依旧空着,倒像是专为她预留的。崔玉瑶坐在左侧,身旁是一位蓝裙女子,唇红齿白,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陆姑娘。”崔玉瑶起身相迎,“我是承宣伯府的崔玉瑶。想着陆司隶的妹妹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特设此宴,也好让陆妹妹多结识几位朋友。”
她指向身旁的蓝裙女子,“这位是国公府大小姐柳清漪。”
柳清漪轻启朱唇,“久闻陆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长着一张让人魂牵梦绕的脸。”
对面的沈恪冷笑道:“什么魂牵梦绕,我看是阴魂不散吧,差点以为是那个贱人借尸还魂了呢。”
众人阴晦地对视,但见陆晚吟神色自若地走向主位,途中还顺手拾起郑姝掉落的茶盏,递还给她,“郑小姐当心,别再失手了。”
“多、多谢。”郑姝涨红了脸,声音细若蚊吟。
崔玉瑶说:“陆姑娘真是菩萨心肠,与我们从前一位故人颇为相似。”
上官令仪嗤笑一声,抬脚踢了踢郑姝的裙摆。
“你手断了?连个杯子都拿不稳?”她鞋尖沾了茶水,眉头一皱,“把我的新鞋都弄脏了。”
“令仪你别生气,我这就给你擦干净。”郑姝慌忙蹲下,掏出帕子去擦。
众人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陆晚吟身上,似在等她反应。
然而,少女恍若未觉席间暗涌,缓慢夹起一片鲈鱼脍,送入口中细细品尝后,夸赞道:“天下脚下的菜肴,果然精致美味。”
“听说陆姑娘来自江淮?”上官令仪追问:“不知从前住在何处?”
“我自幼在乡下长大,没什么见识,让诸位见笑了。”
“巧了。”沈恪拍掌说:“我今日特意准备了一道新菜,正好可以让陆姑娘长长见识。”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鱼贯而入,肩上扛着一头羊,肚子很大,一看就是快要临盆的母羊。
崔玉瑶蹙眉问:“这是要吃烤全羊?”
“非也。”沈恪说:“烤全羊虽是一绝,但不及今日的炭烤乳羊半分。”
他一招手,小厮们利落地将母羊绑在铁架上,然后用刀活生生剥去皮毛,母羊还没死,鲜血淋漓地扔进放满炭火的烤炉。
凄厉的惨叫声惊得楼下食客纷纷抬头,席间几位公子小姐已面色惨白,掩口欲呕。
郑姝颤声道:“沈公子,不是说......吃乳羊吗?”
“别急,待这母羊烤熟,再剖腹取子才是绝味,母羊腹中的小羊不会像母羊那样被烤的皮焦肉脆,反而是外酥里嫩熟得恰到好处,保证诸位吃了回味无穷。”沈恪说着,斜睨陆晚吟一眼,意有所指道:“其实这道菜还有个名堂,叫‘一尸两命’。藏得再深,该死的一个也逃不掉。”
这番指桑骂槐,可不就是陆晚吟现今的处境,能够护佑她的爹娘已死,就剩她苟且偷生,在烈火上垂死挣扎。只是可惜她早已深处地狱,这点火星算什么?在灰飞烟灭前,她定要拉着所有人一同陪葬。
沈恪笑问:“陆姑娘对这道菜可还满意?”
“听起来......”
陆晚吟话没说完,身旁的人猛地站起来,萧云旌面色阴沉地看向沈恪,“杀生不虐生,沈公子此举,未免太过。”
“萧少将军可别认错了人。虽说你与陆晚吟交情匪浅,但当时她在狱中给你送血书求救时,怎么不见你施以援手?如今对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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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献殷勤,不嫌太迟么?”说完,沈恪轻蔑甩袖,“看不惯尽管走,我又没逼着你吃。”
萧云旌眸色骤怒,刚要上前,陆晚吟却已先一步起身,抬手轻轻拦了他一下,自己径直走到沈恪面前。
“沈公子的美意岂能辜负?我定会好好品尝这乳羊的味道,只是。”她顿了顿,柔声说:“今日邀约仓促,我实在没来得及备好还礼,只能借花献佛,借一借沈公子这母羊,送各位一道佳肴。”
陆晚吟抄起案上剥皮的尖刀,在众人惊呼中精准刺入母羊咽喉,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素白的手腕与脸颊上,她却连睫毛都未颤一下。
满座骇然。
炭炉里的哀鸣渐渐微弱,终至无声。
“我是乡野粗人,吃不惯精细烹调。”陆晚吟将犹在抽搐的羊肉切下,血淋淋地盛进盘中,递向沈恪,“倒是这般半生不熟的肉最是鲜美,沈公子不如尝尝?”
沈恪终于变了脸色,猛地推开瓷盘,“你疯了!陆晚吟!”
“我病得不轻,不然不会自幼被弃养乡下。”陆晚吟说:“不过我瞧沈公子癔症更甚,连活人都能认错。”
“少装糊涂!我父亲已向陛下递了折子,你就是陆家逃犯......”
“唉,又在胡言乱语,到底沈公子是不信我,还是......”陆晚吟晃晃腰间的令牌,慢慢地说:“不信我兄长?”
令牌上监察司三个大字让沈恪像被掐住喉咙般噤了声。
这时,一旁的柳清漪款步上前,递来一方素帕,“陆姑娘莫听他胡言,擦擦手吧。”
“多谢。”
陆晚吟刚接过帕子,就听柳清漪又道:“这血迹沾得太多,怕是擦不干净,还是用热水冲洗为好。”说着便提起案上沸腾的茶壶。
谁知她刚迈出半步,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着朝陆晚吟扑来。那壶滚烫的开水眼看就要泼到陆晚吟脸上,柳清漪失声惊呼:"当心!"
电光火石间,陆晚吟身形微侧,足尖不着痕迹地一勾。原本要扑向她的柳清漪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朝烧得正旺的炭炉栽去。
“啊——!”
凄厉的惨叫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气味骤然炸开。
宴席大乱。
柳清漪半边头发烧没了,连带着那一块头皮都烤熟了。最终她在剧痛中昏厥,被慌乱的仆从七手八脚抬了出去。
沈恪自知闯了大祸,脸色煞白。柳家势大,岂是好相与的?他急忙指着陆晚吟厉声道:“是你推的她!陆乔,你好歹毒的心肠!”
席间众人噤若寒蝉,无人出声。谁都明白今日之事难逃柳家问责,此刻急需一个替罪羊。
陆晚吟不慌不忙地取下腰间令牌,说:“哦?沈公子亲眼所见?那不如请监察司的人来查查,柳姑娘究竟是失足,还是被人所害?”
提到监察司,满座贵女公子顿时面如土色,不多时,便争先恐后离席,生怕被陆晚吟留下对峙。
崔玉瑶作为今日的东道主,脸色极其不好看。
今日这宴本是柳家授意,她原想着卖个人情好为日后入宫铺路,顺带探探这陆晚吟是不是真的没死,结果反倒惹了一身骚。这柳家不仅存着毁人容貌的歹毒心思,柳清漪还蠢到亲自动手。
“今日之事纯属意外。”崔玉瑶强撑笑容,打圆场说:“柳家问起时,我自会说明清漪是不慎跌倒。其实今日邀约唐突,全因寒衣曾在云中阁将你错认故人,我一时心急,才贸然相邀,还望陆姑娘莫怪。”
三言两语,便将祸水引向苏寒衣。
陆晚吟抚着脸问:“都说我像她,当真如此像?”
崔玉瑶摇头,“长得像,性格倒是天壤之别,我们那位故友就从来不会杀生。陆姑娘,我还要赶去看清漪,便先走了。”
说罢匆匆登车离去。
朱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只留陆晚吟独自站在石阶上,身后忽而传来脚步声。
“晚......陆姑娘。”
她侧目望去,是萧云旌。
他竟还未走,手中递来一方温热的湿帕。
两人静立片刻,夜风拂过,萧云旌低声道:“对不起。”
陆家入狱时,他不在长安。父亲让他回乡祭祖,待归来时,一切已成定局。可这些苍白无力的解释,他说不出口。
陆晚吟接过帕子,慢慢擦拭着手上的血迹,指尖微顿。
他是个好人。
只可惜......
她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将帕子递还:“萧公子不必如此。你我萍水相逢,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你脸上还有。”
萧云旌抬手欲替她擦拭,她却后退一步,无声划开距离:“夜深了,萧公子请回吧。”
他沉默片刻,终是转身离去。
夜风寂寂,陆晚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察觉一道视线,她转头看去。
只加不远处静静停驻着一辆漆黑的马车,车帘微掀,露出祁楚那张覆着面具的森冷面容。
20. 第二十章
“你怎么来了?”
祁楚神色淡淡:“路过。”
玄青心急,立刻抢着解释:“主子是怕你受欺负,特意赶来的。”
陆晚吟没应声,眼尾那滴血珠未干,在夜色下衬得她像只噬人心魄的精魅。
祁楚伸手,“上来。”
她摇头:“你下来,我身上血腥气重,不想闷在车厢里。”
两人就这样彼此对望,互不相让,旁边的玄青苦着一张脸,生怕主子冷脸离去,谁知下一刻,男人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他立马松了口气,暗暗赞叹:不愧是陆姑娘,训主子手到擒来。
夜色沉沉,街上人影散尽,连灯笼也不知何时熄了。
祁楚抬手,指尖蹭过她眼下那滴血,嗓音低缓:“长本事了?忘了我说的?伤口裂开,地牢里的周照惊同样要受罚。”
他动作太轻,指腹温热,陆晚吟一时恍惚。
算起来,她与祁楚并不算熟识。幼时不过两年宫中相伴,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了。若非前世死前柳苏芝所言,她不会去江淮寻他,更不会发现他假冒陆沉的秘密。
这些时日,她将他看做“陆沉”,总是心存侥幸,可如今,箭伤结痂发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一夜刺客要杀的是皇帝祁楚,是后来纵容柳苏芝、致使奸臣当道的昏君祁楚,也是害得陆家满门沉冤而死的帮凶祁楚。
“怎么了?”
祁楚忽然低头,眸色幽深地望进她眼底。
陆晚吟回神,抬手覆上他冰冷的面具,低声问:“有人见过你面具下的样子吗?”
她想知道,这张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能不动声色地陪她演戏,能冷眼看她痛楚,能亲手策划一切却又置身事外,清醒地欣赏她的挣扎。
更可怕的是,他怎能一边流露出关切,一边又从容地看着她遍体鳞伤?他的胸膛里究竟跳动着一颗怎样的心,才能将深情与薄情都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何其可怖。
祁楚盯着陆晚吟说:“见过我相貌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缓缓收回手,乖顺地朝他笑:“那小七可要藏好这张脸,千万别让我瞧见。”
祁楚低声问:“怕死?”
“怕死。”陆晚吟仰起头,温声道:“更怕瞧了哥哥的脸,忍不住爱上。”
“撒谎也该编得像些。”祁楚说:“连我的脸都没见过,你怎知一定会喜欢?”
“我们可是兄妹啊。”陆晚吟眨了眨眼,指尖轻点自己脸颊,“妹妹生得这般好看,哥哥自然差不到哪去。”
“你方才对那人也是这般油嘴滑舌?”祁楚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指尖虚点她心口,“地牢里一个,外头一个,前头还有一个未婚夫,这么多蓝颜知己,你这颗心到底装了多少人?”
“那能怎么着,谁叫我这张脸啊,天生就会勾人。”陆晚吟顺势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她眼尾微挑,眸中似有秋水潋滟,“小七你呢,也会为我心动吗?
“花言巧语。”祁楚抽回手,“说吧,今夜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自然是勾你的魂,要你的命,她在心里说。
杀柳苏芝需要一把刀,杀程蔺需要一把刀,杀死这个王朝更需要一把锋利的刀,而没人能比祁楚更适合做这把刀,所以哪怕此刻她再恨,也不能叫他瞧出半点。
陆晚吟克制着情绪,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蛊惑,“自然是想要哥哥多疼惜我几分,将来进宫,我也不至于落个人人可欺的下场。”
“满口胡言。”祁楚转身,“送你回府。记住,若没养好伤,就不用进宫了。”
陆晚吟见好就收,乖乖跟上,“进宫后我想见你怎么办?”
“告诉玄青,他会同我说。”
“他也进宫?”她适时露出惊讶。
祁楚解释道:“他本就是陛下近卫,前些日子监察司缺人才暂调过来,过两日就回宫了。”
“哦。”陆晚吟又问:“那你会进宫看我吗?”
祁楚没有回答。
她也不恼,自顾自地低声道:“不管你想不想我,反正我都会想你。”
夜路幽深,四周渐渐静了下来。
陆晚吟像只黏人的猫,指尖轻轻勾着祁楚的袖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陆府门前,祁楚停下脚步,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你不回府?”
“监察司还有公务。”
陆晚吟眨了眨眼,忽然话锋一转:“那,柳清漪的事怎么办?”
祁楚侧眸看她,“动手的时候没想过后果?现在知道怕了?”
“是她先想毁我的脸,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陆晚吟轻轻摇晃他的衣袖,娇声道:“你不会把我交出去的,对吧?”
祁楚沉默少顷,说:“你做得隐蔽,没人看见。但以后这种事别亲自动手,免得伤了自己。至于柳家那边,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来找你麻烦。”
“小七,你真好。”陆晚吟眉眼一弯,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笑吟吟道:“这是谢礼。”
话音未落,她只觉后颈一紧。祁楚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她,将她拉至眼前。月色下,他唇线绷紧,眼底暗色翻涌,“你平常就是这样谢人的?”
“还不够?”陆晚吟佯装不解,趁他手上力道微松,又仰头在他下颌处落下一吻。
恰在此时,玄青提着灯笼匆匆赶来,正撞见这一幕,手一抖,灯笼“啪”地掉在地上,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陆晚吟养了半月有余的伤,期间长安城中风波不断。柳清漪的脸彻底毁了,国公府震怒,连宫中御医都请了来,却终究回天乏术。柳贵妃在后施压,势要彻查此事。
当日席上之人除陆晚吟外无一幸免,轻则禁足,重则受罚。沈恪罚得最狠,听闻被沈侍郎打断了腿,没个一年半载怕是下不了榻。其余人等亦被家中严惩,闭门思过。
此事甚至闹到了御前。陆沉与大理寺少卿亲自登门国公府,当面询问柳清漪。起初她一口咬定是陆晚吟推她,可陆沉步步紧逼,字字诛心:
“家妹素来体弱胆小,柳小姐等人为何突然邀她吃席?”
“那壶洗手的热水,究竟是粗心大意,还是蓄意为之?”
三言两语,几乎逼得柳清漪差点当场失言。最终,她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经此一事,陆府反倒风平浪静。前有苏寒衣的牢狱之灾,后有柳清漪的毁容之祸,长安城中再无人敢轻易招惹陆晚吟。
转眼便到了宫中选秀之期。
陆晚吟整日懒洋洋地倚在长椅上翻书,连院门都懒得踏出一步。见她这副不甚上心的模样,玄青急得直搓手,“陆姑娘,明日就要进宫选秀了,您怎么也不出去置办些衣裳首饰?”
书页轻轻翻动,陆晚吟头也不抬,“前些日子得罪了不少人,宫里柳家那位又圣眷正浓,那些要进宫参加选秀的贵女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我想了想,要不还是算了吧?与其进宫被人欺负,倒不如安心在陆府做个米虫。”
“啊?”玄青瞪圆了眼睛,“姑娘您说真的?”
“当然是——逗你玩儿的。”陆晚吟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随手将书卷轻敲在玄青额头,“不过既然你这般热心,那我总不好辜负美意,就出门逛逛吧,这些日子躺得骨头都要生锈了。”
宋之煜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边已染上暮色。同僚宗繁在聚仙阁设宴为他庆贺升迁,他原想推辞,却拗不过众人盛情,只说批完手头卷宗便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今日特意没乘马车,信步穿行在熙攘街市。沿途百姓议论纷纷,时有人说看见了借尸还魂的敬远候府大小姐。
高远在后头偷眼瞧着主子,心里直打鼓。
外人都说主子对痴心一片的陆小姐冷面无情,殊不知主子将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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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每句话都刻在心上。譬如她只吃东街钱记的糕点,主子便每日都亲自排队去买;又譬如她喜欢看话本子,主子每回嘴上说低俗,暗地又会搜罗最新的话本子放到马车上,供她无聊时消遣,再譬如每月新到的茶叶,也都是照着陆小姐口味精心挑选的......
他还记得,主子在得知陆小姐死讯那夜独自在书房枯坐到天明,然后翻找出压在箱底的嫁衣,着了魔般绣起来,似乎觉得,绣完嫁衣,陆小姐就能死而复活。
但绣到最后,主子的针法开始频频出错,高远心里明白,主子不敢绣了,因为绣完就代表陆小姐真的死了。
所以起初听到坊间流传陆晚吟死而复生的消息,他忧心如焚,更有两回,主子竟恍惚说见到了陆小姐,待清醒后又将自己锁在房中绣嫁衣,绣到满手鲜血,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那时高远方才顿悟:主子不是不爱陆小姐,而是他的爱埋的太深,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大人......”高远欲言又止。
宋之煜面色如常,“无妨,市井谣言罢了。”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笑声刺入耳中。他猛地抬头,只见街角处,那个曾经日日追在他身后唤“之煜哥哥”的少女,正与陌生男子言笑晏晏。而在视线相交的瞬间,她漠然别过脸去,仿佛不认识他。
“晚吟!”
宋之煜只觉胸口如遭重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攥住少女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指尖已然发白。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陆晚吟心中暗骂,面上却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身子哆嗦了一下,慌忙抓紧了玉秋的衣衫。
玄青反应极快,一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沉声道:“宋大人,请放开我家姑娘。”
宋之煜这才如梦初醒。
面前这人就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与陆晚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陆司隶的妹妹陆乔。
他原以为,传言不过是夸大其词,最多眉眼有几分相似。可此刻,她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他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
不是模样相似,而是她就是陆晚吟。
“你回来了......”他嗓音微哑,指节收紧,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如幻影般消散,“为何不来找我?”
“这位大人,你弄疼我了。”少女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睫轻颤,似受惊的鹿。
宋之煜下意识松了力道,她立刻抽回手,迅速躲到玄青身后,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我不是敬远候府的陆小姐,你认错人了。”
宋之煜心上像是被钝刀狠狠剜过,疼得发涩。
纵使她再装、再演,他都知道她就是他的晚吟。
“对不起。”他低声道,嗓音里压着沉沉的痛意,“是我没护好你。”
“宋大人,这是我们陆司隶的妹妹,请您自重。”
玄青浑身紧绷,如临大敌般挡在中间,眼神凌厉地盯着宋之煜,绝不肯让他再靠近半步。
完了完了!
要是让主子知道,是他怂恿陆姑娘出门,还撞上了宋之煜......他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周围已有路人驻足观望,宋之煜猛然回神,他不能暴露她的身份。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嗓音低缓,近乎诱哄地说:“好,你是陆乔,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可以吗?别怕。”
玄青当即就要拒绝。
然而,陆晚吟却从他身后探出半张脸,怯怯地眨了眨眼,轻声道:“既然如此,宋大人,我也想知道,我和那位陆小姐,究竟有多像。”
“不过劳烦宋大人等我一会儿。”说完,她转身走向路边卖发簪的小摊,从中挑选出一枚男子款式的玉簪,才心满意足地让侍女付钱。
她买给谁的?
宋之煜心头猛地一紧,一股莫名的惶恐涌上喉间,几乎要脱口而出阻止她,却又硬生生忍住了。